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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有气就撒他放在心尖上疼的人,不许忍……

    章凌之明确发话,不许颜冬宁再往兵部衙门跑。

    但冬宁若是个这么听话的主儿,那她就不叫颜冬宁了。

    没过几日,少女又抱着一沓书本,笑嘻嘻找来了衙门口。

    那看门的小吏又见着这位天仙儿般的姑娘,面色却是不好了。

    章大人上次特地吩咐过,下次不准她再进来。

    冬宁一听不让进去,转身往台阶上一坐,脸靠着那沓书,有气无力道:“我不舒服,走不回去了……”

    芳嬷嬷站在一旁不说话,那小吏被整得手足无措,只好又进去通禀。

    没一会儿,他喜笑颜开地回来,“姑娘,请进吧。”

    冬宁掀开幂篱,朝芳嬷嬷眨眨眼,小酒窝俏皮地露出。

    芳嬷嬷无奈地笑了,目送她蹁跹的身影进了兵部大门。

    感慨于自己最近的心软,或许是章大人的为人叫她彻底放了心,她相信章凌之的分寸,便也不忍再逼迫冬宁太多。

    毕竟是小姑娘情窦初开,她只是想多看他几眼,又有什么错呢?

    这样的小小心愿,她还是可以满足的。

    少女欢快的身影扑进大门内,叫她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那无疾而终的青涩/爱恋,却也值得品味此生。

    章凌之这一回还是没能拗过颜冬宁。

    她三不五时地就要往兵部跑,那看门小吏也不拦了,直接放她去找章凌之。

    她也的确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不闹也不吵,每日就窝在暖阁内,认认真真写课业,课业质量完成得前所未有地好。

    王柳润看了她最近的功课,终于是喜上眉梢,对着章凌之连连夸赞:“令侄女真是聪慧过人,可造之材呀!”

    原来,只要他不躲开她,只要他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颜冬宁小朋友便会收起她的张牙舞爪。

    时常地,书读累了,冬宁便会趴着门框,偷偷探出半颗脑袋,去瞄案桌旁那道挺拔的身影。

    他办公起来很认真,比往常还要严肃,眉头紧紧锁成川字,锐利的眼神扫过一行行奏折,下笔迅疾干脆。跟人指派任务也不多废话,总是一两句便切中要害,从来都不重复第二遍。

    这时候,冬宁便想,幸好他只是自己老师,不是自己上峰,否则的话,那更是要哀嚎连天了。

    “鸿铭,把五月十八日的邸报找来给我。”

    书吏递过邸报,他抬手接过,余光扫到暖阁的门边,似乎有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正鬼鬼祟祟地探出。

    他目光直视过去,小脑袋唰地缩回,了无踪影。

    唇角弯弯翘起,心里一阵暖流漫过,他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熨帖,舒服,好像一颗心稳稳安放在胸腔内,只是听它有力地跳动,便觉出幸福。

    幸福?

    眼神中有一刹那的茫然,他闭上眼,将那莫名其妙的感觉从心中拔除。再次睁眼,寒潭无波,又继续投入到那堆冰冷冷的事务中。

    夕阳斜照,穿透菱花窗格,空气中飞舞的浮尘清晰可见。

    章凌之忙完了一天,踏入暖阁,冬宁正趴在案几上,睡颜安详。

    雪白的小脸压着手臂,樱唇微张,一呼一吸间,像只会吐泡泡的金鱼儿。尘埃漂浮,霞光漫在她的身上,晕出芒芒的金边。

    她就像是误入这凡间的仙子,那样纯洁,那样美好,圣洁到叫人不敢误触,亦不忍染指。

    章凌之站在门边,静静看了会儿,方才迈开腿,走过去。

    手指在桌上敲两下。

    “嗯?唔……”

    她迷迷糊糊睁眼,立起身,手胡乱去擦自己的嘴角。啊,还好还好,没有流口水。

    仰起脸,她看到逆光而站的人,他身子太高大,将光线整个抵挡了去。

    “小叔叔……”嘴里含糊不清,咕哝着刚睡醒的鼻音,下意识张开手,就要去揽他的腰。

    章凌之忙慌退后两步。

    冬宁手扑了空,这才清醒过来,讪讪地收回手,垂头不语。

    章凌之扶起袖口,右手执起桌上的墨条,砚台里轻轻研磨,“我说,你写,给你父亲去一封信。”

    “哈?!”冬宁惊慌地瞪大眼,“小叔叔,你要跟我爹爹说什么?要把我送去岭南吗?”

    “瞎想什么呢?”章凌之放下墨条,把纸在她面前摊开,“盛夏将近,马上又到了岭南荔枝坐果的时节,按理,广东道是要向宫里敬献荔枝煎的。”

    他悠悠说着,笔蘸上墨递到她手里,“如果我没记错,岭南除了荔枝,还有一物产,叫黄皮,酸甜可口,味香独特。你跟你爹爹在信中说,叫他将想办法将腌制的黄皮干一并敬献来宫里。”

    冬宁眨巴两下眼,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他这应当是在提点父亲,却不知意在何为。

    “为什么?”

    “宫中的廖贵妃近来有喜,害喜严重,食欲不振,却单单喜食酸物。这个黄皮果,正对她的胃口。”

    话至此处,已然明了。

    冬宁捏着笔,呆呆地转向桌面,琢磨着怎么去下笔。

    “小叔叔,给贵妃娘娘敬献了黄皮,爹爹就能调回来京都吗?”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们,她盼这一日盼了好久。

    “事宜从缓,想要回来京城,没有这么容易。”

    “你父亲在广东道,一直埋头苦干,算得上勤勤恳恳,只是他不敢冒尖,自然也缺少契机。”

    冬宁撇撇嘴。自己爹爹那个脾性,她可太了解了,窝窝囊囊了一辈子,只求无病无灾保平安,敢冒头就怪了。

    “骗子,他还说,一定会争取早日回京的呢。”冬宁不高兴了。

    章凌之笑笑,沉稳的声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一次敬献,若是叫贵妃高兴了,我便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嘴你爹;可若是没能叫她高兴,我便不提。”

    自然,就叫皇帝把这个上贡算到了广东道巡抚头上。

    这封信,章凌之不好亲自写,转托冬宁动笔,是最好不过。

    冬宁恍然,明白过来。

    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有时候,地方无数人埋头苦干了一辈子,缺的就是一个在上头跟前露脸机会;而有的人一旦有了契机,便能踩着他人的肩膀,脱颖而出。

    而这样的机会,章凌之能给他颜荣提点一次,还能提点无数次。

    中央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落到地方头上,都能似泰山压顶。常常,谁能提前一步知晓上头的消息,谁就能占得莫大的先机。

    朝堂那点子事儿,冬宁一个小姑娘自然闹不太懂,但她明白,只要章凌之肯出手相助,哪怕只是抬一抬胳膊,爹爹回京都能多出好大好大的希望。

    再次仰头看向他,明亮的眼中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小叔叔,谢谢你!”

    “嗯,你以后能少给我惹点麻烦就好。”

    冬宁低下头,鼓着嘴巴不说话。

    章凌之仔细瞧她两眼,小姑娘又有点置气了,雪色的两腮微微鼓起,轻轻咬住嘴巴,忍住想要反驳他的话。

    凤眸中泛起点点笑意,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颜冬宁不知道的是,她这样每天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兵部衙门,虽说隐去了真实身份,可若真叫有心人认出她是颜荣的女儿,少不得又要给他添桩麻烦。

    但麻烦就麻烦吧,她想过来,自己抗下便是。

    他对她的纵容,竟至这种地步,可她从来不知。

    她也没必要知道,章凌之觉得。

    他不要她愧疚,只要她

    无忧,当时曾在书房说的话,并非哄她而已:在章凌之这里,颜冬宁可以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颜冬宁又挎着她的书包袋,兴冲冲地跑来公房里。

    大书桌前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旁的小桌,书吏方鸿铭站起身来,对她表示相迎。

    “鸿铭哥哥,我叔叔呢?”

    冬宁这一个月跟他混熟了,也总是“哥哥”“哥哥”地叫。

    “陛下今日召集内阁御前开会,阁老刚刚进宫去了,前脚才走呢。”

    “啊……”她失落地应一声。

    真是不巧啊。

    方鸿铭笑了笑,哄她道:“阁老吩咐了,若是雪儿姑娘来了,就去暖阁休息做功课,等他回来便是。”

    冬宁点点头,一边取下肩上的挎包,一边拖着步子往暖阁去。

    她趴在小书桌前,有气无力地挥着笔。今日,外头的公房少了个陪她温书的人,身上似乎比往常更疲乏。其实往常他在时,也是忙于公务,并没有什么时间管她,可只是知道他人坐在外面,这心里头就满满当当的。

    仿佛又回到了他教导她学习时,他在外面的大书房点着灯看书,而她则在旁边的小书屋里偷偷溜号。

    冬宁打个哈欠,把课业往旁边一推,又枕着手臂眯觉去了。

    “哎?章大人呢?”

