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嬷嬷端着水盆进来,就看到冬宁已经爬上了床,被子鼓起一个包,小脑袋半窝进去,转身对着墙壁闷闷不乐。
“宁姐儿,快来烫了脚再上床。”
冬宁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她叹气,刚刚饭桌上她就发现了,小姑娘不知又闹的什么脾气,脸色如丧考妣,好在倒也忍着没有任性,就是提不起精神。
芳嬷嬷一眼就瞧出来了,肯定又是跟章大人有关。
将水盆在床边放下,她坐过去,拍着她拱起的肩膀,“又怎么了?莫不是章大人又犯你什么忌讳了?小祖宗哎。”
“孃孃……”她嗓子带着哭腔,“他说要娶个小婶婶回家,他不要我了……”
芳嬷嬷人僵住,盯着她恹恹的背影,可算是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少女心事,总是难言。冬宁这样的更加,说不出口,便只能放在心里一辈子罢。
芳嬷嬷早把一切看在眼里,但她并不欲戳穿,就怕说开后更一发不可收拾,索性装傻到底。等着冬宁自己长大了、懂事了,便可永远烂在肚子里。
她和蔼地笑笑,粗噶的声音难得的轻柔:“不会的,是你多虑了,章大人即使娶妻,也还是会对我们宁姐儿好的。”
“大人的为人,这么些年了,你我都看在眼里,就不要瞎担心了。”
冬宁还是闷着,不说话。
芳嬷嬷叹气,“你也合该为大人想想,他眼瞅得今年都要二十八了,还没成家,这任谁都说不过去。想想老爷二十八岁那会儿,你都已经坐在他怀里闹着要揪他胡子哩!”说起这个,芳嬷嬷竟是笑了。
可冬宁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好了好了,别发闷气了,快起来烫个脚。别看这已经立春了,早晚还是凉着呢。”
“不要!”冬宁死活不挪窝。
芳嬷嬷也来了气,被子一把掀开,声如洪钟一吼:“起来!”
冬宁知道孃孃是真发了火,泪眼汪汪地坐起身,任她给自己除鞋袜,脚沉入热水里的刹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芳嬷嬷狠一狠心,没去搭理她,任她把这些怨气哭出来。
也好也好,章凌之是该赶紧讨个老婆了,彻底断了冬宁的念头,省得她每日胡思乱想,恋慕着不该恋慕的人。
*
冬宁躲在被窝里难过了一整夜,第二日强撑精神去了小书屋,毕竟章凌之给的课业不会因她的伤心而变少。
没想到,一进书屋就看到一张笔墨画的老鹰躺在书桌上,昂首展翅,栩栩如生。全黑的身子,仅以黄色点染在瞳孔,生动的神态立即跃然于纸上。
是章凌之昨日承诺给她画的纸风筝,他如约履行,画得尽善尽美。拿过那张薄薄的老鹰,细细观赏,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芳嬷嬷看到那张老鹰,立马兴冲冲地糊到竹条上,再给绑上细绳,一只完整的手作风筝就成形了。
“正好,明儿三月三,孃孃带你拿去河边放。什刹海离得不远,咱走路过去就成,也不用麻烦章大人派车了。”
冬宁支着下巴坐在桌边,看芳嬷嬷手高举风筝,讷讷不语。
明日三月三,她一点也没心情放风筝了。
夜里,章凌之照例钻进书房,冬宁提溜着风筝过来找他。
见着她来了,他搁下笔,瞄到她手中的风筝,“不错,看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了。”说完,还不忘调侃她,“这下你飞风筝,就不会有人把老鹰误认为是雕了。”
冬宁手攥着风筝,撇撇嘴,低头不语。
“怎么了?”他仔细去看小姑娘的神情,“不高兴我这么说了?”
冬宁摇摇头。
“还是画的这个你不喜欢?”
“不行你给我说,再重画一只给你?”
这四年的相处,他早被她磨出了十足的耐性,面对她的别扭,温柔得自然而然。
“没有,是喜欢的……”她只是摇头,嘟囔出声。
章凌之苦笑:“那你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她抬起眼,鼓着嘴问他,“你明日是不是要去龚家?”
小姑娘瞧着气势汹汹,实则眼中委屈巴巴。
有点被她问懵了,须臾,章凌之恍若明白过来,不由安抚地笑笑,“雪儿是怕小婶婶过来,她会对你不好?”
“嗯……”她点头,眼泪有点溢出来。
其实不是这个理由,但她只能装作是。
他深深叹气,专注地看着她,“不会的,雪儿放心,对你不好的人我肯定不会娶的。”
她抿抿嘴,眼睛左右骨碌一圈,昂着头,理直气壮道:“那既然这样……明日我也要跟过去!”
章凌之:“……???”
“雪儿,这真由不得你胡闹!”面对她无礼的要求,他显见的有点生气了。
“我怎么就是胡闹了?那你说的,不会找个对我不好的人。那……万一她不喜欢我呢?万一她就是跟我合不来呢?我不得把关把关?”
“我娶老婆,你把的关什么?!”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冬宁不甘示弱,卯足了劲儿,“那你还说……要替我相看京城里的男子呢。就许你替我相看郎君,不许我替你把关妻子了?”
“你这个人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叔叔相看,不许侄女把关!”
她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话,将章凌之说得傻眼,竟是笑出了声:“你这牙尖嘴利的功夫,倒是厉害。”
也好,日后出去了,也不是会吃亏的性子。
“哼!”她得意地昂一昂头,就这一句无奈的夸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那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
章凌之但觉好笑,又着实无奈,“你怎么跟着去?天底下岂有这样的事?叔叔相看老婆,把个侄女领在身边。”
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冬宁见他似有松口,眼睛一弯,小酒窝狡黠地闪着,“我早想好了,我就扮成丫鬟,顶上茯苓姐姐的位置,替她跟你去。”
章凌之:“……”
莫名嗅到了一
丝蓄谋已久的味道。
见他神色恍惚,似在犹豫,冬宁噔噔跑过去,挨着他的大腿蹲下,下巴搁在他膝盖上,晃着他的大腿,“好不好嘛……小叔叔……”
少女香暖的气息扑过来,被她挨到的大腿似在发烫,他骇然躲开,“你做什么?!快起来!”
似是捏到了他的死穴,冬宁一不做二不休,往地上一坐,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脸贴上去,“我不管!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他大腿肌肉紧绷着,硬鼓鼓的,还有点烫,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我不管!不管不管!你就是得答应我!”
少女黑圆圆的头顶蹭啊蹭,那腿上的柔软触感来得太真实,他深深吸口气,身体内莫名涌出一股异样感。
“让开……”
他声音已然大为不悦,像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冬宁眼一闭心一横,脸贴得更紧了,“不要!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他闭上眼,用力绷住呼吸,忍住小腹窜上的热流,缓缓出一口气。身体的预兆不太妙,害怕被她察觉出反应,只好软着声音妥协:“行……放你去……”
“真的嘛?!”她撒开手,仰头去看他,目光触到男人铁黑的脸色,心虚地降下声调:“你都答应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说话算话。”叹息声中,是盖不住的无奈。
*
“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何宴躬身,前来汇报。
“嗯,再等等。”章凌之抬眼看了下侧门。约定的时间已到,她还在磨蹭,要是把小姑娘丢下,回头又要来自己跟前哭鼻子。
不多时,穿堂处传来哒哒的小跑声。
“小叔叔!”
少女提溜着裙子,呼哧带喘地跳到他面前。
章凌之端茶杯的手一顿。
她笑呵呵地喘着气,过去精致的刺绣衣衫换了身全素丫鬟装:内搭一件牙色短襦,外套杏黄色对襟褙子,下面是一条褐色素长裙,头上盘一对双螺髻,上面用黄色绸缎绕两圈装饰,随着少女的喘息垂挂在两侧。
这……乍一看,瞧着倒还像模像样,但仔细一打量,少女那明媚自信的面庞,实在没个丫鬟的气质。
“怎么样?像不像茯苓姐姐?”她摸两下发髻边的绸缎,兴奋地晃着小脑袋询问。
章凌之绷不住笑,嘴角微微翘起,“倒也能唬住人。”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一会儿去人家家里,需谨言慎行,观而不语。丫鬟要做的事,你也得服侍得像样些。”
“晓得哩晓得哩。”嫌他啰嗦,她慌忙打断,摆摆手,“快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啦。”
这会儿又知道着急了。
他摇摇头,含笑跟上。
冬宁性急,呲溜一下就钻上车,章凌之跟在后面掀开帘子,稳稳当当坐上去。
马车向前滚动,冬宁拿起随挂在身侧的小绣囊,拉开抽绳,往手心里倒出一把瓜子,捏起一粒放嘴里磕,一边伸手朝章凌之递过去。
他摇摇头,眼神似有责怪。冬宁不管,又自顾自磕起来,舌尖卷入瓜仁儿,鼓动着脸嚼啊嚼,左右探头去找丢瓜壳儿的地方。这模样,浑像只躁动不安的小松鼠。
章凌之无奈,摊开大掌递过去。
望着递到面前干净修长的手,冬宁从善如流,将沾着口水的瓜壳儿放上去,又乐颠颠去磕下一粒。
“瞧瞧,有你这么嚣张的丫鬟吗?”他不由苦笑。
冬宁嗔他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乐意。”
是,可不是他乐意纵着她?她说要去把关“小婶婶”,这么荒唐的事儿,竟然也答应了,陪着她“胡闹”这一通。
心里只是默默觉得,若是冬宁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老婆他不娶回家也罢。
“吁!”
车帘掀开,“主子,龚府到了。”
第22章 一见倾心看上了那位章大人。
车夫跳下车,抽出马凳放在落脚处。
冬宁刚好磕完最后一颗瓜子儿,往他手中一丢,踩住马凳下了车,转身朝章凌之躬身一笑,“主子,小心脚下。”
章凌之:“……”
这丫头,又来故意皮。
他暗暗瞪她一眼,跳下车,径直往大门口去。冬宁跟在后面,微微垂头,两手端平放于腹前,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模样,随他进了龚府。
龚府占地阔大,人丁兴旺,不似章府冷清,连家仆都数倍于章府。女眷们皆在后院,未曾出来见客,只有龚家老爷和大公子并几个男丁一起招待。
会面时间特意约在临近饭点,谈话、品茶、用饭之际,都是考验男方言行品貌的好时机。
虽然大家都未挑明,但对此次会面都心照不宣。不仅家中长辈会在招待中体察男方,大堂边架着的屏风后,姑娘也会躲在其后细细观察,看看这人言行举止是否合自己心意?
章凌之先被请到太师椅上座,品茗闲谈,坐而论道。无非是说说朝务、又聊聊江南的风土人情,甚至于字画古玩、文章评论、历史典故,章凌之无不接招。
“听闻章阁老少时有做过一本考场文章的选集,而今天下寒门士子皆以您为标榜,据说这旧书,都已经被炒到十两银子一本了,竟还一书难求呢!呵呵!”龚侍郎笑着恭维两句。
章凌之笑笑,放下茶杯,“是,想当年家贫,谋生不易。别人家十七八的少年,正是下地干活、补贴家里的时候,我这境况……读书实乃奢望。多亏嫂嫂一力坚持供养,我才能得以继续潜心求学,当时也是念她抚养艰难,心中亦有愧,才会去编文集,补贴家里。”
此番话毕,竟是叫龚家父子脸色皆一顿,互相对视了眼。
他竟能如此自然地主动提及自己那个寡嫂,倒是令他们始料不及。外面风言风语,龚家又岂能不闻?但也实在想同这位年轻的阁臣搭上姻亲,便特意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探查。
而今他既毫不避讳地说起嫂嫂之恩情,倒也属实坦荡。
龚侍郎立马接过这个话题:“章阁老的嫂嫂义薄云天,令我们听来,都心生敬佩。如此恩重情深,确实该好好报答。”
“是。”他笃定地回:“都说长嫂如母,嫂嫂于我更是如此,养育之恩,此生不废。在我心中,她便是真正的母亲,孝顺嫂嫂,也是我所应当。”
章凌之句句言及报恩,在座都是明白人,自然知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龚侍郎又是笑着赞扬他几句“重情重义”,就当是收下他这个解释了。
听着他们的谈话,冬宁万分不感兴趣,悄悄捂住嘴打个哈欠,眼角闪着泪花,在贤荣堂巡视一圈。
很快,大堂西侧的一扇刺绣屏风,吸引了她的目光。
彩线绣着壮丽的万鸟越山图,影影绰绰,阴影盖在重山之上。细瞧之下,方才探出屏风后的两道倩影。
她目光如炬,紧盯着屏风,恨不能用眼神烧穿那层薄纱,一窥后面之人的容颜。
屏风后。
“小姐,万一他这是说的瞎话呢?可不能轻易听信了。”蒲玲伏在少女耳边,手掩住嘴,悄声提醒。
屏风筛出光线寂寥,少女手执纨扇,透过薄纱的刺绣,怔怔地去看太师椅上的男人。薄纱轻掩,大堂那头的人容颜看不真切,只能约莫瞧出这一身秀挺的风姿,谈笑间,松贞玉洁,凌然有风。
“小姐,小姐?小姐!”
“啊……”
蒲玲连唤几声,她方才缓过神来,红了脸,纨扇掩住嘴,一瞬地羞赧过后,不禁撇头嗔她一眼,“你叫什么?生怕那头的人听不见呢?”
蒲玲头一偏,捂嘴直乐,“小姐,我看啊,这一会儿用餐的礼仪也不用瞧了,您就直接跟老爷说去,叫他呀……赶紧替你备嫁妆得了。”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得肩膀直打颤。
“你个小蹄子!该打!该打!”龚怜音秀眉紧拧,手中的纨扇往蒲玲身上敲。
“哎呦!我的好小姐,错了错了,饶我一命吧……”她一边躲,笑着求饶。
龚怜音收回手,狠狠嗔她一眼,嘴角的笑意却是收不住。粉面飞红云,杏眼含春色,俏丽无边。
不去管那促
狭的丫鬟,听着屏风外又传来新动静,似乎是爹爹喊人传膳了。她连忙又靠过去点,纨扇抵在下巴上,专注地去寻薄纱后那道摄魂的身影。
饭吃到一半,屏风后绕出第三个人,正是府上的嬷嬷。
“小姐,你看如何?”
龚怜音一听,垂下羽睫,纨扇半掩花颜,但笑不语。
嘿!看样子,成了!
嬷嬷喜从中来,少女这反应,定然是喜欢无疑了。
既然姑娘点了头,那么就可以安排接下来的相看了。
午膳完毕,宾主尽欢。章凌之接过冬宁递来的水,刚漱过口,一个仆人就俯身到龚侍郎耳边,嘀嘀咕咕几句。
冬宁紧张地抬眼,一瞬不错地盯着那主仆二人。
她知道,这是在回传姑娘的意见了。通常,女方在屏风后看过男方的举止谈吐,若是心仪,便还会有一场单独会面,叫二人面对面做个了解;若是未看上,便可挥挥手,叫男方打道回府了。
“章阁老。”龚侍郎朝向章凌之,浑厚的声音难掩笑意:“若不介意,还可到府内凉亭小座,稍事歇息,再行回府吧。”
“轰隆隆”!
冬宁只感觉晴天霹雳,挣着眼,僵在了与原地。
章凌之只淡淡一笑,并无不可,从桌边起身,“那就有劳了。”
夏日午后的暖风,最是熏人。
八角亭立于荷塘中,夏风拂过,带出幽幽清香。
龚怜音坐在栏杆边,扭过身子,去看那一丛丛翻飞的荷叶。
她轻倚着栏杆,下巴抵在手背上,细腰纤薄,似一片轻盈的芦苇,脚边的桃红纱裙随风轻荡。杏眼低垂,神游四方,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身后的台阶传来交错的脚步声,少女身子一颤,从栏杆处直起点腰,想回头,却又情怯。
一旁的蒲玲瞄一眼身形高拔的男人,手拍拍她肩,“小姐,有人来了。”
龚怜音捏着纨扇的象牙柄,缓缓转过身,抬头迎去。
方才隔着屏风瞧不真切的,现在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
来人一身天青如意纹圆领袍,腰间革带勾勒出身姿挺括,玉面鹤形,凤眼濯濯。看她的眼神直白,不带侵犯,却又总叫人瞧出几分畏惧。可又因那容颜过于出色,便只好大着胆子迎视。
龚怜音看呆了一瞬,张了张嘴,甚至忘了起身行礼。
“龚二小姐。”章凌之端肃了容止,向她拱手。
她这才一抖,情知自己失礼,慌忙站起,福一福身子,“小女……见……见过章大人……”她垂着头,压根儿不敢看他,本就粉嫩的脸颊更是绯红如云,懊悔地闭了闭眼。
真是的,说个话都能磕巴,丢死人了……
章凌之打量一眼浑身羞红的少女,只淡淡道:“令尊邀我在府上观览,若姑娘不弃,可否为在下引路?”
“当然……当然。”她又卷着舌头应下,生怕说晚了一步。
蒲玲见她这样,拼命把笑意憋回肚子里。
夏日的亭子,荷香燥热,龚怜音垂着头,只觉脖子上落下一道冰凉凉的寒意。
她悠悠抬眸,目光对上章凌之旁随行的小丫鬟,苦着一张脸,满目幽怨地看着她。
龚怜音蹙了蹙眉,只觉那丫鬟相貌明媚太过,对于一个下人来说属实过于张扬。
二人出了凉亭,在园中缓步并行,冬宁和蒲玲就跟在后面,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冬宁脚步倒腾得飞快,恨不能贴章凌之后背上,去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哎,妹妹莫急。”蒲玲将她拉住,扯着脖子看一眼自家小姐,不知那章大人又说了什么,她帕子掩住嘴,低头莞尔。只从个娇俏背影,都能瞧出她那快要漫溢的欢欣。
“就放他们自去说话好了,咱们跟远点便是。”
冬宁被迫放缓了脚步,恨恨盯着前面那两道并肩的身影。别说,这么远瞧过去,还真是一对璧人,任谁看了都要惊呼一声般配。
那龚小姐十九芳龄,恍若刚成熟的鲜桃儿,水嫩的肌骨,却又处处是韵致。
确实比自己瞧着要更般配些。
冬宁扯着手中的绣帕,左右揉搓,几乎快要将它撕烂。
这桩亲事,眼看得就要成了!就是自己后面想要撒泼,都挑不出龚小姐什么毛病,娇颜玉靥、知书达理、娴静文雅……连自个儿都说不出她什么不好。
扁扁嘴,眼泪不争气地就要流了出来。
她暗自咬牙,一个糟糕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知妹妹怎么称呼呐?”
