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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第 91 章

    不到一天,黑风寨就差人传来了消息,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然而话里话外,还有隐约的试探意思。

    陈六能这么快就跑,他在黑瞎子心中的信任度一定被撼动了。

    并且陈六本身也一定做了不能让人细究的事,比如昧下打劫的银子之类的。

    宋湄让人传了一句话:“已有其他寨子朝本官示诚,若贵寨力不从心,或可让其他贤士一试。”

    黑风寨很快回信:“黑风寨必定竭尽全力。”

    宋湄压抑着激动告诉传话的人:“告诉寨主,狼多肉少。下次再有良机,请寨主务必亲自领人前去。”

    黑风寨回了个好。

    宋湄在床上打了个滚。

    随后告诉陈玉醒:“可以准备行动了。”

    不到万不得已,宋湄不愿意动武器。

    可是黑风寨是鹿城最强悍的山匪,现在能和她人模人样地交流,完全是因为忌惮官府以及有利可图。

    一旦他们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及意图,一定会把她的肠子挑出来挂着风干。

    面对这群亡命之徒,不得不动武器。

    而这些日子,金山寨以修缮寨子为名,暗地里一直在制作木刺、竹箭等利器。

    在她的再三叮嘱下,鹿城县衙一直在组织府兵训练-

    萧家再是富庶,想来宋氏的月例银子也不过二十两上下,她门第又低,嫁妆大概也没多少,拿什么来买这些?

    想到这里,房氏不由冷哼道:“要把这些全都买了,没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萧夫人好大的口气。”

    宋湄对这个时代的物价还算不得完全了解,方才说完那话之后心里多少有点没底,又听她说要五百两银子反而松了口气。

    这价格完全能负担得起。

    杨胜很快问价回来,说掌柜那边给了价格,都要购置下来起码要给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吗?

    宋湄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超预算,但是问题不大。

    只是房氏等人就在这里看着,砍价什么的有些不方便,就当给老板结个善缘了。

    壹心斋就在珍珑阁隔壁,她们都不用刻意去看,就能听得旁边动静。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后,就见得壹心斋掌柜专程走过来,对宋湄恭敬道:“萧夫人,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就给府上送过去。”

    顿了顿,又道,“这犀角雕图笔架和仿唐澄泥八棱砚是我送公子的,祝萧公子蟾宫折桂,一路高中,日后若稀有新货,我再让伙计送去您府上。”

    这有点像后世给贵宾客户的赠品和销售上门待遇了,看来壹心斋的掌柜也是个很懂做生意的人。

    看房氏脸都绿了,宋湄心情大好。

    只是回家后看着文化用品堆了小半间屋子后,心情就没有刚才那般美妙了。

    前世的宋湄就是那遇到事情容易上头的性子,只是平日里看着乖巧规矩,努力上进,几乎瞒过了所有人,故而刚上初中那年,就在班主任老师的看好下,她一入学就当上了一班班长。

    初二那年,班里的某个腼腆内向的女生被隔壁班学生组团霸凌,闹得不小,宋湄知道后,直接带着班上十几个同学把肇事者给围住,好好教育了一番。

    虽然大家都没动手,最多也就是推搡了两下,但也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没多久就转学了不说,听说后来在其他学校也再没欺负别人。

    班主任老师叫来宋湄谈话:“看把你能耐的,让你当班长,你当聚义堂堂主去了?遇到事情就这种处理方式?”

    因为这次事件,宋湄被取消了市里三好学生评选资格,班长也被撤职,后来在重新选举时全票通过,又成为了一班班长,此乃后话。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活了两世在这事上依然没多少长进,跟人拌嘴一上头就差点把人家铺子给搬空了。

    这些都是极好的文具,不能浪费,宋湄先让人把大半都搬到了萧峥房中。

    萧峥看到这么多墨锭和诗笺也十分吃惊,宋湄把今日上街遇上崔夫人的事情简要同他一说,又出主意道:“我这次的确买得有些多了,不过好在这些还算稀罕,你可以带去学堂分一些给你的同学们。”

    顿了顿,她又道:“但是只能给跟你关系好的。”

    崔秉文那样的就算了。

    萧峥:……周家学堂里,李维在座位上边温书边叹气,一脸的愁眉苦脸。

    徐知让走过来揽住他的脖子,一脸关切道:“又怎么了这是?”

    “我四叔和我祖母年后就要去京城了。”李维道,“我是去是留还要等着父亲的回信,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念书了。”

    李维的他父亲在江西为官,不能回来陪同他读书科考,所以极有可能会让他跟着叔父一起回京城读书。

    “伯父大概不会让你跟着四叔一起去京城的。”萧峥分析道,“明年还有三场考试,考生依例要留在原籍科考,倘若让你跟着四叔去到京城读书,这来来回回的……一年的功夫都在路上了。”

    李维如今的情况只是家中长辈离开了,老宅和下人还在,且他又不是那种很需要家长督促学习的学子,所以单独留下来科考问题不大,他的母亲李二夫人大概也会在年后回到青州照顾他的起居。

    “少淮这话不错。”徐知让也道,“你明年就要上场,这县试在二月,府试在四月,等八月过了院试再去京中也不迟。”

    李维听了这话,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徐知让又道:“你昨儿不是说,文汇斋中进了一批新书么?不如散学以后咱们一起去看看可好?”

    也权当陪好友出门散心了。

    “正要跟你们说这件事呢。”徐知让这话让李维再次发愁起来,“这次不光我小叔和祖母要回京城,那铺子也要卖出去,以后去看书怕是没那么方便了。”

    “为什么要卖?”徐知让问道,“让人帮着打理不成吗?”

    “这铺子之前也算是我四叔一手打理的,如今想要出手的原因有两个。”李维压低了声音道,“一则是他要北上京城,再顾不上这边的生意;二则是这两年家中实在不算宽裕,又要去京中置办其他田产,青州这边的田地铺子能出一些便是一些。”

    李家几个儿子如今都处于事业上升期,需要打点的人情不少,也的确缺钱。

    刚才一直在旁边安静看书的萧峥转过身来,对着李维开口道:“你叔父可有说打算要将铺子卖给什么人?”

    “如今刚刚有了要出让的意向,还没贴告示告知旁人。”李维道,“四叔跟我一向是好,故而提前同我说了一声,如果同学们谁家要置办铺子,到时报我的名字也可以优先。”

    萧峥想起上次几位夫人来家中做客之时,都在谈论时下的年景、自己的私产,以及名下铺子做什么营生赚钱等等话题,只有宋湄一人坐在那里安静听着,并无只言片语。

    他也听周嬷嬷说起过,宋湄家中父亲偏心得厉害,在她名下没有任何值钱的嫁妆,更没有铺面田产,所以夫人们在一处谈笑风生时,她便只能低头沉思。

    想到这里,萧峥当即对李维道:“你先跟四叔说一声,书肆出让的事暂时莫要广发告示,容我去再问个人。”

    萧峥放学回家之后,第一时间来正院找到了宋湄,询问宋湄有没有购置书肆的意向。

    “李维说家中长辈要迁居京城,不知母亲可有购置意向?”

    文汇斋是宋湄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出门去到的铺子,后来逛街之时也时时光顾。

    宋湄的确也看过不少准备出让的铺子,但无一例外都有各种不如人意的地方,这样黄金地段建构格局又好的铺子,宋湄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而原文中曾多次提到萧峥为人冷清,不喜多言,这次竟然会特意过来告诉她文汇斋准备出让的事,也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看宋湄怔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萧峥再度出声:“你若没有意向的话,我就跟李维说一声……”

    不用再为他留了。找到人生新方向的宋湄觉得生活处处充满希望,人也变得越发明朗,就连皮肤状态也日渐变好,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宋湄的变化太过明显,除了萧峥之外,王姒也发现了她状态的不对。

    这日王姒出门去上香之时,远远看到李家四公子把宋湄从一处书肆中送出来,并把一个信封交到了她的手上。

    王姒并不知道,那是李修然给宋湄的进货书坊和联系人名单,只看着宋湄笑靥如花的收下,遥遥一看,竟和李修然也十分登对。

    现在私相授受都这般光明正大了吗?

    王姒心口跳得厉害,吩咐婢女玉珍悄悄摸过去,注意隐蔽,听听两人在说些什么。

    玉珍没敢靠得太近,听不真切,回来道是只听到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了”。

    王姒瞬间头都大了。

    她又在那里观察了好一会儿,见宋湄脸色还算正常,神情也磊落,想着应该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就怕弟妹年纪小,好糊弄,动心而不自知,反而最后出事。

    到时老夫人又要说她管家不严,妯娌都约束不好,让她失望了云云。

    王姒在心里不由又怨恨起了萧观来,都是因为他太过冷待宋湄,才会导致弟妹对他失望,从而有了其他心思。

    又过了两日,在老夫人准备给京中萧观送冬衣时,王姒又加塞在里面放了两本夫妻的相处之道,供小叔子好好学习。

    此乃后话。

    宋湄也是从事文化行业后才了解到,大周对于百姓读书一事很是支持,不管做写书、印书还是卖书的相关营生,都是不用交税的,这在无形之中又节省一笔开支。

    经过前期的初步调研,宋湄觉得,书肆有三个地方需要尽快改进。

    一是青州科考学习风气浓厚,但因为李修然自己就是考生,对这些相关书籍多少有些排斥,故而店中和考试相关的辅导类书籍占比太低,影响到了书店的效益。

    二是店里的话本儿都更偏向男性阅读,更像是后世男频小说的前身,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在这个时代,有经济基础的女性同样也是话本阅读和购买的主力。

    三是书肆的布局有些散漫,分类也不够清晰,民法相关在一楼,刑律相关却在二楼,就近放在了诸子百家中法家思想的一旁。

    重新整改分类布局并不难,宋湄当天就画了新的图纸交给店里伙计,让他们重新构建。

    适合女性阅读的小说话本可以由她本人亲自来选,至于科考相关的辅导书目……有谁比日后即将三元及第的萧峥更合适呢?

    只是萧峥现如今还只是个孩子,不宜问地太深,宋湄打算一步一步来,先问他准备县试应该用到哪些书籍。

    萧峥听到她的来意后,先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再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信任于他,这些事情都要请教他。

    “你当真觉得问我比问李家四叔还要合适?”

    人家李修然如今已经是秀才了,还差一步就是举人。

    “那是。”宋湄一脸的理所应当。

    他又不是男主角,也没考第一,当然要选萧峥。

    “要要要!”宋湄连连点头,“你明日一定记得帮我带话给他,就说我有意向。”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他,亮得不可思议,萧峥的心情也不自觉明朗起来:“好,我会带到。”

    萧峥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回屋复习功课起了,宋湄兴奋的在屋子里踱步转着圈圈。

    穿越后的第三个月,她的事业终于即将迎来重大突破。

    等她把书肆的生意做大做强,多攒点养老钱,日后萧观提出和离时,就可以一脸淡定的转身离开,给他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然后过上梦寐以求的悠闲人生。

    宋湄内心给萧峥这孩子狂点了一万个赞。

    她这算什么?年少冲动?

    赌一时之气就能把半个铺子的存货都买下来?

    萧峥感觉自己都过了这个年纪。

    但不知怎的,看着这满桌的诗笺和墨锭,心里还是有一丝隐隐的甜意。

    等到宋湄再回房时,房间的文具已经去了大半。

    这毕竟是花萧观的钱买的,金主花了钱好歹要听个响儿,宋湄便又留出来了一部分放在自己柜子,等着下次萧观再回来以做讨好,想起大嫂家中的锐哥儿即将开蒙,便又打包了几份给王姒送去。

    宋湄不是读书人,对这些文房四宝的来历和用途也说不出什么,但好在房氏有意吹嘘,夸赞起自己的买的东西,那用词造句都是一套一套的,宋湄就把从房氏那里听来的词汇描述和产品背后故事都告诉了王姒,也算没听着白生一场气。

    盼着儿子成才的母亲大概比较好收买,就在宋湄说明来意又介绍完产品之后,王姒看她的眼神就彻底变了。

    宋湄此时终于知道,为什么萧观大哥大嫂夫妻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了。

    如果自己每天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大概也会觉得,是被大嫂所深爱着。

    想不动心都难。

    黑瞎子足足带了五十六人,而他们只有三十二人。

    减去寨门内人员伤亡几个,算下来约莫二十五人,就算加上那余下的七人,也勉强三十二人。

    三十二人对上五十六人。

    对方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两倍,且是成了规模的山匪,身经百战。

    宋湄冷静了一下,对府兵说:“关闭寨门!召集陈玉醒、李山、李大勇几人,迅速找到寨中地道等通道,将其封闭。另派人守住寨墙,与黑瞎子对抗!”

    过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移来一片火光。

    宋湄站在高处往下望,黑瞎子带人回寨了。

    第 92 章   第 92 章

    黑瞎子的身边还站着孙六,这人竟然又回到黑瞎子身边了。

    火光之中,黑瞎子的脸十分难看。

    孙六勒马在他旁边,大声骂道:“一群没卵子的阉货!你娘生你的时候脑袋被挤了?狗官生狗胆,敢占黑风寨的窝?”

    李师父凑了过来:“别为他们的话动气。”

    宋湄回头看了看。

    李师父一身刀伤,但人没事。陈玉醒灰头土脸,但也没事。更厉害是的大勇,一身血,竟然没晕。

    少年时期的萧观,静心好读、勤学苦练,在一群正是招猫逗狗年纪的少儿中,容易被衬得寂寂无闻。

    宋湄幼时体弱,鲜少出门,又不多在外结交,只知道他是个安静漂亮的小少年。

    而萧观,就对宋湄更没什么印象了。

    诗会不见她,春游不见她,游船登山更是没她的人影。

    再大一些,只偶尔听人说,他的未婚妻娇懒成性,在外掐尖好强。

    两个指腹为婚的,还没出世,就被姻缘红线牵着要捆缚一生的人,直到婚后才相识。

    再从相处中缓慢相知。

    方才二人从外面归门,回到栖迟居,萧观本安排直接到琼华堂这边来陪双亲用晚膳。

    宋湄斜倚在榻上一副懒散模样,又说要更衣梳发,就作罢了。

    萧观让人往侯夫人这儿传了话,又叫了些吃食,整顿好后,夫妻二人才出门。

    歇息过后,宋湄的状态焕然一新,脚步有劲了,唤人时也满是心意。

    气氛好,满室欢声,自然人人都高兴。

    此时宋湄在想旁的,萧观则在想,虽然宋湄拖沓懒散,不过改变主意是正确的。

    待她休息好了,精神饱满地来见双亲才是对的。

    没看么,她只用一声“父亲母亲”,就把侯爷夫妇给唤得眉开眼笑。

    萧靖和程云柯膝下五个子女,可没一个会嘴甜卖乖。

    如今有了宋湄这个长媳,总算体会到娇娇女儿承欢膝下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亲生的五个子女端坐下首,唯宋湄到了侯夫人跟前。

    与婆母说着回宋家的事。

    也不知道怎么的,侯夫人的手不自觉地就牵住了宋湄,婆母和儿媳拉着手说话。

    亲如母女。

    宋湄着重夸赞了萧观一番。

    “世子他和我父亲兄长他们很有话说呢,都夸他为人随和谦逊,又稳妥,是青年表率。体谅我恋家不舍,还主动陪我多住了一夜。”

    虽是宋湄在说话,她却句句不离萧观,没说些不相干的。

    谁不喜欢别人夸赞自家儿女呢,轻轻巧巧的,就让侯爷夫妇听着高兴。

    不过,萧家的人都怀疑是不是宋湄夸大了。

    他们所知的长子、长兄,可不像宋湄口中这么有口皆碑。

    如果不是熟悉萧观的,知道他寡言少语,情绪平稳,大多都会觉得他清高傲世。

    难道说,萧观喜欢宋湄,所以到了宋家就不一样了?

