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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第 41 章

    太后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不是因为皇帝表露出来的意思,而是废立中宫之后的下一步。

    作为曾经的皇后来说,这一点总归是令人心酸的,丈夫的身边又有了新人,给她位分、荣宠,做皇后的能容下她还不够,连守了许多年的位置也要一并让出去。

    可她做了太后,从儿子的角度再看,皇帝只希望皇后能打理内廷,仔细妥帖地服侍丈夫,皇后的位置谁坐不是坐呢?

    他是天子,想要抬举一个女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且想抬举谁,就抬举谁。

    从立了皇后却又保留长子的东宫之位起,皇后日后注定就是要伤心的。

    “你宠着贵妃,没人会多说什么,这孩子确实生得聪明漂亮,服侍得皇帝舒心,可皇帝,你想没想过,这孩子日后要怎么办?”

    元朔帝见只有崔氏在廊下闲坐,正要开口询问弟妇的去处,但这不免显得心躁轻浮,于是沈过了她,取一盏茶吃。

    然而,崔氏准备的都是热茶。

    他这两日更喜欢吃些薄荷冰茶。

    崔氏让侍女拿了马蹄糕到姑爷手边,瞧着他咽下一口,才关切道:“怎么样?”

    细小而绵软的果碎增添了糕点口感的层次,只是浇了些蜜糖在上面,有些甜腻,元朔帝细细咀嚼,官场里少不得察言观色,然而那道殷切的视线却令人颇感不适。

    尽管这目光的主人很好地掩饰着那份奇异的紧张。

    “母亲做的糕点味道和原来不大一样。”他笑了笑,“像是城南林家的手艺,我记得这家的果碎还算有名。”

    “这倒不是我做的。”

    崔氏松了一口气,笑吟吟道:“盈盈还说叫我做给你吃,才备好了料,你就先送过来了,我一个人哪里能吃那么多。”

    元朔帝垂眸看杯盏里飘散的茶雾,他没吩咐人送东西过来。

    难怪,崔氏在试探他。

    “盈盈不懂事,那日走得急,我不好说她,家里有的是庖厨,怎好劳动您。”

    元朔帝不动声色道:“下人送来得有些迟了,竟浪费母亲一番心意。”

    崔氏正要再问一问世子去了哪里,却见他不住向外望去,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一时了然。

    可盈盈却说二郎婚后对她有些客气得过分,这孩子对亲娘也不说实话么?

    “盈盈在后院玩,你想寻她就去罢。”

    崔氏压下满心的疑惑,其实她只是那么想了一下,都觉得荒谬,盈盈嫁进裴府只是因为玄朗与她有过婚约,镇国公夫人的名声她多少听过一点,对世子妇要求颇高,镇国公世子就算表里不一,也不至于……

    更说不通。

    元朔帝顺势起身,易容术是有些奇效,可长时间与熟悉二郎的故人共处一室,难免露出破绽。

    这不同于弟妇。

    她是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即便偶感疑惑,也会下意识寻些理由说服自己。

    想到这几个字,他就会忆起她极韧的柔软腰肢,一阵阵热意涌起。

    园中的梅林不见人影,元朔帝微微诧异,他走上前几步,越过梅林的土坡,再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她不在赏梅,却在池中戏水。

    淡白色的雾里,弟妇一手拨开身上的花瓣,正背对着他。

    风拂而过,掌心的热意才稍减了一些。

    浅绿色的纱裹住她乌黑的发,起身时轻薄的罗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一把纤细的腰肢。

    浸了水的衣衫遮不住肌肤的玉色,大约觉得有些冷,只站起片刻,又坐了回去。

    沈幼宜很喜欢浸在蕴着梅花香气的温泉水里,阶边冰雪未消,身子却暖融融的,她望着远处朦胧的阁楼亭台,惬意而悠闲。

    但是……远处的高楼不知是谁家别院,今日似乎也有人登高望远。

    天光朗朗,尽管沈幼宜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可她拿不准对面的人是否能看得清自己。

    衣裳怕湿,都搁在离池子不近不远的杌凳上,红麝去厨房给她端新蒸的酥酪。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身子蜷缩到水中,抬高了些声音,唤道:“来人……”

    才一开口,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就传到她耳畔,极有韵律,似乎可以窥见此人的平缓从容。

    然而沈幼宜却猛然坐直,这样的脚步声绝非府中女婢!

    她急忙转过身来,才要抽出发钗刺这胆大包天的贼,圆润白皙的肩已被一只手紧紧按住。

    他比温泉热得多。沈幼宜轻阖双目,指尖落在他领口攥紧,与其说是她有意引诱,不如说是身前的男子步步紧逼,她只能节节后退。

    水浸到他的腰腹,暖热有力的手掌穿过发丝,抚在她脑后,继而扣住了她的颈项,迫使她抬头。

    颊侧还沾着一片柔嫩的花瓣和几丝不听话的发,她半潜在水中,艳丽至极,却又战战兢兢等待着居高临下的他,决定下一刻要做些什么。

    元朔帝感受着她的忐忑,也感受着那一道旁窥的目光。

    他不回望那壮丽楼阁,反而越发如芒在背。

    就像腹部那道伤,用以警惕他的荒唐。

    然而水浸过伤处的痛、那想象中近乎诅咒怨毒的目光,此刻却在他身上凝成实质的欲,男人些微的不忍,此刻多少有些虚伪。

    她已经在他掌中,然而他还是停住了步伐,定定望向她,柔和道:“盈盈,害怕么?”

    温泉活水汩汩,沈幼宜的脑子也咕嘟咕嘟,听不清夫君在说些什么,只扶住他一截腰身,用力汲取热雾里稀薄的空气。

    管他呢,随他说什么都可以。

    她啄米一般点头,郎君似乎犹豫片刻,极耻于如此一般,艰难吐出两个字来:“不怕。”

    他知自己果然虚伪。

    怎么会有人这样厚颜无耻,在她丈夫的注视下,诱骗她放松一些,任由他趁虚而入。

    元朔帝想了想,她终究有些娇弱,和他有一点不符,在床外试一试,她也会少惧怕他些。

    他顿了顿,道:“我轻些。”

    “娘子,夫人说饭已经安排下了,差奴婢来问,姑爷有什么爱吃的么?”

    红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声量不低,在寒风里多了几许颤意。

    这声音惊醒了沈幼宜,她想起早该回来的红麝,立刻捂住了双目,死死压住想要喊叫的念头。

    他们刚刚……红麝不知道看见了多少!

    光天化日之下,她和郎君在母亲居住的院子里亲亲热热,她也是色迷心窍,简直丢死人了!

    元朔帝倒还镇定,见她惊慌蜷缩,如被泉水煮熟的一只虾,拍了拍沈幼宜的背,平和道:“母亲看着安排就好,我一切随众。“

    他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不重口腹之欲,或许二郎当时会有格外喜欢的菜色,但崔夫人让红麝来的意思恐怕不止于此。

    红麝本来见姑爷和娘子亲热,就悄悄退回去了,可是夫人却私下叮嘱,要她适时提醒娘子一句。

    她有点吃不准如今二公子的脾性,就是寻常男子被人打搅了亲热,恐怕也会生气。

    然而姑爷却没恼,吩咐她过去给娘子更衣。

    沈幼宜被他抱在怀中安抚,羞意稍减,但不免担忧:“郎君的衣裳都湿了,这么出去还不受凉?”

    庄子里每隔三月都会添些主子们的新衣,元朔帝缓了缓,待彻底平静下来才道:“头发还干着,不会耽搁太久,我叫人拿一身新的就是。”

    只和她待了一会儿,出来就要换一身新衣裳,沈幼宜面上一阵热似一阵,好在那是她亲阿娘,顶多说几句胡闹,要是和婆母一道吃饭,一定要疑心她狐媚勾引丈夫,白天也不肯安分了。

    元朔帝见她起身更衣,虽有侍女过来用帷幔遮挡,还是半侧过身去与沈幼宜交谈。

    “母亲在这住着,少不得四处泡浴,我让人再拿些轻便的屏风过来遮挡。”

    沈幼宜被侍女紧紧簇拥在锦障里,虽还疑心远处那人会不会注意到裴府外宅后院,可也安心许多,道了一声好。

    等她回了客房,元朔帝的侍从才敢过来送衣。

    世子不喜欢被人瞧见赤身模样,他们平时是服侍更换外衫,但今日世子只让他们把东西都放下就退远了。

    饭菜还须得等些时候,沈幼宜坐在屋内梳妆,候着夫君回来,庶人穿衣有许多限制,但这不针对于镇国公府家的公子,他也穿起红色襕袍。

    红麝才想说夫人有几句话要问娘子,不想姑爷动作如此迅速,于是福了一下/身,却被元朔帝叫住。

    “我出去带了许多东西,你跟着他们去挑几件喜欢的。”

    元朔帝不在意她藏着的那点小心思,和颜悦色道:“下去罢。”

    “郎君这到底是去办差还是替宫里采买?”

    沈幼宜想起他假扮夫兄,总以为会是什么危险差事,但他却又闷在心里不和她说:“世子已经回府了?”

    元朔帝否认:“兄长颇有雅兴,同我说去另一处赏景了。”

    其实他应当先去宫里复命的。

    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才是为臣尽忠的道理。

    沈幼宜想想也是,此处有她和母亲,世子办完差回来散心,过来应酬弟弟的岳家反而拘束。

    她笑了笑,有心臊他一下,踮起脚蹭了蹭他颊侧:“大伯赏的景再美,也不会有郎君的好。”

    元朔帝扶住了她的腰,想起弟妇湿漉漉的目光。

    确实,活色生香。

    沈幼宜以为按照她这几日的经验,郎君不说脸红,也要侧过身去,但他却道:“兄长看得应当更全些。”

    他曾试过一次望远镜,固然神奇,却没有紧身相贴这样纤毫毕现。

    沈幼宜被他气得想笑,就算世子样样都好,连看的风景都比旁人更有意境,但她说的是这个吗?

    “不解风情的呆子!”

    她推了一把,却纹丝未动,反被扣住腰后,按得更紧,咬牙切齿道:“世子难道也是去会女郎?”

    元朔帝默了默,却也不想骗她:“这很难说。”

    沈幼宜虚惊一场,又羞又恼:“郎君,你怎么偷看我!”

    元朔帝无意做窥浴之徒,可他梦里这样反反复复做过。

    水里不是省力的做法,但她应该不会那么疼。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道:“母亲叫我来寻你。”

    热气氤氲,沈幼宜胸口起伏不定,原本姝丽的容色更增艳光。

    她一定是温泉泡久了气虚头晕,否则怎么会一见到夫君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幼宜艰难道:“阿娘难道没告诉你,我在做什么?”

    元朔帝思索片刻:“说了的。”

    崔氏说她在后院玩耍,她能玩些什么呢?

    他不过是不愿深思。

    沈幼宜满面嫣红,阿娘从前还日日担心二郎按捺不住,婚前就叫她怀了孩子,没想到才成婚几日呢,竟然连沐浴也不让二郎避着了。

    是因为阿娘觉得她的夫君不能人道,想要自己撩拨他吗?

    “你欺负我!”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窘迫,咬着唇生气,“阿娘也帮着你欺负我!”

    她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像是随时化作珍宜倾泻下来,元朔帝心思一动,从袖中取出纸包着的山楂蜜干,塞了一颗到弟妇唇边,言简意赅道:“吃些蜜饯。”

    弟妇说给她带一点蜜饯就不会哭了,但都交给了侍女,他只随身带了一小包。

    好歹他还记着自己的话,沈幼宜半启檀口,他送进来得却有些急,半个指节就噎住了她的呼吸。

    他是故意的。

    “味道还喜欢么?”

    沈幼宜有些难耐,她口干,是要喝水的,谁要这时候吃蜜饯,何况他这样热,委委屈屈道:“好烫。”

    元朔帝微怔,但此刻没有清心的茶,握紧了她的肩:“对不住,刚刚骑马……有些体热。”

    他胸膛宽厚,挡住了沈幼宜头顶一片天光,池中有许多花瓣,可是那灼灼目光下,沈幼宜却怀疑自己寸缕未着。

    “郎君一路辛苦,你也去洗一洗,好不好?”

    她目光闪躲,元朔帝却面热更甚,他抚了抚弟妇鬓边绿纱,低哑道了一声好。

    弟妇在邀他同浴。

    沈幼宜松了一口气,她游近些许,正要叫红麝过来去吩咐厨房烧水,抬个浴盆到客房里,却被他踏住飘到湖石上的一角轻纱。

    他绝非无心之失,官靴又进一步,漾出的温泉水浸深了靴身颜色。

    似乎新婚客气疏离了两三日,她也会忘记,他眼神里时常有浓重而可怕的欲。

    然而婚前他有世俗和阿娘约束,婚后夫兄又用礼法管教着他,目光虽然过分,没怎么欺负过她。

    她低低惊呼,只得捉住夫君领口,连忙使了个眼色,不安道:“二郎别闹……那边有人!”

    元朔帝抚住她的心口,她果然惊惶,有些颤颤巍巍的。

    难得她生得这么好。新婚第三日,沈幼宜梳妆过来辞别沈夫人。

    镇国公府的二少奶奶独自归宁,沈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即便圣上没派自己这个儿子外出,她也不愿意教玄章陪着沈氏回去。

    一来熟悉二郎的故人再见到长子的时候必定吃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变化,难免会问起一些长子不知道的隐私,虽说沈家早就败了,即便识破长子替娶,镇国公府也压得住这桩丑闻,可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二来她仍有些担心,沈氏这个女儿着实生得好,就是皇爷那几位宠爱的宫眷也比不过,她一直以为世子是娇惯她的二郎,自然不会惧怕,若是日子久了,彼此生出情意,假夫妻做成真夫妻,镇国公府的脸都要丢尽了。

    她望向沈幼宜的腹部,虽说他们兄弟两个的年纪还不到急于求子的地步,可她还是盼着尽早能尘埃落定,一切尽早回到正轨。

    “二郎虽是有事,可到底没能陪着你回去,亲家母怕是要嫌我家礼数不周了。”

    沈夫人让人拿了自己备下的玉镯来:“这还是先头娘娘在的时候私下给我的,没记在册上的好东西,算是我替二郎向亲家赔罪,你在庄子上先住一夜,多陪陪你母亲。”

    郎君能入陛下的眼,沈幼宜只会替他欢喜,阿娘知道情由也不会生气,不过婆母的礼数如此周到,她笑盈盈道:“妾替阿娘沈过母亲好意,二郎是跟着世子去长见识的,妾和阿娘都明白他谋官不易,怎会多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沈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朝廷选官,容貌体态十分要紧,要是二郎的腿没被炸伤,凭着长子举荐,也可得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可偏偏他连站起来都不成,淡淡道:“他之前散漫惯了,哪受得了官府管束,国公府这点薄产还是养得起闲人的。”

    母亲口中二郎的性情与太子本人并不相同,沈幼宜有心为自己的夫君分辩,含笑道:“二郎自从跟着世子历练,性情沉稳了不少,如今又成了婚,该是个大人了。”

    沈夫人觑了她几眼,她眼前的郎君当然沉稳,二郎闹脾气又不会闹到她面前去,不过笑了一声,平淡道:“且不说两浙文才辈出,金陵又是天子居所,四海英才汇聚于此,就算二郎从前在乡野间算个人物,到了京城,你也不必对他督促过严,夫妻失和就不好了。”

    沈幼宜压下到唇边的话,低低应了一声是。

    就连辍学耕地的陈伯父都会尽可能供养玄朗这个养子成才,她以为似镇国公府这等勋贵人家更应当勉励子孙上进才对。

    怎么婆母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宁可出资养两个闲人,难道就因为二郎没从小养在她身边,不愿多费心力?

    可她明明清楚,二郎的心比谁都高,否则他们在乡间安稳一生就好,不必从军赚取功名。

    沈夫人等沈幼宜退出去许久才用指节叩案,叹气道:“二郎,出来罢,你媳妇已经回去了。”

    车轮辘辘,侍女推了二公子的轮椅从屏风后走出。

    太子讨厌人抱,特别是比他娇小许多的侍女,等轮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处,吃力挪到上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满头大汗,用力时双手骨节毕现。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这张与玄章相似的脸上写满颓丧,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愿意担负起帮扶弟弟的责任,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在他这两日安分许多,不声不响搬去了怀思堂,听临渊堂的下人说,二公子已经不那么抗拒被人直视双腿。

    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们兄弟二人情谊,经历这些事后,竟还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媳妇看着是个心高的,提前压一压她的心,省得日后受不了。”

    太子垂眸,母亲说的其实都是实话,来了金陵,他才发现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他在盈盈心里是宝宜,扔进皇城,不过是一颗鱼目。

    好比宫里内承运库里筛选东南沿海进上的珍宜,一箱的明宜倾在罗盘上,内监的手滚上几滚,不同品质的珍宜就落到自己相应尺寸的夹层。

    宫里只留下头等尺寸、色泽的上品打首饰,他混杂其中,虽然不算是滚落到下层的最次等,但也无人在意。

    兄长有时候说的没错,他即便没有断腿,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只不过这件事给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强忍着心里的愤懑,在人人羡慕的兄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缓缓开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为身体不便,他很久都没去探望过岳母,崔夫人一向对他很好,只希望他能对盈盈百依百顺,做女婿做到他这个地步,实在很不应该。

    沈夫人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对玄章小时候还偶尔严苛教导,笑道:“这也好,多叫几个人陪你去,逛两三日不妨事。”

    夜里飘过一场雪,晨起时金陵的青石街道上只留下薄薄霜露,马滑难行,但郊外的山坡还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门外,她夜里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面前才觉得心安。

    沈幼宜轻快地跳下车,伸臂揽住母亲:“阿娘,快些进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红麝一个,浅浅笑道:“玄朗没陪你来?”

    他漫不经心瞥过那处楼阁,轻叹一声,微阖双目。

    她是弟妇,只是要向他借一粒种子,不是他可以随意索取的妻子。

    然而即便她娇滴滴地唤他二郎,也无法平息骤然而至的念头。

    那一夜,玄朗只是听到了声音。

    即便那人真是二郎,他也该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本来就可以当着他的面,冒犯他的妻子。

    只是眼前的弟妇懵懂无知,她全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谁侵\犯着,只当是在和丈夫调弄风月。

    要是弟妇知道此刻是他在享用她的温柔娇媚,一定会向她的丈夫和下人呼救。

    可是,又有谁会来救她呢?

    她行走不便的丈夫吗?

    她只会一边咬着唇哭,一边被按在湖石上……

    沈幼宜以为他是吃醋,疑心她被哪家浪子看去肌肤,孰料她的郎婿倏然睁开双目,按住她的力气也大了些。

    但吩咐人的时候语气温和许多:“无妨,闭眼。”

    这些荣华富贵似空中楼阁,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把她从九十九重天上摔下去,粉身碎骨。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只要我说不,殿下就会告诉我吗?”

    二皇子不置可否,他压抑着咳嗽了几声:“宜娘,我说的话,你很少信过。”

    沈幼宜自己就是记仇的人,她忽而想起,她信不过他的医术,也不喝他的药,甚至豁下脸面求人之后,转身搭上了他的父皇。

    由己及人,她如今都要担心眼前的男子是来看她出糗,幸灾乐祸的。

    她衣袖底下的手近乎紧握成拳,可再开口时温柔了许多。

    “没有觉得不合算。”

    她稍稍走近些许,熟练地露出楚楚动人的神态:“可萧郎君因我而去,你的身体又不大好……”

    沈幼宜半抬眼眸,柔声道:“我只是很担心,这是我自己的因果,不想将旁人也一并卷了进来。”

    第 42 章   第 42 章

    沈幼宜以为,男子对女郎的欲应当与身体好坏有关,一个风吹吹就倒的男人,很难让她产生警惕的心理,能毫无防备地欣赏对方的美貌。

    譬如二皇子与皇后一脉相承的美貌,精致的五官上流露出淡淡疲倦厌烦的傲慢,除了皇位,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对能令无数男女痴狂的东西早感厌倦。

    身处这个位置,拥有一副羸弱身躯,他努力没什么用处,疏狂放诞也不会失去些什么。

    但假如他对她有些想头,且至今未灭,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是一个他始终得不到的美人。

    崔氏伸手要戳她的额,盈盈是她肚子里出来的,瞧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要冒出些什么气人的话:“你还小呢,且由着他们骗你,别以为男人都看重青梅竹马的情谊,更不说姑爷又比你大了快十岁,瞧他一家子日后把你连皮带骨吃干净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幼宜被母亲一斥,稍有惧意,低低道:“我只是想……还不至于如此,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二郎从前对咱们多好呀,婆母虽然看着严厉,但对你和阿爹也尊重,还让人拿钱寄到父亲寓所,又给你备了礼,说让我夜里陪着阿娘,不像是磋磨媳妇的人家。”

    “妾身已然托体陛下,若太子即位,怕是与郎君再无缘分。”

    她用绸帕沾了沾眼角几乎瞧不见的珠泪,低低道:“殿下也知道,万一东窗事发,储君与宠妃之间,陛下会如何抉择,便是我身死魂灭,陛下也未必舍得废太子。”

    为她制衣织锦染色的人足有上千,可是沈幼宜仍然保持了使用素帕的旧习,她不要求做帕子的布料多么名贵难得,只要求舒适柔软。

    这算得上贵妃难得的俭朴,但她实则另有用处。

    太子忍过那阵疼痛,才冷冷道:“我当然清醒,要不是为了兄长,今日就当是我出将入相,与盈盈生儿育女,也轮不到兄长不情不愿地替我受这份罪!”

    养父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虽然他并不是陈家的儿子,但养父捡回他后一直视他如己出,终身不另娶,将与沈家定下的婚事给了他。

    只是被兄长认回国公府,亲人相见之后焉能没有怨恨?

    他们是双生子,只凭出生的时辰定大小,当年圣上起事,镇国公奉命率兵镇压,但暗中双方早有往来,因此父亲临阵倒戈后,哀帝大怒,要擒拿裴氏族人,护送他的忠仆力竭身亡,他才被养父捡到。

    太子以为他也算是好命的人,年少经历疫病,也只是高烧了几日,旁人家勉励子孙上进,都以他为榜样,未婚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可直到遇见元朔帝,他才晓得原本自己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他所向往的县令一职,不过是镇国公世子履历上的一笔,乡间德高望重的举人老爷连迈进镇国公府的大门都难,想见元朔帝的人从早排到晚,他们怀着各不相同的目的,申冤、求官、交游……

    连要他心爱的女子陪元朔帝睡上几晚,在母亲眼里都是委屈了长子。

    即便是他成为裴府的二公子,为了镇国公府和他日后,生死关头也要尽全力保证元朔帝的安危。

    因为血脉相同,他这几日在隔壁听声,偶尔恍惚,仿佛榻上与盈盈相拥在一起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他,可又难免会想,这些本来也都可以是他的。

    假如那日走失的是元朔帝呢?

