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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第 31 章

    七月流火,由夏转秋,长安的天空澄清缥缈,鸟雀绕枝相戏,望之令人心胸开阔。

    可宋院使至长生殿时,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些,他整了整本就端肃的仪容,躬身入内。

    长生殿更近外朝,元朔帝偶尔在此处与后妃宴饮听曲、小憩,批阅奏疏,也接见臣下。

    陈容寿引他入内,一时欲言又止,朝中有许多事情,陛下不可能为贵妃的一点小事耽搁着,可将奏疏都移到离清平殿极远的长生殿,陛下虽执笔批阅,目光却常常落在燕国公亲笔书写的密折上。

    那目光絮软得厉害,似绵绵的蜜糖丝,带了一丝不该属于天子的怅惘。

    批阅奏疏的速度比平日缓上许多。

    就连午后太子求见,也教内侍随口敷衍回去。

    月上星空,明明是安寝时分,怀德院却灯火通明,院中喧闹不已。

    沈幼宜还未走到院中就听见了一阵女人的婉转哭声,那声音与其说是哭,更像是莺啼或者猫叫,一股子撒娇的腻味。

    “这不行”

    玉宁听见沈幼宜在前面叨咕了一句,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娘娘刚刚说什么什么不行?”

    沈幼宜嗤笑,抬起纤纤玉指,指了一下跪在院子中央的人,笑道:“我说她哭的不行,一点没我半点动听,玉宁你说是不是?”

    玉宁:“”怀德院的正殿中,元朔帝正襟危坐在主位上,他面色淡淡,缓慢翻看手中的书册,用余光去看下面并排站着的两个儿子。

    萧予鸿坦然站着,不理会萧予清的挤眉弄眼。

    “呃这文章讲的是”萧予清面露难色,小脸皱成一团,手指去怼亲哥哥的腰,想要萧予鸿透露点答案给他,可惜亲哥哥一点不中用,像父王一样严肃无情。

    “我”萧予清叹了一口气,心虚地低下头,喃喃道:“回父王,儿臣不知道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

    他说完后不敢去看亲爹的表情,只能偷偷去看表叔江恒之,对着江恒之眨眨眼睛,瘪嘴装可怜。

    江恒之被这小孩的表情逗笑,张口为他解围,“小殿下们才四岁,尚且年幼啊,殿下考的文章过于深奥,不会也是正常,臣这个年纪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全,还在玩泥巴呢。”

    回想年少时光,江恒之都觉得庆幸,幸好家中父母不在学问上深究,让他幼时过的快活张扬,储君之子身份是尊贵至极,但江恒之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寻常人家过的自由,荣华富贵不愁,但皇家危机四伏,性命堪忧啊。

    元朔帝将手里的书册扔在小桌上,靠着椅背闭眸歇神,清俊冷肃的嗓音中掺杂几分无奈,“萧予清,你既不爱读书,又不爱练武,那你自己说,你喜好什么?”

    萧予清困意上来,抬手揉了揉眼睛,长叹一口气,“呃儿臣也不知。”

    萧予鸿看了眼弟弟,低眉思量片刻,扬声道:“回父王,昨日二弟背书到很晚,所以今日精神有些不好。”

    看见长子有袒护弟弟之心,元朔帝面色稍霁,“罢了,你们去偏殿歇着吧,这两日休假都住在偏殿里,明日再考这些。”

    萧予清立马来了精神,欢欢喜喜说了声“是”,拉着哥哥的手跑去偏殿玩了。

    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江恒之笑道:“稚子年幼,殿下切莫太过操心,清儿性子活泼好动,我倒觉得这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以后可以带去军营中历练历练。”

    “他不喜欢这些,历练便算了吧,日后当个富贵亲王,安稳就好。”

    “既然殿下对清儿的期望不高,哪又为何如此严苛?”江恒之不懂元朔帝在想什么,好似他心里想的和做的总是不一样。

    “兄友弟恭,才是皇家之福。”

    虽然皇后诞下的嫡子就只有元朔帝一个,但皇家庶出的皇子不少,元朔帝并非没有对手,只是他自小严苛对待自己,让所有对手知难而退,望尘莫及,他占了个嫡子的优势,加上自己的努力,这才让这条原本荆棘的路顺畅许多。

    他不准备再要其他的孩子了,有鸿儿和清儿就足够,他们是双生子,会比一般兄弟更加亲近,加上长子聪颖勤奋,次子顽皮好玩,对比足够分明。

    元朔帝始终认为,次子顽皮懒散的性子是与生俱来的福气,他就这样长大很好,不会有兄弟反目,不会有灾祸临头,而鸿儿是他认定的继承人,他所拥有和承受的,比清儿多很多。

    鸿儿少年老成,天资聪颖,这样的孩子招人喜欢,也令元朔帝担忧,怕他生来缺少感情,以后容不得兄弟。

    一个经常犯错,一个袒护帮忙,时间久了,他们就都习惯了。

    两位小皇孙在怀德院住了两天,而沈幼宜两天没出门,说是又病了。

    对此,元朔帝还有些奇怪,平常粘人的紧,怎么孩子们都在怀德院,她却不来了?

    称病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以沈幼宜的性子,恐怕就算是真的病了,也得挺着难受来怀德院和孩子亲近吧?现在闭门不出反倒让人看不透了。

    见沈幼宜在东宫称病不出,就连江皇后都有了好奇心,让檀青带着太医来了一趟海棠阁。

    沈幼宜靠在平塌上任由太医诊脉,她神色落寞,但脸色红润康健,一点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太医不好意思直说沈幼宜没病,是在装病,只能委婉地说是郁结于心,多走走路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檀青是个人精,这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她送别太医,转头就过来问沈幼宜。

    “沈娘娘明明无碍,怎么还称病在屋里修养,闭门不出呢?”檀青没觉得沈幼宜在耍什么心眼,毕竟这位沈娘娘心机智谋有限。或许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檀姑姑有所不知,我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绞尽脑汁讨好殿下,希望殿下能对我改观,真正的接纳我,但殿下实在是不喜我,任其用什么办法都不管用,靠近一下都不肯。”

    沈幼宜手里拿着帕子,掩面哭泣,“前几日鸿儿和清儿过来了,我这个当娘的也想去看啊,可是一想到殿下对我的态度,便望而却步了。若是让两个孩子看见生母被父亲如此厌弃,让他们心里可怎么想啊。

    所以我想,与其让孩子心里多想,不如我就避一避,干脆不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了,等以后他们慢慢懂事,也就都知道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以为娘娘会说点什么有用的话来,是她对娘娘期望太高了。

    福案来海棠阁请娘娘过去的时候就说了,闵侧妃在殿下的怀德院中哭诉,恳请殿下惩戒沈奉仪。

    闵樱这两日中泻药,腹痛不止,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憔悴得都要脱相了,思来想去,最近和她有恩怨过节的人就只有沈幼宜一个,闵樱搜查了整个院子,最后在膳房送来的莲子羹里发现了泻药。

    紧接着闵樱有去问了东宫府医,最后得知,近期只有沈奉仪在府医那里领过通畅肠胃的药丸,所以她坚定地认为这事就是沈幼宜做的,便带着所有的证据闹到了怀德院来,口口声声证据确凿,请太子殿下惩治沈幼宜,谋害东宫侧妃的罪名不不算小,罪责压下来能扒沈幼宜一层皮。

    “侧妃娘娘好兴致,都这么晚了,这么来怀德院赏月吗?”沈幼宜背挺得很直,抬头挺胸跨入怀德院的门槛,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若是领了一副药就定下谋害的罪名,那侧妃姐姐也是太低估殿下的断案水准了,殿下向来公正严明,其实只听你这一面之词就轻易定罪呢。”

    闵樱怒目看向沈幼宜,刚刚还柔弱的声音立马变了味道,怒气冲冲道:“本宫已经找到了证据,件件都指向你,沈奉仪敢做不敢认?但就算你不认,这也你一张嘴就能否认得了的,眼下证据确凿,一会殿下出来,看你如何狡辩!”

    是的,元朔帝根本不在院子里站在,他在沈幼宜进来之前,一直都在寝殿里没出来,任由闵樱在院子中哭诉。

    沈幼宜一听便笑了,站在闵樱身边,自上而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闵樱,“我还当侧妃姐姐哭得这么委屈是给殿下听得呢,闹了半天,原来殿下都没出门看你一眼啊,所以你是对着空气哭了半晌吗?”

    “沈幼宜你放肆,还不跪下。”闵樱自己跪在地上,但沈幼宜却在一边站着,这怎看都不对劲啊,好似她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一看沈幼宜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闵樱就忍不住心里的恨意,她实在看不过眼,正要让身边的下人强制让沈幼宜跪下,谁知太子元朔帝正好在这个推门出来。

    她情绪转换强硬,立马又哭了起来,但哭得声音明显不如刚刚可怜了,“请殿下为妾身做主啊~”

    连日忙于政事,元朔帝眉宇间有极重的不耐之色,听见闵樱哭声更是面色冰寒,给福案一个眼神,福案立马会意,蹲在闵樱身边暗暗劝告她莫要再哭。

    福案是个笑面虎,几句话就让闵樱止住哭声,连哄带吓,成功让闵樱冷静下来,一件件说着她在东宫里找出来的证据。

    这些证据摆上一起还想那么回事,但元朔帝不认为这是沈幼宜做出来的事情,她如果要报复,应该会用更直接粗暴的方式。

    听见闵樱提起海棠阁取药丸的事情,随沈幼宜一起来的玉书连忙走到前面跪下,扬声解释道:“那药丸不是娘娘取来用的,是奴婢前些日子腹部不舒服,所以请玉宁姐姐帮忙去拿了药。”

    元朔帝目光扫过石阶下面的这群人,掠过闵樱哭得通红的脸,在沈幼宜镇定坦荡的眼睛上停留一会,最后去看玉宁。

    听过玉书的辩解,玉宁在元朔帝看过来的时候暗暗点头,表明这事确实为真。

    说来说去,还是后院女人互相谋害争斗的戏码,元朔帝深觉不耐,目光寒凉,当众让闵樱回去养病,莫要病糊涂了脑子,找到个不入流的证据就来胡闹。

    来京都后,沈幼宜自认扮演好了这个无脑美人的戏码,她是演出来的,但这个闵樱却是真的蠢,她从未见过这样愚蠢的人,只要她有需要就送上门来让她利用。

    沈幼宜以得意且嚣张的眼神送闵樱离去,转头又换上了看见心上人的欢喜神情,开始了她的表演,“妾身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殿下”

    “孤没帮你,只是在说事实。闵侧妃位分高于你,你该恭敬些,谨守宫规,再有下次,你就随她处置,孤不会再管。”

    元朔帝不能不顾及闵樱背后的闵家,他上有生母江皇后的家族要保,下有两个儿子要护着,很多事情不能不顾全体面。

    闵家几代为官,根基稳固,没有犯过大错,也算忠臣之家,看在祖辈的情面上,他暂时不能处置了闵樱,也无法将闵樱送出东宫,沈幼宜要是经常与闵樱对上,吃亏是迟早的事。

    “不管怎么说,殿下能信任妾身清白,妾身就很欢喜了。”

    沈幼宜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眼中像是呈着一汪清水般,深情凝望着元朔帝,“多谢殿下信任。”

    在这方面,孤确实信任你,毕竟你连害人都那样浅薄,想不出这样婉转的报复手段。”

    有时候冲动浅薄的人,也是最单纯的。

    闻言,沈幼宜眼中的感动瞬间消散,转而失落伤心不已,似乎被心爱之人狠狠打击到了。

    “原来在殿下眼里,妾身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人吗?”

    她紧紧盯着元朔帝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妾身行事确实不入殿下的眼,但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罢了,我报复过的人,都是曾经给我使过绊子的,卑贱时不能反抗,只能咬牙承受,那我在翻身之后加倍报复回去有什么错!”

    说完,她便抹着眼泪跑出了怀德院,头也没回。

    院中众人愣了会,就连自认为了解沈幼宜的玉宁都没反应过来,没想带娘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和殿下说话,她顾不得对殿下解释什么,连忙追了出去。

    元朔帝站在原地看着,直到视线里早就没有沈幼宜的背影,他才缓缓垂下眼帘,往书房的方向走。

    福案跟在后面劝,“殿下,已经很晚了,您都忙了一天了,再看伤眼啊。”

    他没听见殿下回答,只听见书房门“哒”的一声关闭,紧接着暖黄色的烛光亮起来,照亮了书案那一小片的空间。

    沈幼宜大吃一惊,轻轻从天子怀中挣脱:“那他不娶妻,他阿耶阿娘岂不是要气死了?”

    她对阿兄娶公主为妻没什么太多感受,原本他们就该同皇帝的女儿一辈,就算是娶了,对他仕途、对沈家都有益,不娶也没什么不好,阿兄的脸生得很好,可脾气足够古板,年纪轻轻比她爹还要严厉,哪能服侍得来公主。

    元朔帝见她目光清澈,即便心事重重,也不免有几分笑意,一个离经叛道的女郎为一个迷信神佛的男子担忧他绝嗣不孝,她引诱天子时,难道不为卫氏族人的性命想一想?

    “他阿耶在乡里隐居,不愿出来做官,大约是经历过些事情,将这些都看淡了,未必有你这般上心。”

    这几个女儿都等不到他三十岁,天家的公主选择何其之多,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端阳也至多是可惜一番,后来还是兴高采烈嫁给了旁人,元朔帝想了想他与贵妃若能生得出女儿,到了及笄时候,沈怀安是三十六七的年纪,做驸马实在是太老了些,早便绝了这念头。

    不过是随口拿这些事情逗弄她开心,元朔帝正要说些旁事,胸口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他吃惊不小,几乎僵在原处,连忙拍了拍沈幼宜,教人去请太医来。

    过了许久,竟还能听见父亲和兄长的消息,沈幼宜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他们竟然都还活着!

    她嘴唇不自觉地颤,直到耳边有元朔帝召太医过来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陛下把我当成瓷娃娃了,就是方才想到女子难产的情景,吓到了而已。”

    沈幼宜不想叫太医过来,定了定心神,重新伏在他怀中撒娇:“我听阿耶说陛下可厉害了,做了许多年太平天子,还能亲自出京平叛,不出两月就教称帝的贼子伏诛,我今日躺久了,有些睡不着,您能不能再给我讲一点沙场上的故事,我听了也好安寝。”

    第 32 章   第 32 章

    或许皇帝只是不经意问起,沈幼宜敛眉,不在意道:“是陛下有意将中元节提前一日过吗?”