    “内阁开会去了。”

    睡了不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房间的说话声,窸窸窣窣,恼人得紧。

    冬宁砸吧砸吧嘴,换一只胳膊接着睡。

    裴一鸣听说章凌之进宫了,脸色立马松懈下来,撇着嘴,将被迫修改了好几天的状子往桌上一摔。

    方鸿铭瞟他一眼,见他面色不善,似在酝酿着什么,不敢多话,只是继续埋头苦干。

    这章凌之和裴一鸣,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章凌之是一路扶摇直上的天子宠臣,深受皇帝爱重,又有权柄在握的当朝首辅杨秀卿替他背书。朝中多有传闻,说章凌之极有可能接任杨秀卿,成为下一届首辅。

    而这裴一鸣……虽说被章凌之官压三级,是妥妥的直隶下属,可他在兵部却一贯嚣张得很。就为着他出身河东裴氏,百年积淀的大世族,根基深厚,历经五代帝王,家族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旁人轻易不敢得罪。

    方鸿铭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这裴一鸣和章凌之,向来不对付。

    因章凌之为人严苛,看不惯他这世家子的散漫作风;而裴一鸣又矜骄惯了,百年氏族涵养出的傲气,叫他很是看不上诸如章凌之这种靠自己本事爬上来的寒门子弟。他背地里对章凌之一口一个“南方土鳖”,兵部同僚们多有耳闻,可也只是噤若寒蝉。

    更重要的一点是,裴一鸣的大哥裴一元,户部尚书,内阁成员,与章凌之向来政见不合,亦是下任首辅的有力人选。

    裴一鸣手背在身后,环视一圈,颇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得志之感。

    见房中无人,又只有方鸿铭在低头干活,不由靠在他的桌沿,身子倾过去,手在他写写抄抄的笔边敲两下,“哎。”

    方鸿铭立刻抬头,赔上恭谨地笑,“裴大人,何事?”

    裴一鸣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朝他飞一个眉毛,头往章凌之空着的书桌撇两下,“那个……你听说了没?”

    方鸿铭故意摆出个无辜的面容,“听说什么?”

    “啧!”裴一鸣立起身子,一副“你这都不懂”的表情,“就这章越啊,和他寡嫂那个事儿……”

    “哎呦!”方鸿铭把笔放下,起身摆摆手,“这可不敢乱说!空穴来风,岂能往阁老身上胡乱扣?”

    “哎!”裴一鸣提高了嗓门,“我可没有往他身上乱扣,这都是有凭有据的!”

    方鸿铭再是想一碗水端平,也受不了裴一鸣这种拿桃色绯闻坏人名声的行为,笑容也不由得露出几点不易察觉的讥诮,“如何来的凭据?莫不是大人您亲自趴在床底下听过不成?”

    裴一鸣不服气,竟是激动到差点卷袖子,“这事儿,他章越的侄儿早都捅出去了!京都中好多人都知晓。你说说,他侄儿都站出来亲自指认他了,若不是实在看不惯他章越这吃干抹净、背信弃义的行为,何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宁愿搭上自己母亲的名声,也要揭露他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方鸿铭努了努嘴,只好道:“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旁人哪儿插得上话?真真假假,说不清楚。”

    “呵。”裴一鸣一声冷笑,“你同这种人,最好也离远点,表面上装得正人君子,实则啊,内里头污糟得很。跟自己寡嫂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眼看得名声坏了,又赶紧地划清界限,啧啧啧。”他连连摇头。

    “你是不知道,当初啊,那杨秀卿竟还腆着脸,给我家小侄女和他章越牵线。我天,这种人,把我们裴氏的女儿嫁给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他呢!”

    方鸿铭听得如坐针毡,这种事儿,他不想掺和,可裴一鸣却是越说越来劲儿:“所以你看看,要不怎么说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哎,我可是听说啊,他相过好几个京都贵女,结果怎么着?人家呀,没一个看上他的,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他竟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扶着那桌沿,“你说说,他章越这名声,都差成什么样儿了?一个看上他的都没有……哈哈哈……哎呦……哈哈……”

    他越笑,越来劲儿,面皮发起了红。

    一旁的方鸿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咧起个嘴,一副笑比哭还难看的模样。

    “哎呦,可笑死我了……”裴一鸣直起身子,揩着眼角的泪花,“哎,还有啊,你是不知道……”

    话音未完,突地,旁边暖阁里飞出来个人影,倩影娇弱,却如炮弹一般弹了出来,笔直地冲向裴一鸣。

    方鸿铭见着一脸怒气的颜冬宁,霎时白了脸色:坏了!自己怎么忘了,这阁老的小侄女还在暖阁里躺着呢!

    “哎?这谁呀?兵部衙门怎么能进个女子?”

    方鸿铭还未及回话,一脸怒火的冬宁一把端起桌上洗毛笔的瓷盆,哗啦一下,朝裴一鸣兜头泼去。

    嘶!

    方鸿铭瞬间血液凝固,脸被吓成了猪肝色。

    一切发生得太迅猛,裴一鸣还来不及反应,瞪着眼,傻呆呆忘了要动。

    墨臭的水淅淅沥沥,沿着他错愕的脸滴落,身上的青袍官服墨渍斑斑,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方鸿铭瞧他这落汤鸡的呆傻样儿,一下有点想笑,可也只能狠狠憋出内伤。

    “咣当啷”!

    冬宁将空了的瓷盆砸回桌上,卷一卷袖子,手指着他愤愤道:“你要是嘴巴臭得发痒,不如我来帮你洗一洗!”

    裴一鸣被她这一骂,方才缓过神来,迟缓地移动眼珠,定在她身上。

    小姑娘当真是漂亮极了,已然饱满发育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美目怒嗔,恨恨瞪着他。雪白的脸颊微微发抖,红唇也在抖,仿佛都能听到她上下牙打颤的声音。

    哪里跑来的小婊/子?竟敢对他动手?!

    “我艹你/妈个贱/婢!”

    裴一鸣彻底失了态,哪儿还有什么世家子弟的风范,口中污言秽语怒骂,举手就要朝她打过去。

    “哎使不得!使不得!”方鸿铭吓得立马出来拦,横抱住裴一鸣的腰。他一个天天伏案的文人,也没有什么力气,只能是咬牙硬顶。

    “裴大人……使不得呀……这位是章阁老的侄女儿……不能动手哇……”

    裴一鸣一听冬宁的身份,更是怒发冲冠,“怪不得呢!怪不得,这么粗鄙无礼的丫头,也只有他章凌之能教得出!”

    冬宁手叉着腰,昂起头,鼻孔朝他道:“我再没有教养,那也好过你!真不知道你家大人怎么教的你,跟个长舌妇似的背地里嚼人舌根子,泼人脏水,恶心!呸!”

    说着,还要往地下啐一口,“什么狗屁‘裴大人’,我看以后呀,就叫你‘呸大人’!”

    小姑娘一张巧嘴,骂得方鸿铭差点又笑出声。

    “你……!你……!”裴一鸣被她的牙尖嘴利气到面色发紫,彻底没了风度,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像个“泼夫”一般。

    “你个小贱/货——!”音调拔得太高,他直接骂破了音。

    “大人大人,冷静呀,冷静。”方鸿铭一边憋笑一边劝。

    “方鸿铭,你放开

    我!”

    他怎么可能敢放,口中只是不住劝,可失了心的裴一鸣迸发出本不属于他的力量,一把将方鸿铭薅地上,大步一跨,攥住冬宁的手腕,“你!立刻就跟我进宫,面见陛下去!”

    “你疯了吗?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敢惊动圣上?!”冬宁不甘示弱,仰起头蔑视他。

    纤弱的手腕被他怒红的铁掌攥得生疼,可也只是抿紧嘴,咬住牙,平常一点小磕碰就要跟章凌之撒娇的小姑娘,此刻却硬生生忍着不服一下软。

    裴一鸣狞笑,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还在滴水的官袍,“你污损官袍,是大不敬之罪!这简直就是在打天子的脸!我现在就要到陛下面前告发你,还有章越!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说着,手上又加大了力道,拽着冬宁往门边去。

    冬宁一下脸吓白了,她刚刚实在气血上头,失了心智。

    以前爹爹在家的时候,对官袍就倍加爱惜,总是告诫她不可弄脏弄坏。有一次她调皮,不小心把酥饼上的油脂抹到了爹爹的官袍上,一向和善的爹爹竟真的打了她的小屁屁,很是教训了一顿。

    “你放手!你弄疼我了!”冬宁扭着手臂,使劲挣脱,坚硬的大掌用力攥紧她的手腕,手骨真像要被捏碎了般。

    眼中被激出了莹莹泪水,冬宁带上点撒娇式的语气,“疼……你弄疼我了……”

    小姑娘眼瞳如水,蛾眉细蹙,娇弱的红唇嘤咛出声,是个男人都忍不住不心软。

    裴一鸣倏忽晃了下神。

    趁此之际,冬宁倾身上前,狠狠咬住他的手背,尖锐的虎牙刺破他的皮肉。

    “啊!”