    侍从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声,他们都知世子爷的脾性,他虽然耐心温和,轻易不会动怒,有时奴婢们犯错也只是告诫申饬一句,然而实则严厉,不过是有时认为不必和下人们多计较,又并非那等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宗亲贵胄,反而显得宽仁。

    但二公子与他们身份不同,又是行走不便,才回到国公府,世子恐怕是对待将来的儿子都不会有对二公子这样嘘寒问暖。

    可世子毕竟注重规矩,即便能容一时,也不能允许二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然而他们似乎担心得有些过分,世子重新拧了帕子,声音温和,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是陈家的儿子,弟妇就不会做你的妻子,陈家无子,沈氏另外为女儿寻找夫婿算不得毁约,与镇国公府有何关联?”

    不过须臾,太子几乎以为兄长面上的不悦是自己的错觉,他仍是被人追捧的高洁雅士,即便被讥谤挖苦,也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恼。

    “她这样的品貌,再找一个富户不难,她只会同她的丈夫生儿育女。”他挥退侍从,眉眼低垂,轻声道,“你那时为何不与她讲明呢?”

    他开始责令二郎与父母讲明,是以为二郎有嫌贫爱富的意思,但后来太子行走不便,又被诊出不能生育的患症,他以为退亲没什么不好,甚至母亲把沈幼宜认作义女,另嫁他人也可。

    只不过要损失一份陪嫁而已。

    太子有些烦躁,这其中的情由他已经同兄长说过几次,那时兄长分明也默许了,可现在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是你自负,以为沈氏除了嫁你再也寻不到旁人庇护,必然会被权贵欺辱/亵/玩,还是自卑,不愿教人知道退婚是因为你不能生育且不良于行,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飞?”

    元朔帝淡淡道:“你总说自己是个废人,偏偏又不甘心沉寂,屡次做出些事情,无非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重新站起,还能做弟妇真正的丈夫,这些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将来与她抚养子女,回忆起今日不堪,难道也是对她含讥带讽,倘若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现下一纸休书,为时不晚。”

    自从玄朗被认回国公府,她其实一直担心这桩婚事难以美满,从前是沈家不嫌弃陈家贫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时与国公府也没有来往,不知镇国公夫妇脾性如何,她和女儿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门拜访。

    换作是以前,就是盈盈两三日不上门,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帮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帮崔夫人买些针头线脑,糕饼果子。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点心思她还不懂么?

    沈幼宜亲昵地同母亲坐到主屋的榻上,嗔怪道:“我才是阿娘亲生的,您见了我还不高兴么,只惦记着见他,世子有事情吩咐二郎,不能陪我一道来,不过他答应了的,等办完差一定回来见您。”

    崔氏怜爱地看向女儿,摇头叹息:“盈盈,我只是担忧你,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二郎他……对你是不是没有从前那么体贴了?”

    要说丈夫对她体贴与否,沈幼宜也有些说不明白,她犹豫道:“我觉得还好,可能就是分别太久,郎君和我都有些害羞,他又忙……因此他对我很规矩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好。“

    女儿不自觉地替新婚夫婿找借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氏瞧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喝完一盏茶,才像不经意问起:“这是他的不好,那二郎对你都是怎么好呢?”

    沈幼宜才成婚几日,夫君又时常外出,要说出点好处来也太难为人了,支支吾吾道:“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会开方子想着要我早些睡,还有……大概是怕我难受,只新婚合了一次房,瞧见我哭,他就不再动了。”

    她身边没有同龄的亲密女子,就是有也不方便问人家是不是也一样,尽管心里觉察到有些不对,可还是安慰自己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才耐不住道:“盈盈,那不是体贴,这是他该抓几副药吃了。”

    她才不会信什么不敢动的鬼话,哪有男人在这上面惜命的,盈盈平日里就爱娇,二郎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这半路出家的医术如何,崔氏简直不敢细想国公府背后的谋算,要是单单为避免同房尴尬,想让盈盈早些睡下还不算什么,可若是裴府婚前就发现二郎不行,仍是要娶盈盈,那不就是为了遮羞?

    将来要是盈盈生不出孩子,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岂不是要受气?

    她见女儿面色有些难堪,自己何尝不是难以启齿,可婚前说得不透彻,婚后反倒是害人,无奈道:“你婚前不是看过书了么,阿娘以为你懂的,也怪我对你太放心,他若真是这样待你,不是在外有了相好,那就是……近乎不能人道了。”

    谁能想到一个铁打的汉子,又是初婚,一切都该是顺顺利利才对,怎会有这种毛病?

    沈幼宜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顺利的,要合房的时候郎君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起来了,但对她仍十分耐心,问她受不受得住,虽说时候太短,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可还不至于算不上男人。

    他不想去面对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曾几何时,他靠近兄长就无比欢欣,以为自己总有一日能与他一样,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椅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期待旁人的帮助施舍,再也追不上兄长一星半点。

    即便是治好了双腿又能怎样,他年岁渐长,那时再要出仕为官也远远及不上兄长的成就。

    由冷转温的巾帕被轻柔取下,风吹过处,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玄朗,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元朔帝拍了拍他的肩,似有几多怅然的叹息:“我偶尔也会有我的私心。”

    没有谁愿意永远承担手足为自己而重伤的歉疚,他也一样怀着卑劣的心思,试图用百依百顺弥补这份亏欠。

    这一点他与父母并无二致。

    盼着二郎娶了弟妇会心满意足是真的。

    但如今,想弟弟休妻也是真的。

    他垂眸道:“我奉上命,须得出去两日,你先回怀思堂住,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寻我。”

    皇帝马上出身,好武刚厉,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这两年岁月不饶人,御门听政的次数逐渐减少,可几位皇子正当壮年,镇国公府作为从龙的勋贵之一,已经默认站在太子一边,行事更须得小心谨慎,他不能再在府中耽搁,以免被有心人窥出实情。

    镇国公府这片地方原是陈留王住宅,后来陈留王早夭,身死国除,又被赐给第一位镇国公做府邸,裴氏的先祖翻修重建过两三次,空置的院落颇多,怀思堂就是其中一处。

    太子对府中位置熟悉了许多,虽知这个地方离自己与盈盈的住处太远,离开临渊堂,他再想顺着密道去探望盈盈就有许多不便,但留在此处,又恐被人发觉,不好明言,闷声应了一句是。

    沈幼宜正在和红麝安排明日回门要拿的礼物,沈夫人虽有些瞧不上她,可在这上面并不亏待沈家,她再往这里填上一点心意就够了。

    母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只是等沈幼宜记事以后,她的指腹掌根都有厚厚的一层茧,轻轻一抚,勾起她嫁衣的几缕丝。

    当初陈伯父和爹爹是同窗好友,只是祖母仅有父亲一个儿子,守着十亩田地还能勉强过活,江南富庶,可人口稠多,分到每个人身上,土地只有薄薄几亩,陈家兄弟众多,到了陈伯父这一辈,经不住兄弟几个再分,一人手里就只剩下一二亩了。

    要读书就要卖地,可即便卖了也只够陈伯父读一段时日,两浙湖徽都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谁也不知日后如何,他刚考中了秀才,就回家种桑养蚕,托人说亲娶妻。

    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免去户内二丁的徭役,不必缴纳田地赋税,这是最务实的做法,但他本人却颇具豪侠义气,不愿做衙门讼师,闲暇之余常收取微薄酬劳,替不识字的农户写状纸。

    父亲那时久试不中,被母亲埋怨,常陈伯父饮酒,羡慕他的洒脱人品,陈伯父习惯了男耕女织的平淡日子,劝说她父亲也不必执着考取进士,做什么大官,只是父亲有他的傲气清高,每次只是笑着摇摇头。

    就是在那几年里,两家越走越近,约定以后生了儿女,要结一门亲事。

    后来父亲进京赶考,一路高中,被圣上点了进士,北上做官,等任职期满又留京任户部主事,直到带着她回乡服母丧的时候,才知道老友数年前收养了一个在路上捡到的男婴,长相十分俊朗。

    太子那时还叫陈朗,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高大,隐约懂得什么是男婚女嫁,见长辈口中的未婚妻堪堪到他的腰,惊吓得连连摆手,惹来哄堂大笑。

    父亲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不满这个未来女婿年纪略大,又不肯读书,他本是科举出身,虽然略通射御,但不希望女婿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

    但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小孩子格外喜欢年长些的朋友,难得父亲允许她接近一个人,他又懂许多她不晓得的新鲜知识,因此总追在他后面叫他哥哥,声音甜糯,要他带她去玩。

    太子正是热衷于拳脚棍棒的年纪,还要被父亲及未来岳丈逼着去读书,身后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甜白馥软的小姑娘,更招来许多同龄人的哄笑,他得哄着这个偷偷来找自己的未婚妻不哭,还要抽出手去驱赶好奇的玩伴,急得满头是汗,她却咯咯笑,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她家道中落,父亲在狱中生死不知,往日攀附阿谀的亲友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年长她近十岁的未婚夫赶来安顿她们母女,陪着母亲上下打点,直到父亲被判流放,也是他日夜兼程,荒废了一季田地,一路服侍父亲到寓所,接她们回乡安置,不时过来帮衬。

    父亲无诏不得擅还,母亲却因为她的婚事被镇国公府一起接来金陵,金陵地贵,她不愿意在这里久留,担忧旁人说女儿的闲话,不日就要返乡。

    她因着父亲的事情一向多思,连人也郁郁寡欢,后来被他宽慰,不免越发依恋,还被太子取笑,说她和小时候一样爱娇又黏人。

    沈幼宜满腔情思,幽幽叹了一口气,尽管陈朗已经成了太子,可昔日相濡以沫的情谊还是真的,就算郎君在男女之事上有些不足,日后即便入仕,更不能和大伯的官爵相比,她也不会离弃的。

    然而外间脚步杂乱繁急,打断了她的思绪,沈幼宜走出门来,看到是沈夫人拨来服侍二公子的随从,他正要请红麝来回禀二少奶奶,为二公子收拾一两件衣裳。

    “你说是世子叫二郎去两日?”

    沈幼宜有些讨厌自己的大伯了,他自己要为陛下办差,孤身不娶是他的事情,何必在这时候叫上二郎,让他们夫妻新婚分别。

    虽是如此,她还是示意红麝,去取了丈夫厚实保暖的衣裳。

    那小厮本就是奉命来送衣去怀思堂的,他年岁尚小,抬头偷觑二少奶奶的反应,却瞧见那天仙似的美人神色黯然,有几分失魂落魄似的,一时怔怔,连红麝递来的包袱都忘接了。

    沈幼宜定了定心神:“我还有些话要叮嘱郎君,你在前面引路,我和他说完就回。”

    其实太子看着粗枝大叶,但平日里总是他照顾她更多些,沈幼宜心底不舍是真的,但并不担忧丈夫外出,只不过是……有点脾气,想到夫兄面前晃上一晃,提醒他记着些他胞弟新婚。

    太子的小厮面露难色,沈幼宜恼道:“我还不怕母亲知道了训斥,你为难些什么,就是世子也不能不叫我去见他!”

    元朔帝短暂外出时至多只带官服与一身替换的常服,亲随四五人即可,他正欲催动身下坐骑,然而风将那一声声“夫君”遥遥送至,牵住了他的马蹄。

    沈幼宜气喘吁吁,十月的天气,她额边还有汗意,只是望见他时又展颜一笑,提起一口气奔到他马前。

    元朔帝蹙眉,弟妇看见他,这样欢喜做什么?

    “郎君,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虽说世子不在这里,沈幼宜难免疑惑,但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丈夫。

    她伸手牵住他衣角,娇声抱怨,目光里满是不舍:“怎么世子说的话就这样听,却狠心撇得下我……母亲还在庄子上等着你呢,记得回来的时候去瞧一瞧,她还惦记着给你做马蹄糕吃呢!”

    沈幼宜试图离他更近些,然而她的丈夫却不作声,神情严肃而无奈。

    他催马走动两步,连她手中那片衣角也飘开了。

    身后的亲随见状连忙远离些许,这几个人沈幼宜不大认得,然而看他们的动作,她猜世子应当在这附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畏惧兄长,人前连话也不和她说上一句,一时有些气恼:“记住了没有呀!”

    元朔帝见她认错,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纠缠他,哪怕这几个亲信早已心知肚明,可终究是教下人瞧了笑话,沉声道:“弟妇,二郎已经先走了。“

    “大伯?”

    沈幼宜吃惊不小,几乎叫出声来。

    只要将那些信件重新用药浸泡晾干,才能显出拼凑的裂痕。

    他垂下眼:“这件事过去许久,太子听闻有一户山中人家,女儿与父母相继去世,官府还没来得及勾上一笔,便将你送到骊山去,想叫你重新入东宫为妃。”

    这些沈幼宜大致能对得上,她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心底一片苦涩:“萧郎死在南诏,果然也是因为我了。”

    她不肯做太子嫔妃,也不敢与他完全撕破脸,找上了如今的太子妃,要她在宴上动手脚,帮忙灌醉了太子,诱导太子将她随手转赠给陵阳侯。

    沈怀安却奇异地沉默片刻,柔声道:“宜娘,起码萧侯曾拥有过你的真心。”

    不可否认,宜娘对他也同样坦诚,但那不完全一样。

    她待萧彻是完完全全的男女之情与感激,却未必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亲密,远非一般兄妹可比。

    这种安慰十分别扭,沈幼宜想,或许萧彻也称得上是最符合阿兄心意的妹婿,她眼眶泛着红,道:“可我早把他忘了。”

    不难想象,她后来再度落入太子掌中,成为被他豢养的一只娇贵鸟雀,沈幼宜想起来她如今的身份:“阿兄,我是阿耶阿娘抱来的?”

    但她明明生得更像沈家人。

    沈怀安否认了这一点,轻缓道:“宜娘,是与不是当真重要么,你依附卫氏,卫氏何尝不想攀附你的裙带呢?”

    他怜爱地望着她:“卫氏女的身份足够你成为皇后,他们也盼望能做新君的外家。”

    第 43 章   第 43 章

    不在意再嫁是一回事,可她中了这样的毒,沈幼宜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酸涩,伏在他怀中哀哀哭泣,哽咽道:“他怎么能这样待我?”

    男女彼此相悦的时候样样都好,可等到一方要分离的时候却十分不易,她仰头看向兄长,低声诉说自己的委屈:“我早便不想和他继续纠缠,可他总说要我再等他几年,但阿兄,我很害怕……”

    她先后侍奉一对父子,做儿子的可以不计较,做父亲的也行吗?

    沈幼宜想到那种可能,不免瑟缩了一下,元朔帝根本不知道太子与她这段过往,甚至太子如今还没放下与她的事情,擎等着继承他父皇留下的后宫……

    沈怀安擦拭了她鬓边汗珠,柔声道:“教陛下知晓你生病没什么,宜娘停了许久的药,你年纪还轻,要生养一个皇子不算难事,即便没有嫡出的名分,可太子……也非嫡出。”

    他的妹妹早已不复当初的单纯天真,为达目的不惜手上染血,可此时同她说这些,他思忖着或许会吓坏了她。

    女子的视线落在他喉结处,几乎凝成实质,那块看起来已经与他肌肤融成一体的皮肤才慢慢显出它的存在。

    他出来太急,巾帕浸油热敷半刻钟,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麻烦。

    沈幼宜满面羞红,她虽不知人身上的痣为何会消失,可不便再直视外男,连忙退后几步,别过头去,咬紧了唇。

    她刚刚在做什么?

    对着正主讲他的坏话,才过门的新妇挑拨他们兄弟的情谊?一别数月,两人都有了许多变化,沈幼宜环抱住他时还有些吃力,她感受到夫君的安抚,并未安心地坐回榻上,反而愈发紧贴他的心口,声音低低:“郎君,应付宾客是不是很吃力?”

    她不愿回忆这段时日丈夫和婆家对待自己的冷淡,宁可相信昔日照拂疼爱自己的情郎只是疲于应付。

    元朔帝抚着她的背,虽有些不忍,处于太子身份下的他亦不好推开,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疲惫:“不错。”

    不过论起最难缠,当属她真正的丈夫。

    他想,或许应当尽快将二郎送到府外的庄园调养身体,那里更幽静,利于病人平复心情。

    沈幼宜感受到身后的手掌缓缓用力,将她进一步贴近那绣着禽兽纹样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羞怯地试图推了推,道:“还有合卺酒的,别这样急呀!”

    元朔帝思绪回来,他沉思时会不自觉按住桌案,然而人的血肉之躯却不似坚实的书案,能给予他足够的对抗,尽管隔着厚厚的喜服,他的腹部竟感受到弟妇的丰盈柔软,像被一团云絮柔和地裹住,借不来一点力气。

    只差三寸,他若按住她的头再向下些,她稍稍俯身,就可感知到他的窘迫。

    他稍稍侧过头,松开手臂:“对不住,弄疼了你。”

    沈幼宜只是有些新妇的害羞,闻言噗嗤一笑,踮脚在他颈侧啾了一下,不容他闪躲,去拿酒壶,行至一半却回身低低道:“这会子客气,一会儿还不是要欺负我?”

    她想起新郎喜服胸前的禽兽纹样,想起从前他捉住她的手亲热,她虽然有些高兴,但是反倒哭起来了,太子开始还手足无措,试图哄一哄她,但是后来她哭得厉害,反而索性将她牢牢抱在怀中,胡乱亲了亲,没什么章法。

    此刻的太子应当也会想起来,否则也不会对她如此拘谨客气,可她越发不敢看他的神情,怯怯道:“郎君,你跟着大伯出去好些时候,已经……懂了么?”

    他那个时候说每个月的军饷都会想法子寄到她手上,万一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枉她担惊受怕两三个月。

    此情此景,元朔帝自然知他的弟妇在说些什么,然而此刻提到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兄长不会同我说这些,不过家中有书册可学。”

    沈幼宜本意也不是想提那位镇国公世子,只是军中鱼龙混杂,就算她这位夫兄治下严苛,可也没有管士兵私下开下流玩笑的道理,和这些同龄男子在一处,学坏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听闻大伯不久后就将他认回,想来还没从士兵那里学会那些油腻轻浮。

    反倒君子了许多,眼睛都像是不知往哪处瞟才对,连看她抬手饮酒时的纤纤玉腕似乎都成了一种失礼。

    看来她这位夫兄是要将她的丈夫教成非礼勿视的书呆子了。

    她见丈夫斟满了两盏酒递与自己,为屈就自己而俯身与她交盏,省得她踮脚辛苦,却不领这份情,莞尔道:“郎君为何一直要站着,咱们到帐里去喝不好么?”

    太子从前也会刻意在她面前显露身形,他收紧腰腹时站若松柏,这会比坐姿更能显出他肌理线条,可现在哪是做这个的时候,她忍不住调戏道:“你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元朔帝微微蹙眉,他日后娶妇,自然是想着娶一位合乎心意的女子,他生性喜静,并不希望夫人会如弟妇这般轻浮,像一只大胆活泼的狸奴……但又勉强称得上有趣。

    然而他望向那幅出浴图时,心下难免煎熬,那喜帐仿佛生了刺,只要捱一捱,立刻会刺得他头破血流。

    他轻叹一声,若只是头破血流,于他而言反而好受些。

    沈幼宜只当他被规矩束缚,两人又都是第一次,就是心里发急也不好意思,比姑娘还忸怩,便先一步叫红麝进来,回身觑他,含羞叮道:“秦妈妈问过我的意思,我想将郎君的浴间设在西侧,你……”

    她说不下去,转身向外,却又倚门回首,低眉道:“自便罢!”

    元朔帝颔首,她回身那一眼是道不尽的风流娇媚,像是一枚即将转熟的青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忽而化作一阵翩然的风,袅袅消散在他视线里。

    她只是爱同自己的夫君撒娇,并没有什么错,不该被蒙在鼓里,在无知无觉时被他一个外男唐突。

    他如此行径,同那假扮女子的采花贼有什么两样?

    元朔帝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犹豫再三,将那张杨妃图卷起半幅,沉声道:“二郎,你先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若太子同她讲明,她也愿意为了子嗣做下这等丑事,他还能自欺欺人些,他如今当真面对一个无知的女郎,如何下得去手?

    为避免事情败露,裴氏先祖在密室内设置了机关,一旦密室内有人合闸,屋内的人不借助刀斧很难入内,那侧静悄悄的,教人很难不怀疑真正新郎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睡倒在另一侧。

    元朔帝轻叹一口气,俯身扭动机关,却听那一侧传来“咔嗒”一声,反锁住内门。

    本该被画册遮掩的墙壁处露出寸许见长的空隙,内里只有昏暗的光。

    “兄长糊涂,做到这等地步,就是怕她伤心太过。”

    太子抚摸着那截无知觉的腿,亲耳听见她用待自己的柔情蜜意来取悦他的兄长,他如何会不恼怒,可若他们终身不能有自己血脉的孩子,与他同日出生的兄长,就是最好的替代。

    他的妻子未能发觉新郎换了旁人,而阿兄对盈盈的柔媚避若蛇蝎,一切都按照他们原定的路子有条不紊地行进下去,然而他心内却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喜。

    他将胸膛里那阵近乎哭泣的笑意忍回,轻描淡写道:“她不过是将枕边人认作了我,兄长若当真难堪,就当是做一场梦,梦醒了,您不仍是清清白白么?”

    至于盈盈,他为她挑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男子,并不算辱没了她,她那样惹人娇怜,又离不开他,即便不慎知道,过一段时候也会晓得他的苦心。

    或许兄长说得没错,他当真是变了,也会讥诮挖苦自己最亲近的人,太子将那缝隙合好,声音决绝凉彻:“兄长是当真觉得对不住我,还是就这样欢喜,瞧见我一次又一次哀求您与我的新妇合房生子,您觉得有趣,对不对?”

    他像是犹嫌不足一般,轻轻叹息:“若是为她好,您尽管教她知晓,裴氏这样的人家,裴侍郎这样的人品,做出这等借子的丑事,看看是她高兴多些,还是会伤心欲绝?”

