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仙使

    正午的日头已移下街头,苍云随风涌至,吞下余晖,只剩一片泛着橘红的黯淡天色。


    裙宽窄小不便奔走,裴则明索性徒手撕开一角裙摆,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四处寻找那抹身影。


    几个侍卫喘着气跑过来:“小姐,茶楼附近四个方位的街道都已经找遍,并未找到千小姐。”


    “……不必跟着了。”裴则明摆手,全部心思都集中于搜寻目光所及的人群,“我自己找。”


    白枝又忍不住劝道:“您已经找了整整半日,也该休整了。现下天色已晚,再待下去怕是要受凉,我们回去——”


    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见她家小姐忽然扒着人群往东南的方向奔去:“小姐!你等等我!哎呀,还愣着做什么,快跟上啊!”


    “千渡!千——”


    一抹笼在帽帏下的身影闪过,裴则明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直到她在转角追上对方,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抱歉,我找错人了。”


    她顿在空中的手失望一垂,正要别开眼换另一处去寻,却听到被她错认的女子低低地笑起来,声音竟然与庄驭雪极其相似:


    “你……顶名冒姓撞死路,半身花开半身骨……”


    裴则明一怔。


    下一瞬,前方的人忽然转过头,皂纱随着她的动作高高飘起来,露出了一张极其恐怖的面庞——此人全脸的血肉凭空消失,左脸只剩惨白枯骨,右脸骨骼间隙溢满了艳红的鲜花!


    狭隘的转角口,形貌可怖的骷髅跌在地上,空洞的眼眶竟然流出了泪水,对她伸出一只枯手,软声道:“裴娘……救我……”


    如同当场被雷劈透了,裴则明耳边轰一声炸开。


    “千渡……?”


    就在她短暂失神的这一瞬,骷髅伸出的手中忽地魔焰暴涨,黑到发褐的焰尖已经舔上了裴则明的袖口!


    一阵风倏忽而过。


    脸侧散落的碎发被吹得挡了眼,裴则明胡乱拨开发丝,被眼前的变故惊地后退一步。


    ——这骷髅已倒在巷口正中的地上,手臂上翻涌的魔气从肩膀处断开,嚎叫声凄厉无比。


    离“断臂”半尺远的地方,安静地躺着一颗泛着银光的石子。


    “羲和的神鸟啊!!——”


    两侧的路人瞥见了这一恐怖奇状,被吓得高声喊叫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别过来啊啊啊!”


    人群之中,有人惶然抬起头,窥到檐上多了一道清瘦的青色身影,几乎热泪盈眶:“仙使大人!是新上任的青衣仙使来了!!”


    裴则明悬在空中的手卸了力,背靠冰冷墙壁,不由往下滑了几寸。


    方才还在檐上的人影已飞落到她身前。一只裹在黑色皮料下的手映入眼帘,稳稳扶住她:“当心。”


    裴则明仰起头,见到仙使面上戴了一张覆着金羽的半面面罩,连眼眸都被严密地遮盖住,只能感受到仙使冷冽的气息。


    周围人退避三舍,她却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往后一拉,直直地拽下了仙使大人的手套。


    对方纤长的指节一点点暴露在她眼前,在周遭一片压低的惊呼中,裴则明顾不上想自己的举止有多怪异,只一味盯着仙使的手看了片刻,才肯阖上眼。


    ……与枯骨不同,这只手有血有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而仙使竟也未阻拦她,见她捏紧又松开自己的手,只是顿了片刻,重新将手套提紧。


    “……该死……怎么来得这么快!”


    仍在地上打滚的骷髅已变了样,浑身裹着粘稠的魔气,一眨眼便变大了几倍:“偷袭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区区一个青衣修士,能奈我何——”


    它正要再次出手,巷口悬挂着的仙铃终于迟钝地响了起来,夜空中现出了另一道御剑的青衣身影:“住手!”


    周遭缩在几丈外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愕然看到另一位戴着獠牙面具的青袍仙使御剑飞来。


    亲娘啊……云阳今夜怎么这般热闹,新上任的两位仙使大人竟全都赶来了?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新来的青衣仙使跳下剑,一抬手拎起剑,另一只手从袖间扯出一个宣纸大小的灵器。


    “这是什么好东西?看着金光闪闪,肯定是厉害的法宝!”“果然,即使青衣是排列最末的仙使,人家也是专业除魔的,我猜她马上就要用法器收了这个魔头——”


    背对着身后的人,新来的青衣仙使清了清嗓,好容易稳住身形,用颤抖的手打开天玄司分配的“除魔守则”:“第一条,维持现场秩序,重点保护百姓性命……大家让一让!都往后撤!”


    饱含期待的无数道注视变了样,外圈看热闹的人边疑惑“除魔须得如此吗”,边顺从地往后撤。


    就连骷髅都愣了,支着庞大身躯骇然盯着她。


    青衣仙使读完了第一条,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举起剑,按第二条指示所写,一字不差地朗诵道:“……魔头,休得伤人,束手就擒吧!”


    围观的人:……


    骷髅:……


    原来是毛都没长齐的新手崽子!


    骷髅阴恻恻一笑,更加确信了青衣修士都是一群废物,用仅存的手重新聚起魔焰,一掌攻去:“怪不得都说紫衣以下不足为惧,天玄司的人只教了你们如何耍嘴炮吗!”


    并不是啊!明明什么都没有教,我才刚下山一天——


    第二位青衣仙使心里叫苦不迭,心一横,想着大不了和它拼了,闭着眼就一剑迎了上去。


    然而她的剑也是由低等的玄铁炼成,还没捅到骷髅的肋骨,就先被魔焰熔了一半!


