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李嬷嬷扶着宋星糖一瘸一拐地回到马车上,依旧在喋喋不休。
李嬷嬷嗔怪道:“姑娘怎么这么急性,就不能等到老奴将人找来吗?非要自己去撬窗。”
“撬便撬了,怎么还亲自爬窗?一点没个闺秀的样子,毛毛躁躁,不稳重!”
“也幸好是爬上去时没坐稳,又栽倒在外头了,这要是倒在里头,还不正被那匕首给扎穿了?”
宋星糖心虚地摸着鼻子,干笑两声:“哎呀嬷嬷别念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她抬了抬腿,“就是崴了脚,不疼的。”
李嬷嬷看了眼肿得跟个馒头一样的脚踝,抬手戳她脑袋,恼道:“姑娘若非摔下来还继续往上爬,让伤处持续使力,也不会肿成这样!可真是——”
“对了嬷嬷,”宋星糖连忙打断,企图转移话题,“你说屋里的陷阱是谁布的呀?”
不是她们,难不成是祖母?
李嬷嬷脸色凝重,“我问过小师父,说是住持的交代,他知道那间禅房是姑娘的,又见屋子放了太多财物,觉得不安全,便设下陷阱防贼。”
只是没想到宋星糖会这么莽撞大胆,自己拆了窗子就往里爬,自己倒成了贼,险些被防住。
想到这,李嬷嬷又板着脸,想训,又心疼:“还说呢,瞧瞧你这指头,沾了一手胶,指甲都要断了!”
“那窗纸太难撕了嘛。我不疼,再说上过药,很快就好啦。”宋星糖张着五指,蜷了蜷,笑嘻嘻地,“那里头可都是阿娘的东西,我心急呀。”
幸好住持没用木头将窗子钉死,否则她家大小姐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呢。
“嬷嬷,住持想得这样周到,咱们得好好感谢他。”宋星糖撑腮思忖道,“回头再看看寺里还有哪儿需要修缮吧。”
李嬷嬷正在思索这整件事里的蹊跷,闻言一阵无语,也忘了继续深究。
马车晃晃悠悠沿着丛林夹道往山下走。
正当宋星糖昏昏欲睡时,马突然长啸一声。
而后马车一阵剧烈颠簸。
当啷一声——
马车猛地停下,宋星糖和怀里的小包袱一起向前扑去。
包袱脱手甩出车外,宋星糖眼睛蓦地瞪大,一时间顾不得旁的,掀开帘子就往外去。
李嬷嬷原本也扑到地上,胳膊摔得剧痛,眼见一抹红裙打眼前飘过,她心里一急,抬手去抓。没抓到人,惊呼一声,扶着伤臂也追了出去。
赶车的小厮被劫匪拉下车捆了起来扔到一旁,宋星糖像没瞧见那些面目狰狞的人似得,一双杏眸只顾着寻找。
突然在马蹄间看到熟悉的包袱,提起裙子蹲了下去,伸手去够。
马躁动不安,不住地踱步,眼见马蹄要踩到她手上,她面不改色,毫不退缩。
最终蹄子擦着她的手,落到了一旁,渐渐安静下来。
宋星糖一把将包袱抱回怀里,收紧双臂,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哪家的娘子,长得这样可人。”
宋星糖抬头,只见一五大三粗的蒙面壮汉晃了晃手里的大刀,又道:“小娘子,留下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我可以不为难你。”
总听说这一带最近山匪成患,竟不是虚言。
李嬷嬷捂着手跳下马车,面上惊惧不安,身子瑟瑟发抖,却依旧将宋星糖护在身后。
“这位爷您行行好,别吓着我家姑娘,我这儿有些碎银孝敬,您大慈大悲,放我们一条路吧。”
那山匪倒奇怪得很,见着白花花的银子竟不为所动,只一双阴鸷的眼死死盯着宋星糖怀里的包袱,笑道:“我就要小娘子的,那个。”
说着,点了点包袱,又道:“不留下,你们就把命留在这儿吧。”
他抬手招呼,从山林间窜出几道影子,眨眼睛就将主仆围了起来。
李嬷嬷急得红了眼,宋星糖从身后戳了戳她。
“姑娘?”
宋星糖将包袱抱得更紧,直视着为首之人,“我瞧你眼熟,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那蒙面人下意识别过头,听到身后人一声咳嗽,迟疑着又转了回去。
李嬷嬷听她如此说,心下狐疑,宋星糖记性不好,只有见过几次面的人她记不住的时候,何时会有她一眼认出曾见过之人……
哦!怎么没有!赵鱼就是啊!
不等李嬷嬷仔细打量,匪首失去耐性,用力挥刀砍断最近的一棵小树,粗声粗气地怒道:“别废话!要钱还是要命?!”
溅起一阵尘土,在空中飞扬。
沙尘蒙蔽了双眼,却熄不灭少女眼底坚韧无畏的亮光。
“我都要。”宋星糖道,“阿娘的东西,我死都不会放手。”
“呵,那我就成全你,钱和命都留在这!”
匪徒一拥而上,为首之人举着砍刀飞奔而来。
李嬷嬷失声尖叫,转身将人抱在怀中。而宋星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力推开了李嬷嬷,转身往后逃去。
她的直觉告诉她,匪徒要财是真,不想杀人也是真。
她只要快点跑,离开这个地方,那么大家就都是安全的。
耳边风声呼啸,身后恶意的辱骂与攻击声震耳欲聋。
宋星糖抱紧包袱,闷头一直跑。
说时迟那时快——
须臾间,一道疾风袭来!
宋星糖下意识缩着脑袋往旁边一躲,便见一道疾速飞行的箭矢擦着她的头顶射/了过去。
宋星糖蓦得回头,只见那支箭直挺挺扎进了匪首的右眼。
鲜艳的红瞬间染了满脸,匪首捂着脸凄厉惨叫。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骑着马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那人没有停留,利落拔出腰间佩刀,只随意抬手,刀鞘被甩了出去,狠狠打中匪首的后颈。
噗通一声,人栽倒在地,片刻间没了声音。
骑马人头都未回,如流星般冲进匪群之中,三两招间便将众人斩翻在地,不费吹灰之力。
李嬷嬷看着一个又一个蒙面人接连倒在她身边,连忙爬起身去给马夫松绑。
敌人无一例外毫无还手之力,李嬷嬷与马夫齐齐抬头,望着马背上的男人,惊喜道:“姑爷!您来了!”
沈昭予眉眼冷淡,周身戾气翻涌,他将刀随手扔给马夫防身,双腿夹了下马肚,驱着马往回走。
宋星糖还呆呆地望着昏死过去的匪首。
那人满脸是血,不知是死是活。
她挪动了一下脚步,似乎意欲上前。
这一小动作无疑在沈昭予的心头又添上一把火。
他加紧马肚,飞奔起来,长臂一伸,便将人捞到马背之上。
二位主子扬长而去,与才赶到的宋府护卫汇合。
沈昭予对众人命令道:“不必向前。”
而后冷着脸,解下披风,迎面兜去。
宽大的披风把怀中女子从头到脚裹了严实,他动作粗鲁,却没换来怀中人半点动静。
忍着掀开看看的冲动,他回头望向山脚。
马夫驾着车,载着李嬷嬷也跟了上来。
沈昭予收回视线,骑马回程。
一路无话,回到宋府。
沈昭予翻身下马,隔着披风,把人打横抱在怀中。
他大摇大摆走的正门,穿过垂花门,特意闹出很大的动静。
回到房中,他才将披风掀开,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出来。
小姑娘乖巧地抱着包袱,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坐在那。
沈昭予也不理她,叫来李嬷嬷一通问话,越听火越大。
他还记着自己是赘婿,是要时刻对她笑脸相迎的。
于是百般忍耐克制,将人全都遣散,关起房门,才蓦得沉脸。
他走路带风,几步回到近前,先低头看了一眼她脚踝上的伤。
又是跑又是跳的,那儿早就通红一片,肿出来好高一块。
虽然在寺庙中简单处理过,但经过一路的折腾,纱布已然错位,需要重新包扎。
沈昭予气不打一出来,微微弯腰,手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
这一看便愣住。
宋星糖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眼里还有泪花在打转,她躲闪了一下,没能挣脱。扁着嘴巴,好似存了满腹的委屈没处说。
本来要厉声质问,这下成了哑炮。
沈昭予:“……哭什么,你还委屈上了?”
不打招呼就跑出去。
还弄了一身伤。
还妄图靠近伤她的凶手!
一桩桩一件件,就没有她做对的。
沈昭予受不了身边有这样漏洞百出又愚蠢至极的人,他心中倍感焦躁,失败的危机感如同一条节状的铁质链条,将他紧紧捆缚,几近窒息。
顷刻间,他生出一种恐慌来。
每一次失败危机来临时,都有针刺性的痛痒感顺着脊柱往上,直直激入大脑,脑内持续发出轰鸣声,令他逐渐意识不清,陷入空茫。
他的视线聚焦处似蒙上一层冰雾,呼吸变得急促,很快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衣料,掌心也渗出冰冷的汗液。
他下意识咬破下唇内侧的软肉,很快尝到腥甜的味道。
刻入骨髓的警醒手段,早已与大脑达成了默契,他成功摆脱失控的状态,理智慢慢回笼。
这一连串发作迅速且无法抵抗的生理反应,是他对自己的失败容忍度为零的证据。
在不适感堆积到难以忍耐时,他非但不会自暴自弃,反而会被激起更强的斗志与摧毁欲。
他的一生始终该是灿烂耀眼,无人打败的,哪怕是他自己,也无法打败他,本来谁都不能在他浓墨重彩的一生里染上污点。
除了宋星糖……
在遇到宋星糖之后,他的危机感与日俱增,终于在今日的意外后达到了一次顶峰。
他无法再依靠已有的经验,去应对因应激抵抗带来的后续反应——即暴怒、焦躁、甚至会付诸武力来宣泄情绪。整个宋府也没有人能受得住他一招一式,他根本无处排遣。
看着她红红的眼睛,还得忍着脾气不发作,就更烦躁了。
忍了又忍,就在按捺不住要斥责她两句时,她突然抬手拽住他的袖子,接着哽咽了声,说:“鱼鱼,我脚疼。”
沈昭予脑中的那根弦倏地崩断。
他眼睫轻颤,微微垂下,遮住眸光中闪烁的幽暗火苗,低头握住了她的手。
第32章 第32章什么绝世大笨蛋。
【32】
沈昭予紧抿着唇,用力攥住她那只手,使劲握了会,直到留下醒目的红印,他才如梦初醒,骤然撇开。
目光晦涩,沉沉盯了她一眼,才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一把拽开,撂到一旁,转身快步朝耳房而去。他很快折返,手里多了瓶药膏。
在一旁坐下,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一言不发地为她上药。
沈昭予判断她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心里的烦躁稍稍减轻,没忍住抬头。
那阵痛感似乎已经过去,她已止了眼泪,只剩眼圈还有些红,正睁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一副楚楚可怜、言听计从的模样。
都是假象。
沈昭予默默提醒自己。
她没什么头脑,但主意可正得很。默不作声地,给了他一个大惊。
心里有气,手下就没收着劲儿。怎么给自己上药的,就怎么给她上。
掌心下用十足的力道将药油揉开,一颗心三九天的雪还冰冷,动作毫不怜惜,眼神更是凶厉。
偏偏宋星糖不仅对痛无感,对外界的恶意更是迟钝。
别人待她若十成差,她接收到的也就只剩两三成。
到头来,还是只有沈昭予一个人自我折磨生闷气,她悠哉乐哉跟个没事人一样。
为防自己再陷入焦躁的情绪里,沈昭予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他上好药,却没松开她的脚。
宋星糖一抽没抽开,茫然地仰头。
“我们谈谈。”
他说。
“好呀好呀。”
沈昭予:“……”
装乖也没用!
这顿斥责她挨定了!
他面色严肃,正欲开口。
“鱼鱼,我能不能放下说话?”宋星糖晃了晃自己的脚,脚趾蜷缩,“有些凉,想穿袜子。”
沈昭予:“……”
被打断,心里的气泄出去一些。
沈昭予松开手,看着她自己穿好袜子。
他张了张嘴,却又被她抢先:“我还有些渴,你能帮我倒杯水吗?这一路嗓子都吹干了。”
沈昭予:“……”
一鼓作气,再而衰。
沈昭予认命地倒了水来,宋星糖端正坐姿,洗耳恭听。
至此,他心里的气只剩了一点。
再开口时,早已没了想象中的疾言厉色。
“今日出门去了何处。”
宋星糖没有隐瞒,“安济寺。”
“为何去?”
“去……取东西。”
声音渐小,十分心虚。
沈昭予紧接着逼问:“什么东西。”
宋星糖左顾右盼,眼睛乱瞟,含糊其辞:“一、一些小东西……”
托她的福,才消下的火气卷土重来。
沈昭予冷眼看她,“是么?那我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小东西,值得你以命相搏。”
他训斥时,言语间下意识施加威压,宋星糖只感觉自己头顶沉甸甸的,更不敢看他。
宋星糖做贼心虚,嗓音微弱:“是阿娘留给我的东西,当然要守护住。”
“在你心里它是情分值千金,你可知在外人眼里,它本身就价值万金?”
宋星糖点头,“我知道,不然祖母也不会总惦记着。”
沈昭予趁她不备,将小包袱夺在手中。
宋星糖眼睛顿时瞪圆,从榻上起身就要去抢。
沈昭予抬高手臂,拿远包袱,一手按在她肩头,不让她站起来。
看着她毫无反抗之力,急得张牙舞爪,他好笑道:“既然知道,那为何还不警醒着些?”
真那么在意,就不该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若非他给那间屋子设了陷阱,等她想起来再去时,屋子里早已什么都不剩了。
说到陷阱……
沈昭予气得咬牙,扔了包袱,手指用力点她额头,“你还真敢去翻窗,是我小瞧了你!”
自以为万无一失,到头来还是百密一疏,生了纰漏。
她受这伤,纯属活该!
宋星糖眼睛始终盯着包袱,见他抛出来,也顾不上脑袋被人戳得一晃一晃的,她赶紧把包袱捞回怀里,用手拍了拍。
被他“欺负”到这地步,她都没有丝毫怨言,只默默抱着母亲留下来的宝贝,埋头不语。
沈昭予叹了口气,
在她身边又坐下来。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我且问你,若我今日未及时赶到,你要如何应对?”