    他/奶奶/的!竟然还敢对小爷使美人计!

    手用力一甩,挣脱开她的啃咬,冬宁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往后一摔,头重重磕上了书桌腿。

    “哐当”一声,桌上的笔架砸下来,丁玲桄榔落了她一身。

    冬宁倚着桌子腿,只觉天旋地转,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疼……

    她害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脑后的疼痛是如此清晰可感,锥心般传来。

    摸摸后脑勺,她眼皮沉沉下合,无意识地龇牙嘟囔:“好疼……”

    “雪儿!”

    急切的呼唤传来,一阵凛冽的沉香将她彻底包裹,那样熟悉,只是闻到的瞬间,心便安宁了。

    身子突然离地,被一双手臂有力地抱起。

    “章越!你来得正好!”裴一鸣龇牙咧嘴,将横抱着小姑娘的章凌之拦住。

    “你看看你教的好侄女!”他愤而指向自己的官袍,“污损官袍!该当何罪!”

    章凌之睨他一眼,沉冷的凤眸似淬了冰,只这一下,又将裴一鸣看得咽了咽口水。

    奇怪,裴一鸣,这事儿你占理儿呀,你怕他什么?!

    思及此,他又挺直了胸脯,“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个说法,否则的话,明天我就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章凌之方要张嘴,领口被一只小手攥紧。

    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儿,她汪着一双嘤嘤泪目,仰头躺在手臂中,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歉疚。

    心霎时酸软一片,在胸腔里默默坍塌。

    鬼使神差地,他俯身低头,碰一下她的额头,语调轻柔:“没事,不怕的。”

    冬宁垂下眼睫,轻轻咬唇,埋头在他胸口,“嗯……”

    眼神从冬宁身上移开,他目光复又冰凉,瞥一眼裴一鸣攥着自己的手,“拿开,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这事咱俩没完。”

    说完,转身迈步,朝暖阁走去。留下身后两个面色各异的下属: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吹胡瞪眼,敢怒不敢言。

    章凌之将冬宁放在贵妃榻上,从冰鉴里凿下来几块碎冰,用包公文的绸布裹住,轻轻按在她的脑后。

    “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嗯……”冬宁嘴一撇,立马就要掉小珍珠。

    在别人面前可以强忍住的疼,在他面前就会被无限放大。

    章凌之吸一口气,揪心地疼。

    他默默替她冰敷,望着她垂头心虚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发问:“到底怎么回事?裴一鸣的官袍真的是你泼的?”

    “嗯……”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为什么?”没有责骂,他只是轻声问出口。

    他知道,冬宁虽然任性淘气,但她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去主动攻击别人的坏孩子。

    她用力咬住嘴,死活张不开口。

    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他说。说自己听到那个混蛋在编排他和他嫂嫂的风流韵事,所以才一怒之下泼了他脏水?这叫她怎说得出口。

    见她这一副纠结的模样,章凌之心中大惊,握住她的肩膀,“是不是裴一鸣对你出言不逊,还是做了什么?!”

    她惊得睁大眼,眨巴两下,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章凌之大舒一口气。

    “那是为何?”

    她抿了抿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听他污蔑你……和婶娘……”

    章凌之眉心一跳,瞬间明白过来。

    自己和嫂嫂的谣言朝堂上传得到处都是,裴一鸣那个家伙向来看自己不顺眼,自然不会放过这编排自己、散播谣言的大好时机。

    只是没想到,这官场上的腌臜事,竟也落到了冬宁耳中。

    “他还说……”冬宁气鼓着脸,最不好开口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的话便成了告状诉苦,“还说你这么大年纪娶不到老婆,嘲笑你没人要……”

    “噗!”

    听她这番话,章凌之竟是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

    他敛了笑,挑眉看向她气鼓的小脸儿,“就为这个?”

    “什么叫‘就为这个’?!”冬宁不可思议,“他这么说你,这么过分,这么难听,我……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嗯,忍不住的。”他眼神浮现宠溺的笑,“雪儿不想忍,那便不要忍。”

    他章凌之官场为官,需“忍”字当头,哪怕知道别人背地里骂他再难听、再轻蔑,面子上也要维持着恭敬,照样笑呵呵打交道,你不说破,我不拆穿。

    就算少年时,寒冬大雪、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只为求学,这样的艰苦,也要忍。

    夫子的不假辞色、严苛的训话,狠狠抡到手上的戒尺,也要忍。

    他章凌之自小受人欺压,父母兄长死后,连亲戚都想要吃他绝户。他就是攒着一口气,拼了命也要出人头地。他要一步步往上爬,登高睥睨,一览众山。可官场上,意气用事要不得,他不得不忍。

    只因他忍了这一路,才知其中心酸苦楚,怄气憋闷。

    所以他的雪儿,他不要她忍。

    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吃尽了前路的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可以不要忍气吞声,而能活得肆意。

    有气,就要痛痛快快地撒,祸事,他章越担得起。

    第32章 哥哥拜托好俊的小哥哥呀。(男二闪亮……

    “结果我就呼啦一下,给他浇成了个落汤鸡,哈哈,哈哈哈!”

    冬宁说起今日解气的壮举,跺着脚,笑得前仰后合。

    芳嬷嬷嗔她一眼,坐在床边给她叠着衣服,“你呀,也就是章大人没跟你计较,这也忒不像话了。”

    冬宁立刻抿住嘴,收敛了笑。

    “毕竟是大人的同僚,你今日泼完了水、过完了瘾,拍拍屁股走人便是,章大人日后还要和他同朝为官,免不了打交道,你这样一闹,岂不是叫大人难做?”

    冬宁被说得低了头,盯着勾起的脚尖。“可是……小叔叔都说了没事的。”

    今日,章凌之要把她抱出兵部衙门,又被那个无赖截住了,跳着脚非要让冬宁道歉,不道歉就绝不

    罢休。

    章凌之只是垂眸,对上她惊慌的眼睛,菲薄的唇一弯,露出个安抚的笑。

    “裴大人,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就不要扯到我小侄女身上了。”没去理会裴一鸣的横眉怒目,抱着她就出了官署的大门。

    “小叔叔,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他道歉呀?”

    马车上,怕车子颠簸加重她的头痛,章凌之手紧紧护着她的头。冬宁仰面在他掌中,忍不住发问。

    “雪儿觉得,自己这件事做错了吗?”

    冬宁认真想了想,弱弱地摇头。

    他笑了,“既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那就不要道歉。”

    “我不想你心里觉得委屈。”

    回想起小叔叔那个淡定的样子,冬宁料想,他是能够摆平的。

    “况且,那个人不过是小叔叔的下属,官儿比他小了好几级呢。不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吗?他就算是怄气,也只能憋回肚子里,还真敢把自己顶头上司如何?”

    冬宁当时敢冲出来泄愤,也是心里知道,章凌之都做到了兵部的堂官,这么个“小角色”,得罪一下没什么。

    芳嬷嬷忍住笑,剜她一眼,“听听你说的,好像你多为大人考虑似的。”

    冬宁也笑了,得意地一昂头,“那当然啦!那个姓裴的,平常在衙门见了小叔叔,不照样也得恭恭敬敬的嘛?”

    “姓裴?!”

    芳嬷嬷忽然放下手中的衣服,坐直了腰,“宁姐儿,这可不得胡来,听闻河东有一望族裴氏,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势力不可小觑呀。”

    “啊……”冬宁一下也耷拉了眼,“不会这么巧吧?那裴一鸣……就是河东裴氏的?”

    “你说他叫什么?”

    “裴一鸣啊……”冬宁声气儿弱了下去。

    芳嬷嬷将衣裳啪地往大腿上一摔,“当今户部尚书,裴一元,河东裴氏的当家人,据说还和章大人很不对付呢。你听听这名字,他俩像不像是一家的?”她最后的问话,咬牙切齿,听起来几乎是在训人了。

    天呐……

    不会……这么巧吧……

    “可是……小叔叔说了没事的呀……”她眼神有点迷茫。

    “说不定只是巧合,名字有点像呢?”

