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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包养

    最后,谢云逍并没有享受到“再摸一次”的待遇,只得到了几个白眼。

    他短暂地失落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地粘着贺寒舟。

    贺寒舟有些心绪不宁,刚刚心中涌起的陌生情绪,让他一时有些迷茫。

    他心不在焉地加快脚步回了客栈。

    此时天色也晚了,客栈里刚刚那一群闹哄哄的大夫们已经都离开了。

    咸鲜的汁水从齿间溢了一些落在唇角,贺寒舟慢慢尝完半个,抬起头,垂着眸伸出一点舌沾走嘴角的痕迹。

    食指大动,贺寒舟自然而然地,又低头下去,吃掉了剩下那半个。

    手上忽然轻了,谢云逍才反应过来,贺寒舟就着他吃完了这个糯团。

    上回这样,还是谢云逍刚到雁都的那年,他喂贺寒舟吃了钟石寒送来的、谢府厨房做的豆腐脑,浇了府里自己煎出来的红油,面上洒着花生碎,葱姜蒜拌着,一些醋,酸酸辣辣,谢云逍喜欢的很,但他不知道这并不合雁都人的口味。

    那会儿贺寒舟六岁,还被先帝的贵妃周淑怡养在膝下,虽不会被欺负,但也无人重视,两人都把对方当做最好的玩伴,即便吃不了辣,贺寒舟也还是吃掉谢云逍递来的那一勺。

    而后闹了两天肚子,躺在允安宫偏殿,贺寒舟一张稚嫩乖巧的脸蔫儿得毫无生气。

    谢云逍那会儿不过十岁,当即就吓坏了。

    他没有见过这个阵仗,荆城那边,莫要说六岁,就是再小两岁的也吃得了。

    贺寒舟再如何不受待见,也是皇帝的儿子,是他的主子,谢云逍忽然就想起前段时间在宫里玩时听到的小话,谁谁冲撞了这个宫的娘娘被板子活活打死,谁又苛待得罪了那个宫的皇子公主,被发配去充当军妓。

    谢云逍整张脸煞白,眉间红痣印着,谢康也吓死了,哭着说世子爷被宫里头横死的鬼附了身。

    但谢孟宗教过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谢云逍心里害怕,却也还是去了周淑怡那儿主动认错,但贵妃娘娘的反应却跟他想的不一样。

    周淑怡知道贺寒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头一回吃麻辣的豆腐脑闹了肚子后,挠了挠皇帝赏给她的异瞳猫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世子下回小心些便是。

    她甚至没有去偏殿看过贺寒舟。

    安宁公主贺知雨倒是去瞧了,她比谢云逍还要大两岁,让宫女去给贺寒舟请了太医后,便也没再来过。

    到底还是不受宠。

    自那之后,谢云逍就再也没有喂过他什么了。

    如今贺寒舟忽然主动来这么一遭,谢云逍难免有些怀疑他的用心。

    他们今天相处可称不上愉快,贺寒舟对他发了火又歇下,虽然是他心软了一些哄了一哄,却未免哄得太容易。

    这让谢云逍莫名觉得,贺寒舟约莫在朝他示弱。

    他眯了眯眼,这个念头一出,便像失了控那般,越长越大。

    贺寒舟不会无端端地向他示弱,谢云逍飞快地在脑海里盘了盘,觉得他当是在暗示自己,春休之后,多少可以站一站他,将大婚的事继续往后压。

    谢云逍当然是不想的。

    一来,因为他靖南王独子的身份,手中又握着朝廷财政的权,挑他错的折子可从来没有少过,二来,则是觉着,若贺寒舟身边有个体己人,那至少像类似休假时被上峰拜访的事儿,就能绝迹。

    况且,干涉天子婚事,朝廷里的有些人怕是要疑心打算要扶持自己的人,塞到天子身边。

    但,谢云逍还需要贺寒舟在他请求休致的折子上落玉玺,孰轻孰重,忽然就有了判断。

    谢云逍搁下筷,清了清嗓,说:“方才臣在温泉里说的那些都是浑话,还望陛下莫要计较,春休之后,臣自然会按着陛下的意思办。”

    屋里忽的静了下来。

    关宁屏息站在旁边,目光望着透着初晨阳光的窗,十分用力地减弱着自己在这间房里的存在感,恨不得连呼吸声也消失,更不敢去看贺寒舟。

    只不过,关宁以为贺寒舟又会生气的,但过了一会儿,只听到贺寒舟轻轻笑了笑。

    贺寒舟看着谢云逍,自己的大氅穿在他身上略微有些宽大,肩线那儿落了下去,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大氅里有暗扣,一直单手抓着一点边,免得滑到手臂上。

    “那是自然。”贺寒舟说,“朕的钱袋子还需仰仗谢尚书,朝廷里,朕只放心交给你。”

    一边说着,贺寒舟伸手到了谢云逍的襟前,准备替他扣好暗扣。

    白净修长的手指带着一阵清冷的风扑进谢云逍的鼻息,像梅香,但那个插着梅枝的花瓶并没有放进来。

    谢云逍抬手挡了挡,贺寒舟的手正好触到他的手背上。

    贺寒舟顿了顿,抿着唇,手收了回去,说:“衣襟里头有暗扣,不愿朕帮忙,那谢尚书便自己来吧。”

    “谢谢陛下。”谢云逍说。

    他找到贺寒舟刚才伸手过去的地方,确实摁到了暗扣,单手利落地扣好,大氅的衣襟顿时收了收,这会儿穿在身上是当真合适了。

    贺寒舟说:“这件大氅便赐给你,不必再还朕了。”

    谢云逍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还没开口,关齐端着煮好的姜汤到了门口,关宁去开了门放他进来。

    关齐跟在关宁身后头走着,两人回到桌边,关宁从他手里的托盘中取下一碗放在贺寒舟面前,贺寒舟抵着碗沿,推到了谢云逍的面前。

    关宁又飞快放下了另一碗,再一次抢在了谢云逍的前面。

    放好后,关宁让关齐先出去,他拿走托盘放在一边,退回到角落,不再打扰。

    贺寒舟执起筷,自己又夹了一个糯团吃了,问:“谢尚书后头几天的春休,有什么打算?”

    他全然忘了方才谢云逍只让他吃一个。

    糯团是沈妤亲手做的,数量不多,毕竟要从荆城送过来,路上一直都用雪冻着,就是如此小心,送到雁都谢府时也还是坏了一些,谢康按数给谢云逍留下了九个,取长长久久的意,余下那些,才是谢府的其他人一起分,只能够大家尝尝家乡年味。

    谢府的厨师并不是不能做,毕竟也是当年沈妤挑给谢云逍,陪着他一起上京的荆城本地人,就怕他在雁都吃不好。

    但沈妤只想他吃九个,又是从家里寄过去的,年年初一都是如此,似乎这样,就能让谢云逍在雁都也长长久久。

    谢云逍刚才也确实分得不情愿,他不愿意破沈妤的数,但觉得八也是个吉利数,四月一过他便自由了,与其长长久久,同“发”的八似乎更合适。

    离开雁都逍遥自在,那自然还是钱多一些好。

    但是现在被贺寒舟又吃了一个。

    谢云逍闭了闭眼,半天没想到和七有关的吉利事,都是什么七进七出、七上八下的“凶”词,便干脆又夹了一个放在贺寒舟面前,面无表情,说:“寒檀院里的荷塘需要清理,要跟谢康去几处铺子查账,要去林阁老那里拜个年,再歇两天,便要回去上朝了。”

    六也行,事事顺遂,保佑他休致顺利。

    贺寒舟不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唇角微勾,心情好了不少,筷子压榨白白胖胖的糯团,说:“那上元节还空着?不如进宫里来,城里放灯,静湖的角楼上看去的景色最好。”

    谢云逍顿了顿,视线落在面前的姜汤上。

    姜汤的热气散了许多,已经不熏眼了,汤面印着谢云逍的面容,蹙了眉。

    贺寒舟吃完糯团,转头见他不言语,又问:“那日……是有事吗?”

    谢云逍端起姜汤喝了一口,他不喜这种辣味,不过反而能帮他压一压有些不太好的情绪,免得被贺寒舟看出来。

    “那日没事,臣会去宫里。”谢云逍说,又催他道,“姜汤有些凉了,陛下趁热喝。”

    贺寒舟便端过自己那份,抬到面前时已然皱了眉,顿了顿,还是依言喝了干净。

    谢云逍说:“糯团不宜多吃,又喝了水下去,待会儿便要撑了,剩下这些臣先收走,免得陛下惦记。”

    贺寒舟一时愣怔,他想说自己应当还能吃两个,可谢云逍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他,只端了装糯团的碟子,说了句告退,便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贺寒舟哼笑一声,象牙箸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发出啪的声音。

    关宁以为他不开心,小心开口试图宽慰:“陛下,好歹世子爷应了上元节进宫,您那天的安排——”

    “朕知道。”贺寒舟说,手指曲起抵着自己的下颌,眼神随意落在一处,片刻后,又说,“年前太医院给太妃诊了脉,比去年还要糟糕一些,请安宁公主进来陪陪。”

    关宁说:“嗻,回宫后老奴便去安排。”

    谢云逍离开了屋子,没在厨房找到谢康,关齐倒是还在里头,他便让关齐帮忙先将剩下这些糯团放起来,说谢康会来收拾。

    毕竟是宫里的公公,他没有理由使唤人家做太多事。

    谢云逍又去了栓驴的地方,果然在这儿找到了谢康。

    钟石寒也在,两人正商量着给寒檀院的荷塘清淤的事,听见动静纷纷回头,见到是谢云逍来了,便都作了揖。

    谢云逍摆摆手,问:“谢德子吃饱了么?”

    谢德子便是他的这匹驴,四岁了,被喂得皮毛油光水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踩了踩蹄叫了两声。

    “早好了。”谢康说,摸了摸谢德子的耳朵,“才刚刚梳好毛,休息到下午,便可以回去了。”

    谢云逍点了点头,这处院子本就只赁了一天。

    谢云逍说:“糯团还剩了几个,中午热一热将就吃,康哥儿和钟伯费些心,和关宁公公商量一下,我可以随便,但是陛下那里还是得按照规矩来。”

    钟伯捋了捋胡子,说:“我晓得的,刚才康哥儿已经赶紧让家里来的小厮下山去了,看看能不能跟农户买些菜蔬和肉。”

    谢云逍听后点了头,这番安排他是满意的。

    “对了。”谢云逍说,提了这趟来寻二人的正事,“上元节那天我应了陛下的邀请,要进宫去,家里的安排就撤了吧。”

    这叫什么话?

    店小二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有些结结巴巴。

    “不、不、不……”

    谢云逍有些不耐烦了。

    “不什么不?”

    小二连忙补充道:

    “不、不猥琐……”

    谢云逍心中凉凉了。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这踏马的猥琐地没跑了。

    以后得少当点手艺人。 

    第 52 章   情比金坚

    谢云逍正不爽地与那小二大眼瞪小眼,身后的房门突然间又打开了。

    刚刚一直撵他走的贺寒舟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  

    贺寒舟淡淡看了他一眼并给他使了一个进屋的眼神。

    谢云逍一脸的惊奇。

    他被撵了这么多回,没想到还有贺寒舟主动邀他进屋的时候。

    谢云逍心中腻歪起来,他理了理衣领,又抬手拨了拨刘海,嘴角勾起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咳、找我有事?”

    贺寒舟瞪着他,面色不耐。

    但谢云逍一手撑住门框,冲贺寒舟眨了眨眼睛,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进屋。

    吱呀一声,紧绷的丝线仿佛被人接上了一截,各自松了一头,谢云逍瞬时感到了轻松。

    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刻这番感激过关宁。

    关宁走在最前头,推开门先进到茶室里,谢康和掌柜则跟在关宁身后,各自手里捧着两个合着的螺钿漆盒,都上着锁。

    谢康手里垫在最下面那个匣子是最大的一个,约莫两尺的长宽,看起来沉甸甸的,绘着精致的百鸟图,每一片羽都流溢着光彩。

    贺寒舟的余光一直落在谢云逍身上,见到他瞳孔忽然亮起,不禁勾了勾唇。

    茶室里有专门用来放这些盒子的长桌,立在屋子正中,谢康和掌柜将手里的盒子轻轻摆了上去,又照着盒子的大小调了次序,才拿出钥匙,准备挨着一个个解开盒子的锁。

    谢云逍放下茶杯起身,径直走到方才一眼瞧见的那个大盒子跟前,朝谢康招手,说:“先开这个。”

    谢康朝他点头,说:“好。”

    谢康拿着钥匙从长桌另一头走过来,谢云逍朝边上让了让,给他留出了位置,目光一直跟着他的手移动,谢康被看得无奈,开锁本就已经是瞬间的事,愣是又给它弄快了一半。

    抽走锁,谢康打开盒子后退到了一旁。

    里面是一株碧玺点翠桃树盆景,桃叶细长翠蓝,栩栩如生,粉色碧玺雕了果实缀在枝丫上,叶间藏着白玉雕的桃花,东珠作蕊金丝作柱,没有一朵瞧着是一样的,各方看去都有各方的姿态。

    掌柜见谢云逍停在这件的面前,脸上扬起笑,走到一旁说:“谢大人好眼力,这盆桃树是万宝阁到现在最拿得出手的一方摆件了,就是当做珍品进贡到宫里,也是绰绰有余。”

    谢云逍自然晓得,他点了点头,说:“其他的也打开,一并瞧瞧。”

    谢康听了吩咐,径自都开了。

    其他三个盒子里的东西也都是珍品,花团纹样的点翠簪,钱币大小的东珠穿玉石翡翠的璎珞,还有一副黄金嵌宝石的臂钏,但和最开始的碧玺点翠桃树盆景比起来,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有些俗意。

