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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京城诡异大案(八) 你不怕遭报应不得……

    转过两条街巷, 仪制清吏司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果然大门紧闭,只有檐下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温缜让人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片刻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睡眼惺忪的胥吏探出头来, “谁啊?这都什么时辰——”

    话音戛然而止, 胥吏的目光落在温缜手中的东厂厂公令牌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大、大人”

    “开门。”温缜收起令牌, “调近五年京城及京畿三十里内所有婚嫁登记簿册。”

    胥吏手忙脚乱地取下门栓,厚重的朱漆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温缜大步踏入,狄越紧随其后,东厂番子们鱼贯而入,火把将前院照得通明。

    档案房里, 十余名被紧急召来的书吏在烛光下忙碌着。温缜亲自监督, 命他们将这几年已婚女子名录单独抄录, 再一一对生辰八字, 狄越则带着几名番子逐一核对户籍黄册, 确认这些女子的现况。

    “大人, 共找到两位符合条件的女子。”主簿捧着册子快步走来,额头沁着汗珠,“这是名录。”

    温缜接过册子,一共两人, 一个是官女子, 嫁的人还是侯门, 另一个让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林芸娘,西城豆腐匠林老实的女儿,两年前嫁给南城木匠赵大?”

    “正是。”主簿翻出婚书原件, “八字纯阴,婚书上特意标注了这一点。民间认为这样的女子命格特殊,婚嫁时都会请算命先生合八字。”

    狄越凑过来,“不是还有另一个?”

    温缜眼中沉沉,“去赵家。”

    他带着狄越上马,柿子向来捡软的捏,如果平民中有,他们绝不会犯险得罪同僚的,自古以来都如此。除非平民没有,那就要看他们谁更大了,大鱼吃小鱼,人间也讲丛林法则,他们对这种人,只能祭以律法,还一个公道,以警效尤。

    南城巷比温缜想象的还要破败。低矮的土墙房屋挤挤挨挨,巷子里弥漫着木屑和腐菜混杂的气味。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一只瘦猫跑过,看到官服立刻吓得躲进屋里。

    “第三家就是。”带路的人指着前方一扇歪斜的木门,“赵大平日给人做门窗,手艺不错,就是好酒”

    温缜示意番子们散开包围,让人上前叩门。等了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门开处,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眯着醉眼,“谁啊?大晚上的”

    “东厂办案。”温缜亮出令牌,“你妻子林芸娘何在?”

    昭狱在京城无异于地狱,赵大瞬间酒醒了大半,脸色变得惨白,“芸娘她她回娘家了”

    温缜看他模样冷笑一声,直接推开他进屋。狭小的屋内凌乱不堪,角落里堆着未完工的木器,一张矮桌上摆着喝剩的半壶浊酒。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符纸,上面画着与女尸身上极为相似的扭曲符文。

    “搜。”

    狄越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想溜的赵大,“老实交代!这符纸哪来的?”

    赵大瘫软在地,浑身发抖,“是、是个道士给的说能保佑生意兴隆”

    番子搜起朝臣府上都是掘地三尺,别说一个匠藉贱户,赵家被拆得从墙缝里找出一个木匣子,将锁砍断,里头白银堆满,大概三百两的样子。

    温缜冷眼看着这银子,“三百两,你就将你妻儿给卖了,让她怀着你孩子生不如死被道士折磨,死后又不得超生锁了灵魂成祭品,你是不知法,还是没心肝?”

    “你不怕遭报应也不得好死吗?今日你报应来了,将这人带去昭狱,好好审问!”

    昭狱的甬道幽深曲折,火把的光在湿滑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赵大被两个番子架着,双腿拖在地上,□□早已湿透,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赵大的声音支离破碎,在阴冷的空气中打着颤。

    温缜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他的声音在这显得冷酷异常,“昭狱十八道刑罚,不知道你能熬过几道?”

    话音刚落,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回声在甬道里久久不散。赵大听着浑身一抖,竟被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泼醒。”温缜淡淡道,跟畜牲没有讲规矩的必要。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如今深秋正寒,身上瞬间冷如冰,赵大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已被吊在刑架上,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形状诡异的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一个番子正在调试烙铁,炭火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

    “我招!我全招!”赵大不必用刑就涕泪横流,“是城南城隍庙后巷的一个道士,左眉有疤,一个月前来找我,说芸娘的命格特殊”

    温缜抬手示意记录的书吏靠近,“仔细说,一个字都不许漏。”

    赵大抽噎着交代,“那道士先给了我十两银子,只说借芸娘去做法事后来又说要留她住几日,又给了五十两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他说芸娘回不来了,扔给我一匣银子就”

    “就怎样?”

    “就说说芸娘已经成了仙”赵大突然嚎啕大哭,“我真不知道他们会杀了她啊!我以为最多就是就是”

    狄越在一旁冷笑,“以为最多就是把你妻子献给权贵玩弄?三百两银子,够你再娶三个媳妇了吧?”

    温缜冷眼看他继续问道,“那道士还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赵大摇头,“我不知道,一点也想不起来。”

    温缜看了一眼番子,番子心领神会一个鲜红烙铁就烙上去,他们用刑用惯了,烙铁是最轻的而已。

    “啊——!!!”

    赵大的惨叫声撕破了昭狱阴森的寂静,烧红的烙铁狠狠压在他的胸口,皮肉瞬间焦黑蜷缩,发出“嗤嗤”的灼烧声,混着油脂爆裂的细响。剧痛如烈火窜上脊梁,他浑身痉挛,眼球暴突,喉咙里挤出的已经不是人声,而是野兽般的嘶嚎。

    温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扭曲的脸,抬手示意番子松开烙铁。焦糊味弥漫在牢房里,赵大瘫在刑架上抽搐,胸口一片血肉模糊,涎水和眼泪糊了满脸。

    “现在想得起来了吗?”温缜的声音很平静,他看着这个人,这一点就怕成这样,他将妻儿献上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对方会遭遇什么吗?

    赵大张着嘴,嗬嗬喘气,半晌抖如筛糠,嘴唇惨白,“我…我真不知道…那道士只给了我这匣银子”

    温缜又朝番子瞥了一眼。番子与以往一般会意,陆轲也是如此,他就说,这个温先生哪用得着考科举,东厂多适合他。

    番子从火盆拿出一根烧红的铁签,温缜接过,慢条斯理地在赵大眼前晃了晃,“一根签子穿手指,十指连心…赵木匠,你这双手还想干活吗?”

    赵大崩溃大哭,挣扎着要从刑架上滚下来,“饶了我!饶了我!我想起来了…那道士常去城隍庙后巷的酒楼!我想去打听芸娘,他、他有一次喝醉了说…说祭品要送给上面的大人物…其余的我真不知道了,大人明鉴啊!!!”

    “那你家的符文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在生死关头什么都抛开了,他开始后悔,他根本不应该信那个江湖术士的鬼话,鬼迷心窍将刚怀孕的芸娘献上去。也不会今日在昭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什么献上去闭口不言就此生富贵了,都是假的。

    “我错了,大人,我知道错了,可我也是被逼的啊——”

    温缜知道这种人的想法,他们只有在遭报应的那一刻才知道后悔,不然,他们只会窃喜,一个芸娘就换了他一辈子的富贵,风头一过,他还能攀着江湖术士,沾着大官的势就这么飞起来。

    赵大说着就崩溃大哭,越想越委屈,他是莫名其妙有了这一遭,妻儿都没了,“大人!我、我也是被逼的啊!那道士说,若我不答应,他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我、我不敢不从啊……”

    温缜还没说话,东厂番子先听不下去了,这么恶心的玩意,“放屁!你若真怕,为何不报官?为何不带着芸娘逃走?你分明是贪那三百两银子!”

    温缜也觉得可笑,这可是京城,京城的百姓,又不是偏远地区,他要是不同意,那人强抢,他敲响顺天府的大鼓,难道那人还敢下手吗?

    真这么位高权重无法无天,赵大都不可能活着,天子脚下,还是有王法的,除非最上面的皇帝犯事。

    赵大被怼得不敢再说话,他也不想去回想,屋里的符,他现在觉得那不是他富贵的来源,该不会他也是那祭品吧。

    温缜可不理会他的转移话题,“你家的符怎么回事?”

    赵大又被烙了一下,被烧红的烙铁烫得惨叫连连,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气味。他涕泪横流,眼看番子拿着铁针要进他指尖,他浑身抽搐着喊道,“符、符是那道士给的!他说贴在墙上,能镇宅聚财!我、我真不知道是害人的东西啊!”

    温缜冷笑一声,抽出一张黄纸,正是从赵家墙上揭下的符咒。他展开在赵大眼前,声音森寒,“镇宅聚财?这符文与女尸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按邪书的说法,分明是‘血魂祭’的锁魂符!你妻子死后,魂魄被这符咒禁锢,永世不得超生!”

    赵大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下来,喃喃道,“不、不可能……那道士明明说……”

    “他说什么?”温缜逼问。

    “他说……这符能保我平安,不会被冤魂缠上……”赵大声音越来越低,他又不聪明,听风就是雨,听着温缜的话惊恐地瞪大眼睛,“难道、难道那符其实是用来锁芸娘魂魄在我家里的?!”

    第72章 京城诡异大案(九) 不洗个三……

    温缜懒得与蠢人多说什么, 带着人走出昭狱,对着东厂番子们抱拳,“今日辛苦诸位大哥了,案子进展这么顺利, 皆靠诸位帮忙, 天色已晚, 明日咱们再忙活。”

    番子们一听,面色皆好转, 人总是要休息的嘛,“那明日何时与温先生碰面。”

    温缜也想睡个懒觉,他家离陆府那么近,“今天忙活一天了,到了这么晚, 明日午时咱们在家里碰头, 如何?”

    “好, 明日见。”

    番子们走了, 马都没给他们留一匹, 刚才为了赶路, 还让他们骑呢,这也太现实了,温缜很是无奈。

    他与狄越走在路上,狄越不理解, “我们既然知道那人, 为什么不去抓?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又给了人时间逃跑。”

    温缜要的就是这效果, “那你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狄越摇摇头。

    温缜摊手,“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却见我们这么胸有成竹,他们就会心慌,就会睡不着觉,就会想办法,那么破绽就来了。而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几个城门都封得死死的,出入都要登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明天的消息就好了,没有消息,我们就去找那个道士。陆轲一定会收到番子的消息,他会让人盯紧那个道士,我们只需要明天去汇报工作就好了,回家吧。”

    狄越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与其像无头苍蝇在几个案发现场转,不如等着对面露出马脚,循着蛛丝马迹寻线索。

    明朝的情治系统是前无古人的,锦衣卫和东厂只对皇帝负责,他人不得干预。

    昭狱,归锦衣卫与东厂两大机构管辖,是大明独有的产物,从抓人到最后定罪,都是皇帝说了算,外人无法插手,哪怕是内阁,进了昭狱的人想再出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昭狱对于陆轲,都算日常工作地点了,府邸不会离得太远,那他们自然离家的距离也还好。

    午夜的京城街头空无一人,不复白日的车水马龙,此时很是寂静,温缜牵着狄越的手,他们今日奔波一整天了,都很是疲倦,两个人牵着手又觉得很好,这些疲倦也慢慢散了。

    温缜是知道狄越最烦翻书的,他在家翻几页都能陷入深度睡眠,今天硬是陪他翻了两个多时辰,将近五个小时。

    “今天辛苦阿越了。”

    狄越抿了抿嘴,“我又没帮上什么忙。”

    “阿越帮我翻了那么多书,这要我一本本去翻找,不得要一整天,沈宴又只给我一天的时间。”

    温缜说着晃了晃他手,狄越憋着的心气才好一点,他翻书的时候强撑着可苦了,还得帮人找,又怕错过,耗的神比让他去杀几个目标都难。

    狄越嗯了一声,故作轻松,“都是小事,我翻书可快了。”

    温缜没忍住笑出声,“那你回去再翻翻,咱们再比对一下,看后文写了啥?”

    狄越眼神慢慢危险起来,看个鬼,鬼都不看,“你不用睡觉的吗?!摸了一天尸体,不洗个三遍别想上床!”