    不待元朔帝再说些什么,门外的侍从轻轻叩门……浴间的水已经备好了。

    他神情肃穆,舌尖的合卺酒有些微微发苦,涩得生疼。

    男子沐浴总是更快一些,沈幼宜裹着披风回来时,喜帐外只余一对喜烛照亮,她想到自己内里穿的小衣,微微有些娇羞,放迟了走到帐边的步伐。

    然而她才撩开帐子一角,内里那人轻捷起身,手臂一伸,便勾住她的腰,轻轻巧巧带她一道入帷。

    沈幼宜没想到男子熄烛后与光亮下会是两种模样,羞怯难言,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使不出一点手段,只能任人宰割。

    他阖了眼,像是沉浸入无边的欲,尽力忽略身前身后那两道目光,可还不忘学着书册上的动作,用手轻轻怜抚她。

    她比这个年纪的女郎更丰腴些,可对比起他来还那样小,难免会不相符,他亲眼见过她的爱娇,二郎说她吃不得苦楚,他虽饮了许多烈酒想逃避这一切,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多了几分温柔。

    沈幼宜低低哭出声音,她倒不是生气,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迷迷糊糊的时候也会主动去寻他的唇齿,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按在枕上,只能被动依顺他的给予。

    她又委屈了,因着他不肯给予唇齿间的缱绻。

    无人顾及未掩好的帷幔会随着动作而微微飘荡,内里偶尔泄出女子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呜咽,直到她低低惊呼一声,随后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一时万籁俱寂。

    元朔帝的酒此刻全醒了。

    他从未尝过这等说不出的滋味,才徐徐进至浅处,听她在枕边低低哭吟,竟已汗浸衣衫,关隘失守!

    帐外朦胧的烛火微微透进来一些光亮,沈幼宜疑惑抬头,见她的夫君也变了面色。

    元朔帝自知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生育只需父精母血,并不需要这等龌龊的过程,他们不曾真正亲热,二郎在旁边听着也会觉得好受些,然而……

    他自幼事事顺遂,父母待他期许甚高,避免不了寻常男子的争强好胜之心,亦或者说,争强的心本就比旁人更甚十倍。

    而沈幼宜却自以为隐蔽地拢起外裳,她局促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掩盖此刻两人的尴尬,声音细若蚊呐,小心翼翼替他遮掩道:“郎君或许只是太累了……我觉得很好。”

    只是绕紧发丝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窘迫。

    丝薄的绸衣用银线绣了并蒂莲,本该嵌在她心口处,只是那绣样才攀上那座峰峦,一只大掌按在她精巧锁骨处,半触在她柔软衣襟,半抚在她细腻处。

    沈幼宜疑惑不解,像是有些受惊,低低唤他:“郎君?”

    她恨不能闭上眼睛,醒来发觉只是一场梦。

    然而梦里不会有马蹄踟蹰的声音,更不会有男子粗砺温热的指腹在她手背缓缓划过,留下一道轻浅红痕。

    大伯的手更快一步,他俯身握住她的腕,食指却按在她的手背,或轻或重……袍袖交叠,遮盖住了袖底伯媳间的亲昵暧昧。

    比起方才的疏远,这样亲近的举动更显轻佻浪/荡。

    就是她的丈夫和她合了房,都不会在外面和她亲热的。

    沈幼宜如被定身,心如鼓擂,一阵强似一阵,连挣扎和喘/息也忘了,像是在雄狮俯视下的雌兔,战战兢兢,失去了逃生的本能。

    光天化日,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镇国公世子却当着随从的面调戏弟媳?

    他就不怕她大喊大叫,在众人面前揭开他的真面目?

    还是说……他拿捏住她担忧名声,以为她不敢?

    沈幼宜偏头,想向侍从寻求帮助,可只这么一会儿,那些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绝望漫上她的心头,沈幼宜用尽力气,可发出的声音只能他用心才能听清:“世子要做什么!”

    元朔帝压下片刻的心惊,他经事颇多,还不至于为此手足无措,见弟妇面色惊惶,才无可奈何似的,俯身靠近她耳畔,刻意压低了声音:“盈盈,我正在假扮阿兄,你叫嚷出来做什么?”

    他握住弟妇时,她僵得像是一块冰冷的玉,被人的体温滋养也润不回来,然而只是用二郎的身份开口说了一句话,血色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沈幼宜呆呆地,有些消化不来这话,等她慢慢咀嚼出马上男子的意思,才恨不得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可他大概是奉命办差,不好指责,气得只能跺了两下脚,牙都快要咬碎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夫君和世子生得如此相似,除了亲密的人会留意到一些细微的不同,远远看着估计没人能认出来。

    难怪陛下会这样吩咐,她是不是坏了夫君与世子的事?

    她的二郎像是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笑了,解释道:“陛下有令,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言明,这其中也包括妻子父母。”

    元朔帝晓得圣上多疑的性子,府里必然有锦衣卫的探子,只是这句话还不算把柄,即便被人传到皇帝面前,他还有辩解的余地。

    沈幼宜吃了一惊,她想起婆母的劝告,想来母亲也被瞒住了,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只剩下几分想错人的懊恼:“瞒着就瞒着,那你调戏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世子要……轻薄人,原来是你这个坏人欺负我!”

    “若这样就走了,还不知盈盈要怎样想我和兄长,这两日会不会想得睡不着?”

    元朔帝犹豫片刻,抚了抚她头,轻轻道:“只是要告诉盈盈,那些被支开的随从不知该怎么想兄长了。”

    沈幼宜方才她把大伯想得坏透了,简直、简直……虽说这也不怪她恶意揣测,可总有一种凭空污蔑旁人的愧疚,双颊气得鼓起,狠狠咬了他一下,含糊不清道:“你们两兄弟长得这么像,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得留个记号才认得出哪个是我夫君!”

    他这么做不是坏了大伯名声么!

    轻微的痛感从腕上传来,元朔帝不禁蹙眉。

    她的力气太轻,牙齿不够锋利,又舍不得下狠,像是怕咬重了似的,柔软的舌灵活地舐过连皮都没破一点的伤口,温热的触感仿佛不是落在他的手臂,而是传到了离她最近的腹下。

    像一只替他疗伤的小兽,但偏偏是人形,更像来讨三藏元身的女妖精。

    沈幼宜察觉到郎君倏然抽手,以为是没轻没重惹疼了他,那分气已经消得差不多,只剩下离别的不舍,低低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阿娘临行前见不到他会伤心的。

    然而那只手再度递到她的唇边,正对着那一圈咬痕,分毫不差。

    沈幼宜有些不解,却还是犹豫张口,想要再抚慰一番,然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从容平和:“盈盈,要做记号必得见血,否则留不下的。”

    他应当厌恶她的轻柔,起码是不喜欢的,更何况这点痛楚对他而言,远远不够。

    这个要求实在荒谬,沈幼宜最喜爱他的皮相,哪里舍得,可他换上夫兄的衣服,似乎也比之前威严许多,虽然温和,却又不许她拒绝,又伸进来些许,就像他要自己含住他的手指那样。

    她委委屈屈地用力,尝到一点血味就松了口。

    熟悉的疼痛令他松快了几分,女子的犹豫不决延长了这分痛苦,却更合他的心意。

    她唇边沾了一点艳红,双目却滚下泪来,一滴渐成一行,蜿蜒而下,透明如宜玉。

    “这样就能分得清夫君了,盈盈还生气么?”他道,“不要哭了,被风吹到眼睛会疼。”

    那滴泪被他拭去,沈幼宜听见他平和温柔的语气,越发不肯懂事,声音还带一点哭腔:“可我舍不得咬你,更舍不得你走,郎君,陛下能不能通融一些,你带我去成不成呀……”

    这滴泪太热,他缩回了手,却不再看倚在马边的女子,忍下心底那点不适,催促道:“不过两日,你到岳母家里先住一晚,很快就能接你回家,快些回去……不要哭了。”

    他没成过亲,却见过同僚朋友的妻子,她们对待丈夫也关心客气,可哪有她这么不讲道理的。

    难道日后二郎做了官,每次离开时她也这样痴缠?

    元朔帝被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惊到,随后才勒住有些躁动的马,吩咐侍从跟上。

    他们如今是新婚,弟妇当然会与丈夫难舍难分,等她生下孩子,自然不会再与二郎这般亲密。

    沈幼宜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虽有点不高兴,闹过就算了,见他整装出发,就提裙退到门内,含泪望着他:“那你快走罢,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蜜饯,我就不哭了。”

    元朔帝正欲开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蜜饯,忽而想起二郎与她共处多年,怎么会连恋人的口味也不知,颔首应下。

    只是心内难免歉疚。

    她的心性还像是个孩子呢,只喜欢吃吃喝喝。

    侍从跟着世子纵马往南门去,他们虽然知道国公夫人的意思,可知道总不如亲眼撞见世子和二少奶奶依依惜别这样震撼,因此一路上只要世子不开口,他们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要是大胆起来,他未必能招架得住。

    但那内侍却罕见地没有说些讨喜的话,只是屏气凝神跪伏在地。

    信纸飘落出来,只有短短的一页。

    这一页纸的上面也只有五个字。

    “妾问陛下安。”

    帐内的气氛忽而凝滞,元朔帝静了许久,目色沉沉:“贵妃不愿意来么?”

    那内侍强自镇静,低声道:“娘子说陛下有要紧事做,她身为内廷妇人不便多打搅,要同太后娘娘在宫内礼佛诵经,暂时便不来了。”

    贵妃定下的事情,别人怎么能劝得动,至于圣上,他的身份又不好劝圣上息怒,或许贵妃只是吃醋杨修媛随行罢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那内侍跪伏在地,他不知贵妃娘子此举何意,但圣上的举动却出乎他意料。

    元朔帝倏然站起身,面色沉沉,过了良久,忽而将那张字纸随手丢入炉中,径自向外。

    陈容寿差人回宫,去请了贵妃前来,正要在天子面前为贵妃美言几句,还没来得及折返,迎面撞见圣驾,连忙跟上前去,小心等候元朔帝的吩咐。

    元朔帝忽而停了下来,他抬手遮阳,掩住稍见端倪的面色,吩咐道:“备马,回宫。”

    天子一贯强势,甚少容人违逆,可陈容寿的心几乎都提了起来,他虽不知宫内发生何事,望了一眼连绵不尽的营帐,小心劝谏道:“陛下万金之躯,出行当慎之又慎,若即刻便要回宫,或许会教外人生出许多猜测……”

    拔营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可陛下大约已是归心似箭,携带的禁军不会很多。

    天子畋猎十日,这是宫中早有明言的,天子骤然离去,且不说外臣会如何揣度,疑心宫中生变,君王要轻车简从,疾驰百里,到了宫中也已经是深夜,或许还要叫开宫门,冒如此大的风险,只为贵妃一人的小性子,他是万万不敢相从的。

    元朔帝瞥过他惶恐神色,神情颇见阴郁,沉声道:“朕早年率百骑冲阵,也不见如此小心,难道年纪上来,连这点小事也惧?”

    天子盛怒之下,陈容寿不是谏臣,也不敢一意孤行与君王争辩,然而元朔帝定住心神,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

    他不该为她一句话、一点眼泪就彻底乱了心神,天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那一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就撇下一众臣子,只身回宫探望,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绝不该如此。

    身为帝王,他至多只是分些关怀在她身上,令宋院使甚至太医院上下数百人都到瑶光殿去,为她悉心诊治,他不通医术,即便回到她身边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再过一个时辰,已经埋伏好的禁军会将饿了许久的猛兽赶出,供帝王狩猎,他从中获得驰骋的乐趣,向臣下展示君王正当盛年的武力,也可以观察年轻郎君的英姿,考校他们的武艺胆识,君臣尽欢。

    这病应当不会要人的性命,她在宫中有人照拂,不会缺衣少食,他有许多理由可以将她暂且搁置在一边。

    沈幼宜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有些不适应才梳上去的妇人头,拘谨地走进来,柔声问安:“媳妇请母亲安。”

    她已经听守门的侍婢说起,世子也在此处,是以连头也未抬,只是婚后不知如何改称,要不要随着夫君唤他兄长,仍谨慎道:“世子安好。”

    元朔帝从前也见过她两次,然而并不多留心,一个小心谨慎的姑娘,在婆母面前老实如同鹌鹑,说话柔声柔气,他对这弟妇的印象仅止步于此。

    只是经了昨夜,他颔首答礼时不免又多瞧了一眼。她不过是有恃无恐,故意惹些闲气,没指望太子这个醋坛子能接上什么话,正想在他面上轻啄一记,才贴近他面颊,温热清爽的气息已先一步扑在她面颊。

    他含笑望着她,口唇开合,声音也动听:“怎么会不同意呢?”

    沈幼宜一怔,她随口就能说出很多理由。

    譬如沈夫人把世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她和世子天差地别,哪里般配,又如世子见她多次,也不曾有过什么过界举动……

    然而郎君的臂环住她腰身,教她稳稳地坐在他膝上,手掌牢牢摁住她脊背,五指山似的沉重,马车颠簸,她呼吸有些不畅。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或许有些她自以为的怜爱,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盈盈,你听说过借/子么?”

    沈幼宜骤然一惊,忽略了一只手指在她腰间一挽一松,罗裙就摇摇欲坠。

    足见他的灵活。

    屋子里和马车都暖和得很,金陵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除去外披,她穿得不算严实。

    “夫君,我有点冷。”她心底一阵阵发凉,伸手去捉腰带,另一端却被人牢牢攥住。

    背上的力道减弱了些,元朔帝轻笑一声,道:“盈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沈幼宜声音微颤:“听过,人家说李家二哥成婚之后好几年不生养,偏偏他出去做了几年账房,这中间二嫂就有了……”

    她也听过一点乡间的风流事,可是这种话听过就算了,人家夫妻自己乐意,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当真,谁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

    他的嗓音有些过于冷静,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倘若我不能生养,却又不愿声张出去,由兄长代劳当然最好,他同我流着一样的血,孩子生出来更不会有人疑心。”

    沈幼宜呆呆,近乎失语:“怎么会呢……二郎壮实得像头牛呢,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她不懂医术,没结过婚的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即便真将妻子豁出去,那她也是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丈夫荒谬的决定?

    “或许是那场高热闹出来的祸,盈盈,我当真不能生了。”

    他抚过她沾了泪宜的面颊:“你就会这样坐在兄长怀里,与他燕好,然后为我生一个孩子。”

    沈幼宜的心悬到了喉咙口,一鼓一鼓,震得她舌底发干,胃里翻江倒海。

    她全然乱了,二郎怎么会和她讲这样的话?

    今时今日的她拗不过裴家,即便是她以死相抗,镇国公府也不会放弃这个决定。

    他们只会要她死,然后再另外选一个出身低微又好拿捏的女子。

    一把冰冷的匕首打断了她对日后种种凄惨的预测,她的丈夫不知从哪抽出来,将柄身递到她手上,替她合拢僵住的五指。

    “盈盈,你若不愿,就立刻杀了我。”

    他熟练地抽去刀鞘,握紧她的手,让刀尖抵在胸口,残忍而从容道:“盈盈,刺进来。”

    “郎君,你住手!”

    沈幼宜大惊失色,她还反应不过来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关系糊里糊涂,上一刻还紧贴在一起你侬我侬,下一刻就要刀兵相向,她用足了力气回撤,怕一时不慎刺破他胸口,却挣开不了分毫。

    即便她不同意,这件事还有别的办法,他们之间也不必立刻死一个的呀!

    她全副心神都在匕首上,哪还顾得上罗裙裤袜,舌头和牙齿都在互相打架,不知迸出些什么词才能劝住似乎已经疯狂的二郎。

    然而只是挣了几下,沈幼宜面色一僵,定定望向丈夫,一脸不可置信。

    倒也不必再劝……

    他已经先她一步,刺了进去。

    尽管只是指腹,可她怯得发颤,只进一个指节也觉得满。

    元朔帝容她握紧臂膀缓了缓,才平和道:“你当真认不出来我和兄长?”

    沈幼宜难以置信,他绕了这么一圈吓唬她,就是在吃没影的醋,是他们这对双生子把阿娘吓了一跳,不是她认不出来!

    她微微带了哭腔,又有些耐不住地低吟,道:“你作怪就作怪,别在这时候提世子成不成,惹人厌得很!”

    似有冰雪兜头而下,他被暖热的指尖也凉了几分,开口问道:“你很讨厌他,是也不是?”

    沈幼宜呸了他一声,咬牙切齿道:“谁会在这种时候提另一个人,太子,只有你这个衣冠禽/兽才想得出这种主意!”

    他明明那样放肆,还在欺负人,却又轻轻拍抚。

    窗外似乎有人在叫卖些零碎东西,声音纷至沓来,她完全可以想象那热闹的街景……二郎却将她完全拢进氅衣里。

    他一时气恼,偏要将她引入穷巷逼迫,以二郎的身份开口问她,这样行事,未免有些令人不齿。

    沈幼宜被闷得有些出汗,咬着唇生气。

    都怪郎君那样说,她不自觉也会带入到他的设想里。

    若是二郎真的不能生,她这个做弟妇的只好轻衣薄裳,夜半慌慌张张走错门,跌到世子怀里去,哭着哀求他帮一帮忙,只要他不嫌弃,借给她一点东西……

    二郎是个男人,虽然这话是他先提出来的,可一定很恼怒,不能接受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引诱兄长,起初他担心世子过于正直,不肯完全就范,就守在门外等着,等她哭叫起来的时候再避出去。

    时候久了,他嫉妒得发狂,说不定避也不避,她被世子掳到车上私会,半推半就的时候二郎就会掀帘进来,将他们的私情曝光在众人眼前,自后握住她的腰,就算是他生不了,也要分一杯羹……

    不知是轮流,还是一起。

    沈幼宜背上汗涔涔的,里衣都沾透了,她真被二郎给带坏了,怎么能想象停在里面的是世子的手指?

    大伯养尊处优,应当不会像太子这样,跟着那些士兵学了些没皮没脸的话,就是将来娶了妻子,肯定也十分温存,不似二郎喜欢把她弄哭,装不了几日体贴的。

    她发怔的模样实在可爱可怜,虽然此刻无声的乞求只会教他得寸进尺,但元朔帝还是迟疑了。

    女郎毕竟鲜妍娇弱,他磋磨得稍狠一些,她便惊颤得厉害。

    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会接受如此荒谬的事情,他既然应承做下,就应当把此事看成差事,顺顺当当瞒天过海,而不是横生异心,想要她接受换一个丈夫。

    他们之间无情无义,不过是缱绻过一夜,只是他还没有娶妻,总觉得自己对她是应有责任的。

    然而弟妇不需要他负什么责任,她与他不熟,也不想与他熟识,只爱玄朗。

    元朔帝按下这份心思,动作也慢了下来。

    沈幼宜装聋作哑,隐隐盼着他继续下去,然而二郎该开口的时候不开口,不该开口的时候却非要细究,他问:“要不要我轻些?”

    元朔帝虽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他想如今以弟弟的身份,她不作声,也是同意的。

    作为丈夫,他也该探索一些让她高兴的方法。

    车轮辘辘,碾过一颗石子,沈幼宜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抑住声音,却被迫跪起,主动撑住他肩。

    第二个了……他温水慢煮,水磨似的工夫,沈幼宜不解,她想,这应当是算顺从的呀,怎么他就缓下来了。

    偏偏他还要来问:“盈盈,是不是有些受不住?”

    她眼含宜泪,气到无处说理,然而这只让他抽丝剥茧的动作缓了片刻。

    元朔帝思忖此刻即便不扶着她,她应当不会掉下去,于是腾出手来,温和道:“出些汗会舒服些……要不要吃一颗蜜饯,甜甜嘴?”

    沈幼宜一口气闷在胸口,她被他握在掌心玩弄,现在吃得下蜜饯么?

    然而随即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他要甜哪?

    她连忙摇头,惊惶万分:“我要生病的!”

    但他若要强制如此,她也不反对就是了。

    元朔帝环顾四周,近乎密不透风,不会着凉,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同她真做出什么来,然而他心怀卑劣,为这一口理不顺的气,极想与她计较。

    他听二郎说起过为他传授课业的夫子,那应当也是最符合她口中“老学究”一角的男子。

    自然,二郎与那先生不对付,言辞间免不了会有些许夸大。

    年近六十,牙齿落了一半,头脑早已不甚敏捷,却还常常陶醉于自己中榜那日的辉煌,或许是觉得将考试说得太通俗易懂难以收获学生信服,故意往诘屈聱牙的路子上走。

    酸腐而刻薄。太极殿中的庆功席宴早已预备妥当,只待昭王回宫开宴。

    明德帝面南独居尊位,太子与昭王一左一右随其后。礼部敢如此安排自然是得了陛下允准,昭王的位置几乎已与太子比肩。

    沈幼宜阶品不高,只因兼了太子中允的官职,位次大多安排在东宫身后。左右俱为东宫同僚,昭王如此功高震主,直逼东宫,沈幼宜瞧他们面上都不大好看。

    原本太子殿下一支独秀,东宫内明争暗斗不断,如今倒都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味道。

    沈幼宜酒量尚可,场面上与同僚们喝了三两盏酒。

    等到几支歌舞唱罢,宣诏官奉帝命起身时,文武臣工不约而同屏气凝神,听候陛下对此番东征将士的封赏。

    东宫之位自然不会易主,陛下颁下旨意,擢昭王王爵为超一品,位在王公之上。允昭王府自制官署,招贤纳士。另加封昭王元朔帝为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右武候大将军,益州都督。

    沈幼宜粗粗算了算,昭王身上累的所有官职前前后后总有八九个,只怕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清。

    除此之外,明德帝更赐昭王铜炉四鼎,允他自行铸币。

    除了储君之位,帝王几乎已经赐下了所有殊荣。

    “儿臣谢父皇隆恩。”

    群臣面色各异,昭王一战扫清郑夏两国,河南河北富饶之地尽归大晋所有,如何封赏都是不为过的。

    待昭王谢恩还席,明德帝朗笑,又与他痛饮一杯。

    “接着念。”

    宣诏官展开手中圣旨,东征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泰半出自昭王麾下。每念一道嘉赏圣旨,东宫中人心下无可避免沉上几分,偏面上还得掩饰着。

    瞧沈幼宜尚有心情用膳,他身后的一位东宫属官由衷佩服。

    既然连首当其冲的沈大人都不忧愁,他们还犯不着在此刻杞人忧天。

    沈幼宜吃了半块胡饼,也没什么胃口。只不过她在城门处站了半日,不吃一些根本顶不住。

    长长的封赏名录中,明德帝独独点出一位少年将军,加封其为武安侯。

    他是昭王帐下玄甲军三大将之一,原渤海公之子,谢谦。

    昭王南征北战,聚拢到他麾下的名将如云。沈幼宜无意间抬眸,待看清大殿中央那位年轻将军的面容时,一刹那间,仿佛宴席上所有的喧嚣都离她远去,化为无形。

    沈幼宜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神色,指节因为紧握酒盏而发白。

    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春风得意、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可他,他却与她梦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一月前的梦境涌入脑海,他分明就是梦中宫变后,戍守应天门的那位年轻将领。

    沈幼宜仔细回忆梦中人的话语,查验令牌时他们唤他,“谢将军”。

    “沈大人,沈大人?”

    开口提醒的是东宫中与她交好的一位同僚:“沈大人怎么出神了?”

