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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笼中雀放了他们,今夜……我来服侍你……

    地牢的入口在王庭边缘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厚重的木门被铁条加固,散发着潮湿腐朽和某种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

    守卫是两个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昆戈汉子,看到崔韫枝在栗簌和络腮胡的“陪同”下走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阻拦,只是沉默地打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更浓烈、更令人作呕的霉烂和绝望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隐约的血腥味。

    幽暗的甬道向下延伸,仅靠墙壁上零星插着的、冒着黑烟的火把照明,光影在湿滑的石壁上跳跃晃动。

    少女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近日来气温骤降得厉害,一场秋雨一场寒,昆戈白日与黑夜温差又大,已然是不得不裹挂半厚衣物的季节了。

    崔韫枝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脸色依旧苍白,左肩下方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不适。她强忍着生理上的难捱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跟着络腮胡向下走去。

    最终,络腮胡在一排粗木栅栏围成的牢房前停住脚步。牢房不大,里面铺着发霉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

    借着摇曳的火光,崔韫枝看到了里面的几个人。

    为首的老使臣那身官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泥泞和暗褐色的污迹,被撕破了好几处。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带着青紫的淤痕,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清癯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憔悴和灰败。

    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外几个随员更是惨不忍睹。

    眼前的景象远比崔韫枝想象的更加凄惨。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愧疚猛地冲上她的喉咙,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她的臣子,为了她而来,却因她而身陷囹圄,饱受折磨。

    “刘大人……”崔韫枝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唤了一声。

    老使臣刘大人身体猛地一震,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此刻却浑浊不堪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聚焦。

    当看清栅栏外那个裹着披风、脸色苍白却难掩清丽绝色的身影时,他眼中瞬间盈满了难以置信、激动、痛惜和深深的忧虑。

    “公……公主殿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只能无力地靠在墙上,喘息着,老泪纵横。

    “殿下!您……您无恙了?老臣……老臣无能!未能护得殿下周全,反累殿下……为贼子所伤……”他的声音嘶哑而破碎,细细听来,尽是悲愤。

    “不,不是你的错……”崔韫枝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下意识地想靠近栅栏,却被旁边的络腮胡一个无声却强硬的眼神制止了。她只能隔着冰冷的木栏,看着老臣受苦的样子,心如刀绞,“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

    “殿下切莫自责!”刘大人急切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崔韫枝,仿佛想将她此刻的安危刻进心里,“殿下千金之躯,能……能平安就好……老臣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他说着,目光扫过崔韫枝苍白的面容和裹着半厚披风也难掩的单薄身形,眼中痛惜更甚,“只是殿下……您受苦了……这蛮荒苦寒之地,贼子又……”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顾忌地看了一眼旁边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络腮胡,硬生生咽了回去。

    崔韫枝看着他,心如刀绞拿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仍嫌轻巧。

    她打小与刘家女一同长大,一起看过上元的灯会、西市的杂耍,一起在太液池中摘过莲子和荷花,如今,如今却……想到好友,想到那个混乱的、无措的雨夜,崔韫枝一阵窒息,颤抖着声音再次开口。

    “那,那莺娘呢,莺娘可好?”

    谁料她话放一出,方才还强忍着泪水的刘大人,泪珠噼里啪啦滚了出来。

    崔韫枝哪儿能不知道这眼泪意味着什么。

    连她这个一国公主尚且自身难保,何况是小小一个臣女?

    两人的沉默在这黏腻潮湿的地牢里化作密密匝匝的细针,将人们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灵魂,扎得如同筛子一般。

    “莺娘她……几月前……”老臣颤抖着声音,想要尽一个臣子的职责,去回应小君的问题,可是这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崔韫枝的眼泪跟着他一同流,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在这个地牢,快要流干净了。

    一时无言。

    栗簌似乎不忍心,她犹豫半晌,正要上前去劝说崔韫枝,却见旁边那个脸上有鞭痕的年轻随员也挣扎着爬过来,带着哭腔,想要去拉崔韫枝把着栏杆的手。

    “公主殿下!您要保重啊!七王子他……他狼子野心,暴虐无度!您千万……千万不可再……”

    那官员仅仅是触碰到了崔韫枝的指尖,很快被络腮胡一把掐着脖子扯了回去。

    “住口!”刘大人猛地低声呵斥,带着一种老臣最后的谨慎和威严,制止了随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话语。

    他再次看向崔韫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压低了声音,用近乎气声的、只有靠近栅栏的崔韫枝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道:“殿下……切记……保全自身……莫要……莫要再为了那贼子……犯险……朝廷……朝廷……”

    后面的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觉得无法明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朝廷怎么了?”崔韫枝的心猛地揪紧,不顾络腮胡的警告,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木栏,急切地追问。刘大人那未尽的话语和眼神中的深意,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公主殿下,”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铁锤般砸碎了地牢里的悲戚气氛,打断了崔韫枝的追问。

    络腮胡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挡在了崔韫枝和牢房之间,隔绝了视线,“王子有令,探视时间已到。请您回帐歇息。”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不!再等等!”崔韫枝激动地试图推开他,但虚弱的身体在络腮胡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殿下!”刘大人用尽最后力气嘶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诀别般的哀痛和警示,“保重……保重啊!”他浑浊的眼中泪水混着血丝滚落,那眼神仿佛在说: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络腮胡不再多言,几乎是半强制性地,用身体隔开崔韫枝和牢房,示意她必须离开。崔韫枝被他高大的身影挡着,最后看到的,是刘大人绝望闭上的双眼,和那几个年轻随员惊恐无助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眼神。

    她被络腮胡“护送”着,踉跄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牢。身后,沉重的木门再次关闭,隔绝了里面绝望的黑暗和腐朽的气息,也仿佛隔绝了她与故国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走出地牢,秋风并不刺骨,崔韫枝却无端感到一阵寒凉,刘大人的眼泪,那未尽的话语,随员脸上的鞭痕,

    还有沈照山那冷酷冷漠的命令……所有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回帐的一路上,崔韫枝都在恍惚,昨日之景仍历历在目,今日却已然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她忽然想起某个长安落雨的午后,她躲在太液池中心的清凉亭内,看着一池荷花被风雨吹得影影绰绰,王隽和一干老臣打着油纸伞,匆匆而过。

    兴许从那时候开始,这个王朝的根基就已然腐烂,只是她站在金玉镶嵌的空中楼阁之上,正酣睡着,全然不知。

    回到帐中时,崔韫枝把一干侍奉的婢女都赶了出去,包括栗簌。

    栗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飘摇的身影,生怕她出什么问题,想多嘴劝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切的言语在雄辩的事实面前,都显得无力。

    于是她只能叹气,缓缓退出了营帐,只留下崔韫枝一个人呆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日头沉默。

    待她出去后,崔韫枝连那唯一挂起的窗帘也放了下来。

    她强压着颤抖的手,从袖口拿出自己方才去地牢时……那随员摸到自己的手,带给她的字条。

    崔韫枝环顾一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屏住呼吸打开了那字条。

    大患,杀之。

    上面简简单单只有四个字,在左下角却用血液,滴了七处血滴。

    少女心上一跳,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颤抖了起来,她几乎要将那纸条扔出去,却又死死捏回了掌心。

    杀了沈照山。

    短短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崔韫枝的心脏,将她刚刚经历的所有混乱、痛苦、迷茫,瞬间冻结成一片死寂。

    这张小小的纸条一路上被崔韫枝的手心薄汉浸湿,现下已然是湿哒哒的一团。

    她赶忙将那小小的纸条投入火种,烧了个干净。

    少女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床上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有点灯,四周就灰蒙蒙一片,崔韫枝却很熟悉这样的环境了,她现在不喜欢点灯,总觉得一旦四周亮起来,就有许多许多心惊胆战的事情需要她去解决。

    其实她打心底没有全信这字条上的话,现在向沈照山行刺实在是愚蠢之举,更何况如果是十分重要且确切的事情,为什么刘大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崔韫枝的知觉告诉她,这其中有蹊跷,但一来,她没有机会去问这些事情,二来,身边儿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想长长叹一口气,却提不起力气来,到最后只能自嘲地笑笑。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所谓因果报应,究竟是哪门子的因,才招致如今的果呢?

    她始终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活着……回家……大陈……朝廷……父亲母亲……

    这些原本她应当无比熟悉,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日惦念的东西,忽然断作了一截又一截不成回忆的符号。

    她的注意力有些涣散,甚至不知道如何拼凑它们。

    最后一切的一切,随着帐外的初秋之风,摇荡啊摇荡,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然后渐渐躺进泥土里。

    只剩下……

    只剩下沈照山的一切如此清晰。

    崔韫枝发现自己不能想他,她一想他,哪怕只是在心中短暂地掠过这个名字,自己都心痛如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种感觉是在是不妙,比以往任意一次的情绪都要来的痛。

    从前自己狸奴小雪儿去世时,她很难过,但也只是拿过了十几天的日子。

    后来她又有了一只心的狸奴,她还叫它小雪,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

    王隽拒绝她的时候,她很难过,她甚至提着剑走到了丞相府前,那时丞相府的主人还是王隽的祖父,她站在那朱红漆柱的大门前,将王家门口的小常青树砍了个干净。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却觉得这世上有些事不必强求,王隽没那个福气娶她,她自能找十个八个更俊俏的面首。

    但在她以往的十六年人生里,最难过的,其实还是那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小奴隶死的时候。

    她镶金嵌玉的前十年人生里,每一天都一样的珠光宝气,每一天都一样的无趣无聊,只有鸦奴在的那短短一载时光,算得上离经叛道。

    只不过现在她想再回去过去那样“循规蹈矩”的时光,却是再也不能了。

    崔韫枝这两天每每梦回,总是在深夜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那个奴隶的死亡,在意得大病一场全部忘记,又在最不该想起来的时候记起?

    她不知道,她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死而复生的人显然也不能。

    想到这儿,崔韫枝看着坐在上,那在昏暗一片的大帐内,摆得整整齐齐的棘棘果。

    莫大的讽刺感漫上心头,崔韫枝觉得自己简直要呼吸不上来,她两步上前,伸手一推,轻轻的一把,就将那果子全部推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但她方一做完,就又后悔了。

    不对,不对……

    她还有事儿求沈照山,她现在不能惹怒他,她得想办法让沈照山放了大陈来的那些使臣。

    议和可以再议,可崔韫枝来了昆戈之后,最大的感触便是-

    命真的只有一条。

    那些人如果死在昆戈,就算把骨灰撒在玉龙雪山下的泉水里,也回不去大陈吧?

    想到这儿,她又蹲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想要将那洒落一地的果子捡起。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秋风未散的寒气,停在帐帘外。

    毡帘被猛地掀开,寒风灌入,吹得案几上的书卷一阵翻滚之声。

    沈照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大风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帐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带着那样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而后顺手点燃了帐角的灯。

    在他目光的凝视下,崔韫孩子捡果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但僵硬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抬起空洞的眸子,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她竟然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极其轻微的茫然和沉重的疲惫。

    真是稀奇。

    毡帘在他身后沉重落下,他走向崔韫枝。

    崔韫枝一惊,下意识后退,昏暗的帐内只有一盏烛火跳动着,很好地掩盖了少女一部分的情绪。

    而后失重感乍然袭来,沈照山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

    疼痛的记忆霎时蹿上了少女的尾椎,她就要开始挣扎,却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身上有伤,别动。”

    其实过了这么多天了,明晏光的医术又好得惊人,崔韫枝肩上的伤已经开始结了痂,丝丝缕缕地泛起痒来。

    崔韫枝听罢此言,乖乖不动了。

    反正她现在也没有任何挣扎反驳的筹码,沈照山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自嘲一笑。

    将人放回床上后,沈照山走到火盆旁,伸出带着半指手套的大手,沉默地将火生起来,仿佛要将身上的寒气驱散。

    高大的背影对着少女,带来无形的压力。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再未发一言,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崔韫枝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帐壁,一点点坐了起来。

    “你……要把他们怎么样?”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打破了死寂。

    沈照山烤火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浓浓讽刺意味的冷哼。

    “怎么?”他缓缓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荒原,冷冷地注视着她,“公主殿下是在关心那些逆贼?”他的视线若有似乎地扫过她紧握的手。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难不成络腮胡或者栗簌看见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心虚,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可沈照山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仿佛刚刚那一眼不过是崔韫枝因为紧张而产生幻觉。

    “他们是无辜的!”她的声音拔高,带着绝望的控诉,“父皇既来求和,为何还要派人刺杀?必是歹人所为……况且……况且是你们人心不足在先,又羞辱我臣民,既无议和之意,又无议和之态,荒唐之致!”

    少女中

    气十足又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倒是叫男人微微一诧异,他缓缓低头,两步上前,掐住了崔韫枝因为说话而微微抬起的下巴。

    “是,对,没错。”沈照山压抑着莫名的怒意,冷然道:“可是那又怎么样?”

    “崔韫枝,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你们在求我,不是我求你们,我现在就可以转头去找齐王合作,灭你大陈也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他猛得倾下身去,嘴唇几乎贴上少女的嘴唇。

    “是我在选择你们,不是你们在选择我,懂吗?”

    沈照山一席话,让崔韫枝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加煞白一片。

    ……她想过朝中情势不妙,可未曾想过,竟然如此被动。

    “那个姓王的小白脸倒是有两下子,不过可惜,你们大陈只有一个王隽,而他管不住你父皇,也管不住狼子野心的同僚。”

    他话中有话,崔韫枝自然是听懂了。

    “那么,现在,崔韫枝,你告诉我,你们中原朝廷派来的,到底是接你的使臣,还是要你命的杀手?或者……是连你一起除掉也无所谓的棋子?”

    巨大的屈辱和被彻底剥开一切的痛苦让她浑身剧烈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上。

    少女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声音因激动而尖锐破碎:“是!我是棋子!一颗被你们争来夺去、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那又怎样?!我在那里长大,那里有我父皇和母后!”

    “刘大人他……他年事已高,那两个随员,他们还那么年轻……你把他们关在地牢里折磨,和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你放过他们!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沈照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弧度,“我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他们妄图刺杀昆戈的王储,还差点儿害了自己的公主——崔韫枝,给我一个理由。”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沈照山就像尖刀利刃也无法撼动的冰冷塑像,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为什么?

    这个问题再一次浮上崔韫枝的心头。

    为什么短短几天,沈照山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样?

    那之前的种种,究竟是真的发生过的,还是她的幻觉?

    崔韫枝没时间去想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挣扎和骄傲。一个疯狂而卑微的念头,在极致的痛苦和别无选择的绝境中,破土而出。

    她眼中的倔强和泪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认命般的死寂。她抬起手,没有再去擦眼泪,而是缓缓地、颤抖地伸向自己衣袍的领口。

    沈照山瞳孔骤然收缩,看着她异常的动作,眼中翻涌的怒火被一丝惊愕和更深的阴沉取代。

    崔韫枝的手指冰冷而僵硬,解开了第一颗粗糙的皮绳纽襻。

    柔软的毛绒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层颜色略浅的里衬。

    她苍白的脖颈和一小片精致的锁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火盆的光跳跃其上,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她抬起空洞的眸子,直视着沈照山震惊而变得极其危险的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薄冰,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我拿我自己来换。”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的灵魂:

    “你放了刘大人他们,送他们平安返回中原。”

    “今夜……我……我……”

    崔韫枝哽咽着,泪流满面。

    脑海中忽然回响起沈照山那日在大帐中带着羞辱意味的话。

    一语成谶。

    “今夜……我……我来服侍你。”

    第32章 长安远“想学人献身?”

    最后几个字落下,帐内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火盆的噼啪声都被冻住了。

    沈照山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

    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极短暂地从他眼底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沉默比任何争执都更令人窒息。崔韫枝闭着眼,没能看见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少女心中的绝望和屈辱几乎要将她扼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等待着预料中的狂风暴雨——羞辱、嘲讽,或者粗暴的占有。

    然而,预想中的爆发并未到来。

    沈照山脸上一瞬的茫然和惊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沉静所取代。

    那是一种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冰封、压缩到极致的可怕平静。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变得更加凝实厚重,一层又一层,沉到不会叫人探察到的地方去。

    他缓缓地,向前踏了一步。没有言语,只有那一步落地的轻微声响,在崔韫枝听来,却步步如同死神的敲击。

    崔韫枝下意识后退两步,背脊猛地撞上冰冷的帐壁,终于退无可退。

    沈照山没有停下。他继续逼近,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他伸出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意味。

    他的手没有去碰她的衣襟,而是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崔韫枝觉得他的手劲儿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掐死自己。

    但这力道看似凶狠,却在触及绷带的一刹那,乍然收住了。

    “嘶——!”细细密密的微痛自那伤口传来,他分明没有触摸到那伤口,崔韫枝却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沈照山顺势俯身,另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圈住了她的腰,强硬地将她的身体捞起,几步就将她带到了铺着兽皮的床榻边。

    他猛地将她推倒在冰冷的兽皮上。

    崔韫枝被摔得一阵眩晕,伤口后知后觉泛起的痛让她蜷缩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绝望地闭上眼,紧咬下唇,身体因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等待着那无可避免的屈辱降临。她能感受到他沉重的身躯压下的阴影,感受到那带着寒意的压迫感近在咫尺。

    逃亡夜……也是这样的情景,也是这个帐子,甚至连沈照山的情绪都几乎不差,崔韫枝能够想象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男人狠起来是真狠,教训也是真的叫她长够了。

    想起那几天几夜,崔韫枝还是忍不住发抖。

    沈照山俯身,高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崔韫枝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胸膛下压抑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她认命般地绷紧了身体,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然而预想中的重量和侵犯并未落下。

    烛火微微跳动的噼里啪啦之声,在崔韫枝耳边一点儿一点儿爆开,那么明显,几乎要和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帐内交织。

    就在崔韫枝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浓重鼻息、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冷笑。

    那笑声极轻,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侍|寝?”沈照山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带着十分明显的微愠,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崔韫枝的心上。他微微抬起身,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俯视着她苍白失色的脸和紧闭的双眼,目光平静,全然不见方才的□□之色。

    “就凭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语气里的愠怒消失,好像只是崔韫枝的错觉一样,接着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沈照山,粗粝的手指抚|摸上少女泛红的锁骨,“你现在行吗?崔韫枝。”

    他的视线在她因挣扎而略显凌|

    乱的衣襟上扫过,最终落回她紧闭双眼、睫毛剧烈颤抖的脸上,刻意停顿了一下,才用有些讥讽的语调缓缓道:

    “我估计还没干|什么,你就先晕过去了,那多没意思。”

    沈照山似乎很不喜欢她刚刚的那几句话,怒极反笑。

    “想学人献|身?”