    他们回到家,走前叮嘱过,王叔已经烧了两大锅水,天气冷,用澡豆洗净便好,明天早上再洗头发,不然干不了。

    两个人沾床就睡了过去,温缜昏昏沉沉又开始做梦,他这次梦到了狄越说的那个场景,不再是模糊一片,他来京城看哪都新鲜,确实是他上前,最后他们互通姓名,柳明非拉着请他喝茶,他想着都是浙江考生,认识一下也无妨。

    他先前认识的学子,不论是虞忌,刘永还是袁三,都比较单纯。他当时并没有设防,那茶也正常,如果东西下在茶里,他喝不出来,狄越也喝得出来。

    温缜从梦中惊醒,外面还是黑的,狄越还在睡,迷迷糊糊靠过来,“你咋了?”

    “我想起来了,那个柳明一直念着我名字拍我肩膀,我当初还以为他听说过我在回想,原来是下咒。”

    狄越困得要死,拉他倒下,“睡觉吧你,你都不困的吗?”

    狄越的作息都调整回来了,以前当杀手时,那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时候,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的,有任何动静都会清醒。刚刚遇到温缜时,还能保持,后来书院过于安逸,他一醒就被温缜扯住当抱枕继续睡,久而久之就恢复正常了。

    床帐内黑得不见五指,温缜也觉得自己有问题,大晚上的,天亮再说,继续睡吧,不然天都亮了。他搂着抱着他的狄越,两人相依偎,又这么睡了过去。

    天光大亮,他们俩昨天奔波一天,温缜醒来的时候,发现腿抽筋了,疼得面目狰狞抱着腿,狄越看他那样,走过去,“你咋了?出什么事了?”

    “腿,我的腿——”温缜欲哭无泪,把狄越吓了一跳,帮他用力锤了一下,温缜疼得嗷一嗓子,“不能打,它抽筋了。”

    狄越都服了,将他腿扯过来,按了一会,温缜痛得面目扭曲,狄越又按了几下他的穴道,慢慢才缓了过来。

    他收回了腿,抱住了狄越的腰,开始不平衡,“你的腿咋没事,昨天咱们不是一起奔波的吗?”

    狄越翻了个白眼,就说他们书生弱鸡,还不信。“这才哪到哪。”

    温缜开始意识到差距,他捏了捏狄越的腹肌,流连忘返又往上摸上他胸肌,在狄越变得危险的眼神下收回了手。“这一年闭关读书让我肌肉都开始散了,等这案子结束,我每天早起跟你一块练。”

    “到时候别是让我与你一块晚起。”

    “那也行。”温缜觉得这办法好,他的手在狄越的腹肌上来回捏揉,“阿越,我们真是素太久了。”

    “四天前,搬进来的那天才折腾。”

    温缜觉得很久,“都四天了。”

    狄越懒得与他扯,“起床吧你,吃完午饭,东厂番子要来了。”

    温缜认命起来洗漱,再洗个头,换上衣服,孙婶也将饭做好了,给他们端桌上。她与王叔去小厨房架个小桌子。

    温缜看刘永过来,想起了昨天梦到了,“刚来那天你怎么不跟我们一道去买衣裳?”

    刘永莫名其妙,这都多少天前的事了,“我带了衣裳,我娘给我做的绵祅都带了,等冬天再买点厚实的衣裳就好了。”

    狄越看了他,“昨天半夜你不是说想起来了了吗?说梦话呢?”

    温缜咳了一声,“我确认一下,毕竟头一回记忆混乱,那就是那时他拍着我肩膀连喊了我三声搞的鬼,真特么吓人,人还没了,想去打一顿都不行。”

    “也不是不行,你还可以鞭尸。”

    温缜沉默了下,“大可不必。”

    刘永吃着饭菜都不香了,“你俩说啥,打什么哑迷呢?”

    温缜摇摇头,“没事,你见过那个柳明吗?”

    刘永觉得莫名其妙,“没见过,你不是见过吗?那天回来还与我说,方才认识一个同乡的学子,杭州来的。”

    温缜想了想,那个咒的功效,也许就是催眠,如果真那么厉害不会一次不成就失效了,术业有专攻,古代的催眠术都开始玄学了,这应该辅以药物了吧。

    他不太理解,但觉得可以研究,这用于审讯多方便。

    刘永还想打听打听,温缜深藏功与名,不想多说。“读书去,秘密知道太多变故就多。”

    刘永呵了一声懒得理他,不说就不说,他懒得听,这人就自个作死吧。

    温缜看了看时辰,中午了,他出门的时候东厂番子正好过来,他得去陆府一趟,陆轲的事,他怎么能当甩手掌柜呢?

    陆轲也在查,时间急,他在查柳明那条线,刚得到线索。

    陆轲看他上门了,“温先生来了,坐,来人,看茶。”待温缜入坐,陆轲看向他,“温先生案子查得挺快,一条线就查出来了,咱家昨晚让人连夜去拿那个术士,可惜并未找着人,怕是早就藏起来了。”

    温缜只得道,“惭愧,昨日只查出一个林芸娘。”

    陆轲亲自执壶倒了杯茶,“已经很不错了,咱们昨日让青鸿书院的学子认人,他们认出来了,他不叫柳明,他是你的老熟人。还记得扬州案吗?那些官员还未审理,在天牢关着,扬州知府是他叔叔,他叫陈云泽,原本十拿九稳入京过科举,如今只能用农家子的身份。”

    他将茶盏推过去,“他已经失了举子身份,用了柳明身份,认为皆你之过,自然就记恨上了你,许是有人骗他,能让你们互换身份,他迷了心窍,在你来京的第一天就设了局。”

    温缜完全不认识这人,不过陈知府他还是有印象的,确实栽在他手里,那不是他罪有应得。“他怎么知道我会那一日到京?他们做祭祀的,一般要挑准时候,怎么就赌性这么大?”

    陆轲正要说这事,“他那日约的另有其人,是江苏解元沈玉京,但沈玉京友人多事忙,并未去赴他的约,他还有个备选李景师,但是他在与李景师前,遇见了你,许是太恨了,就临时换了目标,想让你死在这场劫难里。”

    温缜懂了,结果他毫发无伤,时辰一到,上面的人让他找能当文曲星的,可是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捏着鼻子要了他的命,把他当了祭祀备胎。

    真的好活该一人,这人自己都活不明白,天天想着算计毫无防备的人,都是读书人,怎么有的人就是这么坏?

    “那此人与哪个大人物走得近?”

    陆轲摇摇头,“没人知道,如今死无对证,我问了那陈知府,他一直待在牢里,刑已上,也是一问三不知。”

    温缜有些头疼,证据都断在关键地方,他想起那条护城河,里头还挖出了东西,如今只有那个灰衣人毫无消息。

    他今天非得找出些蛛丝马迹不可,于是他向陆轲请辞,带着东厂番子去护城河查看,看看里头到底什么原理。

    他还真就不信邪。

    第73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 这就是世……

    温缜带着狄越走, 让东厂番子去打听那江湖术士的长相,他带着狄越去药铺打听打听。每一行内部人都是认识的,同行都会多关注同行。

    同行是冤家,最了解你的人, 要么是你仇人, 要么是你对手, 挚爱都不会观察那么仔细。下咒他不能理解,但他的症状更像是药物所制, 加上钟楼老王说的。

    黑袍人,瘦高个儿,走路有点跛,右手好像不太灵便,身上有股药材铺里的味。

    这与那个术士不像是一个人, 这么大的动静, 一个人也搞不出来。

    温缜推开药铺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的药香, 苦中带甘, 浓烈却不刺鼻。狄越跟在后面, 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

    “二位客官,需要些什么?”柜台后的伙计抬起头,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瘦, 眼睛却亮得很。

    温缜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药铺, 柜台上摆着几杆小秤, 后面的药柜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用朱砂写着药材名称。

    他拿出东厂的令牌,亮出来, 他没那么多时间与人扯,“小哥,打听个事。”

    伙计脸色微变,连忙将他们引到后堂。温缜取出碎银递他,问道,“近日可曾见到一个瘦高个儿、走路微跛的男子,右手似乎不太灵便。”

    伙计有些纠结,怕惹祸上身,“敢问大人,寻他做什么?”

    “不必慌张,问些话罢了,我每家店铺都去,京城你这是第四家了,不会有人知道是你说的。”

    听他这般说,伙计才微微放心,“回大人,这个人几个月前来过,他来问药铺转不转卖,我们没理他,他就走了,后来听说他问了好几家,真是个怪人,谁好好的开着店会转?”

    温缜点点头,真有这么个人,且在京城,听着还是个正常人。这一种很是正常了,至少他是想着买,且要对方肯卖,很多奇人异事脑子不带转弯的,对方不肯,就想阴狠的办法。“然后呢,你知道那人去哪里了吗?”

    伙计点点头,“他在城北租了一间,开了药铺,不过听其他的药铺伙计说,他那家店生意很不好,他长得怪脾气也怪,京城的人不爱去,不过去了的人对他赞不绝口,说那里药到病除,也能维持生意。其他的我们就不知道了,这些明面上的生意事,收药材的时候,都会互相说说,但是他好像不收药材,也许另有来源。”

    温缜点点头,又给了他一两银,“谢了,我来找你这事不必说出去,为了自个安全。”

    “嗯嗯,谢谢大人。”

    温缜带着狄越走了,“走吧,去其他药材铺问问。”

    狄越缓缓打个问号,“我们不是问到了吗?”

    温缜拉着他走,“多问几家,也许听到不一样的,再说了,问一两家就去找人,这不给人药铺添麻烦吗?”

    温缜和狄越接连走访了几家药铺,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那个瘦高跛脚的男子确实在城北开了家药铺,但行事古怪,极少与同行往来。

    温缜带着狄越去那家济生堂,此时已是傍晚,太阳已落山,黄昏时刻天地都是昏黄的,温缜站在济生堂的门口。

    他有点怂,怼了怼狄越,“等会如果那人要靠近我,记得救我,还有什么毒虫蛊虫的,别让那些东西靠近。”

    狄越瞥了他一眼,“你事好多,这么怕为什么不传番子一起来?”

    “番子一找,事就定下来了,人多眼杂,说不定上面策划的人就收到消息,我们这线又得断,跟躲猫猫似的。”

    温缜不想再重新找线索了,他拉着狄越的手走过去,他去的正门,这药铺也没伙计,新开的却有种破败的样,他觉得那些生病来这治的,都是狠人。

    温缜进去就看见那个瘦高个,他在整理药材,没招伙计,他就什么都亲力亲为。他瞥了两人一眼,继续干着手上的活。

    “我这里只治病,你俩得了什么病?”

    温缜抽了抽嘴角,谁得病了,他怎么觉得这人意有所指内涵他。“咳,来打听一点事,你还记得钟楼命案那天,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天有人目击你路过。”

    那人手顿了顿,抬起那张厌世脸看过来,“那天那么多人路过,怎么独独来问我呢?”

    温缜很无奈,总不能说因为你长得像坏人,所以让人盯着吧。其实这样的人很吃长相的亏,所有人都会因为这张坏人脸防备他,有什么坏事第一印象就是他路过,肯定与他有关。

    这样的人反而不容易做坏事,他们做坏事被发现的机率很高很高,往往都是好人,但压抑久了爆发一下,还是很吓人的,做坏事一生一次,一次坏一生。

    这就是世间看脸的写照。

    温缜咳了几声,掩饰糊弄过去,“找不到其他人,所以想过来问问,大夫知道什么,毕竟你是学医的人,这样装神弄鬼的事,你又路过,更容易看出来。”

    这人对这个解释勉强接受,停下了手头上的活,他走了过来。“我确实看见了,所有人说钟楼无人敲却自鸣,那是因为看见尸体的瞬间很多人吓到惨叫声连连,并没有人关注那钟,于是越传越歪。我看见有人用绳索放了尸体,那尸体撞上了钟,然后响了,有个女子见了尸体挂下来吓得惨叫,我见到几个穿着灰衣的人,他们做完往后一滚就消失在窗子后面。”

    温缜点点头,总算有个靠谱的目击证人,“是从哪个窗子后面消失的?这样吧,大夫,你带我们去还原一下现场,我们付您十两银,那女子也是苦主,被那些歹人活祭,还有两月身孕呢。”

    那人眼都没抬,继续整着药材。“十五两。”

    温缜应得很痛快,他现在很是宽裕,花钱没有数,“成。”

    温缜爽快地掏出银两,放在柜台上。那瘦高个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药材归置好,这才擦了擦手,将银子收入袖中。

    “走吧。”他淡淡道,转身从药柜后取出一件灰布外衫披上,顺手带上门,领着温缜二人朝钟楼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挑担的小贩匆匆而过。大夫步履轻快,却始终与二人保持着半步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温缜忍不住问道,“大夫贵姓?”