宋星糖声音闷闷的,“跑。”
“就用你这肿得跟馒头一样大的脚?”沈昭予冷笑道,“从山上掉下来个馒头一路滚着都比你跑得快。”
宋星糖听不出讽刺,实话实说:“我不知疼,所以它是否肿着都无关紧要。”
沈昭予横眉竖眼,气得肺疼,“那之后呢?这条腿还要不要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阿娘的东西不能落在旁人手里。”
谈话好像陷入怪圈。
沈昭予站起身,在屋里急躁地走了两圈,勉强冷静下来。
是他重点抓错,不该只谈论这些表面问题,关键之处,在于她不该毫无准备就贸然出门。
也怪他,没提前嘱咐。明知道她是瞻前不顾后,毫无忧患意识的小傻子。
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
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沈昭予心里还稍微好受一些。因为错在自己,他有把握能改正,若错尽归于她,那才真让人绝望无力。
“你为了守护母亲之物,一时情急,算情有可原,我不与你理论。那我再问你,为何出门前不派人传话给我或者秦知期?”
不与秦大哥说是她本能地不想说,至于不告诉他……
宋星糖嘴巴张成一个圆,目光发直,“我,我忘了。”
沈昭予:“……”
也对,他也不是她什么人,凭什么在关键时刻能被她记得。
沈昭予说不清自己心里是生气居多,还是无奈居多。
无言半晌,他叹道:“你没有事先同我商议,归根结底,是对我并不信任,没关系,我们相识尚短,你不愿意同我说小秘密,遇事想不到我,我不怪你。”
先前他被气得火冒三丈,宋星糖迟钝呆滞一无所察,偏偏此刻直觉发作,脑中警钟长鸣。
兴许是延迟的感觉在这一瞬间都一块涌来,堆到了一起,她整个人顿时茅塞顿开一般,一下就看透了他的情绪。
“你对我失望了吗?不要啊——”宋星糖手脚并用,往沈昭予身上抱,撒娇道,“不是不信任,我最信任你了,真的!你不信的话——”
说到一半,忽然止住。
因为想起来他教导过她不要陷入自证。
那如何才能表明心意呢?宋星糖想不出对策,急得直哼哼,脑袋愈发猛烈地在他身上乱蹭。
沈昭予把她的伤脚从自己腰上拿下来,固定住,又将她的脑袋推远,客套道:“大小姐别这么说,我受用不起。”
“啊啊,鱼鱼你别生气嘛,我下次肯定有什么事都提前告诉你,好不好?我这次真的是忘了让你帮我出主意,从前我都是和李嬷嬷说这些,别人从不敢提,怕她们嫌弃我说的话太愚笨,更怕她们不让我去做。”
“至于为何不告诉秦大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找他。”宋星糖委屈巴巴,“他总是管着我。”
沈昭予冷淡地睨她,“不该管着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星糖道,“我是说,你别看他瞧着好说话,其实十分严厉,不像你,会体会我的感受,我当然更亲近你。”
“你是我的夫君嘛,我有什么好瞒你的?只有我们俩瞒着别人的份。”
沈昭予面上依旧冷若冰霜,可声音却不再冷硬,显然被她哄得受用不少。
“油嘴滑舌,照你这么说,除了李嬷嬷,我比你身边其他的人都强?”
莫名其妙生出了攀比之心。
宋星糖连连点头,“你比嬷嬷厉害多了!今日就是你救了我们呀。”
“我真的只是还未习惯你在我身边,毕竟我身边没什么能出好主意的人,你是除了爹娘以外,对我帮助最大的人。”
“你替我和祖母吵架,还帮我解决张氏的亲事,给我买书,教我学习,温柔又有耐心,样貌好看,声音好听,简直是现在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怎会不信任你呢?我只恨不得事事都请教你才心安呢!”
沈昭予嘴角微微上扬,推她的力道慢慢卸下,四目相对,半晌,他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勉为其难道:“好吧,下不为例。”
宋星糖兴奋不已,“下次一定记得告诉你!”
沈昭予试着抬了抬手,沉甸甸的,“可以放开我了吗?”
宋星糖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着,赶忙放开钳制,老老实实坐回到榻上。
她仗着自己体感不敏锐,于是肆意作践自己的身子,但他可是“爱妻的赘婿”,断不能纵着她胡乱折腾。
于是沈昭予放下架子,蹲下了身,低头打量她的脚踝,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声音:
“赵鱼,谢谢你。”
沈昭予蓦地抬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完整地喊他的名字。
虽然是假名。
宋星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唇角浮现两只浅浅的梨涡,冲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谢谢你帮我守护住阿娘的遗物。”
沈昭予怔怔望着她。
他脑子乱乱的,像是忽然被她坦荡真诚的目光烫到,很快别开脸。
语气生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看看你的脚,一个千金大小姐,怎么想到去翻窗?”
顿了顿,又生出个荒谬的想法:“你不会还会爬树吧?”
宋星糖丝毫没觉得他的话题转变地突兀,奇怪道:“那很难吗?”
确实不难。
沈昭予下意识道:“那下回比比谁爬得快。”
沈昭予:“……”
抬手给了自己脑门一巴掌。
他恼羞成怒:“说翻窗呢!老实交代!”
宋星糖赧然地揉揉鼻子,“那扇窗和其他的大不相同,显然是被人动过,我好奇嘛。”
沈昭予:“……”
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吗?
既然知道被人动过,就该提着小心,不该靠近啊,起码孤身一人时,不应该妄动。
怎么,他好心帮她多加两道防线,反倒让她更好奇起来了?
这小丫头不按常理出牌!
那屋先后来过两拨意欲行窃的人,调查后发现都是二房的人。
第一次来的人被江行挡了回去。
第二次是在他设下机关以后,来人发现不好闯便及时放弃,幸运捡回一条命。
连小偷都知道不能掉以轻心。
“幸好你笨手笨脚的。”
沈昭予喃喃自语。
要是身手敏捷,只怕早被他留在里屋的利器扎成筛子了。
“啧。”
真是麻烦。
从前布置陷阱,压根不用考虑擅闯者的死活。
遇到宋星糖以后,还得考虑她突然横插一脚的可能。
宋星糖忽然道:“对了,听说是住持帮的忙,回头要好好感谢一下他。”
沈昭予:?
他不可置信地瞪眼:“这些障碍险些害你丧命,你竟还要感谢他??”
“不对,不对……”
沈昭予脑子都让她搅糊涂了,飞快理了一下思绪,眼神锐利,一阵见血道:
“你从未想过住持为何要这么做?更是不曾怀疑过,他这么做是否因他也惦记着你的财?或者有其他不轨的心思?没想着再多问一句?”
宋星糖被问懵,当场入定,连眼睛都不眨了。
沈昭予:“……”
看来确实没考虑过。
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沈昭予抱着肩膀,面无表情总结道:“发现了奇怪的陷阱,不在意。问到始作俑者,不追究。丝毫没怀疑过他人的意图,反正自己没死,是吧。”
宋星糖猛地回神,摇头:“我真的没想到,如果你给我提醒,我肯定会上心,再无问问他的。”
沈昭予:“……”
好好好好。
太好了。
什么绝世大笨蛋。
这让他可怎么办啊。
宋星糖观其神色,警觉地挺直后背,举手发誓:“我现在有经验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多想。”
沈昭予抬手抹了一把脸,有气无力:“那下次别再忘了。”
宋星糖用力点头,咧嘴笑了。
结束了令人身心疲惫的训话,沈昭予迫不及待就去找秦知期看账本。
宋星糖则是一觉睡到了晚膳时分。
李嬷嬷要扶她起身,却被她摆手拒绝,“嬷嬷胳膊上有伤,我蹦着去就行。”
李嬷嬷看得心惊肉跳,赶忙扬声叫来妙荷,然而为时已晚,等妙荷放下手中的活急匆匆进来时,宋星糖已经跳到了桌边。
李嬷嬷哭笑不得,恼了她两句:“真该让姑爷看看你这样。”
不提这个,她险些忘了。
“嬷嬷,你怎么能跟鱼鱼告状呢?”宋星糖扶着桌子坐下,含嗔带怨,“明明我最最信任你,你却在背后搞小动作。”
饥肠辘辘、正巧回来的沈昭予:“……?”
他停下脚步,心内茫然。
最信任的,不是他吗?
第33章 第33章第二式,曰蚕缠绵。……
【33】
宋星糖向来话很多。
沈昭予一如既往地食不言,因此宋星糖也没发现他今日比往常更加沉默寡言,爱搭不理。
吃过饭,沈昭予去找秦知期议事,李嬷嬷守着宋星糖做沙画。
李嬷嬷手里捧着一盒赤色的彩砂,对着一旁的妙荷感慨道:“姑爷这算正式执掌中馈了?”
妙荷捂唇笑道:“男子掌中馈,听着怪好笑的。”
李嬷嬷叹道:“姑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比夫人更甚,也不知是福是祸。”
妙荷不语,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廊下做刺绣的秦知许,也摇摇头。
近来院子里气氛紧张,宋星糖感觉不到,她们身在其中,体会最深。
自从“赵鱼”赶了一个小丫鬟出去以后,其他人便对他意见颇多。
有那个心直口快的,背后拿赵鱼的赘婿身份说事,说他一朝傍上高枝,就拿着鸡毛当令箭,随意作践下人。
可李嬷嬷和妙荷都清楚,下人没有个下人的样子,早晚是会被收拾的。
从前相安无事,是因为宋星糖天真赤城,眼睛干净,见不到底下的肮脏,或许她就算察觉,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如今她们侍奉的不再只有宋星糖这一个主子。
最宽和温顺的主子偏偏招了个眼尖嘴利、手腕狠辣的夫君……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
她们不似旁人,是真心替主子高兴。
“姑爷的利嘴都对着旁人,对咱们大小姐是千依百顺。”
李嬷嬷也道:“谁能想到招赘这么靠不住的主意,还真能选中那个对的人。”
宋星糖一个分心,就耳尖地听到了她们在议论赵鱼。
她握着一手的沙子,疑惑歪头:“你们说鱼鱼?”
“在说姑爷爱惨了大小姐。”
宋星糖眼睛弯弯,大方应下,“我也爱鱼鱼呀。”
她这般大胆言爱,毫不避讳,倒把妙荷和李嬷嬷弄得脸红。
“姑娘还小呢。”
李嬷嬷笑着摇头。
宋星糖回了句:“我才不小呢,再过生辰都十九了!”
李嬷嬷和妙荷都捂唇轻笑。
她们三个相谈甚欢,宋星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环顾四周,忽然看到门前廊下那道清丽孤单的身影。
宋星糖兴奋招手,喊道:“阿许,你也来呀!来看看,画得像不像你?”
“……”
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也没见秦知许动。
李嬷嬷和妙荷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宋星糖一无所察,疑惑道:“阿许?你不来吗?”
再三催促,秦知许才将目光望过来,人却是仍没动弹,仍坐在栏杆下,手里拿着绣绷,淡淡笑道:“姑娘的画哪会不像呢。”
宋星糖听出夸奖,自豪地挺了挺胸膛,“嘿嘿,我说也是。”
她顿时飘飘然起来,也忘了继续邀请秦知许来看,转回头去,又继续画。
李嬷嬷和妙荷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沈昭予就是这时踏进的院子。
他甫一进门,便见宋星糖埋头作画,嘴里嘀嘀咕咕,沾沾自喜:“好像好像,我也太厉害了吧!”
沈昭予:“……”
他要是也能有她的心态……
打住!
沈昭予沉着脸往屋里走,快步经过房门时,垂眸睨了一眼秦知许。
秦知许没有抬头,自顾自绣花。
沈昭予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沏上一杯热茶,打算端去给宋星糖。
正欲出门,便听院子里宋星糖在喊:“阿许阿许你来看呀,我不小心手抖,在你头上多落了一团沙,看上去你又长高了呢哈哈哈。”
她越说越开心,“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们每年都比谁长得快,你年年强过我,没想到在画里也能长高。你可别再长了,不然我一辈子都要仰着脖子看你,那不累死啦!”
院里除了她,没人笑得出来。
秦知许收起自己的东西,站起身,信步走了过去,她比宋星糖高一头,此刻却扬起的颈子,微微笑着:“姑娘还小,会长高的,而我……往后也就这样了。”
宋星糖说话时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可她腿伤在身,只得坐着,加之秦知许又不低头看她,她就不得不使劲仰着头看。
宋星糖纳闷道:“你与我同岁,你都不长,那我怎么可能还长呢?”
秦知许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了。
宋星糖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眼熟。
她问阿许话,阿许怎么一味只知道笑,而不回她呢?
宋星糖陷入回忆,没了动静。
秦知许看她又是一副痴态,转身要走。
余光瞥见房门口亮光一晃,有道高大的人影快步朝这边走来。
对上男人漠然又冷厉的视线,秦知许倏地心头一跳,那日当众教训她的画面历历在目,她忙不迭后退一步,惴惴不安,低下了头。
宋星糖兀自出神,手中忽然被塞进一杯热茶。
她猛地抬头,对上男人笑意盈盈的眼。
“鱼鱼,你回来啦!”
沈昭予是个合格的“痴情贤夫”,他面带温柔的笑容,眼里满是爱意,那滚/烫的情意能灼伤人眼。
“夜已深,回房去吧。”沈昭予道,“妙荷,伺候主子更衣。”
“是。”
妙荷搀着宋星糖回房。
待房门关紧,沈昭予才收回视线,又对李嬷嬷道:“明日将这院里伺候的一干人等的名单送来给我,写明各自职责,不得有误。”
李嬷嬷诧异道:“您要训话吗?”
“这府上空缺不少位子,我已同秦管家商议过,想招些新人进来,正好统计一下各院人数,看看哪个院里缺人伺候,记个总数,一起招进来。”
原来不是要将旧人赶走。
李嬷嬷松了口气,“是,老奴这就去办。”
“不急,天色已晚,嬷嬷手上有伤,叫识字的人代劳就是。”
李嬷嬷欣慰地笑笑,“多谢姑爷体恤。”
二人说完话,沈昭予看也没看一直未离开的秦知许,转身回了房。
等他洗漱完毕回到卧房,宋星糖已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她将被子盖到鼻子,只露了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外头。
一看她这眼神,沈昭予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身体都有了下意识的反应,坐在床边,犀利的眸光从床头扫射到床脚,不放过一丝缝隙。
宋星糖好奇道:“你在找什么吗?”
沈昭予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在找秘戏图。
前几次进门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导致他现在每次回房就寝,
都提心吊胆,生怕她忽然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掏出来春//宫图,邀请他一起鉴赏实践。
他把床铺的每一寸都摸过一遍,只剩下她睡着的地方。
沈昭予:“……”
她眼巴巴地睁眼瞧他。
沈昭予手指微蜷,陷入僵局。
要不,算了?兴许是他多心。
江行总说他过于小心谨慎,问他活得累不累。
累倒是不累,只求一个心安。
沈昭予意念动摇的功夫,宋星糖在被子里蠕动。
窸窸窣窣,听起来十分不详。
果然,只见她偷偷摸摸地从自己身下抽出一本册子。
沈昭予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
江行啊江行,你懂个屁。
人活在世,不小心一点是会倒大霉的。
人人都叹怀王殿下算无遗策,说他总是料事如神。可他又不曾遁入空门,也不会羽化登仙,他没有算命的能耐,不能未卜先知,能得如此称赞,要归功于他事事都比旁人多想一步罢了。
幸好他早有准备。
沈昭予欺身上前,趁着她还没开口,手掌捂住她的嘴。在对方缓缓瞪大眼睛,诧异的目光下,另一只手掀开被子,手伸到她背下,一把将藏在里头的册子抽了出来。
秘戏图在手,沈昭予冷笑了声。
他飞速把书往怀里一塞,变戏法似得,掏出一大颗夜明珠。
宋星糖懵了一瞬,“为何捂我的嘴”、“别抢我的书”、“鱼鱼你欺负人”几句轮番在脑子里滚过一圈,最终都被这颗夜明珠锃光瓦亮的光芒给盖了过去。
她顿时惊呼:“我的夜明珠!!”