    贺寒舟不知何时走到了谢云逍身边,微弯下腰去,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则从谢云逍面身前探过去碰了碰那副黄金臂钏,声音落在谢云逍的颊边,说:“后面三样无趣了些。”

    温热熏过谢云逍耳侧,似被抿过,蓦的紧绷起来,一直蔓延到肩窝。

    谢云逍愣了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贺寒舟好好站在旁边,若不是他身上被靠近的感觉还在,贺寒舟显得就像根本不曾靠近过来碰过那副臂钏。

    以及,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贺寒舟长得比他高了。

    肩比自己宽厚,人也高过了自己,身上属于曾经的印记在渐渐淡去,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压迫感比温泉那日更加直观。

    谢云逍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由自主地,明明贺寒舟已经不再靠近,谢云逍却还是向另一边偏了一步。

    太靠近了。

    他甚至需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贺寒舟的眼。

    会折起的后颈让谢云逍无法静心。

    掌柜未曾察觉两人之间轻飘飘的暗涌,对着贺寒舟说:“这位大人眼界如此宽,寻常珍宝怕是不好入您的眼了。”

    贺寒舟抿了抿唇,因为谢云逍下意识的动作而有一丝失落,掌柜的话倒是恰好让他转开脸去,不让谢云逍瞧见。

    他也听出了掌柜话里暗藏的刺。

    贺寒舟说:“即用了寻常二字,又何谈得上珍宝,这四样里,也仅那盆景对得起这个称呼。”

    声音不重,直言不讳戳破他心里那点不满,轻拿轻放得姿态让掌柜蓦的觉得有些难堪。

    他拿出了万宝阁库房里最好的四件东西,只得了这么个评价,如何高兴得了。

    掌柜飞快变换过一瞬的脸色没有逃过谢云逍的眼睛,眉头蹙得更深,对贺寒舟说:“您何必用您的眼神来苛求一间市井里头的珍宝铺子,若当真这四样都入了您的眼,只怕您夜里也睡不好。”

    他的话让掌柜愣怔,心里骤然起了警惕,谢云逍已经是户部尚书,又是靖南王世子,一般人在他面前可担不起一声尊称。

    掌柜愣愣看着负手而立的另一人,他是什么身份自然不用分说。

    “陛下息怒!”掌柜连忙跪下磕头谢罪,“草民、草民只是、只是一时觉得难过,这都是草民辛苦寻来的物件,自然心疼得很,事以、事以才——”

    “罢了,起来。”贺寒舟说,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并不想受这一拜,“谢大人说的没有错,朕还想夜里睡得好一些。”

    掌柜抬起头看了一眼背对而立的贺寒舟,又看了一眼谢云逍,见谢云逍点了头,才大着胆子站了起来。

    谢云逍说:“替我将那盆景仔细包起来,收拾好些,别磕了碰了,那个漆盒也一起,我付你两样物件的钱。”

    说完,他又看向谢康:“康哥儿跟掌柜的一起去。”

    眼睛飞快眨着,谢康会意,连忙领着掌柜的去收拾其他盒子,说:“还请关宁公公也来搭把手。”

    关宁看向贺寒舟,见他不曾点头颔首也不说话,便明了他是默认,手脚麻利地帮着谢康一起,将长桌收拾得一干二净,离开了茶室。

    贺寒舟说:“那盆景送给贺汀,有些太重。”

    只是满月宴,求的自然都是吉祥的寓意,保佑小孩子平安无恙长大便是最好的。

    谢云逍却不觉得,问:“年前碰到驸马时还说未曾取名,这才几天,便已经定下了么。”

    贺寒舟说:“周太妃定的,皇姐这几日都带着幺女和贺峋在宫里陪她老人家,初五去浣溪散了步,觉得小孩儿眼睛和溪水一样透,便取了这个名字。”

    “那说明太妃喜欢贺汀。”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即是如此,这株桃树哪里会太重?臣甚至以为尚且不够,轻了些。”

    贺寒舟没料到他会这样绕过来,一时失笑,弯了唇角和眉眼,驱散了方才身上的风雪。

    他没有回转身,谢云逍自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已经柔软下来,继续说道:“方才臣仔细瞧了,那些碧玺桃是可以摘下来的,之前听公主说,贺峋这么大的时候手里就喜欢拽着些东西,一捏捏好半晌,贺汀再长几个月,倒是合适她捏着玩。”

    贺寒舟脸上笑意渐深,甚至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这天底下,怕也只有谢云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哪怕是小时候在允安宫时,贺寒舟也没见过贺知雨随意把玩过周太妃的什么首饰摆件,御赐的那些也就罢了,便是她该得的那些份例,贺知雨碰的时候都是被嬷嬷在旁边看着的,就是害怕她不小心弄坏了那些宝贝。

    更莫说让婴孩儿随意玩耍那些碧玺桃。

    贺寒舟转身坐了下来,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颌,看着谢云逍,说:“对了,后日去赴宴,可别怪朕没有提醒你。”

    谢云逍转头,莫名地看着他:“什么?”

    “不要在皇姐面前提太多驸马的事。”贺寒舟说,“这几日进宫陪周太妃用膳,她是独自带着孩子来的,太妃问起驸马来,她也不愿意提,怕是有了嫌隙。”

    谢云逍想了想许由那人,状元出身,前年从翰林院调到了工部做事,兢兢业业很是勤勉,贺知雨当年一眼相中了他,私下接触几番便情根深种,即便两人身份悬殊太多,却也琴瑟和鸣至今。

    “陛下会不会想得太多?”谢云逍觉得有些突然,他对许由的印象一直还不错,“外男进后宫本就是忌讳。”

    贺寒舟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别的:“只要你记得后日不要碰这个便是,免得平白得皇姐一顿责怪。”

    谢云逍说:“陛下来这里寻臣,便是为了提醒臣这件事?”

    他还不至于去议论别人的内宅家事,更遑论是在贺汀的满月宴上,将这事儿搬到安宁公主面前。

    他又不蠢。

    “谢大人觉得是,那便是吧。”贺寒舟看着他,抿了抿唇,然后起了身,“今天这条抹额很衬你。”

    身边带起一阵风,谢云逍还未回神,贺寒舟便已经离开了茶室。

    谢康在前头和掌柜结账,并吩咐他待会儿差人,将东西送到谢府去。

    “关宁。”贺寒舟走了过来,喊了关宁,“回去了。”

    关宁说:“嗻。”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头出来,和谢康站在一起,恭送贺寒舟上了停在外头的马车,金丝盖顶的车厢落下了帘,关宁亲自驾着,甩了鞭,车轮缓缓朝前滚了起来。

    茶室的门又吱呀被推开,谢云逍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问谢康:“陛下走了?”

    谢康愣了愣,不明世子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老实说道:“走了,关宁公公驾着车刚出珍宝巷。”

    谢云逍说:“咱们也先回去。”

    他现在浑身紧绷绷的,心口也不顺气。

    “回去之后让厨房熬一碗驱寒的汤药来。”谢云逍说,抬起手背覆到自己额上,“凉凉的,那天温泉或许还是勉强了些,我不太舒服,有些像风寒。”

    谢康大惊,说:“那确实得快些回去,掌柜,可否借用你铺子里的马车,待会儿便给你送回来。”

    掌柜当然不会拒绝:“自然可以,我这就去安排。”

    他又开始长篇大论的肉麻起来,贺寒舟提取了一些有效信息之后便听不下去了。

    “钱留下,你可以出去了。”

    谢云逍立即又要泫然欲泣。

    “补药啊老婆,你补药这么狠心!老婆,我补药离开你啊!”……

    贺寒舟不为所动,默默看着他“作妖”,谢云逍演着演着也演不下去了。

    他看着贺寒舟一直十分平静的完美的脸蛋,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个疑惑。 

    “老婆,你是直男吗?”

    怎么一点情趣也没有。

    第 53 章   钢铁直男

    “直男?”

    贺寒舟冷冷瞥向谢云逍。

    这词从谢云逍嘴里出来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谢云逍往一旁转移视线。

    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地龙烧了一整晚,屋子里烘热,谢云逍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半张脸露在外,盖住了耳朵,外头天光大亮,他仍旧没有半分要起来的迹象。

    门廊下的竹篾风铃被吹得叮当乱响,谢云逍平时很喜欢听的声音,这会儿困着,只觉得它太吵太闹。

    过了一会儿,风铃停下,捂着耳朵的手也慢慢缩回了被子里。

    只是还来不及好好睡回笼觉,外头的廊下又传来了沙沙哒哒一串人的脚步声,错落不一,得有三四人。

    沈妤怀里抱着鎏金雕荷的手炉匆匆走着,头上簪的双色芙蓉花玉石珍珠步摇稳稳当当,身边跟着钟石寒,她一边走,一边稍稍侧过脸问:“小小还未起?”

    “王爷昨天免了世子的晨练,又睡得晚,今晨便没有在惯常的时辰叫他起来。”钟石寒笑了笑,但这笑只维持了眨眼时间,便又落了下来,“况且今天……”

    话未说完,是他不想说出口,但沈妤已经明了,反而莞尔说:“小小答应好了的,他都不担心,怎么石寒还替他操心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带和沈妤的侍女已经到了谢云逍的门外,她抬手轻轻叩响:“小小,可醒了?娘亲要进来了哦?”

    里头没有人回应,沈妤朝钟石寒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闭合的房门。

    屋里暖洋洋的,沈妤将手炉递给丫鬟,径自去了床榻边。

    谢云逍夜里睡觉不喜欢拉着床帘,故而沈妤一进去里头,便看见他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被里了。

    见他睡成这般,沈妤不免失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替他拉下了盖住脸的被子,她的指尖凉,抱着手炉也不太暖得好,碰到谢云逍热乎乎的脸颊,稍低的温度碰醒了他。

    沈妤见他动了动眼皮,晓得这是醒了,便轻声说:“昨夜不是还说今晨要早早起来看雪?怎的这会儿雪也停了,我们小小还在被里呀?”

    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谢云逍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翻身转到了她这边,眼睛还是闭着的,用带着弄弄倦意的严肃语气说:“娘亲,我今天就满十岁了。”

    沈妤脸上笑意渐渐变深,说:“十岁的大孩子了,睡觉还要像小朋友一样缩起来,还要赖床,康哥儿都要笑你了。”

    谢康小谢云逍两岁半,今天也早早起了,已经完成了晨时的功课,这会正跟着他爹娘一起,清点着夜里要放的灯。

    今日是上元,也是谢云逍的生辰,属兔,每年这天的夜里,谢孟宗和沈妤都会带着他去城里府川河边放小兔灯。

    谢康点的就是这些。

    十岁了就要放十盏,王府里人人都记得,他少年老成,还是想再核一遍。

    沈妤说:“刚才过来时娘亲碰到他,他还拿着你的小兔子问娘你起了没。”

    “我起!”谢云逍最吃这样的激将法,努力撑起身,四肢像猫一样撑在被子里,说,“娘亲,你看,我起了。”

    “那快点来穿衣裳。”沈妤说,一旁的丫鬟见到她招手,连忙将早早备好的新衣拿过去候着,“不是还说要去堆雪人吗,再不去,怕是要化干净了。”

    荆城的冬天很难下一次雪,不似虎岭关和雁都,每个冬天都是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谢云逍记事起就总听沈妤说起在雁都见过的雪,冰凌在屋檐下被太阳照得五光十色,雾凇满林似仙山奇境。

    荆城就不是这样的,冬天多小雨,湿淋淋,不点地龙,那冷气能钻进被子里陪你困觉,即便能看见远处的雪山,可城里许多树却连叶也不落,终年都是绿色的。

    只靠着深浅来辨别在的季节。

    那会儿谢云逍四五岁,以为只有折箩山那样高的地方才会长雪,那娘亲和爹爹待过的雁都是和折箩山一样高的地方。

    后来长了几岁,知道了雁都就是雁都,不是什么和折箩山一样高的地方,但有着同折箩山一样的雪。

    今年冬天很冷,昨夜用过晚饭,忽然就下起了雪,谢云逍和谢康都是第一次见,稀罕得不行,扔下饭后点心便冲了出去。

    雪花小小一个,不是沈妤说过的鹅毛那样大,谢云逍接到手心,在檐廊橙黄的灯下仔细看,发现好像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

    只是还不待他拿给沈妤看,便已经融化在了他的体温里。

    不过不重要,齑粉一样小的雪也是雪,再加上第二日是上元节,也是谢云逍的生辰,每年只有这天谢孟宗才会免了他的功课,也可以睡晚一点,他和康哥儿在院子里玩疯了。

    但直到他睡觉前,雪也还是只有一点点大,沈妤告诉他,睡起来就好了。

    这会儿听到沈妤说雪快化了,谢云逍才有一点紧张感,他长得不算快,十岁才到沈妤的腰上一点,刚想扑出床外去扒着窗看院子,便被娘亲拦腰抓了回去。

    沈妤说:“骗你的,好好穿衣,后半夜下得大了,院子里的雪都有一节指深。”

    谢云逍哦了一声,有些悻悻,他还以为有一腿深。

    丫鬟捧着他的衣服,都是熏好的,带着梅花香气。

    生辰这天穿红是荆城的习俗,谢云逍自觉已经长大,不爱要正红的颜色,沈妤依着他,最后定了稍稍沉一点的银朱的锦做了一套今天穿的棉袍,谢云逍也是第一次见,穿上后去找了谢康,才知道自己后背上绣了一只兔子。

    谢云逍苦了脸,说:“出去大家都会笑话我,这是女孩子的纹样。”

    谢康却觉得好看,说:“不呀,很衬世子呀。”

    都那么漂亮。

    谢云逍气极了,顾不得他比自己小,打定主意不要给他分生辰糕了。

    但穿都穿了,今天里沈妤是不会让他脱下来的,谢云逍没有办法,回屋里让钟石寒给他找了一件小狐裘穿上,将那只小兔子挡了起来,才愿意跟着谢康一起出门。

    上元节的街上热闹,又下了雪,好多小孩儿推挤追打在街边,随便见了谁就扔去一个巴掌大的雪球,谢云逍和谢康都被扔到了,两人不甘示弱,当即就抓了雪扔了回去。

    很快出了一身汗,狐裘披不住,最后还是给了身边陪着出来的钟石寒。

    不过这会儿谢云逍已经玩疯了,早早忘了自己身后背着一只小兔子的事。

    匆匆吃了午饭,谢云逍和谢康都惦记着还要出门,但这会儿的街巷和早晨出门的那会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指节深的雪早就被人们踩碎,喧闹化成了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若非墙根和街相交的地方还有些许残雪,屋檐瓦顶上没有被炊烟熏过的地方还覆着那么深,谢云逍会觉得早晨的玩闹似一场梦。

    荆城的雪,到底还是同娘亲说的雁都的雪不一样。

    谢云逍在王府门槛上坐下,撑着脸望着远处的折箩山,皑皑雪色涂在透蓝的天幕上,他看得移不开眼。

    谢康不想坐,他觉得冻屁股,并对不怕冻屁股的世子爷很佩服。

    他看着街巷,不远处的巷子口突然转进来一辆马车,四匹马拉着,谢康懂得一些规矩,王爷的车驾是五匹马,四匹马的车驾虽然稍稍次了一些,但荆城里除了王府里外,没有谁能再用这个规制。

    谢康当即就想到了半月前从爹爹那里听来的事,惊呼一声,指着那边对谢云逍说:“世子快看,那是不是来接咱们上雁都的马车?”