    她听说有的地方好像有这样的习俗。

    元朔帝含笑低头,从容道:“朕记得那日好像是萧侯的忌辰。”

    沈幼宜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她张惶抬眼,却见天子意态温柔,只是随口提起这件事而已,悄悄松了一口气。

    元朔帝一开始就知道她同故陵阳侯的关系,只要她不再为了陵阳侯抗拒为帝王生儿育女,他没必要捉住一点小事不放,和她计较。

    沈幼宜揽住他的颈项,轻轻凑上前亲了一下,不满道:“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想瞧我心里还装没装着亡夫,您怎么这么坏呀,设了个套让人往里钻,我才不要留在清平殿服侍您呢!”

    她松了手转身就要走,男子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拉到了怀中。

    偏殿中水雾弥漫,湿润的水汽混杂着梨花的清香飘散在空中。

    温池虽然连接着寝殿,专供储君享用,但因池水温度偏高,元朔帝甚少在这里沐浴,平日里洗漱大多用的都是较凉一点的井水,清凉的水会让人神志更加清醒。

    稀稀落落的水声传出,清动悦耳,元朔帝走到偏殿内,停在了青翠山水屏风外面。

    他的寝殿没人敢进,除了沈幼宜不会有别人,若是没有他的命令,福案不敢开启温池让沈幼宜用,也不知道她是对福案瞎说了些什么,将这群宫人们都给骗住了。

    元朔帝轻轻摇头,无奈笑了一下,缓步往里面走。

    温池边守着两位侍女,都是怀德院里伺候的一等侍女,按理说,一等侍女都是储君的贴身婢女,有通房收用的可能,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沈幼宜当年也是怀德院的一等侍女。

    但因元朔帝不许贴身侍女近身,所以怀德院里的一等侍女可谓是整个东宫里最清闲的一等侍女了,这样眉清目秀的侍女跟在身份尊贵年轻俊美的郎君身边却不能近身伺候,日子过得可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好在侍女出身的沈奉仪重获宠爱,几个一等侍女又从沈幼宜身上看见了一丝希望。

    她们都上赶着伺候沈幼宜,希望能得沈奉仪的看重,在沈幼宜得宠之余分一杯羹,毕竟大家都是侍女出身,可比世家贵族里的贵女们好相处多了。

    两位侍女见太子过来,脸上都挂着惊喜羞怯的笑容,尽管太子的目光都落在了池中人身上。

    元朔帝摆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入夜,月色柔和温婉,衬得来人更加绰约。

    慕鸳生得一副清冷长相,在月色映照下显得更加清冷出尘,气质娴雅。

    “真是稀客,慕姐姐今日来海棠阁两次,可真是让我这海棠阁蓬荜生辉啊。”沈幼宜坐在正殿的主位上,玉书搬个圆凳坐在她身边,细心为她涂着蔻丹。

    慕鸳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她们手中都端着托盘,规矩端正地走进来,将托盘都放在了长条案上。

    托盘上有布料衣裳、首饰头面和胭脂螺黛,每一样都是精品,宫中专门供奉给高位嫔妃的东西,就算是东宫侧妃,也轻易拿不到这些。

    “这些都是太子殿下吩咐的送过来的,沈妹妹在东宫是独一份,殿下恩宠你,可真是舍得在你身上用心,两位小皇孙今夜都在怀德院住下了,沈妹妹有两位如此可爱的儿子,当真是命好,生来带福。”

    不走心地客套两句之后,慕鸳自顾自地坐在了左侧的玫瑰椅上,含笑看着沈幼宜,看起来似乎是有话要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

    玉静端着茶盏茶壶过来倒茶,行为恭敬,但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却暗暗撇嘴,对太子嫔慕鸳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十分不屑。

    东西放完,多余的婢女都退了出去,正殿中除了沈幼宜和慕鸳两个主子,就只剩下玉书玉静和慕鸳的贴身婢女。

    慕鸳端起茶盏轻抿,又轻寥寥地放下,对茶不太满意,“这茶,有些凉了呢。”

    沈幼宜垂眸看着玉书涂抹她的指甲,闻言,掀起眼帘看向下首的慕鸳,笑道:“既然慕姐姐觉得茶凉,那就换一壶热的吧,玉静,你再去重新泡一壶来。”

    支开了玉静,慕鸳也找了个由头让她的贴身婢女出去了。

    殿门被关上,屋中顿时静下来。

    慕鸳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表情静下来,凝着正在给沈幼宜涂指甲的玉书,缓缓开口:“沈妹妹的婢女有些本事,竟然能绕开我院中的一众宫人溜进去,沈妹妹身边养着这样一个人,可要小心了。”

    “不过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沈幼宜回。

    “原来在沈妹妹眼里,魏庄白玉牌的杀手竟只是三脚猫的功夫而已,那敢问沈妹妹你,是何阶玉牌啊?”

    魏庄是潜藏在大景的杀手组织,成立三十余年,庄内培养无数武功高强的杀手,只要银子足够多,魏庄就能为你办事,表面上是在江湖里讨生活的暗杀组织,但实则却是前朝皇室的潜藏地点,这么多年精心谋划扩大势力,就是为了复兴大魏皇室。

    庄内杀手分四阶,从低到高依次是青玉牌、翠玉牌、白玉牌和黑玉牌。

    慕鸳是前朝大臣的遗孤,也是魏庄的青玉牌杀手,因为武功不高,所以她的玉牌也是最低级的,但她伪造身份混入宫廷,一直在暗中为魏庄办事,靠着东宫嫔妃的身份和掌管后院的权力,慕鸳在魏庄这群杀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手中有好几位青玉牌杀手可供差遣。

    “行了,差不多了。”沈幼宜挥挥手让玉书退下,抬起手欣赏了一会,然后不紧不慢的说,“我是什么玉牌不重要,你也没这个权力知道,你要做的,就是听话。”

    慕鸳目光沉沉,冷声道:“魏庄等级森严,只有白玉以上的高阶杀手才能命令低阶,你若不说身份,我怎能安心听命于你。”

    她潜伏宫中多年,许多暗桩她都略知一二,但却从未听说沈幼宜也是魏庄中人,要不是玉书潜入她的寝殿送信,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沈幼宜会和魏庄有关联。

    “继续继续,怎么不动了?”沈幼宜肩头露出水面,双臂伏在池边的羊毛毯上,两名侍女原本都在用水瓢往肩头上撒温水,现在突然停下来了,她就嘟囔了一句,想要她们继续。

    她趴在池边,双眸是闭着的,殿中水声很大,地上铺着毯子,所以她并没有听见两位侍女离去的脚步声,依旧闭着眼睛享受。

    没一会,又有人拿起水瓢在她肩头上浇水,沈幼宜舒舒服服地趴着,双唇微微弯起,乖顺地像个被顺毛的狸奴。

    盈润白皙的肩膀袒露,玲珑有致的曲线在水面下若隐若现,她就算不睁眼不说话,就已经让殿中染上了旖旎暧昧的气氛,挑衅着男人的本能。

    绣着金线的宽大衣袖从沈幼宜手臂上划过,质地稍硬的金线明显不是婢女能用的,宽大的衣摆也不是侍女衣裙的样式,沈幼宜睫毛颤了颤,呼吸略微急促了些。

    她闭着眼睛转头,将脸朝着池水的方向,背对着给她浇水的人,缓慢掀开眼帘。

    元朔帝一直看着她,自然没错过她身上细微的反应,不一会,她转头背对自己,他就看不见她的脸了。

    “不看看伺候你的人是谁么。”

    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幼宜嘴边挂起一抹淡淡笑意,故意不回答他,扶着池边下潜,让池水摸过了肩膀,只露出脖子上面的部分。

    她仰头望着元朔帝,眼里尽是潋滟水光,双颊微红,水雾蒸腾后的皮肤水嫩透红,活色生香。

    “妾身哪敢让殿下伺候,方才有两位侍女在呢,都被殿下撵出去了,分明是殿下故意戏弄我。”沈幼宜抿唇笑着,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那是无比直白的邀请和引|诱。

    元朔帝双眸晦暗不明,单膝蹲在池边,凝着她许久,他喉结滑动呼吸深重,多年教养刻在骨子里,让他无法直面自己的卑劣犹如野兽般低俗原始的欲|望,就算面如此诱惑也没有失态,极为克制地侧开目光,不与沈幼宜对视,

    “莫要放肆,孤不想伤了你。”

    他还记得五年前那夜的场景,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没有克制住自己,当时的自己太年少,心智不坚,没有克制住自己,不小心伤了沈幼宜。

    元朔帝清晰记得沈幼宜惨败没有血色的面庞,还有中途因为疼痛而后悔的推拒,后面她始终咬唇忍耐,似乎是痛苦极了,不肯张口与他说话。

    与其说沈幼宜存心引诱,妄图上位,不如说他心智不坚,没能把控住自己,放任沉沦,最让人不想面对的,不是沉沦的后果,是她中途的反悔和抗拒。

    即便她如何说爱慕,元朔帝还是从她片刻流露出的眼神中看见了抗拒和讨厌,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主动引诱呢?是因为他的身份吗,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摆脱贱籍……那夜之后,元朔帝清晨早早起身,给沈幼宜留下一个奉仪的名分就走了,他出了京都,一走就是两个月。

    这么多年不见,元朔帝现在看她,从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抗拒了,只有满腔爱意,他想,当初是他武断了,床笫之欢对她来说太过疼痛,所以才会抗拒,不是因为不爱他。

    “儿女情长至深,男欢女爱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殿下怎会伤了我呢。”沈幼宜不知道元朔帝是想到了什么,一看他又离开的趋势,立马顾不得什么,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不行,殿下今日要是走了,妾身明日就去和皇后娘娘告状,说殿下不能人道了!”蛮横地说完,沈幼宜又换了一副楚楚可怜惹人怜惜的表情,“妾身期盼好久了,难道殿下不想吗?还是说殿下真的……真的伤到了那里,不能人道了?”

    再度见到这位牵动帝王心绪的贵妃,宋院使也不免心生感慨,贵妃讳医忌疾,陛下不想令贵妃受惊,竟也装作不知,教他今日过来请平安脉。

    他不敢多看,垂眼搭上皇帝的手,自然什么也瞧不出来,至多是肝郁不舒,辅以食补即可。

    沈幼宜不知道御医是怎么看诊的,见宋院使神色凝重,心下突突地跳起来,可等皇帝收了手回来,不等宋院使开方子就道:“给贵妃也瞧一瞧,她这几日有些体弱,怕是染了风寒。”

    宋院使称是,有皇帝在侧,御医看病的讲究不多,沈幼宜不疑有他,虽担忧被人瞧出自己身上的不妥,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大约更属于鬼神一类的范畴,迟疑了一会儿也伸出手来。

    皇帝诊脉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可钟漏一点点滴答入斗,宋院使按在她脉上的手迟迟不撤,她这平安脉诊得实在有些过于细致了。

    沈幼宜忍不住道:“是我的身子有哪里不妥当吗?”

    宋院使额边缓缓渗出汗珠,他从容地收回手,缓缓禀道:“娘子近来是否有烦闷阴虚、四肢乏力、多梦少眠的症候?”

    第 33 章   第 33 章

    沈幼宜原本只是不大高兴,她什么病痛都没有,见了大夫一面就被安排了许多苦药,可听了这话,脸瞬时就垮了下来。

    她又不是坐拥六宫的天子,皇帝禁欲和她禁欲有什么区别!

    可才张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便被天子冷峻的神色吓了一跳,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难怪这位宋院使方才什么也不说,皇帝半年都难得行幸一回,才到行宫来了一段日子,就又要养身修心,远离她这种缠人的妖精,好像在质疑元朔帝的身体似的。

    她想问又不敢问,元朔帝淡淡瞥过胆怯的美人,心里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面上却不显:“要养多久?”

    宋院使不敢直视圣容,垂首道:“臣以为一月为佳。”

    沈幼宜在东宫的地位非同一般,她是有子嗣的人,为景国储君生下两个儿子,要是没什么意外,她以后会是太子的母亲,身居后宫高位。魏庄如何能保证这样一个人衷心呢?若是沈幼宜心中偏向亲子,岂不是会顷刻间暴露魏庄苦心积虑多年的一切。

    玉书走进内殿,拿着一块白玉制成的方形令牌过来,恭敬站在沈幼宜身后,将白玉令牌交到她手中。

    “你瞧这白玉令牌可是真的?”沈幼宜拎着令牌的绳子,让慕鸳看个清清楚楚,微微笑道:“是真是假,你能分辨得出,玉书听命于我,自然是因为我的身份高过她,自然也高过你。

    慕鸳你幼时背负血海深仇,誓要推翻萧氏皇族,为亲人报仇,是魏庄救下你,也给了你报仇的机会,你忠于大魏皇族,也当衷心于我。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在东宫后院生活了这么多年,魏庄却始终没有让你做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让你在后院监视太子嫔妃的吗?”

    沈幼宜这个问题给慕鸳问住了,她潜伏在东宫多年,确实不理解魏庄将她安排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这样做对他们光复大魏有什么帮助。

    魏庄很多年没有联系她了,五年来,这是第一次有魏庄的人找上她。

    “那你说,我在这里的用处是什么?”

    “帮我,就是你的用处。”慕鸳将萧予清送到怀德院门口就回去了,不敢擅自跟进去。

    怀德院的偏殿里,萧予清回来之后就坐在萧予鸿对面开始吃糕点。

    萧予鸿的书案不大,放了一些笔墨纸砚之后就没多少空余地方,结果萧予清放了一个食盒在书案上,津津有味吃起糕点来。

    身为哥哥,他要爱护弟弟,这点小事还是忍忍吧。萧予鸿自己安慰自己,专心研墨,提笔练字,可是萧予清故意弄出吃东西的声音出来,还边吃边夸糕点美味,实在是有些呱噪。

    他正要开口撵人,却听弟弟说起了刚刚去的海棠阁所见到的场景。

    “我走了好一会才到呢,离得真是不近,我听下人说,那个院子叫海棠阁,位置实在偏僻,不过呢,本殿下可是没有白走一趟,我真的看见她了!”

