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山谷间呼啸而过的风声,都被无限放大,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而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崔韫枝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几乎是要撞碎肋骨、跳出胸腔来。
她被堵着嘴,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焦急的呜咽,成不了清晰的音节,只能用尽全力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
她拼命地向沈照山摇头,眼神里写满了恳求与抗拒。
不要答应他们……不要为了我束手就擒……
没有什么不值得他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然而沈照山只是沉默地回望着她。
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却奇异地沉淀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仿佛在说,别慌,看着我,信我。
这无声的安抚像温水流过焦土,奇迹般地让崔韫枝狂乱的心跳渐渐找到了节奏。
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慌,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是沈照山,他从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他一定有办法,一定……
就在这时,身后的巴图尔和柳清源似乎终于结束了低声而急促的商议。
柳清源上前一步,干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语气带着一种故作大方却难掩算计的虚伪。
“好!王爷果然是情深义重,令老夫颇为感动啊。”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便显得一字一顿,不怀好意,“我们可以放了她。但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沈照山,“为了确保沈侯爷您……能安心做客,还得请您先委屈一下,自己把双手捆上。否则,我们怎么敢放心让殿下离开呢?”
这话一出,崔韫枝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老东西果然没那么好对付。
“唔——!唔唔——!”她猛地激烈挣扎起来,身体用力向前倾,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因用力而磨得生疼,却不管不顾地想用头去撞旁边嶙峋的石壁。
就算是死,她也绝不能成为拖累他的筹码。
“找死!”柳清源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拽住捆绑她的绳索,粗暴地将她扯了回来,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又惊又怒,彻底撕破了伪善的面具,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贱人!安分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崔韫枝被扯得头皮发麻,胳膊仿佛要脱臼,但她根本顾不上疼痛,只是死死盯着沈照山,用尽全身力气摇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灼,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上眼眶。
沈照山看到她竟决绝到试图自戕以保全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手一瞬握拳,眸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心疼。
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放缓了许多,颤声里带着温和,清晰地唤她:
“韫枝。”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穿透了风声,直抵她慌乱的心底,“看着我,听我说。”
崔韫枝的挣扎微微一顿,含泪望向他。
“别做傻事。”沈照山的目光在这样跳跃的火把和阴森的岩洞中,竟然显得平和而缓慢,“想想驰羽,他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
沈驰羽的名字像一记温柔的钝击,狠狠撞在崔韫枝最柔软的地方。
孩子……她的孩子……她
见她的情绪被这句话触动,沈照山继续循循善诱,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你离开后,他又起了高热,哭闹着要娘亲……兴许是母子连心,他也感知到了你的危险。说到底,是我的疏忽,没能护好你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殿下,你先跟他们走,栗簌和额尔图就在谷外接应,很安全。我们总不能……都折在这里。信我,我不会有事。”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先出去,照顾好驰羽,等我回来。”
她赴死的决绝被这短短几句话一点一点摁回了心中。
沈驰羽……沈驰羽……她可怜的孩子……
崔韫枝终于不再激烈反抗,只是肩膀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流得更凶,却是一种认命般的、带着巨大担忧的妥协。
沈照山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柳清源见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王爷,殿下,这里可不是什么让你们互诉衷肠的好地方,最好不要磨蹭,不要耍花样。,”
说着,一个昆戈武士将一截粗糙的麻绳扔到沈照山脚下。
沈照山又看了崔韫枝一眼,这一眼复杂难辨,只是崔韫枝反身瞪了柳清源一眼,她没有看到。
沈照山缓缓俯身,捡起了那根绳索。
就在他弯腰的刹那,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一句低得几乎只有气音的话,借着风声精准地飘入正被推搡着经过他身边的崔韫枝耳中。
“……有明晏光在。”
明晏光!
对了……明晏光……他曾是神医谷的人,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沈照山绝不是孤身前来,他一定有后手。
对的……对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股绝处逢生的希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照山,眼中淌出亮光。
沈照山接收到了她的眼神,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峻。他不再看她,开始慢条斯理地将绳索绕在自己手腕上。
崔韫枝被两个壮汉押着,一步一顿地走向那扇缓缓开启的、通往自由,也可能是另一段未知的山谷石门。
她忍不住一次次回头,目光贪婪地追逐着那个挺拔如松、正主动将双手送入桎梏的身影。
每一次回头,都看到他被火光照耀的侧脸,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一场生死交易,而是一件寻常小事。
沈照山的从容某种程度上极大地安抚了她焦灼的心。
终于,她走到了石门口,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凛冽的山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冷得她一个哆嗦。
最后一次回首,她看到沈照山也正望向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摇曳的火光和众多虎视眈眈的敌人,他冲她笑了一下。
其实沈照山很少会笑,他总是一副表情,偶尔一笑,也多半是嘲讽。
但是这一次,崔韫枝的心无端漏了一拍。
她心上一空,不知怎地,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回去。
只是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最终“轰”的一声,彻底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火光与杀机。
一切都归于黑暗,只有栗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喊着她的名字。
崔韫枝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望着眼前黑黢黢的、熟悉又陌生的山道,摸了摸脖颈上已经凝结的血痕,攥紧了微微颤抖的拳头。
凛冽的山风瞬间包裹住崔韫枝单薄的身躯,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空气被吸入肺腑,带着山间草木酸涩的味道。
“殿下!”
“殿下您没事吧?”