蒲玲忽然寒暄,她忙眨眨眼,忍回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唔……茯苓……”
“呀!”她怪叫,“连咱俩的名字都有缘!我叫蒲玲,你听听,名字多像啊?”说完嘻嘻笑两声,“要不怎么说,你家大人和我家小姐,能成一对呢?”她手肘捅捅冬宁的胳膊,“瞧瞧他俩,多般配呐?才子佳人,我看了心里都高兴。”
“是啊……”冬宁挤出一个笑,帕子按一按眼角未干的泪花,“我也替我家主子高兴呢,就是可惜了你家小姐……”
她忽而不说话了,做出一副失言的模样,震悚地瞪起眼珠子,“啊……我是说……他们真的是天作之合,再般配没有了!”
蒲玲顿住了脚,见她神情很不对劲,拽住她的胳膊,“妹妹可是哭了?究竟怎么回事?什么叫可惜了我家小姐?你把话说清楚!”
“没可惜……不可惜……我……我瞎说呢,你刚刚听错了。”冬宁慌乱地躲避她追击的眼神。
她越是如此,蒲玲越是觉出不对劲来,一双细弱的手臂紧紧钳住她,“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事关我家小姐的终身幸福,你务必要摸着良心说话!”
后面两个“丫鬟”拉扯不清,前面隐隐约约,又传来龚怜音的娇笑声。她越贴越近,就要差一头栽倒进章凌之的怀里。
冬宁腮帮子都快咬碎了。
个老古板!平常总板个脸对着自己,没想到哄起小姑娘来,还一套一套的呢!
她深吸口气,嘴角往下一扯,又开始挤起眼泪来,“本来我这身份,也不该说这话……可……可我实在看你家小姐投缘,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忍心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
“什么?!”蒲玲吓得瞪大了眼珠子,“怎么就叫往火坑里跳了?难不成……难不成章阁老和他嫂子的传闻,都是真……”
“哦,那倒不是!”她急忙否认,“我家主子和他嫂子的确清清白白。”她双手抓住蒲玲的手,“只是有一事,实在有隐情。我家主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始终未能娶妻,其实是因为……因为他……他……”
蒲玲瞪大了眼,见姑娘臊红着脸,支支吾吾不敢言,答案从口中挤出:
“我家主子他……不行……”
“什么?!!”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狗,蒲玲惊呼。
冬宁羞涩地瞥她一眼,咬住嘴,沉痛地点点头,“嗯……力不从心,不能行事。”
蒲玲一下像被打懵了,“可……那……此事你怎得知?”
“哎。”冬宁叹气,“主子本想将我收为通房的,可前前后后三四次……”她偏过头,帕子掩住脸,含泪羞耻地道:“竟然……皆未能成事……”
“轰隆隆”!
蒲玲只觉五雷轰顶,僵直地看着前面的“一对璧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好姐姐!”冬宁紧紧握住她的手,哭腔隐隐,“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多再叫你家小姐知,再不敢告诉第四个人知晓了!否则,若叫我家主子知道是我说出去的,非打死我不可!”
蒲玲坚定地点点头,“好妹妹,你放心。”
“我替我家小姐谢谢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冬宁用力点头,一副壮士断腕的决绝之态。
瞎话终于编完了,她长舒口气,看
着前面并行的二人,心中竟是生出点抱歉。
转念一想,不过也好,最好让全京城的贵女都不敢再嫁给他了,哼!
“张显真的画,时人都竞相追逐,我倒觉得一般,山水的线条太硬……”龚怜音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表她对于画的见解,章凌之听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回过头,看看那小丫头在干嘛。
一对上他的眼神,她猫儿眼心虚地颤动,很快躲闪开。
他蹙眉,心中不妙。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章凌之太了解她了,这丫头,指不定又干了什么坏事呢。
第23章 “衣冠禽兽”他对她的身体有反应。……
“驾!”
车夫扬鞭,马车在路上颠簸,启程回府。
车厢内,白皙干净的长指挑开麻绳,解开杏仁酥饼的纸盒,油纸层层剥落,诱人的甜香气透出。
“哪儿来的呀?”冬宁歪头看他。
“叫阿祥下午跑了趟杏莲斋。”他将盒子推过去,“喏,快吃吧,今天都饿坏了吧?”
确实饿了,肚子都叽里咕噜叫呢。
她用帕子包起一块酥饼,双手捧到嘴边,一口咬下去,鼓着脸颊认真咀嚼,活像只乖巧的小仓鼠。
章凌之就这么看着她吃,无声笑弯了眼,“慢点,当心噎着。”
他打开小柜的抽屉,摸出一套茶具,提起车夫提前烧好的热水,慢条斯理给自己泡起了茶。
龚府的茶叶不差,可他挑剔惯了,总还是觉得差着口劲儿。
冬宁抬眼瞧他,又啃两口饼,又瞧他,还是忍不住发问:“小叔叔,你……喜欢那个龚小姐吗?”
茶叶在水中浮起,望着它们四散的形态,他不咸不淡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一个叫他心中毫无波澜的女人,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若不是为了皇帝的顾虑、众人的非议,他并不是急着非要娶。
嗯……那就是不喜欢,嘻嘻。要是喜欢的话,肯定会一口应下了。
冬宁心中默默总结,又开心地咬下一大口饼。
章凌之给她递过去一杯茶,她端起猛喝几口,茶水将口中干涩的酥饼顺下去,终于松快地道:“那……所以你不会娶她咯?”
茶盏端起,他送到鼻尖嗅一遍茗香,语气漫不经心:“若是她愿意,我会。”
啃饼的动作顿住,冬宁傻愣愣地瞪着他,使劲儿把饼咽下去,“为什么?!你明明都不喜欢她呀!成亲……不就是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吗?”
章凌之挑眉,眼神落在小姑娘疑惑愤怒的脸上,似乎觉出她这句话过于天真,只淡淡一笑。
也是,她这个年纪,正是对爱情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之时,年少无知,可以理解。
“对雪儿来说,或许重要;可对我来说,并非如此。龚小姐做我的妻子,正合适。”
“砰”!酥饼被重重摔回盒子里。她撅着嘴,赌气地看着地板。
“怎么了?”
“不想吃了!没胃口!”
他苦笑,“雪儿不喜欢龚二小姐?”
她点点头,泪水浮上来一层,又使劲点点头,“嗯……不喜欢……很不很不喜欢……”
所有要做他妻子的女人,她都不喜欢。
章凌之食指揉揉太阳穴,头疼地看着她。
知道小姑娘心思敏感,怕自己有了妻子就不疼她了,可没成想,这脾气是说来就来。
“再多给她点时间,也许雪儿和她相处久了,便会发现……”
“我不要!”她手捂住耳朵,泪水啪地就断了线,“你别说了,我头晕,我不舒服……!”
“怎么了?是不是今日累着了?”章凌之见她脸色的确很不好,紧张地推开小柜子,空出一块地方,“不舒服先躺会儿,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冬宁一下倒他身上,头枕着他的大腿,侧过身紧紧搂住他的腰,脸整个埋进去。
章凌之倒吸一口凉气,腹部传来一阵热意。
“快起来!又闹!”他压抑着怒火训斥。
自从上回那个出格的吻,还有紧随而来的怪异梦境,他便与她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可这丫头却完全不长心眼儿,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已是个成年女子,而自己除了是养育她的长辈,更是个正常的男性。
不,再这样被她闹下去,他迟早有一天要不正常……
“你就别说我了……让我躺会儿,这样子能舒服点……”少女在他腰间抽抽噎噎,闷闷的撒娇声从身下传来,箍住他后腰的手又紧了紧。
他咬紧牙关,手往后撑住身子,仰头深深吸气,少女发间的清香竟是越发侵入肺腑,点燃身体内隐秘的欲望。燥火难泄,紧绷的腹部犹如撕裂,痛感碾压着他颤抖的神经。
不断调整呼吸,他用力拍两下她的后脑勺,“快起来!”
“你别动我……我头晕……!”她哼出两声怒音,头在他腹间蹭着。柔软与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至他的下身。
“唔……”他狠命把那闷哼咽回去,拳头紧握,撑在身体两侧。
她这样闹,他连呵斥的话都说不出口,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泄露了天机:他对她的身体有反应。
低头看看腰间委委屈屈的小脑袋,还在不时轻颤。她这么信任自己,把自己当做最可依赖的长辈,可他的身体却在不可控制地肖想她……
手臂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他痛苦地闭上眼,喉结滚了滚。
小心翼翼地隐忍,心中对自己又多了几分鄙弃。
哎,希望龚家的亲事能够顺利些罢。
*
龚府,二小姐闺房。
“小姐觉得如何?那个章大人可还合心意?”
一送走章凌之,龚府的嬷嬷就迫不及待追着她问询。
龚怜音臊红着脸,被蒲玲扶到美人榻上。
瞧少女这模样,嬷嬷喜笑颜开,九成九便是瞧上了,这可真是喜事一桩。
龚怜音:“章大人龙章凤姿,我瞧着……倒也合适。”说完,又举起个纨扇,把大半张红脸都遮了去,只留一双垂眸笑弯的眼。
嗨呦!这哪儿只是“倒也合适”?姑娘瞧着分明就是中意得不得了。
“呵呵,呵呵呵,好好,那便好。姑娘且休息着,一会儿晚膳再和老爷夫人好好聊聊。”
“嗯。”她含笑点头,心中升起阵阵甜蜜。
府上嬷嬷也是真为她高兴,能叫龚二小姐点头说一声“好”,可是不容易。龚怜音家世优越,才貌皆高,人瞧着虽和气,实则内里心高气傲得很。自十五及笄以来,父母便一直为她张罗婚事,可她不是嫌对方言行欠缺、就是嫌相貌不佳……总之地挑挑拣拣,耽搁到十九岁还未出阁。
转眼,闺女明年就该二十了,二十岁的大姑娘还留在家里,说出去都要叫人笑话。龚家父母为此是操碎了心。难得她今日点头,还如此满意,叫人怎能不高兴?
嬷嬷乐颠颠地走了,先去给龚夫人通个气儿去。
可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边厢蒲玲耷拉个脸,心里头苦得不行。
龚怜音执起纨扇,敲一下她胳膊,“你今儿是怎么了?还傻在这里做什么?我说了这一天的话,嗓子都要冒烟了,也不知道给我打杯水来!快去快去。”
“小姐……”蒲玲臊眉耷眼地,几乎快要哭出来。
“怎么了这是?”龚怜音坐直了身子,歪头看她。
“这……这章大人,不能要啊!”
“为何呀?”她蹙眉疑惑。
“这章凌之,他……他……他身子有毛病!”
龚怜音心里一咯噔,“什么毛病?!”
蒲玲凑到她耳边,声量却是一点也不低,“章大人他……不能人道!”
“什么?!”龚怜音纨扇都惊掉了。
蒲玲匆忙替她捡起,跺着脚使劲儿叫唤,“千真万确!”
“胡言乱语!”龚怜音怒而蹙眉,“这种隐秘之事,外人如何得知?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
外头关于章凌之的污言诋毁确有不
少,但大多无稽之谈,爹爹也曾跟她说过,章大人正是因为年少英才,过于拔群,这才招致不少非议。但像这种直接骂人“不举”的话,连外面都没有在瞎传。
“我……我没有在造谣他呀……”见小姐如此维护,她竟是委屈了起来,“这种话,我岂敢胡说?都是今日跟章大人同来的那个婢女,她告诉我的。”
脑海中立刻冒出那张过于美丽的娇颜。
“那个小丫鬟?”
“正是呀!她跟我说,章大人之前一直想将她收为通房的,可是……可是尝试了三四次,竟然都没有成事啊!”蒲玲说得眉飞色舞,夸张得不行,更叫人听了心慌。
“姑娘,你说说,那婢女就是他贴身伺候之人,肯定了解个中内情。还好她人心善,本来还憋着不敢说呐,实在不忍看小姐您跳入火坑,这才哭着跟我说出来实情!”
龚怜音双目失了神,身子一软,靠回了美人榻上。
那个小丫鬟,她极有印象,一开始还担心,章凌之把这样颜色的丫鬟放在身边,怎可能不动色心?怕是早就收归了房内。
可没成想,他倒是动了色心,却是没有这个色力……
“天呐……怎会如此……?”她喃喃着。
想想还真是,自己刚接触到章凌之时,心中就生出奇怪。他这样一个品貌的人物,若无隐情,怎会到这个年纪还未娶妻?
还以为自己幸运呢,可见,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就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叫自己捡着了一个宝。
“或许,那个丫鬟是在胡说呢?”
“小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此事关乎你的终生幸福,马虎不得!你快点跟老爷夫人说,这门亲事,不成。”
“可是……”她贝齿咬住嘴,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无助地看向蒲玲,“会不会……其实他行不行的……也没这么打紧?”
“哎呦!”蒲玲一拍大腿,“我的小姐哎!你这是叫美色冲昏了头脑啊!”
龚怜音又被她说得低了头,羞答答地垂下眼睫。怪哉,她还真就这么喜欢,到这一步了竟还舍弃不下。
“你要知道,这男人光好看不行,关键是得好用啊!你可不能一时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去,到时候真嫁过去守活寡,可就有你哭的了。”
龚怜音怔愣半晌,终是幽幽叹口气,“罢了,这门亲事,那便做不成了。”
*
龚府差人递了信来。
章凌之拆开看后,没有什么失落之色,也不觉被下了脸面。本来嘛,婚姻之事就得你情我愿,个人的择偶喜好不同,人家龚二小姐看不上自己,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冬宁听说龚府来了消息,夜里用过饭,老早就窝进小书屋,一边练字,一边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
推门声响,她立刻将笔搁下,跳下椅子,小跑着绕过屏风。
“小叔叔!”
少女的呼唤清甜,他笑意不自觉爬上眉梢,“今日这么早就来了?表现这么好?”说话间,已在书桌边撩袍坐下。
“那当然啦!”冬宁贴着他的太师椅,自觉地拿起墨条,替他研墨。
章凌之抬眉瞟她一眼,不由好笑,“你回去做功课,伺候笔墨的事有连翘就行,不用你来。”
“不用不用!今日不用辛苦连翘姐姐,我来就成。”
他摇头,嘴角挂着了然的笑,“想问什么就直说。”
“我……我没什么想问的呀……”她心虚地眨巴眼儿,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那便算了。”他执起笔,砚台上沾一点墨,“那龚府的回话你也不用知道了。”
“啊!”她惊叫,手中的墨条差点甩起来,“龚府那边怎么说?”
章凌之瞧她这模样好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直白得娇憨,一有点什么事都藏不住。
冬宁瞧男人隐隐上翘的嘴角,心中不由一凉。
不是吧?自己都这么泼他脏水了,那个龚二小姐竟然还能接受他?!
手一软,她墨条脱了力,“砰”地磕在了砚台边。
“你……要娶她了嘛……”
她嗓子抖得可怕,章凌之诧异地偏过头,却见小姑娘扁着嘴,一颗小珍珠已经啪嗒掉下来,悠悠挂在下巴边。
他慌忙推开椅子起身,袖子去揩她的泪水,“没有……不是……”
听他温柔地轻哄,一下更受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章凌之哭笑不得,“那龚小姐都没看上我,我怎么娶?”
“啊啊啊……啊?”
她止住哭,眨巴眼,嘴角不自觉就咧了上去,“真的呀?!”
章凌之彻底气笑了。
“没良心!”手指敲一下她头,“我讨不到老婆,你就这么高兴?”
她收住放肆的嘴角,小表情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也对,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人家小姑娘肯定不能看上你,嘿嘿。”她憨笑着,吸了吸滑溜溜的鼻涕。
“看不上就看不上吧。”章凌之坐回椅子里,重新拿起笔,“既跟龚二小姐无缘,总能遇着有缘人,再慢慢相看吧。”
冬宁听了,默然不语,不高兴地拿起墨条,静静研墨。
一时,书房内没有人说话,只听狼毫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那……小叔叔喜欢什么样的呢?”犹疑良久,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她憋了许久的话。
“我也不知道,没想过。”
“这都不知道……笨死了……”她小声嘟囔,在静谧空旷的书房,还是显得过于清晰。
“你说什么?”章凌之偏过头,蹙眉看她。
“没什么……”她快速转动墨条,把砚台磨得嘶嘶响。
他啪嗒把笔搁下,胳膊架着太师椅,回转身严正地看她,“最近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谁教的你没大没小的?”
“你教的,我可不就是你教的……”讨厌他用这种长辈的语气跟自己训话,她垂着眼反驳。
“颜冬宁,你好好说话!”他已然在发怒的边缘。
她咬住嘴,眼眶飘上轻雾,不说话了。
“颜冬宁,你给我记着,我是你的长辈,说话要分轻重!平常你有些小脾气我都可以不计较,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纵容你的无礼,听明白了没?!”
她垂着头,眼睛衔住泪水,委屈唧唧,“谁要把你当长辈了?你算哪门子长辈……讨厌死了……”
“你……”
不等他训人,她将墨条一丢,抹着眼泪跑出了书房。
章凌之呆坐在椅子中,气得发蒙。
心里莫名有种挫败感,两年辛辛苦苦的教养,换来的竟是她一句“讨厌”。就因为害怕被分去关爱,她竟然还自私到希望自己娶不到老婆。
哎,忽然一下就理解了那些养孩子的同僚,为何总是抱怨“孩子不值得,孩子没良心”。
确实没良心,简直就是个小白眼狼。
留朱馆。
杯盘狼藉的餐桌上,几个人正脚踩长凳,呼呵着划拳;更有甚者干脆搂着姑娘,滚进了一旁的红帐里,嬉笑着闹出不小的动静。
章嘉义喝得满脸通红,又斟上一杯酒,低声咒骂:“妈/的……”话毕,举杯一饮而尽。
“嘉义,你叔真这么狠心,把你和你娘赶出去了?”
