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循要迎回朱祁镇, 重新夺回权力,为了他自己的权势,他可以让天下陪葬,这种人, 居然言之凿凿的说他会和他一样, 给自己的权欲野心美名其曰和光同尘。
温缜想想就觉得恶心, 这一朝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死到临头还要诅咒他, 真的太恶毒了。
抄家的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吴府,沉重的靴声踏碎了府中最后的体面。吴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那些曾经对他卑躬屈膝的锦衣卫翻箱倒柜、砸毁屏风、掀翻桌椅,眼中竟浮现出一丝讥诮。
他听着温缜自以为正义的反驳,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 抚了抚自己的胡须, 笑了。
“陆公公。”吴循的声音沙哑低沉,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终究认出了他, “杀了我, 就能洗刷你程家的冤屈?”
陆轲冷冷盯着他,手指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吴循继续道,“你以为, 你爹真是被我害死的?不, 他是被这世道害死的。这朝堂上, 谁的手是干净的?你爹太蠢,不懂变通,才会死得那么惨。”
陆轲猛地拔剑, 剑尖抵在吴循的喉咙上,寒光映着老人浑浊的眼珠。
“闭嘴。”
吴循却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更加诡异。
“陆轲,你恨我,可你终究会变得和我一样。”他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温缜皱眉,察觉不对,厉声喝道,“他服毒了!”
陆轲瞳孔骤缩,一把掐住吴循的下巴,可已经晚了。黑血从吴循的嘴角蜿蜒而下,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却仍死死盯着陆轲,像是要把诅咒刻进他的骨子里。
“你……逃不掉的……”
话音未落,吴循的头猛地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陆轲站在原地,可仇人已经死了,死得如此轻易,甚至没让他亲手剐上一刀。
他忽然觉得荒谬至极。
他谋划了十几年,日日夜夜想着如何让吴循生不如死,可最终,这老贼竟自己咬破毒囊,连最后一点复仇的快感都不给他。
温缜看着陆轲僵硬的背影,“他死了。”
陆轲缓缓收剑入鞘,面无表情地转身。
“抄家,继续。”
锦衣卫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多言,只是更加卖力地翻找罪证。在吴府上下哭嚎里,很快,他们抄出黄金万两,在吴循的书房暗格里搜出了一叠密信,其中一封赫然写着——
“上皇归位之日,便是吾等重掌朝纲之时。”
温缜眼神一冷,攥紧了信纸。
吴循死了,可他的党羽还在。
新帝不会清算,甚至还会迎回朱祁镇,那时才是乌烟瘴气的开始。
这场案子,随着吴循的死,就这么盖棺定论了,温缜觉得远远不够,上面却觉得太过,吴循是个老臣,怎么能一点体面都不给?再说上皇回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新帝不得人心,怎能让他们胡作非为?
温缜这个案子后,就窝在家里读书,门也不出了,他名声大噪,什么人都想来认识他,还好他离陆轲近,东厂番子对这条街的管理很到位,那些人没法靠近。
不然非得每天换着人来干扰他,这些人里,有想认识他的,有嫉恨他出风头的,还有纯粹想干扰他,让他落榜的。温缜觉得亏得自己来得早,租好了院子,不然在客栈,他不得被人烦死。
刘永把自己看过写了解析写了心得的书与笔记给他,就应该宅一宅,都快科举了,这么大的事不苦读,与那些人掺和什么,到处呼朋唤友,办诗会的,过于哗众取宠,也过于干扰人了。
这些人没一个是怀着好意的,这种关键时候,宴什么会,等科举过后金榜题名的时候,参加琼林宴才是正事。
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温缜一个南方人,在房里读书,壁炉就没有停过炭火,室内很是暖和,随着学子越来越多,物价不断上升,年关将近,北京城的初雪就纷纷扬扬的下了。
温缜清晨推开窗时,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院中那株老梅的枝桠也被白雪压得低垂,偶有麻雀飞过,在天地茫茫中格外显眼。
“阿越,快来看!”温缜忍不住唤道,声音里带着南方人初见北国大雪的惊喜。
狄越走过来,刘永听到声音也裹着绵服从里屋走出,看到窗外景象也不禁赞叹,“好一场瑞雪!看来明年必是个丰年。”他转头看向温缜发亮的眼睛,笑道,“温兄是第一次见京城的大雪吧?”
“这话说的,你见过吗?”温缜还真没见北京的初雪,尤其是大明朝的北京,这时还没暖气,家家用炕,大户人家用火地,也就是地暖。
温缜目光仍流连在雪景上,“江南的雪总是细碎,落地即化,哪有这般气魄。”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它们在掌心化作水珠。
狄越感觉还好,他小时候的雪是会冷死人的,家家户户的窝冬,他又是个好动的人,大雪封山的时候就会憋闷。“还好,我还是觉得江南更好,这雪地不好走。”
“今日不如出去走走?”刘永提议,“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再过半个多月就过年了,况且这初雪最是难得。”
“出去走走也好,”温缜终于点头,转头看向狄越,“阿越觉得如何?”
“雪地湿滑,你要去我肯定得陪着,不然摔个好歹又得折腾我。”他顿了顿,眼中尽是幸灾乐祸,“只是阿缜如今名声在外,就这么出去怕是不妥,何况你们南方人出去久了耳朵都得冻没。”
刘永想起一个月前的情景,那些人是真烦,他会意,从柜子里取出三顶遮耳的暖帽,“早有准备,这帽子戴上,再围上围脖,暖和,不分南北方了。”
温缜接过一顶深灰色的帽子戴上,又裹了条素色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狄越选了顶靛青色的,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刘永自己则戴了顶棕褐色的,三人相视一笑,温缜笑着想起了年代东北的感觉。
出了院门,街上行人稀少。雪后的京城静谧安详,偶有挑担的小贩踏雪而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温缜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听着脚下咯吱作响,反正穿成这样没人认识,故意往空白处踩。
“你小心滑倒。”狄越提醒道。
温缜看了他们几个穿的这样,狄越为了合群被逼穿得一样厚,“阿越,就我们穿成这样,滑倒还能感觉到痛不成?”
这雪下得晚,又下得急,三人沿着胡同慢慢前行,转过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什刹海已结了薄冰,岸边柳枝挂满晶莹的冰凌,哪都是雾蒙蒙的。远处几个孩童正在冰面上嬉戏,欢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要不要去湖边走走?
温缜兴致勃勃,“好,我拉着阿越,我怕他摔。”
刘永听着都忍不住翻白眼,但温缜说着已经拉着狄越往湖边走去。
大明很冷,什刹海的冰面比想象中结实,孩童已经敢上去玩了,不过他还是觉得,才过了一夜,不适合成年人的体重,他们上去估计就是如履薄冰了。
才想着就见有当父母的来唤他们,他们回去就挨训,哪都敢去,掉下去咋办?
温缜在湖边弯腰细看,见几条鱼儿在冰层下游弋,姿态悠然。狄越看他在雪地看什么都新鲜,就陪着他。
温缜看着什刹海周边的宅子,“都说这附近,非富即贵,上回来的时候,还是抄吴府的家,这次来,就赏景了,还是闲着舒服,这大雪天的,周围人怎么都不出门?”
狄越穿得多手很热,拉着他手,“可能是看腻了,也可能人家的窗子,楼阁都可以看见,不必走出来。”
温缜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其实更想现代的父母,他是独子,牺牲得那么惨,还不知道父母会多久才释怀呢。“今年过年就在京城了,也不知茜茜在家怎么样了,是不是又长胖了?”
狄越也想扶风县的时候,“也可能是长高了,胖点怎么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就五岁了,可以开始练武了,正是打基础的时候。”
温缜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就这么两年过去了,“挺好的。”
“到时候你不一起练,小心以后连女儿也打不过。”
温缜觉得狄越太高看他了,他打不过是必然的,茜茜武学奇才是原书设定。
“打不过就打不过,我胜负心没那么强,不与孩子比。走吧,我们等会去集市把年货买了,后面就不必出门了,买多点还能送货上门。”
他身上的银钱还足,就不亏待自己,况且上回两案子新帝国库都吃饱了,还没给他结算呢,估计到时候不会差。
几个小贩正在湖边支起摊位,卖些热食小玩意。其中一个摊子前挂着"雪花酥"的幌子,格外醒目。
“走,去尝尝。”温缜朝那边走去,顺手替狄越拂去肩头的落雪,“我们还没好好吃过北京本地美食呢,今天咱们一起去集市,正好找个酒楼尝一尝。”
雪花酥摊前已经围了几个食客,摊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将熬化的糖浆倒在石板上,撒上花生、芝麻等配料,待稍凉后迅速卷起、拉抻,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三位公子要什么口味的?”老者笑问,“有原味的,芝麻的,还有新创的桂花蜜味的。”
温缜是知道狄越喜欢甜食的,看向狄越,“桂花蜜的如何?”
狄越点头,他对吃的一向不挑,他吃麻麻香,“好。”
刘永要芝麻的,他们俩都要桂花蜜,热腾腾的雪花酥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
对温缜来说有点甜了,狄越觉得还好,他们也就离开湖边,向闹市去了。
第82章 春闱(二) 他们相依相偎
三人离开湖边, 沿着积雪渐消的街道向闹市行去。年关将近,京城各处张灯结彩,商铺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连空气中都飘着炒货和腊味的香气。
“我们先去干货市场如何?”刘永指着前方人头攒动的街口, “听说今年新到的辽东松子特别好。”
“成, 刚好买完去吃烤鸭。”
他们办完年货, 让人送回去,反正王叔孙婶在家, 让人顺便跟他们说,今天不回去吃了。
八珍馆是栋二层小楼,门面不大却古雅精致。跑堂的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几位公子, 要在大堂还是要雅间?”
“要雅间, 刘兄, 我请客, 谢你这些日子帮我恶补。”
八珍馆的雅间里, 进门便见墙上挂着幅《韩熙载夜宴图》, 虽是摹本却也气韵生动。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从窗缝渗入的寒意。温缜脱下帽子与沾雪的裘衣,狄越自然地接过去与他的外衣一道挂在衣架上,掸落几粒雪花。
雅间临窗, 推开窗便能看见街景。他们点了烤鸭、涮羊肉等几道招牌菜, 又要了壶梨花白。
狄越恢复衣着轻便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他俩自己穿那么厚,非逼着他也穿,真是就是看不惯他自在。
他们点好了菜, 就开始等美食上来了,京城有名的酒楼是真贵。
“三位公子,焖炉烤鸭!”跑堂的端着一盘片好的鸭肉进来,金黄油亮的鸭皮在青花瓷盘上泛着诱人的光泽。
跑堂的将烤鸭放在桌上,又陆续端上几碟配菜,嫩绿的葱丝、莹白的黄瓜条、琥珀色的甜面酱,还有一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烤鸭的香气顿时盈满雅间,混合着炭火的暖意,让人食指大动。
“这鸭子片得真讲究。”刘永盯着盘中整齐排列的鸭肉,每片都带着金黄的皮和粉嫩的肉,“皮肉相连,薄而不碎。”
温缜已经拿起一张荷叶饼,熟练地夹起两片鸭肉蘸了酱,又配上葱丝和黄瓜,卷成精致的小卷。他没有自己吃,而是自然地递给狄越,“来,尝一个。”
狄越接过,指尖与他短暂相触。他咬了一口,酥脆的鸭皮在齿间碎裂,油脂的丰腴与蜂蜜的甜香在舌尖交融,“好吃,皮脆肉嫩,果然名不虚传。”
刘永有样学样地卷了一个,“温兄对这很熟练啊。”他边卷边感叹。
“吃过。”温缜自己卷了一个,味道真不错,果然烤鸭还得来老北京吃。
这时跑堂的又端上铜锅涮羊肉,炭火正旺,清汤翻滚。旁边配着七八个小碟,除了常见的麻酱、韭菜花,还有些罕见的调料。
“这是山茱萸酱,”跑堂的指着一碟红艳艳的蘸料,热情说道,“八珍馆独门配方,微辣带甜,公子们定要试试。”
温缜夹起一片薄如纸的羊肉,在滚汤中涮了三下,蘸了推荐的酱料。羊肉入口即化,山茱萸的辛香与羊肉的鲜美相得益彰,确实别具风味。
“确实妙极!”温缜赞叹,又涮了一片,这次蘸了麻酱,递给狄越,“阿越也吃。”
狄越就着温缜的筷子将羊肉吃下,点点头,“好吃。”
刘永看见两人的小动作,“你俩能不能别那么恶心,吃个饭还要帮忙,真服了,吃,再烦就把你俩关外面。”
他怼完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羊肉,他一个甜食浙江人,蘸多了辣的,辣得直吸气,连忙灌了口梨花白。
“就你多事,慢些喝,”温缜提醒,“这酒后劲足。”说着给自己也斟了半杯,“浅尝即可,不然你回不去就睡这,我们不背。”
狄越举杯轻嗅,梨花的清香萦绕鼻尖,他小啜一口,果然爽冽,回味悠长,“好酒,果然还得是北方的酒。”
——
年后科举进入了倒计时,日复一日温习,重复过着的日子是很快的,如翻书一般,一夜一夜就过去了。
正月过后,京城的积雪渐消,但春寒料峭更甚。温缜的书房里,炭盆日夜不熄,案头堆放的书籍几乎要将人淹没。他每日五更即起,三更方歇,连院中那株老梅开了又谢都没多关注。
这日快到中午,狄越练完剑回来,他轻推门扉,端着食盒走进,“过半月就考试了,歇会儿用些早点,身体这时候不能出差错。”
“我都跟着你晨练那么久,身子骨好着呢,肌肉都结实了。”
狄越将食盒放下,里面是一碗鸡丝粥,几块茯苓糕,还有盏冒着热气的参茶。
“刘永去贡院看榜了,说今日贴出最后一场的座次。”狄越抽走温缜手中的笔,“趁热吃,先垫垫,他都帮你去看榜了,过会才回来吃饭,咱们先吃好像不好,等他一下。”
温缜这才觉出饿来,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粥熬得绵密,鸡丝鲜嫩,还加了姜丝驱寒。“这糕点太甜口了,你帮我吃了吧,等刘永回来,还得吃午饭呢。”
说的也是,他俩吃完东西温缜又看自己整理的文章,笔记,春闱不比其他,他还是有些焦虑,前面出了那么多风头,他要是没考上,那不就尴尬了吗?