两声急切的呼唤几乎同时响起。借着微弱的星光,崔韫枝看到栗簌和额尔图果然焦急地迎了上来。栗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因为高烧未退而险些软倒的崔韫枝。
崔韫枝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反手死死抓住栗簌的衣襟,指尖因为过分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长时间的禁锢和惊吓让她声音嘶哑,却带着几乎是化为实质的急切:“栗簌!到底怎么回事?沈照山他……他怎么办?他是不是和明大夫安排了后手?是不是?”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目光灼灼地盯着栗簌,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确凿的答案。
栗簌眼神快速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崔韫枝直视的目光,只是用力搀扶住她,语速极快地说道:“殿下,主子自有安排,他不会有事的!您放心!但这里太危险了,绝不能久留,万一那些人反悔追出来,主子的苦心就白费了!咱们得立刻离开这里!有什么话,等安全了再说。”
这番话恰到好处地压下了崔韫枝即将脱口而出的更多追问。
是啊,栗簌说得对,这里还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随时可能有变,绝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照山用自己换她出来
,她不能任性,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她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心跳如擂鼓般的不祥预感仿佛要破胸而出。她虚弱地点了点头,任由栗簌和额尔图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与山谷相反方向的山道快步走去。
夜间的山谷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和扭曲树影的轮廓。
寒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通道,发出呜呜的悲鸣,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脚下的路坎坷不平,碎石遍布,崔韫枝浑身无力,几乎是被两人半搀半拖着前行。每一次踉跄,每一次被冷风吹得瑟缩,都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如何脱离险境,而沈照山又是如何独自留在那龙潭虎穴之中的。
他一定有计划……明晏光……他提到了明晏光……
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试图用这微弱的希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
不知走了多久,崎岖的山道终于渐渐变得开阔。前方隐约出现了晃动的火光。
不是、不是。
不止一点,而是一片,似乎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
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崔韫枝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只见明晏光正站在不远处,神色凝重地指挥着一些人。而在他身后,或坐或站着的,竟然是那些原本被巴图尔和柳清源关押起来的神医谷弟子们!
他们大多面带疲惫和惊惶,但确实都逃出来了。
看到这一幕,崔韫枝心中先是一阵巨大的惊喜和宽慰涌上心头,人都救出来了,明大夫果然成功了!那沈照山……
然而,这喜悦的念头才刚刚升起,不好的预感便顿上心头。
明晏光在这里……
他在这里指挥若定,接应弟子……
那……那个应该在外策应、作为沈照山后手和依仗的明晏光在这里……
那此刻深陷谷中、孤立无援的沈照山怎么办?
“唔!”崔韫枝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那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如同滔天巨浪,轰然拍下,将她彻底淹没。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那一直萦绕不去的恐惧是什么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外夹击的精妙后手。
他用自己换她出来,用关于明晏光的那点儿模糊的信息给她求生的希望和离开的勇气,而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打算独自面对所有敌人。
不对……不对……
怎么会这样……
崔韫枝几乎想大喊,但是一切声音都卡在她的喉咙里,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无法逃逸。
就在她想通这一切、血液都几乎冻结的同一时刻,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最深的恐惧,身后遥远的神医谷方向,猛地传来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
“轰隆隆——”
一瞬间地动山摇。
崔韫枝猛地回头,瞳孔紧缩,一口血几乎是瞬间漫上喉头。
只见他们刚刚逃出的那片山谷所在的山峦,在震耳欲聋的火药爆炸声中剧烈地颤抖、崩塌,巨大的岩石混着泥土树木轰然滚落,顿时烧起的火光,如同地狱的业火,从山谷深处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
坍塌、陷落,一切都放慢了,连风声都变得迟缓。
崔韫枝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灵魂也在那一声巨响和冲天的火光中被炸得支离破碎。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承载了她无数恐惧、担忧、以及最后一丝希望的山谷,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刺目的火光中,分崩离析,化为废墟。
栗簌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崔韫枝却已经大听不清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从肺腑到指尖,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发抖。
崔韫枝愣在原地,喉头那口积压了许久的血终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几乎一瞬间便染红了崔韫枝本来就不再洁净的前襟。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在几乎缺氧的后悔中,崔韫枝眼前的一切终于再次安静。
第92章 尘埃落柔贞,柔贞,别怕。
意识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混沌而迷茫。
崔韫枝挣扎着,在一片昏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最终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有些熟悉的木质屋顶横梁,带着陈旧但洁净的气息。她愣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迟钝的思维缓缓运转起来。
这是……小镇别院的房间。
她回来了?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安心,反而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圈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涟漪。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在不停搅动,让她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
忽然,一个名字如同淬火的利刃,劈开这混沌的迷雾,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沈照山。
沈照山、沈照山、沈照山……
摇曳这个名字反复撞击着她的神经,随之而来的几近轰鸣的坍塌声!