一旁划拳的酒友停住了,转头问他。
“嗯。”他不快地应一句,空酒杯往桌上一摔,“他/娘的章越,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谁说不是呢?”酒友继续附和,“都说养恩大于生恩,你娘这么辛苦把他拉扯大,结果捞着了什么呢?”
“哼。”他冷笑,又斟满酒,“谁说不是呢?我娘就是个没心眼的,吃了天大的亏也不懂得为自己争取。人都跟他睡了,到头来还不是只有被扫地出门……”
“你说什么?!”酒友拔高声音,恍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手捞上他肩,凑到耳边道:“那章越……真跟你娘……”他挤眉弄眼的,“搞到一起了?”
章嘉
义一副“心虚说漏嘴”的模样,手肘将他顶开,“嗳……喝多了喝多了……”
“啧,都是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章嘉义皱紧那对大浓眉,一番“纠结”,大掌往腿上一拍,大有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咦!这事儿我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事关我娘的名声,我才一直忍着没说。可那章越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把我娘吃干抹净,自己要去尚公主了,转头便把我娘一脚踢开!不认账了!你说说,哪儿有这丧良心的人!”
章嘉义的话,立刻在混乱的酒局中再次掀起一股波澜,大家都不约而同纷纷讨论起来。
他故作郁闷相,接二连三地灌酒,旁边还有人假惺惺来安慰他。
心里阴笑着,他面上只默不作声。
想甩掉他们母子俩?他章越想得美!
哪怕没影儿的事儿,他也能给它“生米煮成熟饭”咯。同样是谣言,可别人传的,和从他嘴里说出去的,那分量却是大不相同。
就算最后和他娘做不成,能坏了他的名声,剐下他一层皮,也是件痛快事儿。
弦月弯弯,剪一弧在天际,照进清幽的深闺。
床上荡漾着一汪水波,剪影起伏着,似在无人之境,独自翻起潮浪。
“咚咚咚”!
门被擂得震天响。
“娘!”
王月珠吓得一个震悚,什么情潮都褪去了,脸颊由红转白。她迅速起身,将玉势和一条亵裤往枕头下一塞,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深吸口气,这才上前开门。
门开,还没来得及看清人,只听“噗通”一声,一道烂醉的人影子就跪在她身前。
“娘……”他哭着,为自己今日在留朱馆散播她和章凌之的谣言一事而羞愧,可对于章凌之的恨意、和迫切想要攀附他一辈子的不甘,叫他竟罔顾母亲的名节,主动往她身上泼了脏水。
“怎么了?你又惹什么事了?”
王月珠蹙眉,只是不解,心头慌乱了起来。
这下没有章凌之兜底,若是他又在外面闯出什么祸患来,自己这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无事……”终是不敢同母亲承认,他抬起袖子抹抹眼泪,胡扯道:“我今天就是忽然想起,娘您这么些年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着实太不容易,儿子没别的本事……倒总是给您惹事……是孩儿不孝……”
他哽咽间,竟是情真意切起来,哀泣着给母亲重重嗑一个头,方才起身,“时间不早了,娘您早点歇下吧。”
王月珠欲言又止,在母亲疑惑忧虑的目光中,他颤颤巍巍地转身离去。
望着儿子落寞的背影,王月珠心中嘀嘀咕咕,总有些不大放心。
哎,若是阿越还在身边,就好了。
身体突如其来涌起一阵空虚,她心悸着,手抚住胸口,泪水已然夹在眼角间,幽幽地合上了门。
第24章 用手占有压在身上的娇躯太渴求……
“砰砰”!
紧闭的章府大门被敲响。
仆人打开门,却见门缝中挤出一张肥白的脸,浓厚的脂粉抹着,大嘴一咧,眼睛眯成两条线。
“你哪位?”
“小哥呀,请问章大人在家吗?”
门房上下扫她一眼,“不在不在,你到底什么事?”
眼见得他马上就要不耐烦了,吴妈妈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门缝中塞过去,“这个,你们章小公子在我们留朱馆赊的账,整整三个月了呢……”
门房唰地把那单子接过,就要把门关上,“你回去等信儿吧。”
“哎哎哎!”她胳膊往门上一推,抵住了即将关上的门扇,“这不成啊!之前我派人来催账单,你们都是这么把我的人打发了,现在又想来这招?门都没有!”
说完,她把裙子一提,大屁股砰地往台阶上一坐,“我今儿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门房撇嘴摇头,关上门,拿着那叠账单去找何晏了。
何晏看都不看,直接给他推回去,“主子吩咐了,日后小公子的账单送过来,一概不理,快给她拿回去。”他不耐地摆摆手。
章凌之下决心不再给章嘉义擦屁股,之前好几次留朱馆派人送了账单来,都被何晏打发走了。
门房为难,“可……这次好像是留朱馆的妈妈亲自来了,我瞧着她像个难缠的,人正在台阶上坐着,说要不到钱就不走了。”
何晏沉思半晌,还是挥手道:“去!让她把单子拿回去,谁欠的叫她找谁去,别赖上我们主子。”
吴妈妈坐在台阶上,街上有过往的行人不时看她两眼。春日的天气舒爽,可她走得急、身子又肥,依旧是出了满脑袋汗,一边拿帕子扇风一边揩汗。
“吱呀”,身后的门开了,她忙起身转头,那门房又把账单往她手里塞,“我们主子说了,章嘉义欠的钱不干他事儿,谁欠的你钱你就找谁去。”说完门砰地一关,生怕再给她缠上。
吴妈妈看着那对晃荡的门鼻环,气得鼻子都歪了。
好你们个姓章的,想不认账?!没门儿!
她袖子一撸,抡起肥粗的胳膊,把门捶得咣咣响。
敲了半天,还是没人应。
“啊!”她仰天哀嚎一声,摔倒在台阶上,拍腿顿足,嚎啕大哭。她嗓门儿大,嚎得响,不一会儿就引来人围观。
见到观众来了,她赶紧抹着眼泪唱戏,“大家来给我评评理!各位邻里乡亲们都在呐,你们说说,天下哪儿有欠钱不还的道理?”她挥着手中的账单,在大家面前甩一圈,“不能因为你是大人、你人在内阁,就白嫖我们小老百姓的钱呐!”她把账单在手心砸得啪啪响。
周围已经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人眼见得越围越多,门从身后又打开,那门房焦头烂额地搀着她往里走,“哎,妈妈,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吴妈妈被拉进了门,还在呜呜咽咽哭着。何晏叫人给她搬个小马扎,也不准她进大堂,就在轿厅坐着。
“你有什么话,都等我们家大人回来了再说,别在外头瞎嚷嚷了。”
吴妈妈顺从地点点头,何晏转身一走,她脸立马恢复如常,揩掉最后一点残泪,拿出帕子扇风。
哭得都快累死了,要个债也真是不容易。
冬宁和芳嬷嬷听到点动静,跑过来大堂关心,“何管家,出什么事了?”
“哎,还不都是章小公子的事儿。他又在青楼赊了一大笔帐,叫人家拿着跑来章府要钱了。”
冬宁听了,气得蛾眉一拧,“那凭什么叫小叔叔替他还钱?给他脸了还!”
何晏叹气,“那有什么办法?这老婆子拿着账单在外头散布谣言,说什么主子要赖掉她们留朱馆的账,你说这……这叫人听去,还以为是主子去青楼买欢,还不愿意给钱呐!”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雪儿姑娘别担心,主子自有成算,还是回后园歇着吧,前头有我们看着。”怕惹得小祖宗不高兴,何晏连忙将她劝回去。
芳嬷嬷搀着冬宁回叠彩园,她还在一个劲儿地打抱不平,“孃孃,为什么那章嘉义的事儿非要缠上小叔叔?侄儿是侄儿,叔叔是叔叔,那侄儿做的混账事儿为什么还要算到叔叔头上?”
“天底下的事儿,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毕竟是血亲,就算是章大人已经和他们分了家,那血缘你断得干净吗?断不干净的。”芳嬷嬷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同她解释。
“况且章大人在朝中为官,名声更要看重些,那章嘉义反正就是个二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自己有什么脸面可在乎?”说着,她都不由叹气:“其实要点钱还没什么,就是希望他那个好侄子,以后别惹出更大的
乱子来才好。”
冬宁听完,低头沉默,踩着石径上的落花,却是怏怏不乐。
“孃孃,你说……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点?”
芳嬷嬷震惊地看着她,头一次见她有了这种“觉悟”。
“宁姐儿怎么忽然这么想?”
她耸耸鼻子,语气很是懊丧:“小叔叔头疼的事儿已经这么多了,可我却总是胡闹,还老给他添乱。”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大,少年探花、太子帝师、皇帝宠臣、最年轻的阁老……无数荣誉加身,风光无两,外人对他是既羡又妒。但相处两年,她渐渐看到了他背后的无助:幼时丧双亲,贫困交加中长大,寒门出身、毫无任何背景的他愣是靠一身硬本事在朝堂中杀出一条血路。
及至学而有成想要奉养寡嫂,还要被政敌借机污蔑诋毁。至于那个狗皮膏药的混账侄子,更是像一条水蛭般恨不能永远扒在他身上狠狠吸血。而自己……好像每天除了给他添麻烦,还是添麻烦……
芳嬷嬷露出欣慰的笑,将她揽到怀里,“我们宁姐儿这才是真要长大啦,你能这么想,就不枉费章大人这两年对你的养育之情。”
她抿抿嘴点头,笑着看向芳嬷嬷:“孃孃,你上次做的那个莲子羹,教教我吧,我也想为小叔叔做点什么。”
芳嬷嬷忽而端肃了脸色,一板一眼道:“宁姐儿,你现在最需要为大人做的,就是不要在他娶妻一事上任性,让大人省点心,尽快将婚姻大事落定。”
笑容僵在脸上,冬宁慢慢垮了脸,“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说?”她愤愤不平。
就连上回父亲来信也是,信中叮嘱让她嘴甜一点,要跟未来的小婶婶好好相处……
“我不要!”她大喊,“那我永远也不要变得懂事了!我就是要烦死他,烦死他!”说完转身拎着裙子,飞跑走了。
芳嬷嬷直摇头叹气。
这丫头,刚还以为她真的变懂事了呢,没想到也是三分钟热度。罢了罢了,就让她闹过这一阵子吧,总归章大人是要结亲的,他不可能听凭她胡闹,而真因此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酉时三刻,章凌之回了府。
他刚出轿子,就看到轿厅里一个肥婆娘蹭地从小马扎上站起。
凌厉的眼神压过去,年轻俊美的男人绯袍加身,气势凌人,只往那儿一站,就是满身的魄力。那吴妈妈饶是再敢撒泼耍横,也还是被这一身官威震慑住了,蛄蛹着嘴巴,攥紧手中的账单,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
“章……章大人……我……”她嘟囔着,一时话有点说不全乎。都说这位是大雍朝最年轻的阁臣,没想到是真年轻,便是那一身冷肃的气势,都叫人不敢对视。
章凌之扫她一眼,花红柳绿的装扮,手中攥着一沓账单,登时便猜了出来,“是为章嘉义的事儿吗?”
“哎!是,是!”她连声应答,手颤颤巍巍递过去,“大人,我们这做点买卖不容易,你看他这……”
“何晏。”他沉声一唤,早已在旁边候着的何晏迎上前来,加紧解释:“主子,她今儿在这儿候了一下午了,我要是不把她请进来,她能一直在外头叫嚷。”
迎着章凌之的冷眼,她一个觳觫。今日在门口耍横的时候一点不觉害怕,真遇着这位大人本尊了,还是不由得发怵。
“大人,我们也……实属无奈啊。那章小公子每次来玩儿都不给钱,说让找他叔要,他叔有的是钱。他这身份,我们也得罪不起,知道问他也撬不出什么银子,可每次来您府上,又打太极推回去不给钱……这……这……”
这不就是仗势欺人吃“霸王餐”吗?!
这话她没直接说出来,但是都能听懂意思。
“妈妈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又吩咐何晏:“给她算一下手中的帐,两倍银子还过去。”
何晏愣了一瞬,还是应下,“是。”他走过去,从张着嘴发傻的吴妈妈手中抽出那沓账单,进府核对去了。
“这……大人,我……”吴妈妈终于收起了她那大嘴巴,支支吾吾不知什么个情况。
“我侄儿欠的这笔银子,章某双倍填上。但我也有话同妈妈交代,日后他若是再敢去留朱馆赊账,请妈妈务必不要接收,要给他打一顿还是要给他丢出去,都请自便,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可若是再有他章嘉义的账单送来我府上。”他冷眼一压,声音是迫人心慌的威慑,“那也不要怪我对留朱馆,双倍奉还。”
“是!是!”吴妈妈膝盖一软,就差没跪地上,只是九十度弓着身子,拼命点头哈腰。
章凌之拂袖转身,入了府内。吴妈妈又在小马扎上等了一刻钟,何晏终于捧着一把银子过来,又是好一番叮嘱。
吴妈妈乐得喜笑颜开,连声称是,把那笔银子带走了。
入夜,章凌之在书房挑灯习字。
最近烦心事儿太多,心境不宁,便想着练字排解。
他一身清减的天青长衫,手持如篆大笔,站在书桌前,龙飞凤舞的草书练了一张又一张。
停笔,拾起一张来看,这飘忽的收笔,足见心浮气躁。不由直摇头。
再来。
摊开宣纸,重新执起笔,刚摆好架势,桌边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
他抬头,正对上小姑娘弯弯的笑眼。
顷刻间,所有的烦躁烟消云散,像清泉注入心尖,还带着几丝甘甜。
原来,看她的笑颜,比什么练字、泡茶都有用。
“怎么,芳嬷嬷又做了什么好东西?”他放下笔,笑问道。
冬宁立马不高兴了,小嘴微微撅起,两手背在身后勾住,“怎么就不能是我做的好东西呢?”
“你?”章凌之凤眼挣了挣,眉尾轻佻。
“干吗?!”见他这诧异的神情,她好笑,可又装作撒气,“我做的有什么稀奇吗?”
他摇摇头,直起腰,“不稀奇。”
“是为上次的事儿道歉?”
他说的是她那次不敬长辈。
“那都多久了,你还记着呢?真记仇。”她不满地嘟囔。
“是,我是记仇。”他笑了,带着逗弄的语气:“你从十三岁到现在干的那些好事,我全都可以给你一件一件复写下来。”他拇指和食指比个厚度,“能写这么厚一沓呢。”
“你胡说!我哪儿有你说的那样?!”她嗔怒着反驳,气呼呼就要把那碗莲子羹拿走,“算了,你这个坏人,不给你喝了。”
“哎,慢着。”他伸手去拦,大掌扣到碗口,触到少女滑腻的指尖。
冬宁红了耳垂,唰地缩回手,只觉被他碰到的指尖还带着麻麻的热意。
章凌之并未察觉,直接端过那碗,仰起头就喝。
他脖颈修长,往后抻着,喉结随着吞咽滚动,更显硕大。
想起自己曾经舔过那里,冬宁一下脸热,咬住嘴拼命平复呼吸。
“唔,好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将碗放下,掏出帕子擦擦嘴角。
“怎么样?还行吗?”她期待地发问。
他淡淡一笑,“我们雪儿只要认真了,什么都能做好。”
“那当然了!”她小酒窝骄傲地露出。
望着他专注的眼眸,忽而又收敛了笑,一张娇艳的小脸拉得板正,“小叔叔。”她模样竟是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
“我以后会懂事的,不会再总是闹你、让你头疼了。”
章凌之微愣,随后温和地笑笑,“怎么了?我们雪儿忽然长大了?”
“嗯……”她低头抿抿嘴,“人总是会长大的嘛……谁还能做一辈子小朋友不成呢?”
面前的少女亭亭而立,垂头的模样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细腻、柔软,即将释放出人生最美妙的香气。
他心口一缩,有点酸胀,忽而又砰地释放出来,一股澎湃的激流在心中荡漾。
之前的辛苦付出、耐心教养,似乎都在这一刻凝结出了最鲜美的果实。只有养过女儿的才能体会到,这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幸福与激动。
也瞬间有点理解,为何那些做岳父的同僚总是对他们的女婿敌意满满。
现在有了冬宁,他彻底明白过来。一想到未来会有个臭小子将他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宝贝抢走,还会和她做世上最亲密的事,夫妻敦伦,生儿育女……他这心里头,就很不是滋味。
不,简直太不是滋味了,
有种想要将那个臭小子剐一层皮的冲动。
但这都是后话了,理智上他明白,自己总有将雪儿……拱手让人的一天。
“你能这么想就好。”他由衷地笑,“过几日,我又约了和罗大人家的小姐相看,这一次,你可再不能任性了。”
头上劈开一道响雷。
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她肩膀一塌,彻底耷拉下来。
她的喜欢,阴暗得只能放在深不见底的海渊,不敢与人诉说,不敢叫他知晓,害怕一暴露,就会把他失去得更彻底。所以只能眼睁睁看他被别人拥有,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那些癫狂的阻拦,只会成为别人口中“小孩子不懂事”的任性妄为。
委屈、绝望一齐涌上来,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小叔叔……这个……我可以不懂事吗……?”