    萧予鸿写字的手停下,抬眼问:“你看见谁了?”

    “沈奉仪,他们都叫她沈娘娘,一定是的,沈娘娘好美,她和我们长得很像的!我觉得她很可能是我们娘亲!”

    其实不像,他们兄弟两个都更像父亲元朔帝,但沈幼宜太美了,给萧予清的视觉冲击很大,所以在萧予清眼里,他的美貌一定是遗传了这样貌美的母亲,跟严肃冷酷的父王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糕点是她亲手做的呢!特意给我做的!她还说以后让我常去呢!”

    “那、她还说什么了?”萧予鸿被弟弟的炫耀迷惑住了,一时没听出来有哪些话是随口编造的。

    萧予清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大堆沈幼宜没有说过的话,成功哄骗住端正单纯的皇长孙,最后,他轻咳一声,扬着眉头说道:“叫你不去,现在后悔了吧,这样吧,下次我去的时候带上你,咱们一起去那里做客。”

    “唔……行吧。”萧予鸿思考片刻,认真地点头。

    弟弟的提议很有吸引力,他确实有些心动了。

    “要去哪?”元朔帝负手走进来,他垂眸看着两个儿子,走到萧予鸿的书案前,拿起书案上的宣纸检查。

    他在门外听见小儿子说要去什么地方做客,但没听清楚去哪里,所以顺口一问。

    萧予鸿和萧予清都沉默了,一个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实话,另一个则是因为没有完成今日的课业,心里虚得很,不敢吱声。

    “怎么都不说话。”元朔帝将手中的宣纸放下,欣慰看了一眼萧予鸿,“字不错。”

    说完,转头看着垂眸不语、心虚无比的萧予清,元朔帝打量他一会,视线移到食盒里的糕点上。

    这糕点……形状有些难看,好像和他上次在竹林里吃的一样。

    元朔帝沉默一会,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伸手轻轻弹了一下萧予清的脑门,“方才跑出去玩了?课业没完成吧?”

    “呃、课业我、我……忘了,正要开始写呢。”萧予清紧张抠手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元朔帝蹲下来与萧予清平视,拿起一块糕点问:“清儿刚刚去海棠阁了?”

    这么难看的糕点只有沈幼宜会端上饭桌,若是宫人做的,根本送不到萧予清嘴里。

    萧予清震惊地瞪大眼,“父王你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他身边那两个小太监告密了?还是那位找他回来的慕娘娘向父王说他坏话了?

    他就知道父王后院的女人都不是真心喜欢他!伴读们家里的姨娘都是这样的!坏人!

    “这糕点也就只有她能做的出来了。”元朔帝收敛了嘴边的笑容,敛眉看着萧予鸿,“鸿儿,你跟你弟弟一起去了?”

    “没有,哥哥没去,我自己跑出去的,他不知道。”萧予清仗义承担责任,满腔兄弟义气,但在对上亲爹十分有威慑力的眼神时又泄了气,小声道:“真的是我自己非要出去的,父王要罚就罚我吧。”

    “少时慕父母,乃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话落,萧予鸿怔怔看着元朔帝,早慧稳重的他震惊不已。

    “啊?”萧予清则是满眼迷茫,没听懂元朔帝话里的意思。

    元朔帝拍拍小儿子的头,起身往外走,出门前扔下一句,“不过课业还是要补上的,晚膳之前送到书房里。”

    “是!”

    没受到责罚和训斥的萧予清惊喜非凡,连忙收起点心,坐到萧予鸿身边开始写字。

    “哥,你看到没!父王没罚我诶!”萧予清抬手在萧予鸿眼前挥了挥,疑惑道:“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萧予鸿端正坐姿,给弟弟翻出写字要用的东西,然后做到了萧予清对面,打开食盒去拿糕点吃。

    “你刚刚不是不吃嘛!怎么又要吃了!”

    “这不是给你一个人的。”

    萧予清不满,“怎么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沈娘娘分明就是给我的!”

    “我们一胎双生,母亲不会厚此薄彼的。”

    “啊?你说什么?!”

    “帮你?你能做什么?”

    沈幼宜笑得明媚,轻柔张口,“我能做得很多,并且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到,只要有我在,光复大魏就不是空谈。”

    玉书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放在慕鸳手边,“明日生辰宴之前,请慕娘娘将这包东西放在闵侧妃的寝房中。”

    “闵樱房里?”慕鸳冷笑,“放了又能怎么样,陷害她?杀了她?她有闵家做靠山,元朔帝是不会为了弃闵家这个助力的。况且你没说身份,我凭什么帮你,又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慕鸳,难道你忘了魏庄的规矩,不记得挑选白玉杀手在身边为奴为婢的,都是什么身份了吗。你也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生下元朔帝的孩子之后,魏庄还会信任我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

    答案呼之欲出,这当然是因为,沈幼宜就是前朝皇族的嫡系血脉,她是魏家人,是魏庄庄主的亲生女儿,所以魏庄才会信任她,帮她上位。

    慕鸳不是个笨人,她想明白其中的关联,便歇了追问沈幼宜身份的心思。

    “那这包东西就拜托慕姐姐帮忙了。”沈幼宜看慕鸳的神情就知道她是信了大半,态度很好地请慕鸳收好这包药粉,然后让玉书恭敬地送慕鸳出门。

    没一会,泡好茶的玉静端着茶壶进来,这才发现殿中已经没有慕鸳的人影,她从上次去兰草苑之后就一直对慕鸳抱有偏见,觉得这个太子嫔有意为难自己娘娘,今日有看慕鸳亲自来海棠阁将二殿下带走,不想让二殿下与娘娘亲近,心中就更是气愤了。

    “这位太子嫔还真是嚣张,娘娘与亲子说话,她有什么权力阻拦!”

    “嫉妒罢了,咱们不必在意。”

    沈幼宜安慰两句玉静,然后招呼她去拿明日参加生辰宴要穿的衣裳,“就将太子嫔刚刚送来的那几件衣裳挂起来看看吧,我看着那几件颜色都很鲜亮好看,十分适合明日穿去宴席上。”

    “是。”

    她矜持道:“生得这么美,也是很难得的事情。”

    别说堂姊妹不像,就是她和她阿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眉眼生得也照样不像,让外人来认,估计都不大能猜出他们真正的身份。

    但阿娘说这是因为她特别有福气,和爹娘生得有些相似,但又青出于蓝,她阿兄生得更像她没见过面的外祖父,也是十分俊朗的男子。

    沈幼宜知道皇后与卫贵妃亲近,见她笑意温煦,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妥当,正要上架再打一回秋千,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声音来自于男子,她有点熟悉,但是又不十分熟悉……更不属于元朔帝。

    风送花香,也携来一阵药气,皇后与冯充仪也站起身来,连忙行了一礼。

    第 34 章   第 34 章

    皇帝既然都到这里来,瑶光殿所预备的酒食就有些不够看了,也没有教皇帝用她们剩下的道理。

    皇后揣测着元朔帝的意思,或许是想同她们一道说些话,重新命人排膳,笑着道:“子琰这段时日总在药房里琢磨,怕是要教陛下训斥了。”

    元朔帝远远听见声音就知道是她在打秋千,静静听了一会儿,二皇子却当是舞阳和几个姊妹在玩乐,笑着提议要沈怀安为秋千上的美人做一张画。

    沈怀安不疑有他,竟也顺顺当当应了下来。

    说起这个儿子,元朔帝打心底生出些遗憾来,子琰聪慧敏达,不迷恋女色,只喜欢钻进药房里摆弄那些医书,可惜先天就有不足,他不指望这个儿子继承大统,自然对他更为宽容,有些事情随他去了。

    不过方才他训斥的不是二皇子,而是太子。

    衡山郡王被送回太子的住处去,又有口谕教他多在内宅与自己的妻妾儿女亲近,齐家修身,行宫宫殿狭小,太子不愿与太子妃成日两两对视,便到父皇面前来了“负荆请罪”这一出。

    迎春殿中灯火通明,今日来参宴之人大多都是与东宫储君交好的年轻一代,大家年龄相仿,是以能聊到一块去,殿中欢声笑语,热闹的很。

    元朔帝带着两个小皇孙入席时,众人都已落座,只等太子这个主角了。

    太子嫔慕鸳和太子侧妃闵樱是东宫嫔妾中位数不多的高位,所以两人的位置都很靠前,并排坐在元朔帝左下首比较近的两个位置。

    闵樱频频往主位上看,可以元朔帝一个眼神不往这边瞄,只顾着与两个小孩说话,给闵樱看得十分气闷。

    不过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罢了,要不然沈幼宜害她坏了身子,殿下肯定会临幸她的。每每想到这事,闵樱就有杀了沈幼宜的心,可惜现在她还做不到。

    “怎么没看见阿娘呢?”虽然没有当面叫过娘,但萧予清已经在心里反复想象过今日的场景了,所以“阿娘”这个称呼就像是喊过无数遍一样熟稔。

    坐在萧予清旁边的萧予鸿摇摇头,目光从慕鸳和闵樱身上扫过,然后望向她们身后众多东宫嫔妾,并未从一群莺莺燕燕中看见弟弟口中的仙女娘亲。

    她们都很美,但在萧予清和萧予鸿心中,都算不上仙女这个称呼,甚至没有皇祖母半分风韵。

    兄弟俩一同看向主位上的父王,萧予鸿就坐在元朔帝身边,于是悄悄用小手扯了一下亲爹的衣袖,对着亲爹眨眨眼睛,表示疑惑。

    “怎么了?”元朔帝不解地看着两个儿子,然后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女席上有很多人,大多数嫔妾就连元朔帝自己都没有见过,一个个盛装打扮,见他看过去,此刻都在使尽解数露出温婉柔美的笑容。

    这其中并没有沈幼宜。

    沈幼宜人呢?不是说准备了飞天舞献礼么?难不成是在和舞姬们在一处。

    元朔帝招福案到身边,耳语几句,福案点点头,迅速地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福案回来,小声在元朔帝耳边说:“回殿下,奴在半路上遇到了沈娘娘身边的婢女玉书,说是沈娘娘身上又起了红疹,没办法出门就告假了。玉书说,她已经向慕娘娘说过这件事了,慕娘娘为沈娘娘请了大夫,确认这红疹确实今日退不下去,便同意了。”

    “又是红疹?”元朔帝记得沈幼宜回东宫的当日就起了红疹,当时是因为中毒,但是玉宁查了许久也没有查到起源,后来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下来了……

    福案支支吾吾说:“奴才问了玉书姑娘,好像……好像听玉书姑娘的意思,这次的红疹与上次的很像,但因为这次不是李太医看诊,所以不能断定,而且玉书说沈娘娘这些日子心情不佳,今日身上出了红疹心情就更差了,所以就告假不出席了。”

    毕竟以沈娘娘的样貌,就算脸上有一两个红疹也没什么的,压根不会影响姿容,她想要出席谁也拦不住。

    元朔帝挥挥手让福案退下了,然后对上两双期待的眸子,微不可查地叹气,压低声音道:“她脸上起了红疹,不想你们看见她不美的样子,所以今日告假了,不会来了。”

    果不其然,两小只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顿时垂下眉眼,失落极了。

    过一会,萧予鸿对弟弟扯出一抹笑,小大人似的安慰,“娘亲定是很想见我们的,所以才会力求完美,今日不见没什么的,等过几日她好些了我们可以去看她。

    听皇祖母说,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希望亲近之人去看望的,这样说不定病会好的快些呢,不过今日是父王生辰,我们得陪在父王身边,父王又忙得很,没空去看娘亲,所以我们也就不方便去看望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瞄着亲爹的神情,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孝顺懂事。

    “对啊,我们可以去看望娘亲啊。”萧予清被哥哥的话提醒到,顿时双眸一亮,无比期待地看着元朔帝,“父王,你陪我们一起去看望阿娘吧,这样她一定会很开心的,病很快就会痊愈了。”

    元朔帝:“……”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鸿儿有这么多小心眼呢?兄弟俩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怎么差别这么大,都说长子最像他,但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元朔帝自认他小时候不会这样拐着弯说话,也没这么多心眼。

    “但生辰宴还没结束,现在去应该不大合适。”眼看着萧予清嘴一瘪,眼睛立马湿润了,仿佛他下一秒说出不能去这话就要哭出来。

    元朔帝顿了顿,无奈道:“也不是不行,就等宴会结束,我吩咐宴会进程快一些。”

    换成寻常时候,他是断不会主动去海棠阁的,但这次不一样,幼子可怜,不过是想见见生母罢了,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他身为父亲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做不到,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去一次也无妨。

    宴上有许多世家公子和伴读给元朔帝敬酒,元朔帝大多都会给面子喝下,等到宴席过半,元朔帝推脱酒醉,带着两个小皇孙离了席,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提前走了。

    刚出迎春阁,慕鸳就追了上来,温声询问,“可是宴席办得让殿下不如意,若有不满的地方,殿下定要与妾身直言,妾身下次吸取教训,争取让殿下更满意些。”

    “与你无关,孤有别的事要去忙,你回宴上招待客人罢,免得宴上出状况。”

    “那、敢问殿下可是要带两位小殿下去看沈妹妹?”慕鸳试探着问。

    元朔帝不动声色地看着慕鸳,觉得今日慕鸳今日似乎话有点多,好像是有话要说,“嗯,你还有事?”

    “没,妾身只是听说沈妹妹又病了,所以有些担忧。”元朔帝神情实在冷淡,慕鸳也不敢再多说话,找了个说辞便回宴席上了。

    按照她和沈幼宜约定的,一会她是要亲自去一趟海棠苑,配合沈幼宜,两个人唱一出大戏的,可是现在……元朔帝提前去海棠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对沈幼宜的计策产生影响。

    也罢,无论最后怎么样,都是沈幼宜收尾,她是已经尽力了。

    其实在心里,慕鸳是有些看不上沈幼宜这点小手段的,这陷害人的手段过于简单明显,经不起多推敲,但沈幼宜在魏庄的级别比她大,同为细作,一损俱损,她也只能暂且帮着沈幼宜了。

    海棠阁正殿中传出摔打东西的声响,好几名婢女抱着被摔坏的物件从殿内退出来,面上都愁容一片。

    婢女们正要说上几句难伺候的话,谁正一抬头就看见太子和两位小皇孙站在门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殿门方向。

    海棠阁的众人惊惧,瞬间跑到台阶下面,纷纷跪下来行礼,不敢抬头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

    她心跳得极快,下意识向二皇子望去,见他敏锐捕捉到自己的视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心下也生出几分慌乱。

    他的父皇还在上首,这人和她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她难道和他有什么私情?