    是了,不然的话,怎么会掷重金博红颜一笑呢?

    原本侯夫人还想着私下问问,可气氛一好,索性就当个趣事来说笑两句。

    “听闻观儿今日给宋湄买了个头冠,可是真的?”

    宋湄大方笑答:“是呢母亲,世子他花费了五百两黄金,真是破费了。”

    宋湄不觉得这事是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若公爹和婆母觉得不该,她再受着就是。

    反正也藏不住,何须因为担心说教挨骂就遮遮掩掩。

    侯爷夫妇先前已经听过了,这会儿再听仍觉得不可思议。

    侯夫人看着萧观,笑意中含着几分松快的审视。

    萧观不慌不忙地应了。

    “是,先前不知道如此高价,已决定了要买。价钱不是拿不出,就买下了。”

    他一句话说完,一屋子好奇的目光不约而同收敛,化为“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为宋湄,只是不得不买。

    是大家想得太多了。

    如果萧观像众人想的那样,不管价钱,只一味讨好夫人,恐怕不会这么说。

    宋湄是快人快语,直肠子不拐弯有话直说。

    萧观则是追真求实,同样不会拐弯抹角。

    再者,萧观自己给的解释,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这样一说,本想取笑长子几句的侯夫人又没话说了。

    比起听他说不得已为之,做母亲的,更想看到儿子娶亲后的变化。

    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能到那份上。

    侯夫人笑了笑,不得不转了话头:“你如今立了业,也成了家,这样的事,自行决断合适即可。我和你父亲,只盼着你们和睦,早些为侯府添丁。”

    萧观答:“儿子知道了。”

    一如既往的一句话,看不出他自己的意思。

    侯夫人默默叹口气,视线转向宋湄,一看到儿媳笑意盈盈的一张脸,心情即刻好转。

    一群儿女在琼华堂直待到夜幕低垂才回房。

    在主院外与弟弟妹妹分道而行前,宋湄特地唤了萧盈一声。

    “盈妹妹,若闲来无事,多来栖迟居坐坐。”

    出阁前,宋家姐妹时常聚在一屋里,就算不说话,女孩儿们一起待着也高兴。

    来侯府后,宋湄面前除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就是萧观和他身边的人。

    不过相处了两日,她都时不时怀念从前。

    萧观就这么一个亲妹子,宋湄想一起热闹,也只能叫她了。

    “好。”萧盈怔了怔,点头的幅度几乎看不出来。

    宋湄还心想,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文静了,丝毫没察觉出不对来。

    待走远了,萧观同她说:“盈儿她性子清冷,若不亲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湄看不出来,萧观能看出,萧盈不亲宋湄,似乎有心事。

    宋湄点头:“好,我不强求。”

    她偷偷腹诽,难怪是亲兄妹呢,萧观说萧盈清冷,他自己又好得了哪里去。

    好在,一旦接受这些,宋湄便不会介意。

    正如同萧观所说,他不亲近她,不要往心上放。

    她早给他找好了理由。

    两人回房后,宋湄早早进了内室,把一头珠钗去掉,松开了发髻。

    一头乌发缀在身后,人看着婉约了不少。

    她站在屏风后往外看,碰巧萧观抬头。

    四目相对,生疏的气氛里不知何时生出了一丝丝的柔和。

    萧观眉峰微挑,是询问的神情。

    他还以为宋湄怎么了,待听她说是要睡了,才知道没什么事,只是她终于想起来,躺下前先来知会他一声。

    萧观点头。

    宋湄总算是把已经嫁人的事刻进了心里。

    前两天她一声不吭地躺下,是因为不记得还有他这个人,不记得她嫁给他的事。

    现在,记得了。

    宋湄见萧观不像有什么事,转身前迟疑了,提议。

    “要不夫君也早些歇息吧?”

    不是想跟他躺在一起,是怀念他温暖的身体。

    萧观并非没事,他正要去书房看这两天友人和同僚送来的信帖。

    他婚假休沐不涉公务,外界却是如常推行的,三天足够堆积许多事务。

    宋湄还眼巴巴等在屏风后面。

    拆散发髻后,如瀑青丝伴着面庞,看着哪里像已婚的妇人,分明还是个没经过风雨的姑娘家。

    萧观有几分迟疑,但说出口的话还是冷硬了。

    “你自己先睡,我有正事要办。”

    宋湄抠了下屏风边缘,心情如常。

    “好吧,那你不要太晚。”

    说完,转身就进去了,嘱咐婢女多备一个手炉。

    莫名其妙的,萧观松了一口气。

    宋湄是个心宽的姑娘,这份心胸,是多少人都达不到的。

    他合该待她更体贴一些。

    已经进屋躺下的宋湄头脑放空,抱着手炉舒服地躺在松软被褥中。

    晚桃期期艾艾的,几番犹豫,伸着脑袋问:“少夫人,奴婢陪您念话本子吧?”

    晚桃是见刚才宋湄叫萧观一起睡,被拒绝,始终担心宋湄心里不痛快。

    见宋湄安安静静躺着,就更担心了。

    直到她扭头来答话,一声高昂活泼的“好啊”,晚桃才放心。

    并非晚桃不了解宋湄。

    她知道自家姑娘心思简单,但这是姑娘头一回嫁人,有了夫君。

    男女之事,和从前到底是不一样的。

    世子那冷心肠的,可千万别欺负她们家姑娘。

    等萧观忙完正事,带着少许拒绝的歉疚,走进内室一看。

    宋湄裹着被褥靠在床架上,和婢女们笑作一团。

    哪里看得见一点被拒绝的阴霾。

    虽说如此,非但不让萧观心安理得,反而更让他心生歉疚。

    他走近,破天荒地关心起人来。此时的确尚早,较平常正经摆膳早近一个时辰,大厨房的炉灶都不知有没有烧热。

    不过府里人多,食材都应差不多已备好了,只是提前烹调的功夫。

    萧观让人去厨房传话,做些蒸、炒之类的菜式,用时短。

    嘱咐完事,一瞥眼,看见宋湄已经倒下了。

    她一只胳膊直直搁在炕桌上,另一只搭在上臂,手背垫着脸颊。

    美人卧倒,没什么仪态可言,却安静柔美。

    伸直的那只手臂越过炕桌,随意耷着的柔荑就在萧观身旁。

    他一垂眼,入目便是她纤细白皙的手指。

    宋湄的指头看着如脂膏一般细腻,就算只有视线去看,也好似能感受到她手的柔软。

    芊芊娆姿,不曾磨砺过,是软且滑的。

    无人注意到的地方,萧观的颈部绷紧了一瞬。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于人群中,中厅里,他脑海中忆起了不该想的画面。

    想到了被她的手触碰的触感……

    想法一起,顿时激起浑身异样。

    萧观攥紧了拳,克制自己不要露出端倪。

    恰好宋湄睁眼看过去,见萧观一片肃穆,吓了一跳。

    “夫君,怎么了,你是觉得我失了仪态吗?”

    宋湄坐起身来,张望一眼。

    屋里只有年轻的婢女,连近侍都在外面,没什么人看到她这样耍懒,按说是没事的。

    但萧观的反应看起来可不像没事。

    甚至有些骇人。

    他似乎在压抑怒火,线条分明的清瘦颈肩绷起直筋,连眉头也低蹙了。

    宋湄伸手去碰他随意搭在炕桌上的手背,发现他被衣袖遮了一半的手,捏成了拳。

    宋湄心头一惊。

    好在这时萧观回过神来,收过手不让她碰。

    “没事,不关你的事。”

    有他发话,宋湄就放心了,不过看他这样,她也没法当作无事发生。

    宋湄站起身来,接过婢女手中水炉,亲自给他往茶盏里加水。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怎么做过事的宋湄,只往没喝完的盏中加水,没把方才未用尽的冷水倒掉。

    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水被她塞到萧观手中。

    萧观迟疑一瞬,因她殷勤关怀,他还是象征性地喝了两口。

    有这一打岔,方才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旖旎画面顿时散尽了。

    萧观恢复如常,脖颈重归正常的线条。

    眉头也舒展了。

    抬头看,宋湄立在他跟前,眼神既好奇又担忧。

    两人离得这么近,她的衣袂落在他膝上,姿势不算多出格,却有种形容不出的亲近之感。

    连她身上幽幽的香气,也变得很明显。

    萧观一介正人君子,坐怀不乱本是常态,可面对自己的妻子,和从前的心境截然不同。

    为杜绝出现方才同样的失态,萧观放下瓷盏,收回视线没看她。

    “没事了,你坐回去。”

    “好。”宋湄没察觉他刻意的疏离,重在他身侧落座。

    不过目光仍是瞅着萧观不放,因为她好奇他之前那短暂的紧绷是怎么回事。

    但萧观不说,她看了几眼没看出来,就作罢了。

    腹中空空,宋湄又以之前的姿势趴下,枕着自己手臂休息。

    她这模样,看起来像是累极了,又困又饿,所以只能躺着无力。

    除了她,萧观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样躺成一滩的。

    他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碍眼。

    不是觉得宋湄碍眼,而是看她这样没精神,心里不通畅。

    他问:“很饿吗?先吃些点心垫一垫。”

    萧观是不常温声软语嘘寒问暖的,他的关心素来简单直接,也没温和婉转的语调。

    可他问宋湄的两句话,放慢了语速,好歹是主动地给予关怀。

    可这份难得,没有被宋湄品出来。

    她仍是瘫着摇头。

    “不吃点心,我想吃鱼。”

    宋湄爱吃细腻新鲜的滋味,譬如河鲜海鲜、菌菇豆腐,这些入口优雅,毫不费力即可享鲜甜的食材。

    她那八个字说得语气娇娇的,听得萧观哑口怔了怔,又摇了摇头。

    萧观身边,就算是年幼的胞妹萧盈,也从没在他面前这样撒过娇的。

    虽不适应,萧观却迅速习惯了。

    一个夜里使劲往人怀里钻的人,想来也不会利落洒脱到哪里去。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宋湄待亲近的人有多会撒娇。

    方才那句话只不过是她随口一说,还不到一成的功力。

    她想吃鱼,萧观又加了一句吩咐。

    “玉尧,再去厨房,让人挑最鲜活的鱼,按少夫人写的菜单做。”

    玉尧是萧观身边的一等婢女,管着世子院为数不多的女婢,少夫人进了门后,琼林这些男侍从除非要事,都不在屋里伺候了。

    因此她露脸的时候就多了。

    听了世子特地的吩咐,玉尧面上含笑应了是,退出去迈着伶俐的小快步,亲自去传话。

    趴在炕桌上的宋湄歪斜着脑袋,看玉尧远去的背影,放长了音调夸赞。

    “玉尧的身姿,亭亭玉立,真美。”

    玉尧身量极高,清瘦顺长如柳枝,走姿轻盈,飘飘欲仙。

    的确很美。

    但宋湄这样夸赞着她时,萧观的视线不自觉落在她身上。

    宋湄这样的高矮,在女子中是刚刚好的。

    但玉尧的身高比肩男子,比宋湄高大半个头,所以她觉得人家好看。

    其实她自己楚腰卫鬓,婀娜多姿,已是美极。

    萧观是见过的。

    意识到思路走向再度不对,视线立即挪开。

    垂眸喝茶,暗暗凝心静气。

    萧观自责有愧,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总是思想不端,极易走神。

    他想着,应当是许久没有看书写字,修身养性的缘故。

    这之后,萧观再也没看过宋湄。

    宋湄什么也没察觉到,她满脑子只有饿,和吃鱼。

    世子院要提前摆膳,大厨房好几个厨娘齐上阵,很快做齐了两荤两素,这三热一冷并一道汤。

    菜不多,但样样精品。

    宋湄要吃鱼,厨房挑了今天最鲜活的鲈鱼,用会稷山的陈年极品花雕酒醉了一炷香时间,清蒸得皮酥油旺。

    按宋湄的册子里交代的,猛火蒸短短时间,再闷个漏刻二十滴水的时候,鱼肉鲜嫩弹牙。

    点的菜呈上来,放出热腾腾的香气,宋湄霎时就坐正了身子。

    摆好饭后,早晴专心致志地给鱼肉挑刺,不仅把刺都挑出来,还要确保鱼肉成块不散。

    宋湄先喝了碗汤,眼巴巴地等着。

    有这功夫,萧观都吃完一块鱼肉了。

    托宋湄的福,清蒸鲈鱼这样一道简简单单的菜,萧观却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鲜甜滑嫩的肉质。

    或许之前也有过,可萧观不重口腹之欲,印象不深。

    就显得今日的感受尤为凸显。

    宋湄见他动筷,眉头舒展,忙邀功似地问:“怎么样,好吃吧?”

    她虽然察言观色的本事差点,可是看人进餐的反应却又十足敏锐。

    萧观点头。

    宋湄思考几息,又给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

    要不是和萧观相处愉快,她才舍不得在饿肚子的时候,把自己爱吃的让给他人呢。

    既然已是夫妻,就该同甘共苦。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萧观嗅觉敏锐,捕捉到了宋湄纠结的神情。

    她送过来的这块看起来晶莹剔透的鱼肉,仿佛至上珍馐,舍不得给出去。

    不过,她给他夹的是鱼背,也的确是鱼身上最珍贵美味的一块。

    他人做出大度举动时,往往表现得不值一提。而宋湄的大度,从她迟疑的细微表情,和慢慢递过来的筷子来看,才是“弥足珍贵的真大度”。

    萧观并未推辞,慢条斯理地吃完她的心意。

    途中见宋湄频频向他看过来,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他唇角微微上扬,有着不易发觉的弧度。

    吃罢饭休整完毕,按理说应该有力气了,可不用再趴着的宋湄,换成了躺着的姿势。

    两个四方靠枕被她堆叠在一起,刚刚好斜躺,慵懒又优雅。

    萧观喝着茶顺气,对她提起正事。

    “明日之后,我便按常上朝班了,你在家中若空闲无趣,可常去琼华堂或其它院子走动。”

    宋湄不曾算过时间,听他说明日上朝,人愣了一愣。

    “五日休沐,竟这么快么?”

    其实当朝婚嫁休沐是七日,是萧观勤勉,自行缩减了两日。

    虽说夫妻两个没什么感情,可五日相处下来,宋湄已习惯有他了。

    骤然听说他往后不在家,要她一人独处,心里还怪不舍的。

    她抿了抿唇,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话。

    “那你忙完正事,记得早些回来。”

    萧观点头应好。

    和宋湄不舍不同,对于要分开的事,萧观心中是觉得自在的。

    这五天和宋湄一起,发生了太多他人生从未有过,也从未见过的情况。

    让萧观不太适应。

    尤其是自昨夜后,他每每看到她,更有别样的心情。

    这样违常的感觉,令他不太习惯。

    脱离与她同处的环境,萧观才能找回从前游刃有余,安闲适在的感觉。

    宋湄没注意到萧观的反应,她正独自消化呢。

    可晚桃她们这些立在一旁的,旁观者清,将夫妻两个截然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

    这下,萧观对宋湄没有半分感情意动的证据更加确凿。

    “在笑什么?”

    宋湄看见他终于来了,眼睛亮亮的。

    刚才说笑乱动,她脚都冷了。

    她冲萧观迫不及待地伸手:“夫君快来。”

    萧观一怔,不自在地宽了外衣,上床坐下。

    宋湄跟采蜜的小蜂一样,即刻就黏了上来,搂住他的腰身,脚踩小腿。

    手炉的暖是暖,可是终会越来越凉。

    不如人身上的暖,源源不断,还能持续走高。

    有了萧观,她立刻就把铜炉给推到了一边。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萧观在书房忙碌半个时辰,身上仍是热热的。

    只是因为方才走路,穿过夜里的凉风,指尖微凉。

    上床后被宋湄一搂,立即热乎了起来。

    宋湄答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捏他的指尖。

    “我们在笑,一个落榜书生,捡了小姐的帕子,就与人私定终生。这怕不是谁做梦写的,现实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

    “嗯。”萧观忽看向宋湄,问,“那小姐该嫁哪样的人?”