    他轻轻拍了拍崔韫枝白皙的脸蛋。

    “那就先去跟别人学学,怎么伺|候|男|人。”

    “学好了——”他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带着残忍的意味再次喷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再来跟我说‘侍寝’两个字。”

    说完这明显带着怒气的话语,他毫无征兆地、猛地直起了身。

    笼罩在崔韫枝身上的沉重阴影和压迫感骤然消失,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沈照山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睨着榻上因屈辱和霎时的震惊而微微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的她。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在她因剧痛蜷缩、因羞辱而颤抖的瞬间,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被针刺般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转瞬即逝,被更深的东西覆盖。

    他甚至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帐门走去,玄色的皮靴踏在毡毯上,发出沉闷急促的声响。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掀起的毡帘外、融入帐外呼啸的秋风中的前一刹那,一个冰冷、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风本身刮过岩石的声音,缓慢地、却又不带任何停留意味地传了回来,清晰地落入崔韫枝的耳中:

    “……人,我可以放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毡帘重重落下,彻底隔绝了他消失在不大好的天气中的背影,也隔绝了帐外愈发劲烈的秋风。

    帐内烛火仍然跳动着。

    崔韫枝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床上。伤口依旧很痛,身体依旧冰冷,可心头那片巨大的屈辱阴影,却被那最后几个短短字搅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茫然、更加空洞、也更加深刻的混乱和冰冷。

    他答应了?

    刘大人是不是能活着回长安了?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她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心底那片被那刻薄的话语和最后的应允搅动得翻天覆地、再也无法平静的巨大漩涡。

    他放了人。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

    *

    在那之后,崔韫枝很久都没有见到沈照山,每日只有栗簌来,给她讲讲外面的事情,偶尔还给她说两个笑话,崔韫枝也总是很配合地跟着她笑。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被软禁在了这儿。

    没人再提侍寝的事情,却也没有放人的音讯,崔韫枝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只能在这空旷的帐子里,日复一日坐着毫无意义的事情。

    知道某个难得的晴天,天气飒爽,栗簌给她带来了一身新的秋装,说,主子让她去大青草山上。

    崔韫枝起初并没有多想,像个没有灵气的破布娃娃一样,一言不发地跟着栗簌去了。

    秋日的昆戈,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却染上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苍凉。

    天空是高远而寂寥的灰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撕碎的棉絮,被凛冽的北风拉扯着,漫无目的地游荡。

    广袤的草原不再是盛夏时一望无际的碧绿,而是呈现出一种衰败的、夹杂着枯黄与深褐的辽阔。风掠过草尖,发出低沉而萧瑟的呜咽,卷起零星的枯叶和草屑,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崔韫枝裹着一件厚实的羊毛斗篷,站在大青草山一处背风坡上。

    山风猎猎,吹得斗篷的下摆狂乱地翻飞,也吹乱了她未加簪钗、只用一根素带松松束起的长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显得少女更加像个瓷人似的。

    病弱西子胜三分,不过如此。

    左肩下方的伤口在秋风的侵袭和走路的牵动下,传来一阵阵沉闷而顽固的钝痛,如同心脏深处持续不断的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凉意和隐隐的刺痛。

    她微微佝偻着背,用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拢着斗篷的前襟,仿佛想将自己缩进这层粗粝的庇护里。

    她的目光穿透带着寒意的秋风,越过脚下蜿蜒流淌、水流明显细瘦了许多的玉溪,望向远方那片辽阔荒原的尽头。

    在那里,一支渺小的队伍,正缓慢而艰难地向着东南方向移动。

    那是刘大人和大陈仅剩的几个随员们。

    沈照山当真从不食言。

    没有满载的荣光,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几名沉默的昆戈骑兵“护送”,将他们押送出了王庭的范围,驱向那象征着故国方向的地平线。

    当年汉武时,荣光岂能言,石榴盈满车,光彩年复年。

    而今长安在,荒城冢相连。老叟拄杖去,秋叶旋鬓边。

    距离太远了。崔韫枝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他们行走在广袤的、色调沉郁的荒原上,渺小得如同被大地吞噬的蝼蚁。

    那曾经象征着天朝威仪的深紫官袍,早已在昆戈的地牢里变得污秽褴褛,此刻在遥远的视野里,更是失去了所有颜色,融入了这片秋日的苍黄之中。

    老大臣似乎走得极其艰难,步履蹒跚,几乎是被旁边的年轻随员搀扶着前行。

    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崔韫枝也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仓惶。队伍行进的速度又慢,又快,少女想让他们赶紧离去,又想再多看一眼。

    崔韫枝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山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斗篷猎猎作响。她想看得更清楚些,想确认他们是否安好,想要再看一眼故国子民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渺小的队伍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走在最前方的佝偻身影,那个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人影,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面向着王庭的方向,面向着她所在的山坡。

    即使知道对方绝无可能看到自己,崔韫枝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她几乎能想象出刘大人那张布满风霜与伤痕的脸上,此刻会是怎样的神情。

    那个模糊的身影,朝着王庭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迟暮老臣,在异国的荒原上,对着他再也无法带回的公主,对着那象征着囚禁与未知命运的王庭,行着此生最后一次、也是最沉重的大礼。

    泪水瞬间模糊了崔韫枝的视线。冰冷的液体滑过她冰凉的脸颊,被凛冽的秋风迅速吹干,留下一道道刺痛的痕迹。

    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弯下的、渺小的身影。

    刘大人的身影维持着那个鞠躬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小小的一粒墨点。然后,他直起身,在随员的搀扶下,再次艰难地转过身,汇入那缓慢移动的队伍,继续向着东南方,向着那永远无法再属于崔韫枝的归途,蹒跚而去。

    风似乎更大了。卷起的枯草和沙尘在草原上形成迷蒙的薄雾。

    那支渺小的队伍,在崔韫枝模糊的泪眼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那几个模糊的人影,渐渐缩成了视野尽头几个几乎难以分辨的、移动的小黑点。

    终于,彻底消失在那片苍茫的地平线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地间,只剩下无垠的、色调沉郁的荒原,呜咽的秋风,和山腰上那个裹着斗篷、形单影只的姑娘。

    崔韫枝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

    被遗忘的石像。目光固执地停留在那片空茫的地平线,要将那最后一点痕迹刻进眼底。

    走了。

    都走了。

    她其实热切地期盼过,期盼过这一场重逢。

    可当她真真切切地站在这一切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时,再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回家”二字有多么的渺远。

    她忽然想到,不知何时,沈照山似乎问过她一句话,崔韫枝,你还回得去吗?

    那时候她根本不愿意听他说这些话,觉得男人无非是在吓唬自己。

    她是大陈的公主,她有什么不能回去的。

    她崔韫枝永远都是大陈的公主。

    可她现在想着昆戈那场宴会上,魑魅魍魉们嘲笑的轻蔑的声音。忽然觉得大陈的模样模糊了起来。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比肩上的伤口更痛,比沈照山的羞辱更冷。

    这孤寂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从故枝上撕扯下来的叶子,飘零在这苦寒的北地,再也找不到归处。

    她拢着衣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底那片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看够了?”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惯常冷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近得仿佛就贴着她的耳廓。

    崔韫枝浑身猛地一颤,心脏乍然一紧,瞬间从失魂的状态中惊醒。她甚至没有听到马蹄声,更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息的靠近——他就这样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头,只是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拢着斗篷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

    “风大。”沈照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同陈述一个事实,低沉地刮过她的神经,“和我回去。”

    崔韫枝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沈照山就站在几步之外。他并未穿昆戈的华服,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轮廓。发尾微卷的墨色长发被一根皮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于这苍凉秋色中的劲松,灰蓝色的眼眸在灰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幽深,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崔韫枝看不懂的神情。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崔韫枝无从得知,只觉得在他沉静的目光下,自己方才那点失魂落魄的脆弱无所遁形,徒增难堪。

    她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走向行雪,她摸了摸行雪的毛发,马儿很有灵性,亲昵地蹭过来。

    于是少女露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崔韫枝想上马,动作却因伤口的牵扯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只是还未等她再试,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稳稳的托力,将她扶了上去。

    待她坐稳,沈照山才利落地跃上来。

    行雪踏着枯黄的衰草,沿着并不陡峭的山坡缓缓下行,朝着王庭的方向行去。风声在耳畔呼啸,卷起尘土和草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马蹄踏过干燥草地的沙沙声。崔韫枝的全部感受都落在身后男人宽阔的怀抱中。

    这段路她并非第一次走。

    而每一次都有沈照山。

    第一次,是被他强掳而来,半捆在马背上,颠簸在夏天蒸笼一样的热气里,满心恐惧与屈辱,视这荒原为九层炼狱。

    后来,也有那么短暂的、模糊的几次。他带她出来放风,那时她失了记忆,懵懂无知,竟也曾觉得这辽阔天地带着别样的苍茫壮美,掠过耳畔的风声似乎也不那么刺耳了。

    她甚至曾悄悄留意过他策马前行的背影,觉得那身影带着某种异样的安全感。

    而此刻,数不清第几次,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故人远去,归途断绝,身边是强掳她的仇敌,亦是让她心绪混乱、爱恨交织的囚/笼主人。

    前路茫茫,唯有肩上未愈的伤口和心底那道被他刻薄话语划开的耻辱伤疤,在秋风中隐隐作痛。

    真是……犯贱。崔韫枝在心中无声地自嘲,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竟还奢望能回到最初那无知无觉、甚至带着点莫名轻松的片刻,她紧握着缰绳,指尖冰凉。

    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呜咽,马蹄嘚嘚。

    回到王庭,气氛依旧凝滞。沈照山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崔韫枝也沉默着被他抱下来,脚落地时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将行雪的缰绳随手扔给迎上来的马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崔韫枝身上。她裹在厚重的斗篷里,脸色苍白,眼神低垂,带着一种被风霜摧折后的沉寂,像一株失了水分的太液清荷。

    沈照山灰蓝色的眼眸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那目光深沉难辨,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王帐就在不远处,篝火燃烧的独特气息隐约可闻。

    就在崔韫枝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准备默默转身走向那顶孤寂的王帐时,沈照山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仿佛在谈论天气般的沉静语调,却像一块巨石骤然投入死水潭,在崔韫枝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过些日子,待你伤再好些。”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她受伤的左肩,又似乎没有,语气平淡得近乎随意,“收拾一下。”

    “带你去个地方。”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视线仿佛穿透了王庭的穹顶,投向那遥不可及的东南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下:

    “回去看看你的大陈。”

    回去?

    大陈?!

    崔韫枝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在说什么?!

    放走了使臣还不够……他竟然要亲自带她……回大陈?!

    巨大的震惊、荒谬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隐秘到极致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所击中的震颤,瞬间席卷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失神地望着他。

    沈照山却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没有看崔韫枝脸上剧烈的情绪变化,说完那句话,便径直转身,朝着与王帐相反的方向走去。玄色的背影挺拔而孤绝,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而崔韫枝站在原地,心中将沈照山那几句话仔细咂摸了几遍,最后微微睁眼,下定决心似的,朝那背影喊道:

    “那这次,又要我拿什么来换?”

    沈照山原本走了已有一段路,听罢此言,诧异转身。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少女满含戒备的神色,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第33章 故人叹“崔韫枝,你为什么救我?”……

    沈照山踏入暖阁时,女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扇敞开的琉璃窗旁。

    窗外是初升的朝阳,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挺拔而孤绝。

    阿那库什可汗穿着一身象深紫色暗纹长袍,发髻高挽,插着一支造型古朴的乌木簪。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

    这间暖阁其实空间并不阔大,却因挑高的穹顶和精妙的布局显得轩敞。

    这是一处仿了中原风格的暖阁,被藏在昆戈王庭之

    中,建造至今,除了打扫的奴仆,只有两个人来过。

    昆戈的王和她的第七个孩子。

    女人这一生有过三个丈夫、七个孩子。

    长子和三女在第一任丈夫去世时一同暴毙而亡;二子兵败成了瘸子,四女继统了哈孜部;五子长年在雪山下修禅,六子为长兄过继。

    他们都不像她,她这样认为。

    而她最后生的、最小的孩子,是所有孩子中与她最相似的一个,可他并不为此欢欣。

    因为他也是与她最不相似的一个。

    “母亲。”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冷硬,微微躬身行礼。礼数周全,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阿那库什缓缓转过身。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并未磨灭那份惊人的、带着凌厉锋芒的美貌。

    她的眼神依旧锐利,深不见底,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儿子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目光扫过他挺拔的身姿,最终停留在他脸上,似乎要穿透那张和自己有八成相似的面庞,看到什么人。

    但她很快收回了目光。

    “伤如何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暖阁的寂静,同样带着疏离,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怀,更像是一种确认。

    “无碍。”沈照山回答得简洁干脆,站直身体,迎上母亲的目光,毫不避让。

    短暂的沉默在母子间弥漫,空气一瞬凝滞。

    暖阁里燃着名贵的沉水香,香气幽冷,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带着争锋的气息。

    “那个陈女,”阿那库什终于切入主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眼神却骤然变得冷厉,直刺沈照山,“留着是祸患。”

    “你必须得杀了她。”

    这一刻,沈照山悲哀地想,自己确实是她亲生的孩子。

    那么相似。

    沈照山静静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挡了那一剑。”阿那库什又向前踱了一步,深紫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这更危险。海日古,别告诉我你看不懂。她在动摇你。”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锤心,敲打在沈照山的神经上,“她会成为你的软肋,一个清晰可见、足以致命的软肋。”

    “软肋?”沈照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丝毫没有为母亲的怀疑动摇,“母亲多虑了。她不过是一件战利品,一个……尚有价值的筹码。留着她,能牵制大陈。”

    “筹码?”阿那库什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讽刺意味的嗤笑,“什么样的筹码,值得你放下荆州战事,在她昏迷时守得形销骨立了三天三夜?糊涂!”

    “荆州有赵昱在,博特格其又从后方牵制住了援军,此战必胜……”

    “闭嘴!少给我找理由!那你一月前把赵昱调去救那个女人,也是有谋划?也是有筹算?”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暴怒降临,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一只杯盏,就直直朝着沈照山扔去。

    而沈照山没有躲,那杯子砸到他额角,“哐嘡”一声,立时磕破了肌肤,鲜血顺着他半边脸流淌下来。

    阿那库什心上一颤,伸出的手却在一瞬后停滞住,缓缓收了回来。

    “我是你母亲,你从我肚子里面出来,眨眨眼,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沈照山,你清醒一点儿!”

    她逼近一步,那双与沈照山极其相似、却更显沧桑冷酷的眼眸死死锁住他:“你父亲……”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这个名字如同一道禁忌的符咒,让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冻结,也让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楚与狠戾的光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场血流成河的背叛惨案。

    “……他就是因为心不够硬!因为有了不该有的软肋!才落得那样的下场!你想重蹈他的覆辙吗?!”

    “不要提他!”沈照山的声音猛地低沉下去,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痛苦。他似乎终于无法忍受什么,猛地抬头,直直对上阿那库什的眼睛。“他当年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十九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时心软,将你救回了家!”

    从前孩提时候,他听过无数遍的、充满了绮丽色彩的、神话般的初遇,如今在死亡的阴影下,变得丑陋而刻骨。

    那时候觉得温暖的东西,靠近了,才发现会灼伤人的臂膀,把人烧得面目全非。

    “为什么不提?!”阿那库什毫不退让,她似乎从不为这间事情犹豫或是后悔,反而更显凌厉,她眼中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那是血淋淋的教训!海日古,你是昆戈未来的汗王,你要做的是翱翔九天、让众生俯首的雄鹰,不是被儿女情长绊住翅膀、最终跌落尘埃的蠢货!”

    “那个陈女,她身上流着陈朝皇族的血,她心里装着对你的恨,她活着一天,就是悬在你头顶的刀,就是刺向昆戈心脏的毒刺!”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杀了她!趁现在,斩断这个祸根!只有彻底斩断软肋,你才能成为真正的鹰神后裔!”