    人一心虚,总想做些什么遮掩自己的行藏,沈幼宜反应过来时,那一盏带着血气的酒水已经悉数入了喉咙。

    这酒液的味道不算浓烈呛人,十分具有欺骗性,可烧得人五脏六腑都烫热起来,她下意识将酒水吐出来,几位侍奉在侧的婢女早拿了盆盂过来接,又安排人点一碗浓茶与贵妃压惊。

    这样大的动静没有逃过帝后眼睛的道理,皇后听二皇子说了这药酒的妙用,又是自己的儿子亲手所酿,询问过元朔帝的意思,给每人都上了些尝尝,不想贵妃喝得太急,连忙教人服侍贵妃起身,到更衣处去缓一缓。

    而这酒奉上来的时候,沈幼宜很自然地将这些话都忽略了去。

    沈幼宜面色绯红,喉咙也是火辣辣的,那团字纸揉皱,紧紧攥在她手心,直到更衣处喝了几盏茶才说得出话,教人都退下去,小心将那字条展开焚烧,余灰都扫进香炉里去。

    她本就有几分不耐,正要胡乱解开衣裳倒在榻上松快一番,一道似乎是年轻内侍的黑影却从屏风内闪出,自后揽住她的腰肢。

    第 35 章   第 35 章

    太子还没到醉极的程度,甚至比沈幼宜还要清醒得多,他当然知晓玉楼金殿里还有他的父皇、兄弟和一众臣工,可正是因为如此,那团火越烧越旺,几乎将人噬尽。

    他的父皇要他和妻妾和睦共处,却不顾满宫久旷的怨妇、也不顾御体地宠爱贵妃,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就像他当初那样。

    昭阳殿里数不尽的风流旖旎,顺着耳目传入东宫,他几乎夜不安枕,有无数次,他甚至想持剑冲入紫宸殿里……他生长于宫廷,没有亲手杀人的机会,可每次这个念头涌上心头,四肢百骸都为之颤栗,那种害怕与兴奋近乎于同她在一处的快乐。

    可他幼承庭训,一言一行都受约束,父皇虽不喜爱母妃,也曾将他抱在膝头,手把手教导他治国御下的道理,略有些生疏地逗弄他,延请名师,亲自择定辅佐东宫的勋贵人家,他敬畏父皇……也有那么一点仰慕父亲,希望成为他那样的君主,开疆拓土,澄清宇内。

    好在那时宜娘也说她不愿为父皇生儿育女,情愿服药……可现下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承受一个成熟男子毫无节制的宠爱,甚至为他的父亲生儿育女。

    他知道她吃不了一点苦,亲昵叫了她几声,手臂却牢牢缚住沈幼宜,柔声道:“别怕,阿臻受得住的,哪一回我不是伺候你舒舒服服的……”

    尽管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可说出这种话,太子还是咬了咬牙,底气不那么足:“你是试过的,我难道会比父皇差吗?”

    接下来这几日,沈幼宜除了进宫去排练飞天舞,剩下的时间都安安静静待在海棠阁,周围几个院子里的侍妾们见沈幼宜这么安生,还以为是她改了性子,时隔四年,还真的将以前的性子改掉了。

    但人的性子是天生的,除非遇到什么大事,这辈子基本上是不会有大改变的。沈幼宜这个人记仇,行事张扬,其实这也不是她完全伪装出来的性格,她这个人原本的性子就是这样的。

    所以这日,在玉静发现领来的薪俸和衣裳有缺斤少两时,沈幼宜二话不说就要带着一群婢女去账房理论一二。

    偏巧玉宁不在院中,等她回去问起娘娘在干什么时,沈幼宜已经带着一群婢女堵在兰草苑的大门外了。

    东宫后院的公中开支由太子嫔慕鸳掌管,若是后院开支有什么不对的,自然要来太子嫔慕鸳的兰草苑算账。

    东宫的高位嫔妾只有两位,一是侧妃闵樱,一是太子嫔慕鸳。

    闵樱是皇帝做主纳进东宫的,并没有经过太子元朔帝的准许,所以闵樱在元朔帝面前没有体面和话语权,但慕鸳不一样,她是战场英烈遗孤,因为无人养育,所以进了尚宫局被高位尚宫收养,及笄后被元朔帝亲自赐封为太子嫔,管理东宫后院的大小事务。

    慕鸳性情沉稳清冷,行事进退有度,待人温和有礼,所以元朔帝对慕鸳还算可以,与整个东宫后院的女人比起来,慕鸳已经是很得脸的了。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慕鸳在几个婢女的陪同下从寝殿中款款而出,她生得清冷耐看,气质优雅沉静,是让人看了一眼就有好感的类型。

    慕鸳走到堂中,端坐在主位上,扫了眼摆在案几上的几个托盘,面上不动声色地浅笑着,“沈妹妹拿着这些东西过来,可是对兰草苑发下去的薪俸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不用别人请,沈幼宜已经不客气地坐在了茶案旁的椅子上,她的身后的玉静也不见外,配合沈幼宜的嚣张气势,理所当然地让兰草苑下人上茶,主仆行事都很嚣张,一眼能看出来是一个院子里出去的人。

    “兰草苑送来的这些东西应该是不大对吧,我怎么记得海棠阁的薪俸不止这点呢,我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那么多,开支进出也大,这薪俸是万万不能减少的,不然岂不是连下人们的赏赐都要供不起了。

    慕姐姐掌管内院大权,对各院的薪俸调整是有些权力的,但海棠阁与别的院子不一样,我院子里的东西,只能多,不能少。”

    慕鸳面色平静地饮茶,缓声说:“沈妹妹误会了,兰草苑送到海棠阁的薪俸没有一点差头,这些就是东宫奉仪的薪俸,半点不少,沈妹妹以前领的东西多,是因为那时你身怀有孕,皇后娘娘吩咐要特别照料,多出的东西都由太子殿下私库补上了。

    但现在你身子康健,这平白无故的,沈妹妹也没有特别情况,怎么能再多领薪俸呢,实在不合规矩啊。”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但凡换个识趣的就不能再纠缠计较了,但沈幼宜偏偏是个不讲理的。

    “那既然如此,慕姐姐私自裁减海棠阁薪俸这件事,可有向殿下请示过?”

    “合理合章的小事就不需要向太子殿下请示了,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好,慕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便不为难慕姐姐了,一会亲自去问问殿下就好了。”

    闻言,慕鸳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悦,“这么点小事怎么好叨扰殿下,殿下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

    沈幼宜这样的女人,哪里配得上站在太子身边,她在东宫有今日的地位和底气,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顺理成章找到一个去怀德院的理由,沈幼宜直接起身往外走,压根不理会慕鸳说什么想什么。

    沈幼宜让身边的婢女全部都回宫,她只带着玉静一个人去了怀德院。

    此刻天光昏暗,夜幕即将降临,料想元朔帝应该用过了晚膳,正在书房看文书。

    “诶呦,沈娘娘你这是要去哪啊,奴才正要去找您呢!”福案急得额头要冒汗了,见着沈幼宜连忙跑过来行礼,捏着嗓子说:“殿下吩咐奴才过来您,这不正巧了,走吧沈娘娘,咱们一起去怀德院,别让殿下就等了。”

    见福案这么匆忙来寻她,想必定是玉宁给元朔帝通风报信了吧,元朔帝怕她又在后院惹出什么乱子,所以才急吼吼地派了福案过来。

    沈幼宜听完立马笑出了声,欢欢喜喜地跟着福案往怀德院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眉开眼笑像是去见心上人,一个忙不迭地擦汗,狠松一口气。

    福案见这位沈娘娘丝毫没有做错了事的心虚之感,反而是欢喜得不得了,满眼都是清澈的愚蠢,他暗暗叹了口气,为两位小皇孙有这样一位不靠谱的亲娘而扼腕。

    可惜了,若是换个端庄大方些的女子,说不准能靠着诞育皇孙的功劳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但沈幼宜这是肯定不可能的,不说太子和皇后那样的人物,就连他们这些下人看了沈娘娘的种种行径都要摇头叹气,不明白当初太子殿下为什么会相中沈娘娘做贴身侍女,又在殿下醉酒的时候成功得手。

    大概是,沈娘娘胆子肥,又运气好吧。

    她最出彩的地方就在容貌上,论样貌,整个东宫确实无人能出其左右,这张皎若芙蕖的面庞和玲珑婀娜的身段确实太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可偏偏太子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沈娘娘唯一的优点也生错了地方

    殿下看人最在意的,是品德和才情啊!

    怀德院中,福案将人带到寝殿门外,没有通报,直接让守门的侍卫打开了殿门,对沈幼宜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娘娘请,殿下吩咐了您来直接进去,不必通报了。”

    “好!”

    沈幼宜端起娇俏美丽的笑脸,迈着婀娜的步伐缓缓往里面走。

    “殿下?殿下?”

    她在殿中走了两圈,最后接近床榻,试探着掀起帘缦,然后蹙起柳眉,疑惑道:“咦?人呢?”

    书架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的元朔帝定在原地看着沈幼宜在内殿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左顾右盼,她将目光放在床榻周围,从进门起就没往左边的书架这边看,径直往床榻那边走,直接掠过了正在书架边找书的高大身影。

    沈幼宜进来之前他将书架这边的烛光吹灭了,导致这边昏暗看不清楚,可以她但凡往书架这边瞧一眼,也不至于发现不了他。

    “还真是无可救药了。”元朔帝眸光冷冷看着她在床榻和衣架边摸索,低声呢喃着,没有大声惊动沈幼宜。

    元朔帝想看看沈幼宜究竟能笨到什么地步,要多久才能发现他在殿中,结果他高估了沈幼宜的眼神和脑子,她对书架这边没有任何兴趣,连看一眼都不肯。

    他看着沈幼宜在床边打转,新奇地摸着雕着山海云纹的床架。

    过了一会,她似乎是确认殿中没有人,以为他在后殿的浴池里,所以有些大胆地打量起床榻,纤细白嫩的手指摸过枕头和被子,又去摸挂在衣架上玄色外裳,然后低头闻了闻,一把抱住空荡荡的外衣,脸上挂着十分满足的傻笑。

    “啊~这衣裳真好闻,是殿下身上的味道。”

    沈幼宜眼含星星点点的泪珠,专注看着元朔帝,这幅惹人怜爱的模样好似是在翘首期盼着他的回答。

    马车中陷入沉默,元朔帝扶她做好,不让沈幼宜继续靠在他身上,直到下马车,他也没说出沈幼宜最期待的话语。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临下马车前,他扔下一句,“只要你安分守己,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东宫将来便不会有别的孩子降生,不会有人威胁到鸿儿和清儿的地位。”

    其实,对元朔帝来说,这也算变相的妥协了,至少沈幼宜眼里,能从元朔帝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她今日这些眼泪流得很值得。

    两人一同进了东宫,元朔帝径直回了怀德院,沈幼宜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望眼欲穿的眼神紧紧贴在他后背,就算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她过于欣喜的目光。

    元朔帝本以为沈幼宜会找各种理由粘着他,跟他一起去怀德院,没想到她半路转了个弯,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榻,对着铜镜匆匆看了几眼,确定瞧不出什么才合上眼睛。

    殿门“吱呀”一声,送来远处的欢声笑语,轻歌曼舞还在继续,大约是皇后又召了歌舞侍宴。

    一点温暖昏暗的光隔着屏风隐隐透了过来,大约顾虑着她在内有可能做出些什么不雅的姿态,那门只开了片刻,又轻轻被人掩上。

    沈幼宜胡乱扯开一半的衣裳,像是将心跳的速度也暴露出来,她下意识吞咽口水,却还要装作被人惊醒,嘤咛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

    元朔帝对宴饮的兴趣一向不多,更何况贵妃生着病又饮多了药酒,她迟迟不归,难免教人忧心。

    在后妃臣子的面前,他不愿显出不好教人瞧见的关怀。然而只是又坐了片刻,御前的人来禀事,元朔帝索性起身离席。

    事情并不算要紧,他先来瞧一瞧她。

    果不其然,一旦离开了他的视线,她就要开始做出点让人头疼的事情来。

    琉璃宫灯被轻轻搁在案上,映亮了她懵懂惊慌的神情。

    榻上的美人还有些不大清醒,但还有最基本的直觉,她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怕被人嫌弃,怯生生望了他一眼,张开手道:“陛下……抱抱阿臻、抱一抱。”

    第 36 章   第 36 章

    元朔帝俯身探了探她因不胜酒力而发热的面颊,取来巾帕拭汗,面色微愠:“亏你还认得人,怎么不再多喝几盏?”

    那酒里浸过许多药材,子琰又割了鹿血入酒,常喝的人知道分寸,还能禁得住烈性,不喝酒的人明白自己承受的范围,尝一点点就算了。

    她身子虚不受补,这两日说不定要口舌生疮,彻夜难眠,偏偏又沾酒就醉,身体昏昏沉沉,精神却是亢奋的,魂魄不知道出去游逛了多久。

    沈幼宜小心翼翼捉住他的手指,她一直觉得男子的手掌温暖干燥,现在却觉得很是凉快,她牵引着他的手掌来到面颊,结结实实地要他贴上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还有点得陇望蜀似的,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另一只手也贴上来,小声道:“好难受。”

    元朔帝气极反笑,侧头不去看她泪眼汪汪的模样,淡淡道:“活该,没有人会管你。”

    那眼泪就流得有些急了,奈何郎心似铁,他不为所动,语气稍严厉了些:“多哭一会儿。”

    萧予鸿和萧予清正要往里面走的脚步停在台阶下,双生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没敢上前。

    玉宁连忙跑到元朔帝身后,跪下来请罪,“都是玉宁的错,没有查清给娘娘下药之人是谁,监察不严,连累娘娘又中了药,娘娘脸上身上起了许多红疹,无法参加殿下的生辰宴,这才心情不虞,太过伤心,还望殿下见谅。”

    元朔帝扫了眼婢女们从屋里抱出来的那些东西,立马认出来这些物件都是怀德院送过来的。

    福案选完东西之后特意让他过目,所以元朔帝便对这些东西有点印象。

    所以沈幼宜心情不虞,就把他送过来的物件都摔了?