    话里有话,只是借这个问题,探究宋湄心中所想。

    宋湄毫不迟疑,答得果断。

    “那自然是舍得花三千两给夫人买头冠的世子爷了。”

    萧观睨着她,似笑非笑。

    半晌,送给她四个字:“见钱眼开。”

    也就是萧观,会把一句玩笑话说得像真的。

    也幸好他夫人是宋湄。

    宋湄哈哈一笑,不仅承认,还很得意:“我就见钱眼开。”

    说着,她凑近萧观,刻意睁大眼睛。

    他说她见钱眼开,所以她见“他”眼开。

    萧观面上的表情慢慢淡却,眸光逐渐转深。

    陛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怎么会伤心?他在你的饭食中动手脚,已是犯了大忌。你知不知道,若他扔的不是石子而是毒药,你如今就要去见你姑母了。”

    萧荷听过姑母的名号,华容公主是也。

    萧荷静静地说:“可儿臣没有母妃,所以看见母子分离,亦会感同身受。”

    这一次,轮到父皇答不上他的话了。

    萧荷心想,他竟难倒了陛下。

    陛下许久没有说话,他似乎给了父皇难堪。

    萧荷抿唇,慢慢解释说:“饭食送到儿臣面前之前,孔令宫派人三次查验。若饭中有石子,第一次就会被丢弃,石子送不到儿臣面前。若饭中有毒药,根本过不了第二次,毒药也送不到儿臣面前。而且皇叔身边虽有宫女、内监无数,但皇祖母对其安全更为紧张,根本不允许有人私自出宫。一来,他们买不到毒药。二来,皇祖母不允许皇叔触碰毒药那等危险之物。是以,皇叔对儿臣构不成威胁。”

    顿了顿,萧荷说:“最重要的是,儿臣没有兄弟姊妹,只有皇叔。”

    第 93 章   第 93 章

    说完,萧荷忐忑地垂下了眼。

    在宫中,母妃的名字是禁忌。

    陛下沉默了许久,对他话中的“母妃”绝口不提:“你年纪尚小,将来酿成大祸,或许会后悔。”

    萧荷想了想,告诉陛下:“若今日袖手旁观,儿臣从今日就会后悔。”

    陛下摇头:“罢了,你去吧,朕会送端王回太后那里。”

    萧荷犹豫着开口:“儿臣……想亲自送皇叔回去。”

    陛下来到萧荷面前:“你不相信朕?”

    萧荷连忙解释:“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

    陛下说:“不想说就不必说,朕何时强迫过你?”

    又问:“昨日你来问朕问题,是否在课业上吃力?朕命太傅减了一个时辰的授课,从此你可像端王那样,不必那么辛苦。”

    他并非有不解之问,只是想与陛下多说会儿话罢了。

    可惜陛下太聪明,他总是难不倒陛下。

    萧荷说:“谢父皇。”-

    宋湄不知道她一如既往的起居习性给萧观带来多大震撼。

    这时间睡觉,在她过往的闺中生活中,并不算早。

    沐浴净身后浑身清爽,满头青丝也是才洗过烘过的干爽香软模样,这时候躺进柔软温暖的被窝中,是宋湄最喜欢的幸福时刻。

    若暂时不困,宋湄会和晚桃她们一起看话本子,讨论里面的故事,说说笑笑。

    或者闲话家常。

    她正和晚桃她们说着话本子里狐女和秀才的故事,洗漱完毕的萧观从外面进来。

    他头上发冠已经拆了,不必说,宋湄也知道他进来是做什么的。

    “夫君也要睡了吗?”宋湄让晚桃她们退下歇息去,免得挡住了他。

    萧观本不想这么早睡的,可是闲来无事,昨夜又没睡着,不如今日早些休息,把亏了的觉补回去。

    他褪去外衣时,宋湄自发地挪到了床里面,把外面留给他。

    萧观看了一眼,不是很习惯。

    昨天内室一派新婚的喜庆布置,时刻提醒着他,宋湄是新妇。

    可今天,她因为不喜红色,把床上都换了,身上的里衣也换了白色,去除新婚的氛围,教人不适应。

    让萧观有种误入女儿家闺房之感。

    宋湄坐在床上,两只手柔柔地摆弄着长发,让满头柔顺青丝侧向右肩处。

    萧观掀被上床,她立即贴了过来。

    “夫君,你说,狐仙和秀才在一起,到底是狐仙可怜,还是秀才可怜?一个有漫长的寿命,动心后等爱人死了只能永生孤寂。一个肉身凡胎,和狐仙在一起损失了人的精元,就会折损寿命。他们在一起,似乎对谁都不好。”

    萧观莫名,只说:“不知道。”

    他只是未加思考的随口敷衍,然而宋湄却好像受大了天大的启发。

    恍然大悟,拊掌道:“夫君说得对,我们外人评判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只有他们自己说了算。”

    萧观轻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宋湄的脑袋里装着的是什么。

    就连他毫不相干的三个字,也能延伸出另外的意思。

    她这样天真简单,倒把他衬得如一潭死水一般。

    沉思间,宋湄已经躺下了,她伸手去拉他。

    “快躺下,待会儿热气全给你放跑了。”

    萧观只好顺了她的意,躺下,并把被褥都掖好。

    宋湄还想再聊,挪动身体朝萧观靠近,趴在他的肩上问。

    “夫君,如果让你选,你是选长命百岁,还是选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萧观想都不须想:“长命百岁。”

    他以为,他的不解风情会煞风景,让满怀期待的宋湄失望。

    然而她无比赞同:“就是嘛,当然要活久一点。”

    宋湄一想到,要是她因为另一个人早早地死了,没法和家人在一起,没法穿漂亮衣服,没法享用美食,享受活着的幸福,那可太凄惨了。

    无论跟谁在一起,也比不上她活着的快乐。

    对于宋湄的话,萧观并未多想,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换了谁选,都会选好好地活着。

    只不过,和宋湄达成一致,没有被她埋怨的事,于无形中让萧观心情自在,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然而,一只手忽然从上衣下摆伸进了衣服里,手指滑腻触感按在小腹上,令萧观堪堪放松的心神蓦地如绷紧的弦。

    他一把按住宋湄乱动的手。

    宋湄的手背被按住了,手指还在孜孜不倦地蠕动摸索。

    她疑惑道:“奇怪,夫君你的肚子怎么有这么多小鼓包?还硬硬的。”

    萧观冷声:“别乱动。”

    “哦。”宋湄嘴上答应,手指也不动了,但仍然忍不住好奇追问。

    “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腹中胀气呢?”

    萧观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才答:“经常强身健体,身上的肌腱就会变大变硬。”

    宋湄不太能理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

    刚才她只是想抱着萧观取暖,谁料手不慎钻进了他衣服里,碰巧摸到了,才发现萧观的肚子很奇怪。

    “我以为,人人都是像我这样呢。”

    宋湄掀开自己的里衣,又把亵衣也掀开一点。

    被萧观按住的手翻覆,反客为主,牵着他的手来摸自己的肚子。

    萧观始料未及,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手指碰到那绵软细腻的软肉,更是头皮发紧,麻了半边身子。

    他如同碰到了火焰,被烫到一般,快速缩回手。

    甚至捻了捻指尖,妄想消除那股让他浑身不适的记忆。

    宋湄还处于浓烈的好奇当中,没把萧观的敏感当回事,反而贴近他,直勾勾地看着。

    她眼睛亮晶晶的,和他讨商量:“再给我摸摸,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萧观耳朵发烫,冷淡拒绝:“不行。”

    察觉到宋湄来了兴趣,大有不研究透特不罢休的架势,萧观干脆转过身,面向外间,把背留给她。

    他知道,宋湄并没有其它心思,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出于好奇心。

    她不过是没见过男子的身躯罢了。

    可正因为她坦坦荡荡,才把他衬得心浮气躁。

    萧观闭着眼,强行深呼吸,想压下横冲直撞的不适感。

    耳根处明显的烫意却迟迟不消。

    这下,若换了别的姑娘,恐怕恼羞成怒,也转过身去了。

    可宋湄不一样。

    她觉得萧观不同意并不是不想给她摸,而是他不喜欢被人触碰。

    她追上去,趴在他背上,探头看他刀削斧凿一般的侧颜。

    “是不是你怕痒所以不让我摸,我会轻点的,肯定不会痒着你。”

    萧观不言,从耳根红到脖颈处。

    连高挺的鼻尖也有一抹绯色。

    宋湄压上来贴在他胳膊上,令她的曲线一览无遗。

    绵软的触感正好抵在他手臂处。

    萧观避之不及。

    他不怪宋湄不知分寸,只恨她是木头脑袋,脑子里竟是没有一点的男女之防。

    但话又说回来,二人已经是成了亲的至亲夫妻,何谈“大防”一说?

    奇怪的人是他才对。

    但萧观就是没法心安理得地与尚且陌生的宋湄亲近。

    再者,她还是个单纯的姑娘,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做什么。

    不能越界,所以萧观只能杜绝一切危险行为。

    宋湄还趴在萧观身上:“奇怪,你脖子怎么红了,生气了?”

    她这才离开,跪坐在床上说他:“不愿意就算了,你说你,怎么还生气上了呢。我不摸了就是。”

    说罢,宋湄还在心底腹诽。

    难怪人人都说萧观不好相与,果然是个古怪脾气。

    她躺下,因为舍不得温暖的热源,还是贴着萧观。

    不让她摸他的肚子,那她就摸自己的。

    宋湄摸着自己柔软的肚子,爱不释手。

    “你那样有什么好的?还是软的好摸。”宋湄长长地嘁了一声。

    她现在的行为,与幼童耍赖也没能得到糖人的言行没什么区别。

    萧观听了,被惹出一丝笑意。

    继而,他又转变了心思。

    宋湄只是好奇,他或许不该这么对她。

    萧观的坚决有所松动,他转过身,却没有主动提及。

    宋湄却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猛地扭头看向他。

    “怎么,你改主意了?”

    萧观纳闷,她到底是笨,还是聪明呢?

    她太不谙世事,有些事根本不往深层面去想,但是又机灵,敏锐。

    只看他转过身,竟就猜到他改了主意。

    萧观抿了抿唇,淡声说:“只能摸,不要乱动。”

    宋湄立即换了一副笑脸:“不乱动,谁要乱动了?”

    随即,她裹紧自己的被褥,把萧观身上的褥子掀起来,又拉开他里衣的绳子,掀开,让他的肚子敞在空气中。

    萧观倒是不冷,但是看到她给自己裹得紧紧的,却让他赤身,嘴唇轻抿成一条线。

    无奈,又莫名的好笑。

    宋湄不是故意的,她根本没想太多,只是不想自己冻着,又想仔细观察萧观,才有此行为。

    注意力被转移,她也顾不上萧观冷不冷了。

    她的视线落在他起伏不平的小腹上。

    因为两人上床入睡,内室的灯座被婢女们熄了好几盏。

    灯火稀疏,光线昏暗,萧观小腹的凹凸不平更加明显。

    流畅的起伏线条对于宋湄来说虽然陌生,却有种难言的美感。

    她啧啧称赞:“好看是好看,但是千万别长在我身上。长在你身上就好了。”

    萧观:“……”

    他凉薄开口:“你放心,以你每天睡这么多的习性,不会长在你身上的。”

    宋湄安心地点了点头,随后从被褥里伸出手,只有食指翘着。

    尖尖的指尖如削葱,嫩白柔和。

    萧观身上少了一截遮挡,因此一动一静的变化都格外明显。

    他看到宋湄的手递了过来,呼吸不由自主地变了节奏,导致小腹处也不像之前那么平静。

    每一分呼吸的紊乱,都会在身体上体现。

    即使再轻微的缩紧,再小幅度的颤抖,也在宋湄的视线下,无所遁形。

    宋湄以为他是紧张。

    萧观也以为自己只是紧张。

    他不明白,明明什么过分的亲密都没有,甚至宋湄的手都还没碰上他,他就已经浑身不受控。

    他把自己低下的定力,归结为太年轻的原因。

    多年清心寡欲,压抑太重,所以才会这么经不住刺激。

    他的眼前出现手握戒尺的爷爷,还有面色阴寒的陛下。

    萧荷指了指天色:“这不是还早吗?未过午食呢。”

    说起午食,冯苛已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我们回城去吧。”

    萧荷和纪容临走前,特意稳住了侍从,说过晌午之前不回去,所以无人找他们。

    也只好自己回去了。

    走到岔路口,三人对着一模一样的两个方向发起了呆:“这该往哪边走?”

    如果走错了,就是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所以谁也不敢肯定。

    最后,年纪最大的冯苛已发话:“没关系,就算我们走错了路,也能遇见徐将军。徐将军你们知道吗,徐丹献,刚才跟的车队就是他领的。”

    萧荷指着一条路说:“我记得清楚,是这一条。”

    第 94 章   第 94 章

    纪容这才想起来,殿下的记忆力一向不错。

    太傅吩咐研读的诗书,殿下只读了三遍,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

    萧荷又说:“方才我一直看着那老农,记得他在何处拐的弯。”

    这就更不会错了,殿下不会出错。

    此时冯苛已挠了挠头:“我怎么记得是另一个方向。”

    纪容现在已不信他了,若非他记错了路,三人也不会迷路了。

    与殿下比起来,纪容长了两岁。与冯苛已比起来,纪容多读了几年书。

    日头正盛,骄阳炙烤,在树荫下的几人,汗水从额角浸出,向下滑落,帕子擦了几下便浸湿了。

    宋湄额头浸出汗珠,正在和汀兰学习匕首近身攻击,如若有人背后挟持,应当如何防备。

    为了防止她误伤自身,汀兰只折了段树枝充做匕首,练习一阵过后,感觉还是真实匕首的实战效果好一点。

    汀兰问道:“娘子,可有匕首?”

    她从前刀刃不离身,但自从被分到娘子院落为武婢,便不配备刀刃了。

    匕首到是有,但宋湄不是很想用。

    因为是萧观送的。左相收拾好情绪,出门笑脸相迎,萧观跟在身后步入正厅,因其本就无事寻他,只能有一搭无一搭的没话找话。

    稍坐片刻,萧观就借口更衣到后院中。

    引路的小厮被他留在一边,他穿过长廊过月亮门,神色寻觅,步履匆匆,满园景色顾不得欣赏,按照上次来的记忆,到内院去寻宋湄。

    额角浸出薄汗,衣摆带风,他很急迫,急于求证去寻她求证手臂是否有伤。

    手臂血止住后,疼痛稍减,宋湄半晌缓不过来,不知是因为中暑还是见血的缘故,头有些晕,汀芷便扶她在坐在凉亭中休息。

    穿堂风拂过,是夏日暖融融的温柔,院中各色花朵争相斗艳,好不精彩。

    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戛然而止,转换而来的是院门处一小阵喧闹声,婢女大声阻止。

    “内院都是女眷,郎君不便入内……不可以硬闯!”

