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她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揪住沈照山早已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衣领,另一只手攥紧成拳,不由分说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向他的胸膛和肩臂。
那拳头带着她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无处发泄的痛楚,力道不轻。沈照山被她打得身形微晃,却始终一声不吭,未有躲闪,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迟来的责怒,目光始终落在姑娘泪水纵横的脸上,满眼都是愧疚。
就在崔韫枝蓄力想要挥出下一拳时,沈照山猛地蹙紧眉头,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随即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猝不及防地喷涌而出,溅落在两人之间的枯草碎石上,触目惊心。
崔韫枝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挥到半空的拳头也停滞不前。她脸上的愤怒和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时的愣怔所取代。
“你……”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去扶他。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崔韫枝心跳得厉害,还未反应过来,沈照山却仿佛被这声音惊醒,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速度,单手紧紧环住她的腰,用尽最后力气将她迅速带离了这出崖边还是有些近的地方,踉跄着退到安全地带。
几乎是同时,明晏光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的树丛后钻了出来,看到眼前景象,尤其是沈照山胸前衣襟上那片明显洇出、此刻又添新红的血迹,顿时脸色大变,急得直跺脚:
“哎呦我的殿下哟!您……您下手轻点儿啊!他这伤还没好利索,胸口那处最是要命,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哎呦,一眼没看你就跑出来了……”
崔韫枝这才猛地注意到,沈照山墨色的衣襟上,胸口
的位置,早已暗沉了一片,那分明是旧伤洇出的血迹,只是因为衣色深,方才情绪激动竟未立刻察觉。
她慌忙抬头看向沈照山,只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微弱,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强撑了许久。然而他却依旧低头看着她,染血的嘴角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抬起微颤的手,轻轻拂开她颊边被泪水粘住的碎发。
男人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歉疚。
“……对不住。”他看着她,声音低哑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眸中情绪复杂万千,最终被巨大的疲惫和痛楚淹没。
话音未落,他眼睛一闭,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向后倒去。
“沈照山!”崔韫枝惊呼一声,慌忙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下滑的身躯,却被那沉重的分量带得一同跌坐在冰冷的山石上。
*
别院那间熟悉的卧房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崔韫枝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沈照山。他昏迷着,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毫无生气。整个人清减得厉害,躺在厚厚的被衾下,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像一柄收敛了所有锋芒、沉寂已久的薄刃,只有那极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胸膛起伏和鼻息,证明着他还活着。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无数激烈的情感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撕扯。
愤怒于他缜密的欺骗与算计,怨恨他再次将她置于被蒙蔽、被安排的境地,难过他所承受的伤痛……
然而,所有这些汹涌的情绪,最终都被一个最简单、最原始、也最汹涌的念头覆盖、冲刷、乃至湮灭。
他没死。
沈照山没死。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不合时宜的暖流,瞬间融化了冰封数月的心湖,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和后怕。
可紧接着,被欺瞒、被独自抛下承受痛苦的愤怒又如毒蛇般抬起头,嘶嘶地吐着信子,让她恨不得立刻将他摇醒,质问他,甚至……掐死这个总是自作主张的混蛋!
她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撕扯中僵立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身后传来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她没有回头。
明晏光端着刚煎好的药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他看着床边崔韫枝静默的背影,又看了看榻上昏迷不醒的沈照山,沉重地叹了口气。
“殿下……”他斟酌着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心虚。
崔韫枝缓缓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很显然在不满他的伙同隐瞒。
“你也闭嘴。”
明晏光立刻噤声。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蒸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他张了张嘴,视线在崔韫枝风雨欲来的神情和沈照山毫无生气的面容之间徘徊了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
“他一直昏迷着,前几日才醒过来一次,但伤势实在太重,根本没脱离危险……殿下,我知道他这事儿做得混账,该死……但他……但他怕自己终究挺不过这一关,若让你空欢喜一场,届时你会更……”
他的话没能说完。
崔韫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刚才那种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叹息:“药给我吧。多谢你,明大夫。你先出去,我来喂。”
明晏光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确定她暂时不会把药碗扣在沈照山头上后,才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有劳殿下。药需得趁热喝。”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药汁的热气在空气中缓缓扭动,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崔韫枝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端起了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她用瓷勺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沈照山苍白的唇边。
然而,他昏迷中牙关紧咬,唇缝微启,药汁根本喂不进去,大多沿着嘴角流了下来,染脏了颈下的软枕。
崔韫枝蹙着眉,用手帕擦拭着淌下的药液,心中一阵愤懑:就该让你疼死算了。可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
尝试了两次,皆是如此。待到第三勺药汁依旧未能顺利喂入,反而似乎呛到了他,引得沈照山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咕噜声,身体也无意识地轻微抽搐起来。
崔韫枝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被药呛死,连忙将药碗搁回一旁的矮几上,倾身过去,用帕子仔细又焦急地擦拭他嘴角和下颌的药渍,轻轻拍抚着他的胸口顺气。
就在这忙乱之际,沈照山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缓缓掀开。
崔韫枝正低头为他擦拭,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昨日在崖边,她被巨大的情绪冲击着,愤怒与恨意占据了上风,根本无暇仔细看他。此刻,在室内相对柔和的光线下,两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他瘦削得惊人,脸颊凹陷,使得轮廓更显凌厉。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唇上因失血而毫无光泽,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迷茫过后,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复杂的情愫在其中无声流淌。