“呃!”崔韫枝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喘,所有的麻木瞬间被剧烈的恐慌撕得粉碎!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快得几乎扯伤筋骨,下一瞬,她便不顾一切地翻身下床,想要冲向门外。高烧初退的身体虚软无力,双脚刚一沾地便是一阵剧烈的酸软,她根本无法站稳,“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这处屋子的地板是青石制成,很是坚硬。石板撞击着骨骼,带来清晰的痛楚,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只是凭借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本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就要往门外冲。
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这里……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栗簌端着一碗浓黑药汁,而明晏光面带疲惫、眼下有着浓重青影,他们一起出现在门口,看到已然苏醒且正试图冲出去的崔韫枝,俱是一愣。
“殿下!您醒了!”栗簌惊呼一声。
然而崔韫枝的眼神空洞地掠过他们,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摆设,她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门外,系于那个遥远得已经化为废墟的山谷。她不管不顾,依旧直直地朝着门口挪动脚步。
栗簌见状,慌忙将手中的药碗往身旁的明晏光手里一塞,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崔韫枝,阻止她向外冲的动作。
“殿下!您要去哪儿?您高热刚退,身子虚得很,不能出去吹风啊!”栗簌急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崔韫枝被拦住,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那虚弱的身体里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栗簌几乎要箍不住她。她仿佛听不见栗簌的话,只是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终于聚焦在栗簌脸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来的:
“沈照山呢……沈照山……在哪里?”
这个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穿了所有试图维持的平静。栗簌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能红着眼圈,死死抱着她不放。
得不到回答,崔韫枝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她不再追问,也不再看他们,只是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指甲无意间在栗簌的手臂上划出红痕,一心只想挣脱这束缚,去那个她明知已经来不及的地方。
明晏光端着那碗仍在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看着崔韫枝这副失魂落魄、几乎陷入癫狂的模样,眉头紧锁,疲惫的眼中满是痛色与无奈。他深知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崔韫枝的心神显然跟着那场坍塌一起陷落了,根本不是道理能说通的。
但想到走之前沈照山的嘱咐,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任由她这样耗损本就快要油尽灯枯的身体。
明晏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着栗簌使了一个极其沉重的眼色。
栗簌接收到他的示意,看着怀中状若疯魔的主子,心如刀割
,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她咬了咬牙,抬起手,精准地劈在崔韫枝的后颈上。
挣扎的动作骤然停止。
崔韫枝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模糊的耳边似乎飘来了明晏光那充满了无力与疲惫的声音:
“先让她睡,药……得想办法让她喝下去。不然身子撑不住的……”
然而,这声音很快也远去了,连同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响,都再也无法触及她。
她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沉入了那片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痛苦的、昏沉沉的深海之中,不愿意再醒来。
仿佛只要不醒来,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个没有沈照山的世界。
她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但像隔着厚厚的、浑浊的水传来,嗡嗡作响,只觉得嘈杂无比,令人心烦意乱。
那些声音起初模糊不清,渐渐有了轮廓。
是明晏光和栗簌压低了嗓音的交谈,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奈地商议。她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也不想听,只觉得这些声音如同蚊蚋,扰得她不得安宁。
后来,这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了。
再然后,是一个有点儿陌生又有点儿熟悉的哭声,呜呜咽咽,持续不断。崔韫枝凭着残存的、近乎本能的一点意识辨别了许久,才恍惚认出——是禾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丫头还是这么爱哭。
崔韫枝混沌的意识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的念头,但随即又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禾生似乎说了很多话,带着哭腔,絮絮叨叨,但崔韫枝一个字也听不清,也不想听清。她与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一切人声、一切动静,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失去了意义。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沈照山又骗她。
他又骗了她。
一股巨大的悲恸从心口最深处汹涌而上,她感觉自己的眼泪仿佛已经逆流回了心脏,浸泡着那颗千疮百孔、几乎停止跳动的心,酸涩而窒息。
可眼眶里却干涸得发疼,流不出一滴温热。
原来人绝望到极致,连眼泪都会枯竭。
就这样吧。她想着。就这样沉下去,躲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用面对那撕心裂肺的现实。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沉寂和心死彻底溺毙之时,一道清亮却带着委屈颤抖的童音,忽然将她惊醒了。
“娘亲。”
是驰羽。
崔韫枝涣散的神魂恍恍惚惚地一颤。
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和哭腔,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呼唤着。
“娘亲……”
“娘亲……你醒醒……”
“娘亲……”
一声又一声,像小小的手,拼命地想将她从冰冷的海底拉上去。
在沈驰羽不知叫到第几声的时候,崔韫枝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蝶试图挣扎着扇动翅膀。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了沈驰羽那张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害怕和依恋。
灵魂仿佛还未完全归位,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崔韫枝颤抖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儿子小脸上的泪珠,然后艰难地张开手臂,将那个温暖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自己冰冷的怀里。
“别怕……宝贝……”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重新被唤醒的温柔,“娘亲在呢……”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那枯竭了许久的眼泪,仿佛终于冲破了某种封印,大颗大颗地、滚烫地从眼眶中涌出,迅速浸湿了沈驰羽肩头的衣料。
沈驰羽硬生生将浑浑噩噩的崔韫枝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她开始机械地进食,吞咽那些寡淡无味的汤药和米粥。她按时躺下,即使常常睁眼到天明。她抱着沈驰羽,一遍遍轻声安抚,仿佛也是在安抚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
禾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殿下终于挺过来了。但明晏光眉头间的忧虑却从未散去,他敏锐地察觉到,崔韫枝的“好转”更像是爆发之前的爆发。
她拒绝听到任何关于“沈照山”的消息。无论是名字、称号,还是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东西,只要从别人口中说出,她原本平静的面容会瞬间结冰,甚至会毫无预兆地动怒,用一种近乎尖锐的沉默将所有人推开。
她活过来了,却把关于他的那一部分,彻底埋进了无人敢触碰的坟地。
转机最终出现在风尘仆仆从外归来的赵昱身上。
赵昱带来了前方战事的最终消息。
沈照山根本不信此事仅是柳清源与二皇子所能主导,果然,在他们于神医谷纠缠之时,一直蛰伏的周承嗣骤然发难,意图直捣黄龙。
赵昱按照沈照山事先留下的详尽安排,一步步诱敌深入,最终将周承嗣及其主力围歼于翠峰谷外,彻底平息了这场祸乱。
汇报完战事,赵昱语气沉重了几分,又道:“末将还在清扫战场时,于一处隐蔽的囚牢中,救出了一人……”
他示意手下将人带上来。
当那个穿着肮脏囚服、头发花白凌乱、眼神涣散癫狂的老人被搀扶进来时,整个厅堂都安静了。
崔韫枝坐在主位上,目光落在那个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痴笑时而惊恐的老人脸上。
她看了很久很久。
那张脸,即便被岁月和苦难摧残得面目全非,依旧能依稀辨出昔日的轮廓。
忽然,崔韫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继而越来越大,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止住,转过头,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赵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笑泪,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你们在这个小镇停留这么久,千方百计稳住局势,暗中调动人手……最终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把他救出来,对不对?”