    “姓陈。”对方头也不回。

    钟楼很快出现在视野中,飞檐翘角,顶部的铜钟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陈大夫钟楼停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处茶楼。“就是这里,那些人从这窗户翻到钟楼,尸体用绳索运了过去,动作很快,当时很暗,我路过刚好抬头看到。”

    “那灰衣人消失的窗户是哪个?”温缜看了那茶楼,那地刚好有一个大树遮住,从那到钟楼有些隐蔽,但事发被人注意到,再要过去就很显眼。

    陈大夫带着他们绕到钟楼侧面,指向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就是那扇。他们动作很快,像受过训练。”

    温缜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扇窗户的木框有些陈旧,窗纸破了几处,看起来并不起眼。他转头对狄越道,“我们上去看看。”

    钟楼平日只有老王看守,三人沿着侧面的石阶上了二楼。推开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屋内堆放着一些杂物,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隐约可见几串杂乱的脚印。

    陈大夫站在窗边,指着窗框上一道浅浅的划痕。“就是这里。”

    温缜凑近查看,发现窗框上有细微的磨损痕迹。他探头望向窗外,下方是一条窄巷,鲜有人迹。

    “好,谢陈大夫了,你是不是会南疆蛊术?”

    陈大夫看了看他,“不,我是药师,蛊师是另外的东西了。”

    温缜也没指望人海茫茫这么巧,“那你可知,能让人记忆错乱是什么咒?”

    陈大夫眉头微皱,似乎在斟酌用词。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温缜,声音低沉,“记忆错乱,不一定是咒术。”

    “哦?那还能是什么?”

    陈大夫淡淡道,“南疆有种药草,叫忘忧藤,研磨成粉点成香薰,能让人神智恍惚,记忆混乱。若是剂量精准下入饮食,甚至能让人忘记特定的事,却对日常生活毫无影响。”

    “如果还能让人梦游去特定地方呢?”

    “那就是忘忧藤与另一种引魂香混合,对人催眠,用铜铃摇着人过去,如果那人魂魄不稳,极易失魂失了心智。”

    温缜听着陈大夫的话,抿唇成一线,他居然差点遭了这些人的道,要不是狄越,他可能真就被害了。果然在古代不能过于相信科学,民间小道过于玄学。

    陈收了十五两,只管还原看见的现场,还原完了就走了,温缜点燃灯笼,从钟楼下去,此时已是天黑,那家茶馆还开着门。

    狄越看了茶楼,“我们要过去吗?”

    “不了,知道这栖云阁有问题就行了,这京城开店的,哪个背后没人?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帮东厂查到这,后面的让陆督主自由发挥了。”

    道士那条线,茶楼这条线,还有药与蛊术,结合在一起,东厂还查不出来就见鬼了。况且这功劳还真不是他一个白身可以领的,后面的人他纠出来,那人的党羽他也得罪不起。

    不如看戏等消息,看到底是怎么个事,身份低就是这不好,没有掀桌子的权力,以卵击石人家都不带给个眼神的。

    只要证明是人为就行了,这三桩案子,都是为了烘托最后护城河的气氛组。他明天去护城河看看,等东厂给出答案,他再听听,是哪个缺心眼的,信这诅咒能把一个王朝咒乱的,怎么比每年信世界末日那帮人还一言难尽。

    第74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一) 咱家就……

    陆轲听完温缜的禀报, 似笑非笑地抬眼,“温举人倒是一如既往地懂得审时度势。”

    温缜垂手而立,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督主明鉴, 温某不过是怕打草惊蛇。”

    陆轲轻哼一声, 事情查到这一步, 陆轲心里就有数了,这得报与皇帝, 查还是不查,他得有处置人生死的权利才能往深了查,再拿人,否则光打雷不下雨,皇帝只想吓唬人, 他们东厂就很被动。

    皇帝的威信就这样了, 他的威信他还是想要的, 东厂的刀必须利。

    夜已深, 温缜拉着狄越出了陆府, 回家, 他们已是饥肠辘辘,孙婶给他们下了碗肉沫葱花面,再热了晚上的菜,温缜觉得还成, 将就着吃吧。

    他们洗漱完在窗口看月亮, 狄越觉得查案查一半, 就这样撤了也太窝囊了,温缜没生气,他气起来了, 权势真是个让人吐不出又咽不下的东西。

    温缜走过去抱着坐在窗前的他,“别生气,说不定到了明天,那个想拉我下水的太监,非要拉着我绑他船上,这案子非让我掺和进去,让我领那大功呢?”

    狄越回头抱着他腰,“那还是算了,听着查了也没什么好处,咱们还是离阉党远一点,他们能是什么好东西?”

    温缜的手掌游走在他背上,亵衣很单薄,外面的夜色又凉如水,人体的温度便显得很是温热,指腹掌心游走过的地方,都能激起酥麻的痒感,与对温度走过的眷恋。

    狄越下巴抵着他腰,抬头看他,透过冰凉的月色,望向他低头看来的眼,望着那眼里翻涌的欲望,狄越喜欢他这样的眼睛,里面仿佛只有他,还有对他的渴求。

    烛火被夜风吹得乱晃,高大的影子相互交缠起伏跌宕,凉夜里情却是热的,他们都是爱欲里濒死的鱼。

    ——

    “陆轲,这尚方剑允你,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但朕要的是真相,不是□□。”

    陆轲拿着剑出宫的时候,想起新帝说的话,这个无妨,他当然不会□□,这才哪到哪。自古帝王更换,哪有不流血的,况且对面狼子野心,岂图以巫蛊咒术祸乱天下,不杀还留着吗?

    陆轲原想着直接去拿人,他又想起温缜不沾事的模样,不想掺和,他还非要他领这头功,不与满朝文武走对立面,怎么上他东厂的船?

    “去,如今已是午时,温举人该吃完午食了,去唤他来。”

    番子领命而去,陆轲则慢条斯理地踱到窗前。护城河方向,几缕青烟正袅袅升起,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约莫磨蹭半个时辰后,温缜被请到了陆府。他刚跨进门槛,就看见陆轲正用绸布擦拭那柄寒光凛凛的尚方剑。

    “督主这是”温缜眼皮一跳。

    陆轲头也不抬,“温举人可知,这尚方剑历代都有个规矩?”他忽然手腕一翻,剑尖直指温缜心口,“持剑者,可先斩后奏。”

    温缜看了看差点刺到他的剑尖,陆轲这什么毛病,秀?

    “督主圣眷正隆,真可喜可贺。”

    陆轲收回了剑,“温举人,与咱家走吧,你都查到这了,咱家怎能让他人抢了你的功劳,那岂不是寒了能人的心。”

    “督公,无妨,这大功原就是东厂的。”他不抢,他不沾,谢谢。

    陆轲嗤笑一声,开始了强买强卖,“那可由不得你。”

    温缜出门,狄越在府门口等他,他叹了口气,“我们去护城河一趟吧。”

    陆轲带他们去,护城河前几天就捞出了许多铁盐,铁盐在水中会迅速呈现红褐色,那些人用铁盐将河水染红,用猪的内脏让城门那一块变腥,加之晚上大家都不敢离太近,他们造势引起人好奇过去看,顺便捞出刻有谶语的石头。

    加之目击者众多,人很容易被自己的眼睛骗过,众人言之凿凿,于是流言就起来了,且愈演愈烈。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官府张贴出细节缘由,很多人都不信,但也不敢再说啥,告示都说了,再传谣要进昭狱。

    他们一行人向城外奔去,温缜与陆轲坐马车里,看着明显出城的跑,“督公,我们去哪?”

    “抓贼拿脏,我们的人查到了术士在的地方,以及账本记录,免得被那些人灭口,我们去将人接回来,得让他们反应不过来,不然就有恶战。”

    温缜看着陆轲皎好的脸,忍住了张口欲骂的想法,不是,这种危险的事,为什么要带上他一个书生?他家狄越能打,但也是一直对上好打的,他上回办个扬州他都借军队,这回对上的不知深浅的人物,就这么直白的暴露?就带着一队人马?

    陆轲就是故意的,那个江湖术士,只要咬口不认,东厂都没办法,他们故意放出消息说记了账本,还就带这么点人,打的就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而对面也未尝不知他的打算,但依旧会出手,一来对面明显看陆轲不顺眼,二来事已至此,他们暴露得差不多了,于其后面被顺藤摸瓜纠出来,不如灭口把主动权抓住,来个死无对症。

    温缜真的服了,居然还骗他什么去护城河,温缜开始磨牙,“督公,这种机密事我就不必去了吧?”

    陆轲笑着瞥了他一眼,头一回伸了兰花指戳着温缜的胸膛心口,用着暧昧的腔调,说着是耶非耶的话,“温举人,咱家可没把你当外人。”

    有病就去治啊!!温缜看着这德性的陆轲很是火大,他还不能表达出来,他看着笑意不达眼底的陆轲,脑子里也给他竖了中指,算你不要脸!

    他简直气死了,谁没事拿命去赌与对面拼个生死输赢啊?

    他们去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动静,将人用麻袋捆了带回来的路上,明显有些风声鹤唳,温缜看人那样套麻袋,都怀疑说是抓到了,根本没抓到,自己人扮的。

    这场请君入瓮的刺杀,终于来了。

    温缜坐在马车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太安静了。

    他们从城外押回那个所谓的“江湖术士”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按理说,如果对方真要灭口,早该动手了。可一路上除了风声和马蹄声,竟无半点异样。

    不对劲。

    他瞥了一眼陆轲,后者正闭目养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温缜心里暗骂,“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

    “咻!”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马车!

    “铛!”狄越拔剑格挡,箭矢擦着车框钉入地面。

    “来了。”陆轲缓缓睁眼,笑意渐冷。

    “杀!”

    四周树林里骤然冲出数十名黑衣人,刀光凛冽,直扑车队!

    温缜心头一紧,就朝狄越看去,可还没等他躲稳,陆轲已经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温举人,别乱动,待会儿跟紧我。”

    “我——”温缜刚想骂人,马车猛地一震,车帘被刀锋划开,寒光直逼面门!

    “锵!”狄越剑出,一脚踹翻刺客,厉声道,“阿缜,下车!”

    温缜被陆轲拽着跳下马车,就那瞬间,数十箭矢将马车钉成筛子,四周厮杀声骤起,东厂的番役虽训练有素,但对方人数占优,一时竟陷入缠斗。

    明显对面有备而来,且很多冲着陆轲来,温缜躲着逼近的刀箭,被陆轲拉扯着后退,他们被逼到高处,已是退无可退,下面是河,太冷天掉下去,命妥妥没啊。

    温缜后背抵着河岸边的枯树,脚下碎石松动,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冰冷的护城河。

    ——这死太监,真会挑地方退!

    对面刺客刀锋森寒,步步紧逼,狄越被几个黑衣人缠住,一时难以抽身。陆轲与人缠斗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温举人,怕水吗?”

    温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轲猛地一拽——

    “噗通!”

    两人齐齐坠入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灌入衣袍,温缜浑身一僵,四肢几乎冻得失去知觉。他拼命挣扎,却被陆轲一把扣住腰,硬生生拖向河底暗流处。

    ——这疯子想干什么?!

    岸上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瞬,随即有人厉喝,“放箭!”

    “嗖嗖嗖——”箭矢破水而入,却因水流阻隔失了准头。

    温缜肺里空气几乎耗尽,眼前发黑,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淹死时,陆轲忽然拽着他往下一沉——

    “哗啦!”

    两人竟从河岸另一侧的隐蔽石洞中破水而出!

    温缜呛得剧烈咳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一把揪住陆轲的衣领,怒道,“你——”

    陆轲抬手捂住他的嘴,眼神锐利,“嘘。”

    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刺客们显然在沿河搜寻。

    温缜咬牙,压低声音,“……你早就探过这河底有暗道?”

    陆轲轻笑,“不然呢?真带你跳河寻死?”

    温缜:“……”

    ——这死太监,他真的好想揍他!当死亡危险退去,温缜冷得瑟瑟发抖,他们从水中出来,温缜觉得以他的体质,也去了半条命。

    他们在石洞干燥处拾了点柴火,陆轲看他那样去外头拾了点枯叶与小木头,很容易燃,在火堆旁烤着时,才感觉自己活了起来。

    温缜之前在挣扎的时候,很是用力的踹陆轲,加上上岸时他更难,陆轲的腿走路就一瘸一拐的。

    他们拧干湿衣,温缜在火边仍是喷嚏连连,“督公,我们慢慢找也能找出来,折腾这一遭是做什么?”