窗外传来脚步声,刘永风风火火闯进来,“温兄!好消息!你分在'辰'字十二号,离粪号最远!”
“挺好的,你呢?”
刘永很高兴,“也是个好位置,咱们运气都不错!”刘永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凑到炭盆前取暖,“今日贡院外头可热闹了,各地举子都挤着看榜。我还看见虞忌,他身边还带着夫人,不太方便过来。”
“没事,考完总是能聚的,估计他也怕打扰到我们。”
这就仿佛高考的时候,尖子生各自刷题复习,绝不互相串门,免得对方考不好归罪在自己身上,压力巨大的时候,不能再给对方,给自己增压了。
更何况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国文人只有那么几个能上榜。
那些一个劲邀请他的,什么心思他们自己知道,比如清代进士陈年谷,他为官清廉,被人嫉恨,被同窗胡梦蝶在戏剧《秦香莲》中丑化为陈世美。
从此陈世美成为千古第一渣男,更惨的是元稹,被实名造谣成渣男。文人手里有笔,他们毒着呢,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以后不够有功绩,那肯定被曲曲得不行,他都不敢想,他会被造什么样的谣。
——
考试前一天,刚入夜,温缜最后一次清点考篮,确认无误后,才吹熄了烛火。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老梅上,花苞在风中微微颤动。
狄越靠在他身边,沉默片刻,“明日我送你到贡院门口。”
温缜点头,“好。”
“记住,”狄越的声音低沉,他总是害怕温缜得罪太多人被暗算,“文章再重要,也不及性命。若实在撑不住,就弃考,别硬扛。”
温缜笑了,抱住他,两人相依相偎,“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狄越哼了一声,他有个鬼数,“快睡,今晚要早睡,有三天要熬呢。”
二月初九,寅时。
贡院街早已人声鼎沸,各地举子提着考篮,在寒风中排队等候搜检。温缜站在队伍中,指尖微微发僵,却仍挺直了脊背。
狄越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未离他半分。
钟声响起,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京城的夜色尚未褪尽,春寒料峭,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下凝成细霜。
“搜检——!”差役粗犷的嗓音吼了出来,举子们向他们那移动。
排到时,温缜解开衣襟,任由冰冷的双手在身上摸索。考篮里的干粮被掰开,笔管被拧开检查,连砚台底都被敲了敲,确认无夹带才放行。
“辰字十二号。”引路的差役指了指考棚。
那是个坐北朝南的狭小隔间,木板缝隙里渗着寒气。温缜刚铺开纸墨,听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透过板壁缝隙,他瞥见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正颤抖着手研墨,指节冻得发青。一看就是来得晚,还未适应,二月北京还是太冷。
“铛——”贡院钟响,题纸发下,第一个就是【郑伯克段于鄢】。
考场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结合如今的局势,有点搞事啊。温缜指尖一顿,此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他提笔蘸墨,落笔写下:“兄弟阋墙,非独郑伯之过,亦周礼之衰也……”
这种还是稳妥一点,无过就好,他已经够露锋芒了,他这种情况,是会被人逐字逐句的用上文字狱的,别给自己找事情了。在其他卷子考题把分弄上来就行。
到了晚上是宿在考场的,温缜在狭小的考位裹紧棉袍,呵手取暖。隔壁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偶尔夹杂着几声痛苦的闷哼。
差役提着灯笼巡场,火光掠过时,那青年伏在案上,肩膀剧烈起伏,却仍死死攥着笔。温缜也很无奈,这声音给人的压力着实大,白天他生怕隔壁的嘎了,后来习惯了才写得得心应手起来。
三场考毕,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刘永随着人流走出,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干裂出几道细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被抽去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空壳。
温缜天天随狄越锻炼,感觉还好,结束时只长吁气,终于是结束了,出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大步上前扶住他,“怎么弄成这样?”
刘永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没事,就是有点累。”
狄越与王叔看到他两相扶着出来,忙迎上去,其他的考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三天两夜,温缜在其中显得很是健康。
王叔背起刘永,向外面走,“咱们先回去,上马车。”
狄越扶着他,温缜将身上力量靠上去,“还好,我身子骨比去年秋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三天而已,小事情。”
正说着,后面传来一声,“温兄——”
第83章 春闱(三) 怎么不见温缜的名字……
“温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刚吃了点东西回过魂来的虞忌,“这次春闱,以你的才学,必能高中!”
温缜看到他也很高兴, 笑着拱手还礼, “虞兄过誉了。科举取士, 既看才学,也看天命, 我瞧虞兄就有这天命。”
“大家说你有经世济民之才。”虞忌压低声音,“只是近来听闻你因礼部尚书一案,得罪了不少人,这次主考官又是与吴循交好的陈阁老”
温缜神色不变,“为官当以社稷为重, 岂能视罪恶于无物, 若因此落第, 也是我温缜气数已尽。”
陈阁老就是陈循, 他是户部尚书, 与吴循同名不同姓, 差异好比汉初的韩信与韩王韩信,一如燕雀,一如鸿鹄。
他是继三杨之后的内阁首辅,如今已有六十出头, 当时朱祁镇要御驾亲征, 他就不同意, 以辞职相威胁,结果朱祁镇那个头铁的,就让他告老还乡了。
把他气个好歹, 直接卷铺盖走人,结果朱祁镇就震惊天下,朱祁钰上位朝堂都空了,只得把以前的老臣都喊回来撑场子。
袁三的爹袁侍郎就是,因着周侍郎倒台的原因,从户部平迁为吏部侍郎,原本科举该他负责的,那不是他那不孝子这次也参加,他得避嫌。
这次考题是陈循带着翰林院学士出的,最后考官的活也到了他头上。本来论首辅的时候,论德高望重,朱祁钰也定了陈循,但陈循当够了,拒了,他都六十好几了,可让他喘口气吧。
王文就一跃而起成为首辅,陈循当了次辅,不想再当主舵手,他精力不济了,只不过朝堂没有能服人的,他们这些退休的老家伙又出了山。
因同名的原因,又都是朝廷重臣,他与吴循关系不错,未想这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到了这把年纪,还贪权误事,害了自己。
他并未觉得吴循错哪了,各为其主罢了,吴循想迎回朱祁镇,朝臣们都理解。这个时代思想摆在这,忠君爱国,忠君在前。只是陆轲后面翻出吴循贪赃枉法的罪证,才让人心服气。
不然他不就是帮太后背锅的吗?也是于谦问话,也没说发生了什么事,直接问太后那陨石赠与谁了,太后没多想,石头给吴循了,万万没想到,谶言的石头就是那陨石,加上周侍郎的证词,吴循百口莫辩。
——
马车就停在街角的槐树下,老马正低头嚼着草料。王叔小心翼翼地把刘永放进车厢,刘永一沾到座位就软绵绵地滑了下去,蜷缩在角落里。
“温举人,您也快上来。”王叔转身去扶温缜。
虞忌听了也觉得才考完得好好休息,不宜再被挠神,遂告辞。
温缜摆摆手,自个上马车,动作比平时慢了三拍不止,身体还是僵硬,狄越最后一个上车,关上了车窗,冷风也就止了。
“驾!”王叔轻喝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内,刘永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他的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点的撞上车壁,温缜怕他撞成满头包,把人扶了扶。
“这小子”狄越也过来把刘永歪倒的身子扶正,“跟个纸糊的人似的。”
温缜靠在另一侧,闻言笑了笑,“他本来就瘦弱,这三天又几乎没合眼,上回秋闱他不也去了半条命,把虞忌吓得不行。”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泪花。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叫卖声、嬉闹声透过车帘传进来,却仿佛隔了一层纱,模糊而遥远。温缜望着窗外闪过的店铺招牌,视线渐渐失焦。
“到了!”王叔的声音惊醒了一车昏昏欲睡的人。
温缜猛地坐直,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了他们租赁的小院前。狄越摇晃刘永,“醒醒,到家了。”
刘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王叔掀开车帘,把他架了下来。刘永刚眯了会,这回王叔很轻松的把他扶进去
温缜跟在后面,脚步也有些飘忽。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西斜,原来他们在贡院外竟耽搁了这么久。
小院很安静,孙婶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见是他们,立刻端出一锅早就准备好的肉粥,“可算回来了!快吃点东西再睡!热水也准备好了,吃完洗漱睡得香。”
浓郁的肉香飘过来,温缜这才感到胃里空得发疼。但刘永只是皱了皱眉,虚弱地摇头,“不,我想睡”
“不行!”王叔难得严肃,“三天没好好吃东西,直接睡会出事的!”
说着麻利地盛了一碗粥给他,“刘解元,多少喝一点。这粥特意加了姜丝,也驱驱寒,不然病了更难受。”
温缜接过狄越递来的碗,强迫自己喝了一口,热粥顺着食道滑下,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刘永机械地吞咽着,眼睛半闭,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他看到刘永,想到考场隔壁那个仿佛随时会嘎,但倔强且顽强的活到最后的邻居。
这年头,学子跟大学生很像,很有共同点,脆皮但难杀。
温缜自己喝完一碗,又盛了第二碗。热粥下肚,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饥饿。他带的那些冷硬干粮,根本不足以支撑三天的高强度思考。
“慢点喝,”狄越拍拍他的背,“别噎着。”
“好了,去洗漱睡吧,王叔你照顾好他。”狄越看两人都吃完了粥,起身说道。
刘永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用热水洗漱后,脑子里已经快成浆糊了。
房间里很简陋,但被王叔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晒过,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刘永看到床,眼睛一亮,连外衣都没脱,直接拉过被子裹住自己。
温缜回房洗漱后又洗了个澡,壁炉炭火旺,屋子里很暖和,三天他觉得自己快馊了,完后狄越帮他收尾,他头沾到枕头,就开始头痛得昏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被子很软,带着皂角的清香,梦就开始翻涌而来了。
夜色渐深,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虫鸣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打破寂静。狄越上床的时候,看温缜睡得极沉,连身都没翻一个。
他看着他,看他一路走到春闱,其实他对这次春闱不看好,温缜得罪那么多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如果落榜不知道会不会让他这意气风发的心气受到打击。
月亮升到中天,又慢慢西沉。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温缜终于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一时间分不清是何时辰。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画出道道金线。
他撑起身子,发现狄越还在睡,呼吸均匀。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推开窗户——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街上已经有人走动的声音,小贩的叫卖声隐约可闻。
“温举人醒了?”王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已是辰时了。”
温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整整十六个小时的沉睡,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掏空般的虚弱感已经消失了,很有精神。
“王叔早。”温缜活动了下肩膀,“刘永还没醒?”