    “不可能!”沈照山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三个字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和抗拒。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随即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试图用更冰冷的语调掩饰:“她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我自有分寸。不劳母亲费心。”他将“我的”两个字说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占有宣告。

    “自有分寸?”阿那库什眼中的失望和怒火交织,几乎要喷薄而出,“你的分寸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打破你的计划,让她成为你的弱点?海日古,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忘了你身上背负的是什么?忘了我们母子走到今天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的路,我自己走。”沈照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比平时更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激烈从未发生。

    他挺直了背脊,像一柄出鞘的、拒绝回头的利剑,目光冰冷地迎视着母亲,“她,不能动。这是我的底线。”

    “底线?”阿那库什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她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但最终,都被那深植骨髓的、对权力和绝对掌控的执着所覆盖。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宣告:

    “海日古,记住你今天的话。也记住,通向黄金殿的路,从来都是由白骨铺就。任何挡在这条路上的东西——无论它看起来多么珍贵——都只有一个下场。”

    她不再看沈照山,猛地拂袖转身,重新面向那扇映照着初升朝阳的琉璃窗,只留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如同宣告对话的终结。

    “你走吧。”

    沈照山站在原地,看着母亲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暖阁内沉水香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无声的兵戈之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那句“杀了她”如同淬毒的诅咒,盘旋不去。他紧握的双拳在身侧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终,他没有再发一言,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再次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暖阁。

    走到门口时,阿那库什忽然出声,“海日古,她为什么救你?你应该知道。”那声音霎时柔和了下来,仿佛方才的争执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她带着一种调笑和讥讽,对着已经快要离开的儿子的背影,轻轻地、缓缓地说。

    沈照山的步伐一顿,却没有回答她。

    他眼前因为方才那一砸而一片血红模糊,将世界都披上了一层可怖的外衣。

    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暖阁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母亲无声的威压。

    阳光透过琉璃窗,落在阿那库什冰冷的侧脸上。她依旧背对着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初升的太阳,那光芒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的孤寒。

    而沈照山大步走在王庭清晨冰冷的薄雾中,母亲的话如同跗骨之蛆。

    他拒绝了,强硬地划下了“底线”。可那句“软肋”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从未审视过的内心。

    他烦躁地拧紧了眉,将心中那点因拒绝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和

    不安,连同对母亲那番话的怒火,一起强行压入眼底那片深沉的寒潭之下。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在意崔韫枝,几次连番地要求自己杀了她。

    他弄不清楚,也没有人告诉他。

    只是脑海中始终回荡着母亲最后的那句话。

    “海日古,她为什么救你?”

    为什么呢?

    *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最终在一处临河的客栈前停下。

    燕州城,这座名义上仍属大陈、实则早已自立的北部雄城,以一种崔韫枝全然未曾预料到的面貌,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与来时经过的那座小镇全然不同,没有记忆中流亡边镇时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流民哀鸿。

    眼前的燕州,秋阳正好,天高云淡。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

    粮铺门前堆着金灿灿的粟米,布庄里挂着色彩鲜亮的绸缎,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锻打声,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和淡淡的牲口气味。

    行人摩肩接踵,衣着虽称不上华贵,却大多整洁厚实,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甚至有些满足的忙碌神色。孩童在街角追逐嬉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大道上货商来往,卸货装货,一派繁忙景象。

    竟然生机勃勃。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崔韫枝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与她当初被掳掠北上、途经那饱受战火蹂躏、宛如人间地狱的边境小镇相比,燕州,这座理论上更靠近昆戈、更应首当其冲的城池,竟祥和得……像另一个世界。

    她坐在马车里,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失神地望着外面喧闹的街景。左肩的伤口在长途颠簸后隐隐作痛,却奇异地被眼前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几分。

    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是庆幸?是茫然?还是世事无常的荒谬?她分不清。

    沈照山率先下了马,动作利落。他并未穿彰显身份的昆戈王族服饰,只是一身低调的玄色锦袍,腰间束着革带,悬挂着一柄看似普通却线条流畅的弯刀,如同一个寻常的北地豪商。他走到马车旁,并未言语,只是伸出了手。

    崔韫枝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微微迟疑了一瞬。

    自那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被利刃劈开一般,血肉撕裂,鲜血淋漓,两个人都沉默着,等着这一切自己渐渐愈合,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

    亦或是永久地溃烂下去。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将自己微凉的手搭了上去。他的掌心干燥而有力,稳稳地扶着她下了马车。触手即分,没有多余的停留。

    “先安顿。”沈照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眼前这座三层高、颇为气派的客栈,又瞥了一眼崔韫枝略显苍白的脸,“晚些,带你出去看看。”

    客栈的掌柜显然认得沈照山,态度恭敬而谨慎,不多问一句,便将他们引至后院一处独立清幽的小院。房间陈设雅致,燃着淡淡的安神香,推开窗,便能看见后院流淌的曲水和对岸熙攘的街市一角。

    一座北方的大郡,竟然有这样精致的、江南风格的客栈。

    并且生意很不错。

    崔韫枝心中再一震,不知道想着什么,手指不自然地摸索着一旁的扶手。

    忽然,沈照山将她的手握了起来。

    她一惊,赶忙要挣开,沈照山也没有勉强她,随着她的力道松开了手。

    过了几瞬呼吸,沈照山才微微歪头,语气中有些生硬道:“有刺。”

    崔韫枝从方才的不自然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方才摸上的那栏杆,竟然真有处因为修缮的漏洞而生了小刺。

    那掌柜的见状,脸色马上一变,赶忙给连连给沈照山请罪,说着便要去责罚那做工的匠人,叫崔韫枝伸手止住了。

    “无妨。”

    那掌柜的一听贵人没有责罚,马上是喜笑颜开,转头又带着期盼看向沈照山,得沈照山点头应允,麻利地叫人先来收拾那没做好的扶手了。

    而崔韫枝微微抬头,速速扫了男人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多……多谢。”

    客气的话,生疏的语气,又是一阵沉默。

    沈照山让栗簌带着她进了客栈的雅间,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少女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崔韫枝简单梳洗,换了身素净的常服。伤口敷了药,疼痛稍缓。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街对岸的热闹出神。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那份沉沉的迷茫。他带她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让她“看看”一个繁华的故国边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傍晚时分,沈照山叩响了房门。他依旧那身玄色锦袍,立在门口,身形挺拔,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金边。

    “走。”他言简意赅。

    崔韫枝接了他递过来的帷帽,戴好,默默起身跟上。

    燕州城入夜后并未沉寂,反而更添了几分烟火气。街道两旁悬挂起各式灯笼,将青石板路映照得一片暖融。

    夜市已然开张,小吃摊点冒着腾腾热气,香气四溢。杂耍艺人的锣鼓声、说书人的醒木声、孩童的欢笑声、讨价还价的喧闹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繁忙。

    沈照山并未带护卫,只身带着崔韫枝,如同两个寻常的客人,汇入人流之中。

    他步履沉稳,走在前面半步,高大的身影自然而然地隔开了拥挤的人潮,为她辟开一小方安稳的空间。

    崔韫枝跟在他身后,目光掠过那些热气腾腾的汤饼摊、晶莹剔透的糖葫芦、色彩斑斓的泥人儿……这些都是大陈的烟火,虽不及长安城的精巧繁丽,却独有一分自己的淳朴欢欣在。

    这是她记忆中遥远而模糊的故国气息。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乡愁毫无防备地涌上鼻尖,让她眼眶微热。

    两人沉默地走着,气氛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封刺骨。周遭的喧闹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之间那沉重而尴尬的沉默包裹、软化。

    路过一个售卖胭脂水粉和女子饰物的小摊,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娘。崔韫枝的目光无意识地在一支样式古朴、雕着荷花的银簪上停留了一瞬。

    “这位娘子好眼光!”大娘眼尖,立刻笑着招呼,拿起那支簪子,“这荷花簪子可是新到的样子,仿着长安太液的荷花做的,素雅大方,最配娘子这般清丽脱俗的品貌!”

    她的目光在崔韫枝和前面半步的沈照山身上打了个转,笑容更盛,“这位官人,给您家娘子买一支吧?瞧瞧多般配!”

    崔韫枝的脸颊瞬间腾起一片薄红,尴尬得只想立刻遁走。她慌乱地移开视线,低声道:“不必了,大娘……”

    话音未落,却见前面的沈照山脚步微顿。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簪子,只是极其自然地伸手入怀,掏出几枚铜钱,随手丢在摊位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包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大娘愣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用一方素帕包好簪子,递了过来。沈照山接在手中,看也没看,直接反手递向身后的崔韫枝。

    崔韫枝怔住了。看着他递到眼前的、用素帕包着的小小物件,看着他那只骨节分明、似乎永远带着力量的手,以及那未曾回头的、在灯笼光影下半明半昧的侧脸轮廓。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让她一时忘了伸手去接。

    大娘那句“你家娘子”带来的羞窘还未散去,此刻又添了这莫名其妙、不容拒绝的赠予。他是什么意思?施舍?还是旁的?

    沈照山等了片刻,见她不动,那只手也没有收回。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只是习惯性的动作。最终,他干脆地将那包着簪子的素帕,直接塞进了崔韫枝下意识抬起的手中。微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继续迈

    步向前。

    崔韫枝握着那小小的、带着他指尖余温的素帕包,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簪子隔着柔软的布料硌着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炭。她抬眼看向他融入人群的背影,玄色的衣袍在暖色的灯火中显得格外深沉。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将那素帕包小心地拢进袖中,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继续沉默地前行,气氛却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

    但崔韫枝心烦意乱,不知道沈照山又在想什么。

    是她还有未尽的利用价值吗?

    她弄不明白。

    路过一个卖热腾腾栗子糕的摊子,甜糯的香气飘散过来。崔韫枝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她想起小时候在宫里,秋日里嬷嬷也会给她做香甜的栗子糕。

    这一次,沈照山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他只是径直走到摊前,对摊主说了句什么。片刻后,他手里便多了一个油纸包,散发着热气。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那包栗子糕反手递向身后。

    好奇怪。

    崔韫枝看着再次递到眼前的油纸包,看着那腾腾的热气在秋夜的凉意中氤氲升腾。这一次,她没有太多迟疑,默默地伸出手,接了过来。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传递到掌心,一路熨帖到有些冰冷的心口。

    她捧着那包栗子糕,小步跟在他身后。周遭是喧闹的人声、温暖的灯火、诱人的食物香气。

    她低头,轻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栗子糕,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久违的暖意,眼眶却莫名地再次发热。

    那口栗子糕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崔韫枝想上前质问沈照山什么,最后瑟缩着又停住了脚步。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

    可此刻,沈照山忽然回头,他站在人流之中,尽管素衣素饰,却仍旧那样出类拔萃,让人能一眼就看见。

    他犹豫半瞬,又好似想了很久,才问出那个让崔韫枝惊诧又恍惚的问题。

    “崔韫枝,你为什么救我?”

    他问,眼睛里是无尽的茫然。

    第34章 金玉楼那是她的摘星阁。

    为什么?

    崔韫枝上前的动作一滞,原本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她站在原地,面对着他,肩膀的线条却骤然绷紧。

    沈照山往回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只有三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卖栗子糕的小贩身上,看着那小贩忙前忙后,新鲜的、金黄的栗子糕从面团开始,被一点儿一点儿捏成形状。

    这个问题,像一个被强行撬开的、早已结痂的旧伤疤,带着血丝和脓液,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空气里。

    那夜的混乱、刺骨的冰冷、撕裂的剧痛……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撞击,发出刺耳的轰鸣。

    为什么?

    崔韫枝苦笑。

    夕阳最后的、带着血色的光芒斜斜地打在她脸上,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一片茫然的水汽。她没有哭,嘴角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牵扯,最终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浸透了苦涩的弧度。

    她抬起眼,看向沈照山。他的目光已经从买栗子糕的小摊上移开,正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冰冷或淡漠,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原始的困惑。

    像一只习惯了不遗余力、狠辣决绝地狩猎的猛兽,面对一个完全无法理解其行事缘由的猎物。

    崔韫枝这一刻忽然知道——沈照山是真的不明白。

    也许在他过去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一切的行为总得有个由头——为利益,为忠诚,为仇恨,或为活着本身。

    像这样完全和自身立场南辕北辙、甚至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毫无意义可言的行为,超出了他认知的边界。

    崔韫枝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实的、不掺杂质的困惑,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涩,几乎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破碎的、带着气音的声音。

    “我……”她顿了顿,那抹苦涩的笑容加深了,像在自嘲,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宣告,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

    声音很轻,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不知道?”沈照山重复了一遍,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这个答案非但没有解惑,反而像一团更浓的迷雾,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薄雾,让一切都愈陷愈深。

    崔韫枝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试图解释。

    她的茫然和痛苦是如此地真实,像一团乱麻塞满了胸腔。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觉得自己浑身疲惫地提不起力气来:“我累了,沈照山,咱们回去吧。”

    沈照山不置可否,他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少女的侧脸,最终回过了头去。

    “好。”

    崔韫枝手中的栗子糕,渐渐开始失去温度,在燕州同样寒冷的秋天里。

    四周街巷里坊的欢声笑语,一层又一层被隔绝在外,渐渐凝固,最后一点一点,化作遥不可及的星点。

    *

    回到客栈,沈照山没有跟着她上楼。早已习惯了他日夜颠倒、脚不沾地忙,崔韫枝也没说什么,一个人回了房间。

    少女推开房门,门扉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二楼里格外清晰。

    门关上的瞬间,崔韫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没有去点灯,房间迅速被昏暗吞噬,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陈设模糊的轮廓。

    静寂无声。

    “我不知道……”

    她喃喃地重复着刚才对沈照山说的话,声音破碎在浓重的黑暗里。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床边,连外袍都没力气脱,重重地倒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缎枕头里。身体因为无声而剧烈的抽泣而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想起沈照山扶她下车时手臂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想起他递来簪子和栗子糕时那沉默却不容拒绝的姿态,想起他问“为什么”时眼中那份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困惑……

    这些片段混杂在巨大的痛苦和混乱的自我厌弃中,让她更加分不清自己是谁,该恨谁,又为何而痛。

    眼泪汹涌地浸湿了枕头,冰凉一片。她将头更深地埋进被褥里,仿佛想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黑暗之中,隔绝这个让她痛苦不堪、面目全非的世界。

    被褥之下,黑暗和窒息感包裹着她,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泄露着她内心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

    自从将刘大人一行人送走,崔韫枝每天活得就如同一具尸体一般,她强迫着自己不去多想,活过一天算是一天,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今天沈照山一句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逼问下,统统现了原形。

    她好恨,但无处安放的恨意折磨得她无所遁形、病骨支离。

    夕阳彻底沉没,天光迅速暗沉下来,寒意如同水银般无声地蔓延。

    沈照山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庭院里。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眉心的结锁得死紧。

    崔韫枝那句“不知道”和她脸上那茫然苦涩到极致的笑容,像一根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坚固心防上一道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小裂缝。

    一种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滞闷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习惯了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习惯了洞悉人心,习惯了所有行为都有其清晰的线条,却唯独无法理解她那一刻的“不知道”。这种失控的、无法理解的感觉让他感到茫然。

    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步伐比平时更重。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

    沈照山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燕州节度使送来的厚厚卷宗。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试图集中精神。

    可不知怎么的,战报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在这个夜晚一下又一下地跳跃起来,最终跳成没有节奏和规律的一团墨痕。

    沈照山在走神。

    他以前从来不会因为旁的东西,干扰自己处理公务的效率。

    面对着眼前辽阔的地图和厚厚的卷宗,他始终静不下心来,一闭眼,都是少女苍白的脸色。

    脑海中莫名想起母亲对自己的警告。

    真是要命,他想。

    *

    昨日燕州街市的烟火气仿佛一场虚幻的梦,随着晨曦的微光消散无踪。崔韫枝坐在客栈临街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支冰冷的荷花簪。窗外,街市依旧熙攘,对岸的市声依旧喧闹,她却始终游离在这一切之外。

    沈照山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清晨的凉气。他已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玄色暗纹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事务后的倦色。

    崔韫枝只消看了一眼,便知他没有休息。

    她想说什么,最后话到了舌尖,又变成了迟涩的阻碍,和着沉闷被咽下。

    男人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崔韫枝,在她低垂的眼帘和微红的、带着不易察觉浮肿的眼眶上停顿了一瞬。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低沉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崔韫枝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澜,轻轻摇了摇头:“无事。风迷了眼。”

    沈照山沉默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笼罩的低落,比昨日从街市回来时更甚。那微红的眼眶,那强装的平静……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但崔韫枝很明显不想多提,他也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并未追问,只是转身推门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一会儿,栗簌便拿着条热毛巾走了进来,递给沈照山,顺便对着崔韫枝吐了吐舌头。

    崔韫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栗簌是沈照山的心腹,一般这种活儿哪儿需要她来做,但一面沈大阎王不放心别人给崔韫枝准备东西,一面栗簌又照顾了她很久,算是她在昆戈难得的朋友,崔韫枝有时候也想多和栗簌说几句话,便也接受了栗簌的示好。

    沈照山上前两步,将那热毛巾敷在了崔韫枝眼睛上。少女一惊,下意识要躲开,却被男人扣着后脑勺托了回来。

    “别乱动。”

    崔韫枝立时不敢乱动了。

    “走吧。”待那热毛巾冷了下来,崔韫枝眼睛也好受许多,他才转身道,“带你去个地方。”

    崔韫枝一愣,没想到今日自己还能出去,便干瞪着眼睛看着沈照山,男人似乎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抬头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别发呆了,换衣服。”

    *

    目的地并非繁华的街市,而是燕州城中心,一座森严气派的古朴府邸。

    燕州府。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与昆戈王庭截然不同的中原官邸气派。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庭院,乌木大漆的回廊,处处透着规矩与威严。

    而燕州节度使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年纪的年轻男子,一张娃娃脸,单眼皮,眼窝却极深,笑起来一侧脸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他见沈照山来,眼睛一亮,正要张嘴,却看见了随之而来的崔韫枝,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更深,抱拳歪头行礼道:

    “臣赵昱,见过少主,见过殿下。”

    他竟然认识自己?