    谢云逍这才收回视线,顺着谢康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马车已经快到王府门前,速度也慢了下来,最后,在石阶前停下。

    驾车的车夫配着刀,先下了车,车帘被人从里头掀开,一双文人写字的手,没有让护卫扶着,棉袍大氅,从车上不紧不慢地下来了。

    谢云逍站起了身,让谢康进去叫人,再回过头时,来人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云逍?”

    听见自己的名字,谢云逍心里的警惕稍稍落下去了一些,嗯了一声,问:“你是谁?”

    “鄙人林海潮。”林海潮从随身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只绣着兔子的荷包,递给他,说,“路上匆忙,来不及准备旁的,这是从雁都启程前,我的学生让我带给你的礼物,鄙人皮厚,借花献佛,祝你十岁生辰喜乐。”

    那只兔子绣得歪扭,一看便知是个新手,谢云逍有点嫌弃,但沈妤教过他不可以这样。

    “谢谢林先生,也谢谢他。”谢云逍双手接过,抿了抿唇,似乎还是憋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大人了,不用小孩子的荷包。”

    林海潮失笑,似乎是没想到谢云逍是如此一个性子,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你和你娘亲很像。”

    谢云逍眉眼和神韵肖母,早早有了潋滟之感,轮廓和唇却像谢孟宗,多了几分硬的线条,冲淡了红痣点在他身上的艳。

    他以为林海潮指的也是相貌,听完笑了笑,颇有些得意,说:“娘亲也说我还好长得像她。”

    林海潮不言语,摇了摇头。

    大门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小厮将门打大开,谢孟宗走在最前面,沈妤伴在他身边,亲自走下台阶,朝林海潮抬手作揖。

    谢孟宗说:“没想到是林先生亲自来,天气湿冷,快,里面请。”

    沈妤牵过一旁的谢云逍,也同林海潮打了招呼,又对谢云逍说:“小小,这是要带你去雁都念书的林海潮林先生。”

    方才已经认识过,谢云逍却也还是又乖乖点头,说:“林先生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前厅,屋里温暖,林海潮脱掉了大氅,钟石寒上前,替他接了过去。

    沈妤问:“林先生一路奔波,必定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会儿,房间都是备好的。”

    林海潮摆了摆手,说:“休息就不休息了,谢谢王妃好意,等世子过完生辰,便就要走了。”

    沈妤愣了愣,似乎未曾想过会这么快,抹了胭脂的脸也霎时白了,连快步走路时也不曾晃动的步摇,这会儿仅仅只是抬手掩唇藏起她的惊讶,却啪地甩在了脸上。

    谢孟宗皱眉:“大可明日天亮了再启程,为何如此之赶?”

    林海潮看了一眼外厢跟着谢崇去停放马车的护卫,眼神又落在谢云逍身上,说:“王爷,我并非是只身来。”

    谢云逍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谢孟宗,最后又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沈妤。

    沈妤弯下腰,抱了抱他,说:“云逍啊,今天晚上,娘亲给你多点一盏灯,好吗?”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好。

    对他来说,都是不讨喜的兔子灯,多少盏都是一样的。

    “去了雁都,新岁就可以见雁都雪了。”沈妤说,“到时候娘亲和父亲过去,你将你见到的仔细说给我们听,娘亲想知道,云逍见到的雪,和娘亲见到的雪,是不是一样的雪。”

    云逍啊——

    云逍。

    谢云逍从未听沈妤喊过那么多次他的名字。

    仿佛今天之后,他便听不到了。

    那天下午,林海潮来了之后,谢云逍便去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搬到王府准备的马车上,花光了后面剩下的白日,匆匆吃了饭,沈妤便带着他去点灯。

    还不到城里的放灯时间,去不了府川河,沈妤便带着他在王府的荷塘里,放了十一盏兔子灯。

    上车时,谢康哭了,怎么哄都不愿意走,谢崇最后点了他的睡穴,才让他安静下来。

    谢云逍是第一次见谢康哭,他后知后觉,懵懵懂懂的,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上车之前,死死抱着沈妤,不愿撒手。

    “乖啊,云逍,在雁都和林先生好好学。”沈妤亲了亲他的额头,哄他说,“新岁的时候,爹爹和娘亲去看你。”

    谢云逍呜了一声,湿了眼,但不想被她看见自己哭,用力蹭在她肩上。

    荆城去雁都的路太长,经过许多千篇一律的风景,谢云逍走累了。

    “骗子。”谢云逍声音哽咽,喑沉沙哑,“……年年都只有我一个人看,雁都的雪,一点也不好……”

    清溪冷香覆满鼻息,温热的手覆在他的额上。

    贺寒舟低下头,似乎想听明一些:“谢哥哥?可醒了?”

    谢云逍缓缓睁开眼,眼睫上挂着水汽,连面前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明,还未褪下的高热让他的脑袋浑浊不清。

    他只是想凑近看看而已。

    却蓦的触到了另一双薄软。  

    谢云逍挺起胸膛,龇牙一笑。

    “当然,老公我才是最靠谱的。”

    贺寒舟蹙着眉移开视线,表情微微有些别扭。

    “靠谱在哪?”

    谢云逍又腆脸笑道:

    “靠谱在,我随时都会贴在你身旁,不叫你害一点相思病。”

    “……”

    第 54 章   慈善大家

    同一时间的冀州巡抚李文厚的书房之中,浙江布政使周忠、胡幕僚、以及下属几位官员等都在内。

    胡幕僚刚刚将他在客栈中打探的消息向在座的一一汇报了,众人已商议过一阵。

    眼下,李文厚手持一封书信,半晌才抬头看向胡幕僚。

    “此行,你见到谢云逍了吗?”

    胡幕僚忙起身,“回老爷,这倒没有。”

    长卷似的朱红色宫墙在谢云逍身后铺开,寒橙的飞檐装裱了框,发顶金镶玉的冠簪、和身上的荷花银线暗纹一起被镀上缱绻的浅金,君子温润,他是落在画卷上的一捧雪。

    扑簌簌地,朝贺寒舟落来。

    贺寒舟攥紧的拳又缓缓松开,冷白掌心留下用力的红痕,情不自禁的,朝谢云逍的方向迈出去了半步。

    “谢先生!”

    贺峋嗖地一下从贺寒舟腿边窜过去,带起的一阵风吹起他的袍边,贺寒舟顿住,看着贺峋朝谢云逍扑了过去。

    谢云逍的长袍裙边也被他漾了起来。

    贺峋心里急切,但还记得谢云逍是大病初愈,到他跟前便刹住了脚,扬起脸问:“谢先生,您病好了吗?”

    一双眼直溜溜地看着谢云逍,看他的脸红不红润,嘴唇有没有血色。

    这是昨天贺知雨请张致和到家里来给儿女请平安脉时,贺峋向张致和请教的,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这会儿全用出来,认认真真地看。

    谢云逍是教他算术的先生,虽然只是稍稍空闲的时候才来给他上课,但贺峋还是最喜欢他。

    谢云逍弯腰揉了揉他的头,说:“谢谢峋儿,先生好全了。”

    说完,谢云逍直起身,贺寒舟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臣给陛下请安。”谢云逍向他行礼,“今日要来叨扰您和安宁公主一家团年了。”

    贺寒舟不愿意他说这些,可除了这些,两人之间很难再有别的话可以言语,便点了点头,让他平身。

    时辰还早,贺寒舟让关宁在辰阳宫的中堂里摆了茶水点心,贺知雨没有出来迎谢云逍,在那里的桌边吃着贺峋给剥的瓜子。

    见到谢云逍来,眉眼挑了挑,打趣说:“谢大人今天穿得这么隆重,是要去见哪家小姑娘?”

    她是故意的,说完还看了一眼贺寒舟的脸色,果然见到他脸上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紧张。

    贺寒舟自是也知道谢云逍穿得隆重,上一次是为了在万宝阁镇场子,那今天呢。

    他尚且不会自作多情去推测谢云逍是为了来见自己才如此,但更明白谢云逍更不会为了去见其他人而如此。

    抛开皇帝的身份,他在谢云逍的心里,并不比旁人重,却又幸好是皇帝的身份,他在谢云逍那儿,总能占个特殊。

    贺寒舟脸上的不自然很短暂,片刻后便又自若了起来,若非贺知雨早早等着,怕当真要错过。

    算上谢康,他们四人算是竹马寒梅,贺知雨年岁最长,比谢云逍大两岁,再来便是谢康,贺寒舟排在了最后头。

    掐头去尾,二二又二二,倒是差得正正好。

    故而,谢云逍并不会将贺知雨的打趣放在心里,即便如今他和贺寒舟比过去生分,但和贺知雨又是另一回事。

    “公主莫要这般说。”谢云逍笑了笑,辰阳宫各处的屋子都点着地龙,他甫一进来便将狐裘脱了,随手一递,被人接了过去,“哪家姑娘舍得自己跟了我。”

    谢云逍只是随手递过去的狐裘,觉得当是康哥儿接了,见到贺知雨愣怔的表情,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谢康没有进殿,狐裘被贺寒舟搭在了手腕上。

    “陛下——”

    贺寒舟将狐裘盖给了贺峋,七岁少年的个头只勉强到了他的大腿处,小小一只,被他这番笼下去,几乎要将贺峋藏住了:“乖峋儿,拿去,替你先生放起来。”

    贺峋将自己的头从狐裘里扒拉出来,乖乖巧巧说了好,噔噔噔跑去置衣的那边。

    这会儿,贺寒舟才转过脸看向谢云逍,问:“谢爱卿可是有事要说?”

    谢云逍:“……臣无事。”

    “那便坐吧。”贺寒舟说,“今天请爱卿来是进宫里做客,不必拘束那些繁礼,自在些便可。”

    谢云逍点了点头,应了好,桌子本就没有摆大的出来,恰好够三人的,贺知雨挑了上首位置的左边,谢云逍自然也就落在右侧。

    贺寒舟垂下眼,手背在身后,指腹交错捻了捻,似乎在延长方才在狐裘里碰到的带着梅香的体温。

    贺峋这会儿放好了谢云逍的衣裳,又跑了回来,他人不大,占不了多少空间,位置便安在了谢云逍和贺知雨之间。

    他拍拍贺知雨的手臂,说:“娘,周嬷嬷呢,我想给先生看我的课业。”

    贺知雨点了点他的额心,颇有些无语,说:“你皇舅舅请你进宫里来玩,怎么还惦记着那些东西。”

    贺峋瘪了瘪嘴,说:“先生恰好在嘛,春休前布置的课业里头有几处峋儿看不懂,今天又是春休最后一天,今天不看,明日就要被先生打板子了。”

    说完,贺知雨的视线落在了谢云逍身上。

    谢云逍正端起茶杯,贺知雨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差些洒了茶,贺寒舟抬手虚虚扶了扶他。

    谢云逍不曾察觉他的动作,这会儿满心都是冤枉,说:“公主,峋儿说的先生可不是臣。”

    贺峋口中先生来先生去,没有哪一个是他。

    从仕的那些个考试,不考算术不说,寻常人家给孩子念书也不会学这些,偏贺知雨是个例外,她不想贺峋做个只知读书的死脑筋,怕贺峋学弯酸了,便去请了谢云逍来教他算账。

    一开始找来,确实说的是算账,说沾些红尘世俗气,更有人样。

    且信誓旦旦,和谢云逍论了几句,世上最沾红尘俗气的,不外呼银钱与情爱。

    贺峋还小,情爱尚早,那便好好摸摸银钱。

    但谢云逍哪能真听,要教便需得认真一些,更何况,贺知雨特别实诚地抬了两箱金子来,不说旁的,就算只看在金子的份上,他也得拿出诚意。

    启蒙是谢云逍自己编的册子,觉得贺峋学得差不多后,便开始教他《九章算术》[1]。

    不过因为贺峋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宫里学旁的,谢云逍又忙,故而到现在一年多,也才学了一章的内容。

    他也只在春休前检查了贺峋的学习情况,觉得没问题后,便没另外布置课业。

    更不可能让贺峋吃戒尺。芸豆和茭白在寝殿外扫落叶时,周围几个小宫女一边偷闲,一边唠着闲话。

    “如今谢妃得宠,也该搬一个更大的宫殿了吧?”