赵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沉默即是默认。
崔韫枝看着他那副样子,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一切,依旧在他的算计之内。连他的死,或许都成了这盘棋上最后一步,用来迷惑敌人、争取时间的棋。
她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加汹涌,心中那片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眼前的老人终于看见了崔韫枝,他忽然安静了下来,隔得很远很远,却忽然伸出了手。
他说,柔贞,柔贞,别怕。
崔韫枝忽然俯下身,抱住了自己,哭得像个孩子。
第93章 燕回环找十个八个年轻漂亮的男宠。……
崔韫枝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胸腔里堵着的那团郁气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看着眼前疯癫痴傻、却在她笑声中莫名安静下来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漫长的时间和苦难,依稀辨认出了什么。
他伸着手,喃喃地唤着:“柔贞……柔贞……别怕……”
这声呼唤,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崔韫枝泪水的闸门。
她再也支撑不住,俯下身紧紧抱住自己,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悲痛,都在这哭声里倾泻干净。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哭了不知多久,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啜泣。崔韫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蜷缩着的老人。
老人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衫,显然是赵昱他们救出他后打理的,但他依旧瘦骨嶙峋,花白的头发脏污打结,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如同枯草。
崔韫枝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走到老人面前,没有犹豫,直接屈膝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与他平视。
“爹,”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放得轻柔,“我给您梳梳头,好不
好?”
老人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世界里,嘴里一直无意识地念叨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但在听到崔韫枝这句话的瞬间,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含糊地跟着重复:“梳头……梳头……好……梳头……”
一旁的禾生早已泪流满面,见状,立刻机灵地小跑着取来了一把干净的梳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崔韫枝手中。
崔韫枝接过梳子,对禾生轻声道:“你去看看驰羽吧,我这里没事。”
禾生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在崔韫枝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厅堂。
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以及一片令人屏息的寂静。
崔韫枝跪坐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感觉自己的肺腑都在往出拧血,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捏起一小把枯草般的白发,小心翼翼地开始梳理。
发丝纠缠打结得厉害,每梳一下都极为艰难。但她极有耐心,先是用手指一点点分开缠死的结,再轻轻用梳子齿慢慢疏通,生怕弄疼了他。
在这缓慢的、像是某种仪式一样的梳理中,那些被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莲花,悄然浮上心头。
那是大明宫,是尚未被连天烽火与血色吞噬的大明宫。
太液池畔,接天的莲叶一丛连着一丛,粉白、嫣红的荷花少女般亭亭玉立,绽放的,含苞的,风过处,带来阵阵凉爽的芬芳。
她那时不过十来岁年纪,淘气得很。为了躲避繁琐的宫规和嬷嬷的看管,她支使着少年,偷偷划着一叶小舟,钻进了茂密无边的荷花深处,将自己藏匿起来。耳边是父母又急又忧的呼唤声,从岸边的柳荫下传来,一声声“柔贞……柔贞……”,又近又远。
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有趣极了,得意地躺在小舟里,身下是微凉的木板,头顶是遮天蔽日的荷叶与娇艳的荷花,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身旁还有一个少年,眉目清俊,却紧蹙着,试图劝说她:“殿下,该回去了,陛下和娘娘该着急了……”
她嫌他聒噪,猛地转过身,伸出湿漉漉还带着荷花清香的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压低声音威胁道:“鸦奴,你再吵,我就把你扔下水去喂鱼!”