    赵昱行的礼和昆戈大相径庭,是全然的大陈官礼,崔韫枝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看着他,不知道该是先惊诧他知道自己,还是先惊诧他对着沈照山行礼还叫少主。

    少女扭过头去,看着身旁男人,眼中都是困惑。

    但沈照山只是挑眉回看了她一眼,好似没看到崔韫枝好奇的神色。

    赵昱态度恭敬中带着谨慎,将二人迎入花厅。精致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热气腾腾的菜肴:清炒时蔬碧绿鲜亮,红烧肉油润酱红,一盅熬得奶白的鱼汤香气扑鼻,还有一碟小巧玲珑、皮薄馅多的水晶蒸饺。

    虽样式不及长安的时新,却也是十分正宗的口味。

    久违的、纯粹的中原菜式香气钻入鼻尖,崔韫枝的心猛地一颤。

    她可是,啃了整整几个月的炭烤大羊腿啊。

    虽然沈照山会根据她的口味做出些调整,尽量弄得美口些,可那毕竟还是……

    比她脸还大的羊腿肉啊。

    见她眼睛都瞪直了,沈照山在一旁轻笑,“别看了,快吃吧。”

    崔韫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很没出息,但她不敢赌沈照山的心情,眼巴巴看了他两眼,又看了菜色两眼,没抵挡住诱惑,坐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蒸饺,轻轻咬破薄皮,里面是鲜香的三鲜馅料。

    熟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故乡的温暖记忆,一股强烈的酸楚毫无防备地冲上眼眶。她连忙低下头,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

    其实这些东西放在从前,崔韫枝看都不会看一眼。红烧肉不够软烂,甜得有点儿过了头,吃起来腻乎;玉露团糕用的撒料碾得不够细,吃起来像是后加进去的;蒸饺中少了一味提鲜的佐料,没压住虾仁的味道。

    只有这一道鱼汤,和她在宫里喝过的,竟然几乎一模一样。

    但她还是想哭。

    沈照山坐在主位,沉默地用膳。他的动作不快不慢,带着常年行军之人的利落,目光偶尔扫过崔韫枝低垂的侧脸和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能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波动,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在他心口盘桓,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替她舀了一勺鱼汤,放在她面前的小碗里,并未言语。

    崔韫枝觉得今天的鱼汤不知怎的越喝越咸,待到沈照山将一方小小的帕子递到她跟前时,她才恍然觉出来,那不是鱼汤的咸味,是自己的眼泪。

    真是成了水做的人了,她在心底和自己打了个趣儿,想谢过眼前人,一开口,却是一阵呜咽。

    赵昱见状,在一旁记得手忙脚乱,被沈照山一伸手按下了。

    崔韫枝拿着那帕子将眼泪擦干,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难过,只是这鱼汤太像从前在宫里喝过的了。

    只是这样。

    *

    饭后,赵昱地提议去练兵场看演兵,被沈照山拒绝了。

    “她这两天本来就不大舒服。”

    赵昱是个人精,立时明白了自家少主的意思,便转了话头说去看讲史。

    还不带沈照山搭话,一直沉默着的崔韫枝忽然开了口:“咱们可以到那后院儿里看看吗?”

    沈照山脸色有过一瞬犹疑,但转头看着少女期冀的神色,还是没忍心拒绝。

    而赵昱,抱着一副比便秘还难看的脸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还是没胆子说出“不要”的话。

    罢了,少夫人想看就看吧,他们做臣下的又能说什么呢?

    但燕州府的后园和崔韫枝想象中的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没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嶙峋、花木扶疏,地方确实很大,却是实实在在建了很多小房子。

    不,或者说,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灾民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尘土、药草的难闻气味。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空洞。有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妇在寒风中咳嗽不止;有抱着枯瘦婴儿、眼神呆滞的年轻妇人;更多的是面有菜色、眼神怯懦惊恐的孩童。

    赵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隔壁荆州内乱,逃出来好多人,其实乱收难民是大忌,但……”他和沈照山对视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看着满地哭嚎的妇女和幼子,那扇紧闭的沉闷霎时变得千疮百孔了起来。

    崔韫枝呆住了。

    这里仿佛是燕州府光鲜亮丽表皮下一块溃烂的疮疤,一个被刻意遗忘和遮掩的角落——收容着因战乱、灾荒而流离失所,涌入燕州城却无处可去的妇女老幼。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片角落,脚步沉重。一个倚靠在破旧棚屋边、神情木然的年轻妇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同样瘦小的婴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但其实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小婴儿手中拿着的、小小的木雕玩具球。

    那玩具球的木材很普通,可模样实在是太精致了,崔韫枝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球,当然还有一个旁的原因——

    这小球中间镂空,可以滚动翻覆着玩儿,实在是和她的摘星阁檐角挂着的太像了。

    “这位……娘子?”崔韫枝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妇人缓缓抬起头,看到崔韫枝身上虽不华丽却整洁厚实的衣物,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和卑微,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夫人……”妇人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崔韫枝在她身边蹲下,尽量放柔声音:“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妇人麻木地摇摇头:“没……没地方去了。老家遭了兵灾,房子烧了,男人……男人也没了。”她提到“男人”时,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痛苦的水光。

    “你的丈夫……他是做什么的?”崔韫枝轻声问,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

    “他是个木匠。”妇人低声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骄傲,“手艺好着哩……被征召去长安城,给宫里的贵人修宫殿去了……”

    她顿了顿,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修那座……好高好高的‘摘星阁’……他说,站在那上头,能摸到星星……后来……后来……”

    妇人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怀中婴儿破旧的襁褓上:“……摔下来了……那么高的地方……人都……都碎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州里给的抚恤银子,还不够买副薄棺……后来打仗,我们娘俩……就被赶出来了……”

    摘星阁!

    崔韫枝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座矗立在长安皇城之巅、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被誉为“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摘星阁。她曾在上面嬉戏,荡着秋千,笑声仿佛能穿透云霄,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那是她的摘星阁。

    又是谁的埋骨地?

    妇女怀里的小婴儿此时忽然嚎哭起来,打破整个后院儿的沉寂。

    崔韫枝面如金纸,觉得老天真是擅长捉弄她。

    第35章 太平年所谓因果轮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段对话像是落在草垛上的最后一根羽毛,崔韫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跌坐在妇人面前冰冷的泥地上。

    她脑海中走马灯似地浮现出许多事儿来,先是她读了一折民间平话本子——那话本子里的天上仙人有一座可以摘星揽月的宫殿,那时她窝在母后怀中,朝着父皇讨娇道:为何仙人有得,我不可有得?

    父皇疼惜她,不顾王隽阻拦,在原本应当建新的演兵场的地方,建造了一座镶金泼玉的宫殿。而同年,荆州大旱,曲州地震,哀民遍野,原本应当用来赈灾的银子,被用来雕镂了奉珠殿檐角的嘲风兽。

    她那时候坐在那个檐角下,看着挂在窗边的、随风转动的楠木木雕球,埋怨着为什么自己的宫殿离父皇母后那么远。

    后来,因为宫殿太远了,皇帝仓皇逃难的时候,没机会折返去寻她。

    也是因为宫殿太大了,那些本该落在士兵身上的兵甲武器,只变成了细腻的、柔顺的窗间织锦。

    所谓因果轮回。

    这一刻的崔韫枝朦朦胧胧地摸到了它的边缘,却无法参透。

    完全不顾地上的尘土污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声音破碎哽咽,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负罪感:“是我……是我们……对不住你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有“对不起”和“不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挤出来,沉重而绝望。

    数日来压抑的情绪因为这个妇人,冲破了堤口,决堤而出。

    妇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汹涌的悲痛惊住了,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不知所措地向后缩了缩,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丝惊恐。

    赵昱也惊呆了,张着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求救般地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一直站在几步之外的回廊阴影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她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被碾碎的落叶。那绝望的哭喊,那无措的道歉,那被巨大负罪感彻底击垮的模样……这一切,都与他认知中那个或矜持、或倔强、或茫然的崔韫枝截然不同。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滞闷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昨夜更甚。

    他没亲眼目睹过摘星阁的建立,故而也不懂崔韫枝为何如此难过,只是看着少女仿佛要把心肝都哭出来的样子,没由来地想起从前崔韫枝的模样。

    骄矜、高贵,永远不为任何事情低头。

    就在赵昱手足无措,妇人惊惶后退,崔韫枝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时候,沈照山动了。

    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跨到崔韫枝身边。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沈照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弯腰去扶她。他只是猛地俯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另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膝弯,如同在战场上抱起一个受伤的士兵,又像在冰湖中捞起一个溺水的人,用一股强悍到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从冷硬的地上捞了起来。

    “啊!”崔韫枝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瞬间悬空。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沈照山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箍在自己胸前。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他臂弯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抽泣,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玄色锦袍的前襟。

    他没有低头看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压制住她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苦。

    “赵昱。”沈照山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压过了婴儿的啼哭和崔韫枝的呜咽,“安顿好她们母子。按阵亡抚恤的三倍给。”

    他的目光扫过那惊惶的妇人,“找人医治,确保她们在燕州安稳活下去。”

    “是!少主!”赵昱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心中对这位“少夫人”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认知。

    沈照山不再停留,抱着怀中依旧颤抖不止、哭泣未歇的崔韫枝,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隔绝了身后那片人间地狱的景象和所有窥探的目光。

    崔韫枝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冷冽的、如同霜雪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木香。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以及他怀抱带来的、近乎蛮横的禁锢感,奇异地让她失控的情绪找到了一丝暂时的锚点。

    她不再挣扎,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闷闷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沈照山抱着她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出赵昱的府衙。外面等候的马车夫看到沈照山抱着人出来,立刻机灵地掀开车帘。

    男人抱着崔韫枝,利落地踏上马车,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座上,自己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车厢内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崔韫枝蜷缩在角落里,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流着泪。

    那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并未消散,只是被他强行带离了那个场景

    后,暂时被巨大的疲惫和茫然所覆盖。

    沈照山坐在她旁边,被泪水打湿的侧脸。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她压抑的抽泣声。

    他看着崔韫枝,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寻不出适合放在这个时候的、安慰人的话来。

    沈照山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的抽泣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一种无声的疲惫。他才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起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极其生疏的力道,轻轻触上了崔韫枝冰凉湿润的脸颊。

    崔韫枝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朦胧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沈照山如旧沉静的双眸与她对视着,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莫名有一种能够安抚内心的力量。

    他擦拭她眼泪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并不算轻柔,甚至有些粗糙地刮过她柔嫩的皮肤,却异常地、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抹去那些不断涌出的、冰凉的泪水。

    他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蛮横。可就是这种生硬到近乎笨拙的擦拭,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堤坝,暂时堵住了她心中汹涌的泪河。

    崔韫枝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固执地为她擦拭眼泪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尚未散尽的巨大悲伤、无边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被强行给予的慰藉,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悄然升起。

    车厢内,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他指腹偶尔擦过她脸颊时细微的摩擦声。一个沉默地流泪,一个沉默地擦拭。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这无声的、带着几分笨拙却无比沉重的安慰,在昏暗的车厢里静静淌开。

    车马停在客栈门口时,崔韫枝忽然问了沈照山一个问题。

    “沈照山,我还能回到大陈吗?”

    但这个问题一出口,崔韫枝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天大的蠢问题。

    天呐,沈照山怎么会让自己回到大陈?是他将自己掳掠到这个地方的。

    可是沈照山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竟然没有嘲讽或者是愠怒,他看着客栈门口的石狮子,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瞬,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少女泪眼朦胧的眸子:“或许吧。”

    或许在某个夏天,你就能够回到大陈。

    崔韫枝一愣。

    *

    客栈独居的小院,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照山将崔韫枝送回房间后,并未立刻离开。他沉默地坐在外间靠窗的圈椅上,窗外是燕州城渐次熄灭的灯火和深秋清冷的月色。

    他没有点灯,整个人几乎融在阴影里,只有手中那把从不离身的、线条流畅的弯刀,在清冷的月光下偶尔反射出一道幽冷的寒芒。

    男人正用一方软布,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刀身。

    崔韫枝简单梳洗过,换上了柔软的寝衣。

    白日里哭得太多,眼睛又酸又胀,但心头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披着外衫,没有回里间,而是轻轻走到外间,在离沈照山几步远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抱膝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的月色。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沈照山擦拭刀身时,布帛与冷铁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更鼓隐约传来。

    崔韫枝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打破了这片沉静:

    “沈照山……”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轻声问了出来,“……你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后悔的事情?”

    擦拭刀身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细微的“沙沙”声消失了。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垂着眼眸,看着手中那把映着月华的弯刀,灰蓝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幽深难测。月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

    后悔?

    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且沉重。

    他的人生,每一步都如同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悬崖边行走。从幼年目睹亲人去世的血腥,到在母亲冷酷的打磨下挣扎求生,再到后来手握权柄、在昆戈的权谋风暴中站稳脚跟……每一次抉择,都关乎生死存亡。

    后悔?那是猎物才会有的感情,是阻碍前行的绊脚石,是他被教导必须摒弃的软肋。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崔韫枝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就在她准备放弃,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时,沈照山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玉石投入深潭:

    “遗憾,有过。”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后悔……没有。”

    崔韫枝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阴影中的他。月光只能照亮他的侧脸轮廓,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不解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

    沈照山手中的软布再次缓缓移动,擦拭着刀锋靠近护手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旧痕。

    “做过的事,便是做过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像射出的箭和落下的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符合他认知的比喻,“想得多了,脚下的路就乱了。路乱了,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修饰,直白得近乎粗粝。没有安慰,没有开解,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生存逻辑。

    向前看,活下去。

    “太阳……”崔韫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明天的太阳……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了。

    如果仅仅是看到太阳,那自然简单,可崔韫枝明白,沈照山所说的“太阳”并不是那沉没在群山之后的、东升西落的火轮。

    那是支撑着一个人在乱世活下去的、最后的希望。

    这道理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明悟交织着涌上心头。

    眼泪似乎又要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完全崩溃的绝望,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想要挣脱泥沼的疲惫渴望。

    如果她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就好了。

    这念头模糊而微弱,像黑暗中摇曳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救赎。

    她依旧蜷缩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月光。

    那月光也清冷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骨的寒凉。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将脸在膝盖上柔软的布料上蹭了蹭,擦去那点湿意。

    沈照山擦好了那弯刀。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椅子上那个蜷缩着、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她安静的轮廓。他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凝视了片刻,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最终,他收回目光,将擦得锃亮的弯刀缓缓归入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也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将这一室的寂静和那点模糊的、关于太阳的微弱期盼,留给了沉沉睡去的崔韫枝。

    *

    燕州的晨光,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穿透客栈的窗棂。

    崔韫枝醒来时,眼睛依旧有些酸涩,但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昨夜沈照山那番“遗憾不后悔”的直白言语撬开了一丝缝隙。沉重依旧,却不再完全是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要向前看,为在这儿的那对母子做些什么。

    沈照山已在外间,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正在检查马鞍的束带,动作利落沉稳。

    看到崔韫枝出来,他目光在她略显憔悴但眼神清明了些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用些早膳,我们启程。”

    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马车。车轮再次碾过燕州城的青石板路,辘辘作响,却是向着离开的方向。崔韫枝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

    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蒸腾着早点的热气。行人步履匆匆,为生计奔忙。

    孩童背着小小的书袋跑向学堂,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昨日难民营的景象与眼前这鲜活的市井烟火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复杂的画卷。

    她看到了繁华下的疮痍,也看到了疮痍中挣扎求生的坚韧。沈照山那句“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想明天”再次在耳边响起,像雨滴,滴答滴答,敲击在青石板上。

    马车驶过昨日买栗子糕的摊子,小贩正热情地招呼着早起的客人。驶过那家卖簪子的小摊,大娘正整理着货物。

    一切都仿佛与昨日无异,却又在她眼中有了不同的意味。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忙碌的身影,掠过那些或满足、或疲惫、或充满希望的脸庞,最终投向东南方遥远的天际。

    长安……那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那个有着巍峨宫阙、也有着无数像摘星阁般沾满血泪的朱门之地……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她不敢去细想,唯恐得到的全是破碎一地的消息。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市声。沈照山闭目养神,但崔韫枝能感觉到他并非真的睡着。

    沉默良久,崔韫枝放下车帘,目光转向身旁闭目的男人。晨光透过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

    “沈照山……”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

    沈照山缓缓睁开眼,灰蓝色的眸子看向她,平静无波,带着询问。

    崔韫枝斟酌着词句,最终还是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你怎么和赵昱认识的?”

    你不是昆戈的人吗?