    “就是就是,清濯殿虽然大,但谢妃总是和九殿下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

    “九殿下不过比谢妃小了两岁,万一觊觎谢妃貌美……”

    芸豆急道 :“你们胡说什么呢?!”

    “你急什么?九殿下都没急呢?”

    小宫女们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芸豆气得不行,正想和他们理论。

    “啊!”芸豆身后,茭白惊呼一声。

    众人一回头,这才看到寝殿门扉刚刚摔上,贺寒舟从里面快步走出,他明明穿着皓白的素色丧服,一双眼睛却入了魔般恐怖。

    偏偏今日又是十六皇子的丧礼,几个小宫女更是害怕,顷刻间脸色煞白,谁也不敢说话。

    芸豆看了看台阶那头的寝殿,莫名觉得不安。

    “我去看看谢妃。”

    茭白也和她一起跑了过去。

    年纪小的宫女总喜欢拿谢妃和九殿下同住这件事开玩笑,只有她们俩一直担心谢妃出事。

    谢妃从前那样对待贺寒舟……换做任何人,都免不了恨。

    更何况是如今恢复尊贵的一国皇子。

    她们赶到寝殿前,打开被贺寒舟摔上的门,一下子发出尖锐的惊呼。

    “谢妃?!!”

    缩在地上的谢云逍虚虚地伸出手。

    芸豆和茭白赶紧把谢云逍扶起来,他现在腿脚受过伤,摔了就很难自己站起来。

    “谢妃可有哪里伤着?”芸豆焦急地检查着谢云逍的身子:“是九殿下……?”

    谢云逍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没事,歇一会就行。

    芸豆和茭白根本歇不住,她们急得不行,一把谢云逍搀回床上,就赶紧出门去叫许太医。

    她们朝着太医院的方向快步跑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视一眼。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她们是真的慌了,自家三少爷幼时大病过一场,老爷心疼,之后便一直让他养尊处优,娇惯着长大。

    谢妃哪里有受过这种苦、这种委屈?

    “要不,我们写封信回去吧?”

    老爷少爷虽然和谢妃有过矛盾,但出了这种事,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贺知雨听了他的话,两眼一翻,说:“谁晓得呢,本宫才不信。”

    贺峋帮谢云逍说话,小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看着他娘亲说:“谢先生没有给峋儿布置课业,也没有用戒尺打过峋儿的手心。”

    贺寒舟也看她,说:“峋儿大了,即便真挨了罚,皇姐也不可不由分说便去责怪他的先生,错便是错,再护着也变不成好。”

    贺知雨放下手里的瓜子,轻哼了一声,说:“你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峋儿,娘亲将你送给皇舅舅了,以后天天住在辰阳宫,想见你谢先生的时候,当即就能见着,如何?”

    贺峋顿了顿,乌黑的眼睛忽的亮了亮。

    再教养得乖巧的小孩也还是小孩,每回贺峋来辰阳宫,这儿的宫人事事都会顺着他,更别说他外祖母的允安宫,贺峋过去更是要风便是风,要雨便是雨。

    知道娘亲在闹他,但多多少少,贺峋心里是有一些期待的。

    但见到贺知雨的眼神,贺峋便飞快摇头,说:“不的,峋儿要回家陪娘亲。”

    贺知雨满意地笑了笑,可不待她的笑多挂一会儿,又听见贺峋问贺寒舟:“舅舅,在辰阳宫,真的可以天天见到谢先生么?谢先生也住这里?”

    谢云逍连忙说:“当然不是。”

    他可不敢等贺寒舟说些什么,他愿意逗贺峋是他的事,但谢云逍不愿,比起住进辰阳宫,他更愿意天天睡户部的值房。

    贺峋又看向他,问:“可林先生说,谢先生日日下了朝都要忙许多公务,夜深了才能归家,不可以直接住在舅舅这里么?能休息得好些。”

    小孩子单纯,童言无忌,对他来说,在座的三人都是他极亲近的人,亲近之人住在一起,那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谢云逍知他口中的林先生并非林海潮,而是林海潮的独子林闲,前年中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倒是合适当贺峋的先生。

    唯一不好的是,那人除了学问学得好外,其他地方显得散漫了一些,下了值爱去茶楼酒馆听闲书,逗鸟弄花,自觉得了趣的,连小孩儿面前也要说上一回。

    不过倒是同谢云逍挺合得来,谢云逍来雁都在宫里陪学听林海潮的课时,林闲在外头山里书院念书,前年之前,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一回都很尽兴。

    谢云逍想想林闲那张嘴,心里抽了抽,说:“夫妻才会住在一起,峋儿想想父亲和娘亲,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贺峋又想了想,点了点头,似乎确实是这样。

    “陛下自然是要和他的妻一起住的。”谢云逍说,莞尔一笑如冬日旭阳里吹过的暖风,“你舅舅的妻,如何能是先生呢。”

    贺知雨看了一眼贺寒舟。

    贺寒舟正端了茶掀开盖到了面前,水汽蒙蒙挡住了他的眼,热气氤氲,里头反而荒芜。

    暖风轻抚过了门前,却不入。

    贺寒舟的脸色很明显地黑了下来,谢云逍连忙讨饶。

    “我开玩笑嘛寒舟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

    贺寒舟见他态度十分恳切,斜了他一眼。

    “什么错?”

    谢云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咧嘴笑了。

    “爱你我不知所措。”

    “……”

    “谢云逍!”

    第 55 章   赈灾款

    谢云逍揉着耳朵,一脸笑嘻嘻地在贺寒舟身后回了客栈。

    因今日格外的“油腻”,谢云逍还没来及说上话,贺寒舟“啪”地一声就将房门给关了。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遗憾地独自回屋了。

    当天夜里,谢云逍二人白天经过的那些富商门前,都被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民给围住了。

    冀州城的这些富商最近把粮价炒上了天,本就心虚,今日清早一开门,就见府门前围了一群在他们眼里衣衫褴褛的“乞丐”,还以为是来抢劫的,一时之间都被吓坏了。

    情急之中,他们赶紧关闭府门,偷偷派人去冀州衙门去搬救兵,但求救的小厮好不容易跑到了衙门,州府衙却因忙于押送岁贡,抽调不出来人手来,最后他们只请来了七八个衙役来查看情况。

    那几个衙役一向闲散惯了,本还不以为然,觉得来求救的小厮大惊小怪,但一来现场也被吓了一跳。

    这些富商的门前足围了近百人,乌压压一片。

    衙役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打退堂鼓。

    就算把冀州城所有的乞丐都捉了来都凑不齐这么多人,这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口,别是附近山头的强盗吧?

    他们看向领头的赵衙役。

    “赵头,要不,咱们还是撤吧……”

    赵衙役本是混迹市井靠巴结长官当的领头,一向对平头百姓不屑一顾。

    他踢开一旁的小衙役,骂道: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乞丐,怕他个鸟!”

    他啐了一口,撸起袖子,冲那群人阔步便走了过去。

    谢云逍的腰在虎岭关时受过伤,军医一直让他静养,但在边关那档子地方,没有人能当真遵得了医嘱,静是静不了的,嘴上嗯嗯两声答应得快,转身掀帘出了军医的帐子,休养几天便继续当他的差去。

    他尚且年轻,恢复得快,过了个把月便好全了,只是落下暗伤,平时倒不会如何,可一但僵硬地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多少会有些发胀酸软,需要缓一缓。

    并不是多严重,但总是不舒服的,贺寒舟又抱得紧,尤其谢云逍还不习惯同别人这样亲密,因此将自己的腰板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正,酸胀感也更重。

    谢云逍在心里叹了叹气,手伸到腰侧,在贺寒舟圈来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太子殿下,抱够了吗。”

    拍得很轻,带着轻柔的、哄小孩子的语气落在贺寒舟的耳边,贺寒舟的鬓发都被他的呼吸拂开了,在脸颊上轻轻点着,贺寒舟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又圈紧了一些。

    但只紧了一瞬,快到谢云逍还在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又贴得紧了一点时,贺寒舟便松开了手。

    松是松了,但人还在谢云逍面前站着,两人之间一拳的距离,怕是贺寒舟只要稍稍抬手,便能捉住谢云逍的袖口。

    谢云逍暂且没注意到这个,他看着贺寒舟,微微俯视只能见到对方饱满的天庭,眼神又在朝下落,颇有些说不上的委屈可怜之意。

    贺寒舟倒不是故意的,他的眼神始终不敢落在谢云逍的脸上,嗯了一声,算是在回答谢云逍刚才的话。

    他不敢开口说长句,他太紧张了。

    故此,贺寒舟才连看也不敢看谢云逍,可又不能当真不看,落着的眼神游移几瞬,最终落在谢云逍的脖子上。

    圆领的袍衫严丝合缝地贴着肩颈的角,离开雁都那会儿还有着少年人的圆润,如今回来,却带着初熟的霜雪棱角。

    人天生会趋利避害,贺寒舟的视线落下来本就是为了不被谢云逍看出什么端倪,但偏偏,女娲捏小人儿的时候偏心,给谢云逍的,各处都是好看的。

    圆领下,一根浅色寒筋蜿蜒缠了上来,似工笔游走过的痕迹,勾勒了线条雅致修长,最后收束于颈后。

    漂亮的人,随意一处都缠着勾人线,贺寒舟再想别开脸逃避,但身上就好像被绳子缚住了那般,动弹不得。

    谢云逍啧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小时候的贺寒舟倒是喜欢一直盯着自己看,赶也赶不开,这会儿大了几岁倒是懂矜持了,但可惜太软弱,还不如小时候那会儿。

    他抬手用虎口卡住贺寒舟的脸,扬起来轻轻一捏,说:“好了,贺寒——太子殿下,不要垮……颓丧个脸,看看你爹,再看看你爷爷——的画像,他们可不会露出你方才那样的眼神,瞧着畏畏缩缩、可怜兮兮的,就是因为这样,怡妃娘娘才敢抬手就给你一道巴掌。”

    贺寒舟被捏着脸颊说不了话,又被迫抬起头看他,谢云逍眉心的红痣跟太阳一样,烫眼得很。

    “储君也要有储君的威仪。”谢云逍眯了眯眼,说,“只有没主人的狗才会被人踩在脑袋上,你不学着多靠自己,日后我离开了雁都,谁还能像今天这般护着你。”

    说完,谢云逍便撒开了手。

    贺寒舟白净的脸颊被捏出了红印,这倒是让谢云逍愣了愣,一挑眉,心道他这点倒是没有变,稍微用些力在贺寒舟身上留久一些,就会出痕迹。

    这点体质,倒是也帮了贺寒舟大忙,他在允安宫虽然被当做空气一样养着,但贺知雨偶尔还是能记起这么个弟弟,允安宫的那些宫人顾忌着她,平时背着的时候,最多克扣些饭食,并不敢当真对他动手动脚。

    林海潮和关宁在谢云逍虎口卡出去的那一瞬就瞪圆了眼,还来不及让他住手,便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后头的话,双双黑了脸。

    “谢云逍!”林海潮上前去拍了他后脑上,瞪着他,说,“怎么能对殿下说这样的话!”

    林海潮心里翻起滔天浪,差点忍不住破了自己君子礼仪破口大骂,临门一脚时憋了回去,却还是在心里对谢云逍狠狠骂了几遭,这小子明知在从前,太子殿下过的是何种日子,偏偏还要往殿下的伤口上撒盐!

    况且——谢云逍脑内回荡着系统的暴风哭泣。

    【呜呜呜呜宿主你没事就好呜呜呜呜……我还以为救赎任务现在就要失败了……】

    谢云逍安慰他:“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可是真的太恐怖了……呜呜呜呜我还以为……】

    确实挺恐怖的。

    谢云逍也不知道贺寒舟发的什么疯。

    当时……他一提“母妃”二字,突然被贺寒舟猛地推倒,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脖颈就已经覆上了一双手。

    他当时浑身颤抖了,猛地闭紧眼。

    他以为贺寒舟要杀他。

    可是那双手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按住他,用手心紧紧包裹住他的每一寸呼吸。

    预想中的可怕窒息感并没有降临。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只看见少年跪坐在自己身上,背着光,五官都被阴翳所笼罩。

    谢云逍能够隐约看清的,只有贺寒舟目眦欲裂的一双眼,和他脸上升起的……那股异样的潮红。

    系统并没有看见这些细节,谢云逍倒是看见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总不能是变态的xp吧?

    许太医赶来后,帮谢云逍看了看伤势。

    原主的身子弱,这么一撞一碰,身上留下好几处淤青。

    当然最严重的,还是要属脖颈外的这一圈……

    “还好现在撤了牌子……否则圣上要是看到,肯定会怪罪下来的。”许太医叹一口气,提醒他:“谢妃平日里若是要见人,且披一件风领,免得惹上非议。”

    谢云逍点点头。

    许太医开好药便离开了,留他在宫里休息了半日。

    趁休息的时间,谢云逍把家书又写了几遍,还是没有定稿。

    原主虽然被家里宠着,但脾气实在太臭,入宫前和家里的父兄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入宫之后,直接就和家里断了联系,连家书也不回一封。

    现在,要想和家人和好,还不被看出端倪,也是个难题。

    他正对着空白的信笺发愁,周源忽然小跑着赶过来,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主子,和你说的一样,十六殿下的丧礼上果然出了事!”