崔韫枝动作一顿,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照山也静静地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分离都看回来。片刻后,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视线转向矮几上的药碗,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我自己、自己来罢。”
崔韫枝想起明晏光嘱咐需趁热喝药,略一迟疑,还是将药碗端了过来,递到他手边。沈照山费力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接过药碗的过程显得异常艰难,每一
下移动似乎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让他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着他这副连端碗都吃力的模样,崔韫枝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心疼又冒了出来,几乎就要伸手将碗拿回来,说一句“还是我来”。
然而,不等她动作,沈照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蹙紧眉头,竟直接仰头,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一口气尽数灌了下去。
剧烈的动作引得他胸腔震动,放下碗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颊因这痛苦而泛起不正常的红,看得崔韫枝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又想去帮他顺气,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
沈照山强压下咳嗽,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试图找到一个能让他稍微舒服些、也能更好地看着她的姿势。
崔韫枝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收回了手,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再次狠狠压下。她不能心软,绝不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现在能说了?那天在谷里,到底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沈照山沉默了片刻,浓密的眼睫低垂,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说话的力气。房间内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眼,望向崔韫枝,缓缓开口:
“那日火药爆炸的瞬间,我跳进了旁边的那处寒潭。”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那潭水极深……且与地下暗河相连,本是一线生机。”
“只是没想到……”他眼中掠过一丝冷冽,“柳清源和我二哥,虽自身无法长时间潜入那冰寒刺骨的潭水,却豢养了一批用以试药、早已异化的药童。”
“我在水下与那些失了神智、力大无穷的药童搏斗了很久,最后终于按到了明晏光曾提及过的潭底的一处机括,才……才引发了水下的机关。”
“但……”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自己依旧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眉头因隐痛而紧蹙,“但当时体力耗尽,躲避不及,还是被机关激发的数支弩箭误伤了。”
他说得轻巧,但内容却惊心动魄,崔韫枝见过那些药童药童,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何等的难对付!
她听着,面无表情,唯有置于膝上、掩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说到这里,沈照山停下来缓了口气。他抬眼看向崔韫枝,目光没有一瞬从她身上移下来过。
“可是,大概真是祸害遗千年吧……”他声音低得几乎如同气音,带着一丝自嘲,“在水里不知漂了多久,被冲到了一处浅滩礁石旁。昏迷了好几日。竟还是被明晏光循着暗河流向找到了。”
“只是伤势实在太重,我自己也不知还能不能熬过来。”
听到这里,无尽的心酸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猛地窜上崔韫枝的心头,烧得她心口发疼。她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这就是你瞒着我、让我以为你死了、独自熬过这月余的理由吗?”
沈照山望着她因愤怒而灼亮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又暗沉了几分。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虚弱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
“我以为,没有我,你能过得更好些……”
崔韫枝气得几乎笑出来:“确实!上有失而复得的老父需奉养,下有聪明伶俐的幼子待抚育,至于丈夫么?死了正好!升官发财死丈夫,女人三大幸事我差点占全了,可不是过得更好些?”
沈照山眨眨眼,知道崔韫枝在气头上,没敢说话。
看着他这副样子,崔韫枝心头的火越烧越旺,她又是一声冷笑:“沈照山,我真该刚才就直接掐死你!你这张嘴里,就从来吐不出一句我爱听的话,永远都是你以为,你安排,何曾问过我一句要不要?”
说着,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虚弱不堪的男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清晰:
“你听好了。”
“你救回我父皇,此恩我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但你救我这件事——”她刻意加重了这句话,“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是,我知道,形势所迫,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或许这是你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可我不管!”她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就是不开心!不开心到恨不得立刻一把火将这里烧个干净,将你我之间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烧个一干二净!”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眶的湿热,继续道:“可是我不会。我惜命得很。我好不容易才从阎王爷那里爬回来,我还有父亲要奉养,还有驰羽要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不会为了你再次糟践我自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然弯下腰,整个人俯下身去,双手撑在榻边,逼近沈照山,那双盈满复杂情绪的眼睛直直地望入他深邃的眼底,两人鼻息几乎可闻。
“你又骗了我,”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但是——”
“你给我好好活着,”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慢慢给我赔罪!听见了吗?”
沈照山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泪意却异常倔强坚定的面庞,他微微怔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应道:“……好。”
话音落下,他极其艰难地、用尽残余的力气微微抬起头,冰凉的、带着苦涩药味的嘴唇,极其轻柔地、短暂地碰了碰她的唇瓣。
只是一个一触即分的亲吻,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无尽的歉疚、思念和承诺。
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猛地跌回枕上,剧烈地喘息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崔韫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也向前倾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撞到床栏。她就保持着这个半伏在他身上的姿势,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苦的药味和那熟悉的、令人心安又心碎的气息。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大悲大喜、以及此刻终于落地的某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下来,无边的疲惫感瞬间吞噬了她。
她甚至没有力气再起身,就这样伏在沈照山的枕边,抓着他的一片衣角,意识很快变得模糊,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大明宫那个荷花盛开的夏日。
她看见母后依然年轻美丽,穿着她最爱的流云锦宫装,坐在太液池边光滑的青石上,脚下的碧波轻轻荡漾。微风拂过,她发髻上的步摇流苏和池中的荷花一同轻轻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荷香。
母后转过头来,对她伸出手,声音放得轻而缓:“我们柔贞,以后也要当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儿啊。”
梦中的崔韫枝没有像以往那样哭泣。她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捧着的一捧鲜嫩的莲子,那是身旁那个沉默的少年,在荷花池里闷了整整一个下午,才为她摘来的。
她抬起头,看着母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娘,我会的。”
她抬头,大明宫的阳光依旧那样好。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