    沈照山看着她,眼神深邃,没有立刻回答。车厢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他移开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只是单纯地看着。

    就在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开了口,语气不在是从前那样一贯的冰冷。他那双眼睛一旦注视着一个人,就容易显得认真。

    而他看着她。

    “赵昱,他小时候,是个乞丐。”

    崔韫枝微微一怔。

    “在燕州城西的破庙里。”沈照山的目光似乎落在遥远的某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人不大,胆子不小,专挑看起来有钱又心软的外地人骗钱。手法很拙劣。”

    崔韫枝想象不出那个娃娃脸、笑起来有梨涡、精明能干的节度使大人,小时候会是个在破庙里坑蒙拐骗的小乞丐。

    “有一天,”沈照山继续道,“他骗到了我头上。”

    崔韫枝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沈照山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侧过头,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被我识破了。他想跑,被我揪住打了一架。”

    “打架?”崔韫枝有些惊讶。

    “嗯。”沈照山应了一声,“他打不过我,但骨头很硬,挨了不少下也不肯服软求饶。后来……”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场景,“他饿晕过去了。”

    “啊?”崔韫枝愕然。

    “我把他拖回了破庙。”沈照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给了他点吃的。后来……就认识了。”他的描述极其简略,省略了所有过程,只留下一个平淡的结果,“不打不相识吧。”

    崔韫枝听着这简单到近乎潦草的往事,心中却翻涌起波澜。

    她很难想象少年时期的沈照山会与一个小乞丐打架,更想不到他会把打晕的对手拖回去给吃的。

    这与他后来在昆戈王庭展现出的冷酷铁血形象,似乎有着某种断裂。这让她对他口中那段“在燕州住过很多年”的模糊过往,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你……在燕州住了很久?”她忍不住追问。

    沈照山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简短的讲述已经耗尽了他解释的意愿。

    崔韫枝原以为得不到回答,却不料沈照山忽然转头,神情有些让人看着难过。

    “不长。”

    他道。

    不过八年而已。

    其实连他人生的一半都不到。

    “也没什么好惦念的。”

    崔韫枝愣愣地看着他,靠在车壁上,望着晃动的车顶棚,也望着沈照山乍然放空的双眸。

    她总觉得他这话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在里头,但沈照山贴着车壁,真的没再说话了。

    崔韫枝看着他的侧脸,知道这恐怕就是沈照山难得的“遗憾”了。

    但沈照山好似只是不经意地提到,所以也不经意地掠过。

    只是他的手指,一只摩挲着自己衣裳的下摆,没有松开过。

    *

    马车驶离了燕州城,官道逐渐变得崎岖,两旁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山峦。深秋的寒意更浓,天空呈现出一种铅灰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车轮碾过碎石路,颠簸感更强了。崔韫枝被晃得有些昏沉,沈照山也睁开了眼,警惕地观察着车外的地形。

    就在马车驶入一处两山夹峙、地势险峻的隘口时,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怒吼般的巨响,从一侧陡峭的山崖顶端猛地炸开。那声音并非雷霆,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山体崩塌的恐怖威势!

    紧接着,如同天河倾泻。

    只见那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覆盖着的、看似坚硬的巨大雪层,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瞬间撕裂、崩解;亿万吨的积雪混合着山石、冰块,如同决堤的白色洪流,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狭窄的谷道,朝着下方渺小的马车,轰然倾泻而下。

    雪崩!

    “少主!”车外传来车夫惊恐到变形的嘶吼。

    崔韫枝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全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她耳膜欲裂!她惊恐地瞪大眼睛,透过车窗,只看到一片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白色死亡巨浪,遮天蔽日,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当头压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两人。

    在崔韫枝彻底被这铺天盖地的冰冷覆盖、失去知觉之前,有人抱着她,一同摔入了一片黑暗。

    第36章 雪中境沈照山……你、你不要吓我啊……

    震耳欲聋的轰鸣、排山倒海的白浪、令人窒息的冰冷黑暗……崔韫枝最后的意识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箍住,天旋地转,仿佛被投入了地狱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浮起。

    痛。

    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痛,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左肩的旧伤,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刺骨的寒意包裹着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地府的模样或冰雪掩埋的绝望,而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她躺在一处冰冷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头顶并非天空,而是嶙峋的、布满奇异晶体的巨大石制穹顶!

    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晶石镶嵌在洞壁和穹顶之上,散发着柔和却绚烂的光芒。

    赤红、幽蓝、翠绿、明黄、淡紫……五彩斑斓的光晕交织流动,如同凝固的极光,将整个巨大的洞窟映照得如梦似幻,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一种不似人间的诡异。

    崔韫枝被这奇幻的景象惊呆了,一时忘了疼痛和寒冷。

    她撑着酸软的身体,艰难地坐起身。

    目光扫过四周,才发现这洞窟异常巨大,像一座被掏空的山腹宫殿。

    在穹顶的正中央,有一个约莫半个井口大小的不规则破洞,一道清冷的天光如同银色的水柱,从那个破洞中笔直地投射下来,在地面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斑,成为这五彩世界中唯一的自然光源。

    雪崩……马车……沈照山!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崔韫枝猛地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她身旁不远处,沈照山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紧闭,脸色在五彩光芒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他身

    上那件玄色劲装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底下被岩石划破的、带着血痕的皮肉。

    额角上一道明显的擦伤新伤叠着旧伤,正缓缓渗出血迹,染红了鬓角的墨色发丝。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着,仿佛……仿佛一具失去生气的躯壳。

    方才滚下来的时候,很显然沈照山一直将自己护在怀里,估计没知觉了才松开,故而崔韫枝身上反而没太多的伤,只是摔下来有些疼。

    “沈照山!”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跌跌撞撞地挪到他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指尖触及一片冰凉,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息,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不……不要……”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瞬间淹没了少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滴落在他冰冷的脸颊上。她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沈照山!醒醒!你醒醒!别吓我!你不能死……你不能……”

    就在她陷入彻底的绝望,以为他真的已经死去的时候——

    身下的人,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崔韫枝的哭声戛然而止,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灰蓝色的瞳孔在五彩光芒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深邃,带着一丝刚醒来的迷茫和……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戏谑?

    “吵……”他薄唇微动,发出一个极其沙哑、低不可闻的音节,眉头因为牵动伤处而痛苦地蹙起。

    但那双半睁开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崔韫枝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庞,以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恐惧。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声音更是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哭……哭什么……阎王……不收我……这种……混蛋……”

    他还活着!他还有心思说话!甚至还……在逗她?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恐惧,随即又被一股被戏弄的羞恼取代,崔韫枝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虚弱却欠揍的弧度,想起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和痛哭流涕,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沈照山!”她又气又急,想也没想,带着哭腔和恼意,抬手就朝他完好的右肩捶了一下,“你混蛋!你吓死我了!”

    这一下力道不重,对于平时的沈照山来说如同挠痒痒。

    但此刻,他浑身是伤,内腑在巨大的冲击和翻滚中早已受创。崔韫枝这带着情绪的一捶,正正好好牵动了他胸腹间翻涌的气血。

    “唔!”沈照山闷哼一声,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他猛地侧过头,身体剧烈地弓起,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口中喷了出来,溅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

    “啊!”崔韫枝吓得魂飞魄散,看着那刺目的鲜血,刚才的羞恼瞬间被更大的恐慌和内疚取代,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声音都变了调:“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沈照山!你别吓我啊!”

    沈照山咳了几声,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伤处,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抬手,用袖子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喘着粗气,灰蓝色的眼眸因为剧痛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看向崔韫枝时,里面却没了刚才的戏谑,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压抑着痛苦的幽暗。

    “没……没事……”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更加沙哑虚弱,“死不了……这点血……”

    崔韫枝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和嘴角残留的血迹,看着他额角不断渗血的伤口,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她慌乱地想用手去捂他额角的伤口,又怕碰到他别的伤处,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带着哭腔道:“你别说话了,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沈照山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感。他不再看她,一只手却紧紧地攥住少女的手腕儿,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视着这处奇幻却封闭的洞窟。

    五彩的光芒流转,却找不到任何明显的出口。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片被穹顶漏下的天光照亮的区域旁边。

    那里,并非光滑的岩壁,而是一面相对平整、布满奇异纹路的巨大石壁。纹路古朴繁复,似乎并非天然形成,在五彩光芒的映照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感和人工雕琢的痕迹。像是……

    一扇门?

    “扶我……起来……”沈照山哑声道,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

    崔韫枝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未受伤的右臂,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沈照山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哼。

    他艰难地挪到那面巨大的石壁前,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喘息,目光死死盯着石壁上那些奇异的纹路。

    “这是……什么?”崔韫枝也看出了不同寻常,紧张地问。

    沈照山没有回答,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指尖缓缓拂过那些冰冷而凹凸不平的纹路。

    纹路的走向、深浅、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男人的眉头紧锁,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仿佛在解读某种失落的密码。

    崔韫枝站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出,目光也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心跳如鼓。这奇幻的洞窟和诡异的石壁,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就在沈照山的手指停留在一块比其他纹路略深、形状如同一个扭曲符号的凹陷处时,崔韫枝因为紧张,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一步。

    她的脚后跟,似乎无意中踩到了一块微微凸起、与其他地面岩石颜色稍有不同的石块。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机括声响,在寂静的洞窟中响起。

    紧接着——

    轰隆隆隆——!

    整面巨大的石壁,猛地剧烈震动起来,无数细小的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石壁上那些五彩的晶石光芒疯狂闪烁。

    在崔韫枝惊恐的目光和沈照山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厚重石壁,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笔直的缝隙;缝隙迅速扩大,伴随着沉闷如雷鸣般的巨响和地面传来的震动,缓缓地向内、向两侧滑开。

    一股更加古老、更加冰冷、带着浓重尘封气息的气流,从门内汹涌而出。

    石门,竟然开了!

    *

    燕州节度使府的军事议事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巨大的北境山川地形沙盘占据中央,其上代表各方势力的小旗犬牙交错。墙壁上悬挂着更为精细的十六州舆图。

    乌撒满魁梧的身躯裹在锃亮的玄铁重甲里,此刻正焦躁地在沙盘旁踱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闷响。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代表陈朝一处关隘的木制模型跳了起来。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乌撒满的咆哮在厅内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这都第几次了?”

    “刚屁滚尿流地滚回去,那帮陈朝的龟孙子就敢在‘飞雁关’加征三倍过关税,扣了我们三支满载皮货的商队!借口?又是‘稽查奸细’!放他娘的屁!这就是蹬鼻子上脸,试探我们的刀还利不利!”

    他布满血丝的豹眼死死盯住长案另一端正凝神查看边境急报的赵昱。赵昱已换回燕州节度使的常服,一张清秀的脸上阴云密布,手指快速划过文书上的字句。

    “赵昱!你掌管边务,你说!这帮背信弃义的小人,是不是活腻歪了?!少主前脚刚走,他们就敢搞这种下三滥的把戏!”乌撒满怒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沙盘上。

    赵昱放下文书,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意,声音冷硬:“将军息怒。陈朝此举,确属背弃互市之约,其心可诛。他们出尔反尔数次,本以为此次议和的下马威已经够了……”

    “没想到,还是这么各怀心思的,王隽的意思,估计这些太守又都没

    听进去,鼠目寸光啊……但你这反应也太大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反应?老子的反应就是砍了他们的狗头!”乌撒满怒极反笑,指着沙盘上飞雁关的位置。

    “要我说,少主就是太仁慈!太给他们脸了!当初在昆戈,就不该放走那几个陈朝使臣!就该把他们的脑袋剁下来,挂在飞雁关城楼上!再把那狗屁关卡给老子屠了!杀个鸡犬不留,看谁还敢耍花样!”

    他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让厅内几名参与议事的燕州军副将和昆戈中层军官脸色发白,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将军!慎言!”赵昱脸色骤变,厉声喝止,娃娃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少主行事,自有其考量!杀伐易,善后难!激起陈朝举国同仇,绝非上策!当务之急是……”

    “考量?什么狗屁考量!”乌撒满粗暴地打断赵昱,眼中闪烁着强烈的不满和怨怼,声音震得厅内嗡嗡作响,“我看少主就是被那个陈朝公主迷了心窍!为了那个女人,连杀父之仇都能暂时搁置!为了她,连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他/爹的吐了出去!”

    这番话如同惊雷,直指沈照山的决策,更毫不掩饰对崔韫枝的敌视。厅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军官们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涔涔。

    赵昱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再次反驳——

    “报——!!!”

    一声凄厉的、带着无边恐惧和绝望的嘶喊,如同鬼泣般猛地撕裂了议事厅死寂的空气。

    厚重的厅门被“砰”地撞开,一个浑身覆盖着冰雪、几乎成了雪人、脸上布满冻伤和血口的昆戈斥候,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他挣扎着抬起头,牙齿因极寒和惊恐疯狂打颤,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急……急报!少……少主……少主的马车……在……在北隘口鹰愁涧……遭……遭遇百年难遇雪崩!……雪……雪龙吞了马车……车……车和人……都……都滚下万丈鹰愁涧了!!!”

    轰——!!!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在议事厅中轰然炸开来。

    乌撒满脸上的狂怒和怨怼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死灰。

    他豹眼暴突,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裂眼眶,魁梧如山的身躯猛地一晃,“噔噔噔”踉跄着向后猛退,脊背“哐当”一声狠狠撞在支撑厅柱的巨大铜制灯架上。

    灯架剧烈摇晃,灯油泼洒,火光疯狂摇曳。

    赵昱手中紧握的边境急报“嗤啦”一声被无意识攥得死紧。

    “什么?”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窟之中。唯有那斥候绝望的喘息和灯架摇晃的吱呀声,明显地令人心惊。

    第37章 白骨殿她看着沈照山满身的鲜血。

    石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彻底洞开,露出后面一片更为深邃的黑暗。一股混杂着尘土、岩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动了崔韫枝散乱的发丝。

    沈照山并未立刻进入。他强忍着剧痛,将一口血沫咽下喉咙去,等胃里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平息,才抬眸扫视着门内的情况。

    光线从他们身后的五彩晶石洞窟渗入,勉强勾勒出石门后空间的大致轮廓——一个比外面稍小的天然石室。他仔细辨认着入口两侧和上方的岩壁,确认没有其他通道或暗藏的机关,才低沉地开口:“走。”

    他示意崔韫枝搀扶着自己,身体紧绷,将少女护在稍靠后的位置,一步一步极其谨慎地踏入石门后的黑暗空间。

    崔韫枝小脸煞白,整个人像是被吓傻了,紧紧抱着沈照山的小臂,小声道:“对……对不起。”

    谁也没想到,崔韫枝只是退了一步,就刚好踩开了这机关。

    沈照山摇摇头:“没事,那边也没有出口,咱们正好进去看看。”

    崔韫枝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没说话,忙跟了上去。

    沈照山捏起附近一块儿炸碎的碎石,一抛,扔到了不远处黑洞洞的地方,哐当,一声碎石落地的声音吗,稳稳当当,并没有触动其他机关。

    如此,沈照山又接连试了两回,确信里面不会有什么一进去就把人射成筛子的机关后,拉着崔韫枝一点儿一点儿走了进去。

    门内比外面更加阴冷。当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眼前的景象让崔韫枝倒抽一口冷气。

    地面上散落着累累白骨。

    白骨的数量不少,形态各异,有些还保持着蜷缩或挣扎的姿态,散乱地铺陈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在微弱光线下泛着惨白幽冷的色泽。岁月侵蚀,大多已风化破碎,无声地诉说着久远年代的惨烈。

    死亡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

    石室并不算特别宽敞,呈不规则的长条形。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石室最深处、正对着石门入口的那个角落牢牢吸引。

    那里竟然堆积着小山一般的财宝。

    白银锭整齐地码放,在微弱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冷光;金条和金沙混杂其间,璀璨夺目;成串的珍珠散落如星,圆润硕大;各色翡翠、宝石未经雕琢,却难掩其天然的瑰丽光华。

    它们并非随意堆放,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方式排列着,散发着令人心旌摇曳的诱惑力,与遍地的枯骨形成了极其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然而更能吸引人目光的,是石室两侧相对平整的石壁。

    左侧的石壁上,覆盖着大面积的彩色壁画。壁画保存得相对完好,色彩虽因年代久远而略显黯淡,但线条清晰,构图宏大。

    沈照山的目光首先被壁画吸引,他忍着眩晕和剧痛,示意崔韫枝扶他靠近一些。

    壁画似乎描绘着一段古老的故事。

    这上面有些字符的提示,但崔韫枝不认识,她估摸着应当是昆戈这边的文字。

    而沈照山则是皱着眉,谨慎地浏览者这些剥落的壁画。

    从左开始,是巍峨圣洁的雪山之巅,一位身着飘逸神衣、周身环绕冰雪光辉的女子俯瞰人间。

    接着画面一转,一群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中原人出现在雪山脚下,饱受风雪与野兽侵袭,奄奄一息。

    神女面露悲悯,自云端降临,以神力驱散风雪,指引方向,甚至点化山石为简易的居所。

    壁画的中段,在神女的帮助下,这些中原流浪者逐渐建立起一个繁荣的部落,有了房屋、农田和集市。

    神女被尊为守护者,接受供奉。画面中一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中原男子显得尤为突出,他与神女站在一起,姿态亲密。

    壁画到这儿,色调勉强算得上是鲜艳,沈照山就着微弱的自然光,仔细地辨别着这些画作的内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接下来的壁画色调陡然一变。

    在一个看似庆典的夜晚,火光冲天。壁画清晰地描绘出那中原首领在密室中,与几个心腹密谋,手中拿着刻画着符咒的匕首和锁链,目标直指背对着他们、毫无防备的神女。

    背叛的意图昭然若揭。

    神女被困在一个发光的法阵中心,神力被锁链束缚抽离。

    她的脸上不再是悲悯,而是被欺骗和背叛激起的滔天怒意。她舍弃了自身残存的神格,化为一道刺目的、蕴含毁灭气息的诅咒,直冲向那个背叛她的中原男子。

    而诅咒的核心,是一个复杂而古老的符文。

    沈照山的目光凝固在诅

    咒符文最终烙印在首领身上的那一刻。壁画在这里戛然而止,或者说,是被破坏了——承载着诅咒具体内容的关键部分,石壁表面剥落了一大块,只剩下粗糙的岩面和几道模糊不清的刻痕,彻底掩盖了那至关重要的东西。

    “是昆戈这边关于‘雪山神女’的传说。”沈照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在寂静的石室中带着回响,也透着一丝了然,“小时候听过残篇……不过这后半段的结局与我那时所知的并不相同。”

    “昆戈那个传说的最后,雪山神女并没有遭受过背叛,她最后成了凡人,为昆戈带来桑蚕和粮食。”

    “但按这上面的所说,神女助人却遭背叛,最终以神格为祭,施下诅咒复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剥落的壁画,“看来,诅咒的内容,成了秘密。”

    崔韫枝听得心惊,看着壁画中神女最后那充满怨恨的眼神,又看看地上散落的白骨,寒意更甚。

    这些壁画虽说很多只是寥寥几笔,但画得却格外传神,崔韫枝看着那雪山神女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眼珠甚至转动了一瞬。

    好吓人。

    崔韫枝拉着沈照山胳膊的力道更重了些。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堆在角落、熠熠生辉的金银珠宝,在阴森的白骨和悲怆的壁画映衬下,那光芒显得格外诡异而诱人。

    “沈照山,那些财宝……”崔韫枝忍不住低语,声音带着一丝探究的好奇,“难道就是当年那些人……”

    她脚步不自觉地想往那堆财宝的方向挪动,想看得更清楚些。那些财宝好似有某种魔力一般,崔韫枝只消得多看了两眼,便觉得自己的全副心神都被引了去,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崔韫枝!醒醒!”沈照山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崔韫枝吃痛。

    崔韫枝猛地被他一嗓子喊醒,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像被魇住了一般,神智都有些不大清楚。

    沈照山灰蓝色的眼睛盯着那堆财宝,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看那些珠宝金银,太新了。”

    崔韫枝一愣,仔细看去。确实,在如此阴冷潮湿的古老洞窟里,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那些银锭毫无氧化发黑的痕迹,依旧雪亮;金条光泽饱满,毫无晦暗;珍珠圆润无瑕,毫无发黄;翡翠宝石更是色彩鲜艳欲滴,仿佛刚刚被人从库房中取出摆放好一般。

    这崭新得过分的光泽,与周围的环境、地上的枯骨、剥落的壁画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协调感。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照山的声音更加低沉,正要拉着崔韫枝后退,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本就因伤势而沉重的身体变得更加难以支撑。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清幽、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这香气初闻似乎并无不妥,甚至带着点安抚人心的宁静感,但细嗅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让人心神恍惚的异样。

    “香气……不对……”沈照山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转头看向石门的方向,“快退出去!”