    “太慢了。”陆轲望着火堆,火苗在他眼里跳动。“知道是谁做的,与找出证据是两码事,扒出他上头又是两码事,对面官位太大的话,那些罪还不够,谋反事定下来也会被文官唱反调。剑走偏锋,要的是对面自乱阵脚,没有时间思考,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只会做出蠢决定,过一会东厂番子就来支援了,他们应该在扫尾了。我们出去,照着那些杀手就能定对方的罪。”

    “如果对方用的是别人的人马呢?”

    陆轲听了转头看向这个看似老辣又实在讲规矩的温缜,“咱家并不在乎,只要得到的是想要的那个答案,死的是咱家想他死的人,就够了。温缜,在这个世界混,莫要太天真了,哪有什么完全的真相,如果这次策划者是石亨,他就是杀了数十人,新帝也会保他。”

    温缜想了想,石亨在今年北京保卫战中与于谦合作立下战功,被提拔为武清侯,如今掌管京营兵权。石亨为人骄横贪权,他刚起势,还没到飘的时候,是他的可能性不大。八年后到了夺门之变,他才成了主谋。

    陆轲继续道,“查案子哪怕查到证据确凿,能被推出来的,不过都是替罪羔羊,咱家要的可不是羔羊,他们露出刀剑,露出野心,敢挥刀向手拿尚方宝剑,如朕亲临的东厂提督,这才是大案,替罪羔羊抹不了,这就到了看鹿死谁手的时候了。”

    对面赌他死,他赌对面死,这天地赌桌上,总是能有一方死的。

    温缜看向这个人,不是,你玩这么大,自个玩就好了,拉上他做什么?

    “督公为了案子,以身涉险,真是大义之人,只是在下一文弱书生,身子骨弱,今天这一遭,很容易落下病根。”

    陆轲是个疯子,他不是啊,深秋,马上就入冬了,给他来这一遭,想干什么!!!这是想要他命啊!

    陆轲看着温缜,似真似假的说,“咱家就喜欢温举人,有你陪着,咱们生死走一遭,要死一起死,生路一起活,岂不是刚好成了亡命鸳鸯?”

    第75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二) 看来温举人对咱……

    温缜此时很想把陆轲再扔下河里, 让他去清醒清醒,免得两眼一睁,就是想着拿人开涮!拿他命相陪,居然还想他陪他玩潜规则, 哪来的脸?

    “督公的喜欢就是让人上刀山下火海, 这种喜欢, 一般人消受不得,更别提温某一介书生。”

    换个人折腾, 谢谢,他是个有家室的人,没兴趣陪一个死太监玩虐恋情深,今天这一遭他给陆轲记下了。还是那句话,以后有本事别犯事被他抓现行, 否则让他自个尝尝牢狱之灾的恐怖。

    陆轲看着他, 收敛了本就不达眼底的笑, 他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看着火堆的人, “是吗?看来温举人对咱家的意见不小啊, 平时没少骂吧?”

    知道就好,温缜心里有气,但奈何位卑言轻,不敢得罪重权在握的疯子, 只能憋着气让自个忍耐。“岂敢岂敢, 在下一个刚被督公按下鬼门关又拉回来的人, 生死都不由人,岂能有意见。”

    温缜是一个实在难掩自己脾气的人,他以为他退让了, 但话中带刺,阴阳怪气是掩都掩不掉的。这与这个时代面对强权是有很大出入的,在现代没什么问题,法治社会,在大明就很作死了。

    陆轲看着他,只觉得这人胆子越发大了,不过他并不生气,他拉人下水在前,人在生死面前,没指着他骂,就算有涵养的了,况且这人对他还有用。

    陆轲在火边烤着已经半干的衣裳,他似真似假说着喜欢,事后自个都有点莫名其妙,他没事去调戏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做什么?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他侧首看此时狼狈,只穿着中衣,在火堆旁的温缜,湿发沾着他面颊,也难掩美仪容,色字头上一把刀,陆轲很理解自己对着美人会偶尔为他色相所迷。

    食色性也,是人性。

    温缜一点也不在乎陆轲想什么,他在想狄越看他消失在水里,不知道吓成什么样了,此时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衣裳也没干,他已经冻得骨头缝都觉得冷,如果今晚前没回去喝点药预防一下,他感觉他都活不过明天。

    古代的伤寒不是好惹的病,中医也没传说中那么神奇,看古代恐怖死亡率,人均寿命不足30就知道了,中医更多是保养预防与养生,而不是治病。

    陆轲是习武之人,听得外面有大片脚步声,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他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就如同今天以身为饵钓对面入局,他们确实就那么些人出城,对面何尝不知道这是陷阱,也在赌能直接杀了他们,来个死无对证,他甚至还拉上温缜,等于查案的皆在这路上了。

    他们还拿到了证据,没有过多的时间思考,那嫌犯自然得做全力一博,陆轲第一时间放出信号弹,东厂援军直奔而来,留给嫌犯的时间并不多。

    陆轲手搁温缜的肩上,“温举人,我赢了,看吧,我活了,他们离死就近了。”

    他们的火光映着,洞外的声音传来,“督公?”

    陆轲这才松开温缜,立在原地应道,“在这儿。”

    来人浑身是血,提剑踏入洞中,见陆轲无事,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让督公涉险。”

    陆轲摆摆手,“人呢?”

    “留了两个活口,其余已诛。”

    陆轲满意点头,转头看向温缜,恢复往日的腔调,“温举人,还能走吗?”

    温缜冷得牙齿打颤,他不走还留这吗?“……你说呢?”

    陆轲大笑,接过属下递来的狐裘大氅丢给他,“披着,别冻死了。”

    温缜接过,裹紧后仍忍不住骂,“……真是个疯子。”

    陆轲不以为意,反而凑近他耳边,低声道,“疯子才能活到最后。”

    ——

    当温缜被拉着跳下去时,狄越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温缜与陆轲的身影被冰冷的河水吞噬。

    “阿缜——!”

    他嘶吼一声,长剑横扫,逼退两名刺客,可转眼又有三人补上缺口,刀光如网,将他死死困在原地。

    “滚开!”

    狄越双目赤红,剑势陡然暴烈,竟是以伤换命的打法。一名黑衣人被当胸刺穿,鲜血喷溅,横的怕不要命的,在他招招夺人命的时候,无人敢去试他的剑锋。

    他们打斗之时,狄越就去了河边找人,护城河水流并不急,不是要命的险地,他得比刺客更快找到人。

    此时已入夜,石洞过于隐蔽,狄越手拿火把找不到人,都快绝望的时候,东厂番子才大喊人找到了。

    他跑过来看见面色惨白的温缜,忙扶住他,狐裘下面的衣裳半湿,身子冰凉,他直接将人背起,快步往上走。温缜抱着他的脖子,生死一线终于安全时,心里委屈也泛了出来。

    人都如此,单身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能抗,生死有命不服就干。但凡有人哄,什么委屈都受不了。他贴着狄越的脖子,鼻音很重,“阿越,我好冷,我方才以为要冻死过去,见不到你了。”

    狄越也失而复得,后怕不已,“不会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个有大运的人,怎么可能栽在这种小事上。”

    狄越背着他快步往岸上走,温缜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湿冷的水气也染到他背上,可他却浑然不觉,只将人往上托了托,生怕他滑下去。

    “阿越……”温缜声音闷闷的,鼻尖蹭在他颈侧,“刚才那死太监拽我下去的时候,我差点呛死。”

    狄越脚步一顿,眸色沉了沉,语气却仍稳着,“我们以后找他算账。”

    温缜嗯了一声,东厂的番役在前头开路,火把的光映照在河岸上,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夜风一吹,温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狄越察觉,“再忍忍,马上到马车上了。”

    温缜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肩上,这河水一身,冷风一吹,纵使身上狐裘有些暖意,他也开始头有些晕乎难受了。

    狄越看他模样,直接牵过番子的快马,骑马带他奔回城,他们有东厂令牌,城门畅通无阻,他想起那个姓陈的怪人,虽然人其貌不扬,听说药到病除。

    狄越抱着温缜进来边喊,“王叔,打热水来!”

    狄越将温缜安置在床榻上,将他衣物扒下来,换上干净轻便的中衣,王叔已备好热水,狄越让他用热毛巾给他擦一擦,刘永看到动静,忙去拿烈酒为温缜擦拭手脚。温缜脸色潮红,眉头紧蹙,嘴唇干裂,显然已烧得昏沉。

    “王叔,看好他,我去去就回!”狄越转身大步冲出房门,翻身上马,直奔城北济世堂。

    夜已深,济世堂早已闭门。狄越顾不得其他,猛拍门板,“陈大夫!开门!”

    里面传来窸窣的动静,半晌,一个瘦高的身影拉开门缝,眯着眼打量来人。正是陈大夫,他面容枯瘦,左腿微跛,但眼神锐利如鹰。

    “大半夜的,谁——”

    “救人!”狄越进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温缜落水高热,耽搁不得!”

    陈大夫眉头一皱,甩开他的手,“等着,我拿药箱与一些常用药。”

    片刻后,陈大夫背着药箱跨上马背,狄越扬鞭疾驰,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回到府中,温缜的情况更糟了。他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开始无意识地挣扎。王叔急得满头大汗,见狄越回来,如见救星,“狄公子,温举人他——”

    陈大夫二话不说,上前把脉,又掀开温缜的眼皮看了看,沉声道,“寒邪入体,郁热内闭导致的高烧不退。”

    他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在烛火上快速一燎,手法娴熟地刺入温缜的几处穴位。温缜闷哼一声,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去煎药。”陈大夫写下一张方子递给王叔,将一包治高热的药递他,“这里头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先凑合着,明天天亮再去抓药。”

    狄越拧了眉头,“你不是主制药的吗?为什么不用?”

    陈大夫瞥了他,“我的药与那咒术的同宗同源,用可以,别以为又中了莫名其妙的怪我头上。”

    他的药从不救玩不起的人,一看狄越的样子,就知道对方玩不起,他才不救。万一出事了要他赔命,他找谁说理去。

    狄越无了话,看王叔拿药去煎,他守在床边,见温缜冷汗涔涔,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温缜的手指冰凉,却在触及狄越掌心的温度时微微蜷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越……”他声音嘶哑,似醒非醒。

    陈大夫冷眼看着两人生死离别的样,他无力吐槽,妈的,他为什么要来看两男的腻歪伤眼。

    他拿出苗药,“这个是药浴,不用进入体内,出不了事,等他醒了加在热水里,让他泡个药浴,驱驱寒。”

    狄越接过,“谢了,”他掏出钱袋的银两,都是碎银,尽数给了陈大夫,“这些就当是深夜劳烦的诊金吧。”

    “倒也不必这么多。”陈大夫嘴上说,手里接的很实诚,行吧,毕竟自个深夜跑一趟也不容易。

    不多时,王叔端着药碗匆匆进来,陈大夫接过,免得狄越下不了手,扶起温缜,捏着他的下巴就将药灌了下去。温缜被苦得皱眉,却无力反抗,只能吞咽。

    药后,陈大夫又取出一包药粉,撒在温缜的胸口和后背,以手搓热,助药力发散。

    “今夜是关键。”陈大夫擦了擦手,“若子时前热退,便无大碍;若不然……”

    狄越眼神一厉,“没有‘若不然’!”

    陈大夫嗤笑,“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狄越不再理会他,只是坐在床边,被他的话气到,此时又不是打大夫的时候,只得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温缜。

    窗外,夜色浓深,炭盆里的火静静燃烧。不知过了多久,温缜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额头也不再滚烫。

    狄越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他看向陈大夫,郑重道,“今日之恩,狄越铭记于心。”

    陈大夫摆摆手,跛着腿站起身,“医者本分罢了。”他收拾药箱,临走前又回头道,“按时吃药,这几日别忙活,卧床休息,别仗着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劳累过度,寒气入肺,邪热内蕴,生了肺痈日后悔了也无用。”

    狄越一怔,还未及细问,陈大夫已推门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狄越坐在床边,看着温缜安静的睡颜,伸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

    窗外过了许久,东方已现微白,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第76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三) 东厂抓……

    天光渐亮时, 温缜终于醒转。他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正对上狄越熬得通红的双眼。

    “阿越?”他嗓音沙哑,带着病后的虚弱。

    狄越听见他说话, 倾身向前, 手指攥紧了被角, “醒了?还难受吗?”