    修士和魔头交手,引得风声大作,黄沙飞扬。围在外层的人不得不捂上眼,因此错过了最要紧的一幕。


    银光一闪,一支袖箭疾速飞出,不偏不倚地贯穿了骷髅的心口。


    那箭的速度太快了,甚至用肉眼都无法看清,魔头尚且还在狞笑,就忽地通体炸开,黏答答的漆黑液体溅了一地!


    第二位青衣仙使睁大眼,与自己只剩了个剑柄的剑对视片刻,又低头看了看袖箭,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多谢……多谢这位同僚相助。”


    而最先来到的青衣仙使依旧站在原地,不偏不倚地挡在裴则明面前。


    狂风戛然而止,围在外圈看戏的人们揉出眼睛里的沙子,只见一架白骨倚在巷边,半身骨骼间的花完好无损,连花瓣都没掉一片。


    方才狂妄肆虐的魔气尽散,百姓们舒了口气,不由高声呼喊起来:“仙使大人威武——”


    裴则明的气力已恢复了几分,只觉得头痛欲裂,勉强扶着墙站稳脚。


    无心细想方才发生的几桩奇事,她不愿再在这里多驻足,僵硬转过身,往回裴家的方向走。


    “欸——这位姑娘。”


    第二位青衣仙使喊住她,又盯着那个宣纸大小的灵器看了半响,直眉楞眼地说:“麻烦你稍等片刻。你是第一个撞到这魔头的人,按照规矩,须请姑娘随我来……”


    裴则明头痛得紧,不是很想配合:“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哦,我是新上任的除魔使者,名作辛芮。姑娘放心,守则上说大概只需一刻钟……”


    身后,一道影子盖了过来,挡住了前路。另一道冷淡的女声响起:“请留步。”


    裴则明的腿微微一僵,停了脚步。


    “……我家中还有事,不便久留。”她没回头,“阁下又是哪位?所问何事?”


    并未有回应。


    如同结了冰霜,一股凉意忽地覆上了脚踝。


    裴则明错愕垂眼,扫到那人半跪下来,漆黑的皮手套划过她的小腿,停顿一瞬,抚上破了口的裙摆。


    她指尖所到之处,柔和白光粼粼闪烁,破损的衣料愈合如初,重绽华光。


    “……”


    法术施展只需短短一瞬,仙使起身,疏离退开半步,却见身前的女子转过身,很没来由地问:“你方才,为何没有使剑?”


    过了片刻,仙使才简短道:“我不精剑道。”


    裴则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哦”了一声,便擦着她的肩往前走去,对被晾在一边的辛芮道:“辛大人,需要我配合什么?”


    辛芮在一旁候了多时,就为等她这句话,忙把剑塞进剑鞘:“姑娘随我来,天玄司分署就在城南。”


    她领着裴则明走了几步,见后方的同僚站在原地,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只好举起通讯灵器示意:“回头详说!”


    另一位仙使站在原地,目送她们走远,面具下的神色难以揣测。


    四周的人看够了热闹,哄哄闹闹地散去,只剩她走到白骨前,俯身摘下几十支花束,将无名尸与鲜花一同带到城郊另一处,安然下了葬。


    .


    裴则明回到裴家时,已是三更天。


    她今日在外找了一天人,浑身疲惫不堪,又被叫去“做笔录”,累得一进屋就倒在了榻上。


    白枝贴心地帮她揉起肩膀,语带谴责:“……都说新上任的青衣仙使准不靠谱,我看这不仅是传言。”


    落园倒来温热的水,说话更是直接:“这么晚还将小姐喊去问话,也没见有什么用处……”


    “不可乱说。”


    困意上头,裴则明按着太阳穴,不愿留空去想别的事,便替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仙使说了几句,“大多数修道之人本就是经历了万千选拔才上了仙山,下山后的修为难有大增进。自愿下山为人间除魔的修士少得可怜,大多都是修为较浅的入门弟子,蓝袍以下更是如此。”


    落园听得入了神,讶然道:“小姐,你竟对修道之事如此了解,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通过游戏设定知道的……裴则明思绪一断,肩膀处揉捏的力度忽然变重,白枝滴水不漏地替她解释:“小姐先前不是总想去求仙问道吗?自然是那时候打听到的。”


    厢房的门蓦地被敲响了,侍卫犹疑的声音传来:“小姐,门外站了位戴着帽帷的女子,自称是您走失的朋友,要放她进来吗?”


    困意消散得一干二净,裴则明顿了片刻,支着酸痛的手臂滑下床榻,只着薄薄一层单衫便出了屋。


    她推开门的那一刻,门外的人刚好取下帽帷,依旧蒙着白翳的眼睛全无焦点,一身藕粉色纱裙新沾上了许多灰,还多了好几道破口。


    手中的提灯安静地发着光,一片寂静中,裴则明习惯性垂下眼,却瞧到自己的裙摆在仙术作用下洁净无比,还泛着潋滟浮光。


    “……我找了你很久,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裴则明吸了吸鼻子,率先开口,“我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不会再回来了。”


    庄驭雪的侧脸被烛光映得发红,雪白的睫毛轻轻眨动。


    时过岁寒,已至早春,少有雪花飘落,可她一眨眼,裴则明却觉得心里紧跟着落下了一场空寂的大雪。


    沉沉夜色中,她听见庄驭雪说:


    “我许过你,不会轻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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