    周源向他汇报的内容,和谢云逍在原书里知道的,基本一致。

    在十六殿下的丧礼上,苏澄因为不小心错了礼节,遭到瑶妃的冷嘲热讽,百般刁难,甚至还受了体罚。

    瑶妃是圣上最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在后宫中的权力甚至大过皇后,想要处理一个小小的男妃,根本不在话下。

    谢云逍问他:“应该都解决了吧?”

    谢云逍早早就派人过去,在左右偷偷照顾苏澄,他应该不至于被欺负的太惨。

    “苏才人是没什么事,只是……”

    周源犹豫片刻,在谢云逍的催促下,终于开口。

    “九殿下当时也在……”

    “为了苏才人,九殿下动手伤了瑶妃,现在已被带去冷宫受刑了……”

    贺寒舟忽然出声,打断了林海潮的思绪,直直看着谢云逍,问:“谢哥哥会离开雁都?”

    一双眼睛里满是惊讶,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仿佛在他这里,谢云逍和雁都是连着线的,扯不断,他在雁都留多久,谢云逍就会在雁都留多久。

    谢云逍拍拍他的头,展颜一笑,说:“当然了,我的家又不在这里。”

    他额前两边各落下的一缕碎发被吹过眉,眼里潋着光,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贺寒舟甚至觉得看见了谢云逍身上将断的绳索,那绳已经很旧了,磨得粗糙不堪。

    那绳还能缚在他身上,无非是谢云逍他“乖”。

    贺寒舟垂下眼,没有再提别的。

    不过,尽管谢云逍嘴上说得轻松,一副第二日睁眼起床便能驾着马车晃晃荡荡回荆城模样,他其实做好了再熬好几年的准备,正如贺寒舟方才说的,如今陛下龙体康健,要熬到山陵崩,那会儿谢云逍觉得十年都算不上多。

    但偏偏,这年还未到年关,他们都以为会长寿的陛下便突发恶疾,驾崩了。

    怡妃魏杳不信,认定是有人暗中加害陛下,她虽然未指名道姓,可和明示也无二区别,贺寒舟这回倒是比上次坚定了些,按着不让发丧,直到太医们彻彻底底检查了尸身,确认恶疾是真恶疾,并无任何中毒迹象后,才昭告了天下。

    新皇登基大典在先帝下葬之后,贺寒舟虽然已经顶着了和他年岁不慎相的称呼,但上朝时还是未坐在龙椅上,而是在御案边另外支了桌椅。

    帝王的红白喜事都需大赦天下,如今两件事撞在一起,力度大于往常,谢云逍作为先帝召来的质子,也在这次的赦免之列。

    谢云逍对先帝本就无所谓尊敬之意,早早让钟石寒和谢康着手准备回荆城之事,并亲自给沈妤和谢孟宗去了信,朝他爹要了折箩山下的那处湖边院子,拾掇出来,当他回家后的第一个生辰礼。

    那院子不算大,同靖南王府自然无法相比,甚至比雁都的谢府还要小些。

    但谢云逍喜欢从那院子主院卧房的窗望出去的景,折箩山被框下,山顶终年覆着皑皑白雪,晨昏日落,偶尔穿上金红衣,在冷澈的湖水面上留下身影,草甸深林,四季之色皆有不同。

    就连那湖里钓来的鱼,尝着也比寻常街面上的更美味,这么多年,他在梦里也还会惦记。

    信寄出时,距离贺寒舟的登基大典还有半个多月,谢云逍特意在信里嘱咐了沈妤和谢孟宗这次不用回信,毕竟山高路远,一来一去花费不少时间,真等他们读到自己的信时,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行在回荆城的路上了。

    谢云逍趴在寒檀院的小阁楼窗上,窗沿下垂着紫藤花,在风里一飘一荡。他看见信差拿了今日最后的一封信后便匆匆策马赶出城去后,便一直勾着唇角,不曾放下过。

    只不过还没等信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谢云逍的视线里,谢康来敲了他的门,关宁公公带着陛下口谕来的,宣谢云逍即刻进宫。

    谢云逍从虎岭关回来后,先帝暂时命了他任户部左侍郎,可一直未下旨意让他去户部上任,他在家里乐得清闲,便也不主动提起这事。

    但这样被宣召进宫的事倒是常常有,先帝会宣他,贺寒舟也会宣他,谢云逍不以为意,只道和平时一样,应下后自去换了面圣的朝服,帽子戴得端正,一丝不苟,但走起路来,上头的帽翅便轻快的晃晃荡荡,显然和端正沾不上什么边。

    关宁亲自驾车来接谢云逍,一路到了辰阳宫外,领着他去了正殿,宫殿门大开着,林海潮已经在里头了。

    谢云逍见林海潮面容严肃,勾了一路的嘴角也不免展平开来,没见到贺寒舟,便问:“怎的不见陛下?”

    林海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内殿里。

    内殿是贺寒舟休憩的地方,明黄的床帐放下了一半,半月前见时还挺精神的少年,此刻正病恹恹的,闭着眼,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

    谢云逍变了脸色,几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贺寒舟的额,没觉得高热,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林海潮背着手,走到榻边,说:“太医来看过,陛下自登基后便一直不曾好好休息过,绷着神经,焦虑着,以至于离大典越近,连睡觉都变得困难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已经有六七日,都没有去上过朝了。”

    谢云逍眉头紧皱,刚想开口问找他进宫是何意时,便听见床上的人轻咳几声,柔柔弱弱地睁开了眼。

    谢云逍心中一慌,将帽子脱下来扔给小二,骑上马立即往衙门赶了过去。

    还没到衙门,远远的,他便见到一队衙役手持长棍冲贺寒舟围了过去。

    旁边还有人的呵斥之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个招摇赚骗的人给我拿下!”

    谢云逍飞身下马,一脚踹开了衙役。

    “我看踏马的谁敢?!”

    第 56 章   冀州衙门

    半路窜出一个不好惹的“程咬金”,余下的衙役互相对视,一时都不敢上前。

    周忠也被吓了一跳,刚刚谢云逍踹翻的衙役差点没撞到他,

    他回神来,冲着谢云逍怒叱道: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谢云逍也是一脸的怒容,他的声音比周忠的还大。

    “我是你爹!”

    听了他的话,谢康简直头皮发麻,敬谢不敏,说:“您就在边上看看吧,或者去小几那儿坐会儿,我待会儿让钟伯给您将早点端来。”

    小几是一方石制的矮桌,设在最垂花门进来另一侧开的最好的那一株梅树下,从墙上的月窗望进去,似一副装裱好的工笔水彩画。

    “起也起了,来也来了,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不舒坦。”谢云逍说,跟着谢康走到一口水缸边看着谢康开始舀水,“要不我下去抓鱼?”

    荷塘不深,即便有淤泥,最深的地方也最多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腰处,谢云逍被自己的提议弄来了劲,眼神一亮,就要撩起衣摆拴在束带上,再挽起裤腿踢掉鞋,好下池塘去。

    “您要真的闲,不如去看看年前您从户部抱回来的那一摞图纸。”谢康说,“您不还说那是春休结束就要回复工部使多少银子么,那一大摞,不早些看,最后得看到何时去。”

    谢云逍摆摆手,说:“春休才第二天,还早呢,不急,弄塘子要紧。”

    谢云逍弯腰弄好裤子,想了想还是将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对谢康说:“拿我捞鱼那个大网子来。”

    谢康无法,只得依着他。

    但这回的谢云逍比前两年靠谱一些,或者说前两年帮着清淤的时候有了经验,这回没再滑倒跌进塘子里,满身泥不说,过了两日还小小染了回风寒。

    清淤清了五六天,并非是要将底下的淤泥全都弄出来带走,这塘子还是要养荷的。

    确保能管一年后,清淤的师傅们便可以离开了。

    塘子里还挖出来不少鲜藕,谢云逍让钟伯给师傅们都带一些,剩下的都拿去做了吃,但谢府人少,那么大一堆藕吃不完,拿去做藕粉又稍显不够,谢云逍干脆让人规整一些出来。

    后半截春休,他正好要匀两天出来去拜访林海潮和安宁公主,贺知雨的小女儿满月,公主府里摆酒,他不能不去。

    他正好各给他们送一些去,只不过贺知雨那儿还要多备一份给小朋友的礼。

    上回公主府摆满月宴是七年前,他正好不在雁都,因此没能参加,再后来去同僚家小孩儿的满月宴,送的多是金镯子或者平安锁,但公主府可不缺这些,他还得另外想想。

    谢云逍的私库里没有合适送给小女孩儿的东西,正巧已经过了初七,各处铺子做生意的商贩们都回来开张了,他便打算带着谢康,去珍宝巷里逛一逛。

    谢康听他打算去珍宝巷,便又多带了几万两的银票。

    谢康问:“爷,咱们要驾车过去不?”谢云逍面色一僵。

    侍寝?谁?他?

    他也没做什么让老皇帝注意的事情吧?怎么就轮到他侍寝了啊啊啊?!!

    谢云逍强作镇定,让人给了方公公赏钱后,又犹豫地问:“……如今九殿下回宫,星象不利,又养在我宫里……”

    御前太监方公公答道:“前阵子钦天监确实禀报过星象不利的说法,不过这个月星象已经改变,圣上已经不再介意九殿下的事。”

    说完,方公公又轻声讨好的语气:“谢家世代为将,圣上不喜嫔妃体壮,前些日子才没有召幸。”

    他们这些男妃是钦天监与内务府一起,按照八字挑出来的,并未直接过皇上的眼。

    谢云逍听懂了。

    所以老皇帝今天是见了他,见色起意了?

    原主的这张脸和原本的谢云逍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五官俊朗明媚,眉眼却是清秀漂亮的。

    老皇帝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看见这样不施粉黛的清丽姿色,难免要被勾起兴致。

    系统为他默哀:【宿主……走好……(蜡烛.jpg)(蜡烛.jpg)(蜡烛.jpg)】

    谢云逍:“……”

    别这么早就开始上香啊!!

    谢云逍叹着气坐回轿辇。

    夜里,轿辇的视野灰蒙蒙的,他一抬眸,就看见黑暗里,少年的眼睛晦暗莫名。

    “……看什么?”

    谢云逍也不知道贺寒舟一天到晚盯着他干嘛,在想什么,指了指他:“手上的伤还疼吗?给我看看。”

    贺寒舟自然是不会主动将手递给谢云逍看的。

    谢云逍便直接拿起贺寒舟那双遍布冻疮的冷冰冰的手瞧了瞧——伤口看着和白天差不多。

    “让你涂的脂膏呢?”

    光知道杀人放火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冻疮都治不好,跟个孩子有什么区别。

    谢云逍只觉得无奈,拿出随身带的一小盒香膏,凑合着给贺寒舟涂了涂。

    虽然他们现在只差两岁,但谢云逍的心理年龄毕竟大一点,只拿贺寒舟当个小孩子。

    粗糙带刺的肤质被纤细如云的手指推开一层薄薄的膏体,将那些柔软的东西尽数挤入皮肤的缝隙里。

    贺寒舟迟疑地看着谢云逍给自己上药的动作,深邃的眼中带着疑虑。

    正极力忍耐着想要抽回手的冲动,却听到面前传来谢云逍轻轻的叹息声,声色似烟,一丝一丝飘过来。

    谢云逍摆了摆手,说:“不了,那边的管事看人下菜,我怕我们谢德子吃亏。”

    谢康说:“……那可以驾马车。”

    马车上有靖王府的印记,里头镌着“谢”字,整个雁都里就这么一家符合条件的谢姓人家,再看人下菜的铺子,见到了也只会拿他们当祖宗。

    谢云逍还是没答应:“走过去就行,又不远。”

    谢康忍不住道:“那皇宫还更近呢,也不见您每天走着去。”

    “那是去挣银子的,当然得把力气都省着用在关键的地方,咱们这不是只去花么。”谢云逍说,“好了好了,把我那条抹额拿来,穿富贵些,这样能直接看到好东西。”

    谢康知道他说的抹额,黑色云锦绣竹叶纹,两指宽,正中一块浑圆通透的翡翠被一圈小东珠簇拥着。

    谢康替他系好,又戴好他的玉冠,便差不多可以出门了。

    抹额挡不住眉间的红痣,再富贵,也有些突兀。

    谢云逍自然也知道,不过就是走过过场,他满意得很,抓了旁边的玄色狐裘,一边走一边自己披在身上系好,走路鼓了风扬起下摆,上了街没多久,贺寒舟便又在茶楼里听见了他的消息。

    贺寒舟给关宁递了眼神,关宁会意,匆匆下楼去大堂里待了片刻,便上来了。

    贺寒舟喝不下茶,推开去,问:“都说了什么。”

    关宁说:“说世子爷今天俊俏得很,翡翠抹额衬得他矜持清贵,什么竹什么梅,说的都是他。”

    贺寒舟问:“哪一条翡翠抹额,金红线编花的那一条?”

    关宁摇了摇头,说:“好像不是,是黑色的。”

    黑色?那倒是还没有见过。

    贺寒舟问:“知道世子爷去哪儿了么?”