她急急忙忙想爬起来,怎料男人的大掌带着十足的力量落在她身上。
她被人按回榻上,夜明珠也落进她怀里。
沈昭予看着她小财迷似得,宝贝地抱着夜明珠,眼睛都笑成一条缝,长松了口气。
捂紧怀里的脏东西,轻手轻脚,想要离开这屋里把书藏起来。
束之高阁,让她够不着!
结果他才转过身,身后又传来催命的呼唤——
“鱼鱼,你去哪里呀?”
沈昭予:“……”
不应该。
她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事里无法自拔吗?
沈昭予难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对了鱼鱼,我的书呢?还给我呀,还有用呢。”
沈昭予:“……”
他头疼,哄道:“糖儿不玩夜明珠吗?那晚你还说想摸的,它回来了,喜不喜欢?”
“是你又给我买了个新的吧,”宋星糖笑眼弯弯,望着他的眼睛里写满快乐,“我那颗有一道划痕,这个光滑细腻,不是原来那个。”
“赏了人的东西不好收回,只能委屈糖儿摸这个。你乖,好好抱着,我去去就回。”
宋星糖十分听话,两手抱着一颗硕大的珠子,躺在枕头上冲他眨眼,“嗯嗯,你快去吧,记得别把我的书落在外头。”
“……”
她怎么还没忘?
沈昭予迈不动步,面无表情地道:“糖儿要书作甚?今夜不可学新,亦不可温故,你伤着脚,接下来这些天都不能学,看都不许看。”
休想碰他!!
“你不能因自己感觉不到疼,就肆意折腾,你不难受,李嬷嬷看了不心疼吗?糖儿最乖了,不为自己,为了李嬷嬷,也该好好养伤。”
宋星糖沉默了会,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认真地摇头。
“鱼鱼,我不是在胡闹。”她犹豫了下,冲他招手,“你坐这,我有悄悄话要跟你说。”
沈昭予防备地看着她,见她坚持,无奈落坐,还不忘死死按着怀里的秘戏图。
护着书,也护着自己的衣领。
宋星糖小心翼翼地把夜明珠放在床里侧,手恋恋不舍地摸了两下,而后撑着身子朝他挪,挨上他的胳膊,拽着他往下,神神秘秘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道:
“我心里慌慌的,从回来就这样了,”宋星糖捂着心口,一脸痛苦神色,“我弄不明白是为何,明明我今日也没去见祖母啊。”
她靠得太近,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喷撒在他耳边。
气如幽兰,直往他的鼻腔立钻。
他视线无措地偏移,却意外落在她的颈间。
青丝如瀑,遮不住玉骨雪肌。
唰的——
沈昭予面色通红。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浑身紧绷,仰着身子往后躲。
偏偏宋星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今夜比往常更加缠人,压根不许他避,非要和他贴着才肯罢休。
可怜沈昭予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嘴上还要敷衍安抚她:“许是今日遭劫,糖儿心里仍是怕的,需要人陪伴。”
宋星糖品了品心里的滋味,觉得他所言有理,见他果然能为自己排忧解难,是个十分靠谱的,便愈发朝他靠近。
沈昭予额角突突地跳,连呼吸都逐渐滚烫。
小姑娘虽长了一张只有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圆脸,身子却成熟得多。
他一直将她当做差了许多岁的“小妹妹”,加上她心思纯净赤城,对她更有对小辈一般的怜惜,却从无男女间的绮思。
可昨夜的梦……
沈昭予陡然惊觉,他已无法再正视他们之间原本清白的关系。
她已经发育成熟,并不是个年岁上与他相差太多的女子。而他正是个血气方刚、身体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成熟男子。
沈昭予抱了一丝侥幸,“糖儿,今岁几何?”
要是才及笄,那就小他太多,极强的道德感会让他不费什么工夫就断了念头。
“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知道了!一定是在考验她!
宋星糖笑道:“已过十八的生辰,来年就十九啦!”
沈昭予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那也没差几岁。
“鱼鱼,我是正月初一的生辰,来年你记得送我礼物呀,我今年的生辰是在孝中度过的,”她愈发得寸进尺,整个人都压在男人身上,依赖地用脸颊贴了贴他肩膀,“我们成婚已经破了守孝的礼,来年应该……能过生辰吧?”
“不能过也没关系,只要鱼鱼你还陪在我身边就好。你知道吗,虽然我身边也围了许多人,可我心里总是感觉不得劲,我也说不出原因,反正那感觉来得慢、去得快,要不是因此太频繁,也不会被我记住。”
“你别看我笨笨的,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不想你离开……”
她很喜欢和赵鱼在一块,像这样抱着说话,贴在一起,让她心里暖呼呼的,舒服得像是寒冬时用厚重的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不透一丝风。
宋星糖抱着他撒娇道:“鱼鱼,我会努力变聪明,你永远不死好不好?”
沈昭予错愕地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因此并未用心听她后面那一长串絮絮叨叨的话。
更没将她祈求他变成老妖精这种话听进耳中。
他脑子里一直在回响——
“我是正月初一的生辰。”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他也是那日生辰。
沈昭予心弦微松,紧接着身体不受控一般,竟伸出一条手臂,反将她往怀中揽了揽。
宋星糖眼睛顿时一亮。
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她用脑袋蹭了蹭他,心里美滋滋地想,看来他是答应她了。
既然如此……
“鱼鱼,那你再允我一件事吧?”
“……什么?”
“这个呀,还没学呢。”
“……”
她就窝在他怀里,抬手就敲了敲他前襟藏着的那本书。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看在他们是同一日生辰的缘分上。
沈昭予从抵死不从,到勉强说服自己陪她浅浅玩一会。
他道:“那我们再复习一下第三——”
宋星糖很有自己的想法,不等他说完就先拒绝了他,又提议道:“那个姿势睡得太快了,我还不想那么快就睡着,想和你多待一会。”
“……”
她竟能猜到他的心思?
沈昭予忽然有点生气。
宋星糖神采奕奕,跃跃欲试:“我们学第二篇吧!我提前看过了,似乎也不难。”
是不难。
但是很暧//昧。
沈昭予叹了口气,将怀里的秘戏图放在床头。
宋星糖伸手要去拿,却被沈昭予握住手,揽了回来。
她立刻放弃拿书,反手勾住男人的脖子,疑惑道:“不看看吗?”
沈昭予身上挂着个人,平静道:“我记住了。”
第二式,曰蚕缠绵。
图侧有字云——
“女仰卧,两手向上抱男颈,以两脚绕于其背上。男以两手抱女项,跪其股间……”
一行字打沈昭予眼前过。
他蓦地闭紧眼睛。
第34章 第34章身上挂了只猫。
【34】
沈昭予把人平放在榻上,自己端坐在一旁,面色严肃。
从前他问心无愧,可如今他在自己心里,已经同那些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了。
他竟会对自己的欲//望失去掌控。
失控,是沈昭予断不能容忍的事。
虽然他此刻对自己的厌弃,还没严重到发病,但他心里依旧被焦虑与不安的情绪紧紧缠绕着。
以宋星糖缠人的功夫,他怕是不能轻易从这张床上完好无损地下去。
但他心里有一条底线决不能触碰。
那就是要守护她的名誉,以及他自己的清白。
沈昭予唇角下压,愈发凝重,脑子里飞速思考对策。
宋星糖背贴着床榻,仰着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她直勾勾盯了半晌,忽然松开一只圈着他脖颈的手,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
沈昭予大脑空白一瞬,瞳仁震颤,不可置信低头看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质问她怎么这般大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罢了。
怕是会得一个“喜欢得爱不释手”或是“我心里慌就想摸摸你”这样类似的回答。
到时候不自在的又只有他一个。
沈昭予在心里怒骂,面上微微一笑,“第二式便是如此,糖儿脚上有伤,不必做下面的动作。”
自从发现自己日渐聪明,宋星糖就爱上了学习。
她此刻两眼放光,眼里满是对新鲜知识的渴望,整个人冲劲十足,她满不在意地拒绝了他。
没多说一句,直接抬起脚,向他证明自己的能耐。
沈昭予原本跪在她□□,俯撑在她两侧,僵持不动,连她衣角都不敢碰。
结果他的后腰忽然抵上来两只脚。
沈昭予:“…………”
宋星糖高抬两腿,脚跟在他后腰窝处点了点。
沈昭予喉结滑动,哑着声音:“莫要乱动,小心扭伤加重。”
再乱动就把她蹄子撅了!!
然后宋星糖又夹.紧了一些。
沈昭予手臂微抖,险些没撑住砸在她身上。
他甚至想,要不就这么把她砸晕算了,免得一夜过后他又去了半条命。
他的忍耐力也是有限度的!!
“鱼鱼,我腿好像不够长。”宋星糖抻着脖子看了一眼,茫然道,“你是不是得低下来一些?不然怎么抱着我啊。”
现在的姿势很“疏远”。
他只是撑在她上头,并不碰她一个指头。
而她两只手勾着脖子,两条腿拼命前伸,两只脚堪堪能将脚跟抵在他身上。
宋星糖怎么觉得,自己看过的姿势不是这样的呢。
她“纠正”完他的错误,他非但没动反而还把眼睛闭上了。
“鱼鱼?”
“……”
宋星糖早就习惯了念念叨叨没有回响。
她习惯了被人拒绝以后自己找别的出路。
在这个她的聪明才智已然飞涨,已经今非昔比的夜晚,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想出了主意。
虽然脚受了伤,可上身还灵活自如啊。
在沈昭予眼不见心不烦的时间里,宋星糖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她松开两手,落至榻上。
以双肘、臀和那条没受伤的脚为支点,猛得使力,将下半身腾空向上而起!
沈昭予在她松开手时就蓦得睁开眼睛。
宋星糖凭借出色的腰力,抬高自己的身体,顷刻间就拉进二人的距离。她伸出那只伤脚去勾住他的后腰,而后又将自己的其他三肢也手忙脚乱地缠了上去。
哈哈,她可太厉害了吧!
沈昭予:“……”
一个没看住,他身上挂了个人。
宋星糖虽然一鼓作气把自己系在男人身上,但她身体完全悬空,所有的重量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双腿来承受。
一时的爆发终究是昙花一现,十分短暂,很快她的手臂没了力气,脚也开始打滑。
“哎哎!”宋星糖大惊失色,“鱼鱼救救救救……”
她在他耳边吼得撕心裂肺。
沈昭予被她喊得耳膜一阵剧痛,忍无可忍,匀出一只手按在她后背,把她往回抱了抱。
俊脸再次近在咫尺,宋星糖赶忙抱紧眼前的脖子,后怕道:“险些掉下去。”
沈昭予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微微阖眼,宛如死了。
“鱼鱼,你耳朵又红了。”
无人应答。
她用脸颊贴了下他的耳朵,“果然是烫的!”
又过了会。
“还是你有力气,不过这个姿势似乎也不对……诶,你说我是不是不该起来呀?”
沉默是金。
“你这样累不累呀?要不还是放我下去吧,我突然有点困了。”
沈昭予:?
沈昭予蓦得睁开眼。
她实在太能折腾人,搅得他心潮翻涌,浑身发热,心底隐隐又有焦虑发作的前兆。
他实在厌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无法预料事情走向的这种感觉。
冰冷、烦躁、充满攻击性的凌厉目光直直刺想向她。
他脸上彻底没了表情,连怒都没有,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她把他弄得心神不宁,现在跟他说困了?!
宋星糖蓦得怔住,心里仿佛空了一块,这回往里灌的不是暖风。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那个雪夜的灵堂中。
宋星糖害怕地垂下眼,主动松开缠着他的双手和双脚。
沈昭予冷冷看她一眼,也松开了手。他心情极差,将她放下后便翻身坐到床尾,沉着脸,平复了会气息,准备出去走走。
而宋星糖恢复自由身后就抱着被子翻身滚到里侧,缩在床头角落,只露出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宋星糖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莫名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森森冷气,她打了个哆嗦,又将被子裹得更紧些。
眼睛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又顺着他挺拔健硕的身躯往下……
嗯?
宋星糖疑惑地歪头,用力眨了下眼。
怎么隐约见着他怀里有东西?
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果然见他身上有个红红的东西。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才放开彼此吗?
他怎么趁她不注意,变出一件东西抱在怀里了?
好高深的戏法!
沈昭予长舒了口气,低头穿鞋,才穿好,便听到床上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恹恹回眸,看到宋星糖裹着被子往他这边蠕动。
沈昭予不想理她,可是她眼里的蠢蠢欲动实在太不详了!
沈昭予目光渐渐警惕,下意识要跑。
嘭——
大腿被人一把抱住。
而后她十分迅速且熟练地把自己的重量都压了上来。
她眼睛瞄向他身上,“红的,是什……”
是血。
宋星糖神情呆滞,大脑一片空白。
沈昭予垂眸看了一眼,原来是他的伤口裂开,在渗血。
白日他动了内力,夜里又被她挂着,扯着。伤口本就未长好,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沈昭予无所谓地拢了下衣裳,“你先睡吧。”
说着就要起身。
腿上的人说什么也不肯挪开,两只爪子死死扒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腹部瞧。
红唇
微动,喃喃自语:“你受伤了?是为了救我伤的吗?”