    元朔帝脸色渐渐沉下来,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不置一词。

    东西再珍贵,也是死物,东宫有的是,元朔帝不心疼这些,但沈幼宜将他送来的东西全部损坏……这是什么个意思。

    “父王,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听太医说红疹都是会传染的,我们现在进去应该不方便,病气波及到父王就不好了,等沈娘娘病好了我们再来看望。”萧予鸿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小孩,他一见父王脸色不好,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让父王离娘亲住的院子远点,不要在这里发脾气。

    “我不怕我不怕,那我一个人进去看阿娘就好了。”萧予清哪里能从哥哥的话里听出什么,他只在意他现在能不能进去,就算阿娘在发脾气他也不怕。

    他不怕挨骂的,能让他进去看看就好了,而且阿娘看见他来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心情立马就会好起来了。萧予清总是有种莫名的自信。

    “开门。”元朔帝不愿听玉宁解释,抬步走到门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在外面等着,一会再进。”

    他对沈幼宜的性情还算了解,她哭闹发起脾气来差不多就是完全失了理智,摔东西剪衣裳什么的元朔帝也听说过,若是之前碰上,元朔帝不会容忍沈幼宜这样闹,但今日有孩子在,他不想让两个儿子看见母亲不得体的样子。

    海棠阁的众人始终提着一口气,门边的婢女战战兢兢开门,在太子进去后又将门关上。

    玉宁心里担忧沈幼宜会被太子训斥,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怪她没有注意娘娘的吃穿用度,这才又让娘娘着了别人的道,闹成现在这样,以后定要打起精神,再不可让这样的事情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寝殿内,窗子都紧闭着,帘缦一层又一层地垂落在地上,地面烛台倒地,华贵的衣裳被剪成碎片,散得哪里都是,胭脂水粉和首饰头面也被扔在地上,杂乱无章地堆叠着,放眼望去,诺大的寝殿内竟无一处可以下脚。

    元朔帝面色冷凝,从踏入殿门开始,浑身的气势就低沉下来,显然是已经在动怒的边缘了,他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到床榻外面,终于看见了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纤细玲珑的身子伏在床榻下面的地毯上,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披散开来,缠绕在莹白的肩头和背部,她身着白色薄纱外罩,里面只穿着一条盖到小腿的纱裙,衣衫极薄,几乎掩不住什么。

    沈幼宜背对着元朔帝,蜷缩在地上,外罩和裙子都她弄得褶皱逶迤,手臂、肩头和小腿都露在外面,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纤细柔弱,好像就这么睡过去了。

    “怀德院送来的东西你尽数砸了,沈幼宜,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但凭不敬尊上这一点,孤就能废了你的位分,夺取你现在所有的一切。”

    帘缦中的人闻言,上身缓缓起伏,她回望一眼,似乎是真的确认元朔帝来了,才又倒了下去,继续躺在地上发呆,“位分?殿下说的,是东宫奉仪这个位分么?奉仪是东宫最低位,殿下就算夺了,与我来说也大差不大的。”

    沈幼宜的位分确实是东宫最低的,但这只是一个名头而已,论随侍和待遇,她这里却是最好的。

    但沈幼宜许是不知道这些,因为元朔帝也没让人在她面前讲过。

    元朔帝静默了些许,缓缓掀开帘子进入,“原来不是因为红疹不虞,是看不上孤给你的位分?”

    因为位分低,她觉得参宴丢脸,一时气愤,所以才摔了他送过来的东西?借着红疹的借口躲在海棠阁里摔打?

    她身上分明没有多少红疹,元朔帝一眼扫过去,只在她小腿和胳膊上看到些许,脸上脖子上这些露在人前的地方是最少的,不仔细都看不见,上些脂粉就遮掩过去了。

    “妾身确实不喜欢这个位分,但就算做了太子妃又能如何,都是一样罢了。

    殿下若是讨厌我,直说了便可,不用拐弯抹角地提醒我,我还以为殿下真的应下了我的小性子,身边只要我一个了呢,原来都是随口应付我的。”

    主殿中亮着暖黄色的烛光,殿门半开,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书册宣纸翻动的细碎声响。

    “沈娘娘请。”说说话的人叫福案,是元朔帝身边心腹太监,他此时端着一副假面的笑脸,扬手请沈幼宜进去。

    “福案公公,能否告知一声,殿下此次叫我过来是为了什么呀?”

    “这”沈幼宜泪光点点地望着他,微微瘪嘴,一脸委屈,“妾身在行宫,可是日日夜夜思念殿下,无时无刻都在盼望重逢,殿下这样说,可真是让人家伤心呢”

    见元朔帝不理她,沈幼宜说起她在云华行宫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件被下人们怠慢的委屈事,又献宝似的说了玉宁教她下棋、煮茶、刺绣,极力向元朔帝表明她这四年在行宫里真的很听话乖巧,丝毫没有偷懒懈怠。

    “妾身给殿下煮茶吧,玉宁教我好久,每隔几日就要练习一遍,妾身现在的手艺可好了呢!”沈幼宜双眸盈盈,好似端着一方秋水,期盼地望着元朔帝,似乎是在等他夸奖。

    “孤叫你过来,是让你明白自己的地位,东宫规矩森严,后院又新晋几位嫔妾,好几位品阶都在你之上,你身为最低等的奉仪,该老实本分,若是再敢依仗生育之功作威作福,孤可不会饶了你。”

    元朔帝盯着沈幼宜的眼睛,声音严肃,本以为她听见后院女人多会被吓到,生出安分度日的心思,谁知沈幼宜双眼霎时间亮了起来,斗志勃勃。

    “东宫的女人再多,还能大得过去皇孙么,妾身可是为殿下生育了两位小皇孙,怎么能与其他女人相提并论呢,就算有人欺负我,殿下也会为我撑腰的,对吧?”

    元朔帝:“……”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公公不说话,可是看不起我,觉得我问的这个问题不配你回答?”沈幼宜微挑眉眼,声音凌厉了些。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奴才也不知道殿下心里在想什么啊,殿下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猜得准的。”

    福案推脱赔罪,当然沈幼宜也没指望他回答,这话就是说给里面人听得而已。

    “沈幼宜,进来!”清贵低沉的嗓音从殿内传出,透出一股子冷意。

    沈幼宜瞬间垂下眉眼,不悦地瞪了一眼福案,身姿袅袅地走了进去。

    福案将殿门关上,摇头感叹。

    这位沈娘娘还是一日既往地不好说话啊,得亏是诞下了小皇孙,不然可要如何在这东宫生存,殿下肯定第一个不容她。

    殿内,沈幼宜跪在书案前的羊毯子上,她保持着下跪叩首的姿势,好一会没有听见元朔帝说平身。

    书案上堆满了文书和奏折,元朔帝提笔批注,专注于纸上,没有叫沈幼宜起来的意思。

    最后,还是沈幼宜跪不住,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磨磨蹭蹭走到元朔帝的书案前跪下,娇滴滴道:“殿下唤妾身过来,怎么不与妾身说话,四年不见,难道殿下已经将妾身抛在脑后了吗?殿下心里是一点没有妾身了吧?”

    “孤心里什么时候有过你。”元朔帝放下笔,冷冷看她,“沈幼宜,去了行宫四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欺负下人,行事嚣张,跟四年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如出一辙。“?”

    元朔帝稍有几分意动,他屈膝坐在她对侧,虽是责备,却面上含笑:“怎么这样小气?”

    倘若他记的不错,她打赏御前内侍也比这多。

    他美丽的贵妃好像十分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鼓励道:“说对了就会有吃的。”

    元朔帝稍有迟疑,几乎想再换几位御医为她诊治……她当真没事么?

    但这场景又似乎前不久才见过。

    沈幼宜见自己给了吃的,室内反而静了,她面上带有醉意,执拗地凑近些,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一字一顿,要他学舌。

    “宜娘爱陛下,很爱很爱陛下。”

    第 37 章   第 37 章

    元朔帝将她揽近了些,低低叫了一声“宜娘”,屏气凝神,不好惊动了她。

    此刻的她已经没有了在外面的警觉,放松到对人露出肚皮和颈项。

    她很喜欢独属于他的地盘,在这里很放松安心。

    沈幼宜点点头,来了一点精神,又给了他一粒瓜子,鼓励他继续说:“宜娘爱陛下。”

    她被侍女服侍着上了养肤的玉容膏,不染脂粉的纯净,精心养护的指甲上沾了花油的香气,泛着莹润的原色。

    一个玉容花貌的美人,她才是飞不出金笼的娇贵鸟雀,把他当成了清平殿豢养的笨鹦鹉,一点点教他说话,说她爱他,很爱很爱他。

    元朔帝眉峰微微一动,心底莫名生出些酸楚,她知道他到底是谁么?

    她只知道他是皇帝,她是贵妃,想掩饰住自己的毛病,就要费心逢迎他。

    他懒得理她,两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沈幼宜心里没数吗?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他定然不会接她回来,有沈幼宜这个野心大的开先例,这四年经常有不要命的婢子想要效仿,但无一例外,全部处死。

    偷用禁药本就是死罪了,他容她活着都是开恩。

    沈幼宜预备再接再厉多说几句博同情,但元朔帝眼神过于锋利,隐隐有些杀意,成功让她退却,没有再接着说。

    “现在收拾东西,回海棠阁,以后没有孤的命令,不准靠近怀德院半步,平日无事少出门。”

    “是。”沈幼宜委委屈屈地应下了,一步一步地往门外挪,那缓慢地背影就像是告诉元朔帝——快点宜留我!

    “等等。”厢房中无人打搅,沈幼宜就这样靠在元朔帝肩膀上,安静地看完了窗外长街上,热闹繁华的花车游行。

    随后用了些饭菜,眼看天色落幕,元朔帝便说打道回府。

    沈幼宜想了想,提议说:“听说每年的今夜,柳河岸边都会有万盏明灯飞升的盛景,百姓们将心中的祝愿写在灯上,希望明灯上天,能让苍天看见自己的祈愿,求一个好兆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如殿下就陪妾身到底,去柳河岸边逛逛吧。”

    东宫嫔妾无事不会出府闲逛,除非得了储君的命令,沈幼宜自从回了东宫后别说了出去逛逛了,就连海棠阁都很少出,毕竟元朔帝生怕她到处惹事,让她老实在海棠阁里待着。

    “好。”元朔帝没什么犹豫便应下了,出都出来了,再陪她走走也无妨。

    沈幼宜瞬间转身,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殿下是要留妾身在屋里伺候吗?”

    两人的目光相触,元朔帝暗暗蹙眉,垂下眼帘不与沈幼宜对视,继续提笔。

    “过两日母后若是宣你进宫叙话,无论她说什么,你都莫要亲近鸿儿和清儿,也不可说出将他们带回东宫抚养的话。”

    “为何!”沈幼宜神色落寞,不满道:“他们是我生的,亲娘将孩子带在身边养育有什么错吗!为何殿下连亲近都不允许?”

    “不许就是不许,哪有那么多疑问,以你的才能,你觉得你能教导好他们吗?”

    宫里没有位分低就不能抚养孩子的规矩,但皇孙难得,不仅帝后喜欢孙子,元朔帝也极看重两个孩子的养育,从不疏忽。

    沈幼宜愣了会,然后泄气垂头,小声应是。

    其实她心底也是不想与两个孩子亲近的,她迟早都是要走的,与其让他们将来体会失去亲娘和父母决裂的痛楚,不如就当从来都没有过她这个亲娘比较好。

    她早就没了多余的善心,也没有愧疚这种感情,却唯独对这两个孩子愧疚,她深陷囹圄,不知何时会死,怎敢亲近,恐怕以后会连累了他们。

    太子殿下下令让沈奉仪连夜搬出偏殿,回她的海棠阁去,偏殿里的人当即忙活起来,玉宁带着几个宫女收拾东西,与沈幼宜一起往海棠阁走。

    海棠阁在东宫最偏僻的角落,原本就是沈幼宜受封奉仪时在东宫的居所,太子嫔品阶以下的嫔妾是不能在东宫独享一个院落的,但沈幼宜因为有孕,所以就破了这个规矩。

    虽然她离开这里四年,但海棠阁安排下人打扫,表面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但真正进了寝殿才发现角落里都是灰尘,负责清扫的下人根本没有认真当差。

    玉宁和玉静又带着小宫女们清扫一遍屋子,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算能过眼。

    住在这里的嫔妾很少,海棠阁大晚上进进出出的,没有引来很多人围观,但住在隔壁的侍妾林氏还是走出来看了会。

    嫔妾们不知道沈幼宜回来的消息,就算今日在侧门那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后院里的女人也是不清楚的,只因东宫下人管束极严,在前院伺候的胆敢透露什么口风引来后院龉龌,连带着下人和嫔妾一起受罚,轻则鞭刑,重则杖毙。

    林氏在东宫没有位分,只是下面官员送过来的通房侍妾,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她在东宫的位置就比宫人们好上一点,只能依附云昭训讨生活。

    透过一群宫人,她依稀看见了那张惊艳绝伦的熟悉面庞。

    “是沈幼宜,沈幼宜回来了。”林氏看清沈幼宜的脸,慌张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敢声张什么。

    四年前,整个东宫都知道沈幼宜是趁着太子殿下醉酒,靠着不入流的手段侍寝,这是赐死的罪名,但第二天沈幼宜承宠的消息就传到了江皇后耳朵里,江皇后做主抬沈幼宜做侍妾,即便太子殿下不愿,但也顺从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是对沈幼宜略施惩戒。

    那段时间,沈幼宜使出浑身解数勾引殿下,都被拒之门外,还屡屡受到责罚,今日罚跪明日面壁,惹得东宫众人看笑话。

    林氏也是看笑话的众人之一,还在沈幼宜罚跪时落井下石,将一桶水泼到了沈幼宜罚跪的地面上。

    女人争宠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东宫许多侍妾都落井下石过,林氏不觉得自己做得事情有多过分,只是没想到一个月后,沈幼宜被查出有孕。