“让他多睡会儿,”王叔端来热水,“您先洗漱吧,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温缜点点头,捧起水洗了把脸,让他彻底清醒过来,春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但此刻,他只想享受这难得的安宁,院子里,一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温缜望着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还是很有春天的气息。
狄越也醒了,他昨晚忙完后很晚了,又想得多,失眠到半夜,看着温缜又变得精神,他走过来靠着人肩膀,温缜回头抱着他,“阿越,可算是完了,我们等会去爬山吧,明天去游湖,科举折散我们太久了。”
“好!”
虽然他们天天在一起,但他要读书读书读书,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
在昨日科考时,不远处的高台上,主考官陈循负手而立。这位年近六旬的首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他身旁站着同僚,正低声说着什么。
“阁老,听说那温缜来应试了。”副考官指了指温缜方向,“就是去年陨石案的那个温举人。”
陈循眉头微皱,“嗯,将大同总兵,与周侍郎吴尚书拉下来的那个?”
“正是。此人恃才傲物,还未入朝就这般搅和,”副考官意味深长地说,“若让他入了朝堂,恐怕”
陈循没有接话,只是深深看了温缜一眼。此时温缜正全神贯注地写着文章,晨光透过号舍的缝隙洒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考试结束,数千份考卷被收齐,送入至公堂后的阅卷处。按照惯例,先由同考官初阅,选出优秀者再送主考官复核。
夜深人静,阅卷房内烛火通明。考官高谷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突然被一份考卷吸引。文章破题精妙,论证严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浩然正气。
“好文章!当列一等!”高谷击节赞叹,正要将其放入上等卷匣,一只手却按住了他的手腕。
“高大人且慢。”副考官傅霖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此卷还需再斟酌。”
高谷不解,“傅大人,此文义理精深,文采斐然,为何”
傅霖凑近低语,“你可知这是谁的卷子?温缜的。此人锋芒太露,若点了他,日后朝堂恐无宁日。”
“这”高谷脸色变了变,“可朝廷取士,当以才学为先”
“糊涂!”傅霖冷笑,“你以为陈阁老会让他中第?实话告诉你,王首辅的侄女婿刘嗣宗,袁侍郎的三子,也在今科举子之列”
高谷的手微微发抖,最终还是将那考卷放入了最下等的匣中。
放榜前夜,陈循正在审阅最终拟定的进士名单。他忽然皱眉,“怎么不见温缜的名字?”
傅霖自以为很懂老师,赔笑道,“阁老,那温缜虽有才名,但文章过于激进,同考官们都不敢取”
陈循锐利的目光直视傅霖,“把他考卷拿来我看。”
当温缜的策论摆在案头时,陈循越看越是心惊。文章针砭时弊却又不失分寸,提出的治河方略更是切实可行。
“这”陈循拍案而起,“如此文章竟落第?把录取的卷子都拿来!”
烛火下,陈循一一复核。当他看到刘嗣宗的卷子时,脸色顿时铁青。那文章不仅文理不通,甚至还有几处犯讳的错字。
“傅霖!”陈循怒喝,“这与造假舞蔽何异!”
傅霖扑通跪地,“阁老息怒!学生也是为朝廷着想”
“住口!”陈循须发皆张,“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岂容尔等徇私舞弊!明日重新审阅,若再有差池,本官定要上奏天子!”
这事内阁就吵起来了,都定好了,重来算怎么回事,这置朝廷的颜面何存啊?他们就不想让那小子进来,什么人,这么没分寸?
陈循不理他们,少给他搞事,欺负一考生,他们不要脸,他还要呢,他都六十多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以后天翻地覆关他什么事?
王文对上陈循不能多说什么,但他还是要为袁侍郎说话的,“我那侄女婿是个废的,他能上榜实在太不像话,但是袁侍郎的儿子名字不能划,袁家这次土木堡都搭进去多少人了?朝廷怎么也该补偿,况且这人文章也不错。”
文章不错,就是当进士不够格,这事还不能明着补偿,死人的不止是袁家,又是败仗,只能这么着了,要人干活总不能寒尽人心吧?
翌日清晨,贡院外挤满了看榜的举子,就在这时,没等到张榜的人,等到礼部官员匆匆跑出,高声宣布,“奉主考陈阁老令,因审批较慢,暂不放榜,三日后再张挂!”
人群哗然,温缜隐约感到此事或许与自己有关,不是上面真不打算录取他吧?
第84章 春闱(四) 咱家就看不得神仙眷侣……
三日后, 新榜公布。温缜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是第二甲第十八名。
虞忌兴奋地拉着温缜,“温兄!你中了!还是高等!”
他们三的排名都差不多,但没想到袁三的名字也在, 袁侍郎对这事理亏, 不准袁三出去晃, 万一被学子看出了肚子里墨水,又生事端。
还好袁三学问不行, 但长得就是一副有才学的贵公子模样,端得是金玉其外。
一树早开的桃花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于谦得知这事曲折,想起他赠的玉带,捋须长叹, “温缜啊温缜, 望你入仕后, 还能保持这份赤子之心。”
——
春日的紫禁城笼罩在淡金色的晨光中。温缜与刘永站在东华门外, 整了整崭新的进士服。会试放榜已过去半月, 又到了殿试的时候了。
“温兄!刘兄!”虞忌匆匆赶来, 额头沁着细汗,“听说今日殿试由王首辅亲自出题,内阁大学士们集体阅卷。”
温缜来得比他早,已经知道了, 目光扫过宫墙上巡逻的禁军。那些士兵铠甲陈旧, 步伐松散, 让他不禁皱眉。京营武备已日渐废弛,纵使于谦也只得注重边防,石亨治下与来渡金的这些人, 是难改的。
“你在看什么?”虞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看大明江山的裂缝。”
刘永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今日是殿试,可让我省点心吧。”
钟鼓声从奉天门内传来,三百余名新科进士肃然列队。鸿胪寺官员唱名核对后,众人依次穿过金水桥。温缜踏在宫阙石阶上,看见考试的奉天殿。
“跪——”
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所有人齐刷刷跪伏在地,温缜随众人一道撩袍而跪。
“众卿平身,坐回考场吧。”
温缜起身时,朱祁钰已端坐在丹陛之上的龙椅中。他也注意到温缜,这人还真有点邪性,他都以为他定要落榜,只能等下回缘见,结果陈循竟让他过了。
不是他对温缜有意见,如今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可用之才与内阁对上,犯不着,他也觉得温缜这脾气有点吓人,好事多磨,以后会更好。不过这人都上榜了,他也觉得挺好,毕竟他很缺人才。
他就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皇帝。
掌印太监金英展开黄绢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国之道,在安内攘外。今北虏屡犯边境,南倭骚扰海疆,卿等皆饱学之士,当为朕详陈御边之策。钦此。”
题目一出,进士中泛起细微的骚动,温缜看见前排几个同年已变了脸色,这题目直指时弊,远比寻常的经义题难答。
“赐题——”
太监们将印有题目的黄纸分发给每位进士。温缜双手接过,研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温缜却不急着动笔。
温缜也在想怎么答才能挤进前列,他想了许多,终是把掺杂现代兵防与古代相结合。一滴墨汁从悬停许久的笔尖落在砚台上,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心中万千波澜。
提笔,落墨。他没有按惯例先写破题,而是直接在纸上画出五个相互勾连的圆圈,每个圈内分别写上“备、食、兵、民、官”。
“边防五事,看似各别,实则一体。”他笔下如行云流水,“备者,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请于九边设常平仓,以工代赈募流民垦荒,秋收时官购余粮贮之,则饥年可稳粮价,战时可济军需。”
“食者,非独果腹,实安民之本。倭寇所至必掠粮仓,当令沿海州县深挖地窖,分储粮秣。更仿宋时青苗法,贷种于渔户,令其改稻为薯,此物耐咸易活,纵遇兵灾亦可保民食。”
……
奉天殿内,朱祁钰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扫过奋笔疾书的进士们。当他的视线落在温缜身上时,微微一顿,这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埋头疾书,而是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快速记录,姿态挺拔如松。
日影西斜时,太监们开始收卷。温缜于交卷时,发现自己的双手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抖,策论长篇大论已写完最后一字,“臣闻善医者治未病,善战者谋未形。御边之道,当如理丝,解其纠结而不断其缕。边患在外,病根在内,宽百姓之力,则边疆自固,社稷永安。”
卷子被装入特制的漆匣中,由锦衣卫护送前往文渊阁。按照惯例,读卷官们将在今夜评出前十名,明日由皇帝亲定三甲。
温缜走出宫门时,暮色已笼罩京城。刘永追上来,声音发颤,“温兄,我我答偏了题,只顾说练兵筑城”
“别着急。”温缜安慰道,“你底子在那,偏一点点也无防,如今本就主战,不会有事的,我还冒险标新立异了呢。回去孙婶定做了好吃的,都考完了,别想那么多。”
反正都殿试了,怎么都是进士,他肯定能授官的,朝廷缺人呢。
他们不知道,此刻文渊阁内正爆发激烈争论。
“此卷当列第一!”高谷拍案而起,指着温缜的策论,“五边连环之论,切中肯綮!”
另一位读卷官冷笑,“标新立异罢了!治国当尊祖制,岂可妄言更张?况且此人会试排名靠后”
“荒谬!”王文这时开口,声音压过众人,“殿试只论才学,何曾以会试排名论高低?此策论指出边患根源在吏治,正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们怎么不知道这文章好,这人谋国之才,但那不是傲慢与偏见嘛,他们看不惯。王文与陈循觉得好,其他人再不甘也无用。
争论持续到三更天,最终前十名卷子被送到乾清宫。朱祁钰披衣夜览,当看到温缜那篇别具一格又完美答案的策论时,他如获珍宝,他拿起朱笔,在卷首画了个圈。
毕竟内阁都肯将人才送他手上了,他也不介意就当这东风,助他一场,温缜,能耐啊。
次日清晨,三百进士再次齐聚奉天殿。司礼太监展开黄榜,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温缜听着唱名,听到刘永在二甲名单上,这授官稳了,刘永也安心下来,还好,他昨日惶惶一晚没睡着,生怕发挥不好排后面去了。
他们又听到了虞忌的名字,可迟迟没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起来,已经快念到金榜了,刘永也惊吓,温缜该不会是探花吧?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名探花——江苏沈玉京!”
这下只是两个了,然后榜眼念到一个将近四十的中年人,温缜也懵了,卧槽,他该不会是状元吧?
“景泰元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状元郎——浙江扶风县温缜!”
满殿哗然,按照惯例,状元多从会试前十名中选取,而温缜会试排名十八,这是破天荒的提拔。
温缜自己也是一怔,直到刘永在背后推他,他才上前跪拜,“臣温缜,谢陛下隆恩!”
“平身。”朱祁钰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朕观卿策论,字字珠玑,卿乃国之栋梁,朕就需要卿这等人才。”他转向内阁,“诸卿以为如何?"
王文率先出列,“老臣以为,温缜洞见时弊,当授翰林修撰,参预朝政。”
“不可!”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曹吉祥晃着拂尘出列,“新科状元例授翰林不假,但标新立异之风不可长。老奴以为,当先观其行。”
朱祁钰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道,“朕意已决,温缜授翰林院修撰,另加兵部职方司主事,参赞边务。”
状元郎当场授官,百官很生气,但皇帝旨意都下了,他们也不能当场打脸,只能闭眼,眼不见为净。
朱祁钰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不然都得喊怨,明明是他们把人送到他手上的,他还以为百官都很喜欢他呢?毕竟科举都是内阁在弄,他都没掺和。本来他都觉得温缜要凉凉了,结果这人起势了,那文章超轶绝尘,如皓月凌空,与其他学子一比,此人明显睥睨群雄。
这状元自然非他莫属了,朱祁钰还单纯的以为百官都被其文采折服了呢。
百官已经开始呵呵了,毁灭吧,他们一点也不想与这种死心眼待一个屋檐下,能不能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啊。
金銮殿上的喧嚣渐渐远去,温缜换上了御赐的状元袍。大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祥云仙鹤,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装束,仍有些恍惚,这一切竟是真的。
“状元郎,该上马了。”礼部的小吏恭敬地递过缰绳。
温缜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那匹通体雪白的御马打了个响鼻,似是也在为这特殊的日子兴奋不已。
午门外,锣鼓喧天。随着礼炮三响,新科进士的队伍缓缓移动。温缜一马当先,身后是榜眼和探花,再往后是三甲进士,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一条彩龙,向着御街游去。
“来了来了!”