沈昭予冷淡地勾了下唇角。
成亲好几日,日日同床共枕,他每晚都准备着同她解释这伤是怎么来的,说辞每夜都在心里打转,就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非得等他伤口撕裂,血浸透衣裳,她才能看见。
在她眼皮子底下要骗她简直是易如反掌,难怪她的奴仆们各个都不怕她。
一个主子当成她这样,也是普天之下独一份了。
沈昭予并不理她的问题,把她从自己腿上拨开就往外去,“我去换药。”
等他在耳房上好药,换过一件干净的寝衣,精神恢复平静,再回到卧房时,宋星糖已经保持着他走时的姿势,趴在床边睡着了。
沈昭予:“……”
他心底的郁气尽数散去,手按着头,无奈叹了口气。
当个呆子也挺好的,起码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烦心,也永远不会消耗自己的精力和情绪。
他有些羡慕她的没心没肺。
把人搬回她自己的位置,沈昭予捂着伤口,放轻动作在她身边躺下,疲惫阖眼。
他从未如此想念那几个跟他作对的侄子。
侄子们只是想要他的命。
可宋星糖,还会摧残他的精神。
沈昭予难得做梦,一个久违又幽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在战场上厮杀,夜袭敌营斩杀敌将,刚把人首级割下来拎在手里,忽然从床帐里窜出来一只毛发凌乱的白色野猫,直直撞上他的肚子。
他穿着战甲,按理说不该有任何感觉,一只猫而已。
可不知那个猫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冲击力堪比用投石机扔了个百斤铁疙瘩过来。
沈昭予感觉一股强力压迫在他的伤口上。
而那只“猫”一边拿铁头撞他,一边还发出了喵喵的声音。
沈昭予觉得声音这错了,应该是金属撞击声,而不是猫叫,猫没有这样的破坏力。
他冷静地找出了场景的相悖之处,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然后沈昭予就疼醒了。
“……”
垂下眸,发现罪魁祸首。
宋星糖头埋在被子里,人小小的缩成一团,伏在他腹上,小心翼翼地扒开他的寝衣,手指戳了戳被纱布层层包裹的伤口,呜呜咽咽地抽泣着。
她每戳一下,他就感觉又痒又疼,身体里好不容易压制的冲动又有复苏的趋势。
不是都睡着了吗?怎么忽然又折腾他。
难道他真的罪大恶极,到梦里老天爷都不放过他,非要经受这非人的惩罚。
“我怎么睡着了……呜呜,都怪我,都怪我。”
睡醒了一觉,后知后觉,才开始心疼、难过、自责。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人。
沈昭予手伸进被子,摸了摸宋星糖乱糟糟又毛绒绒的小脑袋。
嗯,梦很写实。
还真是一只爱闯祸、头又硬、胆大莽撞的小野猫。
第35章 第35章宋星糖是第一个,也是唯……
【35】
沈昭予这辈子没哄过人。
可现在的情况棘手到,他如果不哄,那他这一夜可能又睡不好了。已经好几晚没能安眠,他也是肉体凡胎,身体不是铁打的。
大业未成,身体先垮,到了地下阎王问他怎么死的,他回答——
困死的。
冤啊。
从幼时求学始,他虽比人都刻苦,可他也有觉睡。
江行他们总觉得他太拼,可他也有觉睡。
哪像现在,说好了是蛰伏下来,休养生息。
结果呢?
他反倒没觉睡了。
冤啊!
须臾间权衡利弊,沈昭予果断坐起身,将在他伤口上压了半天的人拽了出来。
把人揽到怀里,有节奏地拍拍后背,“没事,睡吧。”
他采用的是第三式“鹤交颈”,这是宋星糖亲口承认过的,十分利于睡眠的姿势。
不到必要时候,他实在不想用春//宫图上的招式对付她,可谁让情势逼人呢?
假如他还有的选,那他宁愿让时光倒流,回到那个被人暗算的清晨,他会毫不犹豫地改道,选择不翻入安济寺的院墙,这样就不会认识她了。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
谁叫他已经把自己“卖”给她了。
沈昭予的骨头硬,脾气更硬,嘴巴里只能吐出难听的话,从未对谁服过软。
他眼下不太熟练地拍着人后背,放轻嗓音:“这伤是在军中被敌人所伤,那人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在背后使绊子,我一时不察着了道,和糖儿没关系。”
说到这自己又动了气,等解决完宋氏的烂摊子,他非得把那些婺州的涉事官员全都抓起来拷打一番不可!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心里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眉眼间情绪冷淡,牙关紧咬,冷笑了一声。
宋星糖身子一僵,瑟缩了下,但抵不过她旺盛的好奇心,哪怕害怕,也要悄悄仰头看他的俊脸。
沈昭予回神,连忙又缓和了表情,对她温言软语。
可他到底没学会瞬时变脸,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表情,极冷与温柔中间转化突然,导致他的面目有一瞬间狰狞无比。
恰好就是宋星糖抬眼的那一瞬。
宋星糖呆呆看着眼前人,忽然觉得他生气时也没那么好看。
不过很快,男人又恢复往日神情。
嗯,还是很俊俏的,或许方才那一眼是她眼花看错了。
在沈昭予再三安抚下,宋星糖终于不再自责。她保持着这个极易发困的姿势,很久都没再睡着。
半晌,她乖巧而沉默地从他身上爬了下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屈腿抱膝,怔怔发呆。
都说了与她无关,也不知她还在神伤什么,他这个受伤的人都没放在心上。
沈昭予耐心告罄,见她不再纠缠自己,心里乐得自在,装模作样地又问候几句,见她陷入沉思不理自己,便心安理得地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再梦到什么野猫,他夜间易醒,再睁眼时天光泛白,约莫是卯初左右。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只见宋星糖仍抱着膝,靠在他枕头边上守着他,睡得并不踏实。
她又不好好睡觉。
沈昭予眉头微蹙,心中不满。
他揽着人的后背,将她慢慢放平,谁知才刚碰到她,她便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底还有未消散的惊慌,口中不安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沈昭予怔在原地,“做噩梦了?”
宋星糖似乎并未清醒,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合上眼睛,她放任自己靠进他怀里,小声嘟囔:“再也不、不要受伤……”
沈昭予抿了下唇,为她盖好被子。
这回睡不着的人变成了他。
沈昭予素来眼高于顶,像宋星糖这样脑子不聪明,一根筋,反应慢,记性还不好的小姑娘,真真浑身上下哪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她却在梦中仍忧心他的伤。
沈昭予微微仰头,注视着床帐。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受重伤,并不是在边关,而是在他十岁那年,随着父皇母后一起去西山围猎。
他与皇兄不小心误入虎穴,那老虎并不大,在权衡了利弊后,老虎选择攻向他那个看似纯良无害的皇兄。
而沈昭予天生好战、不惧强敌,他摸出箭,从后方精准地射到了老虎的颈上。那老虎被激怒,转而朝他飞奔,皇兄这才得以逃生。
沈昭予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从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所以并未期盼着皇兄会去搬救兵。
结局如他所料,等他摆脱了那老虎,带着一身伤好不容易逃出来时,才知道父皇母后都围在皇兄的营帐里,还有随行的所有太医,为他把脉看诊。
众大臣一个接一个地夸赞皇兄,说他不愧为众皇子之表率,说他临危不惧、勇猛非常,说他大难不死、福泽深厚。
血染透了护甲,沈昭予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临危不惧、大难不死的,真的是皇兄吗?
沈昭予忘不了父皇与母后发现他时那埋怨
的眼神,也忘不了皇兄眼含热泪将他拥入怀中时,众人警惕的目光。
哦,他忘了,他可是落生就有“命格极重”批语的人。
他的命格之重,会吸走旁人的福气,加注在自己的身上。于他人而言,他是那个给身边人带来灾厄的煞星。
所以父皇忌惮,母后疏远,只有皇兄没有怪过他,但他知道,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死了,是好事;他活着,是威胁。
其实这些根本没有什么,尤其是他被发配边关以后,守着国土,见过那么多死人后,他就更觉得自己遭受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出身皇家,已强过世人百倍千倍,他从未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所谓的“不公”会对他有何影响。
他还是会赢,赢得更漂亮,让所有人都为他折服,对他交口称赞。
沈昭予习惯了“抢夺”的生活,习惯所有的东西都靠自己去争取,用头脑、用手段、用武力、甚至是自己的身体。
还从没有人会为了他受伤而哭,遑论是如此不值一提的非致命的小伤。
宋星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唯一”是个宝贵的字眼。
沈昭予扶额轻笑,唇畔的弧度久久难压。
转日宋星糖一觉睡到正午,吃过饭后,大夫来为她的脚伤换了药。
她呆呆看着肿得像个馒头一样大的脚踝,忽然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等底下人通报说秦管家来了,宋星糖还怔怔回不过神。
秦知期揖了手,问道:“府上招新人,大小姐这里还缺什么人吗?”
宋星糖眨了眨眼,茫然道:“我什么都不缺啊。”
秦知期左右看看,试探道:“伺候的人,可有不尽心,要换掉的?”
宋星糖依旧懵懂摇头,不解:“为何要换掉?大家都很好呀。”
秦知期抿唇不语,眉宇间染上丝忧愁,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求情。
他不免回想起早上的情形——
早上和赵鱼一起去二房“对质”,说是对质,其实又是赵鱼单方面碾压。
自从二房改变策略后,便不再明面上与宋星糖对着干,自然要对她受伤一事表达深深的关切。
赵鱼非但没藏着掖着,反而将安济寺险些失窃、又在半路遭遇劫匪的事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赵鱼的问话很有水平,其中埋了不少不易察觉的陷阱,饶是秦知期这种久在商场混迹的人都差点中招。
宋遥有警惕,但不多,无意间吐露了些关键。
比如,赵鱼并未说明是哪个路段遇劫,而宋遥却将地点脱口而出。赵鱼说财宝失窃,正在追寻,宋遥看上去十分诧异,显然他没有拿到东西,且对手下人产生了疑心,在他们离开后,立刻命人出门去了。
只这两点,他们便能肯定,此事与二房脱不开干系。
赵鱼很能沉得住气,面上滴水不漏,并未将怀疑与愤怒表现出来,二房在他离开时,甚至松了一口气,又是庆幸没暴露,又是鄙夷赵鱼也不过如此。
秦知期在一旁看得分明,他们这位姑爷从拔刀那刻起,就做好了放长线钓大鱼的打算。
他不仅放虎归山,甚至没有着急去追查山匪的身份,装作若无其事,只为麻痹二房,让他们继续露马脚。等证据齐全,才是掀开秘密的时候。
走在路上,秦知期问:“你是如何能肯定,大小姐此行必有危机?就因二爷不在府上?”
宋星糖偷跑出门并非一回两回,秦知期素来不多做理会,很多时候也无暇顾及。
沈昭予道:“她之前瞒着你都要去的地方,肯定藏了重要的秘密,二房岂会不惦记?霜星院四处漏风,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沈昭予微微蹙眉,这事到底怨他,他应该早点派人暗中保护她。
他习惯以身入局,习惯放任眼线在自己身边行动,习惯在处理小事之前,先稳住大局。决定引蛇出洞后,他就没想过局中人的安危。
他独行惯了,素来自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是他化解不了的,可宋星糖到底与他不同,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罢了。这是他的疏忽,下回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秦知期也因为“四处漏风”几字而脸色铁青。
“这就是你不杀那些匪徒的原因?担心打草惊蛇?”
沈昭予皱着眉瞥他一眼,说了句惊世骇俗的话:
“我不杀人,我是良家人。”
秦知期:?
沈昭予慢悠悠道:“杀人触犯律法,秦管家变着法的想让大小姐休了我,居心何在?”
秦知期翻了个白眼,“七出形同虚设,不能犯你也犯过百八十回。”
他犹豫半晌,又问:“你……会让阿许离开霜星院吗?”
虽然他坚信自己的妹妹绝不会和二房有所勾连,但阿许恰好是“杀鸡儆猴”中最好的人选,用来震慑底下人会事半功倍。
沈昭予正在看李嬷嬷送上来的名单,目光落在“膳食负责:秦知许”这一行字上。
那一碗碗补汤,都是这位秦姑娘一个人的主张。
沈昭予笑着反问道:“我不能让她走?”
男人眸光锐利,秦知期忍不住低头,摇摇头,只道:“大小姐不会同意的。”
沈昭予冷笑着收了名单,“她还挺依赖她。”
秦知期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
“无妨,她往后只会依赖我一人。”
第36章 第36章“你不是还有我吗?”……
【36】
“秦大哥?”
秦知期回神,勉强笑笑,“怎么?”
“你见到阿许了吗?”宋星糖皱了皱鼻子,纳闷道,“这些天她和鱼鱼一样忙,一天都难见到。”
秦知期欲言又止,他不是个好兄长,对宋星糖不算好,对自己的亲妹妹更是管教不当。
赵鱼不在,没人陪宋星糖聊天,更没人好好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宋星糖顿时没了兴趣,恹恹地回屋睡觉去了。
才睡下就做了噩梦,梦到沈昭予骑着马打她面前而过,他为了救她,腹背受敌,最终被人一箭刺穿心脏。
然后他的身体在她面前轰然炸开,在她面前迸溅出一片血雾。
宋星糖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轻薄的寝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心口怦怦,心脏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
她五指用力攥紧前襟,脸色苍白,痛苦又压抑地喘息。
好半晌,身体里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才缓缓消退。
她揉了揉心口,头一次没有因为感知到痛苦而开心。
她在想,赵鱼当初受伤时有多凶险?
若非因为她,他又怎么会伤口撕裂而流血?
前几晚都没有出血,显然是在恢复,因为她非要纠缠,所以才酿出恶果来。
都是因为她。
宋星糖自责地抱紧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妙荷来传话说有客来访时,宋星糖已经消化好负面情绪,恢复如常。
她没别的优点,只一点,绝不让悲伤与难过久存在身体里、积郁成疾。
更衣梳发,要去花厅见客,行至抄手游廊,看到周庭柏正在廊下赏竹。
他身侧立着一道娇丽倩影,走近一看,正是秦知许。
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宋星糖竟有种和秦知许好久未见的感觉。她扬起笑脸,一路跑了过去。
那二人背对着她,看向对面的竹林。离得近了,宋星糖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渐渐慢下脚步。
“二少爷好久不来我们府上了,”秦知许微微红着脸,垂着头道,“可是近来生意繁忙?我听我哥说,周氏的钱庄都开到京城去了。”
周庭柏沉默了会,才道:“年初大哥去了京城,江南这一带的事都压在我的肩上,分身乏术。”
他父亲知晓了他的心意,嘴上虽没有明说,却先令大哥一家北上驻京,又将半数以上本该由父亲亲
自管理的铺子都交给了他。
一夕之间,周庭柏变得很忙很忙,压根没有时间再来宋府。
人人都说父亲重用他,或许是想越过大哥,让他掌权。
可周庭柏清楚,父亲想让他断了心里的念头,略施惩戒。
周庭柏眸光阴暗,握紧了拳。
秦知许痴痴注视着周庭柏的侧脸,眼底含笑,倾慕道:“二少年轻有为,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我瞧二少似比前些时候清减了些,该叫底下的人多熬些参汤补补身子才是。”
周庭柏心头微动,忽然压低声音:“你家大小姐会给那个赵鱼煲汤吗?”
秦知许笑容凝滞,不自在地偏头,“大小姐的事,我一个奴婢怎会知。”
周庭柏奇怪道:“你怎不知?你管着她院里的饮食,你最清楚。”
他想起家中母亲与大嫂,都会在夫君忙碌时亲手作羹汤,可宋星糖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若是她没做过还好说,若做了,那就表明即便他有心撬墙角,那他也很难成功。宋星糖从小就是个一根筋的死脑筋,轻易不认定,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若他二人当真琴瑟和鸣,那他也不必再耗费时间在此,回头得不到人,又让父亲彻底寒心,才叫得不偿失。
“好妹妹,你哪能算这院里的奴婢,你从小和星糖妹妹同吃同住,李夫人准备礼物向来都是两份,她一个你一个,你哥哥如今又是府上说一不二的大管家,谁敢低瞧了你去?”