见他语塞,她连忙开口补充,眼泪已经先一步啪嗒掉下来,“我……我其他可以都听你的……真的……我……我……”她激动地抽噎起来,眼底已经彻底模糊,话都囫囵着:“我会……会很乖的,很乖的很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可是……唔……”
她再也受不住,仰头爆发出哭声,小兽般呜咽,泪水顺脖颈一路滑进领口,“可是就这个……我不想懂事……呜呜……这个……你可不可听我的……你听雪儿的好不好……呜呜……”
她自顾自说着,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嘴里灌,脸上的胭脂又花了妆,几乎快要哭断气去。
章凌之吓住了,连忙绕过书桌,伸出的手臂僵持在空中。见眼前的女孩儿泣不成声,终是咬一咬牙,将她揽进怀里,拍抚着她的头。
冬宁惯是个得寸进尺的,慌忙圈紧他的腰,泪水在他肩膀上蹭啊蹭。
章凌之叹气,心被她的哭声揉得又酸又疼,差点恨不能点头答应了。
可这婚又不能不结,自己仿佛天生就是个招惹烂桃花的体质,各种情事绯闻满天飞。独身久了还不娶妻,只恐以后招来更多是非。皇帝那边已经暗中敲打过,为了维护名声,他必须要成家。
一进了他的怀中,她哭声都弱了,抽抽搭搭的,哭累了,趴在他肩头休息。
听她冷静下来,章凌之柔声发问:“雪儿能不能告诉叔叔,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这么不想我成亲?”
他必须要知道她的心结所在,然后徐徐解开,否则的话,这事儿是彻底没完了。
冬宁侧头趴在他肩上,鼻头红红,委屈地吸了吸鼻涕。
“我……”她嗓音抖得不像话,手将他的腰圈得更紧、更紧了,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那蛮横的力气,仿佛恨不能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
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按压过来,胸前两朵丰盈太过真实可感,娇弱得令他害怕。
“小叔叔……我……”
她支离破碎地开口,是耗尽所有勇气的孤弱。
压在身上的娇躯太渴求,扣在腰间的小手又太霸道,更像是超乎依赖的占有。
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可怕的直觉,他凤眼震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锁住喉咙,仿佛在她脱口而出的下一刻,就要被拽进无底的深渊。
第25章 她的喜欢抱着她,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
“小叔叔……我……我……”
少女在他怀中轻颤,像片随时会被撕裂的花瓣。
仿佛意有所感,许是害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他连忙打断,“你想好了,不着急,慢慢说。”
他拍拍她环在自己腰后的小手,“雪儿乖,先把手松开。”
手松了松,他似乎终于能喘口气,扶着她颤动的肩膀,将她从怀中推出来,“你怎么了?嗯?”
直至问出口,他方才发觉自己嗓音中那一丝颤抖。
他紧盯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面庞,害怕、恐慌,在心底静静酝酿。可他必须强迫自己去听,听她嘴里的实话。
冬宁吸着鼻子,头深深垂下去,几乎快要埋到胸口。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自己在沉沦中冲动。
“我……我太自私了……是我自私……我怕你以后有了小婶婶就不疼我了……就……”她又忍不住哭,似乎在幻想那未来出现的可怕场景。
章凌之长出口气,绷紧的身子终于舒缓下来。
“我知道,之前你就同我说过,可我也承诺过你……”他忽而打住,不想说了。是呀,承诺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承诺都不能安抚小姑娘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他唯有用行动来证明。
“我承认,以后娶了妻,不可能再一门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我必然要成为别人的丈夫、成为一名父亲……”
他每说一个字,就像是在冬宁心上扎一下。
“可是……”他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到怎么哄,“可这也是公平的呀,雪儿也总有嫁人的那一日,那个时候你也会发现,自己不再有那么多时间缠着我,问我教你读书习字……”
“不要……!”她哭着打断:“那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
章凌之苦笑,“刚还夸你长大了呢,这一下就打回原形了。”
哭没了力,她不想搭理他,蹲下身,抱头抽噎。
他只好也在她旁边蹲下,就用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默默陪着。
两个人肩并肩,像是地里长出的两颗小蘑菇。
听她哭累了,大掌轻柔地抚上她的头,叹息的语调中潜藏着无奈的宠溺:“雪儿不哭。不管你日后长到多大,哪怕变老了、变很老了,做了母亲、又做了奶奶……在我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做一个小朋友。”
*
叠彩园的秋千晃晃荡荡,冬宁手抓着两边的藤条,坐在上面静静出神。
芳嬷嬷见她连着几日都兴致不高,又将那只老鹰风筝拿出来,在她跟前晃啊晃,“趁着现在风还大,赶明儿孃孃带你去把这个风筝放了。瞧这漂亮的大风筝,一直也没找着机会放,不飞出去可惜了。”
冬宁吔眼瞥那风筝,一把抓过来,刺啦一声,将老鹰的头从中间撕开。
“哎呦!”芳嬷嬷大叫,连忙就去扑她手中的风筝,她歪着身子躲开,继续把老鹰的翅膀又撕个稀巴烂。
芳嬷嬷终于从她手中把风筝解救下来,可早已被撕得七零八落了。她前后翻看两眼,气得脚一跺,举起手要去打。
小姑娘梗着脖子瞪她,嘴巴绷得笔直,倔的不得了,偏偏眼里还闪出几点泪花,实在楚楚惹人怜。
哎!
也念及她的身子,实在是下不去手,只好恨恨地放下去。
“你呀你!说要做风筝的也是你!要放风筝也是你!章大人辛辛苦苦给你画了张鹰,我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糊好,你呢?哦,心里头不高兴,就拿它来撒气!说撕就撕了!你……”芳嬷嬷指着她,气得嘴巴直抖,“你真是任性太过!口口声声说着要懂事、要长大,可结果呢?一点也不懂得珍惜别人为你付出的成果,你简直……简直……”
她被气糊涂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冬宁心里也不好过,垂着头,眼泪要掉不掉。
可她看到他画的风筝就来气,她就是要撕了它,她讨厌他……
看着勾头沉默的冬宁,芳嬷嬷一时也梗住了。她知道,章大人明日又要去和罗家的小姐相看,冬宁这几日郁郁寡欢,多是为着这个。
她把风筝啪地往石桌上一盖,“你撕坏的东西,自己负责把它糊好,否则的话,今晚的饭你也不用吃了!”
芳嬷嬷撂下一句狠话,气呼呼忙活做饭的事去了。
冬宁怔望着那破破烂烂的风筝,脚一蹬,秋千又开始晃荡起来。
她两手抓住藤条,每一次落地脚都越蹬越有劲儿,秋千也越荡越高。
荡至最高点时,就用力仰起头,企
图望到墙那头的风光。
她被越抛越高,心里也越来越痛快。
风在耳边呼啸,秋千吱吱呀呀,眼皮却忽然发沉,灵魂仿佛出窍,也要跟着被抛上了天空……
芳嬷嬷把饭蒸上,配菜一应切好,想想自己刚刚放出的狠话,又放心不下,拿起灶台上的布擦干手,往园子里去。
刚进到园子,便吓了一大跳。
“宁姐儿!”
她冲过去,将昏倒在地的冬宁扶起。
秋千已经一动不动了,不知她在地上躺了多久,又是在荡到多高的地方摔下来。
手立马去探她的后脑勺,已经有点微微肿起,手上还摸出些许的血丝。
坏了坏了!
她将冬宁横抱起,快步进了屋。
*
嘶~疼!
冬宁迷迷糊糊睁眼,直到感官全部回笼,她方才感觉出脑后隐约的疼痛。
看来这次是摔了后脑勺,呜呜呜……不会摔笨了吧?
回想起昏迷前的场景,当时自己正在荡秋千,貌似……还荡得很高哩。
想起那高度,她不由一个哆嗦,手触一下额头,果然头上裹着纱布。
天呐,还好还好,自己竟然还活着,没直接给摔去了阴曹地府。
心中阵阵后怕,她呆望着床帐,也无心去唤人,还在静静平复这劫后余生的心悸。
不知过了多久,芳嬷嬷进来,看到她躺在床上傻睁着眼,立马将她扶起。
“怎么样?头还疼吗?”
冬宁傻呆呆地点头,接过芳嬷嬷递来的水,安安静静喝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没事就好,醒过来就好。”她喃喃念着,一边双手合十拜菩萨。
这次冬宁昏睡得太久,整整五天,把芳嬷嬷魂都要吓跑了。要是姑娘真就这样出了事,她可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你没事就好,这几天可是担心死我了。那个造孽的秋千,我赶紧地就把它拆了,以后咱可再也不许沾那种晦气东西了。”
“什么?!”冬宁身子一挺,杯中的水晃悠一下洒出,“为什么?孃孃为什么要把我的秋千拆了?!”
那秋千可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之一,每天都要坐上去荡几圈。
芳嬷嬷板起个脸,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模样,“还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那东西本来就不该你玩儿,当时我就担心,觉着它危险。”
后来还是在冬宁的反复恳求下,又念及她刚来章府难以适应,芳嬷嬷才答应给她架的。
“我现在都后悔死了!当时就不应该给你架这个东西!”
“我不要!”她在被子里踢蹬着腿,“你现在就给我搭回去!”
芳嬷嬷双手抱臂,就这么看她,也不做声,随她闹。
看她快要喊不动了,才冷冷开口:“你自己想想,是那个秋千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冬宁气不过,抡起拳头哐哐砸床,她气,牙根咬得死死的,可她也不该气芳嬷嬷,最后只能气自己这么个不争气的身子……
记得小时候,她就很喜欢往高的地方去,可家人总是以危险为由把她圈禁在所有安全的范围内。她仿佛生来就不是为了探索这个世界的,而是为了保住这个不堪一击的肉身。
小冬宁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玩儿,父母总是在心软和心硬间来回摇摆,她就在和他们的不断“斗智斗勇”中成长。越长大,她就越有多的事想做,可就怕时间来不及……
“孃孃,今儿什么日子了?”撒过了气,她无精打采地垂头问询。
芳嬷嬷努了努嘴,情知这种事瞒不过,只好如实回答,“四月十一了。”
还是被这个答案锤击了一下,她发蒙,连发脾气的心力都没有了。
竟然睡了整整五天,自己昏迷的时间又变长了。
“那……”她挣扎一番,还是问出了口:“小叔叔……是不是都和罗家小姐相看完了?”
芳嬷嬷撇撇嘴,不想理会她这个痴儿,“你自己问他去。我去给你弄点粥来喝。”说着起身,一边嘟囔一边往门外走,“这么久没吃东西,没摔出毛病也怕你饿出毛病了。”
冬宁灌下点粥、又喝过茶,正要换药,章凌之刚好下了值回家。
一进府门便听何晏说她醒了,又是官服都没来得及换,疾步来了叠彩园。
“小叔叔……”
冬宁眨巴着泪盈盈的眼睛,仰头看他。她人刚醒,昏睡这几天又没法儿用胭脂修饰脸色,而今人看上去嘴唇淡得发白,脸颊像被抽干了血色,连神情都显着颓丧的病态。眉眼轻垂,似一朵随风摇曳被风干了的花,随时都要飘零了去。
章凌之心一抽,一下呼吸都有点发疼。
他坐到床边,倾身过去,双手环到她脑后熟练地去解纱布,“疼得厉害吗?”
熟悉的沉香气环绕过来,缓解着脑后的疼痛。冬宁想说还好,可抬眼,见他眉头蹙得那样深,眼底的温柔关切太惹人,不由转了口风:“嗯,疼……可疼可疼了……”
她这一句撒娇,又把他紧锁的眉头牵得更紧了,转身,跟芳嬷嬷道:“去跟何晏说,叫那个刘大夫再开点止疼散来……”
“啊不用!”她牵住他的衣袖,“你多跟我说会儿话,我不去想它就不疼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扯动嘴角“嗯”一声。将那解下来的纱布丢给芳嬷嬷,接过她手中的新纱布,“我来吧。”
他把纱布摊在床头柜上,药膏均匀地抹开,双手拎住纱布的两端,又往冬宁身侧坐近了点,“来,过来点。”
冬宁听话地挺起腰,往他跟前倾了倾,他俯身过来,把纱布在她头上绕一圈、绕两圈……
他的呼吸离得那样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头顶,鲜亮的仙鹤补子怼到眼前,官袍上还携着从朝堂上卷来的风尘仆仆。
心潮意动,她忍不住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宽阔的肩膀,正适合安放她不安分的小脑瓜。
章凌之笑笑,修长的手指在她脑后灵活地打着结,“累了?马上就好。”
她哼哼,手痒痒想要揽住他的腰,可芳嬷嬷就在一边看着,她不敢放肆动作。
“头晕,这样舒服,我靠会儿……”又是这个蹩脚的理由,可她百试不爽,只有借着身子的孱弱,才能让他不推拒和自己的肌肤相触。
啊……肌肤相触……她在想些什么?不过是想让他抱着自己……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求那样,抱着自己……
章凌之一动不动,想让她靠得舒服点。
“小叔叔……”她手指抠着他官服上的刺绣,有气无力地咕哝:“你……和那个罗小姐,相看得怎么样了?”
话一问出口,泪水就随之涌了出来。
她用尽了力气,方才问出,她甚至想,这种事情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他这么出类拔萃,任谁看了都会心生爱慕,除非自己造的那个卑劣的谣言来得及从龚小姐口中传到罗小姐耳中。
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他挺括的官服。
她在等一个宣判,然后预备着自己要怎么做,或许是吻上他的唇,然后告诉他她的喜欢。至少在他成亲之前,她要叫他知道,否则把这个心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她会受不住。
虽然她的一辈子,可能也不会有多长。
第26章 醉酒告白酒后方能吐真言!
芳嬷嬷就这么站在一边,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小姑娘眼中的噬魂绝望,将她也看得心颤、心痛。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或许自己应该成全她这一点小小的心愿呢?被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到,她迅速摆了摆头。
这怎么能成呢?!章大人算是宁姐儿半个养父,又是老爷的挚友,老爷将宁姐儿托付到他手上、又托付给自己,这就是对他们的信任。这种乱了纲常的事,可万万做不得。
“这事儿,你倒是记得清楚。”章凌之苦笑,拍抚着她的肩,像儿时哄她那样,“我没去成,你这几日昏迷,我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同什么罗
小姐相看?都要照看着你呢。”
冬宁瞬间瞪大了眼,把眼泪鼻涕一抹,直起身看他,“你没去?!”
“嗯。”
“真的?!”心中陡生狂喜,她觉得什么痛都没了,甚至恨不能掀开被子,下地手舞足蹈一番。
见她高兴得要从床上跳起,章凌之无奈弯唇,按住她的肩膀,“行了,瞧你高兴的这样,有这么开心吗?”
“嗯嗯!”她用力点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弯弯的眼睛眯起,透着一股傻气。
“小叔叔,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她指了指自己包扎起来的头,“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又胡说!”他眉毛一下竖起来,厉声道:“这俗语是叫你这么用的吗?”
芳嬷嬷听了也生气,听她这语气,倒还庆幸自己摔了这一下。“宁姐儿!幸好我把那个该死的秋千拆了,你可真是能胡来!”
面对两个大人的指责,她撅撅嘴,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反正……算我这一下没白挨……”说完,也怕又挨训似的,把头低下去,抠抠自己的手指。
章凌之看她这样,心中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一颗心像是被浸在腌着糖渍的青梅汁里,胀胀的,酸酸的。
他叹气,低低沉吟:“傻孩子……”
芳嬷嬷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心中不确定,章凌之究竟感觉出了多少。
*
冬宁这一次晕倒,可谓惨烈。
她头上摔的那个包太大,这几日睡觉总要侧着才是,可她又天生是个好动的,晚上睡着睡着觉就又滚回了平躺的姿势,这一下挨着脑后那个大包,疼得她龇牙咧嘴,半夜就给弄醒了。
哎,真是好痛苦哦,嘤嘤嘤(╥╯^╰╥)。
可也正因为这次意外,又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创作热情。
心中有一些故事,想要迫不及待地写出来,生怕哪日眼一闭一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顾虑,她可不敢跟芳嬷嬷直说,生怕她又是一顿斥责,还要逼着她“呸呸呸”!说要把这种不吉利的话赶紧吐出去。
算了,他们大人永远都不会懂的,或者说,那些健康的人永远也不会懂的。以前她还小时,还会忍不住跟芳嬷嬷忧伤几句,可现在,她索性地也不说了,懒得去费那个口舌,只是自顾自地写啊写、废寝忘食地写啊写……
经常地在小书屋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灵感来得汹涌时,她甚至连觉也不愿睡了,觉得那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晚上便偷偷点起灯,趴在被窝里又继续写啊写。
有一次被起夜的芳嬷嬷发现,唰地掀开她被子,盛怒之下,芳嬷嬷干脆抢过那沓稿纸,唰唰撕掉。
“我写!我让你写!写这么些鬼玩意儿做什么?命都被你耗没了,要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用?!”
“啊!!!!你还给我!还给我!”
冬宁尖叫着去扑抓她手中四分五裂的稿子,那是她辛辛苦苦半个多月的心血,凝结着她全部的爱与梦想,是关于一个叫颜冬宁的人在世上活过的痕迹……
冬宁去夺,但是病弱的她哪里是高大威猛的芳嬷嬷的对手,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两个人正歪缠间,屋子里燃起一股焦味,再转头去看,二人皆骇然作色。
帷帐被撞倒的烛火烧起来了!
那一夜,整个章府都被折腾了个通宵。
还好发现得及时,在造成更重大的损伤之前便扑灭了火,但冬宁躲在被窝里偷偷写话本子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败露了。
“大人,就是这个东西。”
芳嬷嬷将那已经被撕得稀烂的“罪证”递到章凌之手上。
端坐上首的男人俊脸紧绷,扫过前面垂头罚站的少女,锋利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他接过那沓“废纸”,随手翻了几下,因为太过散乱,又有一些佚失,拼拼凑凑才能勉强读懂几个故事。
大概是写山里的精怪和人间的男女。
冬宁两手交握在身前,低头不说一个字。
“你躲在被窝里,就为了写这个?”
“嗯……”她点头,“小叔叔……对不起……”对不起把他的屋子烧了,真的真的很危险,连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后怕。
“我……我会赔钱的……”
“这个不重要。”他打断她,目光沉沉,压在满脸愧疚的小姑娘身上。
“为什么非要夜里都点着灯写?这样真的很危险。”
她咬了咬唇,不知要怎么说与他明白,索性放弃,只开口道:“我只是想快点写完……想再快点……”
他语气中有轻微的叹息声,不易被人听去。
“就这么着急吗?”