“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
御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踮着脚的孩童,有扶着老人的妇人,还有从酒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富家小姐。温缜端坐马上,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忽然,一朵粉白的海棠从人群中飞出,不偏不倚落在温缜怀中。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座绣楼上,几位闺秀正掩面轻笑。其中一位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又笑着躲到团扇后面。
“状元郎好相貌!”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温缜听得耳根发热,却忍不住唇角上扬。他本就生得俊朗,剑眉星目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如今身着红袍,更衬得面如冠玉。街边卖花的婆子们看准了商机,将篮中的鲜花高举着卖,街上的男女买花一把把抛向这位年轻俊美的状元郎。
“听说这温状元策论写得极好,连万岁爷都赞不绝口呢!”
“可不是,我表哥在礼部当差,说这位状元郎的卷子让几位阁老都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还不知道吧,他就是那位温举人啊!走到哪哪就太平,就没了贪官与恶贼,以后定是个青天大老爷!”
温缜的名声经过去年京城的吴循案,可以算是声名远扬,不然为什么陈循一力保他,还不是觉得朝廷现在名声太差,朱祁镇让江山动乱成那样,再不给百姓一点希望,朝廷要都是苟且之辈,大明还有什么信誉?
一个于谦哪够啊,一个人再能耐,所做的都是有限的,再说于谦这性格没什么值得议论的,在市井激不起水花。温缜长得多好,他不需要性格,这脸往街头一游,就能成为大明的新名片。
多正义美好的新科状元,陈循的算盘打得很精,温缜去年闹得那么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今年这些人想把他踢出局?他们倒是没什么,他可是主考官,这种挨骂的事他才不会担,他们不要脸,他还要呢!
还是那句话,他都六十了,谁也别想坏他一辈子的清誉。
由于温缜的名声,加上他的脸,又是新科状元,可以说,他皓月当空,衬得群星暗淡,其他进士,包括榜眼探花在内,一点流量也没有,他们游了个寂寞,这跟衬托的托有什么区别?他们仿佛吃了一吨柠檬,个个发酸,早知道如此,他们就考下一届。
既生瑜何生亮?
狄越在楼顶朝他扬手,温缜看见了,笑得更欢了,虽然他快被花砸死了,但他还是精准的接住了狄越扔来的花,别在了状元帽上。
人们议论纷纷,温状元接了谁的花,哪家女儿这么好福气?
陆轲在酒楼与沈宴聚餐,冷眼看着这对狗男男,几个月没什么案子,东厂很是清闲,他看着狄越,想起了一些事,“沈宴,你们北镇抚司反正也没什么事,查查那个狄越,他来头肯定有问题。”
沈宴在他旁边都懵了,这大好的日子,这不是找事吗?你东厂为什么不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敢内心逼逼,不敢说出来。“督公,没必要吧,这大好的日子,人家神仙眷侣的。”
陆轲瞥了他一眼,“咱家就看不得神仙眷侣。”
“其实人间圆满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沈宴还想再挣扎一下。
陆轲哼了一声,“咱家还看不得圆满。”
第85章 春闱(完)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沈宴没了话, 单身狗真可怕,看来他以后秀恩爱不能在这人面前秀,不然还有乐极生悲的后果。唉,兄弟, 对不住了, “是, 锦衣卫出马,不出一月, 定把他祖宗都查得清清楚楚。”
陆轲嗯了一声,瞧着少年意气的状元郎,嗤笑了声,那人过于张扬碍到他眼了,他就是看不得。
这一切是温缜不知道的, 他正春风得意着呢, 有落花扑上马鞍, 向他洒来的花禁不住风, 将瓣儿乱撒。他也不拂, 任那胭脂色点在杏红官袍上。马蹄踏过满地香尘, 把昨年秋闱的寒霜、今春殿试的冷汗,都碾作春泥。一切这般美妙,他打马御街前,还准备去赴琼林宴。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打马至琼林苑前, 早有宦官笑吟吟地迎上来, 替他拢住辔头。那玉花骢也不躁,只轻轻打了个响鼻,倒像是晓得今日风光, 连畜生也格外知礼。
苑门一开,扑面是御酿的醇香,混着新折的春花清气,醺得人未饮先醉。红毯地衣从阶下直铺到宴前,他踏上去,同榜的进士们早已到了,温缜是朝堂,士子,市井里的热烈人物,他们见他进来,纷纷拱手,笑声朗朗地荡在雕梁画栋间。
御赐的紫檀案上,琉璃盏映着烛火,烛灯的光琥珀一般浮在酒面,温缜举杯时,瞥见盏底沉着半片桂花瓣,想是尚膳监特意添的彩头——"蟾宫折桂",当真应景。
此时闻笙箫声动,原是教坊司的舞姬们踏乐而来。水袖一抛,满殿生春,那领舞的娘子眼波横转,恰恰对上他的视线。这琼林宴上,御酒是春色,笙歌是东风,连佳人的眼波里,都淌着最浓的韶光。
温缜也是普通人,对于金榜题名是非常开心的,开心到有点飘,可惜琼林宴不能带人,如果狄越在,他会更飘。
“温兄!”
一个声音就把他从恍如梦中拉回现实,怎么形容,就像是镜面破碎,把人从天上拉回人间,袁三就有这样的本事。
温缜看着这琼林宴有他,觉得这科举多少还是有点明着不公正,虽然袁三垫底,但垫的是二甲的底,这也是金榜。看来袁侍郎的脸面不光在扶风县有用,在京城也挺有用的。
别人不知道袁三的底细,他与刘永虞忌能不知道吗?
“真巧,袁三少爷,也在啊。”
温缜还没说话,刘永先有些阴阳起来,虞忌赶忙打起了圆场,“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扶风县的几个,能一起在这琼林宴上相会,这是多大的缘分啊。”
袁三哼了一声,不过他万事不往心里去,毕竟他袁三少爷从小就是享受过来的,其他人羡慕嫉妒恨太理所当然了,他自个都觉得他每天都是神仙日子,别人望子成龙,他爹自个就成龙,他爹虽然看起来不好惹,但很护犊子。他妹妹还找到了,就是不肯回家,他爹面上气得不行,该送钱不还是送钱,听说他妹妹在番禺还做起了海上生意。
刘永看不惯他多正常,他都没爹。
温缜也觉得是缘分,袁三有钱有势在扶风也从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他一路看那么多的疯子,要求已经很低了,他觉得袁三算清流了。
“是很巧,咱们明天还像以前一样,我带上狄越,出去好好聚一聚。”
袁三自然应了,“好,我请客,你们谁都不许抢,京城我熟。”
温缜他们应了,这不得让袁三出点血,温缜在翰林还顺便在兵部,他觉得挺好,如果有机会上战场,狄越就有立功的机会,他如果被皇帝赞赏,有了军功,以前的一切自然就抹去了,不然总是埋着的雷。
江湖人细究下来,没有干净的,所以江湖也从来不与朝廷搅和,想上岸也最多去东厂当番子,去其他地方也是要政审的,古代也很讲究,不然户籍卡那么严。
还好狄越以前武功够高,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一切还是很好办的。
琼林宴结束,温缜也长舒一口气,刚开始的兴奋散去,与各个进士们话里有话的寒喧,真有点累。没人当温缜的面说什么,毕竟他是状元,是入翰林的人,入翰林,是拿到当宰辅入场券的人。
于谦没当上,不就是没出身翰林吗?
所以巴结的人居大多数,但温缜对于他们巴结的话,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点累,还不如听探花酸言酸语来的轻松。
温缜与刘永准备回府的时候,狄越怕他醉了来接他,温缜进了马车,眼睛才恢复下午打马京师时的清亮,王叔驾车走,温缜确实喝了不少,他是状元,很多酒拒都拒不了。
看见狄越紧崩的神智松懈下来,温缜抱着狄越开始耍酒疯,在马车内一会高兴一会难过的,刘永都服了,这人今天是喝了多少?
能明正言顺灌温缜酒的机会不多,他今天有多得意,被灌得就有多惨,后来还是他自己醉了,谁来面子都不给,才停下来。
他们回到家里,狄越给他喝了醒酒汤,赤条条洗了个澡才恢复了点理智,他难受得昏睡过去,早上醒来还上了好几次茅房,很写实的证实了,人前有多风光,人后就有多遭罪。
不光他这样,原本他们约好今天出去聚会,几乎不约而同的说,明天,今天好生休息吧。
昨天温缜的好模样入了吴太后的眼,加上他的名声,她很喜欢这个状元郎,于是叫来谢清徽。
有女子缓步而来,还未出孝期,她云鬓只簪一支白玉步摇,身着月白暗纹罗衫,通身素净得近乎冷清,偏生唇上一点朱色,清贵不可言。
“清徽,来,昨日咱们出宫时见到的状元郎,真是相貌堂堂,你父亲当年中状元时,也是这般锋芒内敛的脾性。”
谢清徽是已故谢阁老的嫡孙女,如今养在太后跟前,太后很心疼她父兄俱葬在了土木堡,母亲为此悲伤过度,撒手人寰,只余她一孤女尚在人世。
“你这丫头父母俱丧,守孝耽误了花期。哀家冷眼瞧着,满京城的郎君,还是那状元郎配得上谢氏门楣,不知清徽意下如何?”
谢清徽面上对太后百依百顺,是个极为聪慧的解花语,还是放在身边就有面子的贵女。太后很喜欢她,对她的终身大事很关心又很挑剔。至于为什么不放后宫,这年头只要跟人没仇,就不会送人入后宫,后宫殉葬制度还是朱祁镇重新上位后废除的。
有好事是轮不到民间女子的,汉唐后宫,爱情等于权力,就是出了名刻薄寡恩的汉景帝,栗妃直骂他老狗,两人因为太子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她死后景帝还是把她葬在了阳陵。身前死后都是富贵至极,因为没受过委屈,所以行事无忌。宠妃一家就是能无法无天的,所以汉朝后宫,哪怕皇帝并不喜欢贵族女子,但那些人就是死命塞女儿进去。
明朝后妃可没这地位,如果没生下孩子,活都活不了,一点皇权都沾不到,只能窝在皇宫。官员能不掺和就不掺和,所以后宫大都是民间大字不识的女子,懂点道理都不好骗进去。
太后是喜欢她,又不是恨她,自然不会让她去受这个苦。
谢清徽想起温缜破的案子,又想起自己在谋划的事,她自然不能让太后乱点这鸳鸯谱,万一被那人看出什么来了——
她不想节外生枝,“太后,臣女还在孝期,无心嫁娶,何况像温状元这样的儿郎,必定是有妻室的。上回扬州案,不就是温状元女儿被人贩子拐了吗?臣女孤苦,幸得太后爱怜,更想在宫里陪着太后,不想其他。”
吴太后听了才想起这一茬,好像是,女儿都有了,家里应有妻室,就不必再问了。太后握着她手,“傻姑娘,哀家哪需要你陪,你总得为自己打算,还能一辈子当个姑子不成?总得为谢家留个后啊。”
谢清徽只觉得好笑,她谢家家破人亡是因为谁?
——
次日,风和日丽,温缜早早便带着狄越出了门。狄越难得见他这般高兴,一路上嘴角都挂着笑,忍不住打趣道,“温大人如今金榜题名,连走路都带风了,可别飘得太高,回头我够不着。”
“放心,有你在,我飘哪儿你都能拽回来。”
两人到了约定的金风楼,远远就瞧见袁三站在门口,一身锦衣华服,手里摇着把折扇,活像个招摇过市的纨绔少爷。见他们来了,袁三眼睛一亮,挥手喊道:“这儿呢!温兄,狄兄,刘兄,快上来,雅间我都订好了!”