    “珍宝巷。”关宁说,“应该是给您小侄女儿挑满月礼去了,这不就在后日么。”

    贺寒舟点了点头,起了身,说:“去结账,朕也还没备礼,正好过去看看。”

    关宁愣了愣:“啊?不是方才才让人——”

    贺寒舟睨了他一眼。

    关宁连忙捂了捂嘴,呸了两句,说:“这就去这就去,再不去,怕是好东西都要被人挑走了。”

    珍宝巷不深,走进去,巷子两边的铺子加起来也不超过十间,但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便宜,且越往里走,东西的品质便越好。

    谢云逍目的明确,带着谢康一路没有停留,走到最里头那一间万宝阁,跨过门槛,径自去找了掌柜。

    掌柜眼力好,一眼便见到打头这身浑身价值不菲,甚至瞧见了谢云逍额间的红痣,愣了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顿时认出了他,连忙将谢云逍和谢康一起迎进了里头贵客休息的茶室。

    甚至亲自去泡了茶来,又端上点心,问:“谢大人,您二位今儿来,是想寻些什么?”

    谢云逍刚刚端起茶,听见他喊出自己名讳,蹙眉问:“你识得我?”

    掌柜笑了笑,说:“瞧您说的,朱砂一点万花愧,天人之姿,雁都城里谁会舍得自己不认识您的脸。”

    谢康差点儿被茶水噎到,看向谢云逍,毫不意外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凶气。

    谢云逍放下茶杯,眯了眯眼,哼笑了一声,说:“掌柜的意思,我是那些,庸脂俗粉里最出挑的那个,庸脂俗粉?嗯?”

    谢云逍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

    “寒舟、等等我啊~”

    谢云逍欲跟上去,但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他回头看向周忠,表情凶恶。

    “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记住不要跟老子硬碰硬,我受的是伤,你丢的是命。”

    特地当放缓脚步听谢云逍能说出些什么的贺寒舟:“……”

    第 57 章   买粮

    谢云逍放完狠话后,便急惶惶地冲贺寒舟追了过去。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雨点。

    贺寒舟的脚步并不急,一滴雨滴恰巧砸中他的眉间,他抬手轻轻抹去。

    远处传来闷闷的雷鸣之声,刚刚还算明朗的天色已经变得黑沉沉的了。

    又是一场大雨。

    贺寒舟伸出手,很快有一滴雨珠砸在他的手心,沉甸甸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微微出神。

    后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贺寒舟微微一怔,回过神来。

    他刚想侧头看去,眼前的视线便被一片暗色挡住了,空中坠落的冰凉雨滴也因此不再落在身上。

    他歪头看去,正是谢云逍携着一股暖意贴了上来,他穿着暗色的里衣,嘴角含笑,微低着头将外套撑在他们两人的上方挡雨。

    “寒舟,怎么突然走了?”

    贺寒舟垂眸看向谢云逍衣冠不整的衣服。

    谢云逍干咳一声。

    他似不经意地、微微挺胸,凌乱的里衣便不免会显示出几分肌肉线条来。

    贺寒舟眼光一顿,复抬头有几分锐利地瞪向谢云逍。

    “你作什么?”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心虚。

    “咳,没什么,只是那什么,你一看我,我就忍不住想装比。”

    “先帝在您的这般年纪,已经有了安宁长公主。”谢云逍迎着他的眼神,不咸不淡,“林阁老年前还在跟臣提,今年要给您的大婚预留银子,臣原本回绝了,四月要操办您的冠礼,已经是一笔大开支,若大婚也是在同一年,今年预算的税收怕是要去掉一半,粮草军饷、各地贴给农户的惠利都会收紧。”

    谢云逍说:“陛下宽厚,登基后免除了很多苛捐杂税,是利好百姓的事,但国库的收入确实比不上从前,臣一直都觉得,能省一些的就尽量省一些。”

    贺寒舟听了他前半句,心里翻起火,但又被后半句压了下去,正想说话,谢云逍却又来了一句“但是”。

    “但是,”谢云逍不再看贺寒舟,望向远处的山,“臣和陛下多少有些君臣之外的情谊,四月的冠礼后,臣便要休致回荆城,此后再回雁都怕是不易,能亲眼见到您成亲,也不算坏事。”

    “谢云逍!”贺寒舟厉声,哗地一下从水里站起来,“你明明晓得朕的意思,为何还要说这些。”

    从温泉池里猛地站起来,身上的热气快速消散,片刻便凉透。

    玄色的短袍衫歪斜地贴在身上,印出块块分明的轮廓,若不是温泉池面还氤氲着热气,他身上挂着的水珠怕是要凝成冰。

    “陛下,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逃避这件事。”谢云逍蹙眉,“莫说臣没有提醒您,春休结束,这样的折子只会比往年更多。”

    贺寒舟的婚事从他登基那一年开始就一直被人提着,头几年还能说天子幼小,可以再等等,但今年他及冠,唯一的理由也不能继续用了。

    “你也想说,开枝散叶是朕的职责之一?”贺寒舟眯了眼,弯下腰,突兀地捏住谢云逍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谢尚书,那你呢?”

    似乎是没有料到贺寒舟会忽然锢住他,谢云逍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捉他的手钳住压在池边,却不曾想,贺寒舟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刚刚碰到贺寒舟的手腕,便被他一把扯过,翻身摁在了池边。

    贺寒舟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碰洒了晾着的酒杯,乳白色的温泉水被翻出白浪和大动静的哗哗响,关宁在屋里哎哟了一声,谢康反应更快,已经跑了出来。

    急匆匆地脚步声在雪地里响得明切,谢康一边跑一边喊:“陛下?世子爷?”

    “滚!”

    谢云逍呵住谢康,谢康听见他这一声,当即停下了脚步,只是脸上的忧心没有消下。

    “……陛下跟我没事。”谢云逍轻咳了两声,凶狠侧目瞪着身后的人,却用冷静下来的声音吩咐谢康,“带关宁公公去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陛下泡累了,待会儿要歇息。”

    关宁才跑到谢康后头,正纳闷他怎么矗在这儿了,脚步没停,被谢康手一横挡住去路,差点没摔在雪地里。

    “我知道了。”谢康说,看向关宁,“公公给陛下准备寝具了么,待会儿陛下洗完要用,不如跟我去看看?”

    “啊,这——不先去看看么?”

    贺寒舟出了声:“去吧,关宁,听世子的吩咐。”

    关宁这才应下。

    两人的脚步声再次走远,谢云逍不再掩藏自己的凶意,说:“松开。”

    贺寒舟不为所动,横在谢云逍胸前的手臂甚至更用力了一些,声音落在谢云逍耳边,说:“爱卿方才不是说朕长大了么,总得让爱卿检查一番。”

    “呵。”谢云逍气笑,“那陛下可不能只让臣一人检查,不如明日也去拜访林阁老,让他老人家也试试陛下的好身手?”

    贺寒舟冷了声:“朕不想跟你吵架。”

    谢云逍说:“臣也只是关心陛下,忠言逆耳,话就注定好听不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爱卿做朕的表率。”贺寒舟说,“辰阳宫的书房桌上摞了一堆请朕为爱卿赐婚的折子,要不要跟朕回宫里去,爱卿亲自从里头挑出一家来,春休一过,朕当即就下旨赐婚。”

    贺寒舟的手臂收得近,不仅横在谢云逍胸前,甚至还扣着他交叠的手腕压在后腰上。

    谢云逍看不见的地方,贺寒舟微微眯了眼。

    短袍衫这样湿贴,他倒是觉得比温泉水还要热。

    “好啊。”谢云逍说,哼笑了一声,“不若臣现在就同陛下回宫?”

    贺寒舟忽然就放开了他,眼神沉沉,说:“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谢云逍背对着他,抬手揉了揉后颈,闻言,半回头,望着贺寒舟。

    贺寒舟紧抿着唇,眼神直直地看着谢云逍,瞧着倒是强势得很,但更像入了无解局的困兽。

    谢云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抗拒成亲的事,但无法否认,贺寒舟此时的神情让他多少软了点心。

    到底是自己小时候带着到处捉鸟抓鱼的孩子,又是自己陪着走上太和殿的少年,哄一哄,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自己可真是好脾气。

    想了想,谢云逍说:“当然怕了。”

    贺寒舟眼亮了起来。

    “臣的姻亲如何,全凭陛下做主。”谢云逍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放好了态度,很端正,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只是臣四月后便休致,这样早早赐了婚,也是耽误他们,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当真批了那些折子。”

    但可惜,贺寒舟只刚刚亮了眼神,等他说完,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愈发难看。

    谢云逍以为是一句话还不够,正准备说第二句时,贺寒舟忽然转身,跨上了岸。

    带起的水扑到谢云逍身上,黑发湿透,发顶的圆揪泄了气那般耷拉下去。

    谢云逍抹了一把脸,便见贺寒舟抓起了他的狐裘披在身上,一句话不发,也不穿鞋,赤着脚踩在雪里,往屋里走去。

    “哎,陛下——”

    谢云逍出声喊住他,贺寒舟身形一顿。

    “那是臣的衣裳。”谢云逍说,“您穿走了,臣——”

    贺寒舟打断他,不想再听他说话,朝里喊:“关宁!”

    关宁正在里头跟谢康一起收拾着卧房,猛然听见贺寒舟唤他,扔下手里的活儿连忙跑出去:“哎,陛下,老奴在这儿呢!”

    贺寒舟走进屋里,里面生了好几个火盆来烘暖屋子,他偏偏却觉得这边儿比外头温度还低一些,用力拽紧身上的狐裘,手背上的寒筋鼓张,是气极了。

    “去,把朕的大氅拿去给世子爷。”贺寒舟吩咐,“伺候他穿上。”

    关宁:“……”

    “愣着做什么?”贺寒舟皱眉,见他还站着不动,心里便更堵,“朕叫不动你了?”

    “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关宁急忙说,“但奴才也得先伺候您更衣——”

    “谢康!”

    这回轮到谢康匆匆放下手里的活从卧室里出来,对贺寒舟作揖:“陛下有何吩咐?”

    “你伺候朕穿衣。”贺寒舟说,“关宁公公,现在能劳烦你去给世子爷拿大氅了吗?”

    关宁双眼一黑,知道陛下已经气到了极点,不敢再乱说话,跑得也比平时快,翻出大氅双手捧着,便匆匆往温泉池边过去。

    贺寒舟没有刻意压着声,谢云逍都听见了,他也是头一回见贺寒舟气成这样。

    他自然没有心情继续泡,上峰心情如此糟糕,他若是还这样悠闲,怕是等春休结束,真要被贺寒舟找借口报复。

    取过巾帕擦干身上的水,关宁已经到了他边上。

    谢云逍说:“公公放下吧,这几步而已,我不冷,待会儿陛下问,就说我穿过了。”

    关宁叹气:“您也真是,初一这样好的日子,何必又气陛下。”

    谢云逍却不觉得自己气了贺寒舟,古往今来,君臣之间的相处大抵都是如此,为官之人恪守本分,他只是把复朝后贺寒舟会听到的话提前说了而已。

    这还只是他一人提,等日后,那些大臣朝上朝下的轮番上阵,在太和殿说了犹觉不够,追去辰阳宫继续说,那贺寒舟岂不是得气得罢朝。

    “您穿上吧,别为难咱家了。”关宁说,叹了一口气,“陛下想知道,总归会有法子的。”

    “行吧。”谢云逍接了大氅,利落地披在身上,稍稍宽大了一些,但是很暖,“煮一些姜汤,让陛下用一些,天寒地冻的,莫要着凉了。”

    “哎,咱家晓得。”

    穿好大氅,谢云逍登上靴子往谢康的屋里去,他的卧房要暂时腾给贺寒舟,谢康自然会将他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

    自己放下头发用巾帕擦干水,梳顺,重新拿出一身玄色的厚衫穿着,窄袖束腰,想了想,他又披上了贺寒舟的大氅。

    关宁将两人留在池边的吃食都端回了厨房后,又去贺寒舟那边伺候了,谢云逍走到厨房,里面只有关齐留着看着火,上面煮着他刚才吩咐的姜汤。

    听见动静,关齐回头看了一眼,连忙行礼:“世子爷。”

    谢云逍嗯了一声。

    贺寒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去问外头谢云逍如何了。

    谢康替他换好衣服后,关宁正好进来,接替了谢康,拿了巾帕替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谢康还是头一回伺候他,不熟悉他的情况,关宁一眼瞧了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等着什么。

    “爷已经去换衣裳了。”关宁说,仔细搓着手里的湿发,“他还吩咐老奴给您煮姜汤。”

    贺寒舟未出声,但关宁能感觉到他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关宁松了口气,还得是这样才哄得了这位。

    过了片刻,贺寒舟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关宁替他梳着,贺寒舟问:“他如何还不过来?”

    关宁:“……许是累了?毕竟爷是昨天凌晨出的城,他那驴车您也知道,和宫里的马车比不了,怕是赶了一夜。”

    话音刚落,闭合的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

    谢云逍在外面说:“陛下,方便臣进来么?”

    贺寒舟伸手拿走关宁手中的梳子,挥了挥他,说:“进来。”

    关宁识趣地去开了门。

    谢云逍冲他颔首,关宁还来不及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人便已经大步去了里头。

    谢云逍搁下手里的托盘,不等贺寒舟开口,便主动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信啊,不信你看看护城河地水势吧,一天天的净想着贪污受贿,一群老登一点正事不干,我都替你们害臊……”

    说着,谢云逍不再理会他,边走边念。

    “船家,开船吧,别墨迹了,他们这群饭桶不敢做什么的,快开船,别一会把我老婆冻到了……”

    周忠有些呆滞地目送谢云逍远去。

    他楞楞看向河水,悚然间发现,明明上午快要涨到河岸上的水势,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降了下去,几乎已恢复成洪情前的水位了……

    “布政使大人,怎么办?”

    周忠猛然回过神来。

    “赶紧通知中堂大人,给左相递折子,快!”