“嗯……”点点头,泪水顺下巴滑落,啪嗒一下,掉一滴在地砖上。
沉重的眼泪,也好似砸在了他心间,蔓延出无边的哀伤。
*
叠彩园内,又架起了一张新的架子床,更大,也更漂亮。连帷帐都是双层的海棠轻纱刺绣,足够满足任何一个小女孩儿的梦幻想象。
看到新床落地的刹那,连芳嬷嬷都忍不住感叹,章大人真是把冬宁当亲闺女养了,若以后真当了爹,怕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这么漂亮的新床,冬宁却高兴不起来。
因着手稿的事,她和芳嬷嬷好几天都没有说过话了。冷静下来后,芳嬷嬷也懊悔自己当时的冲动,不该说撕就撕了,于是连着几日,都在换着花样地给冬宁做好吃的。可冬宁只是不领情,连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她们之间从未生过这么大的嫌隙。
章凌之察觉到了冬宁的失落,吃饭的时候尤其,平常叽叽喳喳缠着他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如今一个字都没有,这让饭桌一下冷清下来。
事情的转机在一个清晨。
那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早晨,冬宁从睡梦中醒来,照例想赖会儿床。懒懒翻过身,手触到枕头边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睁眼,微微撑着身子抬起,是一本装订精美的书。疑惑地打开,呆愣了片刻,慌忙去一页页翻,又一页页来回翻……
越翻,眼前的字迹越模糊,不小心一眨眼,一滴泪啪嗒洇湿了纸面。
她慌忙把书盖上,生怕泪水脏污了这本书,紧紧拥到怀里,任泪水肆意汹涌。
是她的故事,是他的字。
那力透纸背的苍劲笔法,她太熟悉,因为三年多以来不厌其烦地教导,她欣赏他的字,模仿他的字,连她自己的字也越写越像他的。
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把她那被“五马分尸”的手稿又重新拼凑起来,规规整整,誊抄了一版新的给她。
这背后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她不敢估算,尤其他还需为了朝堂之事日理万机。
她就想啊,他这么好,自己这辈子还怎么喜欢上别人呢?
委托芳嬷嬷将那本书放在她床头的当日,章凌之回府便换了身常服,去叠彩园寻她。
“怎么样?这下高兴了没?”他期待地问,仔细去探她的神色,狭长的凤眼闪着细碎的光,菲薄的红唇微扬,那总是染着冷色的眸子此刻却在眼尾处挑出一抹温柔的弧度。
她忽然就想吻他,想撬开他的齿关,寻他最贴近的温度。
如果这辈子都没能得到他,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颜冬宁陷入了苦苦地挣扎。
章凌之的两次相看都被她“意外”搅合,可接下来呢?她不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能够屡次
破坏掉他的亲事。
孃孃说得对,他耗到这个年纪,总归是要成家的。心里越发着急,她甚至破罐破摔地想,那就跟他坦白好了,即使最后的结果是叫他对自己退避三舍了,那也好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别人,然后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一辈子。
没错!
她握紧拳头,给自己鼓了鼓气。
颜冬宁,你要勇敢,你要出息,为爱冲冲冲!
可白日里给自己鼓足了劲儿,真到晚上一面对他,就又哑了火。
“你看看你这个课业!脑子里又在琢磨些什么?字也写得马虎,文章还有还有好几处错漏。”他手指在冬宁的课业上敲得邦邦响,锁着眉头圈几个朱批,一一给她讲解一遍。
“自己好好动动脑子,再把文章改一遍,一会儿拿来我检查。”
“哦。”她拿过那课业,灰溜溜地回了小书屋。
哎!
下巴嗑在书桌上,长叹一口气。她有气无力地拿起笔,只好又强迫自己元神归位,集中精神思考着他刚刚圈出的问题。
可时不时的,他那迷醉的吻她的模样就会闯进脑子里,甚至连他蹙眉训斥她时的严肃都会令她小鹿乱撞,进而胡思乱想……
修改后的课业交过去,她硬着头皮站在一边,果然,他绷着嘴角,将课业啪地往桌上一拍,听得冬宁下意识一个哆嗦。
简直不像话!
章凌之抬头,方要开口训话,却见小姑娘咬着唇,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心唰地就软了下去。想想自己是不是严厉太过?忽略了她的感受。
“雪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叔叔吗?”他语气温柔,循循善诱,眼里的关切分明。
“我……我是……”冬宁抖着嘴唇。
我只是喜欢你呀。
可这句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不太舒服……”
章凌之心慌,立刻起身,手轻轻盖上她的后脑勺,“上次摔到的地方还没好吗?”
冬宁心虚地摇摇头。
章凌之立马作罢,也不压着她做功课了,放她回叠彩园歇息。
又一次无功而返,冬宁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夜里她闷在被子里,气得直捶床。
啊啊啊啊啊!!颜冬宁!你能不能支棱一点!
思来想去,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好主意”:酒。
是的,都说酒后吐真言、酒壮怂人胆,她可以把自己灌醉,然后再去找他呀!到时候,就能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
可这个要实施起来也很麻烦,这首先,要躲过芳嬷嬷的看管还灌下这么多酒,就属实不易。
从小,家人把她宝贝得紧,自己很少有能离开家仆视线的时候,而今跟着芳嬷嬷寄住章府,这位严肃较真的老仆妇更是生怕她出事,恨不能寸步不离。就上次荡秋千的意外之后,芳嬷嬷就差没把眼珠子粘她身上了。
哎,真是烦人!这种时候,她真是痛恨死自己这个病恹恹的身子了。
又是一阵头脑风暴,她终于又琢磨出了一个“好法子”。
闲来阁。
少女戴着幂篱步入雅间,看到坐在窗边熟人的那一刻,激动地摘下帷帽,“照照!”
被唤为“照照”的少女热情地迎过去,拽着她往桌边坐下,“快!看看要吃点什么,赶紧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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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照大名胡照心,是和她过去住同一条巷子的手帕交,性子向来奔放,比她还能闹腾。以前两个人住一条街时,她因被家里人圈得紧,都是照照翻过墙来,带她偷溜出去“使坏”。
别的小女孩儿不敢做的事儿,她们两个都敢,用颜母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臭味相投”。照照更是从小便显露出了“街霸”潜质,是能把小男孩都欺负哭的存在。然而不同的是,冬宁每次闹过后,都能凭着哭唧唧呼喊身子不舒服从心软的父母手下逃过一劫,照照那可是实打实被父亲按着揍过。
二人坚固的友谊就此形成。
冬宁看了眼菜单,随便点了碗冰糖雪梨元子,转头朝芳嬷嬷撒娇,“孃孃,我想吃西街口的那家驴肉火烧,你帮我和照照带两个过来吧。”
芳嬷嬷又扫了眼胡照心,少女小巧的脚在马面裙下晃荡,手托腮,细长的眼吊着,一副悠游自在的模样。
姑娘小时候是能胡闹,现在到底也长大了不少,况且自冬宁搬去章府后,她俩也难得见上一面,想着也该是让她们小姐妹好好说会儿话了。
“成,我去,你俩就给我安安心心待在这儿,都是十六岁的人了,再不许乱来。”
她不放心地叮嘱,冬宁一边应着,将她打发走了。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儿。”胡照心丢一颗油炸花生米放嘴里,漫不经心地咀嚼。
冬宁趴在窗台边,目送芳嬷嬷的身影出了闲来阁的大门,立马又坐回她对面,“快!什么酒喝了能醉得最快?”
胡照心的花生米卡在了牙齿间,“哈?!”
第27章 窒息深吻被他吻得快要断了气。
“咚咚咚”!
酒博士连上了三壶女儿红,掩上门退出去。
“这个……你确定女儿红能醉得快吗?”
胡照心耸耸肩,“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我哪儿懂什么酒?”随后咧开大嘴一笑,“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颜冬宁:“……&*%¥#@”
用表情骂完一通脏话,她彻底无语凝噎。
“嗨,别啰嗦了,赶紧地吧。”她把剩下的花生米丢回去,拍拍手,站起身给她往碗里倒酒,“就你那个浅坛子酒量,喝就完事儿了。再磨磨唧唧,你家芳嬷嬷都该回来了。”
冬宁一听,二话不说,拿过那碗仰头就开始猛灌。
“唔……咳咳……咳咳咳!”
没喝几口,她便被辣得直呛,张开嘴呼哈呼哈喘气,“这是……咳……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难喝?”
她看那些大人对酒如此沉迷,又三令五申不准小朋友喝,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结果一喝下去,辣得她喉咙都要烧起来了。
胡照心瞧她这样,乐得拍掌跺脚,前俯后合,差点没从椅子上滚下去。
冬宁默默丢一个白眼给她。
“算了,你没喝过酒就慢点。”
“不行。”她重新端起那碗,重重呼一口气,仿佛要赶赴刑场的悲壮。
时间不等人,务必要赶在芳嬷嬷回来前,把自己灌醉!
胡照心摇摇头,“那个收养你的小叔叔,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胡照心知道她的秘密,每次冬宁憋不住难受的时候,都会来向她倾吐。
“嗯……”一说起他,少女脸颊又染上羞赧。
胡照心看得打个哆嗦,“啧,受不了,一个二十八岁的老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才不老呢!小叔叔那是正当年!”冬宁气得脸憋红,圆圆的眼睛瞪着她,差点跳起来拍桌子。
胡照心撇撇嘴,忍住即将飞扬而出的邪魅一笑。
她就是故意的,每次一说那个“小叔叔”的坏话,冬宁就急得要跳脚,不管逗弄她多少次,冬宁总能上当。
“懂懂懂,我看你家小叔叔,也是风韵犹存呀。”
娇嗔地剜她一眼,冬宁又继续捧起碗,皱着脸、捏住鼻子,咕咚咕咚往下灌。
…………
“宁姐儿,你的驴肉火烧,我给你买来……”
芳嬷嬷推开门,就看到冬宁倒在桌上,满屋子的酒气,全都是从她身上透出来的。
“宁姐儿!”芳嬷嬷把驴肉火烧一摔,冲过去将她扶起。
冬宁迷迷瞪瞪睁眼,看清了来人后,软趴趴的小手环住她的脖子,“孃孃……回家……我要回家……”
芳嬷嬷瞟一眼对面还老神在在的胡照心,气得牙痒痒。
“哎!我发誓,每一口都是她自己喝的,我可没有逼她。”她双手举起,立马争辩。
芳嬷嬷扫一眼桌上,三个酒壶一一摇过去,全空了。
“胡照心!”她中气十足一吼:“回头我就告诉你爹去,说你偷跑出来喝酒,让他打你个屁股开花!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拉我们宁姐儿使坏!”
“不是……你告我什么呀?我可是一滴都没喝。”
芳嬷嬷将冬宁背到背上,少女呼吸沉沉,手从她脖子两边垂下,彻底睡死了过去。
也不知道她这么个身子,喝酒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胡闹胡闹!你们就专会胡闹!哪儿有未出阁的姑娘家同你们这样似的,回头就该叫你爹关你一个月禁闭!”芳嬷嬷跺脚恨恨道。
胡照心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早就知道,这个张牙舞爪的老仆妇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嗨,没办法,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嘛。
芳嬷嬷将冬宁一路背回了叠彩园,把小姑娘平放在床,立马就跑去烧醒酒汤。
待她端着汤过来时,却见床上被子掀开,早就没了人影子。
坏了!
这个丫头,她又瞎跑去哪里了?!
燕誉园。
冬宁摇摇晃晃,依着记忆里的本能,寻了过来。
酒劲儿来得凶猛,在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告白,告白,还是他/妈的告白!
她进到燕誉园,一路畅通无阻,拖着沉重的身子迈上台阶,终于站到了他的房门前。
仰起头,抡起胳膊使劲往上砸,“章凌之!你给我开门!”
正在给章凌之换衣服的茯苓吓个大跳,瞪起眼睛,看向脸色不太妙的主子。
“把门打开。”
“是。”
茯苓将刚脱下的官袍顺手搭上衣架,迈着小步过去开门。
门打开,一道人影扑过来,倒她身上。
“呀!”
她连忙扶住,手拍拍她的肩“雪儿姑娘……”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上的人便被一把抽走。
“怎么回事?怎么喝成这样?”章凌之抓着她的肩膀,怒气隐隐升腾。
冬宁看清了面前的人,嘿嘿咧嘴一笑,手环住他的脖子,带着酒气的馨香扑向他的鼻息,“小叔叔……”
章凌之眸色一暗,连忙用力将她肩一提,带着她磕磕绊绊地迈过门槛。
“去,给她熬碗醒酒汤来。”
“哦……哦哦。”在一边看傻了的茯苓连声点头,转身就走,台阶上迈到一半,忽而想起什么,提着裙裾打转,将房门砰地关上。
摆脱了门槛的阻碍,冬宁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毫无阻滞地贴在他怀中。
章凌之刚脱下官袍,身上只着一件菲薄的单衣,少女温软的身体帖过来,香气和温度渡到他的肌肤上,甚至她砰砰地心跳声,都在击打着他的胸腔。
呼吸猛然急促,他咬牙,双手反到脖子后去扒她的手。
喝醉酒的小姑娘似能迸发出无限的力气,柔嫩的小手死死扣住他的脖颈,怎么掰也掰不下。
又怕弄伤她,章凌之泄气,只好软着声音哄:“雪儿听话,手放开。”
听话,听话,又是叫她“听话”!
从小他就让她“听话”,就连他要娶别的女人了,也只会来一句“听话,别闹了”……
她唰地抬起头,被酒气沁得红润的嘴唇委屈地嘟着,美丽的猫儿眼雾气迷濛,水波盈盈,似有无尽的话语要从那其中汪洋泄出。
“我不要听话,就不听话……”她咕哝出声,朦胧的眼神倔强又可怜。
章凌之怔了瞬,竟是被她这模样逗得笑出声。
“好,那雪儿千万别松手,抓得越紧越好。”他又带上了哄小孩儿的语气,手指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拨到鬓边。
冬宁本就惺忪的醉眼更是失了神,只聚焦到他红艳艳的唇瓣上,薄薄两片,挂着簇温柔的笑意,那里的柔软和温度,叫人在梦中都会迷恋。
她呆呆地,小嘴微张,踮起脚,阖眼吻了上去。
柔香的唇瓣贴上来,丁香轻轻刮擦着他的齿缝,试图从那里探出一条甬道。
瞳孔剧烈震颤,他身子僵直,动弹不得。
入目,是少女细腻柔滑的肌肤,脸颊贴着他的脸颊,鼻尖轻蹭他的鼻翼,醉人的少女香渗透毛孔,在他战栗的血管内流淌。
那如蝶翅般轻轻颤动的墨黑羽睫,诉说着她的恐惧与孤勇,每扇动一下,都似在他的心里刮起狂风骤雨。
刹那回过神来,双手触到她的肩膀,正要去推,娇弱的小蛇调皮地一刮……
突地,手滑至后背,用力一按。
“唔……!”
冬宁一下撞上去,轻吟出声。
后背被一双铁臂有力地箍住,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乱冲乱撞的小蛇被卷进,近乎暴虐地含弄,在汁水淋漓的空间里,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他的吻来得蛮横,不允许她逃脱一点掌控,每一次舌尖发麻的退却,都被他挺枪大加征伐。对待被追缴回来的逃兵,只有更猛烈的“惩罚”:是被抛上空中、然后吮吸至舌根的追讨。
伴随着刺痛感,是令神经都震颤的欢愉。
“唔唔……”
她眼角含泪地呜咽着摇头,发出濒临窒息的呼救。
在失去最后一丝空气的前一刻,他终于放开她。
空气重新灌入焦燥的胸腔,冬宁深深吸气,如涸辙之鲋重得活水。
她上气不接下气,迷茫的醉眼模模糊糊映出男人英挺的轮廓,却探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面前的人抬起手,滚烫的指腹擦去她嘴角晶莹的涎水。
脚底板发软,她像条离水的游鱼,借着他的搂抱攀附其身。
脑子里全是乱的,一团浆糊,但清醒时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还在敲打着她:要告白。
“小叔叔……我……啊!”
双脚忽然离地,他两只手用力一提,让她踩上了自己的脚背。厚实的鹿皮官靴将她带到了更适合的高度,不需像刚才那般勾着头吻得脖子发酸。
右手按住她的后脑,略一低头,轻松衔住少女香甜的唇瓣。
“嗯……”
再度被他占领,原来以为的停战,只是败军的一厢情愿。他像个不知餍足的骄兵,得胜之后还要扬鞭长驱,将本就溃散的败将打得连连求饶。
少女的手指一用力,他后脖颈被抠下浅浅的血痕。这种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的刺痛,叫他渴求更多的汁水,以此来疗愈那即将泛起痒意。
那双一向冷峻的凤眼轻阖,眼尾勾出微薄的潮红,高挺的鼻尖抵上少女柔嫩的脸颊,有节奏地去顶,一下又一下。
贪婪地,不知疲倦地逗弄,时轻时重,有滋有味。
“嗯……唔……”
冬宁脸不耐地皱起,这纠缠似乎冲破了身体某处隐秘,莫名地,她感觉到了一阵暖潮,像天然的温泉,如此自然地涌动着……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要哭出声。
感受到了怀中人不安的扭动,他终于松开了她。
粗重地喘着气,他替她去捋脸上的乱发,贴近的身体却一刻也不舍放开。热气在两具躯体之间蒸腾,空气中暗涌的欲望并没有因吻的停止而湮灭。
冬宁艰难地睁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身上被蒸得潮湿的沉香气,还有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大手,提醒着她,眼前的人是谁。
“小叔叔……”她潮红的小脸儿一皱,秀气的鼻头也跟着耸动。
“嗯。”他低低应一声,磁沉的声音像在热砂上滚过,抬手,拂去她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唔……你……你抵着我了……”
刹那,空气安静得可怕。
叹息声落在耳边,他将她拥到怀里,鬓发摩挲着她的鬓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少女香气氤氲的脖颈,“雪儿乖,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她嘴角不自觉弯起,头轻轻靠上他的肩,“嗯。”
空气中的湿度慢慢降了下去,连热气也逐渐消散,那股神秘力量,也随之退却。
不变的,只有一个沉稳的,宽大的,令人安睡的怀抱。
第28章 床单淋漓他的心思,肮脏又卑劣。……
又是在一阵头痛中醒来。
冬宁从床上坐起身,握成的拳头小手抵在额头上揉按。
疼啊……真是太疼了……
都说宿醉的滋味不好受,可要尝试过一回才知道,真的跟抽去了人的筋骨似的,浑身上下懒懒散散的,还蔓延着挥之不去的酸痛。
只是……这舌头怎么麻麻的?