    “出神”二字说得委婉,沈幼宜神思回笼,低头便能看见自己杯中酒水撒了大半,连衣袍上都沾了些。

    她对同僚勉强一笑:“我在想工部的事务罢了。”

    总归遮掩过去,宴饮的侍女取了巾帕,蹲下身替沈幼宜擦拭案上酒渍。

    “有劳。”

    “大人客气了。”

    沈幼宜的目光落回远处,好在她的位置不起眼,大约也没有人留意到这一桩插曲。

    歌舞继续奏演,殿中觥筹交错不断。然而后半场席宴上的一字一物,全然未再落入沈幼宜心中。

    元朔帝目色沉沉,将手递到她唇边,言简意赅:“盈盈,学究教你噤声。”

    女子哭哭啼啼是很令人生厌的一件事,然而他偏偏更爱看她梨花带雨多一些。

    除了衣饰发型,沈氏女在容貌上自然没什么变化,可又似天差地别。

    她的声音应当更柔和甜蜜些,望人时的神情楚楚可怜,他不过缓缓动几下,泪宜就一箩筐似的滚下来了,不似今日这样平淡谦和,绯色的衣裙掩盖了她玉一样的肌肤,却更衬得她光映照人。

    他举止或许称不上粗鲁,但帐里昏暗,不知有没有在这白璧上留下细痕。

    若昨夜换作二郎,见她委屈难言,大概早就将她揽在怀中轻哄。

    不过一眼,元朔帝便垂下眼帘,不言不语,神情冷淡而疏离。

    沈夫人居于上首,打量这娇滴滴的新妇,她行走如常,面上并无伤心或娇羞神色,身侧的长子待新妇更是淡淡,甚至是过犹不及,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知他本就对此事不大赞同,还是有些被戏弄的恼怒,淡淡道:“府里就这么几个主子,用得着谁伺候,你也坐下一道吃罢。”

    侍者端了菜肴入内摆桌,元朔帝不欲在沈幼宜面前多露面,正要起身告辞,沈夫人却开口道:“你成日里忙着公事,难得有空陪我,大约是嫌我这个做娘的啰嗦,连饭都在官舍里用,可弟妇难得拜见,还要回去瞧你那些书卷,难不成是没备下见面礼,特意避着你弟媳?”

    元朔帝一时语塞,他是谨守男女之防的,又无二郎在场,和他的妻子同桌共食难免有些不像话,只是母亲似乎有意留他,他也只能奉陪。

    父亲尚可去郊外行猎,他却是避无可避。

    沈幼宜难得见到自己这位夫兄,沈夫人既然不用她侍奉,她也不过是代替婢女给婆母盛了一碗汤,也给她的大伯奉了一碗。

    她从未与丈夫的兄长离得这样近,虽是一家子,但从二郎过往的信件里,隐约能瞧出,他这位兄长是位极严厉的男子。

    或许是父母的要求不同,她的丈夫虽然也被养父要求过行走坐卧,然而不会像世子这般端坐肃穆,如竹如松,但又不显得刻意。

    同元朔帝对坐,她连交谈也是不敢的,但是她俯身将汤碗置于他身前,却又不可避免窥见他颈处那枚红痣。

    夫兄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投入监牢,还会握住她的腕,叫她好姑娘。

    沈幼宜脑中忽而闪过一丝古怪念头,然而目光轻移,见他神情冲和内敛,对她那过于冒犯的梦境显然一无所知,一时自感羞愧,敛眉起身,走到沈夫人另一侧落座。

    元朔帝嗅得她衣怀香气,微感窘迫,袖下指尖蜷缩,细微的刺痛反而令人好过许多。

    除却在官署内上官会不时问话,他在家中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且又多了一个沈幼宜坐在旁侧,更沉默不语。

    这顿饭任是谁也吃不香甜,元朔帝眼见母亲落筷,起身告辞,沈夫人并不多留,只要沈幼宜陪她说说话。

    沈幼宜应承下来,她扶着婆母歪枕在美人榻上,坐在榻侧绣墩,婆母的审视令她不安,可又不好主动开口,正惴惴不安时,冷不防听沈夫人问起:“昨夜二郎待你可好?”

    她同太子认识的年月比沈夫人同儿子更长,做母亲的再来问这话不免有些奇怪,只是被提及新婚之夜,还稍有羞涩,轻声道:“二郎很是体贴。”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些不顺利,就是对亲身母亲也不好讲明,哪有媳妇还要对婆母诉委屈的。

    沈夫人目光在她面上巡过几遍,晓得沈幼宜应当不知真情,稍稍放心,语气却严厉:“体贴到房也未圆便走了?”

    沈幼宜被她一斥,怔怔片刻,倏然红霞满颊,连忙摇了摇头,辩解道:“二郎同我、是行过礼了的……母亲不是见过妾的白帕了么?”

    沈夫人瞧她面生红意,不像是被丈夫冷待的模样,思及儿子指尖的伤痕,心下仍存疑惑,随口寻个理由掩饰道:“那他新婚燕尔,今日出门作甚?”

    沈幼宜哪里晓得为什么,她自己在房中想过几回,除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不好,咬唇半刻,才低低道:“或许是夜里郎君饮了酒,又十分劳累,怕我不适,只用片刻……行完礼就歇下了。”

    这话说完,内室霎时都静了,只能听见廊下秋叶掠过砖石的沙沙声。

    她虽说得含糊,又为丈夫寻了许多借口,可沈夫人做人妇许久,哪有不明白的,哪曾想方才随口一句,竟引出这么个内情来,一时变了面色。

    家里头的担子都担在他一人肩上,二郎虽说早年患病难育,可她也不过略略有些失望心痛,要是长子也雄风不振,那同摘了她的心肝有什么分别?

    但此事对于男子而言何等敏感,这做母亲的怎好开口去问?

    沈夫人徐徐吐了一口气,勉强道:“这倒是了,你也别恼他,二郎近来确实烦恼,他父亲兄长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这回虽有功劳,可内阁晓得家里的事也不免嘀咕,以为大郎有徇私的嫌疑,封赏的恩旨迟迟未下,他大概心中郁郁,将气泄到你身上去了。”

    没人和沈幼宜说过朝中的事情,她连忙应了下来,可沈夫人也没有同她多言的心情了,不过叮嘱几句便让她回房歇着,晚饭再和夫君一同过来。

    红麝陪着娘子从沈夫人的院子出来,瞥见小径尽头的人不免吃惊:“奴婢瞧见世子早就告退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沈幼宜对府中院落分布渐渐熟悉,她与二郎的居所离世子的临渊堂不远,却不顺路,他要回房,不该出现在此处。

    倒像是在等人。

    元朔帝身侧的侍从见沈幼宜出来,连忙小趋近前,恭敬道:“世子爷有两句话想同二少奶奶说,劳您移步。”

    虽隔得有些远,可沈幼宜感知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若一片鸿羽,却又重似山石,她微微喘不过气。

    可夫君不在身边,大伯寻她做什么?

    这样的场景元朔帝也是第一回见,原本想与她说几句话,可等他宽褪了衣裳,帐中的美人就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但这不过是未嫁女郎的羞涩,元朔帝不甚在意,正思忖怎么教她同意让太医为她把脉施针,可那个沉默无言的女郎竟然赤足下榻,悄无声息地转过屏风,四目相对,好奇地打量着他。

    温热的足触到泛凉的砖石,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甚至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过这无济于事,元朔帝倚身靠在壁上,平和望着五指间过于明显的缝隙,微微无奈:“地上凉得很,不要胡闹。”

    可言语间的责备威吓的意味太少,不足以压住她的好奇心。

    她捂着脸想了想:“我站在裘毯上就不觉得凉。”

    他生得高大,身前块垒分明,沈幼宜握了握自己的,好奇道:“我想知道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什么分别么,郎君瞧着与我差别不算很大,也软么?”

    第 45 章   第 45 章

    元朔帝瞧她精神好得很,淡淡道:“宜娘要是喜欢,郎君陪你说一会儿话,不许得寸进尺。”

    沈幼宜忍俊不禁:“可是难道不是夫君先跑进我的闺房里,还……”

    他们二人此时此刻,到底是谁得寸进尺了呢?

    元朔帝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是睡足了的人,当然有闲心与精力同他问这问那,好奇他们之间的过往,温和道:“那你坐到榻上,想问什么都成。”

    沈幼宜见他面上微露倦色,她的本意并不是教他赶回来,但是这件事却是由她而起,不舍得今夜多捉弄他,好奇道:“我们成婚很久了吗?”

    元朔帝虽对她那位亡夫有些介怀,然而在这些小事上没必要说谎,平和道:“不到两年。”

    沈幼宜微微一笑:“那我们有孩子了么?”

    元朔帝顿了顿:“这件事不急。”

    “那就是没有吗?”

    女奴是不应该穿衣的。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红麝才敢开口,她颇有怒气:“这些家生子,仗着父母做奴婢做久了,反倒编排娘子的故事,您生儿生女和一个外客有什么关系?”

    沈幼宜虽不高兴被人议论,见她要往外走,叫住道:“你去做什么?”

    “奴婢去问问总管,怀思堂住着哪位客人,要只是他们胡乱编排,就让夫人知道小厨房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远远把她们赶出去才好呢!”

    沈幼宜摇头,如果是重要的男客,即便没见过,婆母也会和她提上一句,然而她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听那几个女婢抱怨,又不像是寻常借住的亲眷,或许是沈夫人贵人多忘事,又或许……

    人家是有事瞒着她。

    她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起码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府里也没有多少让人烦心的琐事,然而与郎君亲热时的不谐、沈夫人时常提点她要早些有孕,甚至于母亲那过于异想天开的幻想,一点一点积在她心头,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愿意教二郎做官,这一点不难解释,朝廷人才济济,能提供给低等官员的俸禄却不高,裴氏不缺养闲人的钱,可他日日为官府的事情忙碌,又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难道当真是被大伯训导得淡泊名利,专心当差又不求回报?

    世子自己还每月领俸禄呢,他太子有这份气度胸怀?

    “你是我的婢女,人家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还会告诉你么?”

    沈幼宜沉吟片刻:“你回去的时候装作迷路,叫人回院子知会一声,把郎君搁在我这儿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不要怕别人知道,要是夫人问起,就全推到我头上来,夸大些无妨。”

    长子才替弟弟圆了一回房,这对假夫妻就短暂分别了几日,刚刚一同回府就争执起来,居然还是新妇主动开口要分房,消息传来,沈夫人也难以稳坐钓鱼台装聋作哑了。

    她对捡走二郎却不报官的陈家无甚好感,连带着也轻视沈家,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媳妇识破,大吵大闹起来,她也不免有些心虚。

    沈幼宜坐在院子里,看着婢女来来回回搬弄,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人传她去见沈夫人。

    她本来就在夫君的手下哭过一两回,甚至不需要伪装,连妆也没有新描。

    沈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她见新妇走进门时失魂落魄,心下不由得一紧,却严肃了神色,斥责道:“才成婚多久,就闹得连下人都听见了,婚前吵着闹着要娶进来,婚后安生不过三天,早知这样,真不该娇惯着他,事事都顺着二郎的意来!”

    沈幼宜今日才真正见到婆母的疾声厉色,她早知沈夫人本性厉害,虽有惧怕,但放在这时候反倒恰到好处。

    沈夫人见她死死咬着唇,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和长子闹,玄章是很会调/教身边人的,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又不许侍女娇气,难免会看不惯弟妇的做派,但沈氏女是高嫁,即便被丈夫训斥两句也该忍着才对。

    她对儿子的脾性还是清楚的,玄章既然答应下来,就会做到,她有孕之前,长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分房的:“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秦妈妈见沈夫人动气,连忙对沈幼宜柔声柔气道:“二少奶奶,长辈问话,您不能不开口呀。”

    娇怯妩媚的美人失去了原有的鲜活,秦妈妈这一劝,倒像是勾起她多少伤心事似的,沈幼宜抬起头来,朱唇轻启,还没吐出一个字来,就被丝帕掩住呜咽声。

    “这事教媳妇可怎么对人说呢……”

    沈幼宜本来有两分做戏的意思,但沈夫人瞬时变换的脸色、疾步去掩门的陪房秦氏,她也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几分真意了。

    沈夫人的语气柔和些许:“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郎欺负你?”

    沈幼宜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瓮声瓮气道:“二郎对我也不能说不好,只是……”

    沈夫人握紧茶盏的手微微放松,既然不是那事,事情就不算大了,有惊无险,她敷衍道:“这就对了,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公爹到了这岁数偶尔也吵的,你们两个年轻气盛,更是在所难免,关上门说几句就好。”

    沈幼宜低头擦泪:“我哪敢和郎君吵嘴,不过是求他多疼我一点,他大约嫌我越矩,很少同我亲热,还要教训人,媳妇不过赌气,他就要搬到外面去,院子里有谁敢不听二郎的话?”

    阿娘也和她说,这是可以告诉婆母的,只不过这过程她稍微修饰了一些。

    沈夫人沉默,她年少时有被婆母劝导不能过分和郎君亲热的经验,知道怎么做一个贤妇,这是符合礼教的贤妻之举,劝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但到了她的下一辈,这情况正好反过来。

    她的一个儿子有心无力,另一个立志做柳下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娇俏美人,又有那重禁/忌身份,他竟然也无兴趣?

    沈氏来敬茶的时候就支支吾吾,她还没来得及委婉问上一问,结果两人就要分房。

    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替长子解释道:“男人毕竟还有外面的事情要忙,过一两日他清闲了,才有回内宅的心思。”

    她暗暗宽慰自己,长子能有什么问题?

    然而沈幼宜却叹了一口气,她是新妇,忸怩也正常,侧过身道:“夫君对我很温和,就是新婚夜有些不快,后来像避着我似的,只肯用……”

    虽然这声音细若蚊呐,沈夫人还是听清了后面那个字。夏末风起,夤夜比白昼凉上七分。

    东宫的床帐采用一种特制的轻纱,薄如蝉翼,遇风骤寒,在炎热的夏日是最好不过的纳凉物件。

    沈幼宜的双手被缚,高举过头,掌心恰好碰见垂落下来的纱帐。

    床榻上的动静稍微大一点,轻纱便会无规律在她五指、手腕上摇晃,寒凉的触感像蛇鳞在肌肤上游走,令人颤抖,不敢妄动。

    沈幼宜确实慌乱得不敢动。

    上方之人面带微笑盯着她,双眸如墨般漆黑,好似能看破她藏着心里难以启齿的秘密。

    纱帐里一时寂静无声,连彼此的呼吸都微不可闻。

    “这个问题很难?”

    元朔帝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激起惊寒,她当下不自觉绷直背脊。

    沈幼宜在他迫人的视线下,咬住唇又放开,直到干涩的唇瓣被完全润湿,方才强忍着颤抖道:“我只是一下子没准备好……”

    元朔帝好脾气等着她的下文。

    沈幼宜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却被他的另一只手强行掰正,迫使她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高大的身躯在她身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元朔帝逆光的眼眸愈发深邃如渊。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嗓音低沉,有种说不出的蛊惑暧昧。

    他弯了弯眼睛,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像春日里的暖风。

    沈幼宜目光掠过他的眉毛、双眼,止步于鼻尖,又重新抬眼看向元朔帝。

    视线触及的那一刹,沈幼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黑瞳里倒映着她的脸,让她骤然恍惚。

    愿意吗?

    沈幼宜展露一抹笑,“愿意。”

    她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忘记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元朔帝感受到身下人忽然放松下来,她微扬起头慢慢向上靠近,紧接着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

    他的瞳孔微征,然而只有那么一瞬,便反客为主。

    比起沈幼宜温和的触碰,元朔帝的吻强硬凶狠,像是要将她一口口吃掉似的。

    这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沈幼宜不自觉发出抗拒的呜咽声,伸手想推开他,结果却发现双臂仍然被禁锢在顶,只能扭动身体躲开他强势霸道的入侵。

    然而她越反抗,被压制得愈紧,沈幼宜最终只能被动承受他给予的所有,口中的每一寸都被陌生的触感扫过。

    她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开始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害怕。

    就在沈幼宜要喘不过气来时,元朔帝忽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沾满情/欲的脸悬在她上方寸许,一言不发看着她。

    无声的视线在沈幼宜脸上逡巡,她被他看得愈发心虚,不自在别过脸,余光瞥见元朔帝唇上残留的润泽。

    这回元朔帝没再强硬要求她回正视线,只有紊乱的呼吸与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缠。

    正当沈幼宜不知如何是好,元朔帝却侧躺在床榻上,他放开她的手,改成搂住她的腰。

    元朔帝嗓音喑哑:“早点睡。”

    沈幼宜却毫无睡意,身体比之前更僵硬,起伏的胸口瞬间停滞。

    在肢体接触间,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变化,然而他停了下来。想到某种可能后,她的心沉入谷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埋在颈窝的头忽然闷笑一声,拢住细腰的手紧了紧:“怎么抖成这样,不是说了睡觉吗?”

    沈幼宜盯着纱帐顶狰狞的盘龙,艰涩道:“为什么……”

    元朔帝闭着眼,安抚似的轻拍她的侧腰,温声呢喃道:“因为现在不是好时候,而且你好像没有准备好。”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细软的颈窝:“不着急,我们的日子还长。”

    沈幼宜听见他说:“别的新娘有的,我都会给你。”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卑鄙至极,恶劣至极,根本配不上元朔帝这样对她。

    手边清心安神的茶是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她倏然站起身,忽而意识到自己在媳妇面前的失态,扯出笑来:“你倒是不藏私,这是什么事也好对我说,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呢?”

    沈幼宜似是受教,半是害羞半是委屈,辩解道:“我想母亲急着看我有孕,可夫君要真的有什么,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怕他讳疾忌医,除了母亲,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了。”

    沈夫人宽抚了两句,哪还有留她说话的心思,胡乱打发人走了。

    至于那些属于“二郎”的东西,自然要被重新放回去。

    红麝搀扶着沈幼宜,小声道:“娘子不和夫人提一提怀思堂么,奴婢在花园山坡上悄悄望了一眼,那地方好生荒凉,位置又偏僻,看着像是没住人的样子。”

    “难不成是闹鬼呀?”

    沈幼宜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她的头,若有所思:“我和二郎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比他与母亲更亲热,按理说,做婆母的怎么会希望我成日缠他,可母亲反倒帮我说话,是郎君不愿意多亲近我。”

    她的手无意识抚上腹部,意乱情迷时,她也曾好奇他就一点也不难受,竟还能衣衫齐整,耐心地用指腹勾勒禁处,叫她颤得不成,又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其实她很喜欢被人强行打开时的那种窘迫羞怯,尤其那个人又是她的丈夫,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二郎却只是笑了笑,宽慰她道:“也会有些,但盈盈晚些有孕更好。”

    她的丈夫才是在这府里最方便过问这事的人。

    思绪回笼,沈幼宜望向世子院落的方向:“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怀孕与否与他更没有半点关系,府里有什么事情想来也瞒不过他,你仔细看着些,一会儿夫君回来,我同他一道去见大伯。”

    红麝应了一声,犹豫道:“可要是世子或者郎君有一个人回不来呢?”

    这在镇国公府是常有的事情。

    “那就更要去见了。”

    沈幼宜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只要想一想那种可能,虽只是万分之一,她都心惊胆颤,然而即便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任由人欺瞒算计?

    元朔帝进宫面圣前换上了官服,又用脂粉遮掩伤处,确认再三才随着红内侍走到御苑内。

    皇帝正在和内阁大学士岑培英和薛无忌说起修典的事情,稍有些不耐烦,手上把玩一支新进的火器,见他过来才露出些笑模样,指着他道:“不过是要在抄写上下功夫,能有多难,朕看叫玄章给你拨队不识字的士兵,就立在那群文人身后,他们还会有这许多抱怨?”

    薛无忌知道皇帝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虽说他们确实以抄写为主,立志录入天下全书,然而这书籍编录又不是随便找个书画铺子就能印出来的东西,如果圣上允许,他还要抽出些人手核验校对书中错误,进度就更慢了。

    这对抄写者的书法与学识都有要求,这些人在乡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虽是奉皇命入京,他们也需以礼相待,向民间彰显天子对有识之士的尊重。

    但皇帝心底未必瞧得起这些人,能参与修录国家典籍,本身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他转向元朔帝:“玄章,你有什么看法?”

    元朔帝坐在皇帝另一侧下首:“臣以为薛学士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朝中并非全无可用之人,须得大费周章在各州郡征调人手,臣想何不从那些罪臣散官里选拔出几十人来,他们上感天恩,得了这个戴罪立功,不敢不尽心。”

    薛无忌与裴家有旧,在皇帝面前不好附和,他觑了元朔帝一眼,只等皇帝圣断。

    皇帝沉思片刻,没说成与不成,却向薛无忌问起旁事。

    元朔帝等皇帝与薛无忌等人说完话才将自己手中的折子递给内侍,同皇帝说起自己的差事。

    皇帝看重文治,实际上却最喜欢带兵打仗那一套,饶有兴致地听元朔帝讲一路见闻,缓缓道:“你在浙江的时候,就没听到些什么风声?”

    元朔帝起身,细思片刻,道:“有几个海匪为求活命,曾胡乱攀咬,不过是以讹传讹,他们并不知道实情。”

    皇帝笑了一声,缓缓道:“有人说你包庇罪人,先斩后奏,朕想玄章也不会糊涂到这等地步。”

    元朔帝笑道:“臣一家世代蒙受皇恩,父亲追随皇爷南征北战,您就是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与逆贼同流合污,欺瞒圣上。”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想起当年往事,感慨道:“你家二郎也实在可怜,我当初就说叫他把沈氏提前转走,你爹也是天生的犟骨头,偏怕打草惊蛇,最后就剩下你这一枝独苗。”

    天子放松的时候不大计较尊卑称呼,只是提起太子,元朔帝的笑意渐敛,他垂眸道:“天灾人祸,皆不由人,所幸臣已经将他寻回,只要安心调养,不日就能痊愈。”

    “只怕未必。”

    皇帝觑他一眼,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正经模样,少言寡语,像个夫子,但今天怎么看怎么惹人发笑。

    他与先皇后有几次想替他说娃娃亲,小时候不大讨喜,板起脸来能吓跑过好几家姑娘,等长大了又不愿成家,他让三个道士算过命,说这人是命犯华盖,贵而晚婚,索性随他。

    可晚也就罢了,怎么能歪到他弟妇身上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沈家那个女儿还给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元朔帝面色微变。

    皇帝乐得瞧他这副神情,嗤笑一声:“夫荣妻贵,你才吃得上几口肉,就敢惦记着拉扯那一家子,沈儇犯的是什么罪,你不清楚?”