    所有对沈幼宜落井下石过的,都遭到了十倍报复,沈幼宜这个人小肚鸡肠又跋扈,折磨人的点子很多。

    林氏身上泼了一身的水,被沈幼宜让人按在地上罚跪,要知道那个时候快要入冬,一个时辰下来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从此以后,林氏看见沈幼宜都犯怵,走路都要绕远,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

    海棠阁中,玉宁跟在安慰心情不佳的沈幼宜。

    “娘娘莫要多想,殿下说的话其实都是为了娘娘好,两位小主子一直养在皇后娘娘身边,金尊玉贵,那是皇家的嫡系长孙,陛下极其喜爱两位皇孙,常去看望,您要是真的开口要了才不得了,平白惹皇后娘娘生气,也让太子殿下难做。”

    “我知道了,玉宁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开口要孩子的,过几日看一眼就好了。”

    玉宁微微一笑,欣慰娘娘现在懂事多了,伸手为沈幼宜整理身上的睡裙,服侍沈幼宜躺下。

    四年前她刚到沈娘娘身边伺候的时候,娘娘脾气暴躁,许多话压根听不进去,我行我素的,后来在行宫相处了四年,娘娘身上的坏脾气已经好多了,希望这次回来也能让殿下看见娘娘的改变,安安稳稳的,莫要生出事端了。

    “对了。”沈幼宜叫住玉宁,担忧道:“今天给我下毒的人有没有查到什么证据啊,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我心里不安心。”

    “娘娘放心,有玉宁在,会保护好娘娘的。”玉宁对自身的能力有自信,要是正常放在娘娘面前的吃食都要她都会检查,今日这样将毒下在茶杯里属实是过于张扬了,让她始料未及。

    “好。”

    目送玉宁出门,沈幼宜幽幽叹了口气。

    玉宁啊玉宁,有你在我才不放心啊,做什么都得用些手段逃过你的法眼,不愧跟在元朔帝身边的心腹女官,训练得确实有模有样,应付起来不可松懈。

    要不是玉书在身边,她做事不知道有多难。

    凌酒言给的那本名册可是有大用处的,要不是因为看见了那册子上熟悉的人名,她也不会演这一出。

    没想到这东宫之中,竟不止她和玉书两个细作。

    那个被称作殿下的男子微怔,然而当着她的面却又不好发作,转头去问一个略年长些的无须男子:“他的药就是这样的效用么?孤看他是不想活了!”

    她生出些怯意,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到底是谁呀,你怎么叫我宜娘,先放开我好不好?”

    那个年轻的男子瞧出她的惊恐柔弱,顾不上发落旁人,连忙将她抱到榻上去,含笑道:“宜娘怎么都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夫君,这些日子都是我来喂药喂水,难道你还要和我生分吗?”

    原来她叫宜娘,她点点头,勉强接受了他的亲近,怯生生问道:“那你是谁呀,为什么别人都唤你殿下?”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笑道:“我是当朝的太子,宜娘是我路边救下的姑娘,你身子弱,动不动就会晕倒,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又对你一见钟情,咱们两个私许终身,就暂时将你安置在这里。”

    她的脸都红透了,私许终身是很不守规矩的事情,他怎么能说得如此自然,半点也不避人。

    “那你有没有太子妃呀?”

    虽说他很年轻,可她不大放心:“去我家里提过亲了么?”

    第 38 章   第 38 章

    乌溜溜的云遮住了晴空上一抹碧色,山中多云雾,过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不会打得树摇瓦动,只浸润得枝叶苍翠,为草木带来秋日的滋养。

    这是宫廷里最缠绵惆怅的时节,但与西侧殿里躺卧的美人无关。

    沈幼宜睡得很沉,她费力睁开双眼前,就嗅到湿润清甜的香气。

    殿中的花枕里放了玉华醒醉香,荼蘼木犀柔软的花瓣已经发蔫,散发着最后浓烈的余香,提神醒脑。

    一下榻,就觉腿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头也有些晕,需要稍集中些精神才能勉强站稳。

    她起身推开窗,望了一眼四周,从窗外能望见清平殿熟悉的一切,天子近侍沉着稳重地捧了奏疏与茶盏往御前去,院中有内侍执帚洒扫。

    廊下风铃摇动,她甚至还能从此处望见瑶光殿的一角。

    沈幼宜立马眉开眼笑,整个人散发着欢喜明媚的气场,迅速吃完了饭菜,拉着元朔帝出门去。

    与此同时,萧明月和林幼宁就在蓬莱酒楼二层的另一间厢房中说话,林幼宁得了家里的吩咐,出来见太子殿下一面,谁知太子带着一个侍妾出来,明晃晃不给她颜面。

    萧明月柔声安慰她,说东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嫁给公候之家或许更好,可林幼宁不这么想,萧明月生来就是公主,在皇宫里长大,受皇后嫡母照拂,自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什么荣华富贵都体会过才会这样说话,这样不在意。

    林幼宁生在国公府,也是出生尊贵,但国公府家风清贵廉洁,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宅院里,日常用度寻常得很,家里资源在姐妹之间平分,就算是嫡长孙女,也没那么富裕荣华,好不容易有了当上太子妃的机会,林幼宁不想这么放弃。

    储君身份贵重,身边有几个宠爱的妾室不算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只要她当上太子妃,有了管理后院的权力,还会惧怕忌惮几个身份低微的妾室么!

    萧明月劝好友放弃与太子见面,不要过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但林幼宁与她意见相反,铁了心要见太子一面,说不准太子见了她,就知道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贵女与那些宫女上位的女人是不一样的,高门贵女才应当站在储君身边,更配得上太子的身份。

    所以在元朔帝和沈幼宜走出厢房的时候,‘正巧’碰上了从隔壁厢房里出来的萧明月和林幼宁。

    林幼宁大大方方走上前对元朔帝行礼,端庄说道:“臣女林幼宁,参见太……”

    话没说完,元朔帝就抬手阻止林幼宁将嘴里的话说出来,他奇怪地看着林幼宁,那质疑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姑娘脑子好像大不聪明。

    酒楼里人来人往的,从身旁经过的路人见林幼宁这么正经端庄地行礼,都惊奇地看着她,边走边嘀咕,好奇地看着她。

    景国自建立以来,行仁义之风,君主礼贤下士,尊重能臣,除了特别重大的仪式,朝臣们都不会行跪拜大礼,日常见面都是站着的,面见皇帝和太子双手作揖行个半礼就可以了,在东宫里,嫔妾们要是不犯错,见到元朔帝都不会跪拜,微微欠身就可。

    而刚刚林幼宁行的参拜太正经端正了,若是在宫里第一次见面,这样行礼是符合礼数的,但现在是在外面啊,还是在人多眼杂的酒楼里,她行礼太突兀,直接将元朔帝和沈幼宜置于人群焦点,大家都在好奇地看着他们,猜测是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微服出行。

    萧明月立马走上前拉着林幼宁后退,对元朔帝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而林幼宁似乎也意识到她刚刚急于在太子眼前露面,行为举止有些唐突,她脸上有些局促的红晕,虽然尴尬,但还是不想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想要和元朔帝说几句话。

    可惜元朔帝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见周围百姓都往这边看,拉着沈幼宜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出了酒楼,沈幼宜没忍住笑了出来,小声在在元朔帝耳边说:“殿下身份尊贵,又生得这样好看,引得贵女爱慕,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刚刚那位小姐应该就是林家嫡女林幼宁,殿下和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吧?”

    元朔帝瞥她一眼,只觉得方才那位林小姐的所作所为让沈幼宜看了他的笑话。原来父皇和母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就是这样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子?

    还不如沈幼宜有眼色些,看来林家女温婉贤淑的名声不大可信。

    沈幼宜见好就收,脚步轻快地拉着元朔帝往柳岸边走,期间他们十指相扣,沈幼宜握得紧紧的,始终不肯松手。

    路上,元朔帝看了眼沈幼宜的手,又抬头看着她的皎若芙蕖的面庞,疑惑问她:“你手上,怎么会有茧?”

    还不是那种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老茧,女子手心最是细嫩,精心养大的姑娘,手心是不会有这样粗糙的茧子的。

    闻言,沈幼宜垂下眼帘,静默了一会才说,“小时候家里不富裕,得帮母亲分担家务。”

    为了像一点,她还在眼眶里挤出了一点泪花。

    “可孤记得,你幼时是在云州一个舞坊里长大的。”

    记性好挺好的,这种事情都记得。

    沈幼宜继续编,“是啊,后来家里实在支撑不住,就将我卖进舞坊里了。”

    元朔帝查过沈幼宜的来历,知道沈幼宜是舞坊养大的舞姬,后来舞坊被朝廷清查,她就进了宫做宫女,他知道沈幼宜幼年过得清苦,但没想到这么可怜,甚至被亲生父母卖掉,从小是孤儿和被亲生父母卖掉是不一样的,后者更加痛苦。

    见元朔帝没有再继续多问,沈幼宜松了一口气,想起了幼年被迫练武的时光。

    那几年,真的是每日挣扎在生死之间,要不是有妹妹沈拂陪伴扶持,就没有什么信念支撑她活到今天了。

    什么复辟前朝,什么家仇国恨,沈幼宜虽是前朝血脉,但她恨得要死,若是有机会灭了魏庄,她一定亲自提剑,杀了那群喊着复辟口号的庸才。

    但现在不行,母亲还在魏庄手里,要将母亲救出来再说。

    也不知道阿拂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在任务中受伤。

    “殿下喜欢那一盏?”沈幼宜在卖天灯的摊子前挑挑拣拣。

    “和你一样。”

    “好。”沈幼宜挑了两盏最好看的,然后等着元朔帝付银子。

    两个大眼瞪小眼,最后发现他们身上都没带银子,刚刚在酒楼吃饭是因为酒楼会定期去东宫结账,不用付银子。

    至于跟在元朔帝身边的福案和侍卫们则是因为碍眼,被沈幼宜撵到岸边百米开外了,现在只能去他们身上拿银子了。

    看着摊子小贩那种穿的这么好还没银子付钱的鄙夷眼神,元朔帝蹙了蹙眉头,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正准备去找福案要银子时,却看见沈幼宜拔下了头上的一个银簪子递给了小贩。

    “别,我去拿银子,不用你来付。”元朔帝拦住沈幼宜,认真道。

    沈幼宜还是笑着将簪子给了摊贩,然后拿走了两个天灯,“我的就是殿下的,夫妻之间不分你我,再说我身上这些都是殿下给的,算起来都是殿下所赐,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这不是沈幼宜第一次提起‘夫妻’一词,好像在她心里,她一直没有将自己当成侍妾,也没有将元朔帝当成夫主,他们就是夫妻。

    若是平常,元朔帝定要反驳一句我们不是夫妻,但此刻他却没有说话,只沉默接过沈幼宜手上的天灯,似乎是默认了沈幼宜的话。

    总之,他没张口反驳。

    岸边,沈幼宜从摊贩处借了笔,迅速写好了天灯上的字,她的字扭扭歪歪,但却不难认,都是很寻常的祝愿,为夫君,为孩子。

    “殿下要写什么,怎么不让我看?”沈幼宜盯着元朔帝遮掩在身后的天灯,好奇问道。

    “没写什么。”元朔帝走远几步,背对着沈幼宜,提笔在天灯上落字。

    沈幼宜缓缓走近,探头望去。

    别是写了什么再也不愿看见沈幼宜的话吧,所以才要背着她,不过以元朔帝的性子,要是真讨厌她绝对会正面说出来,不会不给她看。

    不一会,天灯燃起,缓缓升空。

    沈幼宜没看见元朔帝在天灯上写了什么,其实也没有探究到底的兴致,不给看就不看吧,她也不是很好奇。

    “荣华富贵,恩爱永驻,阖家安乐。”

    他应承下来,却又实在不解,卫贵妃的亲生父母如果另有其人,陛下也愿意为她寻找,以贵妃如今的地位,大张旗鼓些岂不是更好?

    元朔帝看得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天子本就无须解释什么,缓缓道:“便是寻上三五年也无妨,但贵妃如今不好知晓。”

    她不是不想家,除了脑子有些清楚,也是怕他生气……两人便是同床共枕过,于她而言,天子也是个陌生的丈夫,她还拿不准他的脾气。

    他娶了宜娘,都不曾给她亲生父母聘礼,可以赏一个爵位诰命与她的亲生父母,若那个哥哥立得起来,多栽培提拔些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到了那时她总该放下那些不必要的小心,与他讲一讲从前的趣事。

    冯显光起身告退,他偷觑天子神情,陛下低头凝思,眉头虽然蹙起,可唇边挂了极清浅的笑意。

    陈容寿近前换茶,见此情景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他斟酌禀道:“陛下,娘子已然醒了,见书房常有外臣出入,只好托奴婢来请您的示下,中元节时娘子想去道观散两日心,不知您能否恩准。”

    第 39 章   第 39 章

    太子走后,沈幼宜就放心到书房近侧的暖阁,但想到二皇子的邀约,又不免忐忑。

    男人的心有些时候小着呢,这一点与年纪无关,譬如元朔帝,哪怕知晓陵阳侯的存在,也同样有许多忌讳。

    她在亡夫忌日出游,难道二皇子就不怕皇帝疑心么?

    果不其然,陈容寿出来时面露难色,恭恭敬敬请她进去。

    元朔帝拿了一卷闲书在瞧,旁边还有侍从拿来的书画没有收好,见她来了也不抬头,下颌隐约收紧,露出些不善的锋芒。

    皇帝在内廷起居并不穿太隆重的常服,可被无上的权势浸染久了,即便随意松散些,也没有人能忽视君父迫人的威仪。

    当真是风致整峻,气度雄远。

    接下来这段日子,沈幼宜果然安静下来了,连续半个月没怎么出过门,听说跟她身边的婢女学做糕点,老老实实待在海棠阁不出门。

    元朔帝对此还算满意,同时也有些意外沈幼宜居然这么听话。

    生辰宴的前一日,元朔帝照例叫了两个儿子过来询问功课,萧予清这几天也没惹事,乖巧得出奇。

    元朔帝有种这对母子血脉相连,脑子也相连的错觉,不然怎么一个变乖了之后,另一个也变乖了?