莫非自己喝多了酒,会把舌头也给麻痹了?
奇怪……
她心里嘟囔着。
呀!
猛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来。
昨儿个自己告白了吗?咦?她怎么全忘了?忘了,通通忘干净了!
她拼命敲打自己的头,试图将那粘稠的记忆从脑子中抖落出来。
一下、两下、三下……
她瞪大眼!
惨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最后一缕清晰的记忆,还停留在坐在对面的照照给自己喝酒鼓劲儿的场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完了完了完了!
也顾不得那恼人的宿醉,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身子紧张得弓起,手塞到口中紧紧叼住,如同一只即将被丢入沸水中不安跳动的虾子。
“怎么办……怎么办……?我昨晚到底去了没去?”
她气不过,手又拼命捶两下头。
死脑子!你快想啊!赶紧想起来啊!
呜呜呜┭┮﹏┭┮,还是什么也不记得。惨了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这下该怎么面对小叔叔?
芳嬷嬷推开门,就看到冬宁自言自语地在屋里走动,不时地还要举起手,敲两下自己的头。蹙着眉,鼓着腮,嘴里不知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芳嬷嬷:“……”
完了,看样子,姑娘醉酒的后果挺严重。
“宁姐儿?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芳嬷嬷走过去,控住她胡乱舞动的小手。
冬宁苦着脸,“孃孃,我昨天喝醉了后,有……做什么吗……?”
芳嬷嬷老脸立马唰地拉下来,“你还有脸说!你昨儿怎么回事?谁允许你把自己喝成那样的?喝醉了也不安分,还到处瞎跑!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敢碰一滴酒,我就……”
“你说什么?!”
冬宁惊慌失措地打断,“我……瞎跑……我跑去哪儿了?”
芳嬷嬷不忿地吔她,“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我刚把你背回床,不过就去熬了会儿醒酒汤的功夫,转头你人就不见了。”
“最后还是章大人给你抱回来的,你早睡得不省人……”
“啊?!”
冬宁又怪叫,吓了芳嬷嬷一大跳,“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
自己昨天果然去了燕誉园,所以呢?告白了吗?
问题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急死个人了都!
“孃孃,快!快帮我打洗脸水来!”她急得原地跳几跳,说话间就去衣橱里寻摸衣裳去了。
芳嬷嬷不罢休,跟上去,口中还在不停叨叨,“你老实跟我说,你昨儿为什么突然跑去喝那么多酒?”
冬宁一边翻找衣裳,肩膀不耐烦地把贴上来的芳嬷嬷顶开,“哎呀!我就是突然好奇,觉得好玩儿嘛,就去试试了。”
芳嬷嬷撇撇嘴,还想训她几句。见她这着急忙慌、心不在焉的模样,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想着回头再说,转身给她打水去了。
燕誉园。
冬宁踮着脚,贴着月洞门,鬼鬼祟祟往里探头。
园子里有两个婢女在洒扫,不多时,茯苓端着盆兰草从房内出来,预备拿到外面晒晒太阳。
“茯苓姐姐……”
她小小声唤她。
茯苓抬眼,正看到月洞门上探出的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
她袖子掩住嘴,偷一个笑,将兰草递给一旁清扫的侍女,迈着小步迎过去。
“雪儿姑娘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呀。”
胳膊被冬宁紧紧拽住,她小脸儿紧张兮兮地皱到一起,“茯苓姐姐,你知道……我昨天喝醉了酒过来……有……有做什么吗?”
茯苓偏了偏头,秀眉轻蹙,“没有啊,你一过来就醉醺醺的,主子叫我去熬醒酒汤,待我过来时,就看到你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主子就在床边守着你。”
至于她过来时,两个人明显红肿的嘴唇,呃……她不敢说。想起章凌之扫过来的凌厉眼神,她便直打哆嗦。
“今晚所见之事,哪些你看到了,哪些你没看到,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
茯苓是个极其通透的丫鬟。
她当然明白,便挑挑拣拣地说。
“什么?!”
冬宁再次受到惊吓。
“你说是我……昨天睡了小叔叔的床?!”
“嗯呐。”茯苓沉痛地点点头,见小姑娘发蒙的模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给她加上一句:“不过这还不是最僭越的。”
冬宁转过心如死灰的面庞,“还有什么吗?”
来吧,让暴风和骤雨都一起来吧。
“你那时喝醉了,一上来就敲门。”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气运丹田,努力还原她昨日那震天动地的大吼:“‘章凌之!你给我开门!’”
冬宁脸瞬间一黑,眼睛都发直了。
“你是说……我竟然还叫了,我……我对小叔叔直呼其名?!”
“嗯呐。”她又更为沉痛地点点头。
“天呐!”冬宁捂住脸,哀嚎一声。
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之事?况且通过茯苓的描述推断,她和小叔叔还有一段独处的时间,那所以在这段时间内呢?自己到底……有没有告白啊啊啊啊!急死人了!
冬宁这一整天都坐立难安。
简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看书看不进去,写话本子写下去,连午觉都睡不着。饭后躺在床上,她望着头上的海棠刺绣帷帐,眼睛瞪得像铜铃,睡意全无。
怎么办?此时此刻,只有等小叔叔回来,跟他当面对峙了。
她心里面盘算出了一整套主意,等他下值回家,自己便去找他,看他是何反应,再随机应变,嗯!
偏偏今日正逢杨秀卿六十大寿,章凌之去杨府参加酒宴,逗留到亥时才坐着轿子悠悠地回来。
恩师大喜之日,他自然免不了俗,喝了不少酒。好在人倒是没醉,就是身上的酒气浓郁,裹挟了一身疲倦,一来就坐到书房,揉按眉心,合眼养神。
茯苓熬上醒酒汤,端着往书房去,却被半路不知从哪个蹲守点冲出来的冬宁截胡。
“姐姐,我来吧。”
茯苓了然地点点头,含着甜蜜的笑意,目送少女袅娜的身子晃进了书房里。
“蹬蹬”。
在深呼吸了三次,又徘徊了五次之后,她终于敲响了门。
“进来。”
还是他一如既往的沉稳声音,带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威严。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口,她饱吸一大口气,推门进去。
章凌之手撑着额角,懒懒掀起眼帘,看到来人是她,面上并无波澜,只那锋利的脸似乎比往常还要冷峻。
咕叽。
冬宁猛猛咽了下口水。
忽然发现,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实在有限,从他脸上,看不出端倪。所以……到底告白了没有哇?哭唧唧……
冬宁欲哭无泪,端着汤碗的手腕都僵住了,只觉他附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过于冷静,以至冷酷,似将她寸寸剥开,令她无地自容。
“小叔叔,喝点汤醒醒酒吧。”她笑容僵硬,把碗落在他手边。
章凌之侧头,手扶住搭手靠进太师椅里,仰面看她。
无声的眼神落下,似有千钧重,压在她头顶。
“昨天为什么跑去喝酒?”声音沉冷,是长辈带着威压的质问。
冬宁紧张,下意识咬住唇角。
一小截贝齿小心翼翼地探出,紧紧扣在嫣红的唇瓣上,胆怯,又勾人。那口中滑嫩的滋味,他狠狠尝过,的确蚀骨,仿佛至今还停留在舌尖末梢。
喉结吞咽了下,他偏过点头,眼神胡乱落在桌面的纸张上。
“我……就是……觉得好玩,没试过,想尝尝滋味……”她胡乱编造着理由,头不自觉低下去,又开始了她心虚时抠手
指甲的坏毛病。
章凌之眼神飘回她脸上,小姑娘抿了抿因紧张而干燥的唇,殷红的小舌舔一圈嘴巴,上嘴唇立刻润了层薄薄的水光,烛光下晶莹剔透。衬着盈盈的水瞳,越发柔弱娇怜,就像昨晚被自己按在身下欺负的模样……
修长的指尖急速敲打着桌面,随着心率的升高、呼吸的加快而愈发仓促起来。
终于,桌面的轻扣声放缓下来,他沉着声音,严肃依旧,“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你这个身子,能胡乱喝酒吗?!”
一下又忘了去求证那尴尬的“告白”事件,她忍不住回嘴:“那不试怎么知道嘛……”
“那现在试过了,你就是不能喝。”
“为什么?!”
她抬头争辩,不期对上他清冷的凤眸,一下像被锁住了心跳,嘟哝着嘴,话都说不明白,“我……我……我喝醉了……是会做什么……不好的事吗?”
头心虚地垂下,手握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微微的刺痛。
章凌之瞧她这样,眉眼微动,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很好,看样子,小姑娘彻底喝断片了。
她不记得他吻过她。
虽然是小姑娘先主动,可毕竟她是喝迷糊了,而他却是清醒的。
前所未有的清醒。
对,如果说上一次的出格是因为媚药驱使,他尚且还可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开脱,那么这一次呢?面对醉酒胡来的少女,他竟然没有推开,吻了一次不够,还要索取第二次,直至把她磋磨到在怀中哭着求饶……
还好,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情,那就这辈子都不要记得好了。
“我会告诉芳嬷嬷,日后不许你再碰酒。”他紧盯着她,严厉道:“你一喝醉酒就呼呼大睡,简直地不分场合。”
冬宁脸羞红,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睡了他的床一事。
“啊……我喝醉了酒,就只是……睡觉吗?”
有点庆幸,可又有点失落,她也厘不清自己心中混乱的念头。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句。
“这次喝酒,实在放肆太过,罚你把《孟子》誊抄两遍,三日后我来检查。”
“啊?!为什……么……”她急着辩解,目光触到他严厉的眼神,声气儿又弱了下去,只好绞着手指头,心中暗自嘟囔:
讨厌鬼,小叔叔真讨厌,哼!(〝▼皿▼)
知道自己没有告白成功,还为此挨了顿罚,冬宁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这次给你个教训,记住了,下不为例!”
冬宁走后,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章凌之双手撑住沉重的头颅,宽阔的肩膀塌下来,整个人恍若被抛至海上的孤舟,茫然飘荡,心灵找不到支点。
想起今日寿宴上,杨秀卿特地把他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凌之啊,你到底怎么回事?和龚家做不成也就算了,可明明都已经同罗任丰约好了,到底什么天大的事?让你临时说不去就不去了?”
“哎!”他长袖一甩,猛烈叹气,“你是不知道,这罗任丰是个体面人,人嘴上不说生意见,其实心里头这根刺儿呐,可大了去了!都是同僚,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说说这事儿办得……”
“你这么一闹啊,这个相看的事儿,往后啊……”他无奈地摆摆手,“都难说了。”
“下一个啊,我也没法儿再给你介绍了,你就给你师傅,留一点老脸吧。”
想起杨秀卿的恨铁不成钢,被酒气熏得撕裂的脑仁更是疼痛不已。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相看一次次地泡汤,自己眼看得就要成了个没人要的“大龄光棍”,如今还对自己的养女……
天呐……
头疼欲裂,他加大了食指的力道,用力按压太阳穴,只希望可以让自己混沌的头脑清醒一点。
昨夜的情形,他在脑海中回顾了无数遍,愈发觉出心慌。雪儿虽说醉着,可她分明清晰地认出了自己的脸,口中叫着“小叔叔”,还一边踮脚吻了上来……
究竟为何?
他想不明白。
或者说,心中有了猜测,却不敢去印证。
联想起她对自己娶妻一事的激烈态度,加上昨夜那醉酒后的举动,不得不叫他往糟糕的方向推想。
可能怎么办呢?这种事,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她,倒显得是自己自作多情或别有用心了似的。
哎……
他靠回太师椅,头枕上搭脑。烛光跃动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描摹出山峦起伏般的英伟轮廓。只那一双眉眼,似山湾处笼着的水波,漾出一泓清愁。
怪自己太疏忽,也太纵容。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对情爱正是懵懂,模糊地憧憬着,却又不解个中滋味,错把崇敬或依赖当作/爱慕都有可能,甚至因为对男子的身体感到好奇,将他作为了探索的对象。
他无意责怪她什么,小姑娘毕竟年少不懂事。
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他呢?
章越,你自己呢?
雪儿少不更事,可自己却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昨夜不仅没有阻拦,反是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索吻,像个不知餍足的毛头小子……
苍天呐……
宽大的手掌抚上额头,他只觉额前青筋暴跳,头像要裂开了般。
今日杨府的寿宴上,他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酒,在熏熏的酒意中将自己审视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得不正视这一点。
他,章越,对自己的养女,产生了男女之欲。
许是身体真的旷了太久,不知遭至了什么隐晦的毛病,面对失去意识的少女贴上来的温软香体,竟罔顾人伦道德,就这么迎了上去,只是为了消解自己积攒已久的欲念。
不可。
少女还懵懂无知中,自己作为一个知廉耻、要脸面的长辈,就不该利用这点加以诱导。
他的雪儿这么好,将来,会有许许多多鲜活的少年儿郎爱上她、痴恋她,而她则会从他们优中择优,选出一个真正值得携手一生的情郎。
她的未来还很长,世界还很大,不该在天真无知的年纪,被他困守。
长叹一口气,那高山般伟岸的身躯坍塌了下来。
烛火越烧越弱,高大颓然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摇摇晃晃。
*
是夜,静而深。
是梦,浓而黏稠。
“呲”!
腹部燃起一簇火苗,火势一路往上,越烧越旺,瞬间点燃整个躯体。
没有什么能够将它熄灭,除了少女湿润的吻……
“小叔叔……”
熟悉的呼唤飘荡在绣帐内,却是从身下响起。
埋头趴在腹间,她像只灵巧的狸奴,同火势一样,一路往上,舔舐过所有他最末端的神经,霸道又天真地撬开齿关,采撷着口中的蜜液。
卷着所有的潮湿,又从腹部顺延而下……
“小叔叔……”
她的呼唤含糊不清,像被雨淋过的泥土,粘腻而湿润。
…………
章凌之睁开眼,猝然惊醒。
他一把掀开锦被,脸埋进手中,肩胛骨剧烈起伏。汗水湿透了寝衣,薄薄地贴在身上,蒸发在空气中,是他毛孔中残欲还未消除的气味。
博山炉中的沉香已经燃尽,粘腻的腥臊气缓缓弥散开。
黎明将至的清晨,加深了由心底散发出的寒凉,整个人像被至于冰窖中。
失措只是一瞬,他理了理心绪,起身去外间唤人。
“茯苓。”
听着呼叫,茯苓从床上弹起,披上衣服,过来打起帘子,“主子,您醒啦?”
“灌一桶冷水来,我洗个澡。”
“是……”
茯苓偷偷觑他,只觉他脸色不大好。
奇怪,主子什么时候有大早上起来洗冷水澡的习惯了?怪哉怪哉。
浴房里,水声响起。
茯苓照例去料理床铺,她抖开被子,瞬间惊得捂住了嘴。
呀!这……这这这……
床单上残留着湿痕,明晃晃的,已然干涸。
她猛然缓过神来,连忙将床单团起,一把抽出来。
这要赶紧洗净了才是。
茯苓不无担忧,毕竟这是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才会犯的毛病,她伺候主子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有此情形。怪不得呢……主子独身这许久,最近却开始积极相亲找起老婆来了。
是得赶紧娶一个女人回家了,否则的话……哎,真怕他出什么问题不可。
章凌之从浴房出来,又是一身清爽,茯苓立马拿过朝服,替他穿衣。
绯红的仙鹤补服穿上身,威仪煊赫,气势凌人。怎么也无法叫她和那件事……联想到一起啊。
章凌之凤眼一扫,瞄到床单已然消失,却只神态自若,并无任何尴尬之色,“把那被子也一并洗了,趁着天气好,赶紧晒出去。”他淡然吩咐。
“是。”茯苓脸红到了脖子根,诺诺应着。
他将玉带往腰上一扣,“这件事也不必奇怪,如若是日后还有此情形,遵照今之法处理便是。”
啊?!日后还会有此情形?主子这也太淡定、太坦然了点,莫不是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是……是……”她连声应着,差点没咬着舌头。
“用……用不用……叫个大夫……”她脑子乱成一锅粥,结巴着就问出了口。
自己毕竟是唯一一个知道此秘密的人,少不得还是要关切两句,以示关心。
“呵。”
头顶传来男人无奈的哼笑,茯苓更是脸蛋红到爆炸,闭上眼睛,无颜面对自己。
“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个症结在哪里,他心中一清二楚。
很卑劣,很肮脏。
从第一次冲破底线的梦境起,自那次醉后的深吻,欲念决堤,令他五内俱焚。
到昨夜,那梦境更是荒唐无边,他竟然梦到冬宁给自己……
天爷呀!自己怎会无耻到了这种地步?那可是他亲闺女一样宝贝大的孩子呀……
他闭上眼,头疼地敲打着额头。
“茯苓。”
“是,主子。”
“过几天,我准备去官廨住上一段时日,你跟连翘说一声,叫她收拾一下东西,随我过去一趟。”
“啊?”茯苓还是下意识诧异了一瞬。
章凌之在兵部衙门附近确实有一所官廨,卧室、书房、会客厅一应俱全。但他住惯了这座宅子,除非有什么特别紧急的要事,寻常基本不往那里去,更别说忽然要住这么长一段时日,还把伺候笔墨的连翘也带过去。
章凌之一个眼神淡扫过来,茯苓立马知觉到自己失态,慌忙低头应个“诺”。
主子吩咐什么你应便是,他的决定不是你可以置喙的。章凌之朝中为官日久,官儿也越做越大,那说一不二的作风也带到了府里,没有谁敢在他耳根子边吹软风,企图拧过他的决定。
哦,雪儿姑娘除外。
主子对她,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也只有她敢在这位主子面前撒娇卖乖,从而使他更改自己霸道的主意。
但茯苓没料到,主子这次竟会如此坚定,闹得雪儿姑娘也和他大吵一架。
“我不要夫子!为什么要给我找夫子?!”