温缜前天才在京城露脸,还是很好认的,跑堂的立刻迎上来,“状元郎这边请,小店蓬荜生辉,袁公子早早就来了。”
他们入了雅间,虞忌已经坐里头了,看到温缜,忙起身迎来,虞忌感慨万千,状元文章是公布的,进士们也很服气,更何况温缜的名字响彻京师,他们中出了这么一个奇人,同一届的虽酸,但与有荣焉。
“温兄——”
温缜笑着邀请他,“咱们几个兄弟就别礼来礼去了,来,今天不许喝酒,我的胃到现在都难受。”
虞忌也点点头,“成,咱们确实不宜再喝,喝茶就行。”
袁三也高兴,他都没想到他能中榜,他爹还说他不行,他多行啊!还非不要脸的说他占了他的光,呸,科举糊名的好吧!
“咱们一起衣锦还乡,多给扶风县长脸,正是春风得意时。”
温缜看着菜品上来,“咱们这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日后各地为官,各奔前程,也当如今时今日,初心不复才是。”
第86章 衣锦还乡(一) 世事无常,风……
众人闻言, 皆是一怔,随即纷纷点头称是。袁三收起折扇,难得正色道,“温兄此言极是。咱们今日同窗之谊, 他日无论身在何处, 都当铭记于心。”
虞忌举杯以茶代酒, “来,为温兄高中状元, 为咱们同科之谊,干一杯!”
茶盏相碰,清脆作响。狄越看着温缜被众人簇拥的模样,眼中含笑,温缜转头看他, “阿越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嫌这茶不够烈?”
狄越挑眉, “温大人如今是状元郎, 我可不敢造次。”
刘永看多了他们这若无旁人的德性, 不想多说, 只与众人一起吃吃喝喝。
席间, 众人谈笑风生,从扶风县的旧事聊到京城的见闻,再到未来的抱负。袁三拍着胸脯道,“不知道我们明天我们去报到的时候, 会分去哪里任职?我虽不如温兄, 但到了任上, 定要为民请命,做个好官!”
分好地方,他们也好回去接家眷去赴任。温缜已经授职, 留在京城,等明天他们的消息,能一起回去就一起回去。他中状元的消息,朝廷会派人去扶风县报喜的。
虞忌笑道,“袁三少爷,你这话可要记牢了,别到时候又贪玩误事。”
袁怀瑾哼了一声,“虞兄,你可别小瞧人!我袁三说到做到!”
温缜含笑看着他们斗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我们还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困难就说,脸皮厚点,可不要栽坑里去。”
以茶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渐晚,众人依依惜别。科举完进士有长假,够他们衣锦还乡,接父母妻儿的了。
走出金风楼,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与狄越回到家,如今无事一身轻,他反倒不太习惯。狄越其实也是,科举前的紧张氛围一散,过于轻松有点不自在。但人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的,他们正好回家把家人接来。就是京城的房价太贵了,买不起,现在租的地方人来了不够住。
他们操心这问题,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了惊喜。
春日的阳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温缜听着外面的喧哗,他与狄越出去,站在自己租住的小院门前,望着远处渐行渐近的队伍,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那队伍声势浩大,前有锦衣卫开道,后有太监捧旨,中间几名家丁抬着一块覆着红绸的匾额,再后面则是几辆装载箱笼的马车。
“温状元,恭喜啊!”,王叔脸上堆满了笑容,“您连破三桩大案,必是嘉奖您来了。”
温缜也很期待,这奖励终于来了,他那几个案子,也算让国库充裕了,朝廷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温缜接旨!”
温缜整了整身上半旧的青色直裰,撩袍跪在门前石板上接旨,街道两旁来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跪下。
沈宴展开黄绢圣旨,声音洪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温缜,忠勤体国,明察秋毫,连破三案,功在社稷。特赐【明察秋毫】匾一面,城南宅邸一座,白银千两,以示嘉奖。钦此。”
“臣温缜,叩谢皇恩。”
沈宴收起圣旨,上前扶起温缜,笑着看他,“温大人,陛下对你可是青睐有加啊。这'明察秋毫'四字,乃皇上亲笔所题,命内务府连夜赶制的匾。”
说着,他一挥手,两名锦衣卫上前,揭开了匾额上的红绸。阳光下,【明察秋毫】四个大字熠熠生辉,落款处赫然是皇帝的御印。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惊叹,温缜望着那匾,心中百感交集。他上回收到的匾落款处还是朱祁镇的御印,世事无常,风云变幻,才一年而已。
“还有这宅子,知道你还没落脚地,正好京城空出来不少。”沈宴指向身后一辆马车上的一名中年男子,“这是城南那宅子的管家老赵,以后就听你差遣了。”因着先前瓦剌兵临城下,很多人害怕,卖了京城的宅子,回老宅去避一避。还有那种很多套的,留下一套以备不时之需,其他的就卖了,拿着钱回老家买庄子买地。
那管家连忙上前行礼,“小的赵福,见过温大人。宅院已收拾妥当,随时恭迎大人入住。”
沈宴似看出他的惊讶,压低声音道,“皇上说了,温爱卿办案辛苦,该有个像样的住处。这宅子离六部衙门也近,方便你当差。”
“臣惶恐。”温缜再次拱手。“沈大人,不如进府喝点茶。”
“也好。”
他们进了院子,后面两名锦衣卫抬上一个红木箱子,到了厅堂打开后,里面整齐码放着银锭,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
“白银千两,请温大人查收。”
温缜笑着看沈宴,随后转向皇宫方向深深一揖。“臣定当竭尽全力,报效皇恩。”
沈宴听了,反倒笑了笑,“也不必那么竭尽全力,陛下怕朝臣受不住。”
说完里头的人一起笑了起来,温缜拿出三百两,沈宴没想收他的礼,摆手拒了,温缜怎么也让他收下。“让沈大人辛苦跑这一趟,你不要,这些锦衣卫也得要点辛苦费。”
随后他看着这队人,大概十来个,“昨日我在金风楼吃了一顿,不愧是京城一绝,今天劳烦诸位了,就当贺我乔迁之喜,我请大伙去那吃一顿,尽管点,吃好喝好,今天都算我的。王叔,走这一路都累了,带大人们去,好生照顾着。”
沈宴看他上道,拿了百两,其余的让手下人分,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大伙是真高兴了,好话不要钱的往外说。
温缜请沈宴上位入座,沈宴就不客气了,不怕他圆滑,就怕他犯轴。“这回你赚了,赐给你那宅邸,占地广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宅院。你还得谢谢陆轲,这宅子离你现在这地也近,就什刹海边上,景也好。原本是曹公公想要,正向陛下讨呢,陆公公那不是有仇,说你有功还未赏呢,就抢了过来,可把曹公公气个好歹。”
温缜一听眼睛就亮了,昨天他还在与狄越商量回来租哪里的房子,想起雪天什刹海那边的景,也是非常高兴。“是吗?那我们去看看?我把这匾额与箱子收一下,刘永去吏部了,家里就孙婶在。”
沈宴看着狄越,想起陆轲的没事找事,结果受伤奔波的是他们北镇抚司。他没说什么,不好掺和,一切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狄越对探究的眼神是很敏感的,他从来不与什么人寒喧,这种世俗上的事,有温立去处理就温立去,他不在就是温缜去,总之狄越是张不了口的。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宅子。温缜拉着狄越远远望去,朱漆大门,石狮镇守门楣。他们进入大门,迎面是一座精美的影壁,上绘松鹤延年图。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假山水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偌大的园子里。
“大人,这是前院,主要用于会客。”赵管家一边引路一边介绍,“正厅名为'明德堂',东厢是书房,西厢是茶室。穿过这道回廊,便是内院了。”
温缜跟随管家穿过曲折的回廊,廊下挂着鸟笼,几只画眉正婉转啼鸣。内院更为精致,主屋是主人的居所,两侧有厢房。后院则是一处小花园,有石桌石凳,适合读书休憩。
“这宅子”温缜站在花园中,环顾四周,不禁感叹。“沈大人,完了呀,这光洒扫的人我也养不活呀。”这么大的地,花草盆栽,谁来照顾?
赵管家笑道,“大人,这宅子三进三出,共有房间三十六间,花园两处,水井三口。皇上特意命人重新修葺过,家具摆设都是新添置的。”
沈宴都服了,这人得了宅子想的是没人洒扫。“不讲究,你还是能养活这宅子的。多少京官还租着房呢,你拿租房的钱给人发工钱就行。”
那哪一样,租房的钱还不够发两人工钱的,不过也无妨,多养几个人,就当提供就业了。“说的也是。赵管家,明天我就回乡了,你带着王叔他们搬家,找帮工的事你看着办就。”
“好,大人放心。”
——
忙完后又是傍晚,金风楼的人也散了,一结账,百两又没了。挣钱好难,花钱好容易。
温缜拿了百两给管家置办家用,比如锅碗瓢盆,被子什么的,还有人员问题。千两转眼只剩五百两了,还得要嫂嫂来持家,他实在不擅长此道。
他与狄越回房,狄越想起沈宴的眼神,把这件事情与温缜说了一下,温缜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狄越坐他旁边,“就是你与锦衣卫们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是探究。”
温缜想了想,“那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并不是锦衣卫想查你。应该是东厂那边,不过他没有派东厂的番子,只找锦衣卫,事情就很简单明了了。想必是看我不顺眼,给我们添添堵,如果真的有事,就不会找沈宴了。锦衣卫那么多人,就沈宴与我相熟。不妨事,我们明天还是回去,一切等回京之后再说吧。”
狄越想了下,好像是这么回事。
刘永也是高兴的回来,他被分的地方还挺好,是江南的县城。他从来不与温缜比,这货胆子大,跟他比太为难自己。
温缜点点头,“行了,今天晚上大家都收拾东西吧。明天我们就一起回去,虞忌要不要一起?”
“不了,虞兄家眷就在身边,不过袁三要与我们一道回去。”
“袁家都在京城吧,他回去干啥?”
“许是袁大人怕他在其他地方没分寸,就让他扶风县接刘县令的班,刘县令升入北地任知府了。”
温缜懂了,县令三年一换,头三年他爹让他在自己能管到的地方实习呗,扶风县别人来,哪个乡绅都得罪不起。袁三就不一样了,哪个都得罪不起他爹,定是能让他顺利度过任期的。
第87章 衣锦还乡(二) 平地一声春雷……
一路上, 有了财大气粗的袁三少爷,过得是非常舒心,马车都安了防震。
金榜题名,琼林赐宴, 温缜高中状元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 自然也飞回了扶风县。
这一日, 扶风县张灯结彩,县衙早早派人清扫街道, 百姓们挤在道路两旁,翘首以盼,都想一睹状元郎的风采。
温缜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御赐的状元袍,腰间玉带生辉, 身后是朝廷派来的仪仗, 锣鼓喧天, 好不风光。狄越骑马随行, 袁三和刘永也各自衣锦还乡, 扶风县一下子出了四位进士, 县令笑得合不拢嘴,直道是文曲星眷顾。
正如那歌唱的,嘿哟,平地一声春雷响咧, 当今状元策马归咧——皇恩浩荡东风舞咧, 喜看今朝装门楣咧——
温立站在门口, 脸上带着厚道的笑容,眼中却隐隐泛红。薛惠林拉着安安与茜茜很是高兴,温缜下马, 茜茜撒开她手就冲出去了,“爹爹——”
温缜将她接了个满怀,小孩子长高很快,一年一个样,茜茜已经五岁了,就不能抱来抱去了,七岁就得男女大妨,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温缜拍了拍她背。
温立过来笑着向来祝贺的乡亲抱拳,“乡邻们,今日我二弟金榜上中状元,回乡大喜之日,温府已摆上流水宴,大伙都来捧个场——”
乡亲们顿时欢声雷动,纷纷拱手道贺,“恭喜温老爷!贺喜状元郎!”
薛惠林牵着安安上前,温缜拉着茜茜,摸了摸安安的头,温声道,“安安长高了。”
很久没见,安安八岁了,却比小时候更害羞,但还是乖乖喊了声:“二叔。”
狄越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家团聚的场景,嘴角微扬。袁三则已经自来熟地招呼起来,“来来来,大家都别客气,今日咱们扶风县出了状元郎,必须好好庆祝!”