    硬闯之人定是没听她的话。

    宋湄好奇探头看过去,想知道是何人竟敢光天化日下强闯左相府的内院。

    看清楚来人面湄时,她惊讶过后,到觉察出来一丝合理,她这处,除了萧观又有谁如此胆大妄为,如此耗费心思。

    汀兰第一时间做警戒状,看清楚是裕王时,偏头去看自家娘子的意思。

    宋湄将袖袍放下,遮住左手臂上的伤口,嘴唇微微泛白发干,脸色微白,起身向前。

    匕首早被清洗干净放回鞘中,萧观赶来路上,她将匕首收回匣子内,让汀芷先放回去。

    萧观站在凉亭外,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犹如镀上一层金身,贵不可言。

    “裕王可有事?”宋湄询问,今日父母具在,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必定知晓。

    萧观知道时间紧迫,他一定要知道他想知道的,“手给我。”

    “?”男未婚女未嫁,如此不可理喻的要求,你自己听听合理吗?

    她紧张的将双手藏在身后。

    “宋娘子,请将手给我。”

    萧观眼中情绪急切,像是在请求。

    “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合礼法。”私下见面已然不妥,她刚想继续措辞拒绝,右手就被倏地抓住,“诶!你——”

    没等她反应过来,袖袍就被他掀起,堆在臂弯处,纤白的小臂莹润如玉,一颗朱砂痣印在内侧,鲜红似血。

    错了错了,萧观懊悔。

    因为太过紧张抓错了手臂,方才他幻痛的分明是左手。

    宋湄又羞又气,用力甩开他的手臂,脸颊涨的绯红,“你干什么!”

    “我……”没寻到他想要找的,他脑中思索应答之话,视线落在她的左臂上,脱口而出,“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在萧观的注视下,宋湄步步后退,不知他今日抽什么风,还是又添了看人手臂的癖好?

    身体撞到凉亭的柱子,她下意识伸手扶了下,左臂用力的一瞬,痛的她眼眶湿红。

    观察宋湄,虽然衣袖被卷进内侧,遮住了大半,但不难看出晕开的血迹,她左臂定然受伤了。

    猜测被证实。萧观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宋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湄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湄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不会听信?那这满街的传言又是从何处来?”

    道理她都明白,可她怎能任由女儿名声被诋毁?

    “我立刻派人去阻止流言,最迟明早绝不会有人再谈及此事!”左相喊人进来,吩咐下去。

    宋夫人被气的心口疼,单手撑在桌面,看着他满目失望,“阿湄她那般好,论湄貌、论性情、论家世、论学识,都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温柔娴雅、知书达礼,又精通律学,你为何不选高门望族、世家公子,选那几个初入官场的寒门书生?”

    左相继续劝说:“娢娘,高门多纨绔,世家多龃龉,阿湄心思纯良,我不愿她沾染半分,择个初入官场的清正直臣,家中亲员简单,有我护航,官场前途无量,来日未必不能位列权臣公卿,眼光要放长远。”

    宋夫人本名崔娢,自从嫁人后,甚少有人提及她的名字,就连她自己都差点忘了。

    她自嘲一笑,曾经就是因为家中长辈眼光长远才选的他,阿耶在朝中处处帮衬,他却在阿耶被迫致仕归乡后,落井下石,靠着打压崔氏族亲,坐上这权臣之位。

    崔娢对他失望透顶,嘴角微微下垂,眸中失去光彩,唯余茫茫。

    “宋淮远,虽说你择了三人让阿湄挑选,一个年岁大,一个鳏夫,不就是想让她选那王元济,此人有何长处?得你如此看重?”

    “他是今岁的新科状元,难道不够好吗?”左相反问。

    崔娢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向前一步,“你我夫妻二十余载,我尊你信你,可你为何不能尊我信我呢?”

    “你同我说实话,心里究竟有何成算?”

    “旁的事情都可以依你,婚姻大事关乎阿湄终身半点马虎不得!”

    步步紧逼之下,左相长叹一声,只得无奈道出:“陛下龙体欠安,储君未立,燕齐二王前朝后宫都在牟劲较量,大小官员各为其主,分流逐派,我选的三人,都是无派系的正直忠君之臣,无论朝堂动荡与否,都必定能保平安。”

    “我只是希望,阿湄能平安康健,一生无忧。”

    几番挣扎后,她示意汀芷去翻找,柜子顶端寻出一只木匣,捧到她面前,匣内是一把镶嵌红宝石鎏金云纹匕首,是萧观送她的。

    她记得,这是让她不要乱说话的威胁。

    再次触碰匕首上冰冷的宝石,像是前世失温的婚姻,触之冰冷。

    她仿佛从未了解过萧观,虽然夫妻一载、同床共枕、相拥而眠,却依旧不免俗套的同床异梦。

    只一年的相伴,对于漫长的一生来说,只是沧海一粟,他身为皇帝后宫美女如云,等到他两鬓斑白的时候,怕是连她湄貌都不记得了。

    如今重活一世,计较这物件做什么。

    身外之物在她手里便是她的,今日若是能让她学会,不受威胁,倒也成就价值。

    汀兰双脚站立与肩同宽,手持匕首,利刃向外,拇指抵住刃背,虎口与刀柄贴合,四指紧握,藏于暗中发力,利刃破风,一击即中。

    近身搏击,唯快不破,出其不意,抢占先机。

    指导示范宋湄看明白了,但真正实操的时候却无比犯难,握住匕首太过紧张,导致身体僵硬,出刃力量不足,速度不够,刀刃方向有偏差。

    汀兰本打算让她入个门今天就算教学结束,但她却不肯如此轻松,让她再次示范,她再次实践,几次过后方才有所进步。

    正当她高兴时,她重复出刃迅速,悬空的左臂躲闪不及,利刃在白皙的小臂上划过。

    “嘶,好痛。”

    薄纱下的肌肤细嫩,她扯开衣袖查探时,手臂上划过长条的伤口,伤口处渗出血液,因其皮肤白皙,与血的鲜红形成对比,观得伤口更加可怖。

    宋湄吃痛,汀兰见状赶紧从怀中取出金疮药,用干净的帕子按住,嫣红浸满帕子,汀芷赶紧送来新的帕子替换。

    场景恍惚如此熟悉,她呼吸一滞,痛若失声。

    不多时,血是止住了,汀兰稍稍放心。

    但反观自家娘子的脸色,却全无血色。

    与此同时,乘坐马车回府的萧观正在闭目养神,忽地左臂一痛,下意识握紧小臂中段,眸色骤冷,眉头紧锁。

    他拉开衣袖,小臂皮肤完好无损,内力运行静脉毫无受损,非毒非伤,那这疼痛又源于何处?

    一时间,脑中闪过几段记忆,极快极轻,记忆再次蒙上了雾,他拨开云雾,奋力追赶抓取,却如指间沙,消散于虚无。

    手臂上疼痛未减分毫,心头记忆若有所失。

    他单手按在心口,呼吸急促靠在车壁内,半晌后方才缓过来,冲着驾车的陆遗命令道:“掉头,去左相府。”

    宋湄走着走着,忽然一顿。她慢慢地退回来,在门口看到了三个小孩。

    院子里引了水,还让人做了个会流水的石雕。

    大勇带着三个小孩,正围着那石雕捞水池子里的金鱼。

    宋湄看了看身后的掌柜们:“是谁家的少公子?”

    一个掌柜说:“那是小总管的朋友。”

    小总管就是大勇,李山是大总管。这一次南郡的掌柜的北上来见她,提前通过信,所以她让大勇带人去接他们。

    不过,他走的时候可没带朋友。

    看着也不像金山寨的孩子。

    宋湄问:“哪来的?”

    有人犹豫着说:“路上捡的。”

    第 95 章   第 95 章

    “捡的?”宋湄顿觉荒唐。

    过去五年,朝廷活捉了平阳王,又把边陲的局势给安定了。

    天下既定,因为活不下去而丢弃孩子的现象很少见了。

    宋湄有心想问问,忽有一人从门外走进来:“寨主,有孙六的消息了。”

    自从五年前黑风寨那一战,孙六就失去了踪迹。他们抓到了黑瞎子,却抓不到孙六。最后在搜查黑风寨物资的时候,府兵发现有一处地洞,于是便猜测,孙六可能是混进了黑风寨,从地洞里逃出去的。

    然而地洞那头连着官道,天高海阔,这人心眼子又比筛子还密,断断续续找了五年,到底没找到他。

    有时候宋湄甚至想,孙六断了一条手臂,怎么会跑那么远。

    宋湄不明白,为何姑爷的语气,听起来像质问她说谎。

    “真‘吓着了’,还是装的?”

    宋檀起身,走近她,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再退后,强让她直视他:“太医不是说,你没病?”

    “只是‘心里不安’。”他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话。

    宋湄愣住。

    是,没错,她是没病,太医是这么说的,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姑爷转述得似乎没错。可为什么姑爷会以为她是装样?装病对她有什么好处?是……谁,让他这么想?

    “你是玥儿的陪嫁。”宋檀不欲赘言。他直身关上房门,将身后月色彻底隔绝在门扉之外,“玥儿愿意抬举你,我才收了你。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他侧首,俯视仍在发怔的侍妾,告诫道:“装病邀宠,别再有第二次。否则,玥儿容得你,我也容不得。”

    装病,邀宠。

    这四个字在宋湄心头盘桓。她品味着、体会着,突然有些想笑。

    若宋檀真似他口中说的一样,厌恶她“邀宠”,为何还要关上房门,欲与她行房事?

    若只“为子嗣计”,便不该有私欲,又为何目光还在她面上流连不舍,等着她起身投怀送抱?

    还有小姐……小姐。她今日终于明了,原来她在小姐心里是这般模样。分明小姐亲眼看到她茫然失措、神思不属,分明小姐还亲自握着她的手,陪她等太医,叮嘱她歇息,可在宋檀面前,小姐还是选择了污蔑她,至少,也是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宋檀误解她。

    不会有人越过小姐,主动和宋檀提她的事。宋檀对她如何想,端看小姐如何说。小姐不说让宋檀来看她,宋檀就不会来。

    这是第二根刺了。

    今日是如此,焉知上一世的十五年,又有过多少今日之事?

    分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邀宠”、没有欺瞒、更没有背叛。

    甚至,怕小姐伤心,怕自己对不起小姐,即便做了侍妾、成了妇人,从前的十五年,她也不敢在房事上感到任何欢愉。夜晚之余、床帏之外,她更不会对宋檀有任何亲近。

    因为他是小姐的郎君。小姐的丈夫。小姐的男人。

    宋檀于她,只是例行房事、以备生育的陌生人。

    她本没想过“背叛”。

    在宋檀的注视下,宋湄先直起腰。她是因“有眼色知高低”被选到小姐身边的,服侍十余年,当然更能看得懂旁人的神色。她看到宋檀眼中多了些急切。

    她忍住笑,轻声认错,为自己澄清:“妾身没想到公子会来。妾以为,公子不会放在心上。”

    这话里带着卑微的缠绵,是从未有过的勾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身形伶仃,眼里是慌张的不安。

    宋檀眉心一皱,又一松。

    “知错就好。”他向宋湄伸手。

    到底是为了他。

    宋湄扶住了这只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掌心,烛光愈暗,宋湄似乎能听到宋檀急躁的心跳。

    算来,活了三十四年,生育了两个孩子,她竟从不明白,什么是男欢女爱。

    和自己的“夫君”“主子”欢情,算不算“背叛”?

    是小姐让宋檀来的。是小姐让宋檀来和她同房的。

    宋檀薄软的嘴唇覆了上来。疼痛的记忆太过深刻,宋湄仍没能避免身体发僵。

    宋檀不满睁眼。青春妇人,孤枕凉衾,深夜沉沉,文人墨客总会借这些抒发心内寂寞。可守寡了十一年,康国公府的长媳孙时悦早已习惯了独自入眠的夜晚。其实,她连丈夫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

    那毕竟只是短暂的四年婚姻。她十七嫁过来,先生下女儿,后来又怀了男胎。有孕不到七个月,那人就战死了。她受了场惊吓早产,儿子到底没有留住。

    “是他宋家不仁,”倚在金线湘绣魏紫软枕上,孙时悦未染的指甲轻碰,“是他宋家对不住我。”

    夜如浓墨,不见星月。空中乌云密布,地面寒风吹拂。在这骤雨将来的春夜,女儿已经熟睡,她披一件闪紫蜀锦团花袄,斜倚窗边,看鎏金香炉里燃起袅袅的烟气,散入一室冷寂。

    在她身边伴着的是年龄相仿的苏氏。苏氏并未成婚,却已自挽了发髻,在孙时悦对面安坐。

    听娘子这一言,她面色未改,只轻轻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我看,不必担忧,二房明日掀不起风浪。”

    明日宴请萧观,整座国公府直到二更才静下来,闹得人心慌,才叫勾起了娘子的烦恼。

    “那毕竟是六郎——六殿下。”孙时悦笑了声,“杀了他的心肝儿,还想与他和睦往来,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但万事谁说得准。”旋即,她又有些犹豫。

    苏氏不再出言,只默默看着娘子,也不再翻看书页。孙时悦手边也有一本书。但她手覆在书封上,只用素净的指尖把书角弯了又弯,半晌,才叹出一句:“若他还在……”

    “若大公子还在,”苏氏接言,“娘子也不会在别人嘴里得知这样的要事了。”

    “是啊。”孙时悦低低应了一声。

    没了丈夫,其他还不算要紧,只这一件,叫她十一年都心里不平。

    若他还在,不管有没有用,今日请下萧观的便该是他,明日招待萧观的,更该是他们。

    若他还在,这康国公府的中馈,婆母掌不了,当然要她来接管。

    若他还在……不,只要她的儿子还在,这康国公府的爵位,康国公夫人的尊荣,自然会属于她,而不是霍玥与宋檀。

    “要么,就守好二郎,宁愿没儿子呢,也一辈子不叫他有别的女人。”孙时悦突地嗤笑,“要铁了心和我争,一个丫鬟算什么,撒手给他三五个,还怕明年抱不上儿子吗?”

    “我今儿听了一桩新鲜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她笑对苏氏说,“二郎昨晚竟宿在江氏房里了。我说呢,她怎么又没跟着来请安。”

    她又笑道:“可怜我这二弟妹,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什么都舍不得,竟做出这些笑话来:让自小的丫头做妾,又不愿意丈夫留宿,就掩耳盗铃,索性不给人家换屋子!可防这个有什么用?这才几天呐,二郎就睡在那了。这若成了习惯,她怕不要哭的?”

    “是。”苏氏笑道,“我还听见说,好像二娘子对江姑娘甩了冷脸,过后又去哄人了?”

    “哈?”孙时悦真觉得有些趣味了,“他们倒玩儿得有意思!”

    天已三更,终需一眠。

    虽有满腹心事,但伴着雨声,孙时悦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次日起来,雨尚未停。

    这并非出不得门的大雨,康国公府的两个儿媳仍要卯时给婆母请安。今日又是休沐,宋檀也在。孙时悦仍在平常的时辰出门,只是路上难免行得慢了些。到西北角时,看见二房夫妻已等在那里,小夫妻俩肩并着肩转身,好像方才在说什么私语。

    而他们的半个妾,江氏,穿着淡藕绸袄、雪灰裙子,独自撑着一柄素色油伞,站得离她主子有些距离,在雨里越显灰扑扑的,只有那一张垂着的脸,虽只露出半边,却仍有动人心魄的美。

    孙时悦喜欢美人,尤其是与她没有利害关系的美人。江宋湄是美。可她只是丫头时还罢,现在她是帮宋檀霍玥生儿子、与她抢爵位的侍妾,她再看她,便没有以前那般好心情了。

    婆母照旧是不能见人的,他们不过在院门外行个礼。

    想到今日府里会有的热闹,孙时悦越觉没意思,直起身握住女儿就要走。

    “大嫂!”霍玥慌忙唤出一声,“请留步——”

    “留什么步?”孙时悦回身挑眉,“有什么好说的?”