冬宁听完章凌之的决定,气得跺脚大吼。
在一旁研墨的连翘立马放下墨条,双手交握退到一边,生怕被主子爆发的怒气溅到身上似的。
“你先下去吧。”
“是。”
连翘赶紧福一福身子,关上门,还没走几步,就被冲出来的茯苓往回顶,压低声音道:“快听听,怎么个事儿?”
她白她一眼,被迫带到了门边。
茯苓搂住连翘的纤纤小腰,脖子使劲抻着,耳朵恨不能贴门框上。
书房里,二人的争吵声僵持不下。
不,准确来说,只有雪儿姑娘一个人在吵闹,主子从头到尾都冷静得可怕。
章凌之双手交握置于胸前,静静靠在太师椅里,冷肃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站在下首的冬宁哭得鼻头红红、眼皮红红,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可怜巴巴地吸着气,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
但这一切,都并未能撼动太师椅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若是昔日,看到她这幅模样,他早就低下那高傲的头颅,走过来,抬起袖子擦她的眼泪,口中一边轻哄“雪儿乖,不哭了”。
但是现在,他像尊冷漠无情的神祇,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看她哭,等她稍微平复下来一点,又冰凉凉地开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最近朝务繁重,我抽不开身,要到官廨住一段时日。你的学习不可废,务必要好好听从夫子的教诲,再不可顽皮淘气……”
“不要!不要不要!”
听他如此笃定的语气,她更是被气急了,抬手一抹,抹了一手背的眼泪,呜呜咽咽更可怜了,“我不要什么狗屁夫子!就要小叔叔教!否则日后,我……我就不读书了!”
没有同以往那样蹙着眉头斥她一句“胡闹”或者“任性”,他只是看着她,静观不语,眼神凉凉地落在她脸上。
小姑娘泪流满面的脸明晃晃写着依恋,甚至是对他深深的执念。过去被忽略的一切,陡然间都在此刻明晰起来。
他有一瞬间晃了神。
还好还好,自己发现得及时,若是听凭她任性下去,真不知日后要闹得如何收场。
“随你。”
他薄唇一开,吐出的字无情又刺耳:“不读书,是于你自己有害。你也快十七岁的人了,不再是小孩子,做什么事情之前,务必先考虑清楚后果。”
哭声更大了,她仰着头,胭脂又是被泪水凝成了一缕一缕,原本苍白无血色的小脸狼狈地暴露出来。
心猝然一抽,他不忍再看,连忙起身往门外走,“行了,我还有事……”
男人凉滑的绸衣擦身而过,她一把抓住他胳膊,两只手紧紧往他小臂中扣,湿哒哒的泪水打湿了下巴,抽噎着哀求:“小叔叔……雪儿以后听话……真的听话……你别不管我了……”
她以为是自己前些时日把他闹得恼怒了:又是搅乱他的婚事,又是喝酒胡闹,又是不好好做功课……自己确乎不是个乖小孩儿,小叔叔定是厌烦自己了。
“你做什么?!手放开!”
章凌之一把甩开她的手,恍若她的手上带着什么骇人的瘟疫。
小姑娘一不留神脱了力,身子一晃,差点栽地上。
他失神片刻,定住身子,狠一狠心道:“雪儿,你记住了,男女有别,以后不许碰我!”
冬宁被他吼得一个哆嗦,连哭声都弱了下去,只是三两下抽泣着,睁着一双懵懂惶然的水眸,怯怯地看着他。
原来他只是拿出朝堂上一半的架势来,都能把她吓个够呛。
以前那些小意纵容,都只是因为他愿意,所以他低头。
可现在,他不愿了。
“唔……”
她用力抿住嘴,眼眶瞬间被水雾充盈,幼鹿般的呜咽声从鼻腔中溢出,恍若被鹿妈妈狠心抛弃的幼崽,晃着它那还没有学会走路的四肢,颤颤巍巍地向母亲再次求一个拥抱。
章凌之偏过脸,狠心不再看她,侧面的下颌线绷得恍若刀锋,每一下偏离,都能带来割破人皮肉的疼痛。
“雪儿,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好自为之吧。”
他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去了寝屋。
徒留小姑娘一个人在书房中,垂着双手,泣不成声。
第29章 任性使气把他写进艳/情/小说里。……
芳嬷嬷坐在床边,温热的帕子又擦了擦冬宁鬓角渗出的细汗,望着小姑娘浅睡的娇颜,只是揪心。
今儿晚上她从燕誉园回来,哭得双眼红肿,一问才知,章大人给她请了个夫子来,自己还要搬去官廨一段时间,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怪不得。
她心中暗忖,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
事。长痛不如短痛,而今叫她早早哭出来也好。
不多时,章凌之竟然敲门来了。
芳嬷嬷仔细看一眼床上,见她只是蹙起眉头动了动脑袋,还没闹醒,方才舒了口气,过去开门。
章凌之一身清修的素白常服,轻移步子,坐到床边,沉默凝视她半晌。
不用再与小姑娘纯挚热烈的眼神对视,他也卸去了刻意伪装的冷漠,一腔柔情不自觉地,就这么漫漫倾泻出来,流连在她脸上。
知道她身子弱,禁不住情绪的大起大伏,稍不留神就容易厥过去。今日又是大哭过一场,身子闹了亏空,早早地便睡下了。
她当真是哭得委屈极了,连睡梦中也轻嘟着嘴,眉头紧蹙,很是不安稳。薄薄的眼皮高高肿起,泛起惹人怜爱的红。
他轻叹口气,跟芳嬷嬷低声道:“去包一块冰来吧。”
芳嬷嬷转身出去,不多时,又捧着湿毛巾卷的冰块进来。
章凌之极其自然地接过手,把冰毛巾轻轻按在小姑娘红肿的眼皮上,这只手拿累了,就换另一只手。
约莫过了两刻钟,芳嬷嬷终于忍不住伸手,使劲儿压着那粗噶的嗓子:“大人,我来吧。”
章凌之摆摆手,她只好又退开,不安地站在一边。
待眼皮消肿得差不多了,他方才将冰毛巾交回芳嬷嬷手里,两只手掌轻轻搓着,让被冰得麻木的双手回暖。
“今天晚上我来过的事,别告诉她。”
他抬眼,墨黑的凤眸对上芳嬷嬷,那里面黑如源潭,讳莫如深。
芳嬷嬷心一惊,猜着他是不是约莫知道了什么,嚅嗫着嘴角,默契地同他点一点头,“老奴知道了,大人请放心。”
似是为了跟他统一战线,她投递去一个坚定的眼神,“有我在,老奴定不会让宁姐儿胡来的。”
章凌之勾起一个苦淡的笑,这老仆妇,果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回头最后看了她眼,小姑娘睡觉不安分,头在枕头上滚两下,解开的乌黑长发又散乱地贴着肉肉的脸颊。她夜里睡觉卸了胭脂,那苍颜病容,更是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人的面前。
扭曲的烛火舔舐着她恹恹的脸,映照之下,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好像她那脆弱不堪的生命,随时都要在光照中变淡,变透明,然后彻底了无痕迹。
终是忍不住,他伸出手,修长洁净的手指将乱发勾到她的耳后。
熟悉的沉香气飘来,从嘴角划至耳边,激荡着她本就不平静的梦。
眉头蹙得更紧了,一滴晶泪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哪怕是梦里,她还在呢喃着承诺:“小叔叔……我以后一定会乖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任性使气惹恼了他,才会让他想要避开。
殊不知,她那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早已经透过那双过于炽热纯真的眼睛,彻底暴露在了两个“冷酷无情”的大人眼中。
*
官廨。
章凌之下了值,刚迈过大门,连翘便迎上来,“主子,王学士过来了,在大堂候了您半个时辰呢。”
他连忙加紧步伐,穿过天井,走到大堂来,一边向坐在圈椅上候着的王柳润行礼,“王大人,久侯久侯。”
王柳润也忙起身作揖,口中客气地寒暄。
他一身素简的深蓝茧绸长衫,灰白胡子飘逸在胸前,说话时瘦长的两颊往内里一缩,更显出文弱之气来。
王柳润是个老翰林了,老老实实编了一辈子书,没怎么登过高位,但也安安稳稳熬到告老退职。而今深居简出,偶尔也会去国子监上几堂课,发挥一下余热。
章凌之特地将他请来,去给颜冬宁那个“小魔头”上课。
知道这丫头不好摆平,瞧王柳润这满脸为难的样子,心中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章阁老,这……是姑娘最近的课业,您请过目。”
王柳润苦着一张脸,把课业递过去。
章凌之接过翻两下,嘴角绷得笔直,隐隐也有点怒气。
这鬼画符的字,一看便是故意为之。自己苦心孤诣教导了她这三年,虽不说把她培养成了个京都才女,但文章策论、诗词歌赋,她也算得上精通。这丫头本就惫懒,推两下才得动一下,但又实在聪慧,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两三年下来,肚子里也是有点墨水了,何至于把课业写成这幅模样?
欲要发怒,转而又觉乏力,只是无奈地叹口气,“这丫头故意跟您捣蛋呢,她远非这般水平。”
“我呀!看出来了!”王柳润摸一把胡子,鼓着眼睛道。
“令侄女实在聪明,可也实在淘气,偏阁老您又叮嘱过,姑娘身子孱弱,不宜打骂。这……”他语塞,摊了摊手,“这我实在无法可想了。”
“恕老朽无能,还请阁老另请高明,只怕再叫我耽搁下去,真要误人子弟了。”
章凌之将课业放回案几上,嘴角挂着抹苦涩的浅笑,“不干学士您的事,她这是在跟我置气呢。”
知道她是故意气他,想把他激回去呢。
越是这样,越不能着了她的套。
就像孩子都会有“断奶期”,过了这阵劲儿,就好了。他总这么想着。
“辛苦王学士,确实叫您为难了。您就只管去给她上课,课业写成什么样,暂时便先不管吧,等她自己想明白过来了,自然也没心力拧着干了。”
王柳润一脸为难,可章阁老如此诚恳的请求,他拉不下脸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翌日,王柳润按着约定的时间,照常来到小书屋,却是没有见到那个“淘气包”,倒是她身边那个年长的仆妇,一直在替她道着歉。
“抱歉,王夫子,姑娘现在人还在床上,身子不大舒服,我立刻就去把她叫起来。”
王柳润心中叹气,暗道章阁老养这么个小祖宗也是不容易,只是淡定地摆手,“去吧,我在这儿候着。”
芳嬷嬷又是弓着腰,连声道歉,退出了小书屋,甩着胳膊便往叠彩园奔去。
“闹够了没有?!赶紧起来!”
芳嬷嬷怒气冲冲揪她的被子,小姑娘像只蚕蛹似的把自己包在里面,怎么拉也拉不动。床上鼓起一个倔强的小包,带着哭腔的怒音从衾被中透出,“我不去!我不去读那劳什子书了!反正我读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了,我不要去……”
说着,呜呜的哭泣声又闷在被子中响起。
自己前几日这么“折腾”,把课业写成那个鬼样子,可他却当没看见一样,连面都不肯露一个。要是以前,他肯定又会皱着眉头,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
她好像怎么做都不行,怎么做都不对。
她乖乖的,他不理她。
她不乖了,他依旧当没看见。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听到冬宁在被子中的啜泣,芳嬷嬷也是心如刀绞,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章凌之做得对。
思忖半晌,她坐在床边,放平声音道:“你跟章大人再置气,可也没有把夫子晾在书房的道理呀。大人是可以纵容你的小脾气,但尊师重教此乃底线,若是他知道你今日此种行为,不知该对我们宁姐儿多失望呢,你说是吗?”
芳嬷嬷几句话,四两拨千斤。
被子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抽泣着扒开被子,露出一颗毛躁躁的小脑袋,眼睛哭成了两只小核桃,下巴蕴着一圈湿气。
“孃孃……我现在就去……我……我不想小叔叔再讨厌我了……”说着,她又仰头掉着眼泪,“他已经……很讨厌我了……我这么不乖……他会不会再也不想理我了,呜呜唔……”她嘴巴扯得扁扁一条,泪水顺嘴角滑落,似乎从未有过的伤心。
一想到他会讨厌自己,心里就难过得不要不要的。
“我的傻闺女呦。”芳嬷嬷心疼得将她揽到怀里,“大人没有讨厌你,他只是……他只是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总是守着你。”
手隔着被子拍抚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儿,“好了,快起来收拾一下,别让夫子等急了。”
冬宁最后还是从床上爬起,简单拾掇了一下,强撑着肿痛的眼皮,坐到了书桌前。
许是真的哭累了,闹够了,她精神损耗太大,没有什么心力
再去拧巴,只是老老实实听夫子授课,老老实实完成课业。
见她一副无精打采,体力不佳的样子,王柳润今日还提早结束了授课。
心事沉重,憋得她胀痛,直要吐血。
夜里她完成了课业,对着自己的一堆纸稿发呆。《灵潭志怪下》的三稿已经完成,很快便能交由书坊老板送去刊印。上部书卖得并不算火,但老板说了,还是有销路,总归也是有得赚。
这就已经很令她开心了。
“往生花”,这个笔名留在了这本书上。
或许百年之后,她的书会被人遗忘,彻底了无踪迹,她并不指望有人能将她的故事一代代相传。但一想到此刻,在烛火映照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有人正在翻看她的书,因为她书中的故事或欣喜、或悲痛,就很足够了。
仿佛人生,不枉来此一遭。
她有爱她的爹娘,有一心护她的孃孃,还有一本本能刊印上自己笔名的书……
她短暂的人生,似乎也能画出一个完满的圆。
只是……唯有他。
所以那个缺口,变得好大好大呀。
突地,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许是澎湃的情绪太汹涌,争先恐后地在她脑海中撕咬,于是提笔开闸,将它们全都倾泻在纸笔间,化为一个个墨点、一块块字符。
就像纷纷活起来了一样,那些散着墨香的字块,串联成一个个故事,是她少女心事最好的倾诉者。
雅缘书坊。
纤纤玉指递过来一本书,上面有些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老板接过那本连名字都还没有的书,细细翻看起来。
少女转头,隔着幂篱,同身旁的仆妇道:“孃孃,你去外头逛会儿吧,我和老板聊聊书的事儿。”
“那不成,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哎呀!”少女不耐烦起来,柔软的小手去推她,“你又听不明白,你在这儿,老板同我都不好说话了!”
芳嬷嬷撇撇嘴,知道她最近心里头不痛快,只好顺了她的心意,“那你快点,我可去去就回了。”
“知道啦知道啦!”她甜甜应几声,目送芳嬷嬷迈出了书坊,连忙转过身子,俏生生地道:“戴老板,你看如何?”
老板正拧眉看得投入,手一抬,示意她不要说话。
冬宁有点高兴,捂住嘴,一双美丽的猫儿眼在薄纱下闪着期待的光。
“不错!不错!”老板把书一合,连声点头。
“你这题材选得好呀!叔侄禁忌恋……”他放低了声音,嘴巴凑过去点,“现在大家,就爱看这种呐!越禁忌、越刺激!”
冬宁被他说得羞红了脸,秀丽的颈子低垂下去,“不是亲叔侄……都说了是收养的,没有血缘关系呐……”
“改!”老板大掌一拍,“就改成亲的,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叔侄!”
“啊?!”冬宁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可这怎么成呢?”
她和小叔叔……分明就不是嘛。
“怎么就不成了?反正笔在你手上!”
冬宁低头绞着手指,心中嘟囔:那可都是自己的真心话呀,只是化了名字和一些身份背景罢了。其他的,哪一个情节不是真真切切,在讲述着她的爱慕呢?
“哦,还有一个地方,也要改一改。”
老板说得来了劲儿,屁股抬了抬,眼睛发亮,自顾自地道:“你这故事里面啊,这晏大人太矜持了,太正人君子了。磨磨唧唧老半天,两个人才亲上一回嘴,改!”他又是一拍案桌。
冬宁一个抖擞,“这又要怎么改?”
“就把那晏大人改成‘衣冠禽兽’,他绝不能是什么正经自持的君子,而是一个批皮无耻的败类!”
“啊?!”冬宁彻底惊掉了下巴。
“没错!就比如这里……”老板翻到书中的某处章节,指出来道:“晏大人中了政敌的春药,情难自禁、浴火焚身,恰此时,正巧碰到了在书房等候他的小侄女,就这里!你怎么能写成晏大人推开小侄女跳进冰湖里那?改!”
“这里也要改?”
“必须要改!你要写成晏大人在药力的催促下,失去神智,不觉间解开了小姑娘的衣裳,将她压在书桌上,两人就地……咳咳……□□合欢。”
说出这种荤词儿,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毕竟面对的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身边已然安静,他闭上嘴侧头,却见小姑娘垂头默然。柔软的身子斜靠着圈椅,如一只坠雨的梨花,隔着朦胧的雾气,也能瞧着那面上害羞带臊的粉。
“咳咳……”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察觉自己失言。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着实有些冒犯。
“我的意思是……这个晏大人,你不能像现在这么写。眼下,大家都不爱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男主人公就是要那越狂越阴暗的,才越受欢迎呀!”
冬宁在幂篱下轻蹙了蹙眉,缓缓摇头,“我不改。”
“晏大人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我改不了。”
她倒是希望,自己能改得动呢,可她改不动他呀。
他现在连碰都不让自己碰一下,更别说会亲自己了……
“嗨呀!”老板又坐回了她对面,手肘越过圈椅扶手,压低声音倾过去,“你信我!你这么写,这本书绝对能好卖!大卖!”
见她还是低着头不作声,继续劝解道:“不是我吹,我开这间书肆这么多年,卖过这么些本书,什么样的故事销量好,我最在行!”