周庭柏见她神情果然松动,趁机忙道:“况且咱们自小相识,我的心你是知道的,你不体谅我谁又能体谅我?你肯定什么都知道,别瞒我,就当我求你了。”
秦知许最吃他这一套服软央告,哪怕他是在诉自己对另一个女子的衷肠,哪怕是在她的心上剜肉,她也对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秦知许道:“大小姐只顾自己吃得开心,别人喂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哪里能想得到给别人的补汤。”
说着说着秦知许自己又来了委屈,不禁红了眼圈,仰着头冲周庭柏诉苦:“我好心好意给姑爷准备补汤,结果还落了好大的埋怨,他竟不让我管膳食,将我的差事给妙荷去做!”
“我哪里不如妙荷?明明我与她更亲近,姑爷一声不吭把我摘出去,她都不劝和两句,就任由姑爷……”
“鱼鱼怎么啦?”
宋星糖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突然从背后出现,探出头来。
秦知许赶忙转身,用帕子飞快擦拭眼角的泪。
“嗯?阿许,你怎么哭了?”宋星糖绕到秦知许面前,双手抓着她的胳膊,仔细看了看,末了,面色严肃,瞪向周庭柏,“周二哥,是不是你欺负她了?你敢欺负她,我就放狗咬你!”
周庭柏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这可真是天大的一口锅罩在我头上,阿许,你快为我分辨两句。”
秦知许挣开宋星糖的手腕,却往周庭柏身边退了半步,她摇摇头,“不关二少的事,是风大眯了眼睛,不碍事。大小姐怎么偷听人说话?吓了我一跳。”
宋星糖茫然四顾,“我没有偷听啊,这前后左右都没挡,四通八达的,我上哪偷去。”
宋星糖一来,周庭柏眼里就再看不见别人。
他笑道:“只能怪你这府里的翠竹太好看,让我驻足良久,一时忘了时间。”
“我以为周二哥会在厅中等,没想到你自己跑了出来。”
“厅中我父亲在与宋二爷说话,”周庭柏忽然越过秦知许,走到宋星糖跟前,微微弯腰,压低声道,“还有宋洛繁,我想说他坏话,就出来等你了。”
宋星糖一听果然眉开眼笑,重重点头,她还记得俩人要一起背地说人坏话的秘密,连忙两手捂着嘴,免得一不小心说错话被人听到。
秦知许面色青白交加,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迹。
秦知许道:“我那时说姑爷,是说他和我哥哥一样,一天到晚在外忙,总见不到人。”
“原来你是想秦大哥了。”宋星糖恍然大悟,笑道,“秦大哥午后还来找了我一趟,说府上要添人,问我要不要。”
秦知许声音一紧,“那你如何回的?”
“我当然不需要呀,现在院子里人已经很多了,”宋星糖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虽喜欢热闹,可也不要更乱糟糟了。”
“况且现在鱼鱼管家,我得替他省下钱花,再往回买奴仆,又是好大一笔开销。”
周庭柏诧异于赵鱼掌权速度之快,更错愕于秦知期怎会如此信任一个外人,就这么放纵赵鱼在府上兴风作浪。那位秦管家先前千方百计地试探他,他都没能让秦知期满意,怎么凭空冒出来的赘婿就能让秦知期心甘情愿分他一杯羹。
周庭柏心中存疑,看了一眼秦知许,只见对方面色苍白,冲他点头。
周庭柏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册子。
他知道宋星糖看到书就反感,因而没等她拒绝就先道:“这是近来在京城十分风靡的话本,我托大哥买来的,是你最爱看的故事。”
宋星糖不比其他闺秀,爱偷偷看些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她当然也看爱情故事,只不过她更爱看那些神鬼妖魔的怪谈异闻。
周庭柏不知道她又害怕又爱看,只知道她很喜欢这类话本,因此每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想方设法给她弄几本回来。
京城近来流行这类书,出现了许多同类型的话本,大哥在书信中提到,他便动了心思。
周庭柏道:“听闻这个作者的书很快都会售空,想必是极好的,我想着你一定喜欢。”
宋星糖果然欣喜,捧着书本爱不释手,弯着眼睛,连声道谢。
她迫不及待要回去看,连一起说宋洛繁坏话这么重要的事都顾不得了。
来去匆匆,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周庭柏嘴角噙笑,久久不能回神。他就喜欢宋星糖这副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样子,与她在一起时,虽常有无奈气恼之时,但更多的,是在别人那获取不到的快乐。
正因她洁白如纸,他才喜欢。
可她这份干净,也叫做“痴傻”,是大多数人最不能接受的。
他父亲看不惯他沉溺感情,优柔寡断。他母亲也说,周氏需要一位能当家能主事的主母。
现在宋星糖嫁了人,父母更是严令让他划清界限。
他问母亲,李夫人在世时,两家人分明是极好的,怎的人走茶凉,薄情寡义。
母亲不吭声,父亲罚他跪了一夜祠堂。
他想来见宋星糖一面,于是他服了软,松口说会打消念头,又安分了好几日,父亲这才放松警惕,依旧带他来宋氏走动。
可是让他这么放弃,真的很不甘心,就好像珍藏十几年的宝物被人抢走了那般不甘。
秦知许看着周庭柏的眼神,心中酸涩难忍,她忽然道:“昨儿见姑爷送了她一颗南海夜明珠。”
周庭柏蓦地回头。
“那珠子竟比从前老爷送的还要耀眼,也不知姑爷是从打弄来的。姑娘最喜欢这些亮闪闪会发光的东西,想必晚上睡觉时都不肯撒手。”
“他从何处买来的?”周庭柏目光阴沉,“兴许是假货。”
“是真是假我难分辨,不过我哥看过没说什么,应是真的无疑。”秦知许苦笑道,“姑爷手段狠心思深,能轻而易举寻到那样的稀罕物,看我不顺眼要打发了我更是易事,若到那日,不知二少可愿救我?”
交易这些奇珍异宝,光有钱是不够的。
在生意场上,周氏显然人脉更广,连周庭柏都没听说有谁在卖夜明珠,那草莽出身的赵鱼如何在短短时间里就有了买卖的门路?
周庭柏忽然发觉自己一直小觑了对手,他暗暗咬牙,“你放心,那赵鱼猖狂不了几日。”
说罢冷笑了声,转身离开。
秦知许缓缓收了那副惹人怜爱的表情,望着周庭柏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
她也不能算帮周庭柏吧,毕竟她也不想让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以前。
只是不给赵鱼使绊,她心里终究委屈。
啪嗒,啪嗒——
宋星糖躲在被子里,委屈得直掉眼泪。
方才她看了一篇小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幼时失怙,少时失恃,家财散尽,被亲戚欺凌。好不容
易熬到成家,娶了位貌美的夫人,一场瘟疫,又令他的妻女病亡。他悲痛欲绝,万念俱灰,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也跟着去了。
到了地府,阴间不收留他,言说他阳间还有未偿还的债,非要把他赶回去继续做人。
可他不愿,他只想留在妻女身边,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不怕。
阴差哪听他使唤,手一挥就把他赶回了人间。
那之后的十年,他又娶了两任妻子,皆趁他不备,夜半卷了他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钱财跑了。
他赚下的钱财总会四散,他看上的女人总会骗他,他受过无数极为折磨却不致命的伤,大大小小的病从未断过,也从未好过。
四十岁时,已然如古稀老人般颓唐苍老。
他再也承受不了,终于在十年之期的最后一天,再次上吊,这次地府留下了他。
他这才知,自己前世罪孽深重。
他曾与兄弟争夺家产,弑父杀母,私吞全部财物。
他曾欺男霸女,强占了已有婚约的堂妹,令其怀孕,又将人抛弃。其家人将产下的孩子溺亡,为保家族名声,最终连带着堂妹也一起勒死了,而他带着金银,逍遥半生。
等他前世死后,阎王认为他罪孽深重,便派了几名阴差下去设劫,让他再经历一世轮回之苦,而后方才允他下地狱受罚。
他这一世的父母、亲人、妻女,甚至是那些骗过他的人,都是阴差所设的虚幻之人。
人是假,但他的劫却真。
两世终了,一个循环。
因果报应,劝人向善。
沈昭予推门进屋时,就听榻上又呜呜咽咽的,像是梦里听过的猫声。
他不禁加快脚步,只听她捂在被中,闷声道:“若真有报应,那祖母何时能……”
“我看她过得挺逍遥的,难不成她也是前来设劫的阴差吗?”
沈昭予:“……”
虽然听不懂她在哭什么,但好像她很盼着她祖母死。
沈昭予几步到榻前,一把掀开被子,把人抖了出来,看着她哭得花猫一样的脸,好笑道:“怎么,钱氏又给你委屈受了?”
“鱼鱼——”宋星糖一把扑了上去,抽抽嗒嗒,“难道我上辈子也作恶多端吗?才叫我阿娘病逝,爹爹下落不明,祖母觊觎家产……我还笨笨傻傻的异于常人!一定是了!”
她大惊失色,惊惧不安:“难道这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我果真是个坏的?”
沈昭予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拿起那本被眼泪泡了一半的话本,粗粗翻阅一遍。
“……”
他无奈道:“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警世故事而已,怎么也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我越看越眼熟,真的和我好像……”
沈昭予轻轻托住她的腰,拍了拍,笑道:“哪里像?你母亲病故不假,可你父亲只是下落不明,况且……”
“你不是还有我吗?”
哽咽声戛然而止。
宋星糖直起身,红着眼睛望着他。
一颗小鼻涕泡悬在鼻尖。
宋星糖呆滞的目光有了一丝光彩,慢吞吞地:“对哦,还有你。”
噗嗤一声——
泡泡破了。
“还有你呀!”她顿时高兴起来,很快又哭丧着脸,往他怀里扎,“呜呜,那你可别死啊,千万别死,永远唔——”
沈昭予眼疾手快地捏紧她的嘴巴。
不要再祝福他永远不死了。
他真的不想当老妖怪。
第37章 第37章心软。
【37】
见她终于安静下来,沈昭予松开手,嫌弃地往她衣服上抹了抹眼泪和鼻涕。
他去拧了个湿帕子,给她细致地擦脸,又重新梳头,换了干净衣裳。
宋星糖眼睛黏在男人身上,看着他贤惠又勤快地忙里忙外,心口又觉得暖暖的。
他学东西以及适应环境的能力都极强,还记得最初那两天,还会用簪子偶尔勾痛她的头发,现在完全不会。
伺候她穿衣时也不再是磕磕绊绊、不知哪件从哪里开始套,现在是手到擒来,穿得比妙荷还快还整齐。
他这么聪明,无论何事都能做好。那他在“活着”这件事上,也能坚持很久吧?千万不要死在她前头啊,那她不就真的成话本里的那个坏人了。
沈昭予收拾好东西一回身,就看到宋星糖坐在椅子里摇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这么排斥。
最好不是希望他永远不死。
他虽然很想坐到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上,听着天下人山呼万岁,但并不代表他真的想活那么久。
活到最多六七十也就够了,太老容易犯糊涂,会影响后人对他的评价,那绝对不行,他宁愿自己如烟火一般,在最灿烂的时候消散。
落日西斜,烈焰般的晚霞透过窗牖,铺陈而入,打到床头摆放的夜明珠上,发出了刺目的光。
宋星糖的注意力被转移,循着光束看去,看到夜明珠那刻一下想到了赵鱼的伤。
受了那么重的伤,真的还能活到她死吗?
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沈昭予:“……”
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素来迟钝得跟个木头的人,如今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难不成是长大了?
他抱着肩膀,靠在一边,冷眼看着。
只见宋星糖起身,将夜明珠抱在怀里,极为珍重爱护地摸了几下。
然后放回榻上,又拿起那话本来。定定盯着话本看了半晌,最终郑重其事地交到他的手里。
“这话本我还是不看了,”她严肃道,“我去看些正经的书吧。”
话虽如此,却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盯着他手里那本皱皱巴巴的书瞧。
沈昭予:“……”
好像是他抢了她似得。
磨蹭半天,就走出去两步,眼珠都快黏在他手里了。
沈昭予一把将人拉住,笑道:“若真喜欢,看就是,我又没管着你。”
他又不是独.裁专治的暴君,这不许那不许的,他也就不许她光天化日看春宫,但这是很正常很合理的要求,并非是他多事。
这本书他翻了翻,由一个又一个灵异鬼怪小故事串起来,主角在每一段经历后面都附加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也算言之有物,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杂书,她可以看看,看得懂看不懂再另说,总之不会带坏……
沈昭予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她的脑子与常人不同,起码他时常就猜不到她在想什么,这书是不会带坏她,但她会多想,就像方才那样,别人能看,她能看吗?
沈昭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宋星糖动了动脑子,忽然灵光一现,想出一个主意。
她笑眯眯地反将沈昭予的胳膊拉住,两只手都顺着攀了上去,紧紧把他胳膊抱在怀里,脸颊亲昵地贴上他肩膀,歪着头冲他无辜眨眼。
沈昭予心弦微颤:“……”
对视片刻,他喉结滚动,不自在地别过头,“有事说事。”
别老撒娇!
宋星糖盯着男人通红的耳朵,“鱼鱼,你既然受伤了,那我们这几日就不能再学图册了对吗?”
沈昭予意外地看她一眼,她竟还有这好心,愿意大发慈悲放过他?
他目光警惕,“是又如何,你想作甚?”
“那正好呀!”宋星糖兴奋道,“我还记得你给我买书时说,只要我背会一篇,你就奖励我一篇!”
他没说。
那是她自作主张说一篇换一篇的。
沈昭予垂眸,动了动被她扣得死死的手,感受她柔软的手指灵活而强硬地穿过他的指间缝隙,握住了他布满薄茧的手掌。
他深吸了口气,眼睑微垂,“嗯,我说的。”
宋星糖眼睛一亮,“那正好,我请求将
画册换成话本!”
沈昭予轻嗤,“你还挺会给自己要奖励。”
“那当然啦,催驴拉磨还要给它脑袋上吊根萝卜呢。”
“……”
宋星糖抱着他胳膊晃了晃,拖着长音细声问:“我背会一篇,你就给我念一篇故事,好不好?”
沈昭予:?
他还得念?
心底的柔软顷刻间散去,他不满道:“你自己不识字?”
哪有那么多时间与她消磨?他还有大事!
宋星糖理直气壮道:“认字呀,但我克制不住自己,看了一篇就想看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废寝忘食一直看下去,直到深夜。”
“以前无所事事,看得晚了就晚些起,现在有正事,不能睡太晚。”
沈昭予纳闷:“你有何正事?”