    “这会儿又想起我有用处了?”她毫不遮掩不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六殿下虽有个表姐弟的名头,到底隔着几层,关系早远了,并不比你们近,我们也不大有来往。再从出了那桩事儿,连我娘都不敢去触霉头,何况我!若要指着我和你们一起招待人,那更不能了。我孀居之人,连家宅内的事都不敢伸手,何况招待贵客这样大礼。”

    霍玥面上红了又白,正待忍气再求一求,孙时悦留下一句,“宴请亲王,还是交给二郎这样活着的青年才俊吧”,直接就走了。

    霍玥气得目瞪口呆,连连跺脚。

    宋檀忙从后面扶住她,低声劝道:“大嫂不应就不应,本也没指望她。她心里有气,也难怪——”

    “只她心里有气、她有难处,我就没有!”霍玥没忍住高声,“这事办成了,难道她没好处?她又想着爵位,又不出力,她就愿意以后做了当家夫人,外头还有一个开罪死了的亲王吗!她还咒你死呢——”

    “小声些……小声!”宋檀急得捂住她的嘴。

    “你放开我!”甩开他的手,霍玥也不等打伞的丫头,扭头就走。

    看一眼母亲的院子,宋檀跌足长叹,也只能忙在妻子身后追上去:“玥儿,你先别急——”

    宋湄当然也跟了上去。

    她没有提醒宋檀霍玥,他们吵闹的声音太大,确实惊扰了在佛堂里静修的夫人。

    雨声打着伞,木屐溅湿了裙摆。同样的景象,“十五年前”,她当然已经经历过一次,连孙大娘子和霍玥的争吵,都几乎一字不差,霍玥与宋檀的争执,当然也与上次一般无二。

    所以,她能确定“将来”。一天之内的“将来”。

    只要她的行动也与上次毫无二致,那这次,萧观也会同样找到她、看向她、盯住她……目不转睛。

    她需要萧观看到她。

    宋湄思量此时此刻她着该有的反应,祈求地看向他。

    宋檀比平日宽容许多,只无奈拍了拍她的脸。

    宋湄尝试放松。她尝试不去想,那些糟糕的、粗糙的、干涩的、刺痛的,只能咬牙忍受的夜晚。

    她推拒不了今夜,更推拒不了往后的许多数不清的夜。直到她生下孩子,他们才会放过她,——不,他们只是在房事上不再用得上她,何谈放过了她。她会生下两个明知不会有好结果的孩子,看着别人摆布他们、打断他的腿,亲手送她去和亲、去死!

    而她还没有办法——她想了一整日,想了一百零七天,都不出办法救他们、救她自己!

    怒火又在宋湄胸口汇聚,冬夜的寒风又吹了回来。一日的混乱忧惧全不要紧了。宋檀吻得沉醉,在他移开嘴唇的间隙,宋湄露出牙,咬了上去——又很快松开。

    真可悲。她想。真可悲。恨意如此强烈,她却不敢在宋檀身上留下任何伤口。每一道痕迹,都会成为她通向死路的快马,她不能伤了“主子”,更不能让霍玥看到,她与宋檀欢好的实据——

    为什么不能?

    唇上的疼像小猫伸爪。

    宋檀“嘶”的一声,摸摸唇角,笑了。

    这丫头,自小就只会素着脸、远着他,和玥儿嫁了过来,更是轻易不与他说一句话、不给他递一杯茶。他虽只想和玥儿一生一世,却不愿看一个丫头的脸色。便做了他的人,她也和木头一般,纵对着这张脸,也让人无趣。谁知今日,竟学会呲牙伸爪子了?

    果然,她是碍着玥儿,不便对他亲近。

    不许她逾越就是了。

    “也不知你是做了什么梦……”

    宋檀的手向下、嘴也向下。宋湄得以片刻喘息。

    月光有如流水,又从窗纸里轻柔地透进来。她望向窗棂,想着她的“梦”,感受着宋檀的动作。在厌恶与忍耐交织里,她让自己放松、再放松,回应了宋檀,抚上了他的肩背。

    她已经死过一回——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活!至少,也要有什么地方不同,哪怕只是一件事——

    宋湄抓紧了宋檀的衣襟,指甲深深扣入他肌肤。

    今夜,在她重获新生的今夜,在她还没有找到生路、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生路的今夜——

    她该放纵沉欢。

    她要放纵沉欢。

    被杏娘一提醒,宋湄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是多久跟上商队的,离京多久了?”

    萧荷说:“至今,半月有余。”

    半个月,南郡的商队赶车的半个月,都够大昭的军队打一个来回了!

    宋湄连忙招呼愣着的杏娘:“快回家去,收拾东西!”

    杏娘还不明所以,候在外面的下人已气喘吁吁地通报消息来了。

    “寨主!陈大人回府了,他让你快点回去!”

    宋湄暗觉不妙:“什么事?”

    下人说:“京城来大官了!”  

    宋湄有直觉,这一定是来找萧荷的。

    第 96 章   第 96 章

    宋湄定了定神,一面吩咐人把孙六打包,一面问传话的下人:“大官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下人回:“陈大人没说。”

    宋湄惴惴不安上了马车。

    杏娘对萧荷热情不减,也把他推上了马车,宋湄看见这孩子的耳根红了红。

    昔日襁褓里傻笑的婴儿,眨眼间长成了一个闷骚的傲娇。

    宋湄无声叹气。宋湄得了消息,顾不得其他,立刻赶去平阳长公主府,着急的找寻静和县主。

    戎国屡犯边境,明帝不堪其扰,便派遣使团,她记得前世就是他们带回来朝阳长公主时日无多的消息。

    前世明帝派人上下封锁消息,就是怕适龄的宗室女得了消息匆忙出嫁,导致没有合适的和亲人选。

    特别是对静和县主处消息严防死守,其父身为礼部尚书都没听到半点消息。

    不知为何,这一次会由秦寺丞当朝指出,不论是什么原因,她都得去提醒静和县主,如今适龄婚嫁的宗室女她为长,若是不能赶在和亲圣旨前定下婚约,和亲人选必定是她。

    乘马车来的路上,宋湄在暗暗懊悔,前世消息明明是封锁的,她怕早说惹得静和县主日日烦忧,本打算等过段时日表兄崔临来长安赶考时,在商议此事,没想到突发变故。

    一进前厅,就看见礼部尚书林怀明正送裕王萧观出门。

    “裕王万安,”宋湄驻足行礼,敛眸,仿佛与他完全不熟,言语行径保持距离。

    萧观面色淡淡,“不必多礼。”

    转头抬眸对林怀明说:“林伯伯,我是来寻县主的。”

    “阿妩在疏桐院,你自己去吧。”宋湄是府上常客,路都熟悉,林怀明笑着应答。

    擦身而过,萧观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一瞬,转而不着痕迹的挪开,目光正色透着探究。

    莫不是她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人前乖巧知礼,人后伶牙俐齿。

    来不及探究为何萧观为何在此,宋湄一路小跑赶去疏桐院,到时来不及寒暄,第一句话就问,“朝阳长公主病重,你可知晓?”

    “知晓。”静和县主端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面湄,拂了下鬓边的碎发,面湄沉静,唯有微红的眼眶出卖了她,“方才裕王来此,和你说了同一件事。”

    宋湄心头一紧,连忙询问,“怎么说的?”

    静和县主透过铜镜看向身侧的宋湄,“他说”——

    “时下与戎国情势紧张,朝阳长公主病重,时日无多,无论其能否归国,都需再派和亲公主出使,陛下没有适龄公主,定会选择宗室女代替,静和县主居长且尚未定亲,恐危矣。”

    马车走到半山腰,见到等候的李山,宋湄把孙六丢给他:“先交给你,在陈玉醒有空之前,别让他死了。”

    见萧观目光瞟来,她敛眸侧身,不敢对视他眸中寒光,他躲在左相身后,纤细的身形被完完整整的遮住。

    他却能想象出她娇俏可爱模样。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疯了。宋湄跪坐在桌前,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喷嚏,暗骂几句萧观不做人,连累她被罚抄。

    平铺纸张,一点清水沾湿砚台,她取出墨块细细研磨,狼毫吸满墨汁,将多余的刮掉,开始认真抄经。

    窗外忽然下雨,雨丝如雾,氤氲朦胧,风一吹过,雨雾从窗棂透入,散发点点清凉。

    乌云堪堪遮住太阳,潮湿气息试图浇灭酷暑,却不想被反扑,蒸腾起湿热的潮气。

    不多时,雨幕乍歇,府上婢女前来通传,说左相寻她。

    宋湄眼神中透露着差异,不是刚说让她闭门思过吗?这么快就解禁了?

    上好的云母宣只写了半页,淡淡碎金色做底,呈着清秀娟雅的小楷,是她练习多年的成果。

    雨过后,空气是潮湿的泥土气息,地面泥泞,她的裙边沾了脏湿。

    “阿耶,你找我。”宋湄偷瞟一眼,父亲的脸色不是很好。

    左相声音观得严肃,直截了当的问,“是你让裕王来府上的吗?”

    她立刻否认,“当然不是。”

    左相放心下来,“不是便好。”

    虽说朝堂上燕齐二王斗争激烈,夹缝中的裕王也不湄小觑,才学能力心机手段都不输二王,只是母妃出身不观又早早过世,无母族依靠,难以成事罢了。

    “上次我问你是否心仪裕王,你是如何回答的?”

    “如今可是改了主意?”

    左相择婿三人方方面面都不如裕王,两相对比看不上实属正常,择婿人选她不满意可以换,但不能是裕王。

    “不改,”宋湄很是坚定,再度表明态度,“自始至终,女儿对裕王无意,绝不喜欢。”

    “今日女儿只是在乘凉,裕王突然闯进来。”她瞥了眼父亲的神色,继续说道:“女儿不知他所为何事。”

    “阿耶自然相信你,他是皇子心思莫测,你若对他无意,便与他保持距离,更要早点定下婚约为好。”

    “女儿知晓,女儿从未主动与他见面,都是偶遇。”她迟迟未定,是因为觉得,嫁与那三人虽然可以平安度日,但总是少了些心动欢喜,毫无感情的婚姻,她不知道该如何维系。

    “偶遇,怕是不尽然。”

    左相心思百转,语气陡然变调,“我倒是一直小瞧了他。”

    其实她一直很好奇,为何父亲对裕王有偏见,前世她心仪裕王父亲就很不满意,与皇家结亲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他却避之不及。

    “阿耶可是不喜裕王?”

    左相缓步述说:“他身为皇子,命格贵重,婚嫁择他,你若是压不住,便会遭到反噬。”

    “阿耶是为你好。”

    “女儿明白。”前世没听话落得丧命下场,今生她吸取教训,势必得离他远远的。

    只是这人总是无孔不入,总是能遇见。

    左相递给她一封请柬,“这是刚才宫里送来的四时宴的邀请函,你阿娘身子不适,需要静养,这宴会就你自己去吧。”

    左相多嘱咐一句,“记得,离裕王远一点。”

    早在前世她毫无生机倒入血泊时,他就已经疯了!

    什么金尊玉贵的亲王,他就是个可怜的鳏夫!

    重生后他种种作为,皆是为了再续前缘,若不是怕吓到她处处收敛,早在二人重逢那日,就恨不得将她抢回家中,圈在他三尺之内,日日相对。

    周遭寂寂,只有穿堂风过卷起树叶的沙沙声,蝴蝶振动翅膀落在花蕊,优雅的品着花蜜。

    见萧观半晌没有言语,宋湄心里不免打鼓,虽然他现在表面还只是个不受宠的亲王,但来日将是雍朝之君,得罪了未来君王,身家性命难保。

    左相瞥向身后的眼神微沉,告罪道:“小女无状,裕王恕罪。”

    “无妨,本王一时迷路,误闯此处,还望左相和宋娘子见谅。”萧观视线落在他身后风卷起浅色的衣角,黑眸幽幽,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左相开口,“府内庭院曲径幽深、地形复杂,湄易迷路走失,引路的小厮失职,臣已家法处置。”

    “家中小娘子年岁浅玩心重,冲撞贵客,当受惩罚。”

    没等裕王发话,转身向宋湄,声色严厉,“罚你闭门思过,抄经五遍,未抄完前不许出门。”

    宋湄:“……”

    左相单手向外,做出“请”的动作,“裕王,请正厅一叙。”

    人影渐远,宋湄回了绛雪阁,木制缠枝纹窗半开,阳光透过窗棂斜照入屋内,汀芷在香炉里放上香饼,叠云层山的香炉蒸腾袅袅青烟,佛兰香盈室内。

    目光落在右臂雪白的皓腕,方才萧观抓住她的手太过用力,留下几道红痕。

    萧观今日很是反常。

    看她的手臂,又故意划伤手指,目的究竟是何?

    她将袖子向上拉了拉,白皙的肌肤如美玉微瑕,只余手臂内侧一颗小痣鲜红如朱砂。

    她记得,前世手臂上没有这颗痣。

    难道他是为了这颗痣而来?

    “汀芷,去将桌子上的匣子取过来。”

    这是早上宋记成衣铺刚送过来的,她早先定制好的,赔给萧观的衣服和靴子。

    宋湄打开,看到里面做工精良的一件小衣服和一双小靴子,仔细观察过后,满意的盖上。

    萧观有心刁难,她也不能如其所愿。

    去成衣店下单时,伙计大概是没接过这么奇怪的订单,还是把掌柜叫了出来,几番描述下,方才明白她想要的。

    她吩咐道:“裕王的马车定是停在门口,你将这个匣子交给小厮,说是裕王要的东西。”

    他毕竟是小孩子,做出了离家出走的壮举,死到临头才觉得怕。

    赵淮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陛下亲自来接殿下回宫。”

    萧荷结结巴巴起来,开始往山下走:“那我……我这去拜见父皇!”

    这个时候,萧荷已不敢再做出什么多余之举,快快认错才是正理。

    赵淮伸手拦住他,指了指被绑住手脚、又堵了嘴的七人:“不急,陛下还要见一见金山寨寨主。”

    萧荷一顿,回头看向李山:“这位正是金山寨寨主。”

    赵淮一笑:“殿下,青天白日,怎么睁着眼说瞎话?方才那二人分明说寨主另有其人。”

    说着,赵淮挥手,让人把所有盯梢的都放了:“回去告诉你们主事的,有贵人要见他。贵人有令,半个时辰内,若他不能赶到山下营帐,大军就攻上山来,踏平金山寨!”

    第 97 章   第 97 章

    盯梢的回去报信,收到消息后,宋湄两眼一黑。

    来人是萧观无疑了。

    难怪陈玉醒应付不来,这要能应付得来才怪了。

    萧观素来心机深重,怕是来之前,就把金山寨所有的情况都调查清楚了。

    杏娘急得团团转:“这死孩子,离家出走把咱们的行踪给暴露了!早知道不给他装那么多行李了!”

    给萧荷准备马车前,杏娘在山寨里搜罗一圈,将能塞的山货都塞了进去。

    慌乱之后,宋湄反倒沉静下来:“急什么,阿荷未必会透露我们的消息,萧观也未必就知道我们的身份。”

    萧观未必是冲她来的,为了阿荷亲自来寻倒是更有可能。

    只是她身份敏感,现在金山寨主这个马甲还被他盯上硬扒,这就有点麻烦了。

    杏娘说:“可是李山已经被抓住了,除了你,其余人也就只认李山一个。他要寨主亲自去见,除了你,还有谁能去呢?”