    温缜轻轻摇头,却在动作间牵动了胸口, 忍不住咳嗽起来。狄越立即扶住他后背,将早就温着的药碗端来。

    “陈大夫交代的,醒了就得喝。”

    药汁乌黑,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温缜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往后缩, 中药这玩意实在属于软刀子割肉, “太苦”

    “不行。”狄越态度罕见地强硬, 却还是放软了声音, “我备了蜜饯。”

    温缜抬眼看他, 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干涸的血迹, “你受伤了?”

    狄越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换衣裳,随意道,“这些都不是我的血,你喝完药我去洗个澡, 再来帮你泡个药浴。”

    温缜烧得干燥的唇抿了抿, 狄越看他转移话题, 他这回才不理温缜,“别顾左右而言他,先把药喝了。”

    他小心地将药碗递到温缜唇边, 看着对方皱眉一饮而尽咽下苦药的模样,人好好的还知道嫌苦,觉得这一夜的惊惶都值得。

    晨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外传来王叔洒扫的声响,一切都鲜活起来。

    温缜喝完药,含着蜜饯含糊道,“那个死太监查出人了没。”这可是非拽着他赌命的案子,他听不到结果,怎么那么不甘心。

    “陆轲今早让人来问过了。”狄越冷笑,“被我打出去了。”

    温缜闷笑,却又牵动咳嗽。狄越连忙替他抚背,“下次别那么拼命,咱们离他们远一点。”

    “好,我根本没想拼命,这不是被拖累的吗?”还是物理意义上的拖,这么害他的人还有脸毒害他的心理健康,还与他说什么喜欢,真是太恶毒了。

    良久,狄越握住他微凉的手,“那你答应我,以后别再涉险。”

    温缜抬眼,看见他眼中未散的余悸,“好,我保证,以后遇事有多远离多远。”

    朝阳彻底跃出云层,将温暖的光洒满庭院,又透过窗纱洒进来。

    刘永过来看他,昨天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半死不活的回来,真是太吓人了,“老大,你可算是活了,安生几日吧。”

    王叔在帮他烧水,他也想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去去昨晚河里的水腥气,不太想搭理刘永,“读你的书去,我得泡个澡。”

    ——

    温缜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浴桶边,热气氤氲中,他苍白的脸色总算恢复了些血色。王叔一边往桶里添热水,一边絮絮叨叨,“温举人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了,科举在即,像刘解元那般读书才是正事。”

    “知道了王叔。”

    狄越又端了一大碗药进来,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温缜头皮发麻苦着脸往后缩,“我才喝过,刚要沐浴”

    “药浴,陈大夫特意交代的。”

    温缜看着黑漆漆的药汤被倒入浴桶,整桶水都变成了骇人的褐色,顿时头皮发麻,“这,这能洗?”

    那是大夫吗?该不会是巫医要害他吧?

    温缜盯着那逐渐扩散的褐色药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试探性地伸手搅了搅水面,很好,看着没毒。

    “我问了,这药性温和,不会刺激皮肤。”狄越看出他的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包干桂花撒进浴桶,“陈大夫说加些桂花能缓解药味,不会那么呛鼻。”

    清甜的香气渐渐冲淡了腥气,温缜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他解开毯子,扶着桶沿慢慢滑入水中。温热的水流裹挟着药材特有的草木气息,让他冻僵的关节一点点舒展开来。

    “嘶——”过了一会,药水仿佛浸透腰际,他倒抽一口冷气,后腰处传来阵阵刺痛,像是无数细小的银针在扎。

    狄越连忙按住他,“别急,药力正在化开淤堵的寒气。”狄越手掌贴在他肩胛处,能清晰摸到凸起的骨节,“看你这身子骨,比去年秋闱时还单薄了。”

    水汽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温缜低头看着自己浮在水面的因病气导致的苍白手腕。水波荡漾间,隐约可见几处淡青色的血管。他抓过狄越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还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狄越反手握住他的手,“病去如抽丝,没什么力气是正常的,都快入冬了,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随后往旁边铜炉里添了块银骨炭,炭火爆出个小小的火星子。

    温缜将后脑抵在桶沿,任由热气熏得眼前发朦,那些在河水里冻僵的思绪,此刻终于随着蒸腾的药香慢慢苏醒。

    “等会帮我去看看,东厂抓了谁?”

    狄越点点头,这没什么问题,狄越顺便用热水帮他洗了头,头发里还有一点河里的泥沙,免得不干净的东西入了体。

    折腾了很久,才去了一身狼狈,在外面摇椅上裹得厚实晒太阳,把擦得半干的头发晒干,顺便等狄越的消息。

    ——

    另一边陆轲那就很是热闹了,在温缜发热的当晚,他在审问刺客,那些死士自然不愿,奈何不得东厂够狠,加上那茶楼后面的人。

    这些罪证够了,陆轲腰悬尚方剑,当晚夜深人静时,以免夜长梦多,领着两百多名东厂番子直奔吏部侍郎周延儒的府邸。马蹄裹了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丧钟的前奏。

    “大人,到了。”为首的千户低声道。

    陆轲抬眼望去,周府大门紧闭,檐下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晃,照得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忽明忽暗。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诗礼传家?传的是哪门子的礼?”

    “破门。”

    轰的一声巨响,包铁的木门被撞开。院内顿时一片慌乱,丫鬟仆役四散奔逃。陆轲大步流星穿过前院,绣春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着他冷峻的面容。

    “东厂办案,抗命者格杀勿论!”

    周延儒披着外袍从内院冲出,一见陆轲,脸色顿时煞白,“陆督公,这是何意?”

    陆轲不答,一挥手,锦衣卫立刻分散开来,如狼似虎地冲入各个房间。瓷器碎裂声、女眷尖叫声、翻箱倒柜声混作一团。

    “陆轲!”周延儒怒喝,“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无凭无据,安敢擅闯私宅?”

    陆轲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证物,“吏部侍郎周延儒勾结妖人,祸乱京城,着即刻查抄府邸,押赴昭狱候审。”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周大人,您是要自己走,还是让咱家这些番子请您走?”

    周延儒面如死灰,猛地扑向陆轲,“你这阉狗,定是伙同曹吉祥那老贼陷害于我!”

    陆轲侧身避开,拿过番子的绣春刀反手一刀背拍在周延儒背上,顿时打得他口鼻出血,栽倒在地。

    “给咱家搜仔细了。”陆轲踩着周延儒的背脊踏入内室,“尤其是书房,一张纸片都不许漏过。”

    书房内,陆轲亲自翻检着周延儒的往来信件。他翻找时手指一顿,书柜后有一处暗格。撬开后,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卷黄纸和一方朱砂砚台。

    陆轲展开黄纸,瞳孔骤然收缩。纸上赫然用朱砂写着武曲星沉四个血字,与第一具尸体手中的文曲坠地如出一辙。

    “督公!”一名番子匆匆进来,他们可谓掘地三尺,“在后院柴房地下暗格发现这个。”

    那是一个桐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枚铜钱,每一枚都刻着贪字,与西市棺材中尸体口中的铜钱一模一样。

    陆轲眉眼俱冷,谁能想到,好好三品大员,搞妖人把戏,“周延儒带过来。”

    周延儒被拖进书房时,已经面无人色。陆轲将黄纸和铜钱扔在他面前,“周大人好雅兴,收藏这些玩意儿,是准备自己也体验一回?”

    “这这不是我的!”周延儒死到临头也不肯认,这是九族死罪,他挣扎起来,“有人栽赃!督公明鉴啊!”

    陆轲冷笑一声,从案几上拿起一封信,“那这封写给大同总兵的信呢?'时机将至,速备兵马',周大人这是要造反?还敢伙同外将截杀咱家,咱家没死,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周延儒浑身发抖,他咬牙,“陆督公,你我都是明白人。这事牵扯太大,不是你能插手的。只要你高抬贵手,上面上面自不会亏待你。”

    “上面?”陆轲眯起眼睛,“你的上面还有人呢?”他就说行动要快,这羔羊还没被推出来,以为上面还能保他呢。

    周延儒脸色大变,刚要开口,陆轲已经拔出尚方剑,寒光一闪,周延儒左手三根手指齐根而断。

    “啊——”周延儒惨叫着蜷缩在地。

    陆轲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剑上血迹,“周大人,咱家奉皇命查案,最恨别人威胁。”他蹲下身,揪着周延儒的衣领,“说吧,那三具尸体是怎么回事?护城河石碑又是谁的手笔?”

    周延儒疼得满头冷汗,却咬紧牙关,“你你休想”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孩童啼哭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东厂番子拎了过来,正是周延儒的幼子。

    “爹爹!”男孩挣扎着哭喊。

    周延儒顿时崩溃,“畜生!他还是个孩子!”

    陆轲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孩子涕泪横流的小脸,他的孩子是孩子,他路上死的东厂番子就不是人吗?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延儒,“周大人,诏狱里十八般刑具,不知道令郎能熬过几种?”

    “我说!我说!”周延儒崩溃地喊道,这种罪他不想担,也担不起,“是是王尚书指使我收集那些东西,但人不是我杀的!那石碑石碑是从宫里运出来的!”

    陆轲瞳孔一缩,宫里能说话办这事的,还真有一人,就是孙太后。先帝还在瓦剌生死难说,孙太后自然害怕新帝贪皇权,不肯救人,被人说动也是有可能的。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番子慌张跑来,“督公,锦衣卫的人把府邸围了,曹公公说要亲自提审周延儒!”

    陆轲冷笑一声,将尚方剑收回鞘中,“告诉曹吉祥,人是我陆轲拿的,想要人,让他亲自到东厂衙门走一趟,咱家怕他有命来,没命出去。”

    他转头看向瘫软在地的周延儒,冷着眼却温声道,“周大人,咱们昭狱里慢慢聊。”

    第77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四) 此子竟……

    周府大门外, 火把照亮了半条街。曹吉祥一身绛紫蟒袍,身后黑压压站了上百锦衣卫,刀光如雪。东厂的番子们也不甘示弱,绣春刀尽数出鞘, 将陆轲和周延儒护在中间。

    “陆督公, 好大的威风啊。”曹吉祥阴恻恻地笑着, 手指捻着腕间佛珠,“连锦衣卫要的人都敢扣?”

    陆轲单手按在尚方剑上, 与他眼神对上,仇人相见,自带火花,“曹公公深夜带兵围堵朝廷命官府邸,莫非是要造反?”

    “放屁!”曹吉祥气得大骂, “咱家也奉皇命查案, 倒是你东厂越权行事, 想独吞功劳, 该当何罪?”

    陆轲冷笑一声, 就这距离拔剑出鞘, 尚方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惊得前排锦衣卫齐齐后退。

    “尚方剑在此,如朕亲临!曹吉祥,你跪是不跪?”

    空气瞬间凝固, 曹吉祥脸色铁青, 佛珠捏得咯咯作响。僵持数息后, 他终于缓缓屈膝,“臣恭请圣安。”

    陆轲剑尖直指曹吉祥鼻尖,“周延儒涉嫌谋逆, 本督要亲自押送诏狱。曹公公若有异议——”他手腕一翻,剑锋擦着曹吉祥的帽缨掠过,“可去乾清宫面圣。”

    曹吉祥被他气出个好歹,带着锦衣卫拂袖而去,他还真就直奔皇宫,在新帝面前先哭先告状。

    朱祁钰大半夜的被闹起来,人都麻,却接到消息,这案子涉及孙太后。

    不光是朱祁钰,王文府邸也被敲响,王文一听都不可置信,这事还能牵扯上他?隔空碰瓷也不过如此吧?

    但东厂番子众多,听到周侍郎指认王尚书,这朝廷有几个王尚书?

    王文觉得实在荒谬,他睡不着了,他怕陆轲是个疯的,真敢带人来闯他家,他肯定出不了事,但文人要清名,被那么一围,辟谣都能让他跑断腿,他也深夜入宫,对着皇帝开始哭,反正皇帝都被吵醒了。

    “老臣真是祸从天降。”

    王文可是内阁首辅,他任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执掌文渊阁。二品大臣进入内阁正是由其始。后任《寰宇通志》纂修总裁,书成,加谨身殿大学士。

    与于谦一道撑起了景泰朝的朗朗乾坤,夺门之变后,王文被石亨诬陷,和于谦一起在集市被斩首。

    但那也是后面的事,如今的王文,是谁也动不了的大人物,这种隔空碰瓷,王首辅是不认的,他毕生涵养,让他憋住了骂人的冲动。怎么不造谣于谦,造谣他呢?是欺负他年过半百好说话吗?