    芳嬷嬷斜眼瞪她,心中憋着股火。

    为了确定冬宁是不是真替章凌之得罪了裴家的人,第二日,芳嬷嬷就跑出去打听。

    这不打听不打紧,一打听吓一跳。

    “宁姐儿!你这次可真是给大人闯下大祸了!”

    冬宁呆坐在椅子上,听完芳嬷嬷传回来的话,如坠冰窖。

    “那裴一鸣,就是裴一元同父同母的弟弟!听说这人心眼比针小,最是个睚眦必报的!你这下一闹,给他和章大人结下了梁子,不是让章大人把整个裴氏都给得罪了吗?”

    “那裴一元和章大人,本来就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现在可好,你把他弟泼了一身脏水,落在旁人眼里,都要把这个算到章大人头上!只当是他默许你,借此来旁敲侧击打他裴一元的脸呢!”

    寻常人眼里打打闹闹的小矛盾,一落到官场里头,都会被放大无限大,任何看似不经意的行为都会被赋予更深的政治内涵。

    芳嬷嬷越说越气愤,就怕冬宁这一番胡搅蛮缠,是直接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冬宁埋头下去,陷入阴影中,沉默着,宛如一尊石塑。

    “可是……”良久,她终于磕磕绊绊地开口:“小叔叔说了,我有气就要撒出来,没关系的……”

    “那是大人太纵着你!”

    芳嬷嬷几乎是吼出了声,吓得冬宁浑身一哆嗦,眼中溢出茫然的水雾。

    瞧冬宁这不谙世事的模样,她心里是既心疼又上火。

    章大人就是把她护得太紧了,不愿意让她直面太复杂阴暗的人事,而自己又何尝忍心呢?

    可事关章大人的仕途,他们借住章府两年,本就麻烦章大人许多,人不能如此得寸进尺、不知感恩。所以她不愿冬宁再给章大人惹来更多不便。

    “孃孃,那我该怎么办……?”

    她睁着一双空茫的大眼,默默流出两行泪。

    她忽然好愧疚好愧疚,自己给他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不但没有责怪自己,还给自己撑腰。这背后涉及的复杂关系,他也不解释,只是一力抗下。

    他这么不容易,拳打脚踢才在官场上闯下来一片天,又是各种左支右绌、四处掣肘,而今还要顾念自己……

    又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坚定的眼神,“雪儿既然觉得没有做错,那就不要道歉。”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揩掉泪痕,决定不再流这无用的眼泪。

    “孃孃,我想去一趟裴府,跟裴一鸣当面道个歉。”

    *

    酷暑将至,太阳越发毒辣起来。

    今日又是个无云的天气,阳光直刺刺打在人们身上,无情地炙烤。

    幂篱遮盖之下,身姿绰约的少女手抱一副卷轴,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阳光的熏蒸中。

    “宁姐儿,你就算要等,也好躲到那树底下避一避呀。”芳嬷嬷手不停地挥动着绢丝团扇,企图替冬宁驱散一点暑热。

    她们已经在这儿裴府门口候了近一个时辰,冬宁从未在阳光下暴晒过如此之久,她这身子,从小冷冷不得、热热不得,周围的环境稍微过度了一点儿,都要出毛病。

    冬宁摇摇头,蕴着香气的汗珠沿脖颈滑落,没入薄纱交领之中。抬起半湿的帕子按了按脸上的汗渍,她红唇微张,短促地舒一口气,又呼出团热气来。

    “不成。”她断然否决,“我今天必须要见到他。”

    她特地寻了一个休沐日,来府上堵他。

    芳嬷嬷“啧”一声打断,“你刚刚没听到那小厮说吗?‘裴大人今日有事,不便见客’,意思是什么?‘有事’,而并非‘外出’,说明那裴一鸣此刻就在府上呢,就是故意避着不见你。”

    冬宁在面纱后静默,抱着画卷的胳膊有点酸,不由抬了抬手。

    “哎呦,当心,我来吧我来。”芳嬷嬷连忙抻开手臂,将那画轴揽到怀里。

    这幅张显真的真迹,还是冬宁问雅缘书坊的老板熟人价买来的,知道裴一鸣是个喜好风雅之人,特地投其所好。

    “他这分明是有意为难你,就是要看你也把这份罪遭一遍,心里才舒坦呐!”

    冬宁扁了扁嘴,“坏蛋……”她嘟哝着,气呼呼转身,鹅黄纱裙甩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迈开步子就走。

    本姑娘不伺候了!

    从小长到现在,爹娘疼她、章凌之宠她,就连芳嬷嬷也把她宝贝似的看管,几曾受过这种气?

    芳嬷嬷见着小姑娘气哄哄的背影,会心一笑。

    她就知道,冬宁咽不下这种气,还好还好,要真这么晒下去,真担心她身子受不住。

    她抱着画卷跟上,没走几步,冬宁却忽然定住了,又转身,提着裙裾回来。

    “哎?怎么了这是?”

    冬宁双手抱胸,倚着石狮子站住,“我不走,他不就是想要看我晒着嘛……那我就……就晒着呗!”她说着,气得脚一跺,眼泪都快跺出来了。

    她不可以就这么撂挑子,不能连累了小叔叔……

    为了他,这口气,她咽不下也要咽!

    芳嬷嬷望着她坚决的倩影,长叹口气,只好是紧紧陪在她身边。

    从小被人娇宠到大的小姑娘,趾高气扬惯了,头一次低声下气地做人。

    芳嬷嬷看在眼里,心中不忍。

    太阳在空中轮转,轨迹滑行,逐渐偏西。

    两个时辰过去,那裴家大门依旧紧闭着。

    冬宁就始终站在太阳下,偶尔会去石狮子边靠两下。芳嬷嬷怕她被热得中

    暑,干脆地将她幂篱掀下来,不停给她灌水。

    冬宁脸上常爱覆着胭脂,芳嬷嬷瞧不出她脸色如何,只觉她眼睛怔忪着,在失神的边缘游走。

    “宁姐儿,不行咱就先走……”

    冬宁身子一晃,差点朝左栽倒,芳嬷嬷连忙伸手抱住她,顺势就要往背上扛,“不行!这个事儿做不成便不成了!我们回家!”

    她一边拽着冬宁胳膊,心里头早把裴一鸣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什么没有风度的狗东西?真把个上门来赔罪的小姑娘晾在太阳下两个时辰,就没见过心眼比他还小的男人!

    “孃孃……不行……”她嘤咛着,意识模糊,却还在凭直觉推拒芳嬷嬷铁钳般的手臂,“好不容易熬到这时候了,不能功亏一篑……”

    她今天务必要见到裴一鸣的面,否则这两个时辰的太阳,都白挨了。

    “不行!这事儿再由不得你!”她弯下腰,将冬宁扛到背上,调转脚尖就要走。

    “吁!”

    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府门前,阵阵香风袭来,伴随着马车檐角上轻晃的风铃声,传入耳鼻中。

    芳嬷嬷不由得停驻脚步,主仆二人都抬头望去。

    嚯!好一驾宝马香车。

    全紫檀木打造的车身,车顶和门框雕镂以竹叶纹饰,细致繁复,窗牗嵌以华彩的蓝宝石,阳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丝绸幔帐夏风中轻轻飘摇。

    车前两匹高头骏马,矫健雄壮,一看便是产自漠北的昂贵品种。

    “好漂亮的马车呀……”冬宁无力地撑着眼皮,小声咕哝。

    话说间,一柄玉骨扇掀开车帘,车厢内的人探身而出,小厮已然趴跪在地,将平直的脊背奉上。衣袍一掀,鹿皮靴踩住小厮的背,踏步下了马车。

    炎炎夏风中,少年一身青竹绉纱圆领长衫,金丝银线滚边交错,阳光下熠熠生辉。

    墨发银冠束,腰佩白玉璧,飞眉入鬓,乌眸丹唇,神采潇洒夺目。顾盼流转间,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定在晒得发蔫儿的冬宁脸上。

    望这形容狼狈的主仆二人,裴延蹙眉,不由疑惑,“二位找谁?”

    他人走近了,一股馥郁的玫瑰香气扑鼻而来。

    芳嬷嬷这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

    好个俊秀的少年儿郎,瞧这行头,八成就是裴府的哪位公子哥。

    “我们……”

    “哥哥……”冬宁呢喃出声,截断了芳嬷嬷的话。

    小姑娘声音娇甜,弱弱的像是在同人撒娇。

    裴延眉一挑。

    “我不是坏人的……就是想找裴一鸣裴大人……你能带我进去吗?”