    萧观多疑,换作普通人去见他,绝对熬不过他的三两句问话。

    这个时候,考验她和众人默契的时候就到了。

    宋湄想了想:“把关易之叫来。”-

    待新婚夫妻再度来到琼华堂时,侯爷夫妇正在对弈。

    以为儿子儿媳回去用膳顶多不过半个时辰,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两位长辈只好先打发时间。

    这棋慢慢地下,都下了两盘了,才听见人传话,世子和少夫人来了。

    婢女打着帷幔,一对璧人齐头从外间进来时,侯爷夫妇都忍不住面露微笑。

    再找不出比儿子儿媳更般配的夫妻了。

    仅看着他们二人万里挑一的容貌和气度,都让人心情愉悦。

    只不过,萧观面色平静,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令两位长辈忍不住忧心。

    在这之前,侯夫人送去伺候新婚夜的仆妇已经向她禀告过了,昨夜世子与少夫人并未圆房。

    侯夫人知道萧观的为人,此事在她预料之内,倒不算很心急。

    这种事,只有小两口你情我愿才好,旁人再着急也没用。

    侯夫人担心的,是他们相处得如何。

    整个威靖侯府,最自立,不需要人担心前途的,就是萧观这个世子。

    他是个有主意的,甚至比爹娘,比府中诸位长辈都要稳重自持。

    可正是因为这样,让侯爷夫妇分外操心他的婚事,和感情问题。

    萧观样样都好,就是不开情窍。

    从前身边没人就算了,怎么娶了妻后还是毫无长进?

    难道两人之间有什么相处不顺的事?

    方才对弈时,侯爷和侯夫人就这问题探讨了几句。

    可他们想不通,如果小夫妻有摩擦,为什么宋湄看着毫无阴霾?

    总算是把人等来了,侯夫人立即让人看座,把垫了厚厚软垫的圈椅挪到近前来,又让人上些好茶点。

    她的目光徐徐打量宋湄,面带微笑,眼神温和。

    方才人一进来,就看见她换掉了今早敬茶的新妇打扮,这身衣裳活泼靓丽,令宋湄不像新妇了。

    看着亲近,倒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侯夫人先嘱咐长子。

    “这几日你婚嫁休沐,多休息几日,和宋湄好好相处。不必急着早起,也不必来给我们请早安。”

    萧家父子都勤勉,常年如一日地早起,偶尔晨起强身,练拳舞剑。

    今早新婚夫妇晚到,不知情时,侯夫人还以为是两人洞房夜晚睡了,所以起晚了。

    可后来听闻他们没有洞房,早早入睡。

    以她对长子的了解,既然早睡,应当不会刻意误了敬茶的时候。

    将事情推测了八九不离十,所以侯夫人才特地有此嘱咐。

    侯爷也说:“娶妻生子,人之大事,观儿的心态要转变才好。”

    萧观心知,父亲母亲说得对,这几日新婚,与平时不同,不能停留在之前的心态。

    他低头,应道:“儿子知道了。”

    宋湄听说可以光明正大睡懒觉了,情不自禁流露笑意。

    今天早上还是起得太早了,她没睡够,总觉得哪里不对。

    侯夫人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她没猜错。

    早上萧观那通身的低气压,恐怕就是因为迟了敬茶,觉得坏了规矩导致的。

    他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太多,可宋湄还没习惯,跟不上他的习性。

    侯夫人又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然琴瑟要想协奏,少不了多多调试。夫妻之道,不在合,而在磨。你们都还年轻,莫急,慢慢来。”

    看两个小辈一片茫然模样,侯夫人轻摇了摇头。

    这道理,现在不用说得太细,等时间到了,他们自然就懂了。

    所以侯夫人又话锋一转,关怀宋湄。

    “宋湄,观儿这小子古板笨拙,不懂女儿心思,也不会怜香惜玉,我都知道。他要是欺负你,你只管与我说。”

    宋湄只是点头。

    侯夫人只好再度循循善诱。

    “昨夜到今早,这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待你不好?”

    侯夫人问话这样直接,连萧观都看向宋湄,等待她的回答。

    宋湄怔了一怔,脱口而出:“没有啊。”

    她不明白侯夫人为何追问,难道她们觉得萧观还会欺负女子?

    宋湄这不做伪的反应,一看就知道出自真心,她打心里觉得目前一切都好。

    侯爷夫妇这才放心。

    宋湄平移目光,对上萧观看她的视线。

    他的冷静和平淡总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可与此同时,莫名也让人心安。

    宋湄虽不惧他人目光,却不喜欢有些人那轻佻的打量、审视。

    她有这副出挑的容貌,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萧观这样的态度,对她来说反是好事。

    更何况,宋湄早就做好了准备,知道萧观清高,她没有所求,也就不会介意。

    要是宋母在这里,少不了说一句“世子没开情窍,我们宋湄也是一样的”。

    宋湄也不懂情爱,夫君二字对她来说没有缠绵悱恻的意味,只是家人。

    对于宋湄的回答,萧观其实有稍许的意外。

    他以为,宋湄会借这大好机会,诉说他的不解风情,求母亲为她做主。

    然而她没有。

    这让萧观不由自省,她是个好相与的姑娘,是不是他太苛求了。

    说完贴己话,从琼华堂出来,两位新人比来时站得要近了一些。

    不过,长路漫漫,夫妻情分是庞大又复杂的难题,一点点心境的转变,不过如水滴入湖,眨眼无踪。

    原本,萧观想带宋湄一起,陪同父亲母亲用午膳。

    侯夫人没同意,想让新婚夫妻在自己的院子里多多单独相处,培养感情。

    后日宋湄三朝回门,总不能等萧观送人家回娘家,两人还跟不认识一样,那多不好。

    因此这趟回到栖迟居后,两人就哪里也不用去了,可以安心待在屋子里。

    宋湄十分满意,一回正屋,就张罗婢女们更换床品,把龙凤呈祥的红绸背面,换成蓝色芙蓉宝相纹妆花缎子。

    换掉大片大片的红色后,拔步床内立即变得清雅又雍容。

    宋湄点点头,命婢女快快帮她卸去妆面、外衣。

    而后迫不及待钻进绵软的被褥中,舒服地闭上眼。

    哪里也不用去了,她只觉得浑身轻松,这时候最适合美美地睡上一觉。

    萧观在她们欢天喜地地换被面床单时,就已经很诧异了。

    他知道她说过不喜欢红色,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把新婚的布施换了。

    待他在外间等了许久,不见宋湄出来,里面又没了声响,纳闷地进去看了一眼。

    看到被褥隆起一块人形突起,还有宋湄闭目安详的模样,萧观哑然失色,立在那里如同一块英俊的石雕。

    不怪他反应大。萧观一听既知,宋湄这是被人讽刺了。

    他侧目看去,见她一片茫然。

    “什么不敢?为什么不敢?”

    宋湄是个直心肠,她不会那些七拐八绕的小心思,所以没法懂别人的言外之意。

    乔妍瞥了眼萧观,想说又不好说,因此没接宋湄的话。

    宋湄愣怔,她正好奇乔妍的意思呢,怎么她不说了?

    再看其他人,好些都目光闪烁,不知藏了什么话在心里。

    见她没反应,她们开始抢这套胭脂红的衣裳。

    宋湄却忽然恍然大悟,扭头看萧观。

    “我知道了,乔姑娘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不喜欢打扮得太鲜亮的,所以我不敢喜欢这一身。”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宋湄不仅理解错误,还错得离谱,让本想奚落她的乔妍无话可说。

    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萧观身上的衣裳素来颜色沉稳,样式低调,不像是喜欢张扬明艳的人。

    大家都知道他不喜欢花团锦簇,就猜她因为他而收敛。

    宋湄上下打量他,得出此结论。

    萧观回她:“喜欢就买。”

    他自然能听出别人的言外之意,所以借回宋湄的一句话,暗暗帮她反击一把。

    买不买只看她喜不喜欢,与他的喜好无关,更不用在意银钱。

    无法,他这夫人脑袋转不来弯,只好他来出手。

    谁知,宋湄不仅没听懂别人的话,连带着萧观的弦外之音也没接收到。

    她翘着手指剥瓜子,摆摆头。

    “不喜欢,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红色。”

    萧观:“……嗯。”

    牛头不对马嘴。

    屋里其余女客听见这番对话,暗暗咬了牙。

    不仅没能看宋湄的笑话,反看了一出贤夫戏码,更过分的是,宋湄对萧观的体贴无动于衷,还驳了萧观一句。

    看起来,他们这段夫妻关系,反倒是宋湄占在上风似的。

    从前遥不可及,如高高山岭青松的威靖侯世子,如今走下了神坛,对妻子这样好,还不被领情。

    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宋湄好吃懒做,无才无德只会享乐,怎么命就这么好?

    这让人怎么能不眼红?

    宋湄没察觉到怪异的气氛,没见着喜欢的衣裳,擦了手站起身。

    “夫君,我们走吧,再看看其它的去。”

    她对这些春衫兴趣缺缺的样子,让其他正在抢胭脂红的

    人一瞬不瞬的,都愣住了。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再看胭脂红,哪儿哪儿都是毛病,已经不再喜欢了。

    宋湄不知道,自己的态度对别人影响会那么大。

    也不知道,旁人对她们自己的喜好会那么不坚定,随波逐流地根据别人的态度来改变。

    这在她来看,是很荒谬的。

    怎么会有人因为别人喜欢,就觉得一个东西好。又因为别人不喜欢,又看轻自己的意见呢?

    萧观只不过余光一眼,就注意到了待客堂中瞬息变动的气氛。

    他站起身,如常地跟在宋湄身后离开。

    看着宋湄一派轻松的背影,就知道,她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他想,难怪耳闻宋湄没什么好名声。

    她思想简单,感知又迟钝,和大多数人都不同。

    世人贪心、傲慢、多疑、固执,偏她如一汪清泉。

    与人不同,就势必遭人排异。

    她这样,既不好,又很好。

    此时,一无所知的宋湄还是那副心情愉快的模样,出了绮罗阁,又往其它铺子里钻。

    萧观不曾意识到,对于她的说法,他没有一丝怀疑。

    她没有参与绮罗阁的竞价,不是心里有顾虑,是真不喜欢。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很难建立的珍贵情感,可宋湄,却让这事变得简单。

    走在前面的宋湄并不知道,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不仅让乔姑娘她们吃了瘪,还让她夫君想了不少。

    她走进一间常光顾的脂粉铺子,看到新摆了不少眼生的胭脂和香膏,眼睛都亮了。

    其实这些东西,宋湄已经有很多了,可看到烧蓝、螺钿等等精工巧技做出漂亮的小瓷罐,装着带有花香的胭脂水粉。

    她就忍不住想拥有。

    宋湄和两个婢女叽叽喳喳,左挑一个,右拿一个,没多久就选了两托盘的东西。

    描眉的、覆面的、沐浴的,这些也有。

    萧观静静等着,眼见她越拿越多,像是从未买过的人添置新物一般。

    这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宋湄选的口脂和胭脂,放在一起几乎差不多。

    宋湄美滋滋地把自己挑的端给萧观看。

    萧观伸手拿了两个摆在一起。

    “这颜色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要买两个。”

    宋湄白他一眼,用手指着。

    “这个,是桃花粉。”

    又指另一个。

    “这个,是荷花粉。两个颜色不同,一个适合春天,一个适合夏天。”

    她用中指指腹沾了一点,涂在上唇唇珠处,抿唇晕开。

    随后,下巴微微抬起,展示给萧观。

    “怎么样?”

    铺子里今年新呈上的这些口脂,颜色都做得浅淡,十分合乎宋湄的喜好。

    她喜欢这样清清淡淡的,似乎天然去雕饰的色泽。

    萧观垂眸盯着她饱满润泽的唇瓣,眸色微不可查地深了几许。

    “看不出,和你嘴唇的颜色差不多。”

    宋湄轻啧一声,浅浅翻个白眼。

    都说萧观文采斐然,博古通今,才情也好。让她来看,也不过是个榆木脑袋。

    既然有才情,怎么分不出两种颜色的差别呢。

    并且,她的嘴唇颜色是浅淡的淡粉色,但是什么也没有时,和涂上口脂还是有区别的。

    萧观竟然说都一样。

    宋湄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让娘子把她挑的都放盒子里装起来。

    萧观看她选完了,便让琼林去掌柜处付账。

    这些小东西都不贵,即使宋湄选了这么多,个个都是精品,拢共也不过三十两银。

    银票都没动。

    萧观以为结束了,殊不知,这才只是开始。

    宋湄又去看了古玩摆件珍宝斋、鞋履铺、珠宝阁。

    别的都没看上,独独瞧中了一顶金花丝镶红宝石蝶舞群芳的头冠。

    以往,宋湄对这种过于庄重造型的头冠没什么兴趣。

    可这顶头冠上的红宝石和粉碧玺搭配,令头冠色调轻盈,一改沉闷。

    她越瞧越喜欢。

    娘子殷切介绍。

    “世子夫人真是好眼光,这头冠如今是我们毓秀阁的镇店之宝,就等您这样的有缘人呢。”

    说罢,就请宋湄前去里间,命人为她梳发试戴。

    那头冠光是用的赤金都几十两,宝石十几颗,再加工艺,价格必定不菲。

    店里的几位娘子,都殷勤备至,把宋湄当作菩萨一般供着。

    这顶头冠无可挑剔,可在店里摆了一个多月,没能卖出去,是没人喜欢吗?

    只是因为价钱太高了。

    换了头冠的宋湄照着铜镜左看右看,端是满意。

    她又娉娉婷婷地走出去,展示给萧观看。

    从前没戴过头冠,今日一戴,宋湄才知道有多合适。

    赤金的头冠和宝石戴在乌发上,把人衬得都又亮了几分。

    她本就肤色白皙,这下打扮得贵气无双,说话俗一些,真好似仙女下凡。

    让人不敢直视。

    “好看吗?”

    宋湄站在萧观面前,面上掩不住愉悦的微笑。

    萧观颔首。

    他还是那句话:“喜欢就买。”

    财神爷发话,几个服侍宋湄的店娘子转着轱辘地说着好话。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直到琼林准备付账,问头面价值几何。

    娘子笑答:“五百两。”

    萧观面色无澜,他想,五百两买个头冠,虽贵了些,但值得。

    这头冠戴在宋湄发髻上,仿佛为她量身定制的。

    身上带的银票不够,就差人回去取,宋湄眼光挑剔了些,但她看了这么半天,也就只看重了这一个。

    谁知,娘子又补充两个字——“黄金”。

    这头冠,不是五百两白银,是五百两黄金。

    一两金是六两银,五百两金,也就是三千两白银。

    三千两白银,在毓秀阁只能买个头冠,拿到外面,可以去外城买座小宅子。

    琼林愣在原地,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眼睛瞪大,暴露心中感叹。

    宋湄知道会贵,只是不知道价钱竟然这么高。

    她看向萧观,发现此前一直云淡风轻的萧观,神情总算是有了波澜。

    他似乎惊讶,又似乎是意料之中。

    他又看了她一眼,疑似是在端详她打扮后的模样。

    随即,他对琼林吩咐:“回府取钱。”

    宋湄微微睁眼,没想到萧观会决定得如此干脆。

    她知道三千两即使对于侯府来说,也算是极高的支出。

    以萧观的性格,不像是会干脆拿出这么多银子,只为给她买个头冠的人。

    宋湄揣摩,可能因为这是在外面,已经摆出要买的架势了,若反悔,恐怕有损威靖侯府和萧观这个世子的脸面。

    宋湄猜得没错,不过不是全部。

    萧观决定要买,一是因为她确实喜欢,二是因为已经答应的事,不能反悔。

    宋湄无意之中,不仅把乔姑娘她们摆了一道,把萧观也摆了一道。

    但谁让他是她的夫君呢?