少年瞬间噤声,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无奈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在狭小的舟中,隐匿于荷花深处,听着岸边的呼唤和池水的轻漾,还有蜻蜓掠过水面的细微声响……直到暮色渐起,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才被焦急的内侍们寻回。
回忆中的荷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那无忧无虑的夏日午后,父母俱在,江山无恙,崔韫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微笑。
然而,这微笑瞬间凝固了。
鸦奴……沈照山……
她竟然又想起他了。在任何一点与过去相关的缝隙里,他的名字、他的身影都会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提醒着她那锥心刺骨的失去。
心口猛地一抽痛,手下意识地一重。
“嘶……”老人吃痛,缩了一下脖子。
崔韫枝立刻从回忆中惊醒,慌忙松开手,连声道歉:“对不起,爹,弄疼您了……我轻点,我轻点……”她放慢了动作。
崔韫枝就那样跪坐在那里,一点点,一梳梳,极有耐心地梳理着父亲杂乱的白发,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时光、经历的苦难,都在这轻柔的梳理中抚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有些暗了。
一直安静任她梳理的老人,忽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他用那双因为长久的监禁、折磨和疯癫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崔韫枝。
奇异的是,那一片混沌之中,此刻竟仿佛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过往的清明。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没有碰自己的头发,而是颤抖着,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落在了崔韫枝的头顶。
老人张开手臂,将那把瘦弱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熟悉气息的怀抱,向着她敞开,将怔住的她轻轻揽入怀中。
他的手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崔韫枝的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哄着那个因为摔倒而哭泣的小女孩一样。
“别怕……柔贞……别怕……爹在……”
这一下,崔韫枝一直强撑着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轰然倒塌。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父亲那瘦弱却温暖的怀抱里,伸出手紧紧环住他嶙峋的腰背,将脸埋在他带着药味和陈旧气息的衣襟里,嚎啕大哭起来。
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放肆哭泣的港湾。
老人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他甚至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怀中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他只是本能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重复着那句最简单的话:
“别怕……别怕……”
崔韫枝窝在父亲的怀里,忽然好恨、好恨。
*
别院里的日子始终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包裹着。崔韫枝将她父亲妥帖安置,看着庭院中那跑来跑去的身影,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朝废帝,还能或者已经算是上天开恩。
崔韫枝不知道……不知道沈照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着救出老皇帝这件事的,但就军队驻扎的时间来看,不会是一时起意。
但崔韫枝不想再想了。
老人像个懵懂的幼童,除了偶尔能清晰地唤出“柔贞”这个名字外,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认知,过往的尊贵或是苦难,皆化为一片空白。
崔韫枝对此沉默以对,不追问,不探究,只是日复一日地悉心照料。
她让沈驰羽陪着外祖父在院子里玩耍。一老一少,坐在秋日暖阳下的石阶上,用枯黄的草叶笨拙地编着蛐蛐,往往就能安静地消磨整个下午。
而崔韫枝自己,则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木偶。她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厅堂的主位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庭院里渐次凋零的草木,对周遭的一切都缺乏反应。
在一个秋高气爽、阳光却带着凉意的午后,赵昱再次前来复命。
禾生如临大敌,她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崔韫枝,拼命摇头,试图阻止这次会见。
她太了解自家殿下了,这种死寂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可怕,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这让她想起多年前,殿下生下小殿下后不久,也是这般万念俱灰的模样,最终选择了决绝地跳下悬崖。
然而崔韫枝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让他进来。”
赵昱快步走入厅堂,他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连日奔波未得休息的深刻疲惫,战甲上甚至还能看到未及清理的尘土与暗色痕迹。他不敢直视主位上的崔韫枝,进门后便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头颅低垂。
厅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崔韫枝垂眸看着跪在下方的赵昱,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秋风穿过堂前,卷起几片落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分明是凉爽的秋季,赵昱额际的冷汗却涔涔而下,汇聚成珠,滑过他紧绷的脸颊。一滴汗珠迷了他的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就在赵昱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崔韫枝终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刚只是走神了片刻。可她开口,问出的却是一个让赵昱心脏骤停的问题,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
“赵昱,沈照山走之前,你和明晏光知道他又骗我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赵昱猛地一僵,那滴悬在他下颌许久的汗珠终于“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
喉咙发紧,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地开口:“殿下……主公他……这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情势所逼,为了大局……”
“大局?”崔韫枝像是被这两个字骤然刺痛,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着的赵昱,一直压抑的怒火轰然爆发。
“沈照山的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妙!他什么都考虑进去了!柳清源、我二哥、周承嗣、甚至是我那被囚禁的父皇……他全都算到了!”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肺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搅,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恨不得立刻撞死在旁边的青石柱上。
“可他偏偏没把他自己考虑进去!也没把我考虑进去!”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在他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他蒙在鼓里、被他推到最后方、需要他用命来换的累赘?”
“殿下!主公绝无此意!”赵昱猛地抬起头,急声想要辩解。
“你闭嘴!”崔韫枝厉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火里淬炼过的刀子,“我告诉你,赵昱,你回去也告诉明晏光!”
“你们听好了!我一次,一次都不会再想他!你们以后给他烧纸、祭奠他的时候,记得替我告诉他——”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伤人也最自伤的话:“我崔韫枝,不会对他的死感激涕零!我会慢慢把他忘掉!我会看着驰羽长大成人!我会找十个八个年轻漂亮的男宠,逍遥快活!我会彻底把他沈照山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赵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殿下……”
“滚!”崔韫枝猛地拔出一直悬挂在厅堂一侧用作装饰的一柄宝剑。剑锋出鞘,带着冰冷的寒光,直指赵昱。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剑尖却异常稳定,映照着她苍白而决绝的面容。
“你给我滚!让明晏光也滚!你们谁想做皇帝,谁就去坐那个位置!”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我会带着我爹,带着我儿子,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这个江山,他沈照山要么自己从地底下爬回来坐!要么——”
她一字一顿,如同诅咒:“就让它彻底烂掉吧!”