    她歪头趴在老仆妇的肩上,浑白的雪腮边挂一滴晶泪,要掉不掉,嫣红的唇瓣嘟囔着,声音又娇又怯。

    裴延听得心痒痒,像被小猫爪子在心口轻挠了两下。

    这样梨花带雨的美人儿,若是自己狠心拒绝,也未免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他笑了笑,阔步往前,“随我进来吧。”

    连身份都不过问,他直接领着主仆二人进去。

    “这位小公子!”芳嬷嬷突然出声,“不必了,今日就不打搅了,我们得赶紧回了。”

    冬宁现在这副模样,哪儿还能撑着去给那厮赔礼道歉?

    说完,她又将背上的冬宁提了提,腿脚往前一迈,“宁姐儿,咱回家!”

    “唔……!”冬宁发出小猫崽般的怒音,挺起身子,胳膊用力一伸,顺手揪住裴延的衣袖,人差点没翻下去。

    “不要……我不要回去……”

    芳嬷嬷吓得连忙又往裴延处挨近两步,“宁姐儿!你做什么!赶紧放开!”

    “不要!不要不要!”

    她摇着头,死活不松手,白玉水滴坠子打在脸上,头上的蝶翅金钗撞出琳琅的声响。丝毫不见闺秀的端庄,却是叫人品出小女儿的俏皮。

    “我今日见不到裴一鸣绝不走!”

    说着,她干脆两只手齐上阵,抓住裴延的手臂,“哥哥,求求你了,带我进去吧。”少女水晶晶的大眼眨巴着,满是祈求。

    裴延略略挑眉,嘴角的笑意越发玩味儿。

    “这位小公子,实在抱歉……我们家姑娘不懂事……唐突了。”芳嬷嬷面露尴尬,望着他被捏皱的绸衫,不住道歉。

    “没事。”裴延深深望着她,扯了扯被她拽着的手臂,桃花眼一眨,风流含笑,“还进来吗?”

    “嗯!”

    芳嬷嬷无奈,见冬宁那视死如归的倔样,知道她这是兔子不撒鹰,今日不顺她意,是绝不会放开那小公子的手了。

    只好背着她,跟上裴延进了府。

    “松儿,你真是胡闹!”

    裴一鸣压低声音呵斥。

    裴延悠悠放下茶杯,折扇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直挺挺的目光锁在冬宁脸上,“三叔,这么样个小妹妹放在太阳底下晒着,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你……”裴一鸣被他气得噎住了。

    冬宁听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小虎牙不由悄悄咬住嘴角,暗地里飞快瞪他一眼。

    轻浮浪荡,没个正形。

    接受到小姑娘飞来的眼刀,裴延却是笑得更从容了,清润洁白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嘴角不知在回味些什么。

    裴一鸣坐直身子,转向冬宁清了清嗓子,竟是摆出责怪的语气:“我不都叫人跟你说了,家中今日有事,无暇见你,你回去便是,何苦又在这儿太阳底下等这许久?”

    说完“啧”一声,瞟一眼他那多管闲事的侄子。“弄得我,好像故意为难似的。”

    冬宁挤出一个温顺的笑,晃悠悠站起身,芳嬷嬷连忙就去搀她。

    其实她进来坐了这一会儿,身子已然恢复过来点,可她偏要做出一副病弱西子的扶风之态,借着芳嬷嬷的力,向他福一福身子,声音气若游丝:“雪儿自是知晓大人无暇抽身,可侯在门口,是我自己的心意。”

    她垂下头,雪白的蝤蛴折着,脆弱纤细,恍若一捏,就要断在人掌心。这样的纤纤女子,很难叫人不心生怜惜。

    “昨日之事,确是小女的过错。”她说着,挤出几点哭腔,“无论如何,大人毕竟是长辈,我不该如此莽撞无礼。今日特来登门赔罪,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跟我这无知女子一般见识。”

    抬手,揩了揩眼角那零星几点眼泪,默默站起身,芳嬷嬷立刻会意,将一旁的画卷拿过来。

    “这份薄礼,不成敬意,就当是我向您赔罪罢。还望大人不计前嫌,笑纳这份心意。”

    一旁的小厮接过那画卷,拿到叔侄二人面前展开。

    嘶!

    裴一鸣瞳孔猛然皱缩,只脸颊一抽,即刻又恢复如常。就连裴延也忍不住放下折扇,仔细观赏起来。

    他又招招手,那小厮立刻递到近前。

    近看一遍,凝神皱眉,随后展眉,转向裴一鸣点头:“约莫是真迹没错。”

    要仔细鉴定,还需费一番功夫。不过裴延向来于字画古玩在行,他既然点头,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裴一鸣收敛了下神色,看着仿佛随时被风一吹就倒的小姑娘,终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行了,这件事,本也是误会。我也是听外人在传,就只做了个传声筒罢了,章阁老的为人,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向来看在眼里,怎么会轻信如此荒唐传言?”

    说完,还不忘摆起架子,又教育了冬宁两句,“你说你也是,这年轻人嘛,太过冲动莽撞。下一次,可千万要吸取教训,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就朝人撒气。”

    心里头舒服了,他悠悠地端起茶杯,撅着胡子吹一口气,松快地道:“这也就是我,人心软,好说话,要是你换个别的人试试?那这事可就真没完没了了。”

    冬宁面上含笑,一直不停“是是是”,什么“海量能容”“胸襟宽广”的恶心话都说出来了,心里却一直呸呸呸,就想着回去赶紧洗洗自己这嘴巴,晦气!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虽则姿态上低了头,可那暗暗较劲的眼色还是遮掩不住,落在了一直不舍得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的裴延眼中。

    察觉到那道放肆的目光,冬宁偏过点头,猫儿眼微微圆睁,警告地瞪他一眼。

    裴延霎时便笑了,撒开手中的折扇,二郎腿一翘,姿态懒散地靠进太师椅中。

    这小丫头,表面上看着是只眼圈红红的小兔子,实际上,嘴里那对尖牙转头就要咬你两口。

    真可爱,会咬人的兔子,才有趣呢。

    颜冬宁走后,裴一鸣总算不装了,迫不及待在大堂的八仙桌上展开那幅画,口中啧啧赞叹,手抚摸过去

    ,“好呀,真是好……”

    裴延背手在旁边看着,无意问道:“刚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章雪?”

    知道她身份是章凌之侄女,刚刚又自称雪儿,随口便拟了个名字。

    裴一鸣侧目,眉毛一抬,眼底的警示意味深长,“我可告诉你,别打她主意,你爹跟章越那是死对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轻嗤一声,“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与我何干?”

    “你……”裴一鸣指着他,顿了顿,不耐烦道:“我是管不着你,等你爹来收拾你,你就知道痛了!”

    “无非就是那些招数,老头子年纪大了,鞭子都要挥不动咯。”说完挥着扇子,悠游地迈步去了,只留给裴一鸣一个散漫的背影。

    他撇撇嘴,但觉此事与己无关,轻手轻脚地卷好那幅画,带去房中了。

    第33章 黄谣诛心暗恋秘密被发现。……

    “自作主张!”

    章凌之一巴掌拍桌上,砚台纸笔都跳了跳。

    连翘吓得撤后两步,双手抱腹退到一边。

    “你先出去。”

    听着主子的吩咐,她忙不迭行个万福,快步走了出去。

    书房的烛火明晃晃,照得屋内通亮,章凌之的脸陷入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被切割得愈发冷峻锋利,一双冷眼紧紧钳住她。

    小姑娘站在书桌前,手指勾着手指,垂头不语。

    自上次冬宁同裴一鸣闹了不愉快,他立刻便搬回了府内,不敢再叫她往兵部跑,可没成想,才搬回来第一天,就被裴一鸣狠狠耀武扬威了一番。

    “阁老果然教子有方,属下心悦诚服。令侄女的心意我领受了,这件事都是误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这才知,颜冬宁竟然背着自己,跑去找裴一鸣道歉认错。

    裴一鸣这厮他太了解,心眼比针小,不知她该是怎样低声下气地跟他赔罪,才叫那厮如此心情通畅地接受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堵得发疼。

    “颜冬宁,你到底怎么想的?谁准你擅自跑去找他道歉的!?”