    元朔帝呼吸一重,正要别过眼去,本来气息平稳的女郎却咯咯笑了起来,揽住他亲了一记。

    “郎君,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他先一步被人点破心思,微微怔住,旋即有些羞窘,出声责备道:“……盈盈,你是故意的。”

    她同太子年龄相仿,此刻与他要好,也不过是因为只见过他一个男子,只能紧紧依附天子,极容易被哄骗。

    若再与同龄郎君相处,或许会生出些别的心思。

    “他更像他的母亲。”

    元朔帝抚了抚她的鬓发,浅浅一笑,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宜娘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何必将这份爱子之心寄托在旁人身上。”

    他就在这里,容不得她在更年轻的储君身上寻找影子,沈幼宜应了一声,如水中藻荇,柔柔攀附在他身上,她肌肤丰盈如雪,便是元朔帝见惯了,一时也会恍惚,意动心摇。

    “那我现在给您生一个好不好呢?”

    她建议得很真诚,教人以为她不会生出什么不堪的想法:“省得您总来硌人,我早上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元朔帝失笑,她这样磨人,竟还好意思怪他定力不佳,亲了亲她面颊,含笑道:“宜娘知道怎么生么?”

    第 46 章   第 46 章

    太子距离天子的车驾并不算近,但当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四周寂然无声,他不是没成过婚的毛头小子,陈容寿猜,这位储君应当是听到了些什么。

    可但凡这位殿下聪明些,就应该将头低下去,装作若无其事,而不是露出震惊神色,几乎想透过那数重帘幕,窥探帝王的隐私。

    营中并未接到为贵妃另设营帐的命令,天子骤然回宫,太子虽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当是忽然来了要紧的事情,得知圣驾返还,立刻出营十里迎接,可不曾想,却听到了父亲喑哑低沉的声音,像是被哪位山精所诱,失态得猝不及防。

    他难以想象车中发生的旖旎,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这齐整而肃静的仪仗簇拥着的马车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活色生香。

    但不出意外,车中在他父亲怀中承恩的女子就是他的宜娘。

    他那君威难测的父皇急行回宫,难道就是因为想要将宜娘带到他身边来吗?

    太子生出一阵心酸,宜娘的柔情与妩媚原本是属于他的,此刻他们隔了一道帘幕,避免了相见的尴尬,他知道自己应当低下头去,像身侧的侍卫一样装聋作哑,可他的耳朵在此刻意外的好用。

    他听到男女交谈与衣料滑动时的窸窸窣窣,隐约有拍打的声响。

    沈幼宜坐在元朔帝膝上,直面着他,面上生出一点委屈。

    她都这样了,元朔帝还是只顾着和太子说话,她才攀上他,就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元朔帝微愠,低声道:“孩子面前亲近,像什么话!”

    尽管这个孩子的年岁与她差不多大,元朔帝也要她尽快适应做长辈的身份:“你也不怕子惠听见看见?”

    沈幼宜惊讶道:“您要殿下上来么?”

    宴会进入到中场,气氛逐渐热络起来,花枝招展的女眷们各显神通,博人眼球。

    沈幼宜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面对案几上各色琳琳的美味佳肴兴致寥寥。

    午膳前她被右想单独带到一间厢房,拿出左思给的牛肉干。

    牛肉用辛辣的大料熬制后风干,遇水尤为饱腹,她吃了好几块,眼下一点也不饿,说不准真能撑到回西巷口陪元朔帝用夜宵。

    沈幼宜像个哑巴泥塑似的端坐着,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但元朔帝妻子这层身份实在惹人注目,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从未断绝。

    然而到底没人敢上前挑衅找茬,一场宴会风平浪静地度过。

    午宴到晚宴这段时间,宫里给安排休息的地方,沈幼宜正要回房,恭王妃派人来请。

    “来了。”恭王妃见到沈幼宜,和蔼可亲地招手:“过来坐。”

    沈幼宜在宫内举目无亲,恭王妃是右想认证过的可信之人,她这般热情和煦着实安抚了沈幼宜忐忑的心。

    恭王妃打听元朔帝近况如何,沈幼宜捡了一两件有趣的事儿说,逗得恭王妃笑容满面,眉宇间淡淡的忧愁都散了不少。

    一来二去,两人熟稔起来,恭王妃拉着沈幼宜的手夸道:“你的手真漂亮,陪他在西巷口受苦了。”

    沈幼宜轻笑道:“殿下人很好,怎能说得上是受苦,多少人连羡慕我都还来不及。”

    恭王妃虽不耐与人勾心斗角,但看人的眼光精准无比,沈幼宜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逃不过她的眼睛,察觉出她待元朔帝的一片真心后笑容更甚。

    她意味深长道:“你是个好孩子,福气在后头。”

    沈幼宜笑笑,“借王妃吉言。”

    恭王妃看着面如桃花,姿容娇俏的美人,忽然叹道:“若是本宫的昭儿还活着,如今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沈幼宜握住恭王妃的手,温柔笑道:“王妃此言差矣,世子说不准已然娇妻幼子在侧,只不过在您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你这孩子,真会安慰人。”恭王妃那点愁绪还没升起便被她打散。

    她笑着闲聊起来:“若不是明斐的嘴和李贵嫔一模一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偷龙转凤。你说怪也不怪,打我看到他的一眼就格外喜欢他,简直跟自己亲儿子没什么区别……”

    世上再没有人比沈幼宜更懂恭王妃对元朔帝毫无理由的偏爱。

    有一个长得像自己心尖上的人站在面前,如何能忍得住不接近他。

    恭王夫妇偏疼元朔帝,大抵和她一样是补偿心理,逝去的人未能享受到的东西,尽数弥补在替代之人身上,企图从他身上找寻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恭王妃打心眼里喜欢沈幼宜,看似柔弱不堪实则谨慎心细,从今早上的碰面就能看出她并非蠢笨之人。

    “等有机会带你见见王爷。”恭王妃感叹道:“我的幺儿倒是一点不像他父亲,反倒是他们叔侄俩站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亲父子。”

    沈幼宜打趣道:“这也是缘分。”

    “可不是。”恭王妃道:“明斐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只不过……”

    恭王妃脸色渐冷,后面的话骤然止住。

    沈幼宜懂事当作没听见。

    陪着恭王妃聊天的工夫,转眼屋外的天蒙上一层灰色。

    晚宴本应该是皇帝与皇后一同出席,临开宴前,皇帝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耽搁,让皇后先奏乐开席,他晚些时候到。

    皇后闻言脸色扭曲了下,很快又恢复端庄矜贵的浅笑。

    一切暗潮涌动埋藏在歌舞升平之下。

    沈盈丹起初碍于沈皇后的威慑不敢造次,在看见沈幼宜一身皇子妃礼服后已有隐隐压不住的趋势,而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旁边人无意的一句话。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沈府二小姐容貌一点也不比沈大小姐差,清丽妩媚,楚楚动人,和大皇子也算相配。”

    哪里配!

    一个穿上锦缎华服的草包,也敢妄与元朔帝这般云端明月比肩,实在是自不量力。

    沈盈丹攥紧手中锦帕,看向沈幼宜的眼神如同猝了毒般阴寒。

    在场上宫婢们献舞一首后,沈盈丹猛地起身,一下子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语出惊人:“皇后大寿,普天同庆,大皇子自小养在您身边却无法亲自来给您贺寿,大皇子妃身为您的媳妇儿,不如表演一番以表孝心。”

    在场的人同时屏住呼吸,目光不约而同地在沈幼宜、沈盈丹和皇后三方身上逡巡,既好奇又幸灾乐祸。

    皇后的笑淡了下去:“大皇子妃送的礼物极为用心,本宫很满意。”

    沈盈丹胸口一窒,气恼连姑姑都帮沈幼宜,不依不饶道:“物是死的,哪里比得上亲自献艺。诸位小姐们都做的,怎地她做不得?”

    沈夫人去拉沈盈丹,被她甩开。

    沈皇后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笑容,眼里透着不耐烦,恨不得当场叫人拖她出去。

    沈幼宜自然不会接话,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头愈发低垂。

    沈盈丹却把她的息事宁人当成心虚畏惧,愈发肯定只要沈幼宜一站出来,就会原形毕露。

    “从前在沈府,妹妹惯会讨喜卖乖,怎么现在跟哑巴一样。”沈盈丹故意以姐妹相称:“难不成现在成了大皇子妃,不愿意纡尊降贵,博皇后娘娘一笑。”

    这般直白冲着沈幼宜来,她不得不回应。

    然而恭王妃率先发难:“沈小姐,这里是皇宫,不是你的沈府。皇后娘娘疼爱你,不以殿前失仪治你的罪,你不但不知感恩,还三番五次出言不逊。大皇子妃是上了玉碟的皇室宗妇,排辈论资你见到她该称一声娘娘,你如何敢质问于她!”

    说罢一拍桌子,出尘的容貌染上三分寒意,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沈幼宜与其他人一样震惊于他的突然出现,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被护送进东宫,元朔帝曾经的寝殿内。

    恭王妃自从长子离世,终日郁郁寡欢,不问世事。参加宫宴就像一尊漂亮的花瓶,游离于人群之外,像超凡脱俗的仙女似的从不与人攀谈,点个卯就早早离席,更不要说与人逞口舌之快。

    今日一反常态,令人咋舌称奇,不过一想到她与大皇子之间的关系,又明白几分。

    大抵是爱屋及乌。

    气氛凝滞间,一声威严的唱喏打破僵局。沈幼宜从马车上下来那一刻,周围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有好奇的,有可怜的,还有嫉妒中掺杂着幸灾乐祸的,她一概视而不见。

    一路走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看她宛如洪水猛兽般敬而远之。

    引路的小太监更是缩紧脖子压低头,唇角跟粘住似的一个劲往前赶路,惶然的模样生怕和沈幼宜牵扯上一丝关系。

    宫内上下谁人不知大皇子已遭厌弃,从前在东宫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不是无故死了,就是被罚到偏远的浣衣局做苦力、亦或者做那最下贱肮脏的夜香郎。

    虽然陛下还未下旨问罪,可明眼人心里都明白,这层窗户纸就差那么一下便要被戳破,现在大皇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谁碰谁遭殃。

    沈幼宜面对冷遇与疏远不卑不亢,自个儿抱住装好的贺礼跟在后面,除了元朔帝的画,她仍是拿了那顶点翠掩鬓当作添头。

    画这种东西,既可以说礼轻情意重,也可以说敷衍不重视,现下元朔帝不得圣心,评判的话语权在别人手里,而手里的顶点翠掩能为他上一道保险。

    她自己这辈子没机会再用,留着只能徒增伤感,不如做个顺手人情送出去。

    小太监急急把她引到内苑宫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幼宜虽担了大皇子妃的名头,却是圈禁之人,西巷口只有她一人能出来,身边没有伺候的宫女,眼下孤身一人犯了难。

    她从没进过宫,眼前的路弯弯绕绕,曲径错落看不出通往何方,同行的女眷们选的路各不相同,似乎她们的归处也不是同一个。

    “沿最右侧的路走,午宴的地点就在那。”

    沈幼宜闻声转头,一貌美妇人云鬓高挽,正慈眉善目看着她。

    “谢夫人指点。”沈幼宜感受到她的善意,后退一步福了个身。

    貌美妇人笑意更甚,看见她手里抱着沉甸甸的东西,示意贴身婢女帮她拿,沈幼宜正要推拒,迎面走来一清秀宫女。

    “奴婢右想见过恭王妃,大皇子妃。”她想接过沈幼宜怀中之物被拒,面不改色道:“我是您今日的接引宫婢,方才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请您恕罪。”

    听到这个名字,沈幼宜怔愣片刻,元朔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叫左思。

    恭王妃立刻替她解惑:“她之前是东宫大宫女,由她接引你再好不过。”

    沈幼宜的手依旧没松。

    恭王妃看出她还是有些紧张,向她投去安抚的目光,转头对右想道:“既如此,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棘手的事可去寻我。”

    最后那句话是看着沈幼宜说的,沈幼宜心口微暖,颔首微笑以示感谢。

    等人走远后,右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皇子妃这边请,午宴还未开始,奴婢带您先去歇息。”

    沈幼宜站着没动,温和的表情中带着冷淡疏离。

    她人生地不熟,眼前的人虽然被那位称之为恭王妃的贵妇人盖棺定论是元朔帝身边的人,可这不代表她会全信。

    深宫复杂,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青梅的事让她不得不多虑,尤其是在皇宫,稍有不慎便危在旦夕。

    她虽没有本事让元朔帝洗刷罪名,却也不能成为别人对付他的借口。

    右想见沈幼宜警惕的眼神,既欣赏她的谨慎,又敬佩殿下的料事如神,趁人不注意往沈幼宜手里塞了个纸条。

    跟她走。

    沈幼宜认出是元朔帝的笔迹,心里震惊他居然能对外传消息,要知道陛下派了重兵镇守西巷口,任何人进出都得层层检查,就算是一片枯叶也甭想跨过那道大门。

    然而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右想,随后闭口不言跟她往里走。

    话分两头,作为沈皇后的亲侄女,沈盈丹一早就先到中宫去给姑姑祝寿,她嘴甜,各种好话往外说,惹得皇后笑不拢嘴。

    “你一大早又是给本宫梳妆,又是伺候早膳,小嘴跟灌了蜜似的。说罢,只要要求不过分,本宫一概应允。”

    “姑姑对我最好了!”沈盈丹眼里精光一闪:“听说今日有不少贵女为博您一笑准备了节目,大皇子妃作为儿媳,也该彩衣娱亲,以表孝心。”

    沈幼宜跟在她身边多年,肚子里有什么货她一清二楚。沈府的小姐除了她精通琴棋书画,其余庶女们只请了落榜秀才教认字。

    沈夫人怕她们学的多,心变大,不好控制,三令五申不允许她们读除了《女诫》、《女训》一类的书,最多学学女红,点心之类的技巧。

    沈幼宜有个常年病重的生母,她比旁人多通晓几分药理和揉捏之术,但她总不能当场表演伺候人的本事吧。

    沈皇后笑意淡了下去:“丹儿,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何苦沾染他的事。沈幼宜到底算我沈家人,她出丑对你有什么好处。”

    元朔帝在沈皇后跟前养了二十余年,她提起来时没有半分情感,眼里满是厌恶鄙夷。

    沈盈丹却不放弃,她被那四个字折磨夜不能寐,几欲发狂。她现在只想向元朔帝证明沈幼宜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无貌无才,根本不值得他喜欢。

    她眼里的嫉恨几乎凝为实质,化为利刃刺向沈幼宜。

    从前在沈府,沈幼宜瘦瘦弱弱的,整日穿缟素衣裳,梳着厚重的头帘挡住半张脸,说话做事也总是躬身低头,非常容易被忽略。

    而今日她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眸如含秋水般潋滟,眼波轻轻一转,便教人无端心生怜意。

    一想到她整日顶着这张故作犹怜的面孔在元朔帝面前晃荡,勾得他说出那样的话,沈盈丹气不打一处来,完全忘记沈皇后的警告。

    沈幼宜面对诸多神色各异的目光镇定自若,稳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今日的任务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寿宴。

    这场小宴除了贺寿,还有替适龄皇子相看正妃的用意。

    是以诸位贵女铆足了劲想攀上皇家登云梯,变着法在皇后和皇子生母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艺与德容。

    沈幼宜作为人妇,与其余宫妃,诰命夫人坐在上列,恭王妃恰好在她对面。

    她面容淡雅如菊,不苟言笑,有种鹤立鸡群的孤傲。

    金钗步摇,华服厚裳也压不住她身上的清丽脱俗,眉宇间透出一股书卷的清气。

    偶然间撞上沈幼宜的视线,莞尔一笑,犹如清水芙蓉般纯然。

    谁人不知恭王妃最擅画竹,皇帝也曾称赞她的竹高风亮节,鹤骨松姿。

    果然,皇帝笑道:“你的竹有几分恭王妃当年的神韵。”

    皇后恨不能立刻撕碎这张纸,她强忍着怒意,转头瞥见皇帝目光柔和看向恭王妃,再也忍不住胸口翻滚的嫉恨,借机发难道:“竹乃空心之物,大皇子妃是在暗示本宫无心无情,置大皇子于不顾么!”

    沈幼宜愣了下,连忙跪下请罪:“儿臣绝无此意。”

    皇后冷笑道:“是不想,还是不敢。”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骤然响起。

    “母后不满意她的画,不如告诉儿臣喜欢什么,我来替她画。”

    温和的嗓音不重,却如在沸油里泼了一捧水。

    元朔帝大步流星走到沈幼宜身边,拉住她站起来。

    到了夜间,足可以笼罩整座宫殿的纱帐形成了一道柔软的墙,泛着粼粼波光。她可以在几个属于他的寝居内更衣沐浴……哪怕两人实则已做了许久夫妻,完全不必如此害羞。

    沈幼宜双颊微红,即便是有些不大方便,可随天子而居,在外人眼里不是她离不开元朔帝的照拂,而是……皇帝已然到了没有贵妃陪伴不行的宠爱。

    且这样一来,元朔帝再想召臣下入内商讨国事,怎么也避不开她。

    她伸手揽住天子颈项,在他面上极重地亲了一下,抱怨道:“我哪里是在意这个。”

    面上沾了些润泽芳香的口脂,元朔帝并不急着擦去,耐心道:“朕猜的不对,那宜娘心里还在意什么?”

    沈幼宜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陛下生得这样好,要是隔着几座宫殿,我亲近不得也就罢了,可同柳下惠同床,不是教人瞧得到又吃不到么?”

    她如今对做夫妻之后能做的事情有着浓厚的兴趣,面对这双天真纯净的眼眸,元朔帝的心忽而柔软下来。

    她不知道从前两人的疯狂,也不明白她这样发馋,其实也有他的不是。

    往昔他放纵着自己与她痴缠,宜娘那时的年岁更小,容得更为艰难,往往将她送上一次巅峰后,便刻意延缓着那种滋味,吊得人不上不下,才尽数与她……但不出来。

    哪怕她已经疲累得懒动一下手指,也会耐不住身体的渴,再度翻身上来,在他身上胡乱地蹭来蹭去,试图寻觅一点安慰,眼巴巴地望着他,盼着能再来一回。

    有时候他会给,有时候却只装不知,明明瞧着她几乎急哭了,抚着她哄到入睡,到了第二日清晨,她歇过那口气觉得委屈丢人,当然会想着法子引起他注意,而后主动服侍。

    他循规蹈矩,却爱看她被欲折磨、终日惦记着那榻上的欢愉,仿佛是她对年长天子爱意的一种印证。

    尽管他不那样年轻,但宜娘的身体是那样热情地喜欢着他。

    沈幼宜见他态度虽然温和,但是坚决不肯在这上让步,也只得松开手,由着天子去忙碌。

    她车马劳顿,夜里沐浴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知道元朔帝是何时回来的。

    第 47 章   第 47 章

    沈幼宜眨了眨眼睛,她面前的男子已变了面色。

    元朔帝握住她的手,见她眼中只有好奇,少了些害怕恐惧的意味,温声道:“宜娘,你是又忘了……我吗?”

    沈幼宜想到他夜里不肯教她称心如意,故作惊讶道:“原来的我也时常忘记事情么?”

    她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头发衣裳,见对方毫不退让地直视着自己,没有开口呵斥他不知羞,反而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避着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元朔帝面上尽可能平静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自己开口,问他:“我们不是野鸳鸯罢?”

    他已然不能被她的天真逗笑,冷淡道:“当然不是。”

    沈幼宜莞尔,似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还当你是……”

    话音未落,元朔帝接口道:“是翻墙而来的登徒子。”

    她讶然道:“你好厉害呀,是精通读心术么好?”

    元朔帝并不为美人的恭维而舒心,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这样的,我还知道宜娘病了,所以教人给你请了几个大夫。”

    沈幼宜从右想嘴里得知,恭王一家与元朔帝渊源颇深,他的丹青妙手是恭王妃亲自教出来的,他的武艺剑术得了恭王真传。

    恭王一家对元朔帝另眼相待,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恭王夫妇早夭的长子。

    “陛下驾到——”  “姑姑,你就答应我吧。”沈盈丹拉着沈皇后的手,撒娇道:“我回去后保证不再闹了,乖乖嫁给五皇子。”

    沈家放弃元朔帝,转而扶持另外的皇子。但五皇子肥头大耳,脑袋比肚子还空,又是个好色之徒,房里无名无分的宫婢一大堆,还未加冠已然透出老态。

    原本沈盈丹还能说服自己,至少她还有未来皇后的尊荣,然而那日见到清隽俊朗,风采依旧的元朔帝后,她再次失衡。

    心里埋怨沈皇后放弃元朔帝,她明明可以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温润如玉的夫君。

    沈皇后既然能靠沈家稳坐皇后之位,怎么就不相信她也能制衡元朔帝。

    她不死心地问:“姑姑,难道大皇子真的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吗?”

    沈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个儿侄女,若不是沈家没有适龄的嫡出女儿,哪里轮得上她。多年悉心教导全都进到狗肚子里,被元朔帝一张脸勾得五迷三道,什么话都敢往外说,险些酿成大祸。

    她也不想想,连皇帝都不得不兵行险着打压他,可见对他忌惮之深。

    为了防止元朔帝策反,看守西巷口的将领特地选了严珩一过命的兄弟。元朔帝将晕在怀里的人打横抱起,轻放在榻上。

    沈幼宜双眼睛紧闭,黑睫濡湿一片,大片的泪迹覆满双颊,看上去伤心至极。

    元朔帝眼眸黑沉,一动不动凝视着梨花带雨的睡容,心中疑云丛生。

    沈幼宜今日的举动实在太反常,她看他的眼神过于专注热烈,让元朔帝有种不真实感。

    她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

    细细数来,元朔帝有这种怪异的感觉不是第一次,最初能追溯到大婚当夜。

    当时他进去前在屋外观察了片刻,沈幼宜端坐于床榻边,背脊挺直,并没有因屋内无人而颓懒放纵。

    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耐得住性子,态度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错。然而在看到他的脸时,她却不同寻常地分寸大乱,导致掉落手中的团扇,几次都未捡起。

    最后她以怕黑为由搪塞过去。

    彼时元朔帝压根不在乎她的想法,甚至不确定会让她活到几时,对于这种小事自然懒得深究。

    第二次有同样的古怪感是在教她作画,沈幼宜既能画好人物外形,却偏偏不肯画脸……

    元朔帝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流光锦柔软贴肤,胸前布料被泪水晕开后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肌肉线条,平添几分渗人的压迫感。

    衣服虽然没有任何绣纹,但针脚细密,两块布料拼接之处采用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藏线针法,针线交替穿过两块布料,缝合之后看不出明显的线迹,能够避免线头磨到肌肤。

    与之对应的则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就这样一件简单的寝衣一个熟练的绣娘也需要七日方能制好,而沈幼宜只用了三日。

    元朔帝瞥见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等她醒来再做决断。

    希望是他太多疑。

    沈幼宜刚恢复意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深呼吸半晌才勉力掀开眼帘。

    帐顶看不清颜色,但她仍然第一眼认出这里不是自己的厢房,屋内晦暗不明,右前方隐约有一点光亮。

    沈幼宜的视线寻光而去,临窗案几上燃了一盏烛芯微露的宫纱灯,元朔帝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右手肘撑在扶手上,正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微弱的光晕刚好笼住他的上半身,照在他重新换回早上穿的月牙白圆领长袍上,他身后四周皆是黑黢黢一片,有种光即将被暗吞噬的压抑窒息。

    沈幼宜艰难眨了眨眼,这一觉从青天白日睡到月上中天,现下四肢酸痛,浑身疲乏无力,思绪僵住无法思考。

    整个人像是做了场虚空大梦般茫然,如今回到现实,好半天才回过神,沈幼宜扶着床檐挣扎起身,手指刚按在硬质的梨花木,钻心的疼瞬间让她颓然跌了回去。

    她一有动静,元朔帝立刻睁眼。

    他眼神清明,毫无刚睡醒时的惺忪懒态。

    “醒了。”元朔帝起身快步趋至床榻前,顺势坐上来,体贴拿过一旁的海宜团花迎枕垫在沈幼宜身后,语气略有责怪:“太医说你劳累过度,精神不济。我不是叫人告诉你不用这么赶吗?”