    他当机立断,拉着崔韫枝就要往门口撤退。崔韫枝也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气,同样感到一阵轻微的头重脚轻,听到沈照山的话,立刻配合着转身。

    就在两人刚退至石门边缘,沈照山的手甚至已经触碰到冰冷门框的那一刻——

    轰隆隆隆——!!!

    那扇厚重的石门毫无征兆地、以比开启时更迅猛的速度和力量,猛地向内合拢!沉重的撞击声震得整个石室都在颤抖,碎石尘土簌簌落下。

    最后一线来自外面晶石洞窟的五彩光芒,被彻底切断。

    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石室四周的石壁上,一排排火把忽然点燃,角落那堆崭新的金银珠宝,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异样夺目。而那股原本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的浓度,在封闭的空间里陡然暴增,变得浓郁、粘稠,简直要化作实质,迅速弥漫了整个石室。

    香气无孔不入地钻入两人的口鼻。沈照山只觉得那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前金银珠宝散发的光芒开始扭曲、旋转,形成迷离的光晕。身边的崔韫枝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抓着他手臂的力道也松软下来。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想要寻找石门的机关,却发现思绪如同陷入泥沼,沉重而混乱,身体也变得不听使唤。

    浓烈得化不开的香气包裹着他们,仿佛有无数只温柔又冰冷的手,拉扯着他们的意识,坠向未知的、由光芒与香气构筑的迷离幻境深处。

    *

    石门轰然关闭的巨响仿佛还在耳畔回荡,浓烈得化不开的奇异甜香如同粘稠的液体,瞬间灌满了崔韫枝的口鼻,也淹没了她残余的惊惶。

    那些金银、珠宝散发着的诱人光泽,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中中骤然亮起,却扭曲、旋转,形成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怪陆离。

    沈照山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再“睁开眼”时,周遭的景象已然彻底改变。

    冰冷的石窟、遍地的白骨、诡异的壁画,全都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巨大的、尚未完工的宫殿地基之上。眼前是拔地而起的巍峨主殿骨架,通体使用昂贵的楠木,巨大的梁柱矗立,阳光透过尚未封顶的构架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些光影流转,将整个未完成的大殿照耀得如同仙境。

    那些绿的荷叶更绿、红的襦裙更红、金黄的梁画更加璀璨,将一切都蒸腾、旋转,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无数工匠和宫人在其间穿梭忙碌,他们面目模糊,如同蒙着一层流动的水汽,只能看清动作,却辨不清五官。

    但更令沈照山心头一凛的是,他低头看到的,是一双属于孩童的手。骨骼纤细,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感,身上穿的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他回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

    他刚开始不以为意,只是毫无目的地跟着那些宫人在这大得快要叫人迷路的宫殿中游走,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沈照山未曾全然被侵袭的意识迫使他狠狠咬了自己一口,不痛,却又鲜血自虎口簌簌流下。

    这鲜血滴答滴答落地,他停留在原地,那些宫人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径直从他的身上穿了过去。

    沈照山看着那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工匠的身影和自己重合,又穿透自己而过,乍然清醒了过来!

    幻境。沈照山瞬间明了。那香气果然有鬼。

    “崔韫枝!”他立刻扬声呼喊,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透着急切。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那些忙碌的模糊人影没有丝毫反应,甚至有人抱着沉重的木料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仿佛他只是空气。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不再犹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混乱奢华的建造场景。

    他朝着主殿尚未完工的宏伟楼梯跑去。

    楼梯的扶手已经初具雏形,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缝隙里甚至能看到工匠匆忙间嵌入的细小金箔碎片,在光线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他拾级而上,脚步落在铺设着昂贵大理石的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越往上,景象越发诡异。那些面目模糊的工匠和宫人,动作渐渐变得僵硬、迟缓。

    一个正在用朱砂描绘梁枋彩绘的画工,手中的笔突兀地停顿,然后,他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的笔和颜料,就在沈照山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褪去了所有色彩和血肉,变成了一具森白的骨架,保持着抬臂的姿势,轰然散落在地。

    “咔嚓……咔嚓……”

    骨节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瘟疫蔓延,越来越多的工匠、宫人,在他们原本的位置上,瞬间化为白骨。

    他们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动作——搬运、雕刻、粉刷、指挥——只是构成身体的血肉褪去,变成了惨白的枯骨。

    一座正在建造的、镶金嵌玉的奢华宫殿,转瞬间被无数活动的白骨所填充,金玉的

    光泽与骨头的惨白交织,构成一幅惊悚万分的图景。

    “崔韫枝!你在哪?!”沈照山的心沉了下去,他无视了那些活动的骷髅,加快脚步冲向最高处的观景台。

    终于,他看到了。

    在那尚未完全封顶的最高层露台边缘,一座精雕细琢、缠绕着新鲜藤蔓与娇艳花朵的华丽秋千上,坐着一个穿着桃粉襦裙的小女孩。她约莫八九岁的年纪,梳着可爱的双丫髻,一张小脸新剥的荔枝似的,水润润,正咯咯地笑着,用力地荡着秋千。

    “再高一点呀!再高一点呀!”小女孩欢快清脆的童音在充满骨骼摩擦声的死寂宫殿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诡异。

    她微微转头,终于看到了一路狂奔而来的少年。

    沈照山知道这是一处幻境。

    因为奉珠殿和摘星阁建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这时候崔韫枝已然成为全天下最美丽的姑娘。

    绝对不是这个抱着只雪兔子还能被吓一跳的年纪。

    也不该是喊自己的年纪。

    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鸦奴!你这个不听话的奴才,怎的又来得这么迟!”少女站在那无数白骨中唯一光鲜华贵的秋千之上,瘪了嘴,“我要罚你,我要把你扔回兽苑山,让那些畜生把你吃掉。”

    沈照山站在不远处,不免叹了口气。

    过了这么多年,殿下威胁人的话,还是只有这一句。

    但就在沈照山要上前,哄着她下来的时候,忽然“咔哒”一声。

    整座由白骨“建造”的宫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梁柱开始扭曲、断裂,那些活动的白骨工匠如同被推倒的积木般哗啦啦地散落、崩塌。

    “小心!”沈照山瞳孔骤缩,朝着秋千的方向猛冲过去。

    然而崩塌来得更快。露台的地板寸寸碎裂下坠,支撑秋千的华丽架子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那个正在露台檐角雕琢木风铃的“工匠”随着断裂的檐角直直坠落,砸在下方的白骨堆中,彻底粉碎。

    整个露台瞬间倾覆!

    秋千的绳索在断裂的边缘疯狂摇曳,年幼的崔韫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她小小的身体随着秋千的剧烈摆动被甩向半空,下方就是深不见底、布满嶙峋断骨和崩塌碎石的深渊。

    她吓得连哭喊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绳索,小脸惨白如纸。

    千钧一发。

    沈照山已冲到边缘,没有任何犹豫,他朝着那被甩过来的秋千纵身一跃。

    身体在半空中舒展,属于少年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精准地抓住了秋千的座椅边缘。巨大的下坠力道几乎将他带下去,他闷哼一声,死死扣住冰冷的雕花木头,另一只手则闪电般伸向吓懵了的小女孩。

    “抓住我!”他低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崔韫枝仿佛被这声音惊醒,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紧抓绳索的手,扑向他伸来的手臂。

    就在沈照山的手指即将抓住小女孩手腕的瞬间——

    噗嗤!

    一根尖锐、惨白、仿佛从下方崩塌骨堆中突然生长而出的巨大肋骨,如同最锋利的矛,毫无征兆地从下方穿透了沈照山的胸膛。

    剧痛!

    冰冷、尖锐、带着死亡气息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

    鲜血并未喷涌,但那被贯穿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窒息。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不可避免地停滞了一瞬。

    下方,更多的白骨如同活过来的荆棘藤蔓,疯狂地向上缠绕、穿刺,试图将他彻底钉死在这片崩塌的炼狱。

    “呃……”沈照山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额角青筋暴起。

    他低头看了一眼穿透自己胸膛的森白肋骨,灰蓝色的眼眸中却没有恐惧。

    崔韫枝一愣,这一幕与许多年前,在兽苑,她第一次见到沈照山时的场景重叠。

    ……完全一样的眼神。

    沈照山无视了那穿透躯体的冰冷和剧痛,仿佛那具少年的身体只是承载他意志的容器。在更多白骨缠绕上来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借着秋千最后一点晃荡的余力,手臂猛地发力,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死死护住。

    “抱紧!”他对着怀中的小女孩低喝,声音因为剧痛而嘶哑变形。

    崔韫枝从幻境的束缚中醒了过来。

    她看着沈照山满身的鲜血,手抖得快要握不住他的手,她知道只是幻境,但周遭那些被风吹刮起的小骨刺尚且刮得她面颊生疼,别说……别说沈照山胸前直接被一根有小臂来粗的骨刺活生生穿透了。

    鲜血不停地流淌着,四周都成了灰白二色,只有沈照山的血,那么鲜红,灼烫得让人窒息。

    “沈照山,放开我!”

    崔韫枝朝着他崩溃大喊。

    两个人的重量使得那骨刺约陷约深。

    但沈照山只是抱着她,一言不发,任凭鲜血和冷汗浸湿了衣襟。

    他莫名笃信,自己一旦放手,崔韫枝就真的回不去了。

    于是他不顾怀中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忍着剧痛,将崔韫枝推上了摘星阁的露台。

    下一秒,他抓握的秋千彻底脱离了崩坏的露台,带着他整个人,朝着下方无尽的黑暗和白骨深渊坠落下去。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跟着秋千一起坠落、再坠落,而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幻境卸去,连呼喊他的名字都做不到。

    只有一滴冰冷的眼泪顺着白骨深渊滑落。

    强烈的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方才温暖的触感和小骨刺剐蹭脸颊的疼痛同时消失。

    崔韫枝猛地睁开眼。

    眼前却不是那石洞,而是……

    燕州。

    一个陌生的燕州。

    第38章 梦中身崔韫枝被亲懵了。

    冰冷的石室、诡异的香气、刺目的财宝光芒、白骨堆成的宫殿、永远摇晃着不会止息的秋千、横生的骨刺……所有感知都如同潮水般褪去。

    崔韫枝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方才幻境中那令人窒息的坠落感和沈照山胸膛被贯穿的惨烈景象仿佛还在眼前一次又一次重现。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那间囚笼般的石室。

    她站在一条陌生而陈旧的青石板街道上。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

    但这雨……

    崔韫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雨水,是粘稠、暗红的血!

    血雨淅淅沥沥,将灰色的屋檐、斑驳的墙壁、湿漉漉的石板路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而恐怖的暗红。街上稀疏的行人对此似乎毫无察觉,他们面无表情地走着,任由血雨淋湿他们的头发、衣衫,在脚下踩出一个个暗红的脚印。

    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无声的、令人作呕的诡异氛围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崔韫枝,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这可怕的雨滴。然而,就在那些暗红的雨丝即将触碰到她身体的前一瞬,它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诡异地停滞、蒸发,消失无踪。

    她周身半尺之内,干燥而洁净,与这血雨滂沱的世界格格不入。

    方才在自己织造的幻境中,沈照山满身鲜血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中驱之不去。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理了理思绪。

    如果上一个幻境是自己的,那么这个幻境……

    十有八九是沈照山的!

    “沈照山!”她顾不上害怕,大声呼喊起来,声音在死寂的血色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无人应答。那些被血雨淋透的行人依旧麻木地走着,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

    那股奇异的甜香,在冰冷的血腥气中显得更加突兀和浓烈,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心神。

    少女仔细辨别了一番,确定了香气的源头就在前方不远处。

    崔韫枝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恐惧,顺着香气最浓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转过一个街角,一座远比周围建筑气派、却也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府邸出现在眼前。朱漆大门紧闭,

    门上高悬的匾额在血雨的冲刷下,字迹显得有些模糊,但崔韫枝还是辨认了出来——

    将军府。

    那股令人心神不宁的甜香,正是从这座府邸深处弥漫而出,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崔韫枝的心沉到了谷底。沈照山……他在这里面?她颤抖着手,轻轻推了推那扇沉重的府门。

    吱呀——

    门没有锁,应声而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比外面浓烈数倍的血腥味混合着那诡异的甜香,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崔韫枝几乎窒息。门内的景象,更是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尸横遍地。

    身着各式家仆、护院服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庭院里、回廊下、台阶上。

    鲜血尚未完全凝固,汇成细细密密的漩溪,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肆意流淌,与外面飘落的血雨混合在一起,淌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沼泽。

    崔韫枝记忆中那个长安城破的雨夜和眼前的场景渐渐重合。

    ……太像了。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墙壁上溅满了喷溅状的血迹。死状凄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场惨烈屠杀。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逃离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少女几乎呼吸不过来,雨夜那天地不应的恐惧再一次侵袭了她。

    她连连后退,几乎是下意识想要逃走。

    但是……

    但是沈照山可能还在里面啊。

    他刚刚救了自己,如果……如果……

    崔韫枝回头望着无尽血海一般的雨幕,害怕得指尖都在颤抖,却没有再后退。

    她必须找到他。

    崔韫枝捂住口鼻,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几乎是闭着眼睛,踩着粘稠的血泊,踉跄着冲进了府邸深处。

    她不敢看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只凭着那股越来越浓郁的甜香的牵引,在迷宫般的回廊和庭院中穿行。

    喊杀声、惨叫声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又似乎只是她过度惊恐下的幻听。

    终于,她来到了府邸最深处一个偏僻、狭小的院落。院门虚掩着,那股奇异的甜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浓郁得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崔韫枝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院内的景象相对简单,只有一间小小的厢房。院中栽着一棵半枯的梅树,树下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沾染了点点血迹的旧衣。他背对着院门,小小的身体僵硬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而在小男孩的面前,躺着一个月白衣裳的男人。男人看不清面貌,脖颈被尖锐的东西划破,身下是一大滩暗红的血迹,早已气绝多时。

    这血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淋湿眼前人的衣裳,最后却像是某种特殊物质一样,从衣裳上面滑走了。

    崔韫枝屏住了呼吸,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

    妇人径直朝着院门走来,对跪在父亲尸体旁的小男孩视若无睹,对满院的血腥和死寂也毫无反应。

    就在她即将与跪在地上的小男孩擦肩而过时——

    一只沾着泥污和血渍的小手,猛地伸了出来,死死攥住了妇人玄色的裤角。

    “娘……”小男孩抬起头,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绝望的哭腔,那稚嫩的童音在死寂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心,“……别走。”

    妇人前行的脚步被这微小的力道绊住。她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抓住自己裙角的小手,又看向那张布满泪痕和污迹、充满乞求的小脸。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仿佛看着的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她伸出手,那动作甚至称不上粗暴,只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极其冷漠的力道,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小男孩死死攥着她裙角的手指。

    小男孩的手指被强行掰开,小小的身体因为绝望的用力而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留下狼狈的痕迹。

    他仰着小脸,固执地、一遍遍地低声哀求:“娘……别丢下我……别走……”

    妇人掰开了最后一根手指,裤角从小男孩无力的手中滑落。她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具男人的尸体一眼,更没有再看那个被她遗弃的孩子一眼,提着一把弯刀,决绝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血雾的回廊深处。

    小男孩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悬在半空,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抬头,饱含怨恨的声音穿透层层血慕,冲着那个女人扬去。

    “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来!我恨你!”