    其实,这也不是萧予清变乖了,他前几日在宫人闲聊时听到了关乎沈奉仪的话语,这几天小脑袋瓜里想着事,所以乖巧了不少。

    宫人们说,他和哥哥的生母沈奉仪回来了,现在就在东宫住着呢,原来他们不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只是母亲身份太低了,低到不配养育他们。

    “哥!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呀,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宫人真的是这么说的,我没撒谎!”萧予清摇着萧予鸿的手,颇有些急地说。

    “后日清晨我们就回宫里了,现在要是不去找,说不准这个月就看不见了呐!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的生母是什么样子吗!”

    “明日夜里有生辰宴,会看见的。”

    “可我就是想现在去看她!翌日,沈幼宜得到了出入后宫的牌子,这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特意许她去乐坊排练舞蹈所用。

    既然得了皇后娘娘的看重,沈幼宜便在这支舞里用了心,顺便,她想在东宫生辰宴的时候溜进怀德院书房,去找找魏庄要的东西。

    有了皇后撑腰,沈幼宜在乐坊待得风生水起,调动舞姬一点不费口舌,舞姬们各个口供体顺,杨柳细腰,貌美如花,可比元朔帝有趣得多。

    沈幼宜换上绯红舞衣,为舞姬们演示一遍她凝思苦想好几日才编出来的飞天舞,舞姬们都是自小练舞的,她们见过太多惊艳的舞曲,本不觉得这位娘娘会编出什么正经舞曲来,但在沈幼宜换上舞衣的那一刻起,她们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

    前朝君王喜好歌舞,编排了许多传世舞曲,靡靡之风唱遍大魏,同时王朝也在逐渐衰落,最终被漠北萧氏推翻,成立了景国。

    景国建国只有四十余年,国内崇尚歌舞雅趣的风气尚存,故而舞姬们在宫中的俸禄和地位可比低阶女官,日子过的还算顺心。

    这支舞被舞姬们争先夸赞,沈幼宜也有些意外,这舞是魏庄私藏的绘本上的,沈幼宜加以变革,便让它更加精妙绝伦,她从小被魏庄当成杀手训练,但除了武功之外,还要学习世家贵女学习的课程,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只有这样少些责罚,让母亲在魏庄好过一些。

    如今也算是有一项能派上用场了。

    光阴飞逝,转眼时间就过去半月。

    这日,江皇后将沈幼宜和乐坊舞姬们宣到凤仪宫来,亲自看看她们排练的飞天舞到底如何。

    正巧元朔帝前来请安,他跟着婢女来到凤仪宫后院,经过回廊时,意外瞥见高台上正在翩翩起舞的身影。

    她好似真成了将要飞升的仙子,一颦一笑动人心魄,腰肢柔弱纤细,眉目间藏着恣意璀璨的光彩,如梦似幻。

    他没见过这样的沈幼宜,这和以前的她,不是同一个人,沈幼宜站在台上起舞,仿佛脱胎换骨过一般。

    元朔帝驻足,直至一舞毕,才意识到他竟站在这里将这支舞看完了。

    “太子怎么来了。”江皇后笑着迎出来,仔细观察儿子的表情,深觉自己让沈幼宜上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她与元朔帝一起往外走,试探这问:“太子刚刚看见了,可有感想?”

    元朔帝神情没有变化,闻言垂下眼帘,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有回答江皇后的问题。

    萧予鸿比弟弟要冷静得多,他端着一本古籍看,小身板坐得很是端正,目光在纸张上,看着专心,其实好一会没有翻页了。

    沉默良久,他才说:“父王既然没说让我们去见,那就是不让见的意思,我们不能去。”

    他还不懂太深的道理,但是萧予鸿记得有一次宴席,父王有个郡王堂弟的进宫,偷偷去看了一个扫撒宫女,私会应该是不对,两人都要受罚,明明是那郡王主动去看宫女的,但最后被处死的却是那个不能主动选择的宫女。

    按照这样的事算,那他们去看了母亲,是不是最后挨罚的就是母亲了,毕竟皇祖母和父王都没让他们去见母亲。

    “哼!你爱去不去,反正我要去。”萧予清被哥哥冷静镇定的态度气到了,他不管萧予鸿,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两个小太监跟在萧予清身后,因为太子殿下没说小皇孙不能去后院,所以他们见小皇孙往后院跑就没阻拦,安静在萧予清身后跟着。

    “喂,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沈奉仪的院子在哪里吗?”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不敢隐瞒这位小主子,如实说了。

    海棠阁中炊烟袅袅,这正是小厨房在生火做饭呢。

    沈幼宜和玉书玉静混迹在小厨房里,欢欢喜喜地学做菜肴和糕点。

    “这桂花糕是不是比上次看着好多了!”

    “是呢,娘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玉静忙着生火,看都没看,直接张口就夸。

    沈幼宜拍了一下玉静的头,笑道:“玉静学会糊弄我了,你看都没看。”

    玉书在一边笑,看着沈幼宜脸上真心流露的笑容,她也跟着开心,“是比上次好多了,玉静没骗姑娘。”

    “姑娘?”玉静顿了下,放下手里的木柴,抬头用疑惑地眼神去看玉书。

    玉书立马笑着拍了下嘴,“诶呀,说顺嘴了,该叫娘娘的,以前在宅院里伺候,经常给府中小姐叫姑娘,一时开心,说顺口了。”

    “没事,玉书叫什么都行,反正咱们私下里也没人听见。”

    沈幼宜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糕点喂给玉静,“快尝尝,还挺软糯的呢。”

    玉静对玉书的话不疑有他,开心吃着糕点。

    忽的,外面传来一阵宫女太监的行礼声。

    似乎在说什么殿下?

    殿下?元朔帝怎么会来海棠阁?吃错药了吧。

    沈幼宜心中觉得不对劲,跟玉静玉书一起往外走。

    “二殿下怎么来这了,外面守门的太监怎么也没通报一声。”

    “是我没让他们通报的,别怪罪他们。”萧予清背挺得很直,像模像样地轻咳一声,颇为正经道:“那个…本殿下就是随便逛逛,你们不用特意招待我。”

    小皇孙按理说是不应该称作“殿下”的,按大景律法,殿下是一品亲王公主的尊称,但皇帝极其宠爱这两个孙子,亲口说了这是两位小殿下,所以大家就都这么称呼了。

    “是是是,都听殿下的,奴婢名叫玉宁,是海棠阁的管事女官,二殿下有何吩咐都可以对奴婢讲。”

    玉宁蹲在萧予清对面,温温柔柔地哄着小孩。

    她心中着实吃惊,没想到小殿下居然找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是特意过来还是真的闲逛。

    “去给二殿下拿些好吃的过来。”玉宁招呼院子的宫女去厨房拿吃的,顺便给宫女一个眼色,让宫女去将娘娘请出来。

    萧予清手指背在身后,有些紧张地打圈圈,他极力做出镇定自然的模样,但毕竟年龄小,那双眼睛还是藏不住情绪。

    “这里叫海棠阁对吧。”翌日,檀青又来了东宫,这次不是送人,而是送各种物件,夏日里穿的鲜嫩衣裙、华贵玲珑的首饰,还有各种香料和香膏,每样都赏赐了很多。

    沈幼宜欢欢喜喜地收下了,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檀青面前极力恭维皇后娘娘贤德,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让她无比敬仰。

    没一会,檀青退下,玉宁和玉静留在屋里收拾送过来的东西。

    “刚刚檀姑姑说皇后娘娘做梦梦到了有孙女出声,还说什么沈娘娘再添个女儿就儿女双全,凑了一个好字。”玉静嘀咕着,眼睛一转,低声问玉宁,“玉宁姐,你说檀姑姑是不是在暗示咱们娘娘什么啊?”

    玉宁认真收拾桌子上的布料,手里端着册子记录,“没有的事,你莫要乱想,说多了惹得娘娘伤心,才过了一晚,你就忘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娘娘才不是会沉浸在悲伤里的人呢,今日一醒就全然不记得了,现在正欢欢喜喜在厨房里忙活呢!”玉静笑着说。

    “小厨房?”玉宁抬眼看她,问:“我怎么不知道娘娘在厨房,你说说,娘娘她厨房里忙什么呢?”

    “当然是做点心啊!娘娘跟玉书学做点心,一会要亲自给殿下送过去呢,今日是沐休,殿下正在怀德院中,没有忙朝事。”

    玉宁摇头叹气,认命地继续收拾东西,她从皇后娘娘送的东西里挑出一件淡绿色的长裙,又选了与之相配的白玉头面。

    玉静不解问:“不是都要收起来吗,玉宁姐你怎么把这几样拿出来了。”

    “为了保命。”

    “啊?”

    如果规劝不住,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成功了,希望娘娘得偿所愿,殿下宽容接纳,这样她还能夹在门缝里苟活。

    不然太子殿下哪天想起来她办事不利这件事,非得将她发落去浣衣局不可。

    小厨房里,玉书一边教沈幼宜做点心,一边低声说起魏庄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魏庄主要姑娘在一个月之内拿到皇陵布防图。”

    沈幼宜眉眼微沉,问,“皇陵即将建好,他们现在要布防图做什么?”

    “这奴婢也不知,传信的人说,沈拂小姐会参与这个任务,请您务必要上心,在一个月内拿到东西。”

    沈幼宜冷笑,魏庄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见她在东宫消极怠工,连表面和平都不愿意维持了,直接拿她亲妹妹的性命做威胁,以防她生出二心。

    说起来,她和沈拂都是魏庄庄主的亲生女儿,但是在那个地方,地位甚至不如被收养来的杀手。

    大家称呼她们为小姐,但都没将她们当成主子看待,只是一个有点用处的工具罢了。

    “姑娘别急,我们暗中培养的人已经查到了沈夫人的一丝下落,只需静待一段时日,我们必定可以救出沈夫人,脱离魏庄。”

    “都已经这么久了,不差一时半刻,莫要着急,慢慢来,一定不能给魏庄那边察觉。”

    “是。”

    说完话,沈幼宜的点心也做好了,她将点心装进食盒,然后就被玉宁拉到寝房中梳妆打扮。

    玉宁梳妆的手艺很好,给沈幼宜换好衣裙,又宜了个简单的发髻,戴上寥寥几个样式素朴的白玉簪子就大功告成了。

    “娘娘天生丽质,其实无需华丽繁复的衣裙,这身素净装扮更能凸显娘娘的风华。”

    沈幼宜笑着点头,拎着食盒就往怀德院走去。

    不过很可惜,元朔帝并不在怀德院中,沈幼宜扑了个空,兴致缺缺地拎着食盒往回走。

    结果在路过一处竹林时听见了里面利刃破空的声音。

    她对这种声音很敏感,立马停下脚步往里面张望。

    东宫不会有人动刀剑,这个声音更像是独自一人在舞剑。

    能在这种地方放肆舞剑的,除了元朔帝也就没有别人了吧。

    “玉静你们站在外面等等,我自己进去。”

    沈幼宜将婢女都留在竹林外,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

    舞剑声越来越近,沈幼宜也终于看见了竹林中央的御剑之人。

    果然是元朔帝。

    “是的。”玉宁注意到萧予清往屋子里面张望的眼神,试探着说:“二殿下是来这里找什么人的吗?”

    “没、没有,就是随便走走,正巧走到这了。”萧予清紧张地挠了挠头,咽了下口水。

    “不是说要请本殿下吃东西吗?那,不进去吃吗。”

    很明显,这位小殿下想进娘娘住的正房里看看。

    “那是自然,二殿下请。”

    玉宁陪着萧予清进了屋子,然后就借着拿点心的由头退出来寻沈幼宜。

    “是小皇孙殿下来了,娘娘怎么还在厨房里呢,您快过去看看他呀,这孩子一看就是故意过来的,说不准就是来见娘娘的呢!”玉宁在小厨房里找到了沈幼宜,连忙道。

    “我…”沈幼宜转头看了眼玉书,看上去有些犹豫。

    “去看看吧,娘娘不也想和小殿下说几句话吗,血脉亲缘是斩不断的,就算不是娘娘带大的,小殿下肯定也是亲近娘娘的。”玉书暗暗叹气,也跟着开口劝。

    其实,玉书知道沈幼宜在犹豫什么,她不是怕孩子不亲近,只是怕会伤害他们,毕竟她们真实身份不足为外人道也,以后会发生谁也说不准,现在过于亲近,万一以后东窗事发,恐会连累了孩子。

    沈幼宜在心里叹气,面上却笑着,“玉书说得对,走吧,我去换身衣裳,你们陪我去见见吧。”

    他的贵妃把什么都忘记了,难道还会独独记得与陵阳侯那一场短暂的缘分吗?

    不过是凭着知道的身份经历祭拜一个不相干的陌生男子,旧梦重温,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哪会有多少真情。

    沈幼宜不意他会这样摆明了讲,伸手接过药碗,先用羹勺尝了几口,让自己慢慢适应药的味道,而后才一饮而尽,五官紧皱成一团,除了喝两口滋味清甜的熟饮子,什么点心也吃不下。

    她去道观原本也不是为了祭奠亡夫,可偏偏又不能不引导他这么想。

    她见识过元朔帝的掌控欲,天子何等尊崇的身份,她入了宫,却惦记故人,这些他固然气恼万分,最后却也都容下了。

    “他原本出身勋贵,年纪轻轻却埋骨异乡,我越受陛下宠爱,心里越是不安,只想让他多受些人间香火。”

    沈幼宜伸手环抱住眼前的人:“已经三年了,我不是故意要教您不高兴的。”

    元朔帝颔首,低低一笑,爱怜道:“宜娘是个好孩子,朕一直都知道的。”

    第 40 章   第 40 章

    贵妃要独身往道观去听经,一去便要住两三日,难免要先到望明殿与皇后处辞行,恰逢盂兰盆节,沈幼宜索性随元朔帝一并去给太后请安。

    他们母子之间的话总是更多些,有了元朔帝这座靠山在前面挡着,太后不会想着和她一个不起眼的儿媳问东问西。

    太后虽不清楚一个臣子的忌日,却十分奇怪,笑吟吟打趣皇帝道:“你们两个冤家是又闹什么别扭,才好了一会子,皇帝又把咱们贵妃往道观里赶,是不是又要让贵妃住个一年半载,静气修心?”