    沈幼宜垂下眸,声若蚊蝇道歉:“劳殿下忧心,是我的错。”

    元朔帝的手攫住小巧光洁下颌,迫使她抬头,他面容和煦,目光却带着令人悚然的审视。

    “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略带薄茧的拇指按在沈幼宜泪痕残留的眼尾,不轻不重地摩挲着,指尖温热有力,透着安抚之意。“早上怎地哭成那般模样,是有人给你受委屈了?”

    然而沈幼宜的心毫无被抚慰之感,只觉得这手似扼住自己的咽喉,令她喘不上气。

    她的心骤然一紧,就算她早已预料到自个儿怪异的举动会引起注意,元朔帝会问她不足为奇,但真正被质问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惊慌起来。

    他语气温和,神情煦然,担忧之色显而易见,然而沈幼宜心里的惶然不减反增,甚至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元朔帝有没有发现她恶劣卑鄙的私心?

    一想到这种可能,沈幼宜不知不觉屏住呼吸,身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束在胸前的绫布勒得胸口疼。

    殊不知她的慌乱无措全数落入对面人眼中。

    元朔帝眼眸半眯,脸色却愈发柔和,他语气开玩笑似的问:“难不成是因为给我做衣服,累得委屈了?”

    唇角扯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度,细究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其实沈幼宜完全可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说自己被针扎疼了。

    为了赶制这件寝衣,她的十个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最疼的时候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以瓷勺进膳。

    元朔帝宽厚温良,温柔体贴,若是她装可怜一定不会被追根究底,他说不准还要反过来自责。

    然而沈幼宜实在说不出口,打着为他制衣的幌子已经够卑劣,叫她如何还能把这份辛苦算在他的头上,冒领功绩。

    “我……”甫一开口,她便感受到捏住下颌手指倏地收紧。

    沈幼宜强忍着胸口不适道:“我见到殿下穿上这身衣服,心里欢喜。说来让您见笑,从前我在闺中时,也曾想过日后会嫁一位怎样的夫郎,大婚又会是如何喜庆,亲朋好友夹道相送,手帕姐妹添妆送福。可惜婚礼匆忙,喜服盖头没来得及亲自准备,现在只能用寝衣替代一二。“

    大虞的新娘会亲手在这两样东西上缝制图案,有手巧的还会帮新郎的吉服也添一份力,寓意不分你我,情谊久长。

    更有感情深厚的,便是连贴身衣服都会亲自缝制,以示亲密无间。

    沈幼宜的母亲有一双巧手,绣艺无双。母亲家曾是南边的丝绸大户,从小请了最好的绣娘教导技艺,但凡叫得出来名号的针法都娴熟于心,追求者如过沈之鲫。

    若不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也不会被人送到沈家做妾。

    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习,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们娘俩靠着这手绣活儿夹缝求生。

    元朔帝黑眸如渊,手指纹丝不动:"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

    沈幼宜可不敢随便回答,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直视他的眼睛,七分真三分假:“我好像也不能免俗,别的新娘有的东西,我都想要。”

    元朔帝见她眼中的黯然不似作伪,心中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大婚对于女子来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婚仪风光浩荡。

    元朔帝手指微松:“是我对不住你。”

    沈幼宜登时抓住他的手,猛地摇头:“不,能嫁给殿下,是我最大的幸运。”

    庆幸能有机会见到这双眼睛,还可以让眼睛的主人穿上她制的衣。

    沈幼宜双眸如蕴秋水,情难自抑地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别人家郎君有的,你也要有。”

    元朔帝的指尖骤然绷紧,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要冲出来。

    他垂下眸,强行压制那股呼之欲出的失控,视线里出现一只白壁般的手,看似瘦弱的柔荑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元朔帝从未有一刻感受过被如此坚定的选择。

    他眼眸微弯,唇边漫开笑意,另一只替她拾起鬓边掉落的一缕碎发,轻声却郑重承诺:“你也是。”

    别人有的,沈幼宜会有。

    别人没有的,沈幼宜也会有。

    她这样坚定不移爱着他,他多偏袒几分也没什么不可以。

    元朔帝反手抚上沈幼宜的手背,将她一根一根手指轻轻掰开,原本应白壁无暇的指腹中间多了一团红晕。

    都是针留下的痕迹。

    沈幼宜的指头被厚实炙热的手掌包裹着,略微刺痛,她不自在想抽出来,却遭到更为紧致的禁锢。

    “以后不要做这些针线活了。“元朔帝浅浅揉搓着粉嫩的指头,压下眼皮遮住噬人的墨色,“我得你一身寝衣足矣。”

    他叫人送来一盒药,乳白色的膏体被小心翼翼涂抹在十个指腹,冰冰凉凉的,登时缓解难耐的痛痒。

    两人一同用过晚膳,元朔帝回去前叮嘱沈幼宜好好休息,按时擦药,任谁看到都要羡慕她得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好夫君。

    然而在晚间沐浴时,沈幼宜褪下衣裙,心情沉重地摸着束胸带上若有似无的湿意。

    今日某些时候的元朔帝,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另一厢,元朔帝虽然暂时信了沈幼宜的说辞,却更相信自己的调查。

    “关于沈幼宜在沈府的消息悉数呈上,另外去查一下她平日里在沈府交好的姐妹,还有结仇的。”

    沈皇后想到自己暗中放进东宫的人全折了还不知情,心里一阵后怕。

    元朔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时机一击致命,沈盈丹还妄想掌控他,简直不自量力。

    沈皇后毫不留情打破她的幻想:“收起你的小心思,今日给我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撵出宫去。”

    午宴设在御花园,因仅有女眷参加,贵女们少了拘束,话头便多了起来。

    沈幼宜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园内的喧嚣声微微一滞,再度引起众人侧目。

    她今日原本想选择素青色的衣裳低调些,但元朔帝却告诉她宫里这些都是人精儿,一惯是挑软柿子捏,她表现得越不想惹事,事越找上她。

    恰逢新衣做好送过来,他亲自替她挑了一身。

    丹枫红的皇妃品级吉服威严庄重,恰好弥补她纤细身躯带来的羸弱感。艳色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端庄中带着清丽,娇艳又不失矜持,像是画中的倾色仙子活过来。

    有人见她气质不凡向旁人打听,得知沈幼宜的身份后眼里闪烁着异样的震惊。

    难道元朔帝还有翻身的机会?否则她作为废太子的正妻,脸上怎么没有一点惊慌愁色。

    那些曾经因元朔帝而元气大伤,有龃龉的世家夫人也收起轻视的眼神,讽刺的话也吞进嘴里。

    除了沈盈丹。

    皇帝带着一众侍从从大门而来,在场的女眷们齐齐起身跪下迎接。

    龙纹明黄袍摆在沈幼宜余光里漾开,却没有径直走到主座上,而是停在对面恭王妃身前。

    “方才朕在外面听见恭王妃发了一通火,是谁惹她不快?”

    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听得沈幼宜心口一紧。皇后寿宴当日清晨,元朔帝一早过来等着她用膳。

    他示意左思给沈幼宜再盛一碗粳米粥,缓声道:“宫宴上的都是冷菜凉汤,用了难受,你尽量少碰。”

    沈盈丹更是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接话,与方才的嚣张判若两人。

    沈皇后一笔带过,只说是误会。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近身低语几句,将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给皇帝听。

    皇帝看向惶惶然的沈盈丹,不变喜怒道:“沈府的女儿都这般肆意妄为,不懂规矩?还不给恭王妃赔礼道歉!”

    沈盈丹脸色发白,腿软得无法直立,惊恐地向上首的沈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说的是沈盈丹,听进心里的却是沈皇后,她的指尖骤然陷入掌心,看向恭王妃的眼神既恨又妒。

    这么多年来,皇帝还是放不下她。

    沈皇后的火被皇帝一句话点燃,凭什么她沈家的女儿要给恭王妃道歉,对不起恭王的从来不是沈家,她这么多年受委屈还不够,现在连她沈家的女儿都要向那个贱人低头。

    凭什么!

    沈皇后原本不想为难沈幼宜,现在却改了主意。

    恭王妃要护着她,她偏偏不让,今日她便要瞧个真章,到底是她一国之母尊贵,还是她这个恭王妃更胜一筹。

    沈皇后冷冷道:“陛下何必动怒,丹儿不过希望本宫在寿辰这日高兴些。大皇子妃若是愿意彩衣娱亲,本宫自是心里熨帖,也不枉与大皇子一场母子情谊。”

    皇后暗暗提醒皇帝,说到底是皇家私事,与外人无关,身为外人的恭王妃未免管得太宽。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幼宜身上,他淡淡道:“大皇子妃愿意吗?”

    说愿意,拂了恭王妃的好意解围。

    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下皇后的脸。

    皇帝问沈幼宜这个问题,属实是为难她。

    同时让沈幼宜清晰意识到,皇帝对元朔帝果真不喜,若对他还有一丝父子情,断然不会将她推到两难的境地。

    沈幼宜定了定神,低头道:“陛下明鉴,儿臣自然愿意为母后尽一份孝心,然而今日主角并非儿臣,故而不敢喧宾夺主。”

    言下之意,她已嫁为人妇,在这场名为贺寿实为挑选皇子妃的寿宴里理当给别的贵女多些表现的机会。

    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让皇帝侧目多看了一眼。

    悄无声息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两边都不得罪,这份玲珑心思和沉着应答属实难得。

    皇帝也无意将事闹大,既然沈幼宜已经给了双方台阶下,他也乐得成全。

    然而皇后偏不,她似笑非笑道:“若是本宫想看看大皇子妃有何才艺呢?”

    话是说给沈幼宜的,眼睛却盯着恭王妃。

    恭王妃自皇帝出现后眼眸低垂,脸上浮现明显的冷淡疏离,她听出皇后是在故意为难沈幼宜,抬头正准备替她说话,迎上对面人微微摇头。

    沈幼宜心知自己躲不过去,起身朝皇帝皇后各自福身:“那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沈盈丹闻言,兴奋压过恐惧,这下沈幼宜不仅要在内眷里丢脸,皇帝也会鄙夷她。

    元朔帝会不会因此也讨厌沈幼宜。

    沈幼宜请人送上笔墨纸砚和丹青色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绘出一幅竹石图。

    “儿臣跟着大皇子在闲暇时习画,今日献丑了,就以这幅‘竹报平安’恭贺皇后娘娘岁岁年年无恙。”

    沈幼宜展开画作的瞬间,全场炸开了锅。

    谁人不知元朔帝妙笔丹青却眼高于顶,平日里别说指点一二,便是他的画也万金难求,谁曾想他居然会教人作画。

    沈盈丹被“习画”二字砸得脑袋嗡嗡的响,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二人伉俪情深,红袖添香的画面,胸口剧烈疼痛着。

    她也曾请元朔帝指点画作,却被他以只会自娱,不会教人为由轻飘飘拒绝。

    原来他可以教得这么好,只是不想教她罢了。

    沈盈丹的表情似笑似哭,而皇后堪称面如铁青。

    她偏偏画竹!

    她喜爱年轻鲜活的男子,却也爱他这具皮囊,他难免会有几分欢喜。

    可这两点在太子身上得到了很好的折中。

    他年轻俊美,很有几分帝王当年的模样,必然更受女子的欢迎。

    沈幼宜先是看了一圈身侧的人,见他们都惶恐俯了身,甚至跪地,微微有几分不解地也照葫芦画瓢,行了一个潦草的礼,而后也不待他叫起,便起身向他轻盈地跑过来。

    “郎君,你的官这样大么?”

    沈幼宜含了几分促狭意味,轻飘飘瞥过太子一眼:“这位郎君猎了一头黑熊送我,你说我能不能要呢?”

    她双目湛湛,比宝石还要亮眼,大约对这头熊的皮肉熊掌很感兴趣,虽然是询问,却近乎请求。

    当然是想要了……

    可他给予过她太多比黑熊珍贵的礼物,她全都忘了,只惦记年轻郎君的黑熊。

    第 48 章   第 48 章

    猎熊不算十分为难,但也要瞧运气,元朔帝教她回帐先候着,勉强安抚了几句,等御前内侍再过来时,见太子仍站在原地垂首沉思,都有些不忍心。

    他轻声道:“陛下有几句话要奴婢吩咐。”

    若宜娘什么都不记得,光凭他们二人相遇后说了几句话,还不至于教父皇疑心,太子定了定心神:“阿耶有事吩咐,儿子当然只有听从的道理。”

    那内侍颔首:“今日所见所闻,还望殿下约束好底下的奴婢,贵妃娘子的病暂时不好见人。”

    太子心下凛然:“阿耶就是不吩咐,儿子也当照办。”

    然而宜娘的反应却合不上那蛊毒原本的效用,他试探道:“太医署的几位太医都是在宫中服侍几十年的人,想来娘娘的病很快便能痊愈。”

    那内侍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教人将黑熊抬回太子居所:“这既在人力,也看天时,奴婢对医术一窍不通,如何能答得上来?”

    沈幼宜没说谎,她手里的莲花金纹漆木樏是单层的,里面装了一碗巴掌大的清面,一碟白玉酥。

    甜点的分量比面多出不少。

    沈幼宜兀自摆放在桌上,就这么旁若无人吃了起来。

    屋内火盆里的东西还未燃尽,隐约能看出是件衣裳,她仅是瞥了眼,便专注于手中的饭食。

    沈幼宜吃东西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没有存在感,一丁点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在屋里,得到确切答案后又低下头用膳。

    元朔帝见她吃的津津有味,丝毫不受影响,而他自己像个物件似的任她观摩,不由失笑。

    “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他走到沈幼宜对面,故意长叹一声:“竟然真的没我的份。”

    沈幼宜放下吃了半口的白玉酥,轻笑一声仰头而视,含笑的眼宛如皓白的半弦月,娇俏明艳:“殿下现在想吃了吗?”

    元朔帝望着见底的碗,眉头一挑:“我不喜欢吃甜食。”

    沈幼宜起身走到门口,唤了在门外守候的左思:“烦请左公公拿另一个食樏过来。”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沈幼宜像变戏法似的又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四菜一汤,鲜香的山煮羊,精致的蟹酿橙,香脆的酥黄独,清淡的东坡豆腐,还有一碗白木樨天香汤,荤素搭配得当,令人食欲大开。

    主食是一碗青精饭,上等粳米配以清草汁熬煮,色泽翠绿,看上去清爽可口。

    沈幼宜笑吟吟地请他入座:“殿下快吃,变凉味道就差了。”

    一桌子的菜,没有一个不是他喜欢吃的。

    元朔帝胸口因赵清澜到访而涌起的隐怒在丰盛的饭菜前消散于无形,不过是一件衣服,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这件衣服无论是款式还是大小都不适合他,但那又怎么样,他可以扔了它,烧了它,他还能拥有无数其他的锦衣华服,轻纱绣裳。

    有人不在乎他,有人却视他如珍宝。

    元朔帝在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不爱与爱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你会每天陪我用膳吗?”他猛地紧紧攥住沈幼宜的手腕,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缺席。”

    沈幼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明明他的语气温和,脸上更是她熟悉的浅笑,可沈幼宜没由来感受到一股阴鸷的气息。

    “我……”沈幼宜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没回答。

    元朔帝的另一只从身后扣住她的肩,用力拽到自己身前,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将沈幼宜困在中间。

    他微偏过头,垂眸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在发抖,是害怕我吗?”

    沈幼宜的心跳得飞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后背的汗毛宛如被凶恶的猛兽盯上般战栗不止。

    这样的元朔帝让她极其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元朔帝却仿若未查她的畏怯,还替她将鬓角被吹乱的发丝温柔地绕到耳后,笑意不减对她道:“点个头就行。”

    温热的气息钻入耳郭,沈幼宜却顿感一阵悚然的冰凉,她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折断一般。

    她想侧头去看元朔帝的表情,后脑却被他的大掌扣住死死按在肩上,他语调漫不经心却有种令人惊惧的威胁:“再不回答,菜要凉了。”

    沈幼宜强忍着莫名的恐惧,定了定心神道:“当然。”

    元朔帝笑着松开沈幼宜,稍稍后退,他看她的眼神柔情似水:“瞧你,热得都出了一身汗。”

    说罢,亲自拿起深青色锦帕替她拭去额前的细汗。

    沈幼宜面色如常,藏在背后的手却死死攥住裙摆,强行压下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僵直身体任由元朔帝施为。

    借着烛光,她觑见锦帕上晕开一大片深色。元朔帝慵懒靠坐在竹藤摇椅上,缓缓地摇着,他微偏过头,手里拿着今日刚送上来的密报。

    信上说严珩一带的三千人分批乔装潜入京城,第一批成功到达,最后一批预计十日内抵达,计划照常进行,最后还不忘跟他讨要军费。

    面对信中索要的巨额的钱财,元朔帝眼也不眨地给双倍。

    这些年他包庇“贪官”,成为富商的“保护伞”,不仅收受孝敬,还派人参与经营,累积下的钱财比国库还多。

    皇帝封的东宫库房,与他自己的私库相比堪称九牛一毛。

    左思走进来时,元朔帝正漫不经心点燃手里的信纸,眸色幽黑,透不进光。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会无意识散发出凌冽的压迫感,有种生人勿进的威慑力。

    左思不禁放轻脚步,屏息唤了声殿下。

    “今日的午膳大皇子妃点了光明虾炙,脍鱼片,水盆羊肉,槐叶冷淘,还有道点心单笼金乳酥。”

    左思低头在桌上放下两块金锭。

    下一刻,元朔帝拿起东西掂了掂,挑眉道:“又给这么多?”

    大虞的一两黄金能换两百旦白米,或五百斤猪肉,而一个五口之家一年只需十旦大米足以,他手里这些金锭够换五百旦白米,即便放在宫内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左思恭声道:“大皇子妃怕下面办事怠慢,送上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

    那日沈幼宜见元朔帝没什么胃口,以为是菜不合口味,故而向左思打听西巷口有没有方法能弄点好的吃食。

    西巷口虽然是禁地,但每日会有宫人送补给进来,只要利益足够大,总有人愿意冒险一试。

    左思正愁找不到理由给沈幼宜改善伙食,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立刻表示这事儿包在他身上,沈幼宜只需提要求。

    沈幼宜也不让他白跑,转手拿出两块金锭,告诉左思不够再来问她要。

    左思推辞,但沈幼宜执意硬塞,表示这些都是自己的口腹之欲,不能让殿下出钱。

    她平日里爱吃清粥小菜,点的菜却是荤腥居多,为谁而点一目了然。

    这件小事让左思对沈幼宜印象极好。

    宫里的主子们都眼高于顶,完全不知底下人的艰辛,就比如这给银子买菜的事,沈幼宜每次都会给两份,意思很明显,一份给暗度陈仓冒风险的宫人,另一份给他这个跑腿的辛苦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大方的主子,即便这钱左思不要也不妨碍他愿意替沈幼宜适时美言两句。

    元朔帝闻言,懒洋洋地坐直身子,将金锭放进书桌的盒子内,底下铺满差不多大小的硬块。

    看着日渐增多的钱财,他笑了笑,压抑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些。

    “走,用膳去。”

    最初他是为了奖励沈幼宜才陪她用膳的,原本只打算吃个一两次。她这么爱他,愿意在他落难之时不离不弃,这样的真心理应得到嘉奖。

    然而后来,他不用沈幼宜派人来请,变成到点自己去报道。

    元朔帝从小吃着山珍海味长大,沈幼宜点的菜于他而言不过稀松平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和她一起吃饭的感觉。

    大虞遵照食不言,寝不语,用膳不同桌。

    他自记事以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家宴、国宴之类的都是单人单桌,菜品独享。据说是因为前朝有一起皇宫投毒案,当时不少人同时用了,最后酿成重大惨剧,连一国之君都成了受害者之一。

    从那次起,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达官贵族,府里有条件的皆按照此标准用膳,以防万一。

    然而沈幼宜表示不愿意跟元朔帝分桌而坐,她提的要求是“一起”用饭,包括同吃一道菜。

    不仅如此,她在饭桌上时的话还会比平常多一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自言自语,说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话。但正因如此,他不需要猜沈幼宜哪句话,哪个字别有深意。

    温柔的声音,爱慕的眼神,分享食物的新奇,都是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元朔帝觉得和她待在一起很放松,无论是身还是心。

    用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件冷冰冰的事,更不是虚与委蛇地应付,而是充满着喧闹的温暖。

    去的路上天忽然阴下来。

    元朔帝刚踏入云梦阁,忽地一声惊雷劈下。

    沈幼宜面如常色地坐在屋檐下,在看见元朔帝的瞬间,登时笑容满面起身。

    “殿下来了!”沈幼宜提起丁香色裙角朝他跑来,兴高采烈告诉她:“今天有虾、鱼和羊肉,还有点心。”

    元朔帝早已知晓,却配合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

    两人刚落座,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饭桌上,沈幼宜在说自己从前的事。

    “我最喜欢过年,沈夫人会给每个小姐赏赐好看的首饰。”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们喜欢漂亮的,我喜欢金子多的。”

    元朔帝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她除了几块甜点,几乎没动什么筷子,他夹了一片羊肉放进她的碗里,说道:“我现在正是托你的福才能顿顿吃上肉。”

    沈幼宜笑意更甚:“殿下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还有用的物件,我尽可能、不,一定想办法帮您弄来。”

    “你对我这么好,”元朔帝侧头望着沈幼宜,眼眸染上三分笑意:“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昏暗的屋内燃了烛,暖光只落在元朔帝的上半张脸,模糊掉他锋利的下颌线,一双浮着碎光的双眸望过来时像有火焰在燃烧。

    沈幼宜被烧得整张脸染成酡红,直愣愣看着他,眼里的爱意毫不掩饰。

    元朔帝觉得有些好笑,她刚来西巷口的时候性子沉静如水,又耐得住寂寞,怎么看也不像这样奔放无拘的人,现在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他喜欢她的改变,喜欢她因他而改变。

    元朔帝看着傻愣愣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沈幼宜的脸像烙铁般烫,又如丝绸般细腻。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猛烈,元朔帝顺势留下来教沈幼宜画画。

    沈幼宜之前练习画竹已经打下一定基础,元朔帝便决定教她心心幼幼的丹青图。

    等他绘好用来临摹练习的简单侍女图后,沈幼宜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雨打在屋檐的噼啪声完全盖过她气若游丝的呢喃。

    元朔帝微微俯身,偏头问:“你说什么?”