    他实在地怒了,声色俱厉,手指关节在桌上敲得梆梆做响。

    “你以为我想吗?还不是不想连累你!”她憋着哭腔吼出来。

    想起自己在太阳下晒了一下午,又是花光了小半年的月钱买来那幅画,还要在那混蛋面前虚与委蛇、装腔作势,结果呢?换来的却是他不留情面的斥责。

    “雪儿,我没你想的这么没用。”他沉下怒气,压着声音道。

    “裴家是势力庞大,可那裴一鸣在裴氏里头就是个边角料,在我手上,他翻不出什么天来。”

    裴一鸣在他手底下干了这么些年,政绩一件没有,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坏事干了一箩筐。要说有点什么长处,就是品味倒的确有点,充其量也就是个镶金边的酒囊饭袋。

    “要不是因为他姓裴,那裴一元都多余看他一眼。就算他因为这个跟我有过节,捅到他哥那里,怕是也不会搭理他。”

    朝堂的派系斗争牵扯甚广、极其复杂,章凌之了解他的老对手,裴一元城府极深,头脑清醒,他不会因为弟弟的哭诉而多讨厌自己一点;也不会因为弟弟的褒奖而多欣赏自己一点。

    “这件事,你应该先同我打个商量。”语气中是微微的叹息。

    冬宁竟不觉沮丧,听到他说没事,人都松快了起来,“真的吗?!所以你确定不会有事的吗?”少女的眼睛亮晶晶,欣喜地看着他,似乎完全忘却了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

    不知为何,她那小狗般纯净欢欣的眼神,竟是将他心刺得一痛。

    “嗯。”喉结滚了滚,他沉沉应声。

    “那就好。”她抿嘴一笑,酒窝没心没肺地露着,小小声嘀咕。

    “你没事就好。”

    墨黑的眼睛凝视她半晌,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为难你了没有?”声音复又放低了下来,是往昔熟悉的温柔。

    冬宁咬住嘴,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摇摇头。

    章凌之又盯了她片刻,站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凛冽的眼神落在她颈间那片杏黄的丝巾上。

    她一进来他便注意到了,一直忍着没问出口。

    小姑娘向来没有结丝巾的习惯,今日却把个脖子围得严严实实,本就叫他倍感奇怪。

    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冬宁心虚地垂下眼睫,左右闪躲。

    他的呼吸洒在额头,太过有存在感,如滚烫的潮水,漫天漫地地压过来。

    不由得退后一步,他猛然抬手,解开丝巾。

    脖颈间的雪肌上,落着大片大片的晒伤,明晃晃的烫红,鲜明刺目。

    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丝巾,他眼底酝酿着暴雪。

    冬宁鼓鼓嘴巴,刚想安慰他“没事”,冰凉的手指抚上那处烫伤。

    “疼吗?”

    他一句温柔的问候,击中她摇摇欲坠的心。一刹那,所有伪装的坚强通通塌陷,在他面前坍成一片废墟,露出最柔软的那瓣芯,脆弱,又娇嫩。

    “嗯……”她看着他,嘴一扁,泪珠吧嗒一掉,“疼的……”

    是疼的呢,还委屈。那个混蛋,明明他才是做错事的那个,自己还要向他服软、向他低头,赔着笑道歉。

    好疼呀,原来学会做一个懂事的大人,这么疼。

    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是把不干和委屈一起咽,真的好疼呀。

    她抽抽噎噎的,鼻尖浮上樱粉,朦胧着一双猫儿眼,无声跟他撒娇。

    章凌之不知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许是小姑娘顺着脸颊滚落的热泪叫他失了智,大掌一把按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没事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手拍抚着她颤抖的后脑勺,冬宁双手攀住他的肩,任泪水沾湿他的衣裳。

    她刚刚是想强装无事的,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坚强的。就像一个隐忍的大人那样,摆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可是他一句“疼吗”,又轻易勾出了她所有的委屈。

    只要有他在,她好像永远可以哭诉,永远可以任性。

    口鼻充斥着他身上温润的沉香,结实宽阔的肩膀似能将她整个扛起。

    不自觉地,她想索取更多。

    头往他的脖颈间蹭了蹭,埋头在他衣襟处,终于,她嗅到了他身上沉香气最汹涌的来源。

    温热的鼻息吹拂着他的颈动脉,淡青色的、他跳动的经脉,活的、鲜热的,凝聚着他的血液。

    红唇停在离那里一径处,她深深吸着气,汲取着他的气息,若即又若离。

    有一种冲动,想要吻他。

    可强烈又克制地、激烈撞击的心流,那发了疯般、迫不及待将他占有的欲念,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发泄。

    樱唇张开,她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轻轻咬上他菲薄白皮下、那静静流淌的动脉。

    像被小动物尖利的啮齿咬住,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潮湿的气息吹拂过绒毛。

    章凌之血液凝固,呼吸都不敢了。

    尖锐的牙齿啃咬着,柔嫩的嘴巴也贴上来,叼起脖子上一块肉轻轻往里嘬……

    “砰”地一声,脑子里像炸开了般,章凌之骇然一推,手摸上被她咬过的地方,指腹触到一排湿漉漉小巧的牙印。

    “你……做什么……?!”

    人生头一次,官场上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章阁老,竟是吓得语无伦次,对上小姑娘泪眼汪汪的眼睛,踉跄着退了两步。

    “雪儿你……这是……”他还没缓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摸着那浅浅的牙印,反复确认刚刚发生的真实与否。

    冬宁羞怯得不敢看他,紧张地抠着手指,远离了他气息的笼罩,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刚刚一时上头都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生气……”

    她声音微弱,脑子里飞速运转着该怎么编出一套最合适的瞎话。

    “一想到在裴一鸣那里受的委屈,我就生气,就想……就忍不住在你身上撒出来……”

    她胡乱编着,勉勉强强是圆回来了。

    章凌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胸脯起伏着,眼皮沉沉垂下,似乎心力耗尽,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心不由得往下坠,他不敢深想。

    “我知道了,你赶紧歇下吧。”

    他挥挥手,疲倦地赶人。

    冬宁努了努嘴,没有说什么,只好行礼道别,匆匆跑走了。

    天呐!天呐!天呐!

    她捂着脸,狂奔在月色朦胧的园中小径。

    颜冬宁你疯了吗?!刚刚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怎么会……怎么会想去咬他的脖子?还……还想要用嘴吸……

    呜呜呜……太丢脸辣!

    她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双手捂住脸,拼命跺脚。

    惨了啦!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对小叔叔?他该怎么想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很莫名其妙?

    呜呜呜……不要这样子嘛……

    她心情忽上忽下,一阵激动。

    手从脸上拿下来,她抽出丝帕,不停往扇着风,企图让那爆红的脸颊赶紧退了热去。

    完蛋,刚刚哭晕了,又被他的气息香迷糊了,一时头脑发热,实在是没忍住……

    哎呀!怎么办?

    丝帕挥动得越发卖力。

    她害怕自己一天比一天失控。只要一靠近他,身上的毛孔都在战栗,叫嚣着要去贴近他,占有他。

    不再满足于和他视线在空气中的相触,呼吸在空气中的交汇,身体里的渴,只有和他在肌肤相亲的片刻,才能解。

    天上高悬着弯月,摇晃在树影间。

    她坐在石头上,举头静静仰望。心绪逐渐平复下来,不由低头,照向水中的月影,伴着人影。

    丝帕一丢,她趴在石头上,伸手,去触水中的倒影。涟漪在脸上荡开,扭曲成一片一片。

    她想啊,真怕自己迟早有一日要忍不住,就要将那憋在心中的喜欢,宣之于口。

    可是她怕呀,她害怕他的责骂,畏惧他的躲避。

    那可能会面临的后果,叫她不敢把心意说出口。

    手抚了抚心口处,那里憋得好涨,好痛。

    要是他也能喜欢自己,那该多好呢?

    就像她对他的心那样,是迫不及待地占有,想揽过她的腰,想不可遏制地吻……

    但这怎么可能?仿佛是在痴人说梦。

    泪水弥漫了眼眶,水中月像笼了层轻纱,又似雾里望月。

    脸贴上冰凉的石头,她侧过头,悄悄地,将内心深处那点压抑的热望,一点点,顺着泪珠排出。

    *

    冬宁接过老板手中的样书,手轻轻抚过封面上颜体印刷的几个大字:西窗旧梦。

    “给,这是上次《灵潭志怪下》的稿费,还是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三七开。”老板笑呵呵将一袋银子递过去。

    “这下部卖得很不错,看走势,估摸能比上部还要好。颜姑娘可喜可贺呀,再好好经营几本,‘往生花’这个笔名,定能火热起来。”

    老板不停道着祝福的话,冬宁却全然听不进去,望着那袋银子,只是不解道:“戴老板,这咱不是说好的嘛?那幅张显真的画就拿我这次的稿费来抵,怎的又把稿费给我了呢?”

    那幅画贵重,她知道,就是把稿费全搭进去,这个价格都算老板卖了她人情的。

    戴老板愣神了瞬,瞥眼看向芳嬷嬷,冬宁一下捕捉到,转头怒道:“孃孃!这是怎么回事?”