    第 58 章   洗手做羹汤

    从午后起,从冀州出发的驿马已跑死四匹,终于在第二日寅时,第五匹驿马载着冀州巡抚李文厚的密折抵达了京城中心处的左相佟府。

    但佟府门禁森严,层层查验,等密折送到佟府管家手上时,已到卯时。

    “谢云逍冀州治水居然治成了?!”

    佟府大管家当下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快、快备轿!得尽快报相爷!”

    或许是关宁吩咐得急切,他才出去一会儿,关齐便进来了,脚步匆匆带着风,手里端了托盘,是干净的云锦袍和擦手的巾帕。

    关齐将托盘放在一旁,他话不多,像关宁说的那样十分木讷,先取了巾帕便要来替贺寒舟擦拭,也只是小声喊了一句“请陛下抬手”,便不再有旁的了。

    换作关宁,多少还会跟一句早些擦完好换衣裳、免得受风寒这样的体己话。

    不过幸亏贺寒舟不在意这些,若是换了先帝,这样只会闷头做事的奴才是断不会长留在身边的,过段日子随意寻个错处,打发去浆洗房洗衣裳都算是一个好落处。

    贺寒舟嗯了一声,依言抬了手,关齐手脚利落,正准备轻轻将帕子伸进去擦干净没入袖里头的水渍时,忽然被贺寒舟叫住了。

    “算了,朕自己来。”贺寒舟说,拿走关齐手上的帕子,“你出去吧。”

    关齐饶是再呆,也愣了愣:“……可您还没换衣裳……”

    贺寒舟看了一眼谢云逍。

    谢云逍:“……”

    他叹了叹气,说:“还劳烦关齐公公去寻寻公主和峋儿,要摆膳了,请他们先去前头坐会儿。”

    天色也确实到了这个时候,关齐不疑有他,低头道了是,便出去寻贺知雨和贺峋。

    中堂里又只余下他们二人,贺寒舟拿了帕子,自己给自己细细擦干净了水渍后,视线落到衣服上,再未看谢云逍一眼。

    他还没完全缓过劲,不让关齐近身,也是因为这个。

    况且,贺寒舟也知道,即便谢云逍答应了,也不会当真过来得这么快。

    他最会审时度势了,那杯雪霁茶本就是用过的,没多少水,看起来洒了半身,但实际除了没入袖口的那点有些不舒服,其他都可以当做瞧不见。

    谢云逍的确没有立刻动,看着贺寒舟娴熟的动作,一时有些恍然。

    哪个九五之尊会亲自做这样的事。

    先帝连沐浴都需要三四个内侍从旁服侍,贺寒漱和贺寒珏虽不敢如此比肩,却也还是效仿着来的。

    更遑论这样被茶水洒了自己擦手,怕是立刻就要迁怒内侍大骂几句,然后命令他们立刻去准备热水,要净身沐浴。

    谢云逍原本因为想起四年前的事,心里郁结得很,但他也很会安慰自己,贺寒舟相比起他的父兄,至少称得上是个好皇帝。

    兢兢业业辅佐了四年,除了偶尔还会像方才那样直接在脸上露出心思外,其余的地方,贺寒舟已经成长得很好了。

    谢云逍想,自己又何必继续因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他笑了笑,天明在即,何须为这等事自苦。路上,他问系统:“苏澄和贺寒舟不就是典型的温柔受和暴君攻吗?为什么还救赎不了贺寒舟?”

    不会是这个世界有什么bug吧?

    温柔,弱小,楚楚可怜,还对贺寒舟施以善意,简直比谢云逍的炮灰剧本好太多了不是吗?

    系统发出一声迷茫的“滋咔”,也回答不上来。

    明明,他们按照正常剧本运行了无数次,贺寒舟没有一次选择了苏澄。

    谢云逍耸肩。幽暗无光的偏殿内,唯有一片死寂。

    苏澄的脚步声远去后,贺寒舟沉下一口气,指尖轻点着木椅残破的扶手。

    他面前呆然站立的小太监,突然一瞬间拧紧了眉头,五官骤然扭曲收缩,跪地惨叫起来。

    而瑶妃突然也恍然回了神,看见面前七窍流血而死的小太监和旁边漠然坐着的贺寒舟,她惊恐地摔倒在地。

    “来人!来人——贺九杀人了——”

    她哭叫着想要爬出殿门口,贺寒舟眉头微蹙,几秒之后,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如果谢云逍看见这两个被蛊虫侵蚀的废人,是否也会哭叫着,害怕他。

    可惜贺寒舟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一晚,他难得耐心,等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第二个人,踏入冷宫的门槛。

    成霄小心翼翼地过来禀报,清濯殿的灯已经熄了。

    贺寒舟唇边弯起一抹笑,连成霄这样出生入死的死士都吓得不轻,赶忙退了下去。

    “母妃……母妃……”

    他嘲讽般,一遍遍念着这两个字,却又渐渐被这两个字拉扯进了一个漩涡。

    贺寒舟想将谢云逍彻底踩入无边的恨意里,却又一度分不清,那个在他头热时,一遍遍喊着“母妃在”的声音,究竟出自谁之口。

    无所谓原因。只要这一次,他撮合贺寒舟和苏澄达成he结局的话,他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拐入另一条宫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澄已经不在原处。

    关齐找来给贺寒舟换的衣裳是靛蓝色,偏深,谢云逍拿起来仔细抖开,便见下摆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龙纹,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自然精致,不过他记得贺寒舟很少在私下里穿这样的纹饰。

    这点上,贺寒舟也是和先帝不一样的。

    先帝尤其看重自己的皇权,从他总是放不下对谢孟宗的猜忌这事上便能看出了,但其实还有别的地方,比如衣裳。

    龙即九五之尊,造办处为了讨他先帝欢心,绞尽脑汁新创了许多龙的图样,若是新纹样入了先帝的眼,打赏的银子哗啦啦地就来了。

    但到了贺寒舟这儿,却是通通都用不上了。

    谢云逍不免轻笑出声,有些揶揄,说:“倒是难得见陛下穿这样合适的新衣裳。”

    贺寒舟顿了顿,茫然地转过脸看他。

    他这是……在夸奖他么?

    贺寒舟一时摸不准,可听谢云逍的语气是轻松的。

    一时间,贺寒舟仿佛浑身都舒开了那般,轻飘飘,如入云端。

    贺寒舟问:“……你不生气了?”

    谢云逍顿住,将贺寒舟的衣裳搭在腕间,转身莫名地看着他,反问:“陛下何出此言?”

    贺寒舟将巾帕放在桌上,又放远了刚才倒下的茶杯,说:“朕方才打翻茶杯的时候,还有对关宁的态度也严重了些……谢……爱卿不是因这些而对朕生气?”

    特别是他打翻茶杯的那会儿,明明是清透的目光,贺寒舟却总觉得从里头看见了谢云逍对自己的不悦。

    他几乎从来不会这样当着面,对自己露出这样的态度的。

    以前都是——

    贺寒舟抿了抿唇,心里蓦的有些酸涩。

    谢云逍以前都不会这样看他的。

    这样的目光,都是对着别人的,比如皇兄们,比如魏妃,还有远宁公主贺知雪。

    这些人,多多少少,在宫里的时候,因为谢云逍靖南王世子的身份,为了讨好先帝,都对他带了敌意。

    不知何时,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样,被谢云逍归到了同一处。

    谢云逍见贺寒舟微微垂了头,英俊的眉眼软和下来,忽然觉得,平日里气度不凡的君王正在同他示弱。

    不过为何?

    谢云逍敛眉,思索片刻,心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明日便要复朝,贺寒舟在自己面前这般,怕是在暗中提示自己,莫要忘了先前答应他的事。

    想着,谢云逍便莞尔起来,温润如玉,红痣摇曳,贺寒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身边,带着一阵香气,情不自禁地屏息。

    心跳如擂鼓,他看着谢云逍抬手到到自己领口便准备解开衣扣,温热的指尖碰到自己的喉间,霎时绷紧了身体。

    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吵死了。

    怕谢云逍听见,却又害怕他听不见。

    谢云逍未察觉贺寒舟的异样,利落解开贺寒舟上升衣裳的扣,手指扣在他腰间的玉带上,说:“陛下不必介怀,臣都晓得的。”

    贺寒舟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耳尖红透了。

    贺寒舟说:“……你、你都晓得了——”

    “当然。”谢云逍说,啪地松开了玉带拿到手里,“陛下不用总提醒,明日若有别的大人提娶亲一事,臣自会替您挡过去。”

    谢云逍脸色一变,直接几步过去舀了盆水将那柴火直接浇灭了。

    看着漆黑的柴火,他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嘀咕道:

    “不能跟老婆酱酱酿酿地做饭,那这这样样的做顿饭也好,结果却弄成这个德行。”

    啧、流连不利。

    一旁的吴大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失落的神情,还在一个劲的心疼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坏了一锅粥”之类的话。

    谢云逍掏了掏耳朵。

    “吵吵什么呢,什么坏了一锅粥,你是想说本大人是老鼠屎吗?”

    “……”

    第 59 章   冀州事了

    “咳咳咳!”

    郑祟拼命压住嘴角。

    贺寒舟嘴角默默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短暂的震惊后,吴大忙不迭道:“世子爷,小的没有这个意思啊!小的只是看到粥煮坏了一时着急……”

    谢云逍哼笑一声,阴阳道:“呦~你倒心疼粮食,很勤俭节约啊。”

    吴大挠挠头,羞涩地笑了。

    各地上供的茶叶,贺寒舟钟爱曲岭城贡来的雪霁,叶片里藏着深林高山雪天的冷香,冲泡开后,氤氲上来的腾腾热气里也蕴着,清淡不浓烈,很醒神,也宁神。

    雪霁每年产出少,一两茶叶十两金,上品品质的雪霁茶叶,一年也就七八两,全送到宫里来了,贺寒舟分作两半,给两位太妃的宫里和两位公主府上各送去一些,林海潮那里送去一些,余下的一半,便自己留着。

    贺寒舟倒是也想给谢府送一份去,但没有合适的理由,按谢云逍奉为圭臬的、他嗤之以鼻的“君臣之交”,私下同他交往过密是为官大忌,谢云逍断是不会收的。

    饶是心里再忍不住想让谢云逍尝一尝,贺寒舟也只能借着谢云逍被请入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装作是辰阳宫的份例,送到他手边。

    譬如今日,上元佳节,是再合适不过了。

    头一开水的雪霁茶最香,透亮的茶水无一缕杂色,和谢云逍的眼睛如出一辙,干净澄澈,以至于从谢云逍的眼里看见自己不虞的脸色时,贺寒舟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似乎被人伸手抓紧。

    唇抿紧,几乎要连唇珠也拉扯平。

    贺寒舟不愿意被谢云逍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黑瞳里兀自换上镇定的神色,以为很好的藏起了慌张,咚的一声,合盖的白瓷六角茶杯被他不小心碰翻,茶水在手背上洒了一大片。

    嘭!贺棋转身一拜,周围的官员们也立刻起身相迎。

    “父皇应当也听到了,九殿下去过的冷宫里搜出了毒粉,应当带走九殿下,细细查明此事。”

    “朕听到了。”

    老皇帝站起来,青丝混着白霜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竟真有一副仙人的气质。

    “这件事是两个奴才犯了错,和朕的儿子没关系,喻王妃既然身体无碍,不必再追查下去,否则平白惹得宫里人心惶惶。”

    老皇帝说完,贺棋脸上的阴云更浓了一分。

    谢云逍则赶紧按着贺寒舟的脑袋,喊了声“谢陛下”。

    众人纷纷谢过圣上。

    看局面缓和下来,谢云逍松一口气。

    虽然刚刚老皇帝就算不帮他,他也可以把贺寒舟强行护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原书里昏庸无能,只知道炼丹占星的老皇帝,居然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好消息是:解决了事情,谢云逍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坏消息是:贺寒舟好像有点怀疑他了。

    回宫路上,贺寒舟提问了几次。

    什么“谢妃是怎么知道下毒者还在殿内”,什么“谢妃为何要为了我与二殿下争执”……

    一连几个问题,谢云逍还是老办法,堪堪糊弄过去。

    坐上轿辇后,谢云逍佯装困倦,露出打算闭目小睡的姿态,贺寒舟才总算不再发问。

    少年的目光轻轻扫过他枕上手背的脸颊,肌肤随着呼吸安静起伏。

    ……也只有在睡着时,谢云逍这张脸,才不至于太令人反胃。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谢云逍似乎想重新对他投以善意。

    他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谢云逍那张伪善微笑的脸,不禁嗤笑。

    父皇本就不喜欢男妃,星象和贺寒舟,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生的再漂亮,父皇也不会碰他的。

    忽然,轿辇的望窗外,传来一个陌生的——比小林子那声标准的太监音还要标准的太监音。

    “谢妃,留步。”

    轿辇的车队立刻停了下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宫里的小太监们无人不知。

    是御前太监方青。

    方公公手执拂尘,在漆黑的石子路上幽幽移步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恭喜谢妃,陛下今夜翻了您的牌子,还请谢妃早些准备。”

    谢云逍蹙眉站起来带翻了他坐的凳子,凳子骨碌碌滚到一旁,动静惊动了在门口守着的关宁。

    关宁被里头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哎哟了一声,圆脸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蓦的想起在长碧山温泉边上的情形,担心里头两人和上回一样起争执,顾不得没有得到贺寒舟的传唤,抬起腿便往殿里的中堂过去。

    关宁说:“陛下?谢大人?”