    宋湄刚才高兴忘形,萧观这个夫君的存在在她脑子里荡然无存,忘记和他交代了。

    此时接近正中午时,快要到用午膳的时间,她一言不发地钻入被窝,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萧观教养好,方才又受了父母教诲。因此即使不赞同,也不会打断她,把她叫起来不许睡。

    她不睡,两人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随她去吧。

    这么想着,萧观只是摇了摇头,自行去书房看书。

    不过,不知为何,今日看书始终静不下心,所以萧观又去了后院练武场,舞刀弄剑。

    萧观舞刀一个时辰归来,宋湄没醒。

    萧观沐浴更衣洗去热汗,宋湄没醒。

    待萧观整理完成婚时,与他结交的友人送来的礼单,又清点了一番礼品入库,内室总算是有了说话声。

    宋湄这一觉,睡了接近两个时辰。

    此时已是申时中,再过不久,天都要黑了。

    睡饱了的宋湄随意挽了发,穿戴好,小脸白净红润,竟是比上了妆时还要美。

    她靠在榻边喝茶,手指懒洋洋地翘着,眼帘半掀。

    萧家的下人都看呆了,包括萧观的近侍琼林。

    萧观也看了一眼,仅一眼。

    误了午膳时辰,他早已腹中空空,想着等宋湄起来一起用饭要不了多久。

    谁知道她一睡到下午。

    以萧观的认知,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他心想,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萧观问她:“现在让厨房备膳,有没有想吃的。”

    宋湄刚睡醒还不饿,不过她看萧观,估计他应该是饿了。

    饿到眼睛里都没有光。

    她点头:“备膳吧,我不饿,准备你想吃的就好。”

    她没提要求,萧观便让人按他常吃的备了。

    随后,一室无话。

    宋湄喝着热茶,看窗外的枯枝挂着红绸带。

    萧观静坐,一言不发。

    他们这样,再度让两方近身伺候的婢女和侍从悬了一颗心。

    方才从琼华堂回来是还好好的,一路上甚至说了两句闲话,商量回门的事。

    怎么过了几个时辰,又变得这么冷淡了呢?

    但其实,宋湄只是睡懵了,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想地放空。

    萧观也只是饿了。

    他们两个都心态平稳,却让一众仆从担惊受怕,假想严重。

    室内越是安静,越是让人心中忐忑不安。

    这要是普通人家,夫妻不合,内心有什么不满发泄出来,吵几句嘴,吵罢也就过了。

    可萧观和宋湄都是高门出身,有礼节,顾体面,很难闹得难堪。

    这样一来,有什么心思就容易憋在心里不说。

    越是不说,结怨越大。

    长此以往结成怨偶,夫妻二人只会越来越疏离。

    晚桃和琼林他们,都替各自的主子担心得不得了。

    最后,她缠着的舌头微不可见地回应了她。

    宋湄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萧观闭上了眼睛,眼睫颤动。

    她干脆利落地咬破药丸,哺了过去。

    几乎是瞬间,萧观睁开眼睛,怒瞪着她。

    萧观要推开她,宋湄偏不让。她以最大的力气压制着他的脸,最后压制不住,被萧观重重推了出去。

    六年过去,萧观可真无情,用劲极大,宋湄险些摔在地上。

    好在宋湄稳住了,她立刻从衣袖里掏出另一粒药丸,当着萧观惊怒的面容吞了下去。

    宋湄说:“我给你喂了山匪用的迷药,只有一份解药。”

    “你——”

    萧观再怒也没用,他站不住了。

    宋湄缓缓来到他面前:“陛下,现在该听我说了。若敢伤金山寨一丝一毫,我身为寨主,自有撕票的权力。”

    第 98 章   第 98 章

    萧观慢慢倒了下去。

    殿门外,先前藏起来的寨民出现。

    宋湄朝他们打手势:“把他抬到地牢里去。”

    寨民们依言称是。

    宋湄正要离开,忽然听寨民惊道:“寨主,他还醒着。”

    当初解散各大山寨的时候,陈玉醒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宋湄趁机利用上官的职权,把各大山寨的迷药都搜罗了来。然后挑出药性最强的几种,简单粗暴地混合在了一起。

    宋湄没注意到萧观不赞同的反应。

    她又没想研究这古玉镯价值几何,更没想过典当之类荒唐的做法。

    宋湄琢磨它,纯粹是出于欣赏。

    再好的东西,再珍稀的宝物,没有人赏玩,也就没有了其存在的意义。

    宋湄认为,自己沉心观赏,亦是在为珍奇增光添彩。

    她一双手四根指头仔细捏着玉环,举起来迎着光,一点一点逐步转动。

    两名近身伺候的婢女,晚桃和早晴一左一右站在身侧,也弯腰来看。

    三人喋喋不休,夸成色、夸精纯、夸水头。

    美滋滋地欣赏罢,宋湄又将玉镯戴回手腕上。

    皓腕莹润,将玉镯衬得更幽绿。

    绿镯浓深,将手腕衬得更腻白。

    不过这镯子对于宋湄来说,还是有些略大了,抬手时会滑到手臂中央,将衣袖压得垮下,露出一截藕白玉臂。

    萧观很快别开眼,不再看。

    根植于心的礼节,非礼勿视,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一时也改善不过来。

    他没法做到心安理得看她的身体。

    宋湄接着研究收获的其它见面礼。

    萧观的祖母出手最阔绰,给了一柄如意和一副血玉组佩,

    宋湄很喜欢,当即让人把如意摆在萧观的多宝格上,又将血玉佩挂在拔步床立柱上。

    血玉驱邪避凶,滋养气血,宋湄每日在床上睡觉的时间近乎一天的一半。

    挂在床头日日近距离接触,睡觉又能养人。

    这两件事相辅相成,再合适不过了。

    二婶和三婶给的都是珠宝首饰,都是好做工好样子,看罢过后,宋湄让晚桃收在她的妆匣里。

    宋湄身边的东西,尤其是喜欢的,从没收在箱子里护着藏着的。

    越是喜欢,她越是常常赏玩、使用。

    有她们这样忙忙碌碌,鲜活热闹,女子交谈之声巧笑倩兮,本属于世子的屋子,全府最沉静严肃的栖迟居,蓦然像是换了一副面貌。

    像是宋家的闺房似的。

    宋湄所到之处,哪怕是她第一次到的地方,也像是她熟悉的旧处。

    桌椅案凳全是物,只凭人来用。

    她要观望什么,从不偷眼去瞧,更不会东张西望,而是落落大方地看。

    因此没有陌生怯懦之感。

    在她收拾见面礼的时候,早膳已经呈了上来。

    因为正厅用饭的圆桌被占了,只好摆在炕桌上。

    宋湄闻到香味,站起身来,转身走到炕榻坐下。

    这会儿才感觉到饿了。

    她看了一圈,指着认不出来的一道白色小菜,软糯质地,切成菱形,摆成花瓣样的问。

    “夫君,这是什么?”

    萧观一个不通庶务的贵公子,哪里认得厨房的新菜?

    他看了眼他的随侍琼林,示意他来答。

    琼林愣了愣,又看向张罗送菜的婢女,眼神求救。

    好在,这回终于是找对人了,婢女为宋湄介绍。

    “少夫人,这是用鱼糜做的鱼糕,可以沾梅子酱吃。”

    琼林松一口气,低头退到一边。

    他暗暗地想,世子娶的这位少夫人,真是与众不同。

    琼林是从小跟在萧观身边长大的,陪他读书练武,熟知世子身边的人和事。

    就拿满府的姑娘来说,没有一个会像宋湄这么随性。

    尤其是三姑娘萧盈,更是文静娴雅。

    若换了她们在这桌上吃饭,不但不会问不认得的菜,甚至连有什么菜也不会特意地去看。

    与家人一同吃饭时都如此,更别提与外人了。

    宋湄和萧观这才新婚,两人虽是夫妻,彼此却并不熟知。

    若换了其他姑娘,和这样身份的人一同用饭,恐怕连话也不会多说几句。

    食不言、寝不语。

    高门大户规矩森严,萧家小辈中,以萧观为标榜,更是严于律己。

    见多了规规矩矩的场面,少夫人这样随性活泼,真是让人一时不太适应。

    琼林去瞧世子。

    他想,世子应当更不习惯。

    观他举止,自顾自用饭,眼神也不与宋湄接洽,似乎在刻意避免交谈。

    宋湄听闻是鱼糜糕,举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小口。

    她品尝过罢,沉思了一会儿,又换另外的吃食品尝。

    这期间倒没有自顾自地侃侃而谈,但是看表情和动作,似乎对这些吃食不太满意。

    琼林还以为少夫人会和世子说许多话,但她没有。

    宋家虽不像萧家有这么重的规矩,倒不至于在饭桌上多嘴多舌。

    宋湄在父母双亲教导下,在外懂礼矜持,不说为人表率,起码不落人口实。

    只不过在家里随性而为。

    用宋母的话来说“倘若在家都不能随心所欲,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嫁到萧家,把萧观这个夫君当作亲人,把栖迟居当作自己的家,所以才像她出嫁前在家中那样松散。

    琼林以为,按宋湄自来熟的性子,会点评一番菜式。

    可他不知道,宋湄并不是话多的人。

    她只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她尝过吃食后,心里有想说的话,但因为嘴里有食物,暂且先压下不提。

    比起热闹,宋湄更在意自己的仪容。

    那么爱美的姑娘,怎么会容许自己在用膳的时候有所不雅呢?

    直到吃罢了,又用清茶漱了口,宋湄才闲适开口。

    “鱼糜糕不够弹牙。”

    满屋子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

    萧观正颔首用茶,端着茶盏的手停顿。

    他看向宋湄,没有接她的话,但也没有不让她说的意思。

    她嫁为他的妻子,吃穿用度有什么要求,他合该都一一满足。

    世子院管内务的方妈妈是从前侯夫人特地拨过来的老人。

    她看懂萧观的意思,立即用心去听少夫人的指点。

    待少夫人说完,她会专程去厨房传达。

    宋湄一边想,一边一字一句道。

    “鱼茸该打得再细腻软烂些。另外,用东海的鮸鱼肉来做鱼茸为最佳。还有那鸡丝粥,该用中翅内的活肉来做才好。”

    方妈妈听了,暗暗咋舌。

    鮸鱼是海鱼,价钱金贵不说,最重要的是难买。

    用鸡翅内的活肉来做鸡丝粥,一只鸡拢共两只翅膀,要做一锅粥,得用多少只鸡?

    早听闻宋家祖上积金累玉,富贵殷实,没想到宋家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如此地步。

    侯府如今的境况,不说是鼎盛时期,也是如日中天的。

    威靖侯在如今三公五侯之中,算是颇有地位和权势的了,可侯府殷实富贵的生活,竟还是不及宋家。

    其实以威靖侯府的家底,达到宋湄所说并非难事,只是萧家人都不重口腹之欲,不贪图享乐,如今这样的吃穿用度尽够了。

    再者,侯夫人目光长远,持家有方,更不会挥金如土。

    因此,听罢宋湄指教过后,方妈妈下意识去瞧了世子一眼。

    见萧观点头应允,方妈妈这才敢应声。

    “是,少夫人,老奴这就去跟大厨房通传。”

    宋湄笑吟吟:“麻烦这位妈妈了。”

    用膳的事告一段落,萧观起身。

    “随我单独去见父亲母亲,说几句贴己话。”

    宋湄点点头,随他站起身,却不是整装出发。

    “夫君稍等,我换身衣裳。”

    随后,她带着婢女走向内室,留萧观困惑不解。

    她这身正红新装是早上出门才换的,短短时间,怎么又要换?

    无奈,萧观只好又坐下,等宋湄准备妥当。

    这一等又是一刻钟,才见到焕然一新的宋湄施施然走出来。

    她不仅换了件鹅黄绣折枝镶兔毛的马甲,瞧着活泼讨喜,一改方才正红褙子的大气明艳感。

    另还大费周章地拆了端庄高挑的发髻,换成低矮温柔的随云髻,簪了绢花,两支金簪。

    不似方才的头面那么繁复。

    从头到脚都换了,难怪进了内室后久久没出来。

    萧观漠然地问:“还有别的要准备吗?”

    宋湄摇头:“没了呀,走吧夫君。”

    两人带着仆从又出门,本来无话,萧观也没想多问她为何要更衣,重新梳妆。

    可宋湄倒主动和他有话说。

    “夫君,你看我新换的这身好不好看?”

    萧观:“……”

    他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也不适应。但既然宋湄问了,他还是回应:“好看。”

    可让谁来听,也不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萧观就像一块冰做的空心人,也只有宋湄头脑空空迟钝不多心,不介意他到底怎么想的。

    她还是对他解释:“我不爱红色,太艳太满。既然是见父亲母亲,能不穿就不穿了。”

    其实她这话说的,也不像是为自己的行为作解释。只是想告知萧观,她不喜欢红色。

    萧观:“知道了。”

    他精准捕捉到了她话中重点。

    这两个人,一个东一个西,一个南一个北,但是在某些方面,倒是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和谐。

    就好比这段对话,无论是让宋湄身边的人来听,还是让萧观身边的人来听,每一句都让人提心吊胆。

    宋家的人,怕萧观的敷衍冷淡让宋湄伤心。

    萧家的人,也怕世子不通女儿心的言行惹少夫人不喜,令新婚夫妻越来越疏离。

    他们还指望鲜活爱笑的少夫人,能让世子多一些嬉笑怒骂的人气儿。

    旁观人多心多想,然而人家夫妻两个,各自都好好的。

    宋湄还心想,他既然知道了她不喜欢红色,回去让人把床品都换了,就不必再费口舌解释了。

    吮吸唇舌的啧啧水声在寂静的地牢中十分响亮,急促的呼吸声一阵密过一阵。

    她的身体感受到了一股压力,这股力来自萧观。他双手被缚,身体受心意所趋,情不自禁地压着宋湄。

    宋湄睁大双眼。

    手被绑住了还不安分!

    宋湄立即坐直身体,双手推拒着他。熟料萧观下意识探出双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他什么时候挣脱的!

    宋湄骤然被按倒在床榻上,头顶接触床面的那一刻,她生出一股羞愤的情绪来,一脚踹翻了萧观。

    萧观摔倒在地上,神情发懵。

    他下意识就要回来,然而双手撑在地上,陡然失力。

    宋湄准备的迷药不掺水分,到底是管用的。

    “把解药给我。”

    萧观直勾勾地看着宋湄。

    第 99 章   第 99 章

    宋湄打量萧观片刻,倏尔一笑:“你真的要吃?”

    这一笑如夏夜清风,是沁人心脾的舒爽。

    萧观的目光黏在宋湄面上。

    “好吧。”

    宋湄从袖中捏出一粒药丸,塞到了萧观口中,随后笑盈盈地问他:“如何?”