    “宁姐儿,不能怪我,这大人逼问我你去裴府的事宜,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那画儿说出来的。”

    章凌之一听此事,立马叫芳嬷嬷去账上支了银子,她背着冬宁悄摸地又把钱给了书坊老板。

    “这大人要办的事儿,我哪儿做得了他的主?”

    冬宁咬住唇,气怒道:“你就是故意的!你分明可以不提那画儿的事儿!”

    芳嬷嬷往下撇撇嘴,戴老板恰好与她对视一眼,无声笑了。

    没错,她的确就是故意的。

    姑娘辛辛苦苦就赚这么点稿费,全搭在那画儿上头,她替她不值当。好在章大人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就把这个钱给填了。

    “行了。”芳嬷嬷拍拍她的肩,“这钱咱好过自己留着,全当给自己攒底气了,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小叔叔总是这样,他还说我自作主张呢,他才是最爱自作主张的那一个。”她不高兴地嘀咕,把个帕子在手中揪得皱皱巴巴。

    芳嬷嬷不禁笑了,连戴老板都是一脸祥和的笑意。

    她这天然的小女儿情态,可心可意,任谁见了都要心生喜欢。

    “这样书你先拿过去,看看有什么问题,我再跟印刷坊那边沟通便是。”

    冬宁领着这本书,和芳嬷嬷出了书坊。

    她这几日精气神养得足,不愿着急回府,手上又意外得了笔银子,非要拉着芳嬷嬷,扬言要请她去“仰苏楼”吃席。

    芳嬷嬷见她心情好,也不愿扫兴,和她在外头一齐用过晚膳,又陪着在夜市逛了会儿,抱回了一堆叮铃哐当的小玩意儿,这才慢悠悠往章府赶去。

    芳嬷嬷手上串了一堆东西,只是那本样书,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自己提在手上。

    每次逛街,冬宁最爱的便是胭脂,各种颜色的都爱买来,哪怕用不过来,也好收集在妆奁盒里。每日早晨梳妆时,打开一那排排胭脂,挑选着今日要用哪一款颜色,心里便开心满足得不得了。

    恰巧,今日宝渊阁又上了批新颜色,她立刻就收入囊中。人还在路上走着呢,便迫不及待赏玩,躲在幂篱下,一个个打开,先是送到鼻尖嗅,又是抹到指腹上瞧。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高兴。

    孃孃说得对,还是得攒点自己的银子好,这样既不用麻烦小叔叔、也不用写信问爹娘要,就能大大方方地购入自己喜欢的东西。

    华灯初上,人声鼎沸。

    夜晚的街市,热闹更甚,冬宁往来人群中,拧开一盒胭脂,涂抹到手背上瞧色泽。

    “哇!”

    她惊呼,映着昏黄的烛火,手背上清艳的颜色格外令人心动。

    真美呵!

    她刚想伸出手,递给芳嬷嬷看,面纱倏地被人掀开。

    浓臭的酒气扑面而来,一张熟悉的、令人厌弃的大盘脸怼到面前来。

    “哎!哎嗨!果然是你!”

    来不及惊呼,章嘉义油腻腻的手一伸,抹了把她的脸,“小表妹,好久不见呀。”

    “啊——!”冬宁擦着脸,惊叫着退后,手中的胭脂啪一下摔地上,尽数洒了出来。

    “姓章的!你做什么?!”芳嬷嬷铁臂一抡,就要朝他挥来,却被章嘉义身后跟着的狐朋狗友一涌而上,没皮脸地将她团在中间。

    “哎,大娘别激动,都是自家亲戚,这是何必呢?”

    “你们干什么?滚开!”芳嬷嬷拼命挥舞着手,可她手上东西太多,那些人就像群苍蝇般,围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毕竟是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青年,哪怕长期被酒色泡坏了身子,可也还是有一把子力气在。

    冬宁的幂篱已经被章嘉义一把揭开,捏在手中。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面皮涨红,酒气熏天,笑得颠三倒四,手指着她,开始朝周围大声招呼:“哎!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啦!这位,就是嗝——!”他打了个酒嗝,那带着酒臭的嘴继续一张一合,“这位,就是章越章大阁老,养在府上的小美人儿哦。”

    他这嗷一嗓子,熙然的街市上,不少人群都聚焦了过来,或放慢路过的脚步,或远远扯着脖子,或直接驻足观看。

    冬宁霎时羞红了脸,连退几步,可发现身边渐渐被围成了一个圈,芳嬷嬷早已被那群无赖越带越远,只能是隔着好几层人群,口中不住大骂。

    身边没有可以遮挡的东西,人群粘滞的目光扒在身上,周围已经起了淅淅沥沥的议论声,甚是有人袖着手,对着她的样貌品头论足起来。

    她受不住

    ,双手捂住脸,有种被扒光了赤裸裸游街示众的羞耻之感。

    心中更多的是害怕。为了藏好身份,她每次出门都必带着幂篱,若是叫这人群中有人认出来她就是颜荣的女儿,这可真是给小叔叔招来了大麻烦呀!

    “嗨?你捂什么脸啊?你要是真跟他章越清清白白没什么,你大大方方让大家瞧瞧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冬宁脸烧红到了脖子根,气得脚一跺,掌心传来撕裂的怒吼:“章嘉义!你无耻!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呵!”他继续昂头朝着人群,指一指自己,“哎!我,章嘉义!我光明正大!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敢露个脸叫大家伙都瞧见!”说着,还抻起脖子,手在那酒红的面皮上拍两下。

    “哎!我不怕!你呢?你躲什么呀?你怕什么呀?”

    四周的人越围越多,章嘉义更是来了劲儿。

    “那个章越,他存的什么心思?你当我不知道?从你进府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了!那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就他这种人,也配进内阁?也配为帝师?啊呸!”

    他啐一口,真把坨痰吐在地上,吓得近前的看客躲开几步。

    “他先是跟我娘、他嫂嫂,不清不楚地不说,而今又和你,他未出阁的养女,瓜田李下的,啧啧啧。要不怎么说,他狠心把我和我娘都赶出府了,就剩你们俩住在那么大个府里头,谁知道你们成天都干了些什么腌臜事?怕不是早就睡到一起去了!”

    “睡到一起”,这几个字,将冬宁激得瑟瑟发抖,肉颤骨惊。手在脸上捂出了汗,她最爱的胭脂已经化在了掌心,消融了一脸,狼狈不堪。

    周围的议论声密密麻麻响起,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论调也依稀传到耳中:

    “啧,你看这小腰,勾魂呐!这要是天天跟眼前晃悠,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受得住?”

    “就是,才这么小年纪,胸脯子就长得那么高,没经过男人不可能了。”

    她咬着牙发抖,人几乎快要晕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像个□□一样被人围在街中间羞辱。

    “那章越干这事儿不奇怪,估计就是有什么古怪的癖好。一把年纪了不娶妻,不是和自己寡嫂搅合到一起,就是去诱骗自己的养女。”

    “哎,这当官的啊,脱了那身官袍,谁还不是个衣冠禽兽了?”

    非议声越来越大,冬宁被围困在中间,恍若身处孤岛。芳嬷嬷的声音渐行渐远,章嘉义滂臭的气息随风吹来。她紧捂着脸,无措地挪动双脚,可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无处躲藏,无可依傍。

    锥心的绝望,一点点漫延。

    “哎,把脸拿开呗,有脸做没脸见人呐?”

    有中年男子起哄,也想看看这章阁老养在府中的小金丝雀长什么模样。哄笑声响起,有人接连跟着起哄架秧子。

    冬宁耳朵红得能滴血,惶恐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从指缝中流出。

    “行了,也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也有那看不过的,说了两句良心话,却被那好事的吔一眼,胳膊肘怼一怼他,“不乐意看你走,就显得你大好人是咋的?还‘为难’,那他们自己不做那没脸没脸皮的事儿,谁管呐?”

    章嘉义看人群呼声热烈,也被拱得来劲儿,像打了两斤鸡血似的,抓住冬宁的手腕,使劲儿往下拽,“听见没有?别捂脸呐!叫大家伙瞧瞧,都瞧瞧。”

    “啊——!章嘉义!你混蛋!”

    冬宁歪扭着身子,手颤颤悠悠拼命护住最后一点颜面,几乎快要被他拽得脱了臼。

    章嘉义彻底被激怒了,咬着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劲儿。

    “我去你丫的……给老子把手拿开……”

    他死死往下拽,面色充血。

    也不知这小姑娘哪儿来这么大力气,甩动着胳膊挣扎,干脆蹲在了地上,紧缩成一团,把头埋进膝盖里,颤着肩膀哭泣。

    “你给我起来!”他往上拽她的手臂。

    脸颊在抽搐,他面容逐渐狰狞。

    他恨!章越为了她将耳光甩在自己脸上时,他就恨;为了她把鞭子抽在自己身上时,他更恨;直至最后将他们母子赶出章府,跟留朱阁断了他的银子……此间种种,让他对章凌之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恨之入骨。他将那对他刻骨的恨意,都在此刻加诸冬宁身上。

    他故意传出他的各种流言,就是要毁坏他的名声。他章嘉义和母亲好过不了,他章越也别想好过!他就是要拉他一起下地狱,生生世世!