    元朔帝略有些尴尬,他一向不愿意提起两人分别许久的事情,宋院使说这类疾病再度发作,总要有个诱因,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什么,那便不得而知。

    宜娘又不是真正猎户的女儿,说不定连只鸡也没亲手杀过,被逐出宫前曾亲眼瞧见那些奉命煎药的下人死在她面前,很容易惊吓成病。

    她前些日子甚至还悄悄为那些奴婢供奉了牌位,生怕他知晓。

    决断已下,他是极少后悔的,可每每想到此处,都不免为那时的薄情生出一点后怕。

    皇后见元朔帝迟迟不语,稍有些担忧,轻轻道:“陛下若是想教贵妃听些佛经道典,妾请些道士女冠到宫里也就是了,道观离宫甚远,仆从难免有侍奉不周到的地方,不如教她同妾来作伴。”

    元朔帝望了一眼皇后,转头对太后笑道:“还不是上一回朕随阿娘去听观主讲经,贵妃不巧正病着,没法子教她随行,偏要去瞧瞧有什么好看的,儿子难不成也舍下国事,陪她一道去么?”

    太后莞尔,哪里是贵妃病着,分明是他们自己两不相见惹来的一场事,贵妃被下了面子,心里便不痛快,如今和好如初就想着发作出来,刺一刺天子:“阿娘也是老了,你们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倒是子琰,也小二十岁的年纪了,他阿兄做了好几回父亲,你们做父母的怎么就不知道上一上心?”

    元朔帝喝了半盏茶,这话他听得多了,不觉得有什么,缓缓道:“阿娘,朕想着宗室成婚一向甚早,可少有恩爱的夫妻,子琰是个散漫的性子,朕想成婚与否都听他自己的意思,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少插手些为好。”

    太后是极不赞成这话的,略有些不悦地瞥他一眼,又不能像皇帝小时候那样对他动手:“太子妃难道不是子惠自己选出来的,瞧他们夫妻如今成什么样子,冷冰冰的,一点热乎气儿也没有,你自己不……那么纵着他,说不定选个温柔贤淑的出来,两人举案齐眉,不知道过得有多舒心。”

    太子从怀中将那枚平安符小心翼翼拿出,像是炫耀一般,只给兄长瞧了一瞧,随后却又放了回去,迟疑道:“盈盈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符丢了。”

    他们分别时盈盈千叮万嘱,这符不能给他人佩戴,沾了旁人的身就不灵了。

    这些小儿女的私事元朔帝确实不知,也不必知道,他只知太子养父年少时与友人互相许婚,后来他养父收养了二郎,而沈家是过了几年才生下这位弟媳,两人年岁相差颇多,不见得是对佳偶。

    虽然听到他们婚前亲热时有些不喜,然而那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愿多问,极快打断道:“我记下了。”

    太子却不愿意就此住口,其实他不过是想要兄长替他生个孩子,夫妻燕好时两人沉默不语最好,这便不会滋生出其他不该有的情愫,兄长无需将这出戏唱得尽善尽美。

    即便兄长肯做,他也应了下来,但并不是那么乐见其成,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只有盈盈独属于他一人,太子不敢想象,若连她身边这个位置都能被旁人随意替代,那他这个废人的余生大约也再无半点乐趣。

    他越说越心慌,几乎要挣扎站起来,然而最终还是重重跌坐回去,只来得及握住兄长一臂。

    元朔帝见他酒后焦躁不安,正欲吩咐下人推他到侧房安歇,熬些汤水给他服下,孰料他却死死捉住自己衣袖不放,眼中迸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

    “兄长,不如推我入密道罢!”

    “放肆!”

    元朔帝在家时大多从容平和,对这个新认回的手足更宽容几分,然而他并非没有底线之人,容忍他这些时日的胡闹已属破例,听闻此言,立时火从心起,几乎收不住声音。

    “你当弟妇是什么,可以任你亵玩的妓子?”

    他乍闻密道,就知这个弟弟做何想,手下运力,反握回去,力道之重能捏碎那人骨骼,目中满是警告之意。

    太子却似觉察不到痛,反而大笑出声,语带讥讽:“母亲将我新居安在此处,难道并无这层意思?”

    元朔帝默然,镇国公府这些事情瞒不过圣上的耳目,母亲为二郎请了宫里的太医医治,原也不指望瞒得过去。

    然而沈夫人请太医来治病并非出自对幼子的一片关切,却是为了他。

    “一个出身高门的权臣,不贪钱,不好色,同僚提起皆是交口称赞,兵士争相拥护,你以为你是圣人还是完人?”

    沈夫人慈爱地望着芝兰玉树的长子,那是她的骄傲,可为官之道和圣贤之道原本就是两回事,她道:“我的儿,你以为圣上会喜爱这样的臣子么?”

    帝王都希望为臣者洁身自好,可也喜欢捏住臣子贪财好色的弱点。

    当今这几位阁臣,除却陈阁老留恋年轻女子,频频纳妾,也有几位是只恋着夫人、从不纳妾的,但私下里也收受贿赂,在家乡广置田产,圣上心里明镜一样,只是不到该问的时候,便从来不问。

    可元朔帝偏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不爱杯中物,家中更不短缺金银宜玉,不过女色总该沾一沾的。

    沈夫人长叹道:“你真要我家断后不成!不过一个民女,随你拿捏就是,便是她知道了也不会不依,若二郎没出这等事,她休想踏进我家一步,如今她得了个金龟婿,日后我又许她抚养亲子,有夫有子,这是上天赐她的福分!”

    更何况……裴氏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

    裴氏初建镇国公府时,曾有一位先祖爱慕守寡弟媳,又恐被外人得知,特于地下修暗道密室,方便夜间往来,锦衣卫刺知此事后,太\祖也不过闲暇时与那位镇国公开过几个隐晦玩笑敲打,并不降罪。

    此后历任镇国公为避嫌疑,都封闭当年寡媳所居院落,不许人居住,直到二郎被认回来,才安置在这处。

    新居从外看来与别的院落并无差异,只是房内设有长约四步的密室,紧贴主人闺帐,内里仅能容一张小榻和几样家具,方便那弟媳从外扭动机关,入内与夫兄偷欢。

    金陵冬日地湿寒冷,贵人们建屋时常设夹层用以填塞取暖器物,即便真有细心的人察觉出内外尺寸不妥,至多只会以为是墙壁增厚保暖的缘故。

    但太子要从他书房内进新居密室,那意味大不相同……和秦楼楚馆听墙角的老鸨有何区别!

    元朔帝思量他这些时日事忙,是否只重饮食衣物上的关怀,忽略教导这个弟弟当如何振作,竟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变作整日以酒消愁的扭曲愚夫,连这等主意也想得出来。

    “毕竟原本该是我的新婚夜,难道我还不能分一杯羹?”

    太子忆起妻子姣好端丽的容貌,从前便惹得许多登徒子觊觎,即便是他不曾沾染过艳闻的兄长他也不能全然放心,冷然道:“兄长若问心无愧,哪里怕人旁听?”

    这事他应允做下已是乱了人伦,哪里是能容许第三人旁听的正经事!

    元朔帝正欲申饬这个异想天开的弟弟,然而侍从却自外轻轻敲窗,不过笃笃两声,随后禀报道:“世子爷,二公子,新妇那边的侍女听闻二公子到了此处,请您回去。”

    他们在此间的争执霎时显得可笑,无论二郎这个荒唐疯狂的念头他应允与否,他都要清醒地去到新妇的房中,与她野……代替她的丈夫与她行周公之礼。

    二郎看与不看,本来就只有他这个亲手做下此事的罪人知晓。

    元朔帝松开他的手,淡淡道:“那也随你的意,只是今夜之后,你需应我一件事。”

    太子见兄长煎熬挣扎,心内并非不痛,可每每想到自己惨淡余生,又见长兄风神特秀,即便饮酒也如醉玉颓山,令人望之倾慕。

    这样的郎君,盈盈当真会不心动么?

    然而他也是有着骄傲的人,心下虽偶有自责,却又仰起头,故作懒散道:“什么事?”

    “即日起,谨遵医嘱,戒酒、止怒。”

    元朔帝握住他肩,恢复了往常平和的神色,沉声道:“二郎,天无绝人之路,即便上苍不怜,可人命也并非天定,你今后要走什么路,不看你躯体完整与否,全看你的心性。”

    分别多年,幼时不曾相伴本就是桩憾事,玄朗的心性学识偏弱也并非他本心,及至如今,元朔帝自知不该用长兄身份与权势压他一头,言多必轻,只重重叹了一声,在弟弟的肩上一拍,吩咐左右开门。

    红麝远远立在廊下,新郎官的喜服颜色格外显眼,房门开合之间,她瞥见世子爷坐在椅上,看不清轮廓,似乎正在训斥站在一侧的姑爷,不知什么东西碎了一地,而她家姑爷出来时面色自然也称不上一句好。

    换作从前她定要替娘子说上几句,可如今姑爷成了国公爷的儿子,不是她能置喙的寻常男子,从前那样熟悉的人,只靠近时轻轻向她一瞥,红麝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位新姑爷没说出什么要分房别居的话,不要侍从引路,只讨了一盏琉璃美人灯,道:“走罢。”

    沈幼宜并不晓得新婚之夜居然会有新郎撇下妻子不管,会跑去兄长房间夜谈,她将婆母给的小册子又瞧了几页,一时颊侧微红,急急忙忙喝了半盏水,听到门口传来红麝的声音,似乎正有人拾级而上,她连忙坐回去,把册子塞到枕下,将喜帕遮得严严实实。

    只是她还有些担忧。

    太子高大魁梧,又和她一样不大习惯在金陵权贵子弟间应酬,要是被人灌得大醉,红麝一个弱女子哪里扶不住他。

    然而她实在是多虑,房门吱呀一声,一片朦朦胧胧的红里,那人不疾不徐向她走来,吩咐红麝出去,声音平和威严,只是身上那股难闻的酒气还能证明今日宾客的难缠。

    沈幼宜放下心来,其实国公府里成婚规矩虽多,却比她原先参加过的所有婚事都要合她心意,新妇入了洞房便能自在,四周都静悄悄的,不似有些人专爱到新房里闹,什么要将新郎扒光衣服吊起来抽打,还要新妇将手绢塞入夫君下裤,从另一侧扯出……

    若是这样成婚,那她宁可两个人悄悄拜天地算了。

    红麝将门轻合,那人迟疑片刻才向她走来,沈幼宜从帕底窥见一双男子的靴,他似乎比从前又强健许多,远远瞧着还算赏心悦目,可步至她近前时,却有一股无形中的压迫感,教她喘不过气来。

    方才几乎捏碎她夫君腕骨的手挑开新妇的喜帕,她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反倒攥住他喜服袍袖,借着新郎扶住她发冠的力道仰头瞧他容貌,神情毫无防备,甚至声音里含着些许委屈。

    “郎君,你怎么才来呀?”

    她坐着仰头,根本看不清夫君被烛影隐去一半的面容,只是他不经意间抬手抚了抚咽喉那处,他的肌肤光洁,并无半点痕迹。

    只是大概这半年来没见日头,和她一样,肤色比从前更加白皙。

    元朔帝临来时在喉间贴了一片假肤,尽管新妇未必知晓,但他仍有所顾虑,除了比弟弟更为高大健硕的身躯,尽力修饰过自己面容上的不足。

    他出外任官时曾破获一桩采花大案,一个面容姣好、身量纤弱的男子利用自己雌雄难分的容貌进入许多女郎闺房,用替新妇做绣活的名义诱奸未婚少女,直到新婚夫妻义绝之事层出不穷,才有人疑心,报案到官府。

    那人遮掩男子咽喉所用的,就是这种价格高昂的假皮。

    不过身上多了些异物还是有些不适,被她如此近身细看,他下意识还是摸了摸那处。

    好在,她并未发现。

    沈幼宜正想要他帮自己卸下发冠,可身下的床帐却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她惊吓起身,扑进郎君宽厚胸膛寻求安慰:“阿牛哥,有老鼠!”

    然而她的丈夫却身子微僵,像是不大习惯她这样亲密似的,怔了怔才抚了她背轻拍两下:“地龙初热,偶尔会有声响,不是虫鼠。”

    沈幼宜没设过地龙取暖,但国公府又不会把粮食存放在此处,哪来偷吃的老鼠,不疑有他,但却觉得有些丢人,伏在他胸口不肯松手,羞赧道:“真的么?”

    她的夫君气息平稳,显然不曾受到半点惊吓,微微笑道:“当然不会有,盈盈,你还信不过我么?”

    然而在沈幼宜瞧不见的地方,元朔帝严峻的目光直射床帐附近挂着的杨妃出浴图,似乎要从杨妃腰间的那颗宝石处穿进墙后。

    她的阿牛哥,显然已经来了。

    燕国公怎么认了这么一个女儿回来,他倒是一家子骨肉团圆,这个女子却把皇室搅得天翻地覆。

    半月前不是还对贵妃爱搭不理,那神情要多冷淡就有多冷淡,这才过了多久呢,连太子唯一的儿子都能送回东宫去,等卫氏生了儿女,还不知道有没有别人的活路!

    她心口几乎有些气闷,痛心疾首道:“当初你不肯立杨氏为后,阿娘晓得你心底是猜忌她当年做过些手脚,担忧她在这个位置上会戕害嫔妃,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皇后大度能容,又是陪伴你最早的旧人,立她为后没什么不妥,要立后总要有个理由,可如今呢,卫氏她有什么?”

    有时候臣下也会被天子的外表所欺,当初立皇后,他竟然说是先皇后临终前举荐皇后,他不忍违逆发妻的意思,把王氏与杨氏都气得不轻,彼此怨恨,两厢斗争了十余年,直到势微。

    可轮到卫氏,又有什么说辞呢?

    总不能说她生得漂亮,皇帝不看德行是否出众,就是喜欢这千娇百媚的美人,糊里糊涂就这么立了罢?

    太后虽说也不大喜欢杨修媛,可重孙子都有了,心难免会倾斜一点到东宫身上:“她已经是贵妃了,一人之下,若日后皇后当真不好了……你立杨氏也说得过去,贵妃那份拈酸吃醋的劲头难道比当年的杨氏还小些?”

    “阿娘也说是一人之下。”

    元朔帝忽而一笑,眉目舒展,缓和道:“朕只想教她在万人之上,难道不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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