    喊到最后,他的声音开始嘶哑,而那背影早已远去,没有留一丝惦念给他。

    他发现自己无论再做什么,那个远去的人都不会回头,于是只能呆呆地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脸上剩下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茫然和死寂。过了许久,他才像一尊失去牵引的木偶,僵硬地、慢慢地转回头。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院门口站着的崔韫枝,仿佛她只是一片空气,一个幻影。

    然后,他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到那个死去的男人身边。

    小小的膝盖再次重重地跪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

    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轻轻地推了推男人冰冷僵硬的手臂。

    “爹……”他的声音很轻,却又空洞得可怕,像在自言自语,“……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皮影戏啊?”

    “你说……等开春……就带我去看的……”他又推了推,力道大了一点,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父亲,“……爹?你醒醒……我们去看皮影戏……”

    “爹?……”

    他一遍遍地推着,一遍遍地低声问着,声音里没有哭喊,只有一种固执的、令人心碎的期盼。好像只要他不放弃地问,地上那个冰冷的躯体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坐起来,摸摸他的头,答应他的要求。

    血泊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冰冷刺骨。男人毫无生气的身体随着他的推动轻微晃动,却始终紧闭双眼,无法回应。

    小男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理他了,为什么怎么推都不醒。他推搡的力道越来越大,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委屈:“爹!你说话啊!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那固执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崔韫枝的心脏。眼前的景象太过残酷,太过压抑,那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绝望和死亡面前的茫然与固执,几乎让她窒息。

    她再也无法忍受。

    “沈照山!”崔韫枝冲上前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打破这令人心碎的循环,“别推了!他……他听不见了!醒醒!沈照山,快醒醒!这只是幻境!”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小男孩的肩膀,将他从这血色的噩梦中强行拉出来。

    沈照山竟然听到了她的话,缓缓地转过了身子,他没有问崔韫枝是谁,也没有问她从何而来,他只是拿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呆呆地问:“为什么他不理我了?”

    崔韫枝哑然。

    沈照山见她不回话,又继续扭回头去,固执地想要叫醒地上的人。

    他伸手轻轻推着,地上的人却渐渐开始风化,变成一堆白骨,崔韫枝看着那些尖锐的东西,开始横穿沈照山的掌心,而沈照山恍然不觉。

    崔韫枝看得心惊,赶忙从背后抱住他,想要将他的双手制服住。尽管现在的沈照山人不大,力气却一点儿都不小,崔韫枝觉得自己根本拉不他,只好握住他的手,让那双手从那渐渐长高的骨刺中挣脱出来。

    就在她用力拉扯的瞬间——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崔韫枝只觉得左手掌心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她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一根不知何时从地面血泊中悄然探出的、惨白尖锐的骨刺,如同毒蛇的獠牙,竟已狠狠穿透了她的手掌。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骨刺蜿蜒流下,滴落在小男孩沾满血污的头发和颈项上

    ,温热粘稠的触感与冰冷的血雨形成鲜明对比。

    “唔……”剧痛让崔韫枝眼前发黑,闷哼出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

    那温热的的鲜血滴落在小男孩沈照山的睫毛上,又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推搡父亲尸体的动作,骤然停滞了。

    空洞死寂的眼眸,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从父亲模糊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根穿透了崔韫枝手掌的森白骨刺上,再顺着骨刺,缓缓移向崔韫枝因剧痛而扭曲煞白的脸。

    崔韫枝强忍着钻心的痛楚,迎上他那双终于有了焦距但依旧茫然混乱的灰蓝色眼眸。她咬着牙,声音因疼痛而破碎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再次唤道:

    “沈……照山……醒醒……跟我……回去……”

    “回……去?”小男孩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个极其沙哑、仿佛锈住了的音节。他眼中的茫然开始翻涌,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这个流着血、呼唤他名字的陌生女子是谁。

    崔韫枝掌心的鲜血流淌得更急了,温热的感觉似乎灼烫了他冰冷的皮肤。

    沈照山被烫得一缩。

    他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层凝固的死寂终于开始剧烈地波动,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起来。

    眼前的景象——父亲冰冷的尸体、母亲决绝的背影、满院的血腥、还有眼前这个女子穿透手掌的骨刺和她痛苦却坚定的眼神——如同破碎的镜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重叠。

    沈照山愣愣地,捧起了崔韫枝鲜血淋漓的手,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疼吗?”

    他忽然问,。

    崔韫枝本来就生疼的手掌心伤口,被他这么一问,忽然就更疼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崔韫枝很难过。

    有隔绝于这方小庭院之外的声音,或清晰或模糊地传来,在崔韫枝耳旁炸开,碎成一片片烟花一样的东西。

    “找!陛下有令,所有活口,一个不留!”

    这分明是汉人军官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此起彼伏的、属于女眷和幼子的尖叫声,在这片府邸回荡。

    一种冥冥之中的不安之感弥漫上了她的心头。

    而眼前,沈照山托着她的手掌,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崔韫枝第一次见他这样哭。

    整个血色的将军府幻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开始剧烈地扭曲、震荡;血雨倒流,尸体虚化,墙壁剥落……一切都在飞速地崩塌、消散。

    强烈的眩晕和撕裂感同时攫住了两人。

    *

    “咳!咳咳咳——!”

    沈照山几乎是刚恢复意识,身体便猛地弓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一大口暗红色的的淤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

    “沈照山!”那幻境中的伤口虽没有带到现实中来,隐痛却在,崔韫枝的手掌如今还发着麻,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少女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沉重的身体,避免他直接摔在地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你怎么样?别吓我!”

    沈照山急促地喘息着,就着崔韫枝撑起来的力气,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拍了怕少女的手,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灰蓝色眼眸,渐渐清明了起来。

    他朝四周环顾着。

    就在这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石室角落里那堆曾经璀璨夺目、崭新得不合常理的金银珠宝,连同地面上散落的白骨,如同被岁月瞬间抽走了所有精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光泽、腐朽、崩塌,最终化为了一堆堆暗淡的、毫无价值的灰色尘土。

    只有石壁两侧的壁画,依旧存在。但它们的色彩也迅速褪去、黯淡,线条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在短短几息间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霜侵蚀,变得古旧斑驳,透着一股更加苍凉沉重的气息。

    “咳咳……香……香气……”沈照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眸子盯着壁画,“是……幻象……根源……”

    崔韫枝察觉到了,随着财宝和白骨化为尘土,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竟然也在飞速地变淡。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不再具备那种侵蚀神智的恐怖力量。

    “我们……我们得出去……”崔韫枝看着沈照山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惨白的脸色,心揪成一团。

    幻境破了,但现实是,沈照山伤得更重了,而她自己也受了伤,出路依然渺茫。

    沈照山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他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若真想困死我们……就不会有幻境了。”

    他本想叫崔韫枝不用扶着自己,思索了一瞬,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罢了,扶着就扶着吧。

    他走一步崔韫枝走两步,终于挪到了壁画跟前,沈照山想到那神女传说的结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伸手敲了敲那壁画。

    咚、咚、咚。

    果然是空的!

    崔韫枝顺着他敲击的动作看去,霎时也明白了沈照山的意思。

    沈照山不再解释,积攒起最后一丝力气。他用眼神示意崔韫枝松开他。

    只见男人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探手,拔出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线条流畅的弯刀。刀身出鞘,在幽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芒。

    沈照山额角渗出冷汗,显然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致命的伤势。但他握刀的手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刀尖对准了壁画上诅咒符文剥落、石壁最为粗糙的那片区域。

    锵!锵!锵!

    金属与岩石猛烈撞击的声音在狭窄的石室里刺耳地回荡。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石屑飞溅和沈照山压抑的闷哼。他无视了身体的抗议,用尽全身力气,将弯刀当作凿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劈砍、凿击着那面看似坚硬的石壁!

    崔韫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担心他下一刻就会力竭倒下,又紧张地盯着那被凿击的石壁。

    终于!

    在沈照山几乎脱力、弯刀都快要握不住时——

    喀啦啦!

    一声脆响,被凿击的石壁表面崩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随即一大块石皮轰然剥落,露出了后面一个幽深的洞口。

    一股带着铁锈和泥土气息的、久违的新鲜冷风,猛地从洞口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石室内残留的、令人昏沉的甜香。

    有出口!

    崔韫枝心中狂喜,正要上前搀扶沈照山。

    然而,沈照山灰蓝色的眼眸在看清洞口后面景象的刹那,瞳孔却猛地一缩。

    那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山腹通道,而是一片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独特暗沉金属光泽的岩壁。

    是矿脉!而且看那色泽和质地……

    “赤铁矿……”沈照山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失血过多后的虚弱,但那双因伤痛而涣散的眼眸深处,却骤然燃起了一簇锐利是火焰。

    赤铁矿……燕州附近竟然有如此易于开采的富矿?若能炼出精铁……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但这些念头最后都停在一个人身上。

    崔韫枝。

    如若这座铁矿能够为他带来他一直需要又暂时得不到的东西……

    那和陈朝的拉扯将毫无必要。

    “沈照山!你怎么样?”眼前的少女却根本没心思去看那黑黢黢的矿脉,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这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男人身上。

    她站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想用撕下的衣襟去捂他还在渗血的伤口,声音带着哭腔

    ,“别管那些了!我们快走!你得找大夫!”

    沈照山被她摇晃得又咳出一口血沫,思绪被打断。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满脸焦急、泪痕未干的崔韫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好烦,不乐意想这些了,只想亲崔韫枝。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崔韫枝正哭得梨花带雨,见男人忽然低头,原以为他是有话要说,便未做任何防备,不料这人竟然微微侧头,吻上了她的唇角。

    血腥味儿顿时在二人唇齿间弥散开来。

    崔韫枝被亲懵了,呆呆站在原地,任由着眼前人一步又一步得寸进尺。

    最后在少女嘴角都微微发烫之时,他才松开。

    “你!你混蛋!你你你……”崔韫枝鼻息间还都是这人的味道,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抬手就锤他。

    却不料掌刚落下,沈照山就闷哼了一声。

    她又赶忙收回了手,正要上前查看,刚一伸手摸上这人,就听到一声闷笑。

    又戏弄她!

    见人真要生气了,沈照山赶忙见好就收,她将崔韫枝的脸掰过来亲了一口,哑声道:先走吧。”

    崔韫枝本不想理他,可见他实在是下一秒就在死在这洞里的样子,只能忍气吞声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个新凿开的、通往未知却也通往生机的洞口。

    *

    当他们狼狈不堪、浑身血污地互相搀扶着,终于跌跌撞撞地爬出那个狭窄的洞口,重新感受到外面凛冽却清新的山风时,身后那幽暗的石室深处,壁画前飘散的尘埃尚未落定。

    就在那片死寂的黑暗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那人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白色袈裟,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月华般的微光。

    他面容沉静,看不出年纪,仿佛超脱了时光的束缚。他手中捧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紫铜香炉,炉盖紧闭,但缝隙间已不见丝毫青烟逸出。

    炉中的异香,已然燃尽了。

    僧人垂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化为尘土的白骨与财宝,扫过那面斑驳古旧的壁画,最后落在洞口外那对互相扶持、艰难前行的身影上,眼神无悲无喜。

    他并未追赶,也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守护着这片尘封秘密的石像。

    直到洞口外那踉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嶙峋山石的拐角处,他才缓缓转身,银白色的袈裟在黑暗中掠过一道微光,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原地。

    只余下那个冰冷的、香烬已熄的铜炉,孤零零地留在原地,散发着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余韵。

    “阿弥陀佛。”

    僧侣的声音还回荡在这寂静的石室。

    第39章 杯中人“是内子。”

    窗外的雨停了,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淡淡的炭火气。

    崔韫枝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汁,坐在沈照山的床沿。他靠着厚厚的软枕,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沉静,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大病初愈的疲惫。

    她舀起一勺药,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沈照山配合地低头喝下,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喝的不是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汤,而是清水。

    室内很安静,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他吞咽药汁的声音。

    崔韫枝喂得很慢,也很专注。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几次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触及他眼神的瞬间,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那山洞中的重重幻境,尤其是他童年那血雨腥风、被至亲遗弃的惨烈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她想问,关于那个“将军府”,关于他喊的那声撕心裂肺的“我恨你”,关于他跪在父亲尸体旁一遍遍徒劳的呼唤……更想问,幻境中他捧着她流血的手问“疼吗”时,那眼神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沉重,不知如何启齿。他伤得这样重,那些回忆……想必是极痛的疮疤。

    沈照山沉默地喝着药,目光却未曾离开她片刻。她欲言又止的踌躇和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和探究,他看得分明。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崔韫枝放下碗,拿起一旁的帕子,想替他擦拭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渍。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他唇角时,沈照山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久病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你想问山洞里的事。”

    不是疑问,是陈述。

    崔韫枝的手顿在半空,抬眼看他。他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沈照山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洒满阳光的雨□□院,沉默了片刻。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半晌,他才缓缓道:

    “那个幻境……一半是真的,一半不是。”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别多想。”

    又是这样,淡淡的,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别多想?”崔韫枝心头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情绪猛地被点燃,她几乎要气急败坏地反驳——怎么能不多想?那血雨,那屠杀,那决绝离去的母亲,那至死也许都未能见最后一面的父亲,还有他小小的身影跪在血泊里的绝望……这一切,叫她如何能“别多想”?

    然而,她质问的话还没出口,沈照山却忽然将头扭向另一边,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我其实……没有见到我爹最后一面。”他顿了顿,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他没死在将军府。我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重,狠狠砸在崔韫枝心上。她所有的气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随之涌上的、尖锐的心疼。

    什么?

    她看着他刻意回避的侧影,那平日里坚不可摧、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身影,此刻在病榻上,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和孤寂。

    “沈照山……”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放在锦被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搜肠刮肚,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失去至亲的痛苦,尤其是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是她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深渊。

    沈照山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看她。他只是任由她微温的掌心覆盖着自己冰凉的手背。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良久,就在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味。他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点疲惫似乎被某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他甚至还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我早就没事儿了。”

    “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小殿下。”

    阳光落进他眼里,映着崔韫枝怔忡而担忧的面容。他这句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无奈的话,在崔韫枝心中投下了另一层更为复杂的涟漪。

    什么意思?

    沈照山久久地注视着她,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才下了决定似的,伸手轻轻摩挲着少女手背上细小的伤口。

    男人很少做这样亲昵的动作,崔韫枝忍不住向后缩去,却被沈照山握住了手。

    沈照山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想呆在燕州?”

    崔韫子原本神游着,听罢这话,反倒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点点头。

    比起昆戈,她自然是更愿意呆在燕州。

    沈照山说了这一句后又不说话了,他又窝在被子里,一只摩挲着少女的手背。

    “那就留在燕州吧,不回去了。”

    他道。

    崔韫枝愣怔了好半晌,才明白这个回去是指回昆戈。

    *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的风不仅带来了寒意,还带来了丰收。

    燕州真像是个桃源了。

    沈照山的伤势在名医调理和崔韫枝近乎固执的“监督”下,终于稳定下来,虽未完全复原,但已能下

    地行走,处理些紧要事务。崔韫枝手掌的伤也结了痂,只余下一点微麻。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照山难得没在书房或议事厅,而是被崔韫枝半劝半拽地带出了节度使府,在城中一家颇有名气的临河客栈二楼雅座坐下。

    楼下大堂人声鼎沸,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讲的是枭雄曹操|强|占张绣婶母邹氏,最终引得张绣降而复叛的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崔韫枝捏着茶盏,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故事选得……未免太微妙了些。她下意识地抬眼,悄悄瞥向对面的沈照山。

    沈照山一身玄色常服,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楼下说书人身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似乎真的只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崔韫枝收回目光,心头却有些感慨。

    外面世道纷乱,陈朝风雨飘摇,昆戈暗流涌动,这燕州城却还能有如此闲适的午后,百姓聚在一起听书喝茶,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实属不易。

    这其中,赵昱治城有方是一方面,沈照山这尊“杀神”坐镇燕州,无形中震慑住了多少魑魅魍魉,恐怕才是根本。

    就在说书人讲到曹操兵败宛城、仓皇逃窜,堂下听众发出阵阵惋惜或叫好声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乌桓部族华贵皮袍、腰间挎着弯刀的男人走了上来。他约莫三十许岁,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草原人特有的彪悍气息。他的目光在二楼雅座一扫,瞬间便锁定了沈照山这一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崔韫枝立刻察觉到这人不简单,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压迫感和审视的目光,让她本能地警惕起来。

    “沈少主,久仰大名。”男人停在桌旁,声音洪亮,说的是带着浓重乌桓口音的官话。他嘴上说着客套话,目光却像带着钩子,肆无忌惮地从崔韫枝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一种令人不适的占有欲。

    更让崔韫枝诧异的是沈照山的反应。

    沈照山竟破天荒地没有冷脸相对,示意对方落座,语气堪称“平和”地应了一句:“阿史那摩,你也来了燕州?坐。”

    这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照山何曾对人如此“和颜悦色”过?崔韫枝心中的警铃瞬间大作,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惊疑。

    自称阿史那摩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在沈照山对面坐下,目光依旧胶着在崔韫枝身上,仿佛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稀世珍宝。“这位是?”他明知故问,语气轻佻。

    “内子。”沈照山眼皮都没抬,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内子?!崔韫枝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呆呆看了沈照山一眼,面上维持着平静,心头却早已起了惊涛骇浪。

    阿史那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浓的兴味,他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将目光转向沈照山,语气也变得热络起来,仿佛老友重逢:“沈少主好福气!如此绝色佳人,便是我们草原上最娇艳的萨日朗花也比不上!”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了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交谈。

    话题从草原的牛羊、皮货的价格,渐渐转到燕州以北、关外十八部的势力分布,再隐晦地提及铁矿的开采和兵器的铸造。

    阿史那摩言语间不断试探沈照山的底线和合作意向,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铁矿的强烈觊觎。沈照山则始终四两拨千斤,语气平淡,却滴水不漏,既不明确拒绝,也不轻易松口,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融洽了几分。

    阿史那摩忽然话锋一转,再次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坐在沈照山身侧的崔韫枝,眼神赤裸裸地充满了志在必得的贪婪。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对着沈照山笑道:

    “沈少主,明人不说暗话。关外十八部,我阿史那部愿与你昆戈结为最坚固的盟友。此次合作的利润,”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沈照山面前晃了晃,“我再让三成给你!”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足以显示他的“诚意”。崔韫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阿史那摩紧接着图穷匕见,手指遥遥一点崔韫枝,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和狎昵:“我只要这位姑娘,让她跟我回草原,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二楼雅座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楼下说书人的声音、茶客的喧闹,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崔韫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她浑身僵硬,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照山,眼中充满了惊骇、屈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的求证。

    沈照山会怎么做?他会为了那巨大的利益……答应吗?在昆戈王庭,她见过太多将女人当作货物交易的事情……

    况且……况且……

    她想不出沈照山不答应的理由。

    在崔韫枝惊惶绝望的目光中,沈照山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甚至没有看崔韫枝一眼,仿佛阿史那摩提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条件。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凑到唇边,微微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在品味着上好的佳酿。

    就在阿史那摩以为沈照山是在权衡,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几乎要哈哈大笑出声时——

    沈照山放下酒杯。

    动作快得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张一直靠在桌边的、装饰华丽的长弓。

    弓弦已被拉开!