    查到这里就很尴尬了,敢攀扯王文,真凶是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他们都怀疑上了太后,新帝拿人还真没办法,他都不敢问,他要敢掀桌子,大明就得乱。

    ——

    “陆公公!”领队的竟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陛下急召!”

    陆轲心中惊疑,却不动声色,“有劳公公带路。”

    皇城今夜格外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乾清宫内,众人皆被他好声劝下去了,朱祁钰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玄色常服,烛光下,他面色苍白如纸。

    “不必再查下去了,吏部侍郎周延儒,伙同大同总兵谋反,将二人及党羽依法处置,陆轲,这事就由东厂负责吧。”

    “是。”

    陆轲再不甘心,也只能言是,他还想用那姓周的,将礼部尚书扒下来,结果那厮张口就咬王文,再张口想咬太后,导致事情就定格了,真是岂有此理。

    费了这么大劲,弄死一侍郎与总兵,嗯,好像也挺牛的,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二品封疆大吏啊。

    这么一结算,陆轲拿了MVP,明日定是朝野侧目,他觉得自己还是得讲义气,这锅不能一个人抗。

    于是他为温缜表功,这种时候,怎么能忘了温举人呢。

    “陛下,此次案子查这么快,并非奴婢一人之功,还要多亏了一人,臣请了那位江南的温举人帮忙查,果真是断案如神,名不虚传。”

    朱祁钰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了,上回还是秀才呢,当秀才的时候,掀了江南扬州的摊子。当举人来京城,就让首辅半夜跑他这来哭,要是当了进士当了官,他都不敢想这人能干出什么事!

    想想还有点期待?

    朱祁钰他拯救了大明的危局,在任时笃任贤能,励精政治是毋庸置疑的,从他朝堂重用的于谦王文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可他同样优柔与感情用事,在权力斗争中因情感弱点,总是挑起事又网开一面,这样的性格,导致他的执政很脆弱,最后沦为皇权博弈的牺牲品。

    他对权力很在乎,比如废太子,想立自己病夭夭的儿子那,就可以看出来。但同时他又不够在乎,不肯为了权力满手鲜血。

    但在那个位置,不够狠,就会被欺。所以朱祁钰也很痛苦。简单来说,就是被赶鸭子上架,他明明是个闲散王爷,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哥哥非要作死,导致他龙袍天降。朝臣们想让他成为汉文帝,他也在努力,但汉文帝是面慈心狠,对百姓善对朝臣很是刻薄寡恩,真白莲花。

    但朱祁钰不是,他对谁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内耗。怪不得虞忌能高升,性格很相像啊,这就容易对上皇帝的青眼,他俩与互相照镜子有什么区别?

    朱祁钰听到温缜干的事,想起上一个功劳还没给人结算呢,这边他又干上活了,这就是栋梁之才吗?

    他对于谦,对王文这种实干家都很是欣赏,对声名鹊起的温缜印象也不差,就是觉得人太能搞事了,导致他的朝堂有点摇晃。

    但这种能摇的人才,一般都能稳,由于黄巢落榜后的可怕,后面朝代对强力人才的共识都是,招安。

    放在规则内,怎么都好说,要是跳出规则外,会更加闹心。

    参考孙大圣就知道了,取经路上的行者多上道,也不闹天宫了。

    ——

    由于陆轲办了事,领了赏,还把锅甩给了温缜,朝野上下都对这个久闻其名的温举人侧目,一个来科考的学子,就这么能搞事,转眼就搞没了一个侍郎与一个总兵。

    此子竟恐怖如斯!

    袁侍郎都服了,这温缜,在扶风县乱来也就算了,在京城也敢这么横,他是有九条命吗?这么牛?

    这是正常人会办的事吗?

    温缜还在家等狄越消息呢,根本不知道这弯弯绕绕,也不知道陆轲看着势不对头直接把他卖了。

    他还病着呢,头发刚刚晾干,咳得欲生欲死,喝着孙婶炖的冰糖雪梨润喉。

    然后他听到狄越回来了,将在东厂衙门打听到的事情说与他听,温缜都懵了,“昨晚?陆轲办这么大事?”

    这就是上位者的精力吗?他与陆轲不是一起掉河的吗?他都鬼门关游一圈了,陆轲居然能连夜审问,连夜抄家,当场定案。

    不对啊,怎么会当场定案呢?这流程都没走吧?

    温缜心跳都快了,妈的,这回不是真上什么贼船了吧。“阿越,你将刚才打听到的细节与我说一说。”

    于是狄越将东厂番子的描述再陈述一遍,温缜也理清楚了来龙去脉,他的心跳加速,对陆轲恨得不行。那人定是知道后面撑腰的人是谁,直接把功劳全安他身上,不如说,直接把锅甩给了他。

    狄越看他原本脸色苍白,气得脸青一阵,红一阵,还白一阵。“怎么了?”

    “回屋里说。”

    温缜走回房里,将门窗关了,“你的功力应该能知道有没有人偷听吧?”

    狄越点头,“放心,没人,这里的眼线早就被拔了。”

    温缜捋顺了这案子,头皮发麻,“我们可能摊上事了,科考前不能再出去惹事了,免得被人凭空捏造陷阱。”

    “怎么了?案子不是查明白了吗?”

    温缜摇了摇头,“不,这案子只查了一半,皇帝不肯大作文章,直接让一个侍郎与总兵担了这谋反的罪。他们只是其中一环,只是执行的那一环。”

    温缜也很无奈,这是多好的将朝廷肃清的机会啊,此时兵权在握,贼人都被逼到只能寄希望于玄学了,皇帝却掉链子。

    “背后的人定是位高权重,他甚至说动了太后,让她为其背书。”

    孙太后是个妇道人家,却也不是个恶人,朱祁镇被瓦剌所俘,也是孙太后采纳了于谦的意见,让朱祁钰即位,成为景泰帝,化解了危机。

    她不懂朝政,也不干涉朝政,王振那般荒唐她也没多说什么,包括朱祁镇御驾亲征也是,主打一个不闻不问,自己过好自己日子就行。

    亲儿子出事了,她伤心,于谦让她出来做主更换新帝,为了大明江山她也听,并没有坏什么事。

    这样的人是没主意的,当时听了,但不代表后面就认了。朱祁钰即位,代表他的母亲吴氏成为了皇太后。

    于是宫里有了两个太后,吴氏原为汉王朱高煦府中侍女,朱高煦造反,宣宗平定汉王叛乱后将其纳入后宫,但因罪臣家属身份初期未被正式册封。

    吴氏身份比较低,没有什么存在感,一下子亲儿子成了皇帝,孙太后就要忍受原本的妃嫔与她平起平坐,她原先一直是皇后,位子尊荣惯了,是会不习惯的,加之亲子在瓦剌生死难测,她被野心家说动,让她帮忙递个石头什么的,就能保她儿子平安,这种玄学,很容易信的。

    坏就坏在野心家在石头上刻了字,这块从宫里出来的石头,成了犯罪的人坚实的靠山,谁都不敢查的靠山。

    “阿越,这个人能骗太后,就不能骗吏部侍郎吗?说不定他两头骗呢?你说东厂番子说周侍郎咬王尚书,如果他真的以为是太后与王尚书让他办的呢?他以为自己办的是忠君报国的事,以为太后下诏书让他联系大同总兵勤王呢?”

    温缜拧了眉头,就这样让幕后人轻松躲过吗?明明多问一嘴就跳出来的真相,可又因为所有人都不敢问这一嘴,于是让那人放肆的笑,捅破天又如何,谁能拿他?

    温缜咽不下这口气,这案子让他水深火热,就这样让真凶逃脱吗?

    第78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五) 温举人,咱家倒……

    温缜并不想就这样揭过, 忙碌那么久,只是死了两个替罪羔羊,虽然这两并不无辜,但让背后的人这么肆无忌惮, 走钢丝还能活得这么滋润, 他就为自己现在的病体不平, 他都跳河了,真凶还活蹦乱跳?

    这能忍吗?这不能。

    对付阴谋最优解是阳谋, 玩这种阴谋的人,不就冲着了解所有人的信息差才敢这么玩的?他把信息差推平不就完了。

    温缜当场就要换衣服,狄越简直头大,这人早上才答应他遇事有多远离多远,下午就坐不住了。“阿缜, 你还病着呢, 别去掺和了。”

    “不, 我以为事解决了, 结果并没有, 如果周侍郎按法处决了, 就死无对证了,我不能让那个背后的人,这么逍遥自在。”

    狄越按住他,“那也不必今天去, 你要去找谁?”

    温缜想起一个人, “找于谦。”

    这个世界上, 如果有无视阴谋的人,那自然是于谦。

    狄越按下他,“那我去帮你给于府递帖子, 你这样过去,人不在,你不就白跑一趟了吗?人又病着,先安心养病,至少躺这一天,看你脸色苍白成什么样了。”

    温缜想想也是,“那麻烦阿越了,帮我跑这一趟。”

    狄越叹了口气,让他躺回床上,替温缜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躺着,我这就去于府递帖子。若于少保在,我便替你约时间,你今日先养足精神。”

    温缜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宜再折腾,只得点头应下。待狄越离开后,他靠在床头,目光沉沉地盯着窗外,思绪翻涌。

    既然有人敢在暗处操纵一切,那他就要把棋盘掀翻,让他自食恶果,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玩火!

    狄越过去的时候,于谦刚好忙完回府,此时没有互联网,很多消息是不通的,于谦都是最近才知道的事,今早才知道周侍郎办的蠢事,信了邪教。

    他们手上的公务很多,尤其是于谦一心扑在军务上,都没空打听其他事,又不像京城百姓那么闲,还有空吃瓜看戏。

    于谦听狄越说了温缜想见他,又听说他风寒入体,掉入护城河九死一生,于是也不必约时间,他直接随狄越去看温缜。

    这才是生病的第一天,现代吊点滴也没这么快,更别说古代,温缜还咳得厉害,面色苍白,头昏脑涨。

    于谦进来的时候,温缜看到他想起身,于谦扶住他,“别动,好生休养,我来就是看望病人,要是加重病情岂不是我的罪过?”

    “于大人,劳烦您跑这一趟,原本我想去于府,奈何病中脚步虚浮。”

    狄越搬了个椅子来,于谦在病床前坐下,“无妨,是我要过来的,你的事我听说了,这次案子办得很快。”

    “于大人,并非,就是案子不对才想找您。”温缜这才将案子的事细细与于谦一说,于谦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代表什么,玩心眼玩成这样,真是气煞人也。

    于谦点点头,“你放心吧,这事我入宫问过太后便知,依我对孙太后的了解,她不是这般的恶人,必有人从中作梗。”

    “学生也是这般想的,主谋欲大盗窃国,诓骗太后,还能逍遥法外,如果纵容,岂不是让他人有样学样?”

    ——

    待于谦走后,温缜才舒了一口气,不然案子定在半道,还让他遭这么大罪,他会睡不着觉的。

    他很记仇的,迟早这账他要与陆轲算一算,自己以身作饵,还要拉上他。

    他多无辜一考生?

    于谦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可不会与贼人玩弯弯绕绕,要是以前闲的时候可能还会虚与委蛇,这不是忙吗?哪有空?

    温缜并不担心那贼人逃得过去,对真凶执念解决后,他头昏脑涨,又咳得厉害,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狄越端了碗润喉的梨水进来放桌上,摇了摇他,“先喝点冰糖炖雪梨,晚饭后再喝药,来,我扶你起来。”

    生病的人就是喜欢作,他蒙着被子不理,“不喝,我困了,要睡觉。”

    然后他就被捞出来了,温缜看着面前的碗,认命喝了,喉咙确实舒服了一些,喝完就缩回被子里,他觉得摆烂什么也不干挺好的,人就是应该休息。

    狄越脱了衣物陪他一块躺,壁炉里炭火燃着,室内的温度还算暖和。

    温缜八爪鱼似的抱着他,额头还有些烫,低烧,往他肩窝打转,手还伸进他中衣,游走在他肌肉上。

    生病的人还非常不安分,这就很欠了,狄越反过来压着他,然后温缜更顺手了,他就欠,他就贴贴。

    他俩衣着单薄的打闹一会,温缜就昏昏沉沉抱着人睡过去,出了一身汗,又起来吃晚饭喝药,洗漱后又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好了一些,起码低烧也退了,头不晕了。

    狄越看这人散着发在庭院晒太阳,秋冬的暖阳并不热络,相反还带着凉意。“外面冷,屋里壁炉暖和些。”

    温缜昨天在房里待一天了,摆烂摆不下去,读书又不行,非说这几天让他休息,温缜也在等消息。

    他抱着狄越的腰,狄越被他扯着与他躺一张摇椅上,狄越觉得被挤到了,“你是不是自己生病了,看我活蹦乱跳心理不平衡,非想传染给我?”