剑尖的寒光,和她眼中破碎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竟让久经沙场的赵昱都感到一阵心悸。他知道,此刻任何话语都已无用。
他沉重地、缓缓地低下头,最终只是再次行了一礼,沉默地起身,一步步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大堂。
只剩下崔韫枝独自站在那里,手持利剑,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力气的战争。当赵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椅子里,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只有无边无际的爱和恨交织,在空荡的厅堂里无声地蔓延。
第94章 再当年那味道那样熟悉。
日子如同山前那条潺潺的溪水,看似平静地一天天流过。
在禾生不厌其烦的劝说和沈驰羽期盼的目光下,崔韫枝终于不再整日枯坐于厅堂。这一日秋高气爽,天穹湛蓝如洗,阳光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只余下暖融融的温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行人驾着马车出了小镇,碾过铺满落叶的路径,来到了附近山脚下。溪水淙淙,清澈见底,映着两岸斑斓的秋色,深红、金黄、赭褐的树叶交织如锦,仿佛天地也在这季节更迭中释放着最后的热烈。
禾生提着装满糕点和茶水的食盒先下了车,崔韫枝跟在她身后,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像是一尊被微风勉强吹动的纸人。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站在明亮的秋光里,脸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
最先欢快起来的是那一老一少。曾经的皇帝,如今心性如稚子,看到清澈的溪水和挂满果实的树木,立刻像个孩子般雀跃起来,拉着沈驰羽的手便蹦蹦跳跳地冲向溪边。沈驰羽也难得露出属于孩童的活泼,咯咯笑着和外祖父一起,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踩进沁凉的溪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禾生赶忙追过去,一边叮嘱着“小心脚下”,一边将他二人拉到溪边干燥的大石上坐下。老人仰头看着不远处一棵野果树,上面缀满了红彤彤、熟透的野果,许多果实甚至已经掉落在地,铺了厚厚一层,散发出甜蜜微腐的气息。
他兴奋地指着树,含糊地对沈驰羽说着什么,拉着外孙就要去捡。
“哎哟,可不能捡掉在地上的吃!”禾生急忙拦住,又好气又好笑,“脏了,吃了肚子疼。要摘树上的,树上的才好!”
她一边看护着兴致勃勃想要爬树的一老一少,一边回头招呼还站在马车旁有些怔忪的崔韫枝:“殿下,快来呀!这果子看着真喜人,咱们一起摘些回去,给您和驰羽做果脯吃!”
秋风拂过,带来果实的甜香和山林间草木干燥清冽的气息。崔韫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沁入肺腑,带着秋日特有的爽朗。
她看着阳光下笑闹的父亲和儿子,看着禾生忙碌而充满生气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挨着禾生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
禾生见她肯过来,已是欣喜,虽见她依旧眉宇深锁,郁郁寡欢,但肯走出屋子,融入这天地秋色,已是大大的进步了。她暗叹一口气,不再多言,只专心看着那祖孙俩笨拙又开心地试图够取枝头最红最大的果子。
崔韫枝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随着水波荡漾,渐渐失了焦距。
她人在这里,神魂却仿佛抽离而出,飘向了更远、更沉重的地方。
有时候,她真是恨极了自己为何如此了解沈照山。
那日对赵昱发泄般的怨怼之后,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了悟便如同这秋日的寒露,一点点浸透了她的心。
她完全猜对了。
从他决意用自己换她出来的那一刻起,后续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当年她跳崖之后,沈照山一边平定昆戈叛乱,一边定然就已开始筹划如何救回她的父皇。
只是那时机稍纵即逝,他失去了抢先占据长安洛阳的先机,汴京落入世家之手,而周承嗣又岂是易与之辈?这其中的斡旋、隐忍、等待,耗去了他数年光阴,布下了不知多少暗棋。
巴图尔和柳清源绑架她,确实是计划之外的变数。但面对这变数,他很快又一步一步布好了局。
他死了没关系。
只要沈驰羽还活着,只要她父皇还能回到她身边。
他知道,有了这两重牵绊,无论多么痛苦绝望,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父亲,她会吞下血泪,撑起这一切。
而他,甚至早已对赵昱、明晏光等人有了缜密的嘱咐,如何辅佐年幼的沈驰羽,如何稳定局势,如何……让她活下去。
真是一步一步,都想得那么清楚,算得那么精准。
透彻得令人心寒,也令人痛彻心扉。
一阵欢快的笑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驰羽举着一个刚摘下的、红得发亮的果子,献宝似的跑到她面前,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扑扑的:“娘亲!看!我摘到的!最大的!”