“我,我……”
宋星糖目光飘忽,支支吾吾。
沈昭予冷笑了声,“知道了,赵某还不够格听大小姐的秘密,大小姐自己读书吧,赵某告辞——”
说着作势把自己手臂往外抽。
他本就没真想逃,是以宋星糖一把就将人抓了回来,她不知他是在吓唬自己,还以为他真的要走,忙道:“我没说不告诉你呀,急什么。”
沈昭予道:“吞吞吐吐,显然有难言之隐,既然勉强,那我不听也罢。”
“不勉强,就是……”宋星糖红着脸,小声道,“有些难为情。”
沈昭予:?
害什么羞?她该不会又在想那种事吧?
沈昭予抬起自由的那只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衣领,他提醒道:“我还伤着,不能大幅度动作。”
宋星糖茫然抬眸,“嗯?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就好。
那就不是那事。
沈昭予松开手,又摆出虚伪的嘴脸,殷勤道:“糖儿需要我做什么?”
见她面上红晕越发浓,他有心逗弄,微微弯腰与她平视,温声哄道:“我们夫妻一体,糖儿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我法子多,兴许能为你分忧?”
宋星糖咬了下唇,“那我说了,你别笑话我。”
沈昭予微微颔首。
宋星糖捂了下发热的脸,赧然道:“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作画,好像,好像画得也还可以?通常只简单勾勒几笔时,李嬷嬷就能认出我在画什么。”
她歪头想了想,“我的画比我的嘴更能表达我心中所想。”
沈昭予稍作回忆,点头应和:“糖儿的水平虽称不上大师,但也堪称闺秀中的佼佼者。”
他在京中时被皇兄逼迫参与过几次宴席,也见过一些世家千金所作的画,若是将宋星糖的画作也放到其中,哪怕拿不到头筹,也不会落于下成。
她的画并非一味描摹,不迂腐死板,没有汲汲钻营的功利气息,反而气韵生动,跃然纸上,能读出活泼与自由。
她出身商贾,没有要学习琴棋书画的必要,且幼时没有良师教导,能自己学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
沈昭予难得真心发出赞赏:“大小姐并非一无所长。”
宋星糖最喜欢别人夸她,她能看出来他真心实意,他和别人夸的内容也不一样,是肯定了她的才能。
她竟也有“才能”。
宋星糖哪里被人这样肯定过?
她信心大增,骄傲仰头,再吐露心声时没了扭捏,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我不擅长背书,但是我可以把它们画下来。”
沈昭予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就像你用沙画复现我与你祖母对质的场景?”
“正是!”她期待地看着他,“你有何看法?”
沈昭予垂眸思忖,“倒是个法子。”
宋星糖心里美滋滋的。
难得有人愿意认真聆听她的主意,不仅没把她当小孩子随口一哄,还肯定了她的想法。没准还能顺着她的思路给出建议?
不,是一定能给出建议。
他可是赵鱼呀。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她的夫君最能懂她!怪道爹爹那么喜欢和阿娘待在一起,他们之间肯定也是这么默契、心有灵犀。
如今她身边也有了这样的人。
唇角高高上扬,怎么都压不下去。
沈昭予感受到她愈发炯炯有神的火热目光,顿时感受到了压力。
他可没忘她有能一眼认出他的敏锐直觉,断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他精神强大稳定,不至于被一个小丫头的目光扰乱心神。
沈昭予清清嗓子,一阵见血指出难处:“我相信你复现的能力,但你又如何能确保你正确理解了书中的意思?而且,‘道理’是个虚无缥缈的词,很难将它实体化展现在画纸上,总不能每一句话你都编一个故事、创造一个场面吧?事倍功半,是徒劳罢了。”
效率低下的事,他从不会做。
宋星糖高涨的热情顿时被浇灭。
她呆愣半晌,呐呐道:“我又想出了一个坏点子。”
沈昭予见她大受打击,心里既气她怎么这么容易被挫折击垮,甚至这都不算一个挫折,只是他人泼的冷水,又无奈于自己确实没法拿评判旁人的标准来评判她,她一向如此,能做到这一步已然是天大的进步,他还能奢望什么。
沈昭予抬手揉了揉她已经垂下去的脑袋,叹道,“我又没说不帮你。”
宋星糖抬头,“嗯?你怎么帮我?”
“你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适合你的方法,还能怎么办?我来编故事呗。”沈昭予又气又笑,无可奈何,“我编得总比你快。”
宋星糖眼睛唰得瞪圆,惊喜道:“鱼鱼,你要教我念书吗?!”
顿了顿,她又心虚地抠手,没底气道:“可、可是,在读书这事上,我都气走好几个老师了,你不会也被我气跑吧?不要啊——”
沈昭予毫不客气地抬手在她脑袋一弹,“靠你自己,学到八十岁也学不完一本,我不教你谁教你?”
听着那处发出清脆的空空声响,眼看着那处泛红她都没喊一声痛,他又忍不住抬手给她揉了揉。
看着她虽懵懂却欣喜,心里有再多的气恼与烦躁,也尽数消散了。
最终化为一声幽长的笑叹——
“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你的。”
这辈子才来到她身边还债。
第38章 第38章“姑爷他来头很大?”……
【38】
耳房中。
沈昭予看着宋星糖熟练地把自己的头发绑到椅子上。
“……”
他咬牙冷笑:“头悬梁的故事你倒是记得牢。”
宋星糖咧嘴一笑,不以为耻,颇为自豪,“这法子很好用,所以就多用用。”
沈昭予往她头顶上看了一眼,故意吓唬她:“你感觉不到疼就不怕头发都被拽掉了?”
宋星糖:?
“拽掉,可就是成了秃子。”沈昭予如鬼魅般低语,“和寺里的小师父一个样。”
宋星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
沈昭予放轻声音,恶毒的声音继续传来:
“成了秃瓢,夜里有老鼠来啃你脑袋。”
“嗷!”
宋星糖目露惊恐,两手抱住脑袋,一动不敢动,“难怪小师父们脑袋上有好多圆圆的伤疤,那都是老鼠啃的吗?!”
沈昭予:?
这也能信?那不是戒疤吗?
沈昭予皮笑肉不笑,咬牙道:“是啊,可怕吧。”
“呜呜太吓人了!!头不悬了,鱼鱼,快帮我拆掉!”
宋星糖眼泪汪汪从双臂间抬头,用哀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沈昭予的一腔抱怨与不满被她一眼给看了回去。
“……”
明明是她自己绑的,又让他帮忙,她又不是没长手,怎么就非得他伺候。
早知道就不说那样的话吓唬她了。
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再四。
沈昭予习惯成自然,面色麻木走上前,唰唰两剪刀把布带剪断,心里再烦,也没伤及她一根头发丝。
宋星糖摸摸自己茂盛的头顶,后怕道:“鱼鱼,那我只能靠你了。”
捏着半截碎布想要偷偷溜出去的沈昭予:“……”
有了沈昭予的参与,宋星糖学起东西来速度飞涨。
沈昭予是一位好老师,不管宋星糖提出多么刁钻的问题,他都能答得上来。
而当宋星糖记忆困难时,沈昭予也会第一时间奉上画纸,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低声在她耳边讲故事。
因材施教、寓教于乐,这一堂课宋星糖过得十分愉快。
但是沈昭予很不愉快,他的心里压抑着一团烈火,面上还得装着一副温柔贤夫的模样,这就导致他踏出这道房门时,身子晃了晃,整个身体有一种割裂的错位感。
他预感不妙,脸色微沉,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丝毫顾不上宋星糖在身后一声一声唤他。
叫喊声引来众婢女,只有妙荷关切地迎上去,却在半途中被迎面而来的煞气给逼得后退两步。
待人离了院子,才有小丫鬟敢出声:“姑爷这是怎么了?又去找谁的晦气了?”
“许是被大小姐给气着了吧,”有人道,“偏偏始作俑者无知无觉,这份无辜最是气人。”
“可姑爷不是最偏疼大小姐,他哪舍得同她生气?”
“就因疼爱,所以才要把气都撒在别人身上啊。”
“可怜,也不知这霉运落在谁身上。”
等众人说够了,一直沉默的秦知许才厉声道:“莫要背后议论主子。”
“……是。”
妙荷心惊肉跳地拍拍心口,早在沈昭予一离院,就忙不迭去到屋中。见自家主子面色红润,眉眼带笑,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她反手将门关上,看着主子撑着那只伤脚下地,赶忙过去扶。
宋星糖一摆手,撩起裙摆,给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脚,“鱼鱼给我上了灵药,你看,都消肿了,也不疼,不用扶,你把桌上的书拿上跟我出去。”
说着竟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
妙荷眼角一跳,拿了东西忙跟上去。
“还是沙画有感觉,我得把方才的场景画下来。”
见主子出门,聚在院里说闲话的丫鬟们皆噤声,很快四散开来,各归各位。
妙荷脚步微顿,冷眼扫视一圈,才到近前,她欲言又止,听着主子开心的哼曲声,目光在她的笑颜上久久停留,最终长叹了声。
“姑娘,你不觉得,近来院里安静了许多吗?”
宋星糖作画时很难分心,听到问题也没吭声。等她画完一块,妙荷才抓紧时间又问了一遍。
宋星糖迷茫抬眸,回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哦,我近来早上都不会被叽叽喳喳的笑声吵醒了。”
妙荷神情凝重,点了下头,她觉得自己说这话并不合适,但见识过赵鱼的性子与手段,知道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实在有些担忧。
犹豫半晌,还是道:“姑娘,院里的丫头们虽懒散放纵了些,但到底心肠不坏,只要好好约束,她们也是能做好的,能不能请姑爷手下留情?”
宋星糖神情懵懂,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但妙荷待她素来极好,她没道理拒绝:“好,我会和鱼鱼说的。”
那边沈昭予带着一身火气先去找人打了一架,待把江行和魏吉打得跪地求饶时,心里的烦躁才稍稍散了些。
“还是在边关时好。”
在边关心情不好可以找支敌军爆锤一番。
“在刑部时也好。”
被哪个朝臣气到时,可以到地牢里审问穷凶极恶的罪犯。
“就是在这里不好!”
在这里又要被人说是吃软饭的赘婿,还要天天对着宋星糖那个大笨蛋!偏偏他只能受这个窝囊气,不仅对她打骂不得,还要事事哄着她顺着她。
“本王最烦她这种人。”沈昭予一拍桌子,恼怒道,“典故都背不明白,下一篇的主角串到上一篇去。”
“明明是‘孔明卧龙,吕望非熊’,怎么念着念着卧龙的就变成王戎了?她还振振有词跟本王说王戎卧龙合辙押韵,那押的是这句的韵吗!”
江行捂着胳膊,战战兢兢:“听着是挺押韵的……”
嘭——!!
一个铜瓶飞了过去。
魏吉飞快闪身躲避,虚心请教:“殿下,那王戎又是干嘛的?”
沈昭予狠狠瞪向他俩,“能不能读点书,那是上一句——‘王戎简要,裴楷清通’。”
“好的好的,属下们这就去念书,殿下您离开太久那边会起疑的,您早点回吧,还有您的伤,回去记得重新包扎一下啊。”
魏吉拱手行了个礼,捞起江行飞上树枝,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昭予:“……”
他感觉到小腹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回霜星院和去找秦知期之间犹豫了一瞬。
罢了,等等吧。回去早了,她看到伤口渗血,又要担心。
沈昭予去找秦知期扑了个空。
因为秦知期此刻正在他不敢回的霜星院里。
宋星糖疑惑道:“秦大哥,你面色有些难看,发生了何事?”
秦知许为哥哥倒了热茶便退至到一边,和妙荷站在一起。
秦知期手里捏着灵州那边的来信,语气沉重:“你可知赵鱼受伤了?”
秦知许与妙荷皆是一惊。
宋星糖没有半点诧异,她脑袋垂下去,闷闷不乐:“是,我知道,他的伤会流血。”
“厚厚的纱布都被血染透,好可怕。”
秦知期眉头紧皱,“那他可同你讲过伤的来历?”
宋星糖回忆道:“他说是在军中所伤。”
这倒与信上所言相符。
早在定下赵鱼做赘婿时,秦知期就派人去灵州探查他的过往。那时他觉得赵鱼此人无牵无挂,瞧着不是个善茬,身份背景又相对干净,他才同意人进门。
只是后来男人透露出来的信息,越来越让人心惊。
“他曾与二房说他是效命在霍家军旗下。”
西部北部诸州驻扎的军队统称镇西军,赵鱼所在的“霍家军”是其中一支,为怀王亲帅,是嫡系的心腹。
秦知许忍不住插话道:“正是,他搬出来的名号连二爷都不得不忌惮。”
“那时我只以为他是个无名小卒,毕竟他能只身一人来到越州,是定然没有功名利禄傍身的。”
有卓越军功,谁又愿意放弃锦绣前程,留在这里当个小小赘婿。
秦知许眼角一跳,不安道:“哥哥的意思是,姑爷他来头很大?”
秦知期沉默片刻,轻叹一声。
他将掌心中紧攥的信件打开给宋星糖看。
“探子来报,说这个‘赵鱼’在军中其实并无官职,只是格外受赏识,战争结束,因为受了伤,他觉得不适合继续留在军中,所以也没要什么赏赐。没有军职,朝廷自然不会扣着人不放,他想走就让他走了。”
妙荷茫然与秦知许对视一眼,“那不就是个无名小卒吗?”
秦知期神情凝重,“既然‘格外受赏识’,长官为何又轻易放人?我瞧赵鱼无论是震慑二房,还是从匪徒中将大小姐救出,都不像是失去了上战场能力的样子,他既然还能打,说明伤势并不影响什么,那为何又从军中退下?”
房间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或许是鱼鱼厌倦了战场上的生活。”宋星糖趴在桌上,难过地道,“刀剑无眼,受伤一定很疼,他或许不想再那样。”
秦知期眼前浮现出男人如鹰隼般锐利凶狠的目光,摇摇头,“他不会。”
一个人是否充满野心,他还是能看出来的。一个充满斗志与决心的人,绝不会退缩。
“哥哥在担心什么?姑爷的来历难不成真……”
秦知期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怕他厉害,我只怕他太过厉害。”
太厉害,势必会牵扯到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网中。
若他曾经身处权利交织的漩涡中,怎么可能轻易抽身。
“我只怕给府上招来个惹不起的人物。”
秦知期苦笑道:“他最好只是得罪
了长官,被发落、被赶了出来。”
否则……
宋府的未来福祸未知。
秦知期回到院子,一眼就看到大敞的房中,坐着个人。
那人坐姿端正中透着股散漫,喝茶的动作很优雅,翻阅账册的指尖轻轻捻着书页,漫不经心中又不乏威严。
平时的一举一动间,总能给人一种从容淡漠,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样气质的人,怎会只是一介寂寂无闻之辈?
秦知期痛恨自己看走了眼。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
也不知李夫人在天有灵,会不会怨他。若因他的识人不清,让宋府步入到未知的灾厄中,那他死后到了地府,又有何颜面见夫人?