    萧观的身躯晃晃悠悠,又有倒下去的趋势。

    不错,这又是一粒迷药。

    萧观看起来十分恼怒:“你……”

    宋湄接住他,将人搀到床榻边,双手一松。

    因为出的是书肆,所以李修然会更想找个文化人接盘,而萧家显然是李修然满意的买主。

    事情发展很是顺利,萧峥很快给了宋湄反馈:他跟李家那边已经说好,她只管去李家找李修然签合同便是。

    宋湄第二日一早乘车过来李家,李修然果然已经在那里等她,一见到她就笑着打招呼道:“萧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宋湄对他点头问好后,在他对面空位上坐了下来。

    李修然先奉上备好的茶水,又将手边的书册推到她的跟前:“前两次见面匆忙,没来得及给夫人准备礼物。我看夫人似乎对此类书目很感兴趣,便让人帮忙搜罗了这些回来,还请夫人笑纳。”

    宋湄打眼一看,都是一些和离相关的律法条文和案例,心中十分纠结。

    这个时代的书籍十分珍贵,据《书宋清话》记载,南宋淳熙三年,苏州公使库印刷《大易粹言》二十册,耗纸1300张,棕、墨、糊药、印背匠工食钱等1.5贯,赁版钱1.2贯,成本共计约3.3贯,标定售价8贯整,其购买力相当于2400元人民币,这个时代的书籍价格也是只多不少。【1】

    书的价格只是珍贵体现的一个方面,这个时代的商业发达程度和后世无法相比,只有真正有渠道和人脉的读书人才能拿到这些书籍,如果她现在推辞说了不要,以后就可能真的淘不到了。

    而她也的确很需要这些知识和案例。

    宋湄之前问过苏遥李修然和萧观的关系,苏遥回答说他两个只是在同一个学院中读书过,又是同乡,所以认识。

    言下之意并不算多熟悉,所以理论上李修然应该不会跟萧观说这些事情。

    李修然给了宋湄书册之后,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

    他本来有些不太确定,宋湄究竟是自己有了和离的想法还是偶尔来了兴趣想要看看,如今看她心中想要收下又一脸顾虑重重的样子,就知道她八成存了和离的心思。

    他看她实在纠结得很,便好意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那日看夫人对这些书感兴趣,便托人找了这些书回来,也费了一番功夫,不如夫人先收下吧。日后如果有亲友们用得到,也可拿去借阅。”

    既然对方都说了“亲友”二字,宋湄想着日后若有什么事,也可用“我有一个朋友的理由”搪塞过去,便也道谢后收了下来。

    “先别急着道谢。”李修然微笑,“我也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夫人。”

    “拜托我?”宋湄有着疑惑,再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帮得上本地望族出身的李四公子。

    “是。”李修然道,“夫人是诚心想买,我们李家和萧家素来又有交情,我给夫人一个底价,这两层的铺面,最低要价七千两。只是这铺子是我母亲的嫁妆,这些年也一直由我帮着打理……出让之后心中难免有些不舍。”

    宋湄等着他的下文:“所以……”

    “所以我想保留两成的份额,夫人和萧家占八成,我们李家占二成,价格自然也还有再议的空间。”

    从刚才的交流来看,李修然显然认为她是代表萧家来购置这铺子的,但是宋湄知道,其实这件事跟萧家完全没关系,她今天坐在这里代表的只有她自己。

    她初来乍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虽然也有一些现代的经营理念,但事业正在起步阶段,缺少渠道也没有任何人脉。

    李修然想要入股,就等于她聘了一个十分靠谱的技术高管,而且人家还愿意自掏腰包分担一部分成本。

    宋湄当然答应。宋湄也是接手文汇斋后才发现,其实这种地方书局盈利不算太大,相比珍宝店和饭馆而言相对稳定但现金流小,营业额要小康以上的家庭才能贡献。

    有情怀的读书人开书店都会有想开放免费抄书的念头,李修然也不例外,但这从前毕竟是母亲名下的私产,掌管账房的陪房认为这样不利于书肆经营,坚决反对这一想法,李修然只能作罢。

    如今他拿自己私房钱买了两成份额,这家书肆和母亲以及那个管账的陪房再没了关联,便建议宋湄可以开放免费抄书。

    宋湄忍不住打趣他:“你也知道不盈利,从前不干,这会儿让我来弄。”

    话虽如此,但宋湄也承认,自己是个有情怀的文化从业人员,不光开放了免费抄书,还开放了包月借书卡业务,将可以外借的书籍登记造册分为六类,不同价格的借书卡可以借到不同种类的书籍。

    抄书需要用到场地和笔墨纸砚等文具,宋湄和壹心斋掌柜熟悉之后,就拉着他做了供应商。

    李家的要价是七千两,因为宋湄只占八成的份额,李修然看她答应的痛快,又给她打了折,最后只用了五千三百两。

    宋湄之前买纸买墨已经花了小一千两,接下来还要装修和进货,又是一比不小的数目。

    也幸好萧观一上来就给了她这启动基金,否则她也只能望铺兴叹了。

    签订合同后,宋湄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她大学的专业就是“文化产业管理”,爸妈都觉得她上了名牌大学的好专业,十分不错,但哥哥却总觉得她应该选一个具体实际些的专业,毕竟这社会哪有这么多产业给她们这些应届学生管理?

    这不就用上了。老师,我们家子涵怎么了?

    李修然看宋湄突然陷入沉思,不由疑惑道:“夫人可还有什么事?”

    “没事。”宋湄微笑道,“我就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

    宋湄自然是不会在李家留饭的,签完合同就离开了。

    只是回到萧家之后,买到了心仪商铺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很想找人说话。

    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够跟她分享这份喜悦的,也只有萧峥一个。宋湄在房间里又溜达了两圈,兴奋劲儿依然久久不能散去,便带了新鲜的点心和果茶去了前院。

    她先跟刚刚完成功课的萧峥聊了今天签合同的情况,又表达了对他及时提供线报的感谢,并承诺日后他去书肆买书借书的所有费用,都由她来承担,作为报答和谢礼。

    说完这些后,宋湄又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对萧峥道:“那这事就算咱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你不要再告诉别人。”

    萧峥知道她说的“别人”是府上其他人,重点是萧老夫人那边。

    今天的宋湄很开心,萧峥认识她这样久,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开心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

    难得看她心情这般的好,萧峥也没戳穿她的小心思,只是稍显无奈道:“好,我不说。”

    正当宋湄起身准备离开之际,就见得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对李修然道:“子涵,听说家里来客人了,可要留饭?”

    宋湄怔了一下,不自觉的复述:“子涵?”

    “嗯。”李修然道,“这位是我表兄,子涵是我的字。”

    李修然怎么取这个名字?宋湄突然感觉前世的记忆攻击了她。

    从一生下来,他就是皇子,后来又被封为太子。他天然地拥有皇权,而她怀揣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为此惴惴不安。

    宋湄说:“没有可能。”

    除非下辈子,她还是寨主,他做个普通的山匪。那时候,她收了也就收了,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半晌,萧观答了个“好”字。

    接着,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慢慢站起来,越过宋湄往门口去。

    宋湄正暗暗叹气,忽然察觉前方人影转身,猛然压了上来。

    势头很猛,力道却是轻飘飘的,像落在脸上的一朵雪花。

    宋湄还没反应过来,萧观就推开了她,转身向外离开。

    许久之后,杏娘摸着墙根钻进来,宋湄还在愣愣地摸脸上的水痕——

    她是没有哭的。

    那这就是萧观的眼泪。

    第 100 章   第 100 章

    山下,大军整装待发。

    宋湄赶到的时候,大部队竟然还没走。

    萧观立于马前,正在听一旁的赵淮说着什么。赵淮神情严肃,看样子,他汇报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究竟是不是好事,宋湄也不太清楚。萧观侧身站着,她根本看不到他什么表情。

    刚才脸上那抹雪花般的水痕,倒像是她做梦梦见的东西。

    天色未明,山间尚且昏暗。

    士兵们举着火把,照亮了一张张坚毅的面庞。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战马不安地刨动蹄子的声音,以及不知哪片草丛中传来的鸟叫虫鸣。

    宋湄忽然听到一阵快速接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密集,不属于成年人。

    杏娘指着一个方向,在宋湄耳边小声惊叫:“皇孙!皇孙来了!”

    一时半会,她还是改不过来称呼。

    宋湄沿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萧荷跑得飞快,正扬声叫道:“父皇!”

    这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走得近了,萧荷似乎又想起他素日遵守的君子礼仪,放慢了脚步。压着急躁,一步一步走到近前,端端正正地弯腰行礼:“父皇。”

    萧观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并未说话。

    而是蹙眉问起萧荷身后的侍从:“谁叫醒太子的?”

    一众侍从连忙摇头。一墙之隔的后院,人声隐约轻微,在热闹中格外安静。

    站在书案旁,宋湄翻开了一叠纸,最下一张,是她不知何时练字所写: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①

    她记起来了。从去年冬月至今日,她已有两个月余没见到母亲妹妹。春节前,小姐便说让她做妾,于是新年里归宁,她没能随行同去。还没怀上身孕,她也不便提出,请母亲妹妹来看她。

    她当然想家了。

    应是怕小姐看见,她把这张纸藏在了最下面。

    她还想起来,上一世的最后,在急着去见小姐前,她正看一首旧诗: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②

    她早该看清,在这无望的人世里,她只是一只鸟儿、一样玩物、一个奴婢。

    她的第一只小鸟……她的女儿,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回忆有些艰难。擦湿两条手帕,宋湄终于推测出了确切时间:

    景和二十五年三月初十,她被诊出已有身孕一个月余。

    那便是,早在她回来之前,女儿就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宋湄!”

    小姐的声音响在门边,宋湄更加惶然不知所措,只忙把练字的纸藏起来。白日不便闩门,霍玥已推开门进来。来不及掩饰,宋湄满面的泪痕已被霍玥看在眼里。一时间,霍玥心里又酸胀起来:“宋湄!”

    她忙忙走向她,把她搂在怀里,说出口的话比原本准备的更情真意切:“我没怨你——”

    宋湄浑身僵硬,看小姐满眼愧疚,真诚说着:“你都知道……我和二郎自幼就在一处,不比别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一时没想开,不是真在怪你。你怎么就哭的这样?”

    宋湄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霍玥更紧地搂住她,连声说着“别伤心了”,又笑道:“我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呢!二郎传信回来,说他今儿请萧观,萧观竟应下了!约定了明日就来咱们家里做客!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真心实意期盼着:“只要这事办得好,那件事……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她满心筹划着明日筵席的安排,便没有看见,宋湄那比方才还惊恐得多的神色。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让人想起。

    比如现在,宋湄眼前,就清晰浮现了一个冷淡、疑惑,仿佛要剖开她心肝脾肺、仔细查验的锋锐眼神。

    还有她跪在小姐面前,哭着求小姐别丢了她、别把她送人的狼狈姿态。

    是的,是的。挤在霍玥怀里,宋湄紧咬牙关,忍下冷笑和想要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

    三十四岁的秋天,霍玥把她关在田庄,又在冬天要了她的命,并不是她唯一一次丢弃她。

    即将到来的“明天”……有萧观赴宴的“明天”,这才是第一次。

    萧荷说:“是儿臣自己听到战马嘶鸣,所以才醒来的。大军开拔,儿臣身为国储,理应、理应来……”

    话说一半,萧荷支支吾吾半晌,迟迟接不上下半句。

    萧荷涨红了脸,萧观却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什么。

    萧观弯腰,将太子的衣襟理正,边说:“你跟着护卫回晏京去,太傅说,你的课业落下不少。”

    缠绵了一夜的雨,终究还是在正午之前停了。宋檀约定请萧观到府的时辰,正是午初。

    霍玥着实松了口气:虽说雨里也能待客,或许还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阴沉着到底不美,不如晴天的好。

    但,直到未初三刻,替霍玥守在后宅的宋湄才见人送来消息:“萧观殿下到了!二公子和娘子已经把人请进来了!”

    一时,又有人来专对她说:“公子和娘子已把人请进了照月亭。娘子说,让姑娘紧盯着家里,有什么事,姑娘能处置的就办了,若着实有大事不能办的,姑娘也知道分寸。”

    “去回给娘子,说:我都记着的,请娘子安心。”

    宋湄一如上次一般回话,字句无错。

    传话的人走了,走在花瓣飘落的甬路上。路还有些湿,花瓣便也滚上了泥,宋湄站起来,叫小丫头扫净石板。

    她想护住小腹,又忙握紧手低头,看自己身上衣裙正是上一世同一天穿过的,一件不差。

    时辰快到了。

    宋湄坐不下去。幸好,留在后院的人不多,熟悉她的奶娘和大丫鬟全在霍玥身边侍奉,余下几个丫鬟仆妇自己也不安着,只会以为她是放心不下筵席上,所以才焦急。

    微风轻摇,树荫转动,日渐向西。

    分明昨夜已将桩桩件件思索得清晰无比,她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行。可真看到预料中惊慌跑来的几个仆妇,她的心还是骤然提到了喉咙口。她想逃。她想自欺欺人。她想至少再安然过上几年掩耳盗铃的日子,而不是今夜就被当做一盘佳肴送到萧观刀边,等待被享用,或是被丢弃,或是,死。

    但她终究没有逃。

    她就站在原处,看几个仆妇慌乱说着:“夫人知道萧观殿下来了!夫人要出去,没人敢放,可也没人真敢死命拦!”

    康国公为萧观表叔、前岳父,不便对萧观卑躬屈膝,更不能端着长辈的架子,早躲了出去。

    孙大娘子也在早饭后出了门,不在府里。

    夫人虽被禁足佛堂,可她仍是一家主母,几个奴婢如何能拦。

    “这事,必得回给娘子了。”宋湄看向院子里所有的人。

    箭在弦上。玥玥为他吃醋,比自幼的泼辣明秀更有一种不同,真是可怜可爱,叫他更不忍心。

    只可惜他们一直无子,纳妾生子,是无可奈何之举。

    “正是没事,才叫你去看。别说废话!”霍玥瞪他,“孩子——”

    又与妻子缠绵了片刻、爱语抚慰,宋檀才提步向外,往侍妾房中去。

    霍玥目送丈夫的背影远去了、不见了。

    室内寂然,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声响,服侍的丫鬟连呼吸都放轻了。

    霍玥退回内室,只在灯下独坐。

    她双眼渐渐湿了。

    “小姐呀……”奶娘给她披上夹衣,“睡吧。”

    “嬷嬷!”霍玥依偎到奶娘怀里。

    或许是今日宋湄的反常让她心生不安,也或许是半个月来的忍耐、委屈终于击穿了她心中的防备,她忍不住低声倾诉:“我心里苦啊!”

    “小姐,没事的,没事。”奶娘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罕见的脆弱,柔声说,“宋湄这丫头心实本分,不会妨碍小姐和姑爷。再说,咱们自己的人,总比外头来的靠得住,是不是?”

    “这些我何尝不知。”霍玥一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声音虚弱里透着坚决,“若我能生,又何需旁人?可我没办法……老爷眼看年近花甲了,二郎却还没儿子。真叫大房过继了一个,二郎和我将来还有什么?我不服气!”

    “小姐自己想得明白就好了。”

    奶娘搀着霍玥走向空荡荡的床帏,又劝道:“那宋湄一个丫头,不过替小姐生两个孩子,能算什么呢?”

    是啊。霍玥躺在枕上,也如此劝说着自己。

    可她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宋湄和宋檀的模样。

    一个绝色的丫鬟,淡妆素裹仍有不世容光。一个青年有为的公子,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缠绵,就在离她不到十丈远的地方……

    “我只怕宋湄心大了,”她喃喃,“学会勾人了……”

    落子无悔。

    这是她自己找出的路。

    “我这就去,你们跟我走。”她提起裙摆,“我这就去!”

    因为雁城情况特殊,当初她特意选了有拳脚功夫的人去做掌柜。掌柜忠心,不会背叛她。

    之所以断了联络,很有可能是出了意外。

    宋湄说:“信纸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我应该认识这种东西,但记不起来,你去把这种东西找出来,看看掌柜的出了什么事。”

    李山接过信纸,闻不出什么,他拱手说:“万死不辞。”

    倒不用他万死不辞,宋湄直觉没什么大问题。

    然而就在李山走后的半个月,宋湄收到一个荷包。

    打开荷包,里面是漆黑的一块石头。用手抠了抠,还有黑色的粉末往下掉——

    煤块。

    李山走时一行数十人,只回来一个装着煤块的荷包。

    荷包内侧,黑色的污迹拼成“沙盗”两个字。

    宋湄试着传信,果不其然,雁城那边也是断了联络的状态。

    她握着煤块,想起占据历史书好几页的第一次工业革命。

    雁城对她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宋湄躺在山上,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再次想起脸上那道冰凉的水痕。

    偏偏,大昭的军队也在雁城附近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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