温立拍了拍温缜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阿缜,爹娘若是在天有灵,定会为你骄傲。”
温缜想起原主幼年时,也不知道说啥好,“大哥,这些年辛苦你了。”
温立摇头笑道,“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兄弟之间,不必见外。”
薛惠林笑着插话,“好了,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快进屋吧,饭菜都要凉了。”
众人簇拥着温缜进了温府,府内早已张灯结彩,温立与薛惠林带着早就请好的帮工忙前忙后,温青温竭也是一直跑腿,流水宴席摆满了庭院,香气四溢。
席间,袁三兴致高昂,举杯道,“可算是回来了,今日咱们扶风县聚一场,往后不知何日再相逢,温兄高中状元,必须痛饮一番!”
刘县令笑着附和,“袁公子说得对,来,大家共饮此杯!”
温缜举杯,目光扫过在座的亲人好友,心中暖意融融。他朗声道,“多谢诸位今日前来,温某感激不尽。”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闹。茜茜和安安在席间坐着,自个吃自个的,都很是乖巧。
夜色渐深,宴席散去,狄越带着温家几个孩子去看给他们带的礼物。温府终于安静下来。温缜站在院中,望着满天繁星,心中感慨万千,他在书院都没敢想能中状元,进士靠前是他最大的目标了。
这时,温立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累了吧?喝点茶解解酒。”
温缜接过茶盏,“大哥,我这次回来,除了探亲,还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温立点头,“你说。”
“我要带着茜茜去京城,想带你和嫂嫂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温立一怔,随即笑道:“你有这份心,大哥很高兴。不过,温家的根在扶风县,我和你嫂嫂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温缜还想再劝,温立却拍了拍他的肩,“二弟,你有你的前程,大哥有大哥的日子。咱们兄弟,不必勉强。”
“你嫂嫂与柳姑娘在县里做绸缎生意,又扩大养了几十个绣娘,还有两护院看着,我帮忙照应跑腿,乡邻也友善,水土养人,偶尔一家人还可以跟着商队去周边游玩。江南地界太平,风景如画,家里也大,我们还翻新装修了一遍,也没有杂税,这是顶好的日子了。京城我与你嫂嫂不熟,去了都心慌,那块物价又贵。如今温竭在读书,温青不是那块料,让他在学武,还给安安请了西席。家里余钱充足,你看这庭院的花草,是柳姑娘养的。”
温缜沉默片刻,如今县令一交接,变成袁三,他自会照应的。终是点了点头,“好,那你们有时间就来京城,陛下赐了大宅,来多少都住得下,我与崔九关系好,到时随他家的商队来,书信也是,让他们捎一下。”
温立笑道,“这才对。温青再过几年就要说媳妇了,我和你嫂嫂还得给他攒家底,买宅子,如今正好生意得财,免得到时候一房二房的闹腾。去京城后,好好当你的官,家里有我呢。以后不想当官了就回来,扶风县的宅子,给你留一半。”
“好。”
——
茜茜抱着狄越送她的没开刃的剑,老开心了,她终于不用拿木剑练了,她的招式还有模有样的,狄越看了很惊喜,真夸她聪明有天赋。
茜茜深藏功与名,故作矜持,“还好啦,还是狄叔叔教的好。”
狄越也很不解,“不过你的招式怎么与我的那么像?我好像还没来得及教你?”
茜茜脸上一僵,“去年你教温青温竭的时候,我看到了,就记住了!”
狄越摸了摸她小脑瓜,真不愧是状元郎的女儿啊,这脑袋就是好使。那两小孩他怎么教都慢,这边看一眼就会。
“不过你还没到练剑招的时候,老老实实扎马步练基本功。”
“哦。”
温缜回来看见他俩,“茜茜——”
“哎——”
茜茜哒哒跑过来,“爹爹,你忙完啦。”
温缜拉着她回厅房,“嗯,爹爹要赶回去赴任,过几天就回京城了,你是与爹爹走,还是陪安安在扶风县啊?”
“当然是跟爹爹一起去,我跟安安都待腻歪了,我带着小满就行。”茜茜很不客气的就将安安抛了。
温缜也觉得茜茜还是带在身边,免得在扶风县没人管束得住长歪了,想起原书里她满手鲜血,她的三观很危险啊。
温缜揉了揉她脑袋,“好,但爹爹很忙,你不能太闹腾。”
茜茜觉得自己可好养了,“我不闹腾,放心吧。”
——
温缜晚上洗澡洗漱后,回到自个房里,还是临走时的模样,天天打扫还铺了新的被子。狄越洗完后就坐窗台,外面月色微凉,他们走的时候是秋,回来是春。
温缜过去抱住了他精壮的腰,狄越也没回头,他们一起看了会月亮,就将窗子关了,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宛如交颈鸳鸯。
温缜解开狄越的衣裳,他们一路山长水远,几人一起回程,都没怎么贴贴。狄越看着他俊朗的眉目,怎么也看不够,良人合着夜色相配。
狄越直起了身子,吻上了他的唇,温缜微愣,按着他的后脑,这浅吻就变得激烈起来。温缜将狄越按倒,将两人衣物都除去,空气都变得激荡起来,衣物在床下堆积成靡糜的花,烛影摇红,月色半掩,房内时有闷哼呻吟声传出。
他们折腾到很晚,又去洗了个澡,狄越觉得是他喝酒的原因,今晚特别没分寸,他有一刻感觉快窒息般。
他压着温缜,在他胸膛泄愤咬了一口,把温缜痛得咝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我又哪招你了?”
狄越盖好小被子,抱住他。“哼。谁知道你哪里不畅快,在我身上泄火。”
温缜被他倒打一耙,非常气愤,“祖宗,被咬的是我。”
狄越不想听,“你祖宗要睡了,别说话,你不困吗?”
“痛清醒了。”
——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睁眼就是大中午了,厨娘做了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全,洗漱后吃了一顿。
一年赶了那么多天的路,他们一点也不想出去逛,就在家里好生休息两天,温缜彻底放空,他都不太想与人说话。属于那种长袖善舞一天,要自我疗愈七天才行。
狄越很喜欢这种宅在家里不见外人的状态,他们白天一起看奇葩话本,一边看一边吐槽,晚上没羞没臊。
休息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就有走了,回来的时候热热闹闹,走的时候只有一家三口,带上小满这丫头,一马车坐下。
茜茜走的时候拉着安安的手,她其实舍不得安安,以后她去找个这么好欺负还不跑的姐姐啊。
“安安,你以后要来京城看我呀。”
“嗯嗯。”
两个小家伙头一次离别,尤其是安安,眼泪汪汪的。
温缜等她们磨叽完,就带着茜茜走了。他哥说得对,他们一家在扶风县过得很舒服,为什么要离开舒适区呢?人不需要去遭受磨难,去适应新环境,平和安乐就好,这可是江南,商贾都富甲一方。
他与狄越一人赶车半天,然后在天黑之前,跑到城镇住下,毕竟带着小孩住在野外不方便。
他们一连半个月,终于是到京城了,直接奔新的宅院,里头什么都布置好了,仆从都有十来个人。
这是最少的配置了,不然这么大的地方,几个人会累死的,花花草草都得养活。管家都是找的长短工,根本都没有去买奴仆,百两在京城买不到两个,原地放弃。管家就干脆雇人好了,都是一样的,新科状元刚刚入职,也没有什么秘密需要防范,就无所谓了。
茜茜一进去就哇,然后边走边哇,“爹爹,你抢钱庄了?”
温缜被噎了一下,什么抢,他哪用得着抢?他穷得多清白。“别胡说,一路风尘仆仆,赶路也辛苦,让小满带你去洗澡,你院子里也安排有两个侍女,你两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
第88章 沙场秋点兵(一) 朱祁镇死得也太突然……
温缜对这个宅子真的很满意, 没人会对正经过明路还是犒劳品的豪宅不满。他又不是死心眼,只要不是违法违规所得,能过得舒服为什么不呢?
他觉得上面就用糖衣炮弹腐蚀他,其实还好, 张居正从小锦衣玉食, 不照样以天下为己任吗?不是清贫就能洗涤灵魂, 温缜是个自恰的人,这宅子上面能赐就能收回, 又不是他买的。他住着舒服就住,上面要收回去,他们这几个人找个小院也安稳,他不可能为了这些身外物舍弃灵魂。
他们很是幸运,昨天到了京城, 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新家, 一家人洗澡洗头, 将一路灰尘洗净就很累了, 吃完饭头发干了就睡了, 累到都没有做梦。
结果第二天他们刚醒不久, 来一起吃早饭,暴雨骤至,起初只是几滴雨点砸在瓦上,噼啪作响, 而后风势渐急, 自天际倾泻而下。檐下的铜铃叮咚乱撞, 窗纸被风扑得簌簌颤抖,院中的老槐树摇晃着枝叶,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投下凌乱的影子。
雨水顺着青石缝隙流淌, 仆人们匆匆奔走,收衣裳的收衣裳,关窗的关窗,赵管家正指挥两个小厮搬沙袋堵住垂花门,免得雨水倒灌进内院。
茜茜跑到二楼阁楼窗边,搬来一个凳子,站来上去,她小小的身体就拥有了大人视角。她上辈子来过京城,这个视角的京城她却是没看过。她不肯关窗,只向外看着景与奔跑躲雨的行人。
远处的什刹海已看不清轮廓,只有一片苍茫的水汽翻涌。湖上的画舫早靠了岸,岸边柳树被风雨撕扯得东倒西歪,雨幕之中,连鼓楼的身影都模糊了。
这雨来得太急,温缜跟着她上去,免得小孩没个分寸着了凉,站在她旁边,发现她还真会找视角,窗外如诗如画。
茜茜可算是知道,官宦人家的女儿看天下,是怎么个视角了,怪不得天天作诗作画,有闲情与雅意。
“还好路上没耽搁,否则这大雨下,淋的就是我们了。”温缜看了看这二楼,这可以布置布置,做个小书房,不待客的那种,装得漂亮舒适就好,茜茜可以在这读书。在窗边做个休息区,安排个懒人沙发,吃着水果看着书,很是惬意。
他没那么多时间陪孩子,这附近小孩多,家里她的地方装得漂亮点,孩子捧场有情绪价值,她在京城也会开心很多。
“爹爹,话本上的状元看着这景,张口就成诗,你怎么完全不一样。”
茜茜撑着下巴看外面,然后侧首看他。温缜怕她踩凳子摔了,扶着点,对上她的眼睛。“那是话本上的,真实的状元不做诗,人生不幸诗家幸,你就庆幸你爹不写诗吧,不然有得你苦的。”
茜茜如今可不像最开始那般乖巧,她可野了,说话也开始带刺,还准备勤加练武,更是好动。
小孩一岁一个样,温缜在赶路的短短半个月是体会到了,但他看着茜茜鲜活的模样,也很是高兴。
就一个在囚牢里小心翼翼逐渐奔向旷野的孩子,开始变得自由与不羁。
“原来是这样,那怪不得我也不想读书背诗,原来是我不需要努力了。”
茜茜说完,温缜就陷入沉思,他想起了袁三的德性,于是将茜茜从凳子上抱下来,关了窗户,将大风大雨关在窗外。“是这样的,我就是那种望子成龙的爹,我可以不写诗,你不能不背诗不读书。”
茜茜:???
狄越看他俩下楼,“来,吃早食,今天这么大雨,外头湿滑难行,也不必出门了。茜茜,今天在屋里的练,练武贵在坚持。”
茜茜:QuQ。
——
大雨天他们也没出门,就在家里窝着,家里挺大,温缜还没住过这么大的地方,很是新奇。
舒服的日子是过得很快的,转眼就得去翰林报到了,去完还得去兵部。他在翰林也就挂个名,那里最不缺的就是状元郎,他也与搞学术的聊不来。
皇帝让他任兵部主事,这是实权的官,于谦就曾经做过兵部主事。
经过一番周折,他到兵部时候,于谦也在,给他的述职折盖了个章。就让侍郎带他熟悉兵部,温缜头一天来,找到方位就行,此时的兵部众人各忙各的,有人瞥了他一眼,打招呼都不带应的。
温缜也不在意,朝廷也是职场嘛,正常排挤行为,不必理会。
温缜记下他负责的事,他只是正六品的官,是不必去早朝的,干的也是文书跑腿调度武将的工作。兵部有于谦,他日子很好混的,也不会有人来找他麻烦。
就这么开始上班的日子,考公的都知道,只有上岸的那一刻是快乐的,余下的都是鸡零狗碎的上班日常。温缜又不可能越权办事,他一个新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就行,除非发生战乱,不然没有他立功的机会。不过如今瓦剌要送回朱祁镇,礼部已经在议了,对手变于谦,瓦剌深刻意识到,有一个猪一样的对手的重要性。
到了七月,大明说不称臣,不赔款,不纳贡。瓦剌说没关系,不要钱也要送回来,千万要他再当皇帝啊!