“秦管家喜欢罚站,我却没有等人的习惯。”屋里的男人率先扔了账本,烦躁地敲敲桌子,下巴朝对面一扬,主子派头十足,“进来坐。”
秦知期摸了摸藏在袖子里匕首,缓缓舒了口气,阔步向前。
到近前,却是没坐,定定看了男人一眼,蓦地挥刀刺去!
沈昭予身子不动,看都未看,略微一抬手,轻而易举地钳制住秦知期的手腕。稍稍往外一拧,哐当一声,匕首落地。
沈昭予并未松手,继续使力,面不改色地看了人一眼。
他淡声道:“怎么,秦管家这是终于想通,要翻身做主子了?”
秦知期疼得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姑爷受着伤,身手还这般敏捷。”
沈昭予并不意外他查出来,反手一推,将人甩开。
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勾唇笑道:“我就是残废得只剩下一只脚,打你也绰绰有余。”
“……”
秦知期气得头顶生烟,“你先爬到我跟前再说吧!”
都残废了还猖狂什么!
“秦管家不会不知道,世上有种轻功,一只脚就能飞吧?”
秦知期:?
沉默了一会,“……那若只剩一只手呢?”
沈昭予扬了扬眉,抬手摸向腕间绑着的披帛,“我使鞭子的功夫也不赖,不会让人跑掉。”
怎么还缠着人家姑娘的东西,还真成他的私有之物了?
秦知期嘴角抽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会这就信了吧?”沈昭予轻嗤一声,嘴贱道,“好蠢,骗你的,我又不是神仙。”
秦知期:“……”
要不是打不过他,早把他打死了。
第39章 第39章会护她一生,说到做到。……
【39】
很快,波折翻页,两个人对面而坐,说起正事。
因为秦知期的心不在焉,导致沈昭予处理杂事的效率大大下降,他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改日再议吧。”
对着旁人,沈昭予素来耐心极少。
沈昭予拂袖起身,行至门口,秦知期忽然叫住他。
“大小姐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不会是担心他死了吧。
沈昭予眼角抽了抽。
“无论你是何人,你都不能害她。”秦知期后退一步,双手前伸,恭敬地行了大礼,一揖到底,“她心思单纯,一片赤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
沈昭予并未躲避,结结实实受了这个礼,他冷笑一声打断:“秦管家以礼相待,还真叫人不适应。怎么,此时疑心我是歹人?是否太晚了些?”
沈昭予有些失望,“秦大管家,这就是你思考一晚上的对策?以情来要挟?”
别说他沈昭予压根不吃这一套,就算是他真的喜欢宋星糖,秦知期此举也只会激怒他,而不会令他妥协。
沈昭予冷下脸,嫌弃道:“你们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别小瞧了我。”
虽然他都给人当赘婿了,早没什么脸面可谈。
但他也是个有骨气的赘婿,志向远大着呢,才不会一直困在这。
秦知期试探地看着他,“你在军中……”
秦知期能查到的,都是沈昭予想给他看的。
沈昭予直截了当地道:“我既入门来,就不会把外面的麻烦带到这里。”
秦知期嗓音一紧:“这么说,外面的确有麻烦?”
生意场上的麻烦,他都能应对,只是一旦参与到政治上……
想到宋星糖的父亲宋将军或许就牵连其中,至今生死未明,秦知期脸色发白。他答应过李夫人,无论宋氏未来如何,他都要保证宋星糖的安全。
沈昭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懒掀了眼皮睨他。
“有啊,霍老将军哭着求着让我别走,就连怀王殿下也跪在我军账外,用功名利禄哄我留下,可我偏爱自由,逃了出来,至今外头还有来追我回去的人。”
秦知期:“……”
好好的氛围,说没就没了。
秦知期直起身,恼道:“你能不能谨言慎行?!”
沈昭予低低一笑,收起玩心,微微肃正神色。
“周氏惦记着织造局的差事并非一日两日,生意上的事宋星糖说了不算,她没有利用价值,所以周家不会同意周庭柏娶她。就算娶,那也是宋妤娇。可惜二房重男轻女,宋妤娇也不是个好选择。周宋两家靠李夫人才能维持这十几年的相安无事,李夫人故去,周氏岂会放过这个吞并的好机会?”
沈昭予说第一句时,秦知期就变了脸色。
“周庭柏不知他父亲的算盘,你能察觉,这就是你比他强的地方。”
秦知期警惕道:“你如何……”
“我为何会知晓你拒绝周二少的心思?”沈昭予轻轻一笑,“这世上没有我想知道却查不到的秘密。”
秦知期陷入沉默。
“你冒着风险留下我,一是因为除我之外,无人能入你的眼,有能力。二则是看中我心中有她,重情。三是看我身家清白无牵无挂,好拿捏。”
沈昭予踱步到近前,微微低头,笑道:“你却忘了,能入你眼的人,又怎会好拿捏呢?”
他甘愿被人当棋子,那是因为他亦有所求。
秦知期顿时遍体生寒,被人盯过的地方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你,你不能!你答应过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
“我入府来,还未做过一件害她的事。成亲之时说了会护她,这一生都会做到。七出之罪虽荒谬,但我既签了,便会履行承诺。我赵鱼优点不多,其一便是守信。”
哪怕签的是假名,可既出自他手,他自然一诺千金。
沈昭予恨铁不成钢地盯了秦知期一眼,“李夫人挑了十几年就挑出你这么个优柔寡断不长眼的东西,可真是!”
在这宋府之中,还无人值得沈昭予高看一眼。
哦,除了宋星糖。
能把他折腾得不敢回去,她可是头一位。
从秦知期那出来,沈昭予又围着宋府转了一圈。
他居住在外时,总要保持警惕。哪怕他明知此处暂且安全,他也不敢错过那一点点会生出意外的可能。
江行和魏吉被他打了一顿,今晚没法当值,他手下的其他暗卫虽各个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很难出错。
但“很难”并非“绝无可能”,还是自己巡视一圈更为保险。
等他再回到霜星院时,已经快到三更。
宋星糖竟还没睡!
她已经困得摇摇欲坠,却还是坚持着,两只手扒着两只眼睛,拼命让它们不要合上。
沈昭予:“……”
他很纳闷,宋星糖有这个毅力,怎会做不成一件事呢?
盯了一个时辰的床架子,骤然出现一只摇晃的大掌,宋星糖还没反应过来。
过了两个呼吸,她才猛然回神!
“鱼鱼!你终于回来啦!”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着男人往床上带。
沈昭予不设防被她扯住,靠手撑了一下榻,才不至于倒在她怀里。
他脸色铁青,恼道:“这时反应又这样快!”
“嗯?你在夸我吗?”宋星糖高兴起来,“看来读书很有用处!”
沈昭予伤口疼,不想说话。他调正自己的位置,盖着被子倒下。
一阵窸窸窣窣。
被子被人撩开,腰侧又拱过来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
真是服了。
一把掀了被子,宋星糖的姿势暴露无遗。她跪蜷在他腿边,一只手正鬼鬼祟祟地往他衣服里伸。
见脑袋上的盖头没了,她还茫然抬眸,眼巴巴地对上他凶狠的眼神。
宋星糖一怔,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拒绝的意味,又颤颤巍巍地缩回手,委屈地低下头,不吭声。
沈昭予胸腔中积聚的烦躁顿时消散。
又同他装可怜。
可恨的是他竟然会一再因此心软。
沈昭予,你真是堕落了!!
他无奈叹道:“这么想看?”
宋星糖闷不做声,点了下头。
“那不许哭。”
宋星糖惊喜抬头,忙不迭又点了下头。
沈昭予撑坐起身,靠在床头,撩开衣裳,露出被重重纱布包裹的伤处。
大抵是因为他回房前做过处理,纱布是洁白崭新的,看不到血迹。
宋星糖悬着手不敢触碰,看了一会眼睛又红了,但却忍住没哭。
沈昭予困意已散,倒不如和她聊聊。
他奇怪道:“你自己受伤怎不见这么难过?”
宋星糖老实回答:“因为我不知道疼。”
沈昭予纠正道:“你并非不知,而是比常人迟钝些。该有的疼痛你也会有,对吗?”
宋星糖支支吾吾,没说话。
沈昭予注视着她的侧脸,愈发觉得她心里藏着事,并非如表面这般乐观无忧。
因她头脑愚笨,反应迟缓,身边的人早对她失去耐心,惯于哄她敷衍她。
她并非看不出来,而是深知旁人的苦,体察旁人的难处,因此才选择将迟来的痛苦咽入腹中,自己品尝,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计较。
沈昭予不自觉放轻声音:“你自己疼时要躲起来哭,为何要如此执着看我的?”
宋星糖原地顿了顿,忽然朝他靠过来。
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把自己藏起来,似乎才好意思开口。
“我怕你也忍着痛,我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你死掉。”
沈昭予敏锐地捕捉到,“也?又?难道你母亲……”
“阿娘去后,身边的老嬷嬷才对我说,有我在时,阿娘都是忍着难受同我说话的。我反应慢,也看不出异样,直到阿娘重病起不来床,我都以为阿娘的病来得突然,其实不是的。”
她趴在他怀里,小声道:“爹爹两年前离家,阿娘的病从一年前就有预兆了,挣扎了半年多,还是……”
“若我能早些发现,或许……”说着说着又改口,“算了,我这么笨,就算早就知道,也无计可施,只会跟着着急,阿娘看了徒增烦恼。”
沈昭予沉默地收紧手臂。
宋星糖亲昵地蹭了蹭,十分艳羡道:“鱼鱼,我要是像你一样聪明,就可以习医,救我阿娘。我要是个聪明人就好了。”
原来这才是她担心他会死的根源。
沈昭予笑道:“倘若糖儿知晓我这些年受过多少伤,就不会有此忧虑。”
“你受过很多伤吗?”
“那是自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生死都在一线之间。”
宋星糖黑亮的瞳中满是紧张,“那你还好吗?”
沈昭予扬眉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在这?”
宋星糖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按按他胸膛,都很结实。满意地趴了回去,额头靠着他颈窝,庆幸道:“你最厉害了,一定会一直活着。”
沈昭予:“……”
他泄愤一般扯了扯她的脸蛋,没多久,听到她呼吸声逐渐平稳。
轻笑一声,把她放回去,自己也睡了过去。
转日宋星糖醒来时,就发现院子里安静得出奇。
自从赵鱼入赘以后,她院里的欢声笑语越来越少。往日还能听到有人说话,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些吓人。
她等不及唤人来,披上一件衣裳,蹬上鞋跑了出去。
打开房门,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站着不少人。
队列最前,赵鱼坐在椅子上。
明明这么多人,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气氛压抑到连宋星糖都察觉出异样。
她茫然唤道:“鱼鱼……”
听到她出声,只有沈昭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笑着起身,揽着她往回走,温柔低语:“我来伺候大小姐更衣,可好?”
“妙荷和阿许呢?”
“她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喔,好吧。”
“府上买了新的婢女,等会介绍给糖儿认识。”
咦?是新人!
宋星糖转眼就把方才的事都忘了,“好哇好哇!”
她兴致冲冲地回了卧房。
沈昭予淡了神色,冷冷往院里看了一眼。
有人与他的眼神对上,忙哆嗦着低下头。
待男人将房门从里头关上,外头众人才齐刷刷松了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秦姐姐也被降了月例?只妙荷与李嬷嬷是头一份。”
有小丫鬟小声打抱不平。
李嬷嬷睇她一眼,“姑爷说了,不满就去找他,他那儿都有你们的工作记录,核查便知是否亏待了谁。”
小丫鬟憋红了脸,垂下头去。
李嬷嬷见不少人面有异色,只因忌惮着赵鱼的暴脾气才没敢当面提,她心里怨自己没管好下人,此时不免狠狠敲打一番:
“府上来了新人,开销大,降月例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姑爷也说,按劳分配,谁干的好,当月还能额外拿钱,不会让你白做。至于那些个偷懒耍滑的,把自己的钱分出来给别人,也很公平。”
“那要是大家都干的多呢?扣谁的钱分给别人?”
李嬷嬷淡声道:“若大家都兢兢业业,大家都涨,谁也不扣。”
“方才还说人多了钱不够,若是都涨,难不成姑爷自己掏钱吗?”
李嬷嬷冷笑一声,“那就是主子的事了,与你无关。谁若再想做主子的主,那就别怪宋府不留她。”
秦知许在一旁沉了脸,抬起头,与李嬷嬷对上视线。
第40章 第40章宋星糖挤开众人,直挺挺……
【40】
一整日府上人进进出出,人与事虽然多,但却并不混乱,反而井井有条。
霜星院这边风平浪静,二房那边却坐不住了。
“此时不动手,就再难寻机会。”白氏也跪到蒲团上,凑到钱老夫人身边,低声耳语,“趁着现在人多眼杂,解决了他。”
老夫人一手捻佛串,一边闭目诵经。
没制止,就是让她说下去。
白氏心头一喜,先对着佛祖双手合十拜了拜,才道:“糖姐儿喜欢听戏,咱们搭个台请人来唱,再挑个好的,送到那小子房里……”
白氏笑了一声,笃定道:“男人么,哪会拒绝送上门来的肥肉?我听说秦管家与他签过七出契约,旁的秦管家能不计较,这淫乱之罪,他断然逃不掉。一个赘婿,还敢私自睡女人,就算糖姐儿护着,秦管家也容不了,到时候咱们只要推波助澜,定能将那小子赶出去!”
赶走赵鱼,宋星糖就又能任由他们拿捏。
钱氏睁眼,“他若当真是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呢?”
白氏一愣,嘟囔了声“不能”,一咬牙,“那就给他下药,万无一失!”
钱氏垂眸想了想,又把眼睛闭上。
这就是默许了。
白氏喜不自胜,忙去准备。
“手脚干净些。”
“母亲放心。”
**
“奴婢青鸾,见过大小姐。”
来人一身暗色衣裙,站得笔直,宛如一棵松柏。
宋星糖见她就忍不住亲近,探头问道:“青鸾,是哪两个字?”
“青鸟之意,取自‘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宋星糖眼睛一亮,“你还读过书哇!”
青鸾面色微僵,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沈昭予。
对方冷飕飕的目光射来,青鸾缩着脖子低下头,小心措辞道:“奴婢原先的主子教过一些,名字也是他取的。”
宋星糖好奇心旺盛,托着腮笑问:“那你原先在哪儿伺候呀?”
“奴婢……”青鸾想抬头,又不敢,硬着头皮道,“原先在京中一位王爷府中,后因主子发放不起月钱,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沈昭予:?
“哇!王爷家还发不出钱吗?王爷不是应该很有钱吗?他这么败家?”