老人也跟在他身后,手里抓着几个果子,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着难得的光亮。
崔韫枝看着儿子和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冰冷的手同时攥住。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那个还带着枝叶清香的果子,指尖微微颤抖。
她努力弯起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很好。”
阳光依旧明媚,溪水依旧欢唱,秋色依旧绚烂。
可她心中的那个秋天,早已万物凋零,大雪封山。
崔韫枝在溪边坐了一会儿,听着父亲和儿子的笑语,看着禾生忙碌的身影,本该觉得些许慰藉,可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感却越来越重,像被一块湿冷的布紧紧裹住了心脏,透不过气来。
她站起身,对禾生轻声道:“我有些闷,去旁边走走,透透气。”
禾生闻言,脸上瞬间爬满了担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住她的衣袖:“殿下!您一个人……”上次殿下独自“走走”的结果,是她至今不敢回想噩梦。
崔韫枝理解她的恐惧,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禾生的手背,目光投向不远处正笨拙地试图将果子垒高的父亲和儿子,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安抚:“放心,我不会走远,就在这附近。驰羽和我爹都在这里,我不会再做傻事。”
禾生看着她,又看看那玩得正开心的一老一少,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了手,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那……那您千万别走远,就在这附近,能看见马车的地方就好。散散心就快些回来。”
“好。”崔韫枝点了点头
,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转身,沿着溪流,缓缓向上游走去。
秋日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前几日明晏光沉重的汇报。
他们几乎将那片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山谷翻了过来,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残肢,没有衣物碎片,没有……任何属于沈照山的痕迹。他就那样在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个结果,让她一面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渺茫到近乎可笑的期待——也许,也许有奇迹呢?他可是沈照山啊!他总能绝处逢生。
但另一面,她又死死压抑着这不该有的期待。她太清楚了,希望燃起后再被碾碎,远比一开始就接受绝望更加残忍,足以将她彻底摧毁。她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她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袭来,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骤然回神。
环顾四周,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陌生的山林,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来时那条潺潺的小溪早已不见踪影,连方向都难以辨别。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更不记得来时的路径。方才一直神思恍惚,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深山之中。
一阵心慌袭来,她立刻转身,试图循着模糊的记忆往回走。可四周的景象似乎都差不多,崎岖的山路,斑驳的树影,根本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标记。她加快脚步,心中的焦急越来越盛,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不能慌……不能慌……她告诉自己,努力想定下心神。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却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视野边缘迅速变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蔓延开来。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想扶住旁边的树干,却抓了个空。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悲痛欲绝、高烧初愈后的虚弱,在这一刻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骤然反噬。
浑身的力量瞬间被抽干,双腿软得如同棉花。
又给禾生添麻烦了……
这是她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个无奈的念头。
然而,就在她彻底失去知觉、身体软软向下倒去的瞬间,鼻尖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草木气息。
那味道……那样熟悉……
是幻觉吧……她在一片混沌中自嘲地想,竟然又出现幻觉了……
随即,意识彻底沉沦。
*
崔韫枝悠悠转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木质屋顶横梁。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个刚刚得知沈照山死讯、痛不欲生后醒来无数次的那个日子。依旧是这张床,这个房间,这种浑身无力、头脑昏沉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花了片刻功夫,才将涣散的神智慢慢聚拢,确认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别院的卧房,而非陷入了另一个循环的噩梦。
“……殿下!您醒了?”守在床边的禾生立刻察觉到她的动静,扑到床边,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很久,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
崔韫枝看着她焦急万分的模样,心中涌起浓浓的愧疚。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禾生轻轻按住。
“禾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
禾生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
崔韫枝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自嘲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散个步也能把自己走丢……以后再也不一个人乱走了。”
禾生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心里又酸又涩,也跟着挤出一丝笑,顺着她的话说道:“可不是嘛!幸亏是遇见了附近好心的农人,发现了晕倒的您,把您送到了咱们马车附近,赵昱他们正好寻来,这才……不然这荒山野岭的,可怎么是好!”
“农人?”崔韫枝微微一怔,“那……可好好感谢人家了?要多给些酬谢的银两才是……”
禾生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赵将军他们说,发现您的时候,您就躺在那条山路岔口的大树下,四周静悄悄的,根本没看见什么农人。问遍了附近,也没人说见过您或者送您回来。”
根本没看见人?
崔韫枝躺在柔软的枕衾间,听着禾生的话,大脑忽然空白了一瞬。
那个荒谬的、被她死死压在心底、连一丝萌芽都不敢允许的念头,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挣脱了束缚,猛地浮出了漆黑的水面——
那昏迷前短暂捕捉到的、熟悉到令人心悸的草木气息。
神秘出现又消失的“农人”。
那片被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却找不到任何痕迹的爆炸废墟……
一个疯狂、难以置信、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猜想,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第95章 山涧风“沈照山,你真该死。”……
崔韫枝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抓住禾生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禾生甚至有些微微吃痛。她的眼睛因为刚刚那个荒谬的念头而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急切的灼热。
“禾生,你再仔细想想,”崔韫枝仅仅地握着禾生的手,“赵昱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周围真的一点异样都没有?哪怕一个模糊的背影?或者……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禾生被自家殿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有些懵,手腕被攥得生疼。
但她更担心的是崔韫枝现在这不正常的状态。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摇摇头:“真的没有,殿下。赵将军说,他们找到您时,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声和鸟叫。若真有人,不大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就消失不见的。”
“这才是最奇怪的!”崔韫枝松开她的手,指尖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刚过,一个陌生的农人,费力气救了一个晕倒的妇人,却不求任何回报,甚至不愿露面,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合乎常理吗?”
禾生怔住了,顺着崔韫枝的话一想,眉头也渐渐蹙了起来。确实,这太不寻常了。寻常乡民,救人之后即便不贪图重谢,至少也会露面说明情况,怎会如此神秘?
崔韫枝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被角,脑海中各种念头飞速碰撞。那个被她强行按下去的猜测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
她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往外冲。
“殿下!”禾生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她,“您这是要去哪儿?外面刚下过一场秋雨,地上又湿又滑,寒气也重,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可不能这时候出去吹风!”