    温缜这几天特别黏糊,“这都被你发现了,咱们不得有难同当,我就贴。”

    刘永走出来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看见院子里的两人一言难尽,堂堂读书人,能不能要点脸,“你俩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干啥呢?能不能回房?”

    温缜开始倒反天罡,“不能,我俩乐意,让你出来看了吗?”

    刘永懒得理他,他不与病人计较,正是这时,宫里来人了。

    东厂的番子敲门,狄越起身去开门,这回外头的是陆轲本人。陆轲觉得,疯还是温缜疯,还真敢打破砂锅问到底。

    “温举人,随咱家进宫一趟吧。”陆轲又看了看狄越,“只许你一人。”

    狄越皱了眉头,温缜站起来拉住他,“好,督公,且等我穿戴整齐。”

    温缜拉着狄越回房,换上一身儒巾,狄越很不放心,“这进宫,出事怎么办?”

    温缜系着玉带,“放心吧,于大人也在,出不了什么事,我能干什么?”

    狄越听到这就更慌了,他什么时候有过分寸?“你干的吓人事多了。”

    “放心吧,等我回来,我又没犯法。”

    东厂的马车在京城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陆轲闭目养神,“温举人,咱家倒是小瞧你了。”

    “督公此话怎讲?”

    “能让太后亲自下懿旨重查的,你是头一个。”陆轲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看着眼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不过这潭水可比你想的深多了。”

    温缜不动声色,“督公明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只是尽本分。”

    他们走在宫墙,却是往乾清宫方向,温缜心头一紧,这是要面见皇帝?

    陆轲领着他穿过重重殿宇,最后停在一处殿前,殿内烛火通明,隐约可见几个人影。

    “进去吧。”陆轲见小内侍通报过后打开门,“陛下等着呢。”

    温缜只得迈步入内,见御案后端坐着景泰帝朱祁钰,他还是少年模样,两侧分别站着于谦和另一位身着蟒袍的掌印太监,金英。

    “草民叩见陛下。”温缜伏地行礼。

    “平身,”朱祁钰看着这个久闻大名的人,倒是与他印象里的忠臣能臣形象不符,他实在太年少了,像着与他同龄,朱祁钰才二十一。好奇便问了出来,“温卿今年多大?”

    温缜拱手恭敬道,“草民二十有二。”

    还真是与他同龄,朱祁钰长得不错,包括朱祁镇,也都是皮相很好的人,大明后宫是从民间选秀出来的,自然不会有相貌基因不好的。官场也是如此,歪瓜裂枣就算考上了,也难升入京。

    “你抬起头来。”

    温缜闻言缓缓抬头,殿内宫灯的光晕恰好映在他眉眼间。朱祁钰微微一愣,但见这青年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清冽如寒潭映月,不笑时也似含情,生生将端方君子气韵染出几分惊心动魄。

    朝堂上的官员大多周正,内里如何且不论,长的都是好人正派脸,个个衣冠楚楚,冠冕堂皇。但像温缜这般的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也是难寻,有这样貌无须这般实力,有这实力美貌反而是累赘。

    怪不得这么作死也活得好好的,世人对美人总是多了宽容。

    如果温缜知道朱祁钰的话,定要说,不,很多人做梦都想他死,不杀是他们善吗?是他们杀不了啊,没那个能耐!

    “温卿好一副丰神俊朗的相貌,”朱祁钰也是少年,不免对同龄的温缜多了些亲切,他端坐在皇位,大部分时间与于谦王文金英一道处理朝政,都是比他爹年龄还大的人了,他总怕出错,也就不爱说话。

    “你说有人胆敢污陷太后,这事于少保与太后说了,她很是生气,这案子你提出来,如果出了事,你的项上人头,也难平事。”

    温缜听到案子拱手对答,“陛下,非是草民说,而是证据摆着,太后若不是反应过来着了他人的道,安能要求重审?”

    朱祁钰此时刚当上皇帝没多久,他是孙太后做主让他上位的,他昨天不肯再审就是怕让孙太后下不了台。

    人的信息差能制造许多误会,而当权者的信息差能制造天下浩劫,比如汉武晚年的巫蛊案,就是皇帝与太子没长嘴,被小人钻了空子,导致长安户口减半,血流成河。

    这个案子也一样,那人笃定每个人都有顾虑,想法都不敢说出口,而深宫的太后,是不会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事的,孙太后并不过问朝政。

    当于谦直来直往的去问,孙太后人都傻了,她都没想到,她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没干过的事情,她当然不认,居然有人狗胆包天栽赃嫁祸到了她的头上。

    她这两年本就不顺,心里有太多不快,被人欺上门,她自然要重审,谁也别想让她背她没做过的事。

    她出身民间,只是县丞的女儿,当宠妃时她安分守己,当皇后时兢兢业业,当太后时国家有难她顾全大局更换皇帝,怎么这些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就因为她亲儿子沦落草原,就欺负她消息不通,没人与她通信?

    孙太后发了火,皇帝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陷害太后,这是谋逆的大罪,又是于谦过来说明,温缜自然就被宣入宫中了。

    “此事既然是温卿察觉,朕让东厂重审,你与陆轲一道负责抓捕元凶吧。”

    第79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六) 草民不知,请太……

    温缜每一次遇到这种牵扯势力太大的都不想管, 他没必要以卵击石,将自己置于死地,也置于前途未卜敌人满朝的状态。可每次他饭都喂到上位者嘴边了,他们偏偏往后退, 任这个世界昏昏暗暗, 还要怪他过于年轻气盛, 过于非黑即白。

    他们看不见听不见,逼得他将遮羞布再次撕开, 将真相完完全全呈现,将腐败的东西晾在阳光下,让这些人再不能闭眼说不知道,无所谓,众目睽睽之下, 避无可避, 他们才能秉持一个公正。

    每一次都是这样, 事后所有人又默然的看着他, 嘲讽他的天真, 不知天高地厚。骂他是个疯子, 不顾大局死活。

    他行于世间,却走在刀刃上,想要他死的人,都能排成一队。

    他来到这个世界, 要融合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很痛苦了, 如果还要他视而不见他们的恶行, 那才是在逼疯他。

    温缜也很幸运,因为这个时代有一个于谦比他更刚直不阿,有于谦在前面顶着, 他的所作所为不至于触碰到死亡线。

    这个案子已经差不多临近结案了,将真凶蒙着的黑布一揭,就现出原形了。

    陆轲带着温缜去孙太后宫里问询,慈宁宫的庭院比温缜想象中更为幽深。穿过重重回廊,他与陆轲被引入一间陈设简朴的偏殿。殿内焚着檀香,却掩不住一股药草的苦涩气息。

    “草民温缜,叩见太后千岁。”温缜跟在陆轲身后行礼,恭敬行礼,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素色衣角在屏风后,宫女为她整理衣裳。

    “平身吧。”太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声线。“陆轲,哀家听闻,你在查一桩涉及邪教的案子?”

    陆轲心头一跳,“回太后,确有此事。”

    “那你知道吴借哀家之名,取走皇家石材的事了?”

    “奴婢略有耳闻。”

    太后冷笑一声,从屏风后转出,她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端庄却透着苍白,眼角已有细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身着素色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朴素得不像一国太后。

    朱祁镇在草原被俘,她日夜忧思,在殿内设了佛堂,吃了素斋,居然有人用她的名头去做孽。

    “略有耳闻?”太后在案几前坐下,“陆轲,你可知道吴循借走的那块大石,是用来做什么的?”

    陆轲谨慎地回,“据奴婢调查,可能与近日京城发生的连环命案有关。”

    “命案?”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是活祭!祭祀他们的邪神!还妄言大明有变,江山更易,山川崩迭。”她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而吴循,竟敢借哀家之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温缜注意到太后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其他情绪。

    “太后息怒。”陆轲斟酌着词句,“奴婢斗胆请问,吴大人是如何从太后这里取得石材的?”

    太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三年前天降陨石于京郊,钦天监奏报乃祥瑞之兆,哀家便命人将陨石收入宫中。一个月前吴循说要用此石为国祈福,哀家便赐予他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开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哀家赐他祥瑞为国祈福,他竟用来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如果不是昨日于谦来问哀家,这顶黑帽子就任由他戴在哀家头上,无人来告知一声。”

    这谁敢告知呢?如果事情真的是太后做的,那岂不是张口就是死路?上面要掩盖,下面就是一亡魂,皇帝敢背不孝与忘恩负义的名声吗?也就是于谦直来直去,直接戳破了,不然就这么糊弄过去,不管孙太后知不知情,所有人必须默认她不知情,不然哪有真相,太后为了自己的清白,也得把人推出去,至少那位高权重又不择手段的,能下台,能偿命。

    “太后息怒。奴婢尚需查证吴阁老是否知情,或是他人盗用”

    “不必查了!”太后一改以前的和气,这种事上她格外愤怒,“吴循向哀家讨要陨石时,说的就是要在京郊设坛祈福!如今出了这等事,他难辞其咎!”

    陆轲注意到太后的手指紧紧攥着佛珠,攥得指节都泛白了,这位一向以仁慈著称的太后,此刻眼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怒火。

    “陆轲!哀家命你即刻查办此案,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吴循若真参与此事,哀家要亲眼看着他伏法!”

    “奴婢遵旨。”陆轲深深叩首,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终于可以弄死那老东西了。

    礼部负责的事宜里,有一个非常重要,就是科举。这个位置,以后会出一个严嵩,大明第一权奸,就是掌握了礼部,掌握了天下读书人的命脉。

    吴循身为此等重臣,却迷信邪教,简直莫名其妙,聪明人犯法最为可怕,如果不是温缜这个疯的,揭穿了他的弥天大谎,这件事情还真的就会不了了之,无人敢查。

    将事情说完,她才注意到陆轲身后的温缜,不发一言的恭敬立在那,人总是好颜色的,陆轲这性格能在一群太监里起势,最开始也是长得好,得了孙太后的青眼,加上文武兼备,才步步高升。

    “你就是那个温缜?”

    温缜走出陆轲身后,拱手行礼,“正是,见过太后千岁。”

    “抬起头来。”

    太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温缜,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俊秀如玉的面容。那双眼睛尤为好看,清亮如寒潭,却又带着几分内敛的锋芒。

    “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太后微微颔首,手中佛珠轻转动,“难怪于谦昨日在我跟前夸你机敏过人。”

    温缜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不卑不亢,“于大人抬爱,草民愧不敢当。”

    太后话锋一转,“听闻你断案神速,如狄公再世,精通办案,无论什么大案不出三天就能追根溯源?”

    温缜心中有些警觉,“草民略知皮毛,不敢称精通。”

    太后看向他,想起往事,“那你可知道,三年前那颗陨石,究竟是何征兆?”

    温缜的背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危险,他余光瞥见陆轲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草民愚钝,不敢妄测天意。”温缜恭敬低头,“太后言钦天监当时奏报是祥瑞之兆,专业人看专业事,于玄门他们应该不会错的。”

    想起如今一团乱麻的局势,太后的目光渐变得冷淡,“是么?那为何如今这'祥瑞'会成了邪教祭祀之物?”

    温缜心中一震,他暗自调整呼吸,声音依旧平稳,“太后明鉴,宝物无善恶,全在使用之人。若有人心怀不轨,纵是祥瑞也会被用于邪道。”

    太后闻言,手中转着的佛珠停住。她盯着温缜看了许久,对陆轲道,“你先退下,哀家要单独与温缜说几句话。”

    陆轲躬身一礼,便退出殿外,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响声。

    殿内只剩下太后与温缜二人。檀香缭绕中,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温缜,你可知哀家为何单独留你?”