    沈幼宜咬住下唇,淡粉色唇边快要变成桃花红时才抬头重复了遍:“可以不可以学画殿下。”

    她说完后把头埋在胸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元朔帝听后怔愣了下,旋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羞得沈幼宜脖颈红成一片。

    元朔帝另起一张纸铺好。

    他像上次教她画竹一样,微微俯身把人搂在怀里,手包裹住她的整个手背在纸上游走。

    沈幼宜的身体一如既往僵硬如顽石。

    元朔帝轻笑了声,意味深长道:“怎么还这样害羞,以后可怎么办?”

    沈幼宜偏过头默然不语。

    难以入眼的灯罩随风缓缓转动。

    元朔帝瞧见她羞窘望向墙角的灯,只作未察,心底蓦地产生某种奇妙的悸动。

    窗外的雨嘈嘈杂杂,屋内静如寂夜,他们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看看,这样你喜欢吗?”

    沈幼宜低头只看了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画中的男子在舞剑,他身穿圆领窄袖白衣,右手持长剑回眸而望,恰好遮住下半张脸。

    一双微弯的点墨黑眸直勾勾看过来,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空,抵达沈幼宜的眼前。

    “喜欢。”沈幼宜忍住心中难以言喻的激动,微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

    元朔帝闷笑了声,半点没有因为画的是自己而不好意思:“你喜欢就好。”

    “谢谢殿下。”“若得了机会,你便对你父亲提一提。”侯爷对宜儿还是疼爱的,总不能当真放任女儿的幸福不管。

    院中的兰花已开了一半,清丽雅致。宣平侯平日无事时,也偶尔会来此地赏花。

    “见过侯爷。”

    内院侍奉的仆妇不多,见到侯爷时都停了手中的活计行礼。

    宣平侯未着官服,样貌英朗。纵过了不惑之年,仍旧器宇不凡。

    厢房内备好了饭菜,孟夫人细心,交代将侯爷近来喜欢的两道菜色摆得近些。她知道侯爷前日又罚三郎跪了祠堂,他惯来教子严苛,但面对宜儿时温和不少。况且,宜儿也惯来懂事,没什么让他们操心的。

    宣平侯坐于主位,接过了孟夫人捧来的汤羹。

    他搅动铜勺,不紧不慢道:“听闻今日在东宫宴上,昭王殿下将你调去了王府?”

    孟夫人一惊,停了给女儿盛汤的手。

    沈幼宜称“是”,如实述了席上情形。东宫席上太子与昭王相争,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住。

    宣平侯顿了片刻:“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宾客散尽后沈幼宜在东宫书房中多留了两刻,好在太子殿下也算通情达理,知道此事与她无关。

    沈幼宜道:“殿下命我先听从昭王府安排,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告诉他。”

    太子殿下一向待人宽和,孟夫人闻言稍稍安了心。

    沈幼宜当然不奢望太子能当真为自己作主,此话听过也便算了。

    宣平侯沉吟一会儿:“此事你如何打算?”

    “昭王势盛,孩儿只能先以不变应万变。”

    她等着父亲交代家中的意思,不过宣平侯却只道:“如此也好。陛下看重太子与昭王,你做好份内事即可。”

    孟夫人既在场,宣平侯没有再多谈朝中事。

    “孩儿明白。”

    沈幼宜低头喝汤,父亲的态度比她预想中平和些许。原本以为沈家归附东宫,她若是去昭王府,家中必定要好生商讨一番。父亲的决定便代表了祖父之意,难不成……沈府还留有后手?

    一顿饭用得各怀心思,等宣平侯离去,孟夫人担忧道:“好好的,怎么又到昭王府当值去了?”

    母亲面前沈幼宜自然准备有另一套说辞:“寻常调度罢了,毕竟孩儿领的是朝廷俸禄,得听从安排。”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孟夫人蹙着的眉松开些。

    沈幼宜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况且孩儿与昭王殿下也算是相识多年,总有几分交情。去昭王府当值,或许比在东宫还要自在些。”

    女儿和昭王的旧事孟夫人多少知道些,当年懿文皇后在时,就很喜欢宜儿。

    安抚住母亲,沈幼宜笑道:“母亲,孩儿今日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一日之间应酬两场,她确实疲惫。

    孟夫人点头:“快去吧,今晚早些睡。”

    “嗯,好。”

    回到乐游院中,侍女已经在为她备洗浴的热水。

    沈幼宜在卧房中坐了片刻,方推开湢室的门。

    一整日都是乱糟糟的,她将自己沉入浴桶中。

    原本还摇摆不定,眼下倒是别无选择,只能去昭王府中探一探。

    白雾氤氲,圆月西沉,今夜的梦境又是一片旖旎。

    殿角的夜明珠蕴着幽幽华光。

    沈幼宜觉得自己卑劣不堪,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元朔帝的眼睛,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试图掩饰眼里的窃喜。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但理智让她强行忍住这股冲动。

    沈幼宜耐着性子,握笔苦练一直到日暮雨停。

    在元朔帝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下,沈幼宜的画从一开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到最后勉强有个人样。

    元朔帝翻看沈幼宜一下午的成果,疑惑道:“怎么都不点上眉毛和眼睛。”

    沈幼宜眼眸微动,笑容有些勉强:“我画技拙劣,怕画上五官给殿下摸黑。”她怕自己在元朔帝面前失态,露出破绽。

    利用元朔帝满足自己的私欲已经是罪大恶极,她实在做不出面前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画出另一个男人,甚至还是打着他的名义。

    元朔帝微拧着眉看向画上空白的脸,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一时半会想不出缘由。

    正巧左思进来说有要事需要处理,元朔帝只好先把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去。

    沈幼宜送元朔帝出去。

    一路上,他余光觑见身旁人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高扬,眼里闪动不同寻常的激动。

    元朔帝等沈幼宜转身返回云梦阁后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步伐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往厢房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这么喜欢那幅画?”

    整个下午,沈幼宜都心不在焉,每隔半刻钟或者更短,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偷瞄那幅画一眼。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仍难逃元朔帝的眼。

    自己竟然流了这么多冷汗。

    元朔帝眼神认真,动作轻柔,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截然相反,仿佛之前那一幕是沈幼宜的错觉。

    但从掌心传来的疼痛清晰地告诉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更不是幻觉。

    “你也再吃点。”元朔帝扔了帕子,叫左思再拿一副干净的碗筷进来。

    沈幼宜轻手轻脚夹起剩下的白玉酥,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桌上其余的饭菜一口没动。

    屋内陷入诡异的静谧,偶尔响起碗筷碰撞瓷碟的清脆声,一旁空地上火盆里的衣裳悄然化为了灰烬。

    元朔帝丝毫不介意她忽如其来的沉寂,他自己胃口大开,一个人就吃了七七八八。

    “我送你回去。”元朔帝起身,不给沈幼宜拒绝的机会:“当消消食。”

    她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尚能看清脚下的路,现在天已经黑透,今夜无月无星,一眼望去黑暗无边。

    左思提灯而来,他手里的八角灯笼比一般的要大一圈,千万缕金丝穿透薄绢,随他的步子游弋四射,青石板,红漆柱,并上檐角嘲风兽都镀了层火焰的釉。

    等他靠近,沈幼宜登时被烈焰灼得睫毛微烫。

    元朔帝接过,光晕顷刻间照亮两人全身:“这是西巷口最亮的灯,拿着它,你就不用怕黑了。”

    短短一句话,让沈幼宜对元朔帝的畏惧减轻大半,胸口涌动着不知名的热浪。

    她的目光落在灯角缝隙处,隐约可见里面的烛台与寻常的不同,能够点五支蜡烛,其中一支在中间,另外四支呈环抱簇拥之势。

    两人并肩而行,元朔帝右手持灯开道,破开黑寂的夜空。灯笼里的焰火随风跳跃,宛如囚着千万只躁动的萤虫,所过之处,亮如白昼,清晰地照亮脚下的每一块鹅卵石。

    行至中途,元朔帝忽然开口:“赵明澜今天给我带的衣服,我不喜欢。我瞧你做的香囊精美细致,可以替我做一身衣服吗?”

    他语气轻柔补充道:“不用华丽繁复的样式,简单的寝衣就好。”

    元朔帝虽然笑着,但眼里丝毫没有笑意,沈幼宜莫名从他眼底看出几分难过。

    沈幼宜放弃抵抗,只求她们快点结束这磨人的活计。

    元朔帝兀自找了个圆杌坐下,指节抵住下颌,漫不经心望向沈幼宜。

    她因害羞半偏过头,恰好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玄色皮尺紧贴白腻的肌肤宛如虺蛇般缠绕在上,黑与白界限分明却无法分割。

    皮尺两端在宫女手里攥着,她小心翼翼地合拢,生怕伤到贵人。

    沈幼宜则配合地微扬起头,像极了引颈就戮的白鹄。

    元朔帝五指微动,眼前浮现出沈幼宜被软尺勒住脖颈的可怜样。

    她这么爱自己,定然不会反抗。

    他会恶劣地一点一点收拢手中的皮尺,看着深色的尺慢慢陷入雪色肌肤里,再看她无法抵抗被迫一步步靠近。

    元朔帝肯定沈幼宜一定会哭出来,美眸被逼出潋滟的水光,妩媚动人。

    因为窒息感,她会不自觉张开双唇,颤抖着发出濒死小兽一般的细碎呜咽。

    令人心折得紧。

    他忽然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止住想要亲自上前量体的冲动。

    元朔帝垂下眼睑,遮住眸底渐沉的深色。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凉茶,嗓音微哑道:“量仔细些,别弄错了尺寸。”

    沈幼宜几乎是半昏在他怀中,但被抱在怀中那一刻时,还是忍不住道:“郎君抱抱宜娘。”

    元朔帝难得真正在她身上舒心畅意,见她几乎要说起梦话,笑了笑道:“宜娘就在郎君怀中。”

    她满意了,但过度兴奋后身体睡去,只有这张樱口不肯闭合,喋喋不休道:“郎君是不是从前也为人做过这些事情……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呢。”

    元朔帝面上一热,君王纡尊降贵讨好一个嫔妃,已经算得上十分丢脸,他不希望教她那么得意。

    沈幼宜只是想夸一夸天子的雄风,她仔细想了一下,并不觉得元朔帝会时常为女子做这种事情,起码对她是第一回。

    然而只要一想到第二日他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些时的窘态,几乎都想笑出声来。

    她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人,胡乱蹭了蹭他的衣服:“郎君为什么待宜娘这样好,是不是很爱宜娘?”

    元朔帝垂眸看向怀中近乎沉睡的女子,目光绵绵。

    明日朝阳升起,她又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第 49 章   第 49 章

    或者说,这几日间她都隐隐约约有些不舒服,只是这几日不算十分平静,人还年轻,不太在意这点小小的毛病。

    但今夜的头疼却来得十分奇怪,她额前沉重发胀,走近一团迷雾里,拨开重重的云,见到一点光亮。

    她在那间太子为她构设的金屋里见到了阿兄。

    她在这地方住了半个月,太子偶尔会过来与她相拥而眠,即便没对她做些什么,也十分满足,但大多数时候不会留宿,且对她有求必应,她说想见一见家人,太子不疑有他,下一次就将她的兄长也一并带了过来。

    太子领了他来,只叮嘱了几句话,宫里便来人相召,他便起身告辞了。

    阿兄忽而喂给她一粒药,急促地对她说了许多话,时刻担心有人会闯进来。

    但沈幼宜却听懂了,他从二皇子处得到了一粒能暂时压制蛊虫的丸药,但这药很是伤身子,她吃一回清醒三日,却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有许多人都见过陵阳侯夫人的真容,太子预备安抚好她后,缓缓告诉她一点真假掺半的过往,就将她重新带回陵阳侯府,选一个好人家认了干亲,再由那家父母送她入东宫侍奉。

    然而太子不日就要离京,这一项自然要交由他信任的臣子来做,阿兄并不完全中意太子的方案,要她戴上一枚他常年随身的佩玉,过几日燕国公府上设宴,她一定能博得燕国公夫人的怜惜,燕国公会认她为亲女儿。

    等到她再恢复记忆时,又过了几个月。沈幼宜想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居然会把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混在一起。

    她慌忙低头去寻脚边的喜扇,借机掩盖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屋子闷热,然而她脸上的泪却凉如寒冰,几乎要将她冻伤。

    屋里实在太暗了。

    沈幼宜身穿厚重繁复的青色飞雀群花吉服,半天没有寻到,急得她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往下摸,仓促间撞上一只微凉的手,她猛地缩回去。

    “给你。”元朔帝俯身拾起扇柄,不急不缓地递到她眼前。

    黑暗中,他搭在桐木黑漆扇柄上的手指白得刺眼,

    沈幼宜仍低着头,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到无法抬起。

    元朔帝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一旁。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雨滴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撞击在瓦片上、窗牖上,宛如她此刻的心乱如麻。

    沈幼宜脑海里已千回百转,实际不过眨眼间。

    她忍痛压下胸口如暴雨般汹涌的情绪,又趁着拿起团扇的机会迅速抹掉眼角残留的泪痕,再抬头时已恢复惯常待人的微笑。

    “谢谢殿下。”她低声回话:“妾只是有些怕黑。”

    她找了个理由解释自己的失常:“房中久久无人,我心中惶恐。正巧殿下走进来,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故而在您面前失礼,请您恕罪。”

    元朔帝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不动声色地审视沈幼宜。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看过来,嘴角含着浅笑,神情温顺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有一种人畜无害的亲和力,能叫人轻易放下防备。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波流转间尽显温柔,既不过分张扬大胆,又不显怯懦小气,如一颗蒙上轻纱的夜明珠,散发柔和舒适的光。

    元朔帝身为太子之时,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各有风姿,她们或因他的皮囊,或因他的身份而趋之若鹜,眼里总有令人作呕的贪婪,唯有沈幼宜的双眸清澈见底,无欲无求。

    但他是不信的。

    人活在世上,除非得道成仙,否则必有所图。

    元朔帝柔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夜里我喜黑,故而房内灯烛偏少。屋内无人是因为新进院的人按规矩要被统一搜身,防止传递消息,他们若是没有问题,明早就会到你身边伺候。”

    沈幼宜了然,这是为了防着他。

    元朔帝顺势坐在床榻边圆木绣凳上,与沈幼宜保持三步之遥的妥帖距离,等她的目光与自己齐平后轻声开口。

    “嫁给我很难过吧。”

    沈幼宜一愣,旋即摇摇头。

    元朔帝笑了声,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你刚才都哭了。我知道这桩婚事并非你所愿,我如今也不是良配,等过段时间我会找个机会请父皇开恩,放你离开,不会叫你与我一样在这处孤独终老,荒废年华。”

    沈幼宜听见他说自己哭了的时候紧张得咬住下唇,又在听见后面的话时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放我离开?”

    元朔帝身体坐得板正,矜贵的仪态在陋室中风采依旧,如朗朗皎月照亮朦胧夜空。

    “我会让父皇废除这门婚事,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你回去后可另择佳婿。”

    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并无愤恨怨怼之色,对于用来羞辱他的自己亦无恶语相向,反倒以礼相待。

    是的,她嫁给他于元朔帝而言是一种羞辱。

    元朔帝的生母并非士族,是皇商的女儿,家中经营香料,故而入宫之时只得封为低位美人。

    但他出生之时天有异象,钦天监上书是大吉之兆,皇帝大喜,将他封为太子记在皇后名下,又加封他的生母为贵嫔。

    在他出生前还有过其他的皇子,可他们都因各种原因夭折,元朔帝在名义上占了长子和嫡子,从出生起尊贵非凡。

    这次触怒龙颜,皇帝不仅仅是废黜他东宫太子之位,更是将他在宗室的玉碟改了回去。

    如今的废太子元朔帝已经不是中宫所出,而是贵嫔之子,其中的差距堪比云泥。也正因为他不再有嫡子的头衔,众人才肯定他复起无望。沈家以庶女充嫡女嫁给他,正有怠慢轻贱之意。

    庶女配庶子,天造地设,皇帝没有阻止,亦有此意。

    沈幼宜平心而论,若她被人这番折辱,即便脾气再好也没办法毫无芥蒂。

    来之前,沈幼宜已经做好被磋磨的准备,只要留住一条命,沈家无论是投鼠忌器还是用以威胁,母亲都能好好活着。

    虽说传闻中元朔帝宽宥仁慈,是翩翩君子,但传闻归传闻,真假难辨,却不曾想他比想象中的更善良淳厚,到了这样难堪的境地还为她着想。

    沈幼宜定了定神,拒绝他的好意:“殿下此言差矣,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上了玉碟,我不会离您而去。”

    元朔帝目光端正,语气恳切:“我不会碰你。不是因为厌恶鄙夷你,而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沈幼宜喉头微颤,愈发不相信他会做出雇凶杀人之事。她不懂朝政,却深知人性,元朔帝在这件事中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跌入尘埃。

    他显然是受害者。

    她心里萌生一个想法,元朔帝若想复起,必须先调查清楚此事,倘若跟在他身边,是否能看见害死顾焱凶手伏诛的一日。

    沈幼宜知道这件事虚无缥缈,元朔帝或许此生都无法东山再起,可万一呢?

    再说,此时的她也没有另外的路。

    沈家嫁出去的庶女还未有被退回一说,回去等着她和母亲的只有暴毙而亡。

    “我不……“

    元朔帝打断她:“若有一日,你心生去意,不妨直言告诉我,今夜我对你的承诺一直作数。”

    至于沈幼宜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全凭他心情。

    元朔帝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幼宜若继续争论就是矫情。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哪来的生死相依,说出来他也不信。

    于是她顺着他的话站起福身:“谢殿下厚爱。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元朔帝轻笑了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看了眼一旁的漏刻,转而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看出沈幼宜身体僵硬,他体贴道:“今日我睡在外间的罗汉榻上对付一晚,你自行洗漱,不必理会我。等明日过后,你就在这里先安心住下,若有需要派人去告诉我,我尽可能满足你。”

    沈幼宜直言不合规矩:“要睡也是我去外间,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将就?”

    他扬唇一笑,竟开起玩笑来:“你现在是皇子妃,我的正妻,同我地位一样,你能将就我如何不能?”

    说完兀自起身,负手而去,留给沈幼宜一道飘逸挺拔的背影。

    她眼眸微颤,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扇,却掀起心口一阵风暴。

    顾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你。

    净室设在东边的耳房内,沈幼宜故意多放了一桶冷水,泡在微凉的清水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沉淀了些许。

    今日已经是她第二次弄混他们两人,沈幼宜暗自敲打自己这种大错往后万万不可再犯。

    元朔帝虽被废黜,观他神色对自己也无旖幼,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光明正大的表示自己心里有人。

    沈幼宜慢慢沉下身,直至水没过头顶。

    四面八方的水压带来的不仅是难耐的窒息,还有绝对安全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为顾焱放肆地哭一场。

    温热的泪刚从眼眶里溢出,就被微凉的洗澡水同化,无论她的泪有多少,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段时日,她看似已经接受顾焱的死亡,实则心里始终抱有一丝期待,听沈夫人说他们尸骨未存,她祈祷会不会是有人误传消息。

    但不知为何,当她看见元朔帝后这丝幻想莫名被戳破。

    沈幼宜清晰地意识到她这辈子与顾焱已是生死两茫。

    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他有几分像你,却终究不是你。

    沈幼宜沐浴的时间是以往的两倍之久,等她惊觉时水已经彻底凉透,好在此时是夏季,即便是殿外下着雨,屋内的温度也不算低。

    她急急起身穿上素白寝衣,捞了一汪水处理掉藏起来的药。

    这药是沈夫人叫人塞给她的,说是能帮她拴住元朔帝的心。

    她要他的心做什么?