冰凉的空气透过门缝钻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落叶潮湿的气息,让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崔韫枝打了个寒颤。这冷意让她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停下动作,站在床边,望着紧闭的房门,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依言坐回了床沿。只是她不再躺下,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眼神发直,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又飘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崔韫枝的表现似乎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之前更为积极。她不再整日枯坐,而是常常在院子里走动,或是看着沈驰羽和父亲玩耍,或是帮着禾生打理一些简单的琐事,偶尔还会过问一下赵昱关于回长安的事情。
她看起来像是在努力振作,努力让自己重新融入生活。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看似平静的忙碌中滑过。秋意渐深,庭中的梧桐叶片片凋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
直到某日傍晚,喧嚣暂歇,沈驰羽和老人都已安然入睡,禾生
也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间的汤药。崔韫枝独自站在院门口,望着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际,远处山峦轮廓格外清晰。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脚边。
她忽然静了下来。
那个在昏迷苏醒后曾短暂浮现、又被她强行压下的疯狂念头,在此刻万籁俱寂的黄昏,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她的脑海,滴答、滴答,丝雨砸在青石板上一般。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擂动,一声声,沉重而急促,敲打着她的耳膜。
晕倒前那短暂一瞬捕捉到的气息、那清冽中带着独特苦意的草木冷香,此刻在记忆中变得异常鲜明。
其实崔韫枝一直想问沈照山,他身上这种气息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一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那是沈照山身上常有的味道。
是他独有的、让她安心也让她心痛的味道。
当时只道是幻觉,是绝望中的臆想。
可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个神秘的“农人”真的存在,如果那气息并非她的错觉……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骤然出现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她猛地转过身,望向身后静谧的院落。屋檐下挂着的老旧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鼾声隐约从屋内传来,一切显得那么安宁。
而她的心中,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需要验证这个猜想。
无论结果如何,她必须去验证。
*
秋阳依旧明媚,却似乎比前些时日又清冷了几分。
崔韫枝对禾生说,想上街市去看看,买些新鲜的丝线和布料,给驰羽和父亲缝制过冬的衣裳。她神色如常,与之前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判若两人。
禾生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甚慰,几日来的担忧稍稍放下,想都没想便笑着应了,只叮嘱她早些回来。
崔韫枝点了点头,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青布包裹,步履平稳地出了别院大门。
然而,她并未走向热闹的街市。出了巷口,她四下略一张望,便径直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简陋草车,驾车的是一位面容憨厚的老伯。她低声与老伯交谈了几句,塞过一小块碎银,便敏捷地攀上了堆着些干草的板车。
老伯吆喝一声,老牛慢吞吞地迈开步子,拉着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门,朝着城外的山野行去。
深秋的山野,色彩斑斓却也透着一股凋零前的热烈。
山路两旁,果树都已熟透,红彤彤的果子压弯了枝桠,引得三三两两的农人挎着篮子上山采摘。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熟透的甜香和泥土草木的气息。
有农人认出了她,上前同她打招呼,给她往怀里塞果子。崔韫枝也微微颔首,笑着回应,将自己包裹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
但其实那些面孔并未真正映入她的眼底,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更高的地方。
她步履不停,绕过山脚下采摘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沿着一条更为偏僻陡峭的小径,一步一步向上攀去。
她没有在半山腰那些相对安全平缓的地方停留,而是继续向上,朝着人迹更为罕至的山巅行进。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秋风也越来越凛冽,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这样的路径,这样的高度,这样的冷风……七年前,她也曾经历过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更像是在执行一个早已下定决心的、必须完成的任务。她沉默地向上攀爬,呼吸因为吃力而变得急促。
终于,她抵达了山顶附近的一处断崖。
这里地势险峻,视野却极为开阔,可以俯瞰山下大片大片收割后略显斑驳的农田,以及远处蜿蜒如带的河流。秋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翻飞,仿佛随时都要将她卷走。
崔韫枝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与七年前跳崖处惊人相似的景象,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时光仿佛在此刻重叠,只是崖底不再是幽深莫测的山谷,而是充满烟火人间的田亩。
她在崖边静立了片刻,山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却恍若未觉。然后,她抬起了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从容地,朝着那万丈深渊的边缘走去。
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旷的天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恐惧,也无决绝,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的执拗。
一步,又一步。
鞋底碾过边缘的碎石,几颗小石子滚落下去,瞬间消失在视野里,听不到丝毫回响。
眼看只差最后一步,她的脚尖几乎已经悬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身后袭来!
一条坚实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瞬间环住了她的腰腹,用力之猛,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紧接着,她整个人便被那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拖拽,踉跄着跌离了危险的崖边,后背重重撞进一个冰冷却异常坚实的胸膛里。
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山风的冷冽,瞬间将她牢牢包裹。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剧烈跳动起来。
成功了。
她成功了。
果然……是他。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浪潮般席卷了她,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就着这个被紧紧禁锢在怀里的姿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笑得她浑身都在发抖,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却不是因为欢喜,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身后的人始终沉默着,只是环在她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身体里,那力道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惧,轻轻颤抖着。
笑了好一会儿,崔韫枝才缓缓止住。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那人气息的空气,终于鼓足勇气,猛地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刻入她骨血的容颜。
只是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脸色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也不敢细看的情绪。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模样,积蓄了数月的怒火、悲痛、绝望、以及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思念,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在山崖间显得格外清晰。
沈照山被打得脸偏向一侧,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他本就虚弱的身形晃了一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却依旧固执地转过头,重新看向她,眼神复杂难辨。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崔韫枝的眼泪再次决堤而出,汹涌而下。她看着他那副苍白脆弱却又沉默隐忍的样子,再次扬起的手颤抖得厉害,最终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带着哭腔和恨意的话:
“沈照山,你真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