沈昭予暗暗磨牙,冷笑了声。
宋星糖听到动静,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又冲自己笑,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回头,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来到我家的?是鱼鱼把你找来的吗?我瞧着你真亲切。”
宋星糖喜欢这个新来的婢女,以后她又多了一个朋友。
青鸾干笑一
声,说道:“奴婢幼时被拐,早已无亲无友,行至此处,发现贵府在招人,便想来试一试。”
她飞速瞟了一眼上首位的男人,此地无银三百两般道:“奴婢不是姑爷找来的,是看到贵府的告示,自己来的。”
“秦管家挑中奴婢,后来才被姑爷要来伺候大小姐。”
沈昭予又盯了青鸾一眼。
废什么话,言多必失的道理不懂吗!
真操心!
好在宋星糖满足了好奇以后,压根不会深究这里头有没有古怪之处。
她吃过午饭后看了会书就又困了,这一觉就睡到晚膳,又听说转日府上要来人唱戏,她来了兴致,因此把转日的功课都挪到晚上,提前学习,空出明日的时间好听戏。
宋星糖沉浸在作画中,有妙荷和李嬷嬷相陪。
沈昭予借口有事,离开了小院。
一更时分,宋府树杈上。
沈昭予蹲在一棵树枝上,低声怒道:“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叫本王发不出月钱?!本王没有那么穷!”
青鸾蹲在他对面,垂着头,委屈道:“但江行说您把自己的俸禄都给了边关的将士们,府上发不出钱是事实……”
沈昭予恼羞成怒:“本王只是暂缓、暂缓懂吗!不是一直欠了你们的!”
“……”
“还有你这站姿是怎么回事?站得这么直,一眼看去就是兵!还来自王府?你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头上是不是?”
青鸾老实巴交,眨了下眼,“您都能实话说是来自军营,属下怎么……”
“你是婢女,婢女!不是本王的暗卫了!再说本王去军营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提一提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你几年前还在死人堆里拼白骨挖泥巴吃呢?!”
沈昭予气得七窍生烟,心道他倒了八百辈子的霉才碰上这些个笨蛋下属,“你明儿就去把成王的过往事无巨细全背下来,有人问你就说是他府上的,别提本王!”
成王已经死了,别人想查也死无对证。
“好的,属下遵命。”
沈昭予带着一肚子气,翻身下树。
没多久,他原来的地方又落了一人,正是江行。
江行少见青鸾打扮得这么好看,对她腼腆一笑,“你看咱们殿下,一天到晚生不完的气。”
青鸾所见略同,认可地点头。
江行红着脸,磨磨蹭蹭,“我这儿有点窄,要不我跟你挤……”
青鸾大方挥手,“那你来我这吧,我也该去当差了。”
说罢一闪身,连叶子都没惊动,就没了踪影。
江行:“……”
只用一日时间,沈昭予便将阖府上下的琐事全都重新安排妥当。
他的手段之迅速,逼得二房不得不尽快动手。而忙中出错,沈昭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与宋星糖对坐在棋盘两侧,他一手持黑子,勾唇笑道:“糖儿可知一句话,叫——先吃大鱼,再吃小鱼?”
宋星糖正对着白子所剩无几的棋盘抓耳挠腮,懊恼道:“什么大鱼小鱼,我的子都没了。”
沈昭予低声轻笑,将手中黑子送到他故意显露出来的陷阱里,又拉过她的手,落白子,封死了他的路。
“咦?我赢了?!”宋星糖两眼亮晶晶的,“鱼鱼,我好像赢了耶!!”
“糖儿好厉害。”沈昭予温柔笑道,“不管是大鱼小鱼还是黑子白子,糖儿想吃,我都送给你吃。”
男子缱绻爱怜的目光看得宋星糖脸颊发热,她目光微闪,不知为何,只感觉自己心口忽又生出异样,不要命般疯狂跳动起来。
院里众人:“……”
青鸾听得牙根泛酸,浑身像是爬满虱子一样难受。
是谁上了怀王殿下的身,快从她家殿下身上滚下去!这还是她那看谁都不顺眼、一言不合就骂人的殿下吗?别是被妖怪夺舍了!
每日一演结束,沈昭予忍着心中的不适,维持着表情,低头饮下一口茶。
温热的茶水还未碰到唇,便嗅到一股不易察觉的异味,他目光微凝,眸光顿时冷了下去。
大鱼,这不就上钩了么。
他嘴角微勾,抬袖遮唇,一饮而尽。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垂下目光。
空杯子随手放到桌上,沈昭予站起身,抬手摸了摸宋星糖的头。
“今日秦管家不在,我要去他书房里查账,你要做什么?”
宋星糖没忘今日的乐子,“二婶请来了戏班,我要去听戏。”
顿了顿,她拉着他的袖子,仰头恳求道:“今日的功课昨晚已做,你也查了,你答应过许我玩一日。”
沈昭予失笑道:“我又没反悔,去玩吧,多带些人跟着,莫要让人欺负了。”
宋星糖用力点头,“我将妙荷阿许青鸾李嬷嬷全带去!”
人多势众,谅祖母她们也不敢欺负她。
“好。”
沈昭予看她笑得灿烂,没忍住又揉揉她脑袋,转身时看一眼青鸾,走了。
妙荷伺候宋星糖更衣,秦知许紧跟其后。青鸾正欲跟上,秦知许却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就留在外头吧,姑娘习惯我们伺候。”
青鸾垂着头,停在原地。
待人全都进屋,她才摸了摸袖中的迷药,悄悄退到外头去。
宋星糖换了一身明艳的鹅黄烟纱散花裙,踩着莲花软缎绣花鞋,迈着轻快活泼的脚步,欢天喜地直奔水阁。
出来时她未曾发觉,自己身边的丫鬟少了一个。还是妙荷皱了皱眉,偏过头来问:“可看到青鸾?姑娘说也要带上她的。”
秦知许正看不惯多个人与她竞争,闻言不甚在意,反而扯了唇,轻嘲道:“兴许去哪儿躲懒了吧,也不知……”
她习惯性要说赵鱼的不是,想想如今自己的处境,便作罢了。
昨晚哥哥将她叫走,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好好教给她何为主仆尊卑,让她不要因为有个兄长做管家,又仗着自己与大小姐一同长大、关系最好就恃宠而骄,把自己也当了主子。
主就是主,仆就是仆。
秦知许并不想离开霜星院、离开宋星糖,她只能将心里的委屈和不甘都压下,安分地做一个婢女。
妙荷也看出秦知许的转变,心里稍稍安定。
两人安静地跟在宋星糖和李嬷嬷身后,一路往戏台去。
到了水阁边,戏已经开场。
前头已经唱罢一场,听说那作小旦的名唤小怜的,最是惹人喜爱,那一嗔一笑,叫人把心都勾没了。
宋星糖和沈昭予下了一盘棋,来晚了,她正可惜着没赶上见那人一面,很快又被台上咿咿呀呀动人的唱腔给吸引走目光,其他的浑都忘了。
宋妤娇比她来得还晚,来时红着眼圈,悄无声息安安静静,连问安声都几不可闻,白氏看了一眼没放在心上,命她在身侧落座。
倒是紧随其后的宋洛繁,被人前呼后拥如众心捧月一般伺候着,白氏见了他,嘘寒问暖好一阵。问起为何晚到,宋洛繁满不在意地说自己不小心撞翻了汤盘,把宋妤娇的裙子弄脏,因此才耽搁。
他们那边动静太大,宋星糖不免分心看了一眼,只看到宋妤娇眼圈又红了两分,埋着头不说话。
一家人都齐全,只差二叔宋遥。
白氏又问:“你父亲呢?他怎不来?”
宋洛繁瞥了一眼宋星糖,笑道:“父亲说等会有监当官齐大人来府上,秦管家不在,只好由父亲代为接待。”
二房人除了宋妤娇仍垂着头,各个扬起笑脸,喜上眉梢。
白氏忙道:“齐大人执掌茶场盐场各事务,茶场生意是郝掌柜负责,也不归秦管家与咱们房的事,大人怎来咱府上?”
宋洛繁眉间皆
是得色,随口道:“兴许是关于港口货运之事吧,总之秦管家不在,父亲不接待,还能是谁呢?总不会,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赘婿来见人吧?”
纵是那赵鱼再有本事与能耐,说破天去也是个入赘到宋家来没背景没根基的小子,哪里有脸面见朝廷大臣。
“那让你父亲忙他的就是,咱们自己乐着。”钱氏叫来一丫鬟,吩咐道:“快去库房里拿些好茶叶出来送到二爷房里,让他好好招待客人,切勿怠慢了人家。”
钱氏说完茶字,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白氏一眼,只见对方冲自己点了点头,钱氏微勾唇角,收回目光。
宋星糖听了半晌,听出来他们在说赵鱼的坏话,心里似打翻了盐罐子似得,难受的滋味过了头。
她想起赵鱼临分别时候的嘱托,到底忍不住,多了句嘴:“等那位大人见不到秦大哥,兴许直接打道回府了。”
宋洛繁被关几日禁闭,老实好一阵,今儿好容易二房扬眉吐气一番,他又按捺不住性子,腾地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宋星糖面前。
妙荷与秦知许立刻护在宋星糖跟前。
宋洛繁斜眼睨着她们,丝毫不放在眼里,抬手一把将妙荷推开,冷笑道:“今儿可是好日子,你有本事就把赵鱼那厮叫来为你撑腰啊,他要是搞砸了事,惹到不能惹的人,到时候可就是整个宋氏的罪人,断不能再留在府上。等他滚蛋,还有你的什么?”
宋星糖瞪大了眼,想着赵鱼教她的那些,哪怕心里再心虚,也死撑着,鼓起勇气,装作毫不胆怯的样子,与他对视,怕自己气势不足,还使劲瞪了他一眼,眼睛都瞪酸了。
“我瞧二叔也不比鱼鱼强到哪去,都不管事,但鱼鱼好歹会说话,长得也好看,比二叔讨人喜欢得多!”
宋洛繁诧异于她的转变,一时间哽住。
倒是白氏拍了下桌子,怒道:“好好的听戏,吵什么!”
宋洛繁冷哼一声,甩袖回席。
白氏横眉冷眼,盯了一会宋星糖,忽然呵呵笑起来。
“赵鱼也是个好的,听说最近在帮秦管家查账?他倒是不错,这么快就攀着糖姐儿的枝,够到了秦管家的手。只是不知他对糖姐儿的忠心能撑几时,兴许他借着公事的名,背地里尽做些对不起你的事,也未可知。”
宋星糖听不懂二婶如此长的冷嘲热讽,她只知道自己气跑了宋洛繁,才打赢一仗,此时正是士气高涨之时。
“总比有些人明里暗里都欺负我的好。”她仰着脖子,硬气回怼,“二婶也别太自信,谁也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兴许二叔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偷行恶事,你也不知道呀。”
这也是赵鱼教的,实在不知道对方的痛点在哪,就用同样的话术回击对方。
尤其是对方用“未知”或“假设”之事阴阳怪气时,此招可行,或许还可一语成谶,反正都全凭一张嘴乱说,能搅乱对方的话术,或是引起对方的疑心就再好不过,就算不能,她也做出了回击,叫对方不敢再以往日的目光小觑她。
果然,宋星糖说完,白氏也是一愣,而后用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似乎是在疑惑她怎么忽然伶牙俐齿起来。
不过白氏也没把宋星糖的话放在心上,她一个小姑娘,只信嘴乱说,定又是赵鱼挑唆的!
果然先除掉赵鱼才是上上策!
白氏瞪了她一眼,也转身回席。
宋星糖接连赢下两仗,心思全然不在听戏上,她坐不住,想要飞奔去秦大哥的院子里,找夫君邀功求夸奖。
但是一想到赵鱼还在忙正事,她只得按捺住性子,神清气爽地继续听戏。
又唱完一折,忽有下人慌慌张张来传话。
“不好了,老夫人,二夫人——”
白氏与钱氏对视一眼。
白氏斥道:“慌张什么?天塌了不成?!”
来的是个小丫鬟,噗通一声跪地,六神无主,磕磕绊绊道:
“方才奴婢去给二爷送茶,翠儿也端了一些去给姑爷送,我二人在路口分别,分明去紫棠院的路远得多,我都回来半晌了,还不见翠儿回来。”
“你的意思是,翠儿给姑爷送茶,到此刻未归?”
“正是!奴婢,奴婢怀疑……”小丫鬟带了哭腔,“姑爷将她扣下了。”
“胡说!翠儿那丫头规规矩矩的,怎会惹了姑爷?定是她跑到别处躲懒,速速去找!”
小丫鬟连连叩头,忽然抬头看向宋星糖,语出惊人,“我去秦管家院里看过,里里外外无一人把守,房门紧关,里头,里头似乎听到有女子哭泣的声音……”
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宋洛繁先站起身,踢翻座椅,愤怒道:“那翠儿可是我身边的丫头,他也敢碰?!”
说罢拨开众人,怒气冲冲往外走。
白氏搀着钱氏也忙跟了上去。
路过宋星糖时,冷冷看她一眼。
宋星糖如坠冰窟,好半晌才眨一下眼。
她回过头,茫然道:“他们是说,鱼鱼和别的女子在一处吗?”
妙荷与秦知许皆面色苍白,摇头不语。
李嬷嬷稳住众人,紧握宋星糖的手,“走,咱们也去瞧瞧,老奴不信姑爷会做出那等事。”
宋星糖抬手摸了一下空落落的心,呢喃:“我也不信。”
等一众人紧赶慢赶到管家小院,一把推开书房门时。
手拿账册的秦知期错愕回头。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翠儿跪在秦知期跟前,满脸泪痕。
而秦管家对面的男人,始终不曾抬头,丝毫不受打扰一般,慢悠悠地又翻过一页纸。
还是秦知期先打破宁静:“老夫人,二夫人,大少爷,二小姐,还有……”
秦知期趁着脖子,才勉强从乌压压一帮人身后,看到藏在后头的小姑娘,“……大小姐?你们不是在听戏?怎来此处?”
白氏支支吾吾:“我,我们……”
听到“大小姐”三个字,始终垂首卷册的男人忽然抬头,一眼便捕捉到那双微红的眼睛。
沈昭予微怔,忙站起身,才抬起手臂,便见小姑娘挤开众人,如炮弹一般,直挺挺往他怀里冲。
沈昭予被撞了一下,小腹的伤口微疼,他面上不露声色,落下手臂,温柔地揽在她肩头,亲昵唤道:“糖儿。”
宋星糖在他怀里抬头,蓄了水雾的杏眸中满是愤怒。
“他们欺负你,是不是?!”
沈昭予怔住,而后缓缓笑开,抬手按在她后脑,将人揽入怀中。
他微微俯身,笑着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是,是鱼儿咬钩了。”
如此卑鄙拙劣、漏洞百出的下作手段,也妄图能沾他的身?白日做梦。
不等二房众人问明缘由,忽又听到有一丫鬟哭着跑来。
那丫鬟不等见人,跪在院中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生怕人听不到:
“出大事啦!快来人呀——”
“二爷马上风啦!倒在戏子身上啦!快去看看吧!”
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