    沈幼宜内心毫无波澜地仔细擦干净残留的水渍,推门而出时顺手披了件杏色小菱纹对襟罩衫。

    重回寝殿,元朔帝已经在外间躺下,屋内仅剩一盏灯,恰好照亮她走到床榻间的路。

    沈幼宜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缓而轻地放下竹绿色轻纱帐,慢慢躺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外间。

    元朔帝朝着反方向睡,罗汉塌上只隐约看见一球黑。

    清风阵阵,盈满床帏,轻盈的纱帐飘在空中宛如浪潮,扰乱她的视线。

    忽然,她起身从床脚拿起一床薄被,轻手轻脚下榻。

    沈幼宜小心翼翼将被衾盖至元朔帝胸口,做完后她站在一旁盯着他看得入神。

    元朔帝脱下礼服换了银白色的寝衣,衣襟将喉结以下的部分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两寸长的上脖颈,肌肤如瓷如玉。

    他双眸紧闭,浓眉似剑,微抿的唇带出几分无情,谁能想到这样冷淡薄情的长相却是个温和仁善的性子。

    凭良心说,顾焱长得没有他好看,元朔帝甚至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俊朗。

    对比的幼头一起,沈幼宜便惊惶压下,再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落荒而逃。

    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塌上人内侧广袖下紧握的匕首悄然松了松。

    元朔帝睁开眼,余光捕捉到一片雪白的裙角。

    夤夜时分,屋外的雨已停歇,夏蝉恢复高歌。一束银光在纱帐间若隐若现,元朔帝提着未入鞘的匕首站在沈幼宜床头。

    他目光深邃如寒潭,不辨喜怒,浑身散发森冷的气势,与沈幼宜面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沈幼宜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她身体纤瘦,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只占了床榻一小块地方。

    她的脸深埋在那浓密的乌发之中,仿佛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

    他无法窥见她的眼眸、鼻梁和双唇,唯有那一小块如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颊,在乌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几缕湿润的发丝紧贴在她的下颌,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轻描,勾勒出一段柔美而含蓄的弧度。

    沈幼宜几乎将整个人藏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里,元朔帝视线在她身上放肆游走,最后陷入沉思。

    她没有把毒药放入合卺酒中,而是趁着沐浴悄悄处理掉了,是怕他发现,还是故意做给他看。

    思及此,元朔帝忽然俯身靠近,提起匕首直直刺向她的右脖颈。

    一道劲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墨发。

    匕首停在她喉咙前堪堪一寸,只消轻轻一推便能刺入她的咽喉。

    沈幼宜毫无所觉。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元朔帝的鼻尖弥散着丝丝潮意。

    他张开嘴无声在她耳边轻喃。

    沈幼宜,幸会。

    也许是今天下午赵明澜到访跟他说了什么事,元朔帝才会如此反常。听说他被罢黜后直接押送到西巷口,还未见李贵嫔一面。

    她的娘亲在沈府生存尚且不易,李贵嫔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只会更加艰难。听闻她是商户之女,因容貌昳丽被选入宫闱,虽上头有个皇字与普通商人拉开天堑,但在高门林立的后宫,仍是举步维艰。

    元朔帝的出生更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不过好在皇帝出手,将元朔帝抱养在皇后名下,才堪堪保住性命。

    往后之事,众人皆知,元朔帝年少有为,简在帝心,凭借出众的能力力压诸位皇子,李贵嫔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生下赵明澜。

    赵明澜出生时生母是一宫之主,亲哥哥是大权在握的太子,说句命好不为过,尤其是元朔帝将自己不能陪在李贵嫔身边的遗憾尽皆补偿在赵明澜身上,对他百般呵护,千娇万宠。

    长兄如父,元朔帝说是把赵明澜当成儿子养也不为过,因而赵明澜从未经历过宫闱里的明争暗斗。

    如今元朔帝一朝跌落,李贵嫔母子想必也不好过,他因此心情不好也能理解。

    沈幼宜推己及人,想到在沈府不知消息的病重娘亲,心里顿时软了三分,连带着对他晚膳时的奇怪举动也尽皆释然。

    沈幼宜点点头,“殿下只管写好尺寸送过来,我一定尽快做好。”

    元朔帝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唇角高扬温声道:“谢谢。”

    翌日沈幼宜刚刚梳洗打扮完,就得知左思叫人已经抱了数十匹颜色各异的缎子放到隔壁屋里。

    她匆匆用过早膳后赶过去,左思见到她后问好,指着两个候在一旁的陌生面孔道:“这两位是来帮您做衣裳的。殿下说秋日将至,您也该添几件新衣,正好一道做了。”

    沈幼宜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转幼一想他们现在是幽居之人,不宜招摇,便婉拒左思的好意。

    左思看出她是不愿意替元朔帝惹麻烦,笑容更添几分真诚,旁人只想在元朔帝得势时趁东风捞好处,她想着却是如何降低元朔帝的危险。左思心里高兴,话里话外不自觉多透露了几分信息。

    “殿下说了不打紧,几件衣裳他还是能做主的。大皇子妃只管挑选喜欢的料子,不够的话奴才再去寻一些过来,珍珠贡缎还是流光锦都管够,您样式上有什么需求只管和她们两个提,她们手艺还算得用,一个擅长苏绣,一个专精剪裁。”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宫女立即围了上来,她们毕恭毕敬开始替沈幼宜量体裁衣。

    若是沈幼宜经常入宫,就会认出这两个手脚利落,沉默寡言的宫女一个是针线局最好的绣娘,一个是尚衣局总管的侄女,她们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元朔帝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宫女在询问沈幼宜喜欢什么样式。

    沈幼宜余光瞥见他的瞬间脸像被烧着了一样,她从没有被人问得这样细致,连小衣的颜色和图案都要征求她的意见。

    沈幼宜向元朔帝投去求救的目光。

    元朔帝温柔一笑,气定神闲道:“我都可以。”

    待沈幼宜听清他的话,两颊顿时充满血色,她抿紧嘴唇羞赧别开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他几乎抵不住她的热情,那种事情做一两回就该到此为止,将她惯坏了、胃口养刁了,或许以后还要爬到他头上来,嘲笑他竟然会做这种可鄙行径。

    但是她第二日又会忘得一干二净,有了这个借口,他便不那么难以接受。

    元朔帝俯身到她耳边,想大致教她明了,动作一快,却听她长长地哭吟一声,知道她是受不得了,才要问她喜不喜欢那样,就被她扭过头来,吃力地亲了一下。

    他颇感好笑,论理他可是毁了她名节的男子,她却生出丝丝缕缕的情意。

    可行事还是缓和了许多——她似乎一日比一日容易接受他。

    沈幼宜此刻真的快成他砧板上的鱼肉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连紧紧抱住他都做不到,于是清了清喉咙,讨一盏煮沸放凉的泉水喝,润过之后才启唇撒娇道:“陛下,咱们今日什么时候回去呀?”

    她的声音酥软,带有一点风情妩媚的意味,可溪水中映照的脸却不那么明媚。

    沈幼宜觉察到背后的钳制放松了些,轻轻问道:“您是天子,一言一行都备受人关注,万一出了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她这话明显是一片关心,可身后的重量却忽而一轻。

    元朔帝撑在她身侧的石头上,尽可能压制住自己语气中的欢喜与震惊。

    第 50 章   第 50 章

    沈幼宜停顿了片刻:“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我在给陛下跳舞、入宫成为您的嫔妃,还被您赶到了骊山上……但还有些模糊。”

    她回身吃力地亲了亲他,目光还有些未缓过来的呆滞:“有一个郎中给我开了些药,我不想教陛下知道我的病,就一直偷偷吃着药,后来那些药没了,我有一日醒来,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偶遇了陛下,把您都忘了。”

    元朔帝也听她名义上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将她抱起来些:“宜娘断了药,也能想得起来?”得知顾焱死讯那日是个大晴天。

    沈幼宜正用缠金丝并州剪在府内后花园采摘新开的玫瑰花,满园的玫瑰绚丽夺目,红彤彤的一片染红了天。

    时人以牡丹花为贵为尊,这满园玫瑰即便是从万里之外的滇南运来,途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上等货,也只配给沈府大小姐放在泡澡的木桶里,上不得台面。

    烈日当空,蝉鸣呦呦。沈幼宜不受外界打扰,目光专注将眼前玫瑰萼片下方一寸的幽绿色细茎,“咔嚓”一声剪下整个花头,轻轻放进旁边的笸箩中。

    她手脚又快又稳,面前这一簇花几下被剪的所剩无几。

    款步走到另一片花田前,刚拈起一支新花要摘,迎面看见沈夫人身边的章嬷嬷朝她走来。

    “章嬷嬷。”沈幼宜停下手中动作,笑吟吟打招呼:“今儿个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太阳日头大,小心中暑,有什么事儿您吩咐下面人跑一趟,何苦自己受累。”

    章嬷嬷含着笑在她面前站定,应和道:“还是宜小姐心疼老奴,我这番前来是传夫人的话,请您过去一趟。”

    这称呼颇有几番讲究。沈府小姐少爷众多,若以排行论,加上夭折陨落的得排到几十开外,再者不方便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对上号,于是改为以名称呼。

    而家里唯一被称为沈小姐的,是沈母亲生的掌上明珠沈盈丹。

    沈幼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笑意,转手塞了个鼓鼓的缎面荷包过去:“嬷嬷可知是何事?”

    “是件大喜事。”晚夏的云梦阁掩在浓翠深处,蝉鸣织就的金线缠着素纱窗棂,漏进几缕烫人的光。

    沈幼宜手持素色绢扇子放在胸前徐徐地摇,清风扫过脖颈间细细汗珠,腾起一片携桂花香气的清凉。

    而沈家跟来的陪嫁丫环青梅却没她那份自在怡然,抱怨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饭菜要么冷的,要么馊的,床榻也硬邦邦。这炎炎夏日,咱们连一点冰都没有,蚊虫又多,我已经好久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沈府家大业大,稍微有点脸面的丫环们过得都不差,比小门小户的小姐们还强上三分。

    沈幼宜笑着给她扇了扇风,安慰道:“心境自然凉。我散步时发现后山有驱蚊草,等会你跟我一起弄点回来放屋里。”

    青梅无奈叹了口气。

    西巷口堪比冷宫,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看着沈幼宜平静自然的神色,纳闷她一个小姐怎么能受得了这样艰苦的生活。

    然而她看见沈幼宜眼底青黑,眉眼间透着疲惫,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早听说这位沈二小姐最是能忍,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在熬日子罢了。

    沈幼宜却觉得这里的日子比起沈府来清闲舒服许多,不需要每日去沈夫人那处晨昏定省后马不停蹄侍奉沈大小姐,也不需要顶着烈阳到花园采花,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点事就被打被罚。

    新婚夜元朔帝对她有尊重却无亲近之意,沈幼宜闻弦歌而知雅意,识趣地龟缩在元朔帝给她划定的范围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嫁过来前,她心里对西巷口的日子就有所准备,唯一没想到的是元朔帝长得竟与顾焱有几分相似。

    她一想到自己那夜认错了人,心中羞愧难堪,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对顾焱的死亡一直耿耿于怀,并不像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以至于看到元朔帝时,失了态,丢了魂。

    青梅点头答应,又开始每日的感叹:“大皇子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可惜了……”

    青梅从前在沈盈丹的院子里伺候,听说过不少元朔帝的事,她闲来无事时总喜欢说上一两句给沈幼宜听,譬如在春蒐秋狩夺得头彩,他的文章被大儒们夸赞字字珠玑,为人温文尔雅,对宫人关照有加。

    这些事沈幼宜从前也听沈盈丹说过一两句,然而彼时她离元朔帝这般云端之上的人物太遥远,仅是敷衍附和嫡姐两句,谁曾想世事变化无常,她如今成了他的妻。

    “对了,大皇子的剑术也是一绝,听闻他曾于三千敌军中斩下贼首头颅而毫发无伤,引得举国震惊……”

    沈幼宜摇扇的手微顿,他也擅使剑。

    晚膳后,青梅吃坏了肚子,沈幼宜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锄头去后山采药。

    她身形纤弱,看似弱不禁风,实则体力不差,泅水攀树样样会一点,顾焱笑着说自己把一个大家闺秀带成野猴子了。

    沈幼宜不到一刻钟就爬到山腰的位置,麻利将驱虫草连根拔起,又捎带了些野菊,打算一起带回去装点荒芜的院落。

    回程的时候意外看见元朔帝朝她的方向走来,沈幼宜下意识躲入最近的大树后,想等他们走远再出来。

    然而脚步声却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停下,她听见元朔帝温和的嗓音:“开始吧。”

    剑刃劈开空气,发出呼呼的锐利之声,如同夜风疾驰穿过密林。

    他在练剑。

    沈幼宜想到青梅说元朔帝剑术不凡,忍不住悄悄往外探出头,目光一下子就黏在元朔帝身上。

    晚霞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金红,余晖铺了一层在他天青色圆领窄袖长袍上,袍上绣着银线织就的祥云纹,随着剑势起落翻滚出灿金的浪花。

    他手握长剑,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余晖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挺拔如松的身姿。

    暮色中,元朔帝挥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与记忆中的剪影渐渐重合,最后融为一体。

    沈幼宜看得出神,直到他们离开都没发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忽然变得沉甸甸的,眼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往后数十日,她跟着了魔似的,隔三差五跑到后山密林里偷看元朔帝练剑,他有时会跟人对剑,有时候自己练。

    剑招时而灵动如风,轻盈似燕,时而雷霆万钧,气势磅礴,不懂武的她也能看出元朔帝剑术高超。

    她不是没有在心底谴责过自己近乎偷窥的行为,每次看完离开沈幼宜都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然而等到第二天又像是忘掉自己下的决心,照常去提前蹲点。

    元朔帝不是每天都会去练剑。

    如果某日沈幼宜没有看见他,胸口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整夜都无法入眠,直到下次再看见元朔帝时才能填补空洞的心。

    说来可笑,顾焱在时,沈幼宜总以怕被人发现为由,十次里有八次拒绝他邀请自己观剑。如今她却借助元朔帝妄图弥补未曾陪伴顾焱的时光。

    她知道这样做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她已经没办法了。

    自从顾焱的死讯传来,她几乎再也没睡过整夜的觉,一闭眼全是他的笑脸,笑着说要努力出人头地,十里红妆娶她的模样。

    而在撞见元朔帝练剑的那天,她罕见一夜无梦。

    她频繁出门引起青梅的疑惑,被她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这天,沈幼宜照常往后山走,刚走出院门就迎面撞上元朔帝。

    沈幼宜对上他的视线,先是愣了下,转瞬变脸。

    她被吓得后退几步,手中的锄头砰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心虚踢开锄头,眼神躲闪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元朔帝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掩唇轻笑:“来跟你说件事。”

    沈幼宜心更虚了。

    时隔月余,元朔帝再一次踏入云梦阁,发现完全大变样。

    云梦阁听起来大气,实则不过几间逼仄的旧屋连成一排,院内荒芜杂草丛生。

    屋内阴暗潮湿,放置的家具大多是老物件,缺胳膊少腿的,还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四周的窗户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沈幼宜嫁进来的前两天才紧急收拾出来。

    如今却大变样,小院外分门别类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胜在搭配别出心裁,花草树木高低错落,疏密自然,看上去舒心畅快,生机盎然。

    踏入屋内,元朔帝下意识眯了眯眼。

    屋里的灯实在是太亮了,几乎照遍房子里的每一寸角落。

    他环视四周,看见竹篾卷帘悬挂在每一扇窗户前,顶端各放一只香囊。

    夜风一吹,淡淡的草药香落入屋内,味道清香宁人,与宫里夏日用的驱虫香囊味道一样。

    屋里掉漆破损的家具要么用锦缎包裹住,要么放置花瓶遮挡,每一个花瓶里都插着小物件,有院子里的桂花,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几缕垂柳。

    最妙的当属屋里的灯罩,原本光秃秃的烛台围了六块方形的素布,每一面都画有不同图案,转起圈来在墙壁上投射出各种阴影,颇有趣味。

    这些不起眼又廉价的装饰,让死气沉沉的屋子注入了奇妙的活力,看得出主人在用心装点。

    元朔帝心想,她还真把这里当家了。

    沈幼宜从进屋起就跟在元朔帝身侧,眼观鼻鼻观心一直没开口,看上去相当沉得住气,然而因为做了亏心事,内心忐忑不安。

    他的一举一动在沈幼宜眼里似乎都别有用意,像在告诉她赶紧坦白。

    元朔帝坐下后,伸手示意她也坐。

    沈幼宜惴惴不安地略沾半点凳面,想着等会要如何圆过去,心里开始后悔自己的放纵,不该一次又一次跑到后山。

    在他张口发出第一个字音瞬间,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停滞。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她这次整寿邀请了全京城的内命妇,届时你应当要出席。”

    沈幼宜呼吸微顺,艰涩地动了动喉咙,劫后余生般发出一个嗯字。

    元朔帝被圈禁,但皇帝只下令他不得离开西巷口半步,她作为大皇子妃在重大的节日和家宴可以出席,以彰显皇室成员恭孝敦睦,和气致祥。

    他好似没看出对面人的不对劲,继续道:“我从前在政事上颇有些独断专行,如今失了势,又是戴罪之身不能同你一道祝寿,你去了恐怕会被人刁难,不如称病告假?”

    沈幼宜听过一点风声,龚州水患时还是太子的元朔帝强行要求地方世家豪绅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为此还杀了几个阳奉阴违的官员,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死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地世族子弟,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元朔帝却没有给他们一丝求情的机会,因而被言官上书滥用权力,藐视名门望族。

    如今士族的权利过盛,有些稍微偏远的地方只知道当地望族,而不知皇帝,朝廷颁发的旨意需得他们点头才会被有效执行。端看沈家敢擅自替换皇子妃的人选,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窥见些许端倪。

    元朔帝被罢黜,未尝不是皇帝安抚士族的手段。

    沈幼宜感动他特地来给自己出主意,但不得不去,她心里记挂娘亲,一定要亲自去问问情况。

    “谢殿下好意。”沈幼宜感激道:“只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过皇后的生辰,还有皇上的万寿,总不能一直称病。再说,我背后还有沈家,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元朔帝:“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只是……”

    沈幼宜面露疑惑,静等他的后文。

    元朔帝身体微微前倾,眉眼含笑:“你以后不要躲在暗处看我练剑了,夏日林中多蛇虫鼠蚁,小心受伤。”

    “你要想看,下次可以光明正大看。”

    沈幼宜蓦地脸颊通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章嬷嬷接过东西拢进袖中,眼角扫过脚边堆满玫瑰花的藤篮,笑意漫上眼尾。

    沈幼宜垂立在齐胸高的花荫旁,素纱宽袖用襻膊缚住,露出两只莹白如玉的小臂,纤纤玉指细长均匀,靠在糜艳的花瓣上宛如霜雪般炫白夺目。

    章嬷嬷视线上移,眼前人鬓发微微湿润,密不透风贴在脸颊上,发丝从额头至耳郭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清轮廓,整个人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与稍微体面奴婢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沈幼宜的长相不似大小姐昳丽明艳,最多称得上清秀二字。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至今没有婚配,一方面大小姐喜欢她推拿的手艺舍不得放人,另一方面沈家也不缺庶女去联姻。

    章嬷嬷知道,沈府里不少人私底下嘲笑沈幼宜一个庶出的小姐自降身份做这等采花粗活来讨好沈夫人和沈大小姐,殊不知能留在大小姐身边是件多难的事。

    就比如采花这个活,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磨人的活。

    大小姐要求每片花瓣的大小,色泽基本一致,花瓣不得有缺口损害。

    沈幼宜每日摘完花,还要逐个挑选,在她之前的采花丫鬟不知被杖毙发卖了多少个,而她一做就是三年。

    玫瑰茎秆多刺,稍微分神便会被刺伤,它们却从未在沈幼宜身上留下痕迹。

    仅这一件事,沈幼宜就展现出非凡的耐心与细致。

    想到这,章嬷嬷心里更有底了,示意她放下东西跟自己走。

    沈幼宜心里不详的预感更重,不动声色打探道:“哦,却不知是我一人的喜事,还是沈府的喜事?”

    章嬷嬷意味深长道:“既是您的喜事,也是沈府的喜事。”

    沈幼宜两眼发黑,手里的力道没控制住,茎杆上的尖刺戳破指尖,登时钻心的疼。

    不过多亏了这疼,让她皲裂的表情重新凝聚。

    她默不作声收回染血的手,放下利剪,温声交代婢女把花收拾好,才请章嬷嬷带路。

    章嬷嬷看她做事十分有章程,满意点点头。

    两人沿着九曲檐廊穿过七八个月洞门,红漆柱廊投射的阴影和刺目的阳光规律地轮流落在沈幼宜身上,纤弱的身姿忽明忽暗,如同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情。

    她今年已经十七有余,除了婚姻大事,沈幼宜想不出今日沈母忽然找她的第二个理由。

    沈家的庶女都是笼络人心的工具,一到年纪或外嫁远地控制地方官员,或聘给高门为妾打探消息,她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终身受制于沈家。

    沈幼宜靠着在大小姐面前伏低做小,讨巧卖乖,生生拖到今天还未婚配,只为等顾焱上门提亲。

    他前两年被京兆尹看中招为麾下,前途一片大好,这次又自告奋勇随钦差下沈南贴身保护。

    临走时,顾焱找机会见了她一面,说回京后有办法向沈家提亲,叫她等他回来。

    沈幼宜好奇问他是什么办法,他却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不过信誓旦旦保证会明媒正娶聘她为妻,带她逃离沈家这吃人不见血的魔窟。

    故而在听见顾焱死讯时,沈幼宜愣了半晌,面上难以维持一贯恭敬的神色。

    “钦差大臣一行人下沈南查税时遇到山匪,十余人不幸坠崖遇难,无人生还。有人举报所有是太子元朔帝为包庇贪官而痛下杀手。陛下震怒,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斥责太子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当众褫夺他的太子之位。”

    沈夫人发髻上戴了整套的红玛瑙步摇,晃得沈幼宜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寒意从脚顺着脊柱爬上头皮,天灵盖似被当头一棒,疼得让她无法思考。

    后面说了什么沈幼宜几乎没有听清,她脑子嗡一下全是盲音,而后眼前不断交替浮现“坠崖遇难”和“无人生还”八个大字。

    这些字眼像一个个猝了毒的粗针,直插心脏,鲜血淋漓。

    “但陛下并未取消他与沈府的婚约,责令礼部在下月初九的吉日成婚。我思来想去,府里只有你到了适龄的年岁,大皇子虽不再是太子,但陛下幼及父子情分,并未贬为庶人,只要他迁居与西巷口闭门思过,你嫁过去只需照顾殿下起居,日子倒也清静怡然。”

    沈夫人神色威严,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紫檀祥云纹太师椅上,手中端起鎏金银团花盏,不紧不慢地用盏盖撇去上层漂浮的茶叶尖,轻描淡写决定沈幼宜往后一生的命运,如同曾经那些被送走的女眷们。

    她心里是极为失落的,若不是老爷说元朔帝复起希望渺茫,她倒是愿意让女儿沈盈丹赌一把。

    在沈夫人眼里,元朔帝和女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文武双全,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生母家世卑微,只能依靠岳家的力量在朝中站稳脚跟。从前女儿进宫陪皇后解闷时常常遇见元朔帝,对其俊朗的容貌和温润的性子心生爱慕之情。

    只可惜沈皇后传信说太子越长大越难控制,她已经容不下他。

    沈夫人见沈幼宜迟迟不答话,皱眉抬眼望去。

    沈幼宜立于堂前,头压得极低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双手交叠放在裙摆,微微弓着身,显得局促不安。

    她身上穿了件素白斜纹的棉麻裙衫,暗绿色襻膊绕过纤细的脖颈,像被缚的鸟雀。

    头上只有一根漆黑木簪和几朵素色绢花挽发,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的,丢在人堆里实在不起眼,给人第一印象是老实本分。

    沈幼宜没有兄弟可依靠,生母又是病秧子,容易拿捏。

    沈夫人把府里的庶女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适合的人。

    “你可愿意。”沈夫人手里的茶盏撞上同样材质的檀木案几,发出沉闷地轰鸣声。

    沈幼宜如梦初醒,急急收住眼前泛起的蒙蒙白雾,眼眸一垂一起间,将震惊与悲痛被囫囵埋在眼底。

    她轻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暗哑潮湿的声线,压住嗓子温顺道:“一切听夫人安排。”

    交叠在下的右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尖深陷掌心,力气大到刚愈合的食指尖再度流血,这刺心的痛让她勉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沈幼宜点了点头,她吞吞吐吐道:“只是有些慢,但能一点点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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