这就非常尴尬了,大明这边其实也不想要,但朱祁钰非常在乎名声,加上孙太后背后发力,朱祁镇变成太上皇,他让礼部的一个小官去接了,小到什么地步呢,与温缜同一品级。
温缜听到也很焦虑,朱祁镇这就要回来了?
还没等他焦虑完,礼部传回朱祁镇的死讯,礼部过去的人都吓死了,瓦剌还一口咬定是他们干的。天啊,他们就上个班,没人想搭上九族啊,给他们九条命也不敢啊!
礼部的吵架吵惯了,怎么可能背锅,瓦剌狼子野心,竟然这么耍大明!原本他们为了上皇束手束脚,如今是什么也不顾了,这锅必须甩给瓦剌,他们敢对上皇下毒。
事情坏就坏在这是七月,天气太热,朱祁镇尸体运回来,都得臭了,得在原地等候消息。
这是战事将起,事正好到兵部这,孙太后必须要个交代,她想起了温缜。朱祁钰却心很慌,因为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证据指向深宫,如果是宫里的人,那必然是皇后或他亲娘。他觉得温缜是个疯的,万一查到什么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事情怎么处理,而且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悲痛里更多是窃喜。
朱祁钰以温缜只是兵部主事,不够格拒了,让东厂与锦衣卫一起去,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东厂与锦衣卫就误会了,以为这是皇帝干的,毕竟这还是比玄武门体面的。
误会就是这样来的,他们就不是去查案的,是如何证据确凿的甩锅瓦剌的。
去接人的倒霉归倒霉,但只是革职了,变白身了,好歹命还在,九族还在。
瓦剌被大明的无耻给惊到了,他们要掀桌,他们要发兵!
这时候,温缜按部就班的生活才被打破,来活了。
温缜对这半个月一系列的变故都是目瞪口呆,不是,这怎么回事?
这历史发展不对啊。
他在兵部天天吃瓜,吃得很快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看到这个时候,也是看明白了。这就是一起模仿作案,至于模仿的是谁,自然是吴循案。
凶手必定是在深宫里的,外面还有势力,他们先是找到了毒,毒杀皇帝这种事,没人敢担。所以他们必定是通过孙太后的东西用这毒弄死了朱祁镇,或者用吴太后的东西,主打的就是让人不敢查,而皇帝为了统治的合法性与正统性,绝对不敢冒险,这才让他们浑水摸鱼,作死而不死。
事后上面要追究也没事,只要不是谋反,其他的罪,不就是一个死吗?只要不祸及家人,没什么是满心仇恨的人不敢干的。朱祁镇犯的错,不是这么容易抹平的。胜负乃兵家常事,如果只是敌方打来了,他打了败仗,也没人会说他什么,能力不行很正常。可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他非带上文武百官与几十万将士去送死。
只是他想从文官手里夺权,只是他宠幸他的王伴伴,就这么葬送了国运,葬送了几十万人的性命。
温缜觉得这是他应得的,皇帝不要他查,他很是高兴。但到了战事起的时候,他也还是没分到什么活,他就不嘻嘻了。他可算知道韩信管粮草是什么心情了,不是,上面是不是对他有意见?给猴子封弼马温呢?
天天让他处理杂事,一到立功的时候,前线就想不起他来了?
这官场也太真实了吧。
这日休沐,彻底沐浴后,半干的头发散在身后,他们刚吃完午饭,温缜看着茜茜在院子里玩着刚做出来的篮球。
狄越看出他的不得志,挨着他坐,“阿缜,是你太急躁了,你进兵部才半年,上面想不起来很正常。”
温缜不听这饼,“阿越,如果在战时他们都越过原本属于我的本职工作,一点立功的机会都不给我,以后平常时只会漠视得更明显,这不关时间问题。”
多得是少年得志的人,也多得是蹉跎一生沦为庸庸碌碌的人。
温缜可不想一辈子耗死在一个岗位上,这个时候大明非常缺人,尤其是上战场的人,他这个管后勤的,却根本没有机会去,在合理吗?
朝堂上那些人,对他就是采取漠视打压,不让他有出头的机会,估计还在背后死死的揪着他的错,想把他踹出局。
温缜这半年过手的事不多,每一件都处理的很好,不让任何人有使绊子的机会。
他看着这朗朗晴天,心中郁气不减,“阿越,明天我要去找于大人,这一次,我必须去。”
风浪越大越有机会,否则以后就更难出头了,他以前待的港城人更卷,这才哪到哪,机会永远得自己争取。
第89章 沙场秋点兵(二) 温缜啊,不……
温缜的上头是员外郎, 于谦属于兵部最高领导人,除非不要脸上去碰瓷,不然除了入职那天,是没有交集的。
温缜也不想走后门, 显得好像除了被人提携以外自己就不行了似的, 于谦也只会觉得他眼高手低, 沉不住气,徒有虚名。
狄越有一点没说错, 他才来半年,对于官场,都还没过萌新期。可他又没想争别人的本职工作,他是兵部主事,员外郎直接忽略他算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就是比脸皮的时候了, 他们不要他上他就不上了吗?他就是能硬上。他一个兵部职方司主事, 将他排挤出他的本职工作以外, 那他就与其他主事统计军队需求, 协同户部调拨粮草、军饷。
温缜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他典型的人家砸他碗, 他就要砸人家锅。
他才刚帮忙了半天,员外郎没急,他上司的上司侍郎先急了。但温缜已经抄下来了,侍郎看他模样就知道要坏事, 他出门的时候忙拦住。
“温主事, 温主事要去哪啊?”
温缜现在理直气壮, 他语气甚是恭敬,“回裴侍郎,下官正要去武库司, 看看2两一把的刀是个什么质量。还有铁甲,平日里都只需四两银子一套,怎么战时批量制造,十两都不够买一套的。”
士兵的刀,0.8两就算什么讲良心,缺德的还有劣质刀,0.3两,于谦为统帅,他们不敢用劣质的,但肯定也不会用上好的,2两银子里头被抽了多少,他们心里清楚。
2两银子折合现代人民币都两千多,两千多买一把刀,怎么比汉朝的兵刃还贵呢,一千七百多年了,你大明铁器工艺水涨船高,铁器价格却没打下来是吧?
裴侍郎哪能让他这么搞事,他还要不要混了,忙按住他。“温主事,你管职方司,掺和其他司的事做甚,还往武库司走,事情你都掺一脚,其他人还怎么做事?”
裴侍郎说着要抽他手中本子,温缜手往身后放,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三级无所谓,他都惹到这了他怕什么。有本事他造反立国开除他,没那个开除的能耐,净给他穿小鞋,他是能受气的人吗?
“裴侍郎,下官也不想掺和,兵情紧急,下官在职方司忙着呢,王员外郎张口就道我不必多管了,领一天俸禄管一天事,战事要是出了什么乱子,背锅还得职方司来,我不得好生防微杜渐?”
他义正辞严,裴侍郎也不好强来,要是其他人敢这样,哪还用得着他来,兵部下面的人就一拥而上还得打人一顿,但温缜名头太大,战果太吓人,前礼部尚书都扯下来了。真打起来事闹大来,这疯子可不是什么好惹的,更别说他半天抄的都是有问题的。有些事情,不上秤就没四两重,真上起秤来,千斤都打不住。
于是裴侍郎也不生气,拉下面子好生好气的开始笑着哄人,他拉着温缜帮忙整理衣裳上的褶皱。“哎呀,同样是官服,那么多六品官,但温主事一上身,就不一样,真是显得人如冠玉,玉树临风啊。”
这老家伙,脸都不要了。温缜看着他心里很是服气,裴世珩看着他面色好转了点,然后拉着人去自己办公的院子。“温主事,莫要凭一时意气趁一时之勇,有什么事与我说,王世昌真是不知所谓,朝中正缺人,放着你这样的大才却不用,我必得给他贴黄!岂有此理!”
贴黄就是现代的记过,这种小事惩罚不了,但记小过这事肯定影响升迁。大明考满时“注考”劣迹者,不得评“称职”,失去晋升资格。如海瑞因得罪上官被注“浮躁”。
温缜本身就是兵部的官,这中.央六部,哪有清白的啊?战时的兵部就更是了,大美一包螺丝还九万刀乐呢,大明这一把刀2两银,虽然离谱,但也说得过去。
只要不影响质量,于谦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又是战时,后方不能出乱子。
温缜又不傻,他闹这一出是捏把柄,上面不让他好过,那大家都一起别过了,户部肯定乐意看好戏,正好有了延迟拨款的理由。别的人受不受影响不论,裴侍郎肯定是受影响的,内阁与皇帝只会觉得,兵部上下都管不好你当什么侍郎?
比起自己的仕途,别人的仕途不值一提,短短几句话,王员外郎的记过被裴世珩用来平息温缜的不满。
温缜被裴世珩半推半搂带离了原地,进了侍郎办公的地,里头还有饮酒饮茶作画的地,温缜看了一眼,主官待遇还是不一样的。他被推坐在茶室的椅子上,裴世珩拍了拍他肩,“坐,温主事,不要急躁,有什么事咱们不能好好说?”
温缜心中气不平,他也没搞事,这一路以来太顺了,但他还是懂道理的。他能查倒吴循,那是因为他已失势,他在做垂死挣扎,犯了谋反大案,太后甩锅给他,陆轲恨他入骨,朝廷顺水推舟让他倒台。
这些种种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温缜的恐怖传说,让官场对他讳莫如深。兵部这些事,是激不起什么水花的,国库的钱在那,他们不买不报户部怎么用,六部各部门也是要平账的。
又没有出人命官司,这种弯弯绕绕,他在这个局里,看到也只能当没看到,捏着的把柄才是把柄,同归于尽没必要。
温缜现代也只在港城体制内待过,升职全凭破案业绩,就这也只是脱离小警员罢了,最后还死的那么惨。
哪里的官场水都深,大明的更是,皇帝都不怎么管事,金英管的司礼监就是个和事佬,权衡全看内阁。
裴侍郎能好生好气哄温缜,是因为他觉得温缜背后有人,不然这桩桩件件,他还能活得好好的?那什刹海的宅子与他家宅院都能比上高下了,还是陆轲帮的忙,曹吉祥都没抢过他。
这王世昌,不是给他找事吗?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温缜从不与旁人说起自个家,他人一脑补,这就显得更可怕了。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的认知,他若无权无势以前真只是个秀才举人,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凭一腔热血吗?
“裴侍郎,陛下钦点下官为兵部主事,于尚书让下官负责职方司,为职方司主事。王员外郎可好,一句不必多管,就让下官一边玩去。下官问他那我该做什么,他道都行,总之不该管的别管。”
温缜将话说得明白,他的官职是上面给的,负责的岗位也是于尚书定的,王世昌什么东西,也敢让他滚。
真当自己比他大一级就能压死他了?试探底线罢了,人心自古如此,见这人能退,凡事都能他退,以后还敢欺辱上门。
“他这话把下官弄糊涂了,该管的不能管,不该管的别管,下官总不能光领俸禄不办事吧?自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眼里向来有活。”
他们排挤温缜这事裴侍郎知道,但不清楚是怎么操作的,结果这么没脑子的吗?其实王世昌见温缜半年都顺从了,就放肆了,没想到人突然搞事情。
温缜又不傻,平时有人非抢他活干,只要没出乱子,爱抢就抢,他仔细审核一遍签字就好。来事了还敢变本加厉?
这前线出什么事,锅全甩他头上?想啥呢,这是他会忍的事?