说着,他拍拍胸脯,竟是拿出了语重心长的架势,“小妹,你听哥一句话,这么做,绝对错不了。”
冬宁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地点头,“我信。”
“哎!”他高兴地一拍扶手,“这就对了!小妹,听人劝,吃饱饭。”
故事,她是想写的;钱,她也想赚。
况且,让她把中了媚药那次写成晏大人和莹儿……交欢……她也不是不愿意的,只是……
“只是老板……这种事情……”
她说着,脖子都羞粉了。自己未经人事,一些荤腥的话本子倒确实看过一些,但从未动过笔去写呀。
少女勾着手指,静坐不语。偶有夏风穿堂过,轻轻吹拂薄纱,拢在身上,勾勒出少女若有似无的玲珑身姿,似轻烟中笼着的一抹浮云晚霞。
这般年纪,这样情致的少女,只往那儿一坐,什么也不说,便自有淡淡情愁从一举一动间溢出。
书房老板缓吸一口气,连他都局促了。面对这样纯洁无瑕的少女,似乎自己将那些事说与她听,都是对她的玷污。
但少女的才华,他也确实看好。
老板挥挥手,将店伙计找过来,附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店伙计应声点头,绕进库房里,不多时,手上便捧着一沓书,递到老板手里。
“这些书。”老板拍了拍书皮,推到冬宁面前,“姑娘可以好好看看,相信以你的悟性,定能写出更精彩斐然的。”
冬宁奇怪地拿过一本,只翻看了几眼,瞬间吓得合上。
这里头……这……
太露骨,太直白了!自己以前看的那些话本子,同这些相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过家家酒了。
她呼吸急促,脸上升起红温,手搂过那沓书,声音都变得绵软羞怯:“我知道了,回去我再想想吧……”
书房老板满意地点点头,“那这本书,姑娘可有想好叫什么吗?”
是呀,这到现在还是本没名的书呢。
冬宁歪头想了想,道:“就叫它,《西窗旧梦》吧。”
她的那间小书屋,就在书房西边的抱厦里,她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在西窗下做着一个长长的、朦胧的梦。
梦里充斥着他的温柔,还有指尖腕边那疏冷的沉香。清幽冷漠得,像不可侵犯的神祇。
她期盼着,梦啊,总有成真的那一天。
冬宁拿着那沓书,回去就犯了难。
书坊老板给她的“学习资料”里面,既有带字的,还有带画儿的。老板说了,这些叫“避火图”,日后娘亲送她出嫁,闺阁里也是要先看过一遍的,这都没什么好害羞的,就当是提前把“功课”做了。
冬宁将那图画的通通推回去,只把带字儿的拿回来。无他,只因芳嬷嬷每天都要替自
己收拾房间,若是叫她把这“避火图”翻出来,那可就惨了。不过芳嬷嬷不识字儿,所以这些带字儿的,她倒是可以安心放着。
她每天翻阅学习,苦思冥想,脑海里一边想象着书里形容的那些动作,有时候想着想着,忍不住就描摹出了他的脸,再配以那些动作……
天呐!
冬宁羞愤地捂住脸。
腰间忽然又变得烫热起来,喉咙干燥上火,不禁想起那晚,他强势的舌头在口腔里搅弄的感觉。
呼吸都急促了,她脸憋得涨红,一边拿起笔,抖动的墨迹在纸上战战巍巍地行走。
她想起那晚他烙铁般的大掌,如果真的毫无阻隔地贴上自己的肌肤,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画面在脑海中飘荡,印刻着他的脸、还有修长的四肢,那双白玉干净的手,又会把自己摆弄成什么模样?
古怪的感觉升涌,像阴暗角落里的青苔,在常年背着阳光的地方漫起了湿气,连身体都是软绵绵的,湿湿的潮气毫无阻滞地流淌。
这感觉,跟当晚他吻她时,身体里起的反应一模一样。
写不下去了,她把笔一丢,红着脸埋进臂弯中,瘦削的肩胛骨轻轻起伏,弯出纤弱的弧度。如被雨水淋湿的蝴蝶,震颤着那沉重的蝶翅,在潮湿的泥淖中,无力挣扎。
她忽然,好想好想他啊。
*
兵部衙门。
一批地方刚送上来的折子累在案桌上,书吏正在一旁整理,分门别类,以便章凌之阅览。
正批阅间,一位看门的小吏过来禀报。
“大人,官署外有一名女子求见,说是……您的表侄女。”
章凌之持奏折的手一顿,眉毛都没抬,只呵道:“让她回去!别来这儿瞎胡闹。”
“是。”
那小吏走后,他左右看不进字,“啪”地将折子一合,案桌上一丢,头疼地靠近官帽椅中。
这丫头,没想到竟敢直接往官署里跑了,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30章 我想你了“你都不想雪儿的吗?”……
心思转了转,许是片刻心软,他又将那小吏召回来。
“还是叫她进来吧。”
小吏眼珠子咕噜咕噜,不明白阁老为何如此反复,只好应个是。
官署外。
“孃孃,你就回去吧,等会儿见完小叔叔,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便是。”冬宁扒拉着芳嬷嬷缠绕的手,拼命推拒。
这官署是她非要坚持来的,一想到芳嬷嬷要一个人在外头侯她这么久,心里便过意不去。
“不成!”芳嬷嬷将她挽得更紧了,“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我岂能放心?”
冬宁酒窝浅笑,拿起自己腰上挂着的小木牌,“呐,这上头不都写着呢嘛?”她手指一个一个字比过去,“檀华路,章府,寻万如芳或章越。”
万如芳,便是芳嬷嬷的大名。
她这个小腰牌,出门时必会挂在身上,以防她意外昏倒时,身边没有熟人。
当然了,芳嬷嬷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压根是一刻也不敢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八岁那次她起夜摔倒在寒冬里,已经够吓人了,前些日子又是从秋千上翻下去,芳嬷嬷每每忆起来,都还是止不住心惊肉跳。
冬宁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也算是福大命大。
尽管对她看管得紧,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芳嬷嬷还是要求她出门必挂上这腰牌。
锐鹰般的眼神扫一眼那腰牌,她摇摇头,“你进去吧,我就在外头等着。”
冬宁泄了气,不知为何,总是不高兴她这黏黏糊糊地照管。
“姑娘,姑娘!”
刚刚将她拦住的那小吏冲出来,“章阁老吩咐,请您进去呐。”
她再次撩开面纱,冲他甜甜一笑,“多谢小哥了。”
美人这一笑,险些又叫他没了魂,直晕晕乎乎。
刚刚冬宁过来,称说要见章阁老,却被他趾高气昂地拦住。情急下她撩开面纱,露出那娇艳哀戚的面容恳求,一下把这小吏看直了眼,这才点头答应去替她通传。
果然,人长了一张好脸儿,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随着年纪的增长,冬宁渐渐感知出自己长得漂亮,确乎是很漂亮。美人总是更容易得到厚待,她并不自骄于这一点,但恰当的时候,也很懂得利用。
只是这一点美貌,似乎在章凌之面前完全失了灵。
他看她,总还把她当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心里一边想着,忍不住失落,随着小吏的步伐,往公房内走去,攥紧了手中的食盒,心中直打鼓。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呢?一个月又四天了,他倒也真能狠得下心,一次也不回府来看自己。
离公房越来越近,还没踏入门内,远远地便听到他的训话声:
“仓库里要更换的兵器铠甲你真的清点明白了嘛?!损耗率有多少?朽坏程度又如何?通通给我拟清楚了再递过来!就给我这么一个含混不清的状子,你想糊弄谁?叫我怎么跟内阁申请拨银子?!”
天呐。
冬宁咬了咬唇。
原来他平时教导自己还算柔和的了,真跟下属说起话来,竟然这么可怕。
章凌之有点动怒,公房内一时安静得可怕,似有千钧之鼎压在头顶上空,只有书吏拈着手整理奏折的莎莎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小吏已经把冬宁带到门槛边,这只脚不知该迈还是不该迈,被这肃杀的氛围震慑到了,就这么领着冬宁站在门外。
章凌之察觉到了动静,眼神越过面前听训的裴一鸣,落在小吏身后那道戴着幂篱的窈窕身姿上。
“进来吧。”
小吏立马触发了动作,带着冬宁迈进门来。
章凌之手指一指旁边,示意她先一旁站会儿,长指在桌上重重点两下,摄人的语气一字一句压过去,“裴一鸣,你搞搞清楚,内阁不是我章越批红就能说了算的!其他几个阁老都瞪着眼睛挑刺呢,不把这个状子拟到万无一失,不要再给我呈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声量听起来甚至并不像在骂人,话说得急了,顾不上字正腔圆,尾音还会拖出些许江南强调,带着点糯。可无端端就是叫人觉出畏惧。
裴一鸣嘴角抽了抽,面上明显地不服气,可碍于他是自己顶头上司,骂人的话只得往肚子里咽。
这狗/日的章越,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连他裴氏子弟也敢训。不过一个寒门出身的南方土鳖,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嘁。
章凌之看他那丰富多彩的面部表情,知道这膏粱子弟又在心中腹诽自己,只是不在乎,悠悠地靠进官帽椅里,嘴边溢出一个冷笑,“裴大人,状子拿回去,改吧。”
裴一鸣忍气吞声道了句“是”,将状子重重抽回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宁见那人转过身,嘴型无声嘟哝着什么,看神态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由朝他的背影暗暗瞪一眼。
章凌之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女,明明幂篱遮去了面容,可瞧她那不安分扭动的身姿,便知那面纱之下的情态该有多么活色生香。
她总是这样,一颦一笑,都写满尘世间最真挚的热烈,是他那暗沉压抑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鲜活明快。
“什么事?怎么还跑官署里来了?”
章凌之皱着眉问她。
幂篱遮盖的身影僵了瞬,少女摘下头笠,嫣红的小嘴嘟起,一双翦水秋瞳哀怨地看着他,撒娇
似的埋怨:
“小叔叔,你都这么许久不回家,我想你了。”
呼吸一滞,他整条脊背都僵住了。
绷得紧紧的心像被人用小拇指弹了一下,瞬间软了,可也泛起了酸。
这种感觉,真叫他害怕。
很快地,收回心中那荡起的异样涟漪,他只顾沉着一张脸,冷声道:“这里是官署,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冬宁真委屈了,垂着脖子,手指抠着掌中攥的食盒提手:“你一点都不想雪儿的吗?”
“咳……”
一旁的书吏实在忍不住笑,憋红了脸,还是不禁咳出了声。
章凌之转头,幽幽瞟他一眼。那书吏连忙低头弓腰,装模作样地去理那堆奏折。
他深吸口气,撇过脸,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那张过于妍丽的小脸儿,只把眼神专注到案桌上本根没什么可瞧的状子。“你也看到了,我这兵部里的事忙不过来,你有什么就赶紧说,别瞎耽误工夫。”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她心瞬间哇凉哇凉,连胸腔里的跳动声都沉闷起来。
轻咬了咬嘴唇,她移步上前,把手中的食盒放在他手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我跟孃孃又学了招荷花酥,这里头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捏的,你尝尝。”
“嗯,放这儿吧。”
他头偏一偏,继续低头看案牍,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心哗啦啦泛起了酸。
笑容僵在脸上,她理了理情绪,又过去打开盒盖儿,非要用帕子拈起一个,递到他面前,“现在就尝尝嘛,我今儿捏了一早上呢。”
就像以前每次章凌之说缓缓时,她都非要他立马就兑现,现在也是,撒娇耍赖都要他妥协。
他只好接过,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又把剩下的放回盘子里。
冬宁看着那剩下的大半截,又瞧他那被迫味同嚼蜡的模样,连“好不好吃”都懒得问了。
她忽然觉着,其实要是他讨厌自己,可以直说的。
“那就我先回去了,不打扰小叔叔了。”泪意拼命往肚子里咽,她失落地转过身。
那书吏是个有眼色的,连忙绕出桌子就去相送。
章凌之这才敢抬眼正视她的背影,少女戴回了幂篱,轻纱之下晃着虚浮的脚步。他不由皱眉,心中觉出点不对。
“姑娘当心!”
果不其然,她腿软得门槛都迈不过,差点被绊倒,还好那书吏扶了一下她的胳膊。
刚刚站稳,肩膀就被人揽过来,“先去暖阁歇息一下。”
冬宁的确有点不舒服,若非胭脂的遮盖,此刻她苍白的脸色早就显现出来了。
她晕晕乎乎地,被章凌之带到侧边的暖阁中,手按着她的双肩,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下。
这里是章凌之午间休憩的地方,偶尔办公累了,也会来这张榻上小眠。
她看起来有点中暑。
近来心绪本就不佳,没怎么休息好,今日又顶着太阳走来了兵部衙门,身子自然是好过不了。
章凌之把暖阁角落里的冰鉴搬来她脚边,又去唤书吏给她打了杯淡盐水来。
“来,慢点,小口小口地喝。”
瓷杯递到嘴边,她衔住杯口,埋头小口啜饮着,恍若一只乖巧的小狗,蔫蔫地只顾喝水。
章凌之瞧她这模样,心霎时软成了一团。
恍惚间有种冲动,想把她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轻哄拍抚。
脸绷得更紧了,他克制着,将快要喝空的杯子拿开,理了理榻上的枕头,扶她躺下。
冬宁歪过身子躺好,两只手垫在小肉脸下,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男人脸上的关切担忧,分明做不得假。
“怎么样?舒服点没?”他声音一下放轻放低了,眉眼间又漾起熟悉的温柔,恍若那个刚刚对她冷言冷语的章凌之,才是假的。
她摇摇头,嘴巴高高撅起。
他一下绷不住笑了。
这是他养了快三年的孩子,对她这样的表现太熟悉,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便能嗅出来:小姑娘又是在故意撒娇呢。
“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是不是讨厌雪儿了?”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嘟囔着问出了口。
“没有,没有讨厌你。”
他轻声回应,手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刚刚搬过冰鉴,他指尖还带着丝丝凉意,在耳廓上擦过。
抿了抿嘴,她垂下眼睫,“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章凌之一下噎住了,自己都没了底气,“没有躲着你。”
“骗子……”她手指紧紧抠住脸边的枕头,指甲往里头挖啊挖,直要将那丝绸软枕戳出个洞。
“小叔叔,你要是讨厌我了,可以跟我说的,我立马就搬出章府……”
“真没有!”他急得提高了声音。
哎。
叹息声清晰地落到她耳中,满是无可奈何。
有些原因,没法儿同她说,那个荒诞无边、把她压在身下的可耻梦境……还有她那因无知好奇而升起的所谓“情愫”……
自己作为长辈,有必要默默处理掉这一切。
但偏偏她是个难缠鬼。
她抬起眼皮,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垫在脸颊下的手指轻轻蜷起,小心翼翼发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不忍拒绝,他马上道:“等忙完这阵子,最近确实事儿多。”
“嗯。”她乖巧地点点头。
以为终于安抚住她了,这口气还没抒出去,她又道:“那你不在府里这段时间,我可以想你了就过来看看吗?”
她把“想念”挂在嘴边,似乎丝毫不觉出是什么羞臊的事,却将他说得情怯,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又闹,兵部衙门是什么茶馆酒肆吗?这里是朝廷重地,岂是你说来就来的?”
况且,自己也不总是在兵部,时常的也要去文渊阁上值。
她嘴一撅,眼波盈盈,喉头带着哽咽声:“可是雪儿想你了怎么办?”
脚边的冰鉴还在冒着凉气,他却被她看得脸热,面皮倏然蒸红。手指扶住额头,合上眼皮,指腹摩挲着太阳穴,倍感头疼。
“我保证,不会烦你的!我就自己在这个暖阁里做功课,做完了再给你检查,绝对不会给你惹事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章凌之却一个字也不敢信。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
冬宁小嘴一张,还要说话,他站起了身,“我还有事要忙,你休息好了就回去,别在这里耽搁太久。这里是官署,闲杂人等不得久留。”
冬宁在他这儿讨不到好,躺到精力恢复过来,又蔫蔫地出了衙门。
芳嬷嬷在附近的茶馆点了壶毛尖,坐了一下午,见到冬宁出来,连忙上去牵过她的手,“见着大人了吗?东西他可还喜欢?”
她在暑气中候了一下午,早已是热得面颊通红,满头大汗。
冬宁瞧她这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人便又更失落了。
自己这个废物身子,永远免不了要拖累身边的人。
“嗯,喜欢着呢。”她低落地回。
芳嬷嬷瞟一眼停在身后的马车,冬宁忙解释,“小叔叔给我们派的。”
她没敢说自己刚刚中暑的事儿,怕她又瞎咋呼。
“你看看,我就说嘛,大人还是心疼我们宁姐儿的,怎么就会不喜欢你了呢?”芳嬷嬷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别多想。
嗯,是喜欢的呀,只是他的喜欢,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冬宁沉默着,提起裙裾,踩上马凳,上了车。
公房内,书吏将誊抄好的公文递给章凌之过目,笑着搭两句话:“刚刚那位小姑娘,是阁老的侄女儿吧?”
他听见她叫他“小叔叔”。
“嗯。”他浏览着公文,应一声。
“瞧着真伶俐,手也巧,看看这荷花酥做得多漂亮?”是时候拍顺着两下马屁,不拍白不拍。他瞧得出,阁老刚刚虽冷着个脸,实则对那位小侄女喜爱得紧。
章凌之瞥一眼手边的酥饼,“也就小打小闹两下,她不是能下厨的主儿。”
她那点
手艺,章凌之一清二楚。从小便不怎么爱下厨,也没心思研究这些,吃喝玩乐倒是在行。
寻常来说,话都说到这儿了,理应将那荷花酥分一块儿给同僚,以示体恤下属、平易近人。
但章凌之没有,只是拿过那块刚刚咬了一口的荷花酥,翻看两下,又塞到嘴里,默默咀嚼起来。
没能讨来酥饼,书吏清两下嗓子,尴尬地坐回座椅上,又继续整理文书去了。
章凌之吃完了一块,又默默拿起一块,吃完了第二块,再拿起第三块……
他慢条斯理咀嚼着,面色沉稳依旧,也看不出好吃不好吃,只是一块块往嘴里送。
书吏在一边看得傻了眼。
那一整盒酥饼,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八块,章大人就这么……一口气全吃完了?!
他……有这么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