    冰冷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直指阿史那摩那因得意而大张的、正要发出狂笑的喉咙!

    “呵。”沈照山唇角似乎极快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声低笑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咻——!

    弓弦震响!

    一道乌光撕裂了空气!

    噗嗤!

    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阿史那摩的咽喉!巨大的力道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地一仰,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阿史那摩脸上的狂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就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他双眼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瞪着沈照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鲜血如同喷泉般从箭孔和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华贵的皮袍和身下的地板。

    “呃……”他徒劳地伸出手指,指向沈照山,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整个客栈二楼,死寂一片。

    楼下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茶客都惊恐地望向二楼雅座的方向。

    崔韫枝呆呆地坐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抽离了。

    她看着阿史那摩那死不瞑目的尸体,看着那汩汩流淌、迅速蔓延开来的刺目鲜血,再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沈照山已经放下了弓,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时间好像静止了。

    一下、两下、三下,崔韫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快。

    而沈照山拉起她的手,目光扫过楼下惊恐的人群,最后停在那尸体上。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客栈:

    “把这人拖下去,喂狗。”

    第40章 掌中信杀了沈照山。

    沈照山那一声“喂狗”如同重锤落地,瞬间敲得客栈内所有的嘈杂与惊恐都静下。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楼梯口,身后跟着几名气息沉凝的节度使府亲卫。

    “赵昱,去抬些铜钱来。”沈照山忽然没有任何铺垫道。

    赵昱却立时明白了沈照山的意思。

    无需沈照山再下令,他一张娃娃脸上再无一丝平日笑意,眼

    神冷冽如刀,利落做了几个手势。亲卫们立刻分散开来,如同磐石般封锁了二楼所有出入口,另一部分则迅速下到一楼大堂,无声地控制住局面,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诸位父老乡亲,受惊了。”赵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住了楼下的骚动,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今日之事,乃乌桓贼酋阿史那摩对我少主不敬,咎由自取。惊扰各位雅兴,实属不该。”他示意手下,“取些铜钱来,给诸位压惊。今日茶资,节度使府全包了。还请诸位先行散去,莫要聚集。”

    亲卫抬上变戏法似得一筐新铸的铜钱,赵昱亲自抓起一把把铜钱,微笑着分发给惊魂未定的茶客。

    铜钱撞击的清脆声响和赵昱温和的态度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百姓们虽然心中骇然,但有钱可以白领,赵昱又素来是个体恤百姓的好官,他们看着满地流淌的鲜血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以及节度使府士兵冰冷的目光,谁也不敢多言,拿了铜钱道谢后,便匆匆低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刚刚还是悠闲听书之地的修罗场。

    崔韫枝依旧僵坐在原位,脸色苍白如纸。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惊变,阿史那摩咽喉喷涌的鲜血,沈照山冰冷杀伐的眼神……一幕幕在她脑中翻腾。

    然而,比这血腥场景更让她心神剧震的,却是沈照山那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内子”。

    这两个字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她心头,让她在惊惧之余,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阵热意,耳根都红透了。屈辱、后怕、惊疑……种种情绪交织,最终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复杂心绪。

    她偷偷抬眼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已经站起身,正垂眸整理着袖口,动作从容,仿佛刚才当众射杀一部首领不过是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

    他察觉到崔韫枝的目光,侧头看来。

    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杀意已经平复,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的脸,而是直接握住了她放在膝上、仍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薄茧和灼人的温度,将她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没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重伤初愈后特有的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乌桓……跳梁小丑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阿史那摩的尸体,语气平淡无波,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

    “关外苦寒,冬雪未消,他们自顾不暇,没胆子也没力气现在找麻烦。”他拉着崔韫枝站起来,牵着她绕过那滩刺目的血迹。

    至于那雪山下的铁矿……

    开春就能听见锻铁声了。

    新铁铸的刀,即将亮于天幕之下。

    乌桓部虽曾是盟友,但反复无常,觊觎昆戈已久。阿史那摩此番前来,名为合作,实为试探和勒索。沈照山先前隐忍周旋,一是伤势未愈,二是冬日确实不宜动兵,乌桓地处更北,春季来得更迟,给了沈照山喘息和准备的时间。

    而鹰愁涧下发现的新铁矿,如同天降助力,一旦开春开采冶炼,昆戈军备将得到质的飞跃。

    一直以来困扰着鸷击部的东西,即将化作飞尘。

    况且这贼子竟然敢把主意打到崔韫枝身上。

    沈照山想到方才这人看着崔韫枝的眼神,又觉得将这人喂狗实在是便宜了他。

    崔韫枝被沈照山拉着径直下楼。

    赵昱已处理完现场,恭敬地候在马车旁。马车驶离了那片血腥之地,穿过喧闹渐起的街市,回到了戒备森严的燕州节度使府。

    崔韫枝一路被沈照山牵着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心乱如麻。脸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内子”二字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在脑中交替闪现。

    她低着头,任由沈照山拉着她穿过熟悉的府门、前庭、回廊……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后院居住区域时,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拽住脊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抬头环顾四周。

    深秋的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回廊的朱漆柱子,檐角悬挂的铜铃,庭院中那棵枝干虬结、已有百年树龄的古柏……甚至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混合着松木、墨香和淡淡兵戈铁锈的独特气息……

    这一切……这一切为何如此熟悉?!

    不可置信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崔韫枝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刚才在客栈时还要惨白。她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却与幻境中那个血雨腥风、白骨铺地的“将军府”一点点重叠起来。

    是了!是那些模糊的轮廓,是那种相似的布局和气韵。

    虽然眼前的节度使府更加宏大、规整,少了那份破败和血腥,但那份骨子里的肃杀和厚重感,尤其是这条通往内宅的回廊……竟与幻境中她奔向那个小院时的路径惊人地相似!

    “怎么了?”沈照山察觉到她的僵硬和异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他微微蹙眉,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翻涌的惊骇和恐惧。

    崔韫枝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颤抖着手指,指向周围的建筑和回廊深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里……这里和……幻境里的将军府……好像……太像了……”

    沈照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梁柱、飞檐、庭院。他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仿佛瞬间沉入了某种遥远的记忆。握着崔韫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某种关联。

    这个回应如同巨石投入崔韫枝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求证和更深的困惑:“为什么?这里……难道是……”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他拉着她,没有走向内院,反而转向了回廊深处一个相对僻静、栽种着几丛修竹的角落。这里的光线稍暗,更添几分沉静。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崔韫枝笼罩。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到那场幻境中的一切。

    “怕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抚摸她的脸颊,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粝地擦过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滴冰凉泪珠。

    崔韫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颤,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

    “不是幻境。”沈照山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揭开尘封记忆的沉重,“这府邸……是在旧燕州镇北将军府的原址上重建的。”

    崔韫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镇北将军府……那幻境里血雨腥风的府邸,沈照山童年噩梦的根源,竟然……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脚下?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幻境中那满地的尸体、小男孩绝望的哭喊、女人决绝离去的背影……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与现实中的回廊、古柏重叠在一起,让她头晕目眩。

    沈照山看着她瞬间失血的面容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一紧,将她更稳地禁锢在自己身前,阻止了她后退的动作。

    他低头,额头几乎抵上少女的额头,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惊惶的瞳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抚的强调:

    “都过去了,崔韫枝。”

    “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有赵昱、赵昱的妻子,节度使府上的奴仆,那些被悄悄救回来的难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最后落回她眼中,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还有我。”

    “……和你。”

    沈照山似乎不知道接下来

    该做什么动作好,他愣怔片刻,伸手轻轻抚摸过崔韫枝的脸颊。

    “我们可以不回昆戈,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他罕见有这样温情而柔和的时候,整个人都被秋阳笼罩着,脸上的绒毛泛着一层细小的、金黄的颜色。

    崔韫枝愣住了,连月来的奔波与苦累让她几乎忍不住马上答应。

    如果没有之前的一切,她仅仅是个普通的燕州姑娘,这一刻该多么幸福。

    可惜她不是。

    她姓崔,是陈朝的公主。

    被他掳掠而来的、大陈公主。

    *

    “而你们的金枝玉叶——”

    “不也得在床|上求着我□?”

    沈照山那句羞辱,如同一把淬毒的刀,割开她岌岌可危的自尊,鲜血淋漓,纵然时日一长,那些溃烂的血肉会被缝合,可是疤痕却永远都在。

    撕开它犹如撕开昆戈王帐那层血腥而屈辱的回忆,将那份被刻意遗忘的、关乎尊严的伤口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然而,更让她绝望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纯粹地去恨他。

    沈照山的身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她的生命。

    是鹰愁涧下以命相护的决绝,是山洞幻境中为她挡下骨刺的沉重身躯,是病榻旁那笨拙却固执的擦拭,是客栈里那声不容置疑的“内子”,是将军府旧址上那句沉甸甸的“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的、难解的密网,将她牢牢困住,挣扎不能。

    爱与恨,恐惧与依赖,屈辱与一丝隐秘的悸动,在她心中激烈地绞杀,让她每日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煎熬之中。

    沈照山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挣扎。

    鹰愁涧下铁矿的发现,让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鹰。

    他变得异常忙碌,每日天不亮便策马出城,前往北山勘探矿脉,与赵昱及召集来的工匠商讨开采、冶炼、铸造的方案,常常披星戴月才归。

    偌大的节度使府,白日里常常只剩下崔韫枝一人,对着庭院里那棵百年古柏发呆。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孤寂,沈照山从新安置的难民中挑选了一个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名唤禾生的女孩儿送来。

    赵昱办事向来稳妥,言明已仔细核查过禾生的身世,父母皆亡于战乱,背景清白,人也老实本分。

    禾生初来时,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连头都不敢抬,说话声音细若蚊蚋。崔韫枝本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加上心中郁结,也无意摆什么公主架子。她只是温和地让禾生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问了些家常。

    禾生见这位“少夫人”如此平易近人,眼中的恐惧才渐渐褪去,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腼腆和感激。

    有了禾生的陪伴,崔韫枝的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

    禾生手脚勤快,心思也单纯,将崔韫枝的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虽不懂诗词歌赋,但会讲些乡野趣闻、市井见闻,有时还会笨拙地学着街边小贩卖货的吆喝声,逗得崔韫枝忍俊不禁。

    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关系日渐亲厚。禾生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成了崔韫枝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里,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

    这一日午后,阳光晴好。崔韫枝在房中绣了半日帕子,只觉得心浮气躁,针线怎么也理不顺。

    禾生在一旁整理衣物,见状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提议道:“少夫人,奴婢听说临河客栈新来了位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可新鲜了。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整日闷在府里,怕是要闷坏了。”

    崔韫枝正心烦意乱,闻言也有些意动。想起上次在客栈听书,虽然结局惊心动魄,但那份市井烟火气,确实能短暂地驱散心头的阴霾。她点点头:“也好。去换身衣裳吧。”

    她近日来一直喊自己“少夫人”,恐怕也是学了赵昱,她与沈照山关系尴尬,不好与旁人解释,崔韫枝便只好应了。

    主仆二人换了素净的常服,也未带太多随从,只叫了府中一名沉稳的老车夫驾车,再次来到了临河客栈。

    客栈依旧热闹,人声鼎沸。大堂中央,果然换了位年轻些的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一段江湖侠客的传奇。崔韫枝和禾生选了二楼一处靠栏杆、视野较好的雅座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点心。

    楼下说书声抑扬顿挫,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叫好声。崔韫枝端着茶盏,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心神却依旧有些飘忽。

    沈照山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矿洞深处巡视,还是与匠人讨论着冶铁炉的图纸?那日他射杀阿史那摩时的冰冷眼神,与后来牵着她手时的温度,交替在她脑中闪现。

    这铁矿的事情,不知为何,沈照山也未瞒着她,他做得坦荡,崔韫枝又不大了解这些,便不好去问。

    哎,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落脚,已经好几日天大黑了才回来,微微擦亮就走,她若是个记性不好的,恐怕都要忘了沈照山是个什么模样了。

    禾生倒是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还小声跟崔韫枝讨论两句剧情。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二低着头,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他动作麻利地为崔韫枝续上热茶,又给禾生面前的杯子添满。

    楼下正讲到精彩处,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满堂喝彩声、议论声轰然响起,嘈杂一片。

    就在这喧闹声浪达到顶峰的瞬间,那续茶的小二借着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遮挡视线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触手微硬的纸团,塞进了崔韫枝放在桌下的、虚握着的手心里!

    崔韫枝浑身猛地一僵!

    指尖传来的异物感冰凉而突兀,像一条突然缠上手腕的毒蛇。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小二的动作极快,塞完纸团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脸上堆着如一开始一般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二位慢用。”

    随即端起托盘,利落转身,汇入了楼下喧闹的人流中,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楼下巨大的声浪完美地掩盖。连坐在对面的禾生都毫无察觉,她正被说书人逗得掩嘴轻笑。

    崔韫枝的手心却瞬间沁出了冷汗。

    那小小的纸团,此刻在她掌中如同烧红的炭块,烫得她几乎要惊叫出声。她强压下几乎跳出喉咙的心,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无人注意她,禾生还沉浸在故事里,其他茶客也都在关注着楼下。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握着纸团的手慢慢缩回袖中,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端起茶杯,想借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煞白的脸色,却发现杯沿碰到嘴唇时,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刚才那小二……他是谁?!

    无数个惊骇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炸开。大陈的探子?昆戈内部不满沈照山的人?还是……其他觊觎铁矿、或者记恨沈照山杀了阿史那摩的势力?

    袖中的纸团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粗糙的纸张边缘,磨得她娇嫩的手心生疼。

    禾生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小声问道:“少夫人?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崔韫枝猛地回神,对上禾生清澈担忧的眼睛,心头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

    ,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没……没事,许是……许是这茶有些烫,呛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投向楼下说书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袖中那个小小的纸团上。那里面藏着什么?是威胁?是命令?

    还是一个足以将她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陷阱?

    她环顾四周一圈儿,确认这处没人看着,迅速将那纸条在圆桌下面展开。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客栈东厢房见。

    和……

    杀了他。

    这三个字与自己那日进昆戈地牢探望刘大人,那随员塞到自己手心的纸条上的字渐渐重合。

    崔韫枝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知道自己必须找机会烧毁那纸条,但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喧闹却又仿佛充满窥伺的客栈里,她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无比艰难。

    禾生见她脸色依旧难看,连忙起身:“少夫人,您手好凉!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您脸色真的很差……”

    回去?

    崔韫枝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楼下大堂,人群依旧喧闹,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但那个递信的小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她心中的恐惧更甚——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且对这里的环境极其熟悉。

    她勉强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嗯……是有些乏了。禾生,我们……回府吧。”

    不能贸然去什么东厢房,这儿原本就是沈照山的地盘,这样做未免太明显。

    如若这人真是有心找自己……他一定会再找机会。

    崔韫枝几乎是扶着桌子才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禾生连忙上前搀扶住她,满眼都是担忧。

    崔韫枝将那只藏着纸团的手紧紧缩在宽大的袖袍里,仿佛握着的是一个即将引爆的惊雷。她任由禾生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楼梯,穿过喧嚣依旧的大堂。

    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阳光透过客栈的门窗照射进来,明亮刺眼,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一片浓重的、冰冷的阴霾。

    马车驶离客栈,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车厢内,崔韫枝靠在软垫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

    禾生以为她只是不舒服,细心地替她拢了拢披风,不敢打扰。

    只有崔韫枝自己知道,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袖中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纸团上。

    杀了他。

    杀了沈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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