裴世珩给他倒了杯茶,亲自递过去,“都是误会,误会了这不是,王员外郎这事办得太过,”裴世珩沉吟片刻,又是画大饼哄道,“温主事且放心,此事本官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温缜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下官倒不是非要讨什么公道,只是职方司事关军机要务,若因推诿扯皮贻误了战机,这责任下官担不起,王大人也担不起。”
裴侍郎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兵部近来正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若真出了岔子,第一个问罪的就是他这位侍郎。
“温主事所言极是。”也是怕温缜搞事,裴世珩正色道,“本官这就叫王世昌来当面向温主事赔礼。”
不多时,王员外郎战战兢兢地进来,看见端坐的温缜,脸色顿时煞白。
“王世昌!”裴侍郎一拍桌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令私自擅专!”
“下官、下官”王员外郎苦着脸以袖蒙面,“是下官糊涂,这就向温主事赔罪。”
温缜懒得看他们一唱一和的唱戏,“那下回王大人可别再糊涂了,不然成天糊涂,也交不了差不是?”
王世昌被他阴阳怪气怼得气得要死,还发作不得,咬牙憋着气强笑,面上表情说不出的好看,“温主事说得对,以后定不再过多干预,王某也是怕温主事头一回处理大事,出了茬子。”
裴世珩点点头,当和事佬,“好了,大家都在兵部,温主事一看就是有能耐的少年人,天下就需要温主事这般的少年英才,能出什么茬子?”
“温缜啊,如今战时风波起,职方司负责的乃是重中之重,前线情报整理,传递密奏不可泄,战况实时修正疆域地图、要塞布防图,切记,一定要标注敌我态势。还有为于大人提供山川险隘地势分析、补给路线,将军们得根据这些,拟定作战方案,你也得有策献策,不可藏拙。”
裴世珩也怕他出乱子,细细叮嘱,顺便缓和了关系,非要剑拔弩张的,多不好。他这侍郎真是难做,“要领着下面的人核算各战区需求,协调户部、工部调拨粮饷、火药、甲胄。确保驿道畅通,战时加急文书优先传递。到了边关,要检查边关、城池的防御工事修缮情况,弹劾渎职将领。
战损奏报必须实时上奏,兵部才知是否要抽调卫所兵员,或招募新兵。”
“核实将领上报的斩首、俘获数目,防止虚报冒功,不然他们杀良冒功,就要出乱子。那些个兵蛮子,不加以约束,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温缜听他仿佛特器重他这后生一般,细细叮嘱,也缓和了心气,肃正了态度,“裴侍郎放心,这些本职之事,职方司必处理得漂亮。”
裴世珩拍拍他肩膀,眼里尽是器重,看他的模样。“那就好,你办事我放心,记得协作需昼夜轮值处理紧急军务,若情报延误或失误可能导致战局恶化。先前土木之变前兵部失察了也先动向,使得陛下与几十万将士折在里头,差点京城都陷落。这些都是重中之重,前方的胜与败,取决于后方的稳定与情报。”
第90章 沙场秋点兵(三) 哀家有意为你二人做……
温缜由裴侍郎亲自送到职方司, 王员外郎与他道歉的消息在兵部传得很快,谣言越传越离谱,在官场同撩的心里,温缜有绝对强大的后台, 要不是他出生地与姓氏摆着, 都能被传成陈循的私生子/侄子。
这事裴侍郎还不会帮他澄清, 总不能说比起后台硬的,他更怕发疯的?
温缜的工作就开展得异常顺利, 都没有人来使绊子了,下面的基层也都听安排,温缜觉得人还是得发疯,不然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找上门来。
出了兵部,王叔驾车来接他, 他上了马车看见狄越也在, 坐他旁边抱着他腰, 将今天作死又未死的动静与狄越说。
狄越沉默了一下, “你们长官脾气还挺好, 这都没给你套麻袋?”
温缜想起王世昌那快扭曲的表情, 笑得很快乐,“确实挺好的,不光没再给我使绊子,还给我赔礼了。”
狄越想了想, 他还是觉得温缜这德性, 容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弄死。“如今出征在即, 你定是随军的,我跟在你身边吧,省得有危险来了不知道。”
温缜觉得挺好, 他习惯狄越在身边了,茜茜身边有侍女,还有小满,孙婶与管家也看护,“成,小书童,本官给你升职为护卫。”
“德性。”
当温缜回府,走下马车时,却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府门。
温缜觉得很是奇怪,居然还有人上他家的门吗?半年都没人搭理他了。
“大人,您回来了。”赵管家匆匆迎出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安,“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派来的,正在前厅候着呢。”
“哪个太后?”该不会是孙太后吧,这也太吓人了吧。
“是吴太后。”
温缜一听,更莫名其妙了,这个完全没交集啊。
踏入前厅,厅中站着一位身着紫袍的太监,约莫五十岁上下,面白无须,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温大人回来了。”太监转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咱家冯德全,奉太后懿旨,特来请温大人入宫一叙。”
温缜拱手行礼,心中却越发警惕。太后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请,此事绝不简单。
“不知太后娘娘召见下官,有何要事?”温缜试探着问道。
冯德全笑而不语,“温大人去了就知道,兴许是天大的好事呢?”
这话一出,温缜更警惕了,而狄越脸色立刻变难看了。
半时辰后,温缜随冯德全的马车来到了宫门前。夕阳西下,朱红的宫墙被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格外庄严。
“温大人年轻有为,太后娘娘时常提起呢。”冯德全突然开口,打断了温缜的思绪。
温缜谦逊道,“下官才疏学浅,蒙太后垂询,实在惶恐。”
冯德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人过谦了。太后娘娘最爱才学之士,尤其是像大人这般有真才实学的。”
穿过重重宫门,温缜被引至吴太后的偏殿。殿内陈设典雅。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在主位上,正是当朝太后吴氏。
“臣温缜,叩见太后。”温缜恭敬地行了大礼。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温和,“来人,赐座看茶。”
宫女搬来绣墩,温缜谢过后坐下,吴太后细细看他,满意的点点头,经过上次问询,她让人去查了温缜的婚姻状况,并未有登记在册的娘子。那其他的事就无关紧要了,吴太后寻了一圈并没有什么看上眼的还单身的人。
“哀家听闻温卿家境清寒,父母早逝,全靠兄嫂供你读书,可有此事?”太后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惜。
“回太后,确有此事。”
太后点点头,“寒门出贵子,更显难得。”太后话锋一转,“温卿今年二十有四了吧?可曾婚配?”
温缜心头一跳,“回娘娘,臣一心向学,尚未娶亲。”
“嗯。”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养在哀家身边的谢家女,满门英烈,名唤清徽,今年二十,知书达理,哀家有意为你二人做媒,不知你意下如何?”
温缜想了想,他算是知道朱祁镇案下手的人是谁了,对面该不会想得手后从他这边跑路离宫吧?他虽然佩服这勇士行为,但拒绝背锅,吴太后典型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案子太好查,只是没人敢查。
毕竟都怀疑是皇帝与太后,温缜有历史天眼,知道不是这两,其他人可不知道。
“太后养在身边的贵女,不比他人,盲婚哑嫁兴许非女郎之意。”
吴太后并不接他话茬,她今日就是让两人相看的,她看了看桌上的空瓶,“温卿,这桌上白玉瓶还缺些花,你去后院帮我摘束来吧。”
温缜心头一跳,这分明是要支开他。太后宫中的花岂需外臣去摘?但懿旨难违,他只得躬身应是,随宫女向后院行去。
转过几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一方精巧庭院呈现眼前,假山玲珑,曲水环绕,几株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温缜刚要上前,忽听一阵清脆的落子声从凉亭传来。
亭中坐着一位素衣女子,正独自对弈。她约莫二十上下,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侧脸线条如工笔画就,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正凝神思索。
温缜不由驻足。那女子似有所觉,蓦然回首。四目相对,温缜不躲不避,见她眉目如画却隐含锋芒,尤其那双眼睛,清冷如秋水,却又似含着万千机锋。
“何人擅闯?”女子声音泠泠,如珠落玉盘。
温缜连忙拱手,“在下温缜,奉太后之命来采花,不知此处有人,唐突了小姐。”
“温缜?”女子眼神微动,唇角微扬,细细打量他,“今科状元温缜?”
“正是。”
女子将手中棋子搁入棋罐,“来得正好,这局棋我一人难分胜负,温大人可愿手谈一局?”
温缜暗忖此女身份,想必这就是太后所道谢氏女。“在下棋艺粗浅,恐难当小姐雅兴。”
“无妨,温大人请。”
温缜只得入座,执白先行。几手过后,这女子棋风凌厉,杀伐果决,全然不似闺阁中人的温婉,确也符合所作所为的那般气性。“都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想深宫中女儿亦不输也。”
他一句话让谢清徽执棋的手顿了顿,她有些忌惮的看着他,燕赵的慷慨悲歌之士,自然是荆轲,荆轲没有成功的刺死秦王,她成功了。
“温大人是何意?”
温缜并不接茬,看着这棋局,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清冷的女子,“在下以为与谢小姐心有灵犀一点通。”
聊到这里谢清徽聊不下去了,这人就差将那窗户纸捅破了,她的眼神变得很冷,且有杀意。
温缜对这样的眼神从不陌生,他每次破案,嫌疑人从来只想对他杀之而后快,问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温大人要用我去请赏吗?”
“边关有战事,温某不插手大理寺与锦衣卫的案子,只是这后宫之中,悲泣呜咽之声,日日夜夜。”
温缜并不为朱祁镇的死惋惜,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有价值,他死在边关,大明与瓦剌就是血仇,什么赔款权衡都可以不理。瓦剌这一次雷声大雨点小,他们未必敢攻进来,如果他们敢,大明的统帅可不是朱祁镇与王振了,正好报仇。
大明的红衣大炮怎么能敌不过对面原始的骑兵刀刃呢?
这一次边关以防御守城为主,对于大明来说,瓦剌那地方,种不了菜,没啥用处,对面垂涎攻过来再打就行了,国力尚虚弱的情况下,没必要与他们斗狠打过去。
但朱祁镇一死,他原先的后宫嫔妃们,就得殉葬了,这万恶的吃人封建社会。
而且他觉得,大明的女子实在太温良了,过于顺从了,这样只会让欺辱者变本加厉,他实在不想茜茜长大后面临这样的困境。在这样的世道,命硬与武功高反而是一件好事,她不需要成为娇软好欺的妻子,他只希望茜茜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谢清徽在战事又起的时候,夜夜恶梦,她只想那个昏君偿命,她不要他的罪己诏,可当事成边关又起波澜时,她是愧疚的,宫中女子悲泣声,她也难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后宫殉葬是太祖所定,写进祖训的,我又能怎么办呢?”
温缜觉得朱元璋这一条是真坑,说白了就是权力的滥用,殉葬这一条士大夫集团是常年抵制的,但无用,所以士大夫的女儿不与皇家玩,就可怜了民间女子。
废除了近两千年的制度又被朱元璋捡起来用了,他得多自卑虚弱才用妃嫔的死来证明自己的皇权?朱元璋与刘邦都是布衣天子,但温缜觉得相差甚远,刘邦立国封侯时,都不忘女子,托付江山时,越过成年太子托于吕后。
怎么到了朱元璋这,这么恨女呢?一个直男还不如汉朝一群不直的。
还有就是到了明朝时,社会已经到了不进则退的时候了,这时候的手工艺,粮食,纺织与火药,让封建制度摇摇欲坠。我们此时是比欧洲大陆先进的,可是民众温良恭俭让几千年了,不明白没有皇权要怎么活。所以一退再退,划分四六九等,皇权让百姓互斗互坑,捧起司礼监锦衣卫,以家奴治天下,以保持皇权的绝对独裁。
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这一处后院中空旷的亭子,无有可藏人偷听的地方,太后想撮合两人,不允许人靠近,以免打扰。他们的声音都不大,入两人耳,又散在风里。
“谢姑娘,没有任何权力的到来是通过上位者施舍的,一群羔羊,只会被狼吞食,乞求换不来怜悯。”
谢清徽怔怔的看着他,温缜不躲不避,看向她。“像你这样的高位者都不敢去领头争取,那些抱着贞节牌坊的弱女子又能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