    温缜恭敬道,“草民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转身走向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昨日哀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人心诡测,却无一人告诉哀家真相。他们说得吞吞吐吐,说那个天外来石,咒着新帝,咒着大明,那颗陨石,究竟是什么?”

    “我今日找了钦天监,他说那并非祥瑞,而是凶兆。只是王振在时不准他乱说话,说那陨石坠落之夜,紫微星暗淡,荧惑守心。此乃'天罚将至,国运有厄'之象。”

    太后的手颤抖起来,“果然如此”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吴循讨要陨石,根本不是为了祈福,他要乱我大明江山。”

    温缜有点懵,这种玄学的事,古代人有点过于迷信了啊。“太后明鉴。天象凶吉只是莫须有的预言,人事可改天命。若有人借天象行邪术,传流言,反倒才帮了天象厄运之说。”

    温缜知道太后想要说什么,无非是这场灾难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原因,不是他葬送了国运,害死了几十万将士与无数的文武百官,是天道,是天罚,皇帝鬼迷了心窍。

    那是几十万人呀,不只是将士,还有瓦剌打进来死亡的百姓,活着的也没有得到什么补偿,比如他家里干活的王叔与孙婶,他们晚年失去了儿郎,又失去了家财只得逃亡卖身为奴,就这么轻飘飘的抹去吗?

    他不接茬,只将案子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说完再劝道,“太后,这些都是术士之言,不可信,如果真这么灵验,吴循就会如书中所说,拥有无尽力量,可他并没有,也未能撼动江山分毫。百姓安居乐业,就不会动乱,江山就固若金汤,这些阴谋邪教,自然就无处遁形,显得荒唐可笑。太后,先帝被俘是因为王振怂恿,奸宦当道,并非天罚,太后千岁长乐无极,不可信鬼神之说,善心结善果,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就好,其他的强求不得。”

    孙太后怔愣了一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不懂进退的蠢人,良久方叹一口气,“是哀家着相了。你很好,记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温缜应后恭敬退下,当他推开殿门时,陆轲正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

    温缜不欲再说,谁还没点小秘密了,望着宫墙上方的阴云,天气风云难测,“陆督公,恐怕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出宫找地方避雨吧。”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后雷声轰鸣,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避什么雨,这大雨正好送一送礼部尚书,那个老东西,终究是死在咱家手上,咱家一刻都等不了,已经让人去围吴家了,一个蚊子,都别想跑。”

    吴循是朱祁镇一朝极为位高权重之人,朱祁镇那么器重王振,吴循就低头投靠王振成为其党羽。清洗只清了太监与锦衣卫,可以说只清了王振亲戚与心腹骨干,曹吉祥这党羽都没清呢,吴循就更别说了,自然没啥事,伤筋动骨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他被边缘化了,一个阁臣,什么也做不了。于谦王文都是比他的官职低,在新帝这升上来的,他让徐有贞发言南迁,徐有贞被于谦骂得狗血淋头,于谦拒绝南迁,王文陈循等有骨气的大臣力挺他,他们只得步步后退。

    王文在景泰朝成为首辅,而他内阁的事被皇帝干了,礼部科举的活也不能主持,新朝第一次科举由王文主持。

    他怎么能不恨呢?

    第80章 京城诡异大案(完) 温缜,你终会变得……

    陆轲非常恨吴循, 恨到只要能弄死他,生死都可以抛开,原本以为这次又让这老贼逃了,结果温缜比他还疯。

    陆轲在这个体系下待久了, 他们是很小心的人, 因为高位, 更加爱惜羽毛,他们并没有冒险的意识。

    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都是草寇亡命之徒。真正身在局中的人,一步步往上爬到高位的,是不会那么偏激的,只会高高在上, 俯视着他人的群情激愤, 俯视着众生的喜怒哀乐。

    在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 正义虽迟但到, 总会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会有替罪羊羔来让人发泄, 然后事情掩盖下来,再听着众生高唱赞歌,江山似锦,吾皇万岁。

    这事情如果不是谶言咒语都是对着新帝, 对着大明, 根本不会闹大。死三个人, 连周侍郎都扯不下来,他只会推出更小的人物了事。

    由于涉及最上面的人,与欲与地方兵权相勾结, 图谋反事,是狐言鱼腹书的前兆,流言纷纷扰扰,才让朝廷重视。

    到了这一步,后面的人稳坐钓鱼台,陆轲不甘心只抓个小人物,以命为饵让周侍郎与大同总兵暴露,可也只能做到仅此而已。

    连皇帝都叫停了,他一个受害者都算了算了,其他人又能怎么办?偏温缜这不懂事看不懂形势的愣头青跳出来,言词凿凿有人污陷太后,抹黑太后,将这布撕开,太后自然是清清白白,吴循竟敢用太后的名头谋反事,真是狼子野心。

    吴循可不是朱祁镇一朝才位高权重的,他在宣帝那就是福建巡府,后又因功迁工部侍郎,他并不是仅是个谄媚之臣,昔日他修水利,抗倭寇,也是社稷之臣。在三杨的治下,他是公认的能臣干将,而今已五十有八,却落得晚节不保,谋反之罪。

    陆轲恨他是因为家仇,他又不是天生的太监,他原本生于官宦之家,幼时便被寄与厚望。他记得,他原名程裕,他父亲是工部主事,吴循自己犯了事,贪污工程款,出了人命,事闹大了,却推他父亲去当了替罪羊,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被人凌辱自尽而死,他被入奴籍,流落他乡。

    那时他才七岁,自己改名陆轲,因生得好被当时采买奴才的太监看上,入了宫庭,认了干爹,学了武艺,一步步走到今日。

    宣德七年的夏夜,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七岁的程裕坐在书房里,小手握着紫毫笔,一笔一画地临着《多宝塔碑》。窗外蝉鸣聒噪,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

    “手腕要平。”父亲程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手指托起他的手腕,“写字如做人,须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程裕仰头,看见父亲清瘦的面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只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嘈杂,程明远眉头微皱,正要唤人询问,书房门被猛地撞开。管家程安慌忙扑进来,“老爷!锦衣卫锦衣卫闯进来了!”

    沉重的靴声如雷般逼近。程裕透过雕花案腿的缝隙,看见十余名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的千户冷笑道,“程颐,你身为工部主事,勾结河工贪污修堤银两,致使开封府黄河决堤——”

    “荒谬,这事是我一个小官就能办的?”

    “闭嘴,程主事贪墨河工款,致堤坝溃决,淹死百姓七十三人!奉旨拿问!”

    陆轲记得他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把父亲往外拖。父亲程颐的官帽滚落在地,露出斑白的两鬓。

    一记刀鞘重重砸在父亲背上,程裕看见父亲呕出一口鲜血,溅在庭院的海棠花上。母亲扑上去拽住父亲衣袖,被锦衣卫一脚踹中心窝,倒在台阶下瑟瑟发抖。

    “程大人好大的胆子。”为首的千户冷笑道,“连吴侍郎都敢攀扯。”

    幼时的程裕如坠冰窟,吴侍郎,工部侍郎吴循,上月父亲连夜整理账册时,确实提到过堤坝用砂量不对。

    三日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刑部大牢。经过菜市口时,他看见父亲和三位叔父戴着重枷跪在烈日下,背后插着贪墨害民的斩标。后面程颐被斩,女眷充官妓,男丁流放岭南。

    三个月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南京教坊司。时值盛夏,囚车里的女眷们衣衫被汗水浸透,引来沿途泼皮的污言秽语,母亲始终把他搂在怀里。

    “小崽子长得倒俊。”在滁州驿站歇脚时,一个满口黄牙的差役突然拽过程裕,“听说大户人家就好这口。”

    程母像护崽的母狼般扑上来,被那差役反手一耳光打得口鼻流血。程裕看见母亲被那个差役拖进马棚,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的呜咽。他拼命挣扎,却被铁链勒得手腕见骨。

    当夜程母在驿站柴房悬梁自尽,差役骂咧咧地割断绳索时,她的身体像片枯叶般飘落,颈间勒痕紫得发黑。

    程裕被关进应天府的奴籍牢房。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

    “你叫什么名字?”人牙子来提货时问他。

    “陆轲。”程裕盯着牢房顶漏下的一线天光,他仿佛失了魂魄的人偶。

    人牙子大笑,“小崽子倒有脾气。”转头对太监说,“刘公公,这小子眼神够毒,净了身准是个好苗子。”

    净身房的白布帐子像灵幡般飘荡,程裕被绑在‘蚕室’的春凳上,老太监用热胡椒水擦洗时,他死死盯着梁柱上干涸的血迹。

    剧痛袭来时,他眼前浮现出父亲呕血的画面、母亲悬空的脚尖,还有吴循在奏捷露布上龙飞凤舞的题名,他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

    陆轲带着温缜围了吴府,过往不敢回想又夜夜恶梦的记忆袭卷而来,他终于可以将这个衣冠楚楚的畜牲拉下来,血债血偿!

    他真怕这人死得早,让他连报仇机会都没有,还让那人死后尽得哀荣,陆轲盯着吴府的匾额,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

    吴循坐在正厅,他怎么也想不通,他一生叱咤风云,却被一个无名之辈拉下了马来,还是这么可笑的理由,仅仅只是他目无尊卑死心眼。

    “一生叱咤如虎狼,末路偏逢狡兔妨。

    利爪裂风空啸月,钢牙断铁竟输芒。

    荒丘有窟藏三窍,朽骨无棱陷一芒。

    莫笑英雄崩逝处,从来绊倒不须冈。”

    温缜一入府,就听见里头的人作起了诗,很有节奏的吟颂出来,温缜仔细听,听他不要脸的把自己形容成虎狼,把他形容成兔子,死到临头还自称英雄,真是极其不要脸。

    他还没说话,陆轲先笑了,他的笑声又尖又冷,听得人牙根发酸。他缓步踱入正厅,猩红的蟒袍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吴大人好雅兴。”陆轲的声音像毒蛇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这诗做得妙啊,把贪污军饷说成'利爪裂风',将陷害忠良美化为'钢牙断铁'。”他突然一把掀翻案几,桌上的东西哗啦洒了一地,“你也配自称英雄?!你以为你以前做的事,就抹得清清白白了吗?”

    吴循端坐太师椅上,花白胡须微微颤抖。他眯起浑浊的老眼打量这个眼神阴鸷的太监,陆轲说词可不像个来办案的太监,倒像是他仇人,吴循盯着他,看着他的眉眼,瞳孔一缩,想起了故人。

    他抽了抽面目没说话,不敢再看陆轲,盯上了温缜,“陆公公,今日可否让老夫与这位书生单独说几句话。”

    陆轲还没说话,温缜先说了,“不行。”他此次比较急,没带狄越,拒绝与任何人独处。

    陆轲恨他恨到想扒皮抽筋,怎么可能搭理,“老匹夫,有什么话就说,说完昭狱等着你呢,来人,将吴府抄了,任何一个角落,庄子,名下的产业,都别放过。”

    吴循到了这一步,尤感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放声大笑,“温缜,你以为你在为人间伸张正义吗?只不过是不知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如果不是于谦护着你,你都不可能活着出扶风县,惶论今日搅得京城不得安宁。”

    他看着温缜,像看着当年一腔热血金榜题名时的自己,这么天真,这么不知所谓。“我为官数十载,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不是你能耐,只不过他们想让我死罢了。新朝容不下我,正好顺水推舟弄死我。而你,你终是要入官场,你以为将我绊倒的你,还能有什么未来吗?官场容得下你这种死心眼的人吗?凭你断案的本事,就能让大明朝澄清玉宇,就能洗得了人心贪念吗?于谦注定活不长,不知道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下去陪他!”

    他冷眼看着温缜,恨到极点,恨到平静,“温缜,你若想上位,终有一日会与我一样,在官场和光同尘。”

    温缜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福建也是造福一方的人物,上得了战场,治得了民生。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升上巡府的时候,还是升上侍郎的时候?

    “吴大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不择手段,你自己背弃了圣贤道,背弃了天理昭昭,看看你头上清正廉明的匾额,你不觉得讽刺吗?你落得今日下场,不是我造成的,是你自个自取灭亡。你不止这三条人命吧,不止与大同总兵谋反事,还与瓦剌串通了吧,通敌卖国,恨不得为其打开城门,迎瓦剌入城,你看不见战火下的百姓,看不见死去的将士,看不见正在拼命的战场吗?你怎么有脸自称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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