    他急匆匆跑到中堂,已经能窥见木雕镂空的屏风后头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谢云逍朝贺寒舟的方向倾着身,而贺寒舟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上的鎏金冠端正,瞧着就像是他强行将谢云逍朝自己的方向带过去那般。

    关宁的眼睛都瞪圆了,瞬间顿住脚步,犹豫起要不要进去,可他已经到了这里,不进去实在是太刻意,可进去,又担心坏了陛下的事。

    短短的几瞬,可把关宁愁坏了。

    谢云逍忽然出声,喊他,说:“关宁公公。”

    这一声让关宁如梦初醒,揣着自己的金柄拂尘走到屏风里头,一边走一边应下,说:“哎,奴才在。”

    到了里头,关宁才发现是谢云逍握着贺寒舟的手腕,深深蹙着眉,像是不快。

    他的眼皮突突跳了跳,左边跳了右边接着跳,委实不好替他给里头的形势点个方向。

    谢云逍倒是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圈住贺寒舟打翻茶杯的那只手的手腕大半,掌心贴着他手背,温热的触感让谢云逍猛提起的心安稳落了回去。

    不过,他仍旧仔细瞧着贺寒舟被水洒过的皮肤,手背和腕处依旧冷白如初,玉瓷般的肤色下能窥见寒色的经络。

    端看了一会儿,未有起红的地方。

    谢云逍这才接着刚刚喊的那声,继续说:“麻烦你替陛下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茶水翻了,陛下的袖和衣摆湿了。”

    关宁听后,平日里总是红光满面的圆脸顿时没了血色,刚才脑袋里那些胡七八糟的念头霎时无了踪影,立刻说:“奴、奴才先去宣太医!”

    今日的茶都是关宁自个儿泡的,当然知道那水煮得有多烫。

    “站住。”贺寒舟喊住了他,说,“不烫,不用宣太医。”

    关宁仍旧不放心,陛下的手金贵得很,哪里能出丁点闪失,又说:“可是您——”

    他明明看见贺寒舟蹙着眉的,定是哪里不妥当才会这样。

    贺寒舟眉头蹙得更深,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关宁,说:“说了,朕无事。”

    关宁当即住了声。

    贺寒舟说:“衣裳也不用拿新的,这点水,掸掉就好,你去另泡一壶雪霁来。”

    关宁躬身作揖,应了下来,说:“那奴才让关齐进来收拾桌子。”

    贺寒舟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关宁见到后,才后退几步后,转身去殿外叫关齐。

    谢云逍松开了握着贺寒舟的手,甩了甩,弯腰捞起自己的凳子,坐回了原位,说:“关宁公公也是关心您,陛下何必对他这般严厉。”

    关宁是在谢云逍去虎岭关之后才跟着贺寒舟的,不比其他的皇子们从小就有贴身内侍跟着,和贺寒舟相处的年岁不长,却十分忠心。

    这于那时的贺寒舟来说,是很难得的,断不该那样对关宁。

    贺寒舟没有立刻应话,漆黑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被谢云逍握过的地方,他手腕的宽度同那处是一样的。

    纤长眼睫藏住了他不合时宜飘远的神思。

    被谢云逍碰过的地方仿佛才是当真被烫到了。

    想握着,也想被握着,贺寒舟抿了抿唇,手指攥紧,心里烦闷的唾弃,他可真是卑劣。

    “寒舟,人家心里难受,帮我揉揉好不好?”

    车厢外的吴大立即被肉麻地一激灵,他挪了挪屁股,让自己离车厢远一点。

    车厢内,贺寒舟别过脸,伸出手带着几分嫌弃地推开他。

    但他这一推,反而使得谢云逍兴头更高。

    谢云逍又做出十二分的可怜模样来,并抓住贺寒舟的手往自己心口处贴去。

    “寒舟,可怜可怜我嘛,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老婆~”

    “……”

    第 60 章   回京

    贺寒舟面无表情地将手从谢云逍的咸猪手里抽出来。

    “你现在也没有。”

    谢云逍一愣,随即嘴巴一扁,开始“哼唧”起来。

    “补药啊人家要老婆嘛~”

    贺寒舟满头黑线。

    谢云逍在肉麻这方面根本没有下限。

    “补药辣么狠心寒舟~”除夕夜落了雪,鞭炮碎纸夹杂着雪花揉乱了雁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旮旯里都堆着迎新岁的喜气,本就不宵禁的雁都,这天更是闹到子时才慢慢歇了爆竹声。

    雪也停了。从苏澄那儿,谢云逍得知,太医来的及时,喻亲王的王妃暂无大碍。

    “那就好。”

    因为读过原书剧情,谢云逍知道家宴上会有一次下毒剧情。

    可是原书剧情有详有略,他并不知道受害的会是谁。

    这次下毒事件,是二皇子贺棋为了削弱四皇子的势力,特地布的一次局。

    等到把最后一个竞争对手四皇子也挤出局后,贺棋想要的太子之位,已经近在咫尺了。

    而后来者贺寒舟为了能够除掉他,几乎是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皇位满是鲜血。

    归根结底,贺寒舟的暴君之路,就是在这次下毒事件时埋下祸根的。

    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谢云逍编了个理由,让周源潜伏在宴会场外,俘获真凶。

    眼看着家宴已经没了热闹,歌舞也停了许久,谢云逍伸了个懒腰,有点想撤了。

    他刚准备起身找个借口开溜,殿内却忽然闯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

    小太监闯进来,直奔二皇子贺棋,跪在他面前——

    “启禀殿下,奴才在冷宫里也搜出了毒粉!刚刚被带走的两位大人恐怕都是被冤枉的!”

    听到这话,谢云逍一愣。

    冷宫有毒粉?原书也没这一段啊?

    谢云逍扭头看向二皇子贺棋,那张脸是与贺寒舟有几分相似的阴狠相貌。

    此时此刻,贺棋嘴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问:“冷宫?如今没有嫔妃住在冷宫,是谁放进去的?查得出来吗?”

    “查得出来,只不过……”小太监犹犹豫豫的,忽然朝谢云逍这儿看了一眼。

    “近来去过冷宫的,也只有九殿下和谢妃宫里的人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贺寒舟,眼神中透着震惊与恐惧。

    贺棋拿下巴点了点贺寒舟,立刻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侍从靠近他们,想要强行把贺寒舟带走。

    系统焦急地喊:【宿主!二皇子这是赔了兵,想把贺寒舟抓去垫背!】

    谢云逍当然不会容他放肆,挡在贺寒舟面前:“九殿下如今养在我宫里,事情尚未查明,二殿下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了。”

    “不过是九殿下犯了一次错,被我赶去冷宫闭关了半日罢了,要是冷宫里出现的毒粉要怪在他头上,难不成连我也要一块儿怪罪了?”

    贺棋见谢云逍竟然为贺寒舟说话,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谢云逍恨贺寒舟是出了名的,现在这样又是要闹哪一出?

    贺寒舟也没料想到,谢云逍会站在他这一边。

    不过想到自己受辱,谢云逍这等要面子的人,恐怕也会觉得受牵连。

    周围,赴宴的官员们听了此话,心里也是十分复杂。

    早就听说九殿下势弱,却也没想到他会势弱至此,竟被一个不受宠的男妃给打入冷宫。

    实在是不可思议。

    不过这男妃毕竟是将门谢家的小儿子,谢家权势滔天,倒也不是太奇怪……

    众人看了看谢云逍,又看了看贺寒舟。

    话说回来,谢妃与贺寒舟仅仅差了两岁,用“养”这个词语,是否不太合适……

    众人议论纷纷,各怀心思。

    贺棋愠怒瞪着谢云逍,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音色——

    “棋儿。”贺寒舟连着昏迷了两日。

    谢云逍照顾他时,发现贺寒舟的梦魇真就挺严重的。

    有时是无人能听清的喃喃自语,有时则是寒颤着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在梦中被什么追逐似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想要喂药的时候,也总是唇齿紧闭,连梦中都不曾放松过警惕。

    谢云逍正发愁,就听到系统阴暗爬行过来:【宿主,这种情况……我通常会建议你嘴对嘴喂药……】

    谢云逍:“……”

    哪来的lsp!

    许太医中途来看过一次,也没有喂药的办法,只能暂且放着,等他醒来再说。

    许太医:“谢妃放心,九殿下的头热已经恢复一些了,今日晚些时候便能醒了。”

    谢云逍微微点头,送许太医出去的时候,周源又忙不迭赶来,笑脸盈盈地送信:“谢妃,方公公来传话了!”

    看见周源和他身后一圈宫女喜笑颜开的样子,谢云逍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谢云逍努力镇定下来,问周源:“……到底什么事?”

    众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分,周源告诉他:“圣上今晚又翻了您的牌子,只等天一黑,承露车就载您过去呢。”

    别说天黑了,谢云逍现在眼睛已经黑了。

    ……不是吧?!怎么还来??

    谢云逍差点没站稳,周源赶紧扶住他,还以为他是太过激动。

    等他才缓过来一点,周源又说:“谢妃,圣上又新赏赐了许多华服和首饰……”

    谢云逍闭了闭眼。

    周围的宫人们满心欢喜,没人懂他现在的心情。

    上次因老皇帝睡着,他侥幸逃过。

    可这次呢?

    总不能老皇帝又睡着吧?

    系统还在猜测:【做出上次这样丢人的事情,老皇帝还要再召宿主你过去,说不定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谢云逍:“……”

    他回忆了一下老皇帝的长相,不丑,甚至在他这个年纪算是挺好看,皮肤保养的也很好……

    但他长得实在太像鬼了。

    还是那种在烟雾弥漫的山里游荡的白衣男鬼。

    谢云逍想想都怕。

    “……父皇。”

    城门钥比平时晚落了不止一个时辰,快要到丑时了,城防营的值守卫兵们交接了班,才开始准备着关门的事。

    将将有动作,便见白虎大街上慢腾腾驶过来一辆小驴车,晃晃荡荡,车轮滚得吱吱咕咕,听得人心里颠颠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散开在路上。

    虽是除夕,甚至更严苛一些,这个时候已经是初一了,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卫兵将驴车拦下,准备例行检查和盘问。

    驾车的人戴着斗笠,风领盖住了半张脸,雪夜盈盈的月色里也看不太明,只余下那双眼睛清亮。

    他从衣服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封岁钱递了过去,说:“官爷,新岁吉祥。”

    城门楼处的砖石楼子挡了点光,阴影变得更深,反倒能看出这人肤色白净如莹月,手指修长明皙,指尖也修剪得圆润干净,背上覆着寒筋,卫兵的目光落了过去,怎么瞧,都生得不像一位车夫。

    但这种时刻,没人不愿听漂亮话,也确实太晚,卫兵接了他递来的钱,又见他明面上未佩戴利器,便只潦草地掀开男人身后的车帘看了一眼。

    暖炉熏出的热气扑出,里头还另躺着一个人,似乎睡沉了,轻轻打鼾。

    没有什么异状。

    “走吧走吧。”卫兵摆摆手,让他抓紧些时间,“路上平安。”

    “谢谢官爷。”

    他懒懒甩了鞭,催着驴继续迈开步子,嘚嘚踩在雪地里,出了城。

    初一是个好天气,天还没亮,熹微着,能窥见点穿进夜气雾色的晨光。

    巍峨宫门被人从里缓缓推开,吱吱呀呀的动静似深山古朴沉重的钟。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经有宫人拿着笤帚在扫雪,这一点那一簇,很快便扫出一条能过车的道。

    片刻,一辆蓝色顶的单驾马车始过,很快便出了朱色宫门,在雁都城未扫积雪的寒石路上急急驾着,雪盖着的寒石路比不得平日,颠簸许多,盖顶的金穗子摇摇晃晃,车毂在雪地里碾出长长的车辙,拨开晨间雾气,从宫门处一直延伸到谢府。

    说着,谢云逍眨巴着眼睛,又将脑袋往贺寒舟肩膀处凑过去。

    翌日,年初二,日子是谢云逍早早就请人看好的,宜动土、栽种和修造,给莲池清淤这样一件大事,整个春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合适的好日子。

    谢康和钟伯早早起了,天还没亮,两人披了衣裳,起身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看了窗外,纷纷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寒砖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落雪,也没有落雨。

    耽误工期倒是小事,延误几日便多付几日的工钱,只是那样池塘周围或许会搞得乱七八糟,污泥被走动的人带得寒檀院里四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故此,天气好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分工明确,钟伯亲自去盯着厨房采买这几天要给清淤工人吃的饭食肉菜,照着谢云逍的吩咐,年节里请人家办事,自然什么都要拿最好的,工钱也是付的三倍。谢康则去将准备好的几口大缸找出来,拿了瓢,准备过些池塘里的水进来,再将池子里那十几条胖头肥圆的锦鲤捉进去。

    缸放在寒檀院的角落,为的就是一早能尽快搬,谢康领着几个小厮一起去了寒檀院,离寒檀院越近,一行人的脚步便越轻,这会儿还不到谢云逍起床的时辰,他们做事需得轻手轻脚些。

    寒檀院的院门是座雅致的砖雕门楼,除了谢孟宗亲自题的门匾,上头还雕了市井百态,驻足看,也能欣赏好一会儿。

    里头还有一座垂花门,垂花门里才是谢云逍起居的内院。

    荷塘在进了砖雕门楼后的左手边,偌大一池,拱形廊桥将荷塘和内院相连,又从廊桥处起在水里支了许多形状不一的石墩,延伸到池中的小亭,又从小亭的另一侧,延伸到临门的池边。

    水缸就立在这头,谢康领着人,径直走了过去。

    谢云逍挠了挠头,一时之间想不出来,灵机一动间便开始瞎掰,他一本正经道:

    “我有巨物恐惧症。”

    贺寒舟皱眉看他:

    “?巨物恐惧症?什么东西?”

    谢云逍:“我害怕大傻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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