    “我叫你起……啊!”

    人群之中飞出来一个人,一脚将他踢开。

    章嘉义一个乌龟仰面,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围观群众的脚边。

    幂篱被重新盖回了头顶,轻纱垂落下来,一道平稳的声音耳边响起:“姑娘别怕,我们公子有请。”

    冬宁肩膀抖动着,被惶恐占据的心不敢轻信,亦不敢回话,只是埋头瑟瑟哭着。

    “我们公子姓裴,裴延,裴公子。”

    肩膀的颤抖忽然小了,哭泣声也渐渐哽住,她把手拿开,眼前一片雪白轻纱,将她同纱外幢幢的人影隔离开。

    她看不清他们是人,还是鬼。

    熟悉的安全感骤然笼罩,她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悄然擦拭着眼泪,在小厮的开路和众人的注目下,飘然走出了人群。

    女主角都走了,看客们纷纷散去,还在不住讨论着方才那戏剧的一幕。

    冬宁刚刚站过的地方,徒留一地狼狈的胭脂。

    章嘉义气不过,走上去踹一脚。

    装着胭脂的木盒被踢飞,他忽然往地上定睛一看,昏暗的夜色下,一本书静静躺在地上。

    俯身拾起,拍掉上面的胭脂粉末,红色斑驳的封皮上,印着几个大字:

    “西窗旧梦……”

    他拿在手里,随手翻几下,“这什么鬼东西?”

    第34章 暗恋被揭原来她喜欢了他,这么久。……

    在仆从的护卫下,冬宁一把掀开那驾华丽的紫檀木马车。

    “孃孃!”

    看到马车里坐着的人,她惊喜地扑过去,窝在她怀中,再次嘤嘤啼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

    她拍抚着她的肩,耐心轻哄,抱歉的眼神投向一旁的裴延。

    一身绣金蓝衣的少年正摇着扇子,柔柔的眼神一瞬不错地盯住冬宁。

    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从芳嬷嬷怀里起身,抹着那被哭花的小脸儿,眼圈红红地看向对面的少年,“裴公子……谢谢你……”

    裴延摇折扇的手一顿,眉毛一挑,“怎么?有事求我就叫‘哥哥’,无事求我就叫‘裴公子’,章姑娘会不会生疏得太快了些?”

    冬宁听他叫自己“章姑娘”,定是误会了,小脸儿一红,不知为何,被他这个称呼叫得很是不好意思。

    她抿了抿嘴,怯怯地瞟他一眼,软糯的声音轻轻飘飘:“谢谢你,裴延哥哥……”

    裴延听得嘴角一勾,总算是熨帖了。

    “原来章阁老,不是你亲叔叔吗?”

    “嗯……”她想了想,屏住呼吸,生怕他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是他收养的。”

    “这样啊……”裴延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神颇为探究。

    也无怪外人乱猜,就是他也觉出奇怪,章凌之不娶妻不成婚,连个外室也没有,却又把这么个玉人一般的小姑娘养在府里头。是个男人,都会禁不住往那方面想。

    “我和小叔叔,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冬宁急了,出口辩解:“那个章嘉义,他就是个混蛋!无赖!专爱抹黑小叔叔,我们真的没有什么……”说着说着,她又红了眼。

    裴延笑了笑,懒散地靠着案几,把玩手中的折扇,并不说话。

    冬宁彻底丧了气,觉得好像没必要跟他解释过多,可就是受不了,有人把小叔叔往那种不好的地方想。他明明这么好这么好的人,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动自己,却要被人平白污蔑。

    越想越气,她雪腮微微鼓起,被眼泪和胭脂涂花的小脸儿看着有点滑稽,滑稽中又有点可爱。像只暄软的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仿佛一戳就要漏了馅儿。

    裴延手撑着下巴,眼含笑意,略有所思。

    章凌之要没要她又如何?反正自己又不在意这个。

    “姑娘如何称呼?我倒现在都还不知。”

    冬宁歪头想了想,随口胡诌了一个,“章宁雪。”

    “雪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低声地问,连头也不自觉放低了下去。

    冬宁不是很乐意听他这么叫,但念在他帮了自己两次的份儿上,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裴延瞧出了她的不情不愿,笑意更盛了,又是起了逗弄的心思,“算上在裴府大门口那次,这已经是我帮你第二次了。”他比出两根修长的手指。

    冬宁盯着他,眨眨眼,“嗯,所以我说谢谢你。”

    裴延呆了下,仰起头,挥着扇子笑出了声。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冬宁咕嘟着嘴,用只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犯嘀咕。

    “雪儿姑娘感谢人,都只口头上说两句吗?”

    她鼓了鼓脸,小酒窝气呼呼地闪现,从荷包中摸出两粒碎银子,放在他手边,“喏。”

    裴延眼中笑意闪烁,只觉有趣得紧,把那银子又往回推了推,“谈钱就太俗了,心意才是最无价的。”

    “心意?”她猫儿眼忽闪忽闪。

    给钱还不够有心意吗?

    “雪儿姑娘亲手做的东西,比什么都值钱。”

    哈?

    她转过头,疑惑的大眼看向芳嬷嬷。

    芳嬷嬷目光柔软,但笑不语。

    *

    “还要亲手做的,到底给他做个啥好呢……?”

    夜里,冬宁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海棠刺绣帷帐,绞尽脑汁。

    真是的,这家伙真烦人!还问自己亲手做东西,麻烦死了。

    她抱着兔子布偶,气怒地翻个身,闹出不小的动静,落在一边做针线活儿的芳嬷嬷眼里,不由低头笑了,眼角牵出细细密密的皱纹。

    这裴小公子倒真有一套,故意提出这么个要求,闹得小姑娘不得不每天都为他的事儿牵绊着。

    依她瞧着,如是宁姐儿真能嫁进去裴府……阿弥陀佛!那可真是姑娘的造化了。

    这裴小公子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家世、相貌,样样拔尖儿,年纪也跟宁姐儿相仿,倒是般配得很。就是不知人品如何。但瞧他这言行气度,涵养极好,到底是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人物,料想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这一边瞎琢磨着,手上不停穿针引线,竟默默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呀!”

    冬宁惊叫着从床上坐起身,兔子布偶甩到一边,双眼发直,像遭了什么霹雳一般。

    “怎么了?”

    她唰地掀开被子,开始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要找什么?”

    “书?!那本书!戴老板给我的样书!”

    “书……我可没有拿,不是都在你那儿抱着吗?”

    她把这本书宝贝得紧,神神秘秘地非要自己搂着,芳嬷嬷说要帮她拿住也不让。

    冬宁脱了力,跌坐回椅子上。

    “怎么会……怎么会……”她手心出了层汗,脑子里拼命回想,“那孃孃……我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东西了吗?!你记得吗?!”

    “没有呀。”芳嬷嬷握住她的手,在她对面坐下,“你上马车的时候就空着手,估计是东西全丢那里了。”

    “算了,没事。”她拍拍她的手背,“样书丢了,再叫戴老板给你印一本便是。”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冬宁唇色尽失。

    若是被别人捡去倒还罢了,若是被章嘉义看到的话……

    天呐!

    “孃孃……完了……完蛋了……”她睁大眼,一眨也不眨,泪水空茫地流出,“我又闯祸了……”

    这次真是闯下大祸了!

    章嘉义本就拿她和小叔叔在说事儿,若是叫他看到了那书里的内容……这无异于就是往他手里递刀子!

    而且……一想到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要被章嘉义那个混球知道了……

    老天爷!她哪里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呐!

    她脸色瞬间白得吓人。

    “宁姐儿,你别吓我,你那书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芳嬷嬷不识几个大字,只知道冬宁每天都在不停写写写,却也不知道她写了个啥。

    她摇着头,眼睛还是空瞪着,默默出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砰砰砰”!

    大门被砸响。

    “开门开门!”章嘉义红着脸嚎叫。

    门打开,露出何忠一张平静的脸,他已经习惯了章嘉义每天喝得醉醺醺、裹着一身脂粉气回来。

    章嘉义跨过门槛,夹紧胳膊下的书,睨他一眼。

    他对何忠向来没个好眼色。他知道,这表面上他是章凌之派来侍奉他们的,实际上,就是安了个看管他和他娘的眼线。

    这边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这个人如其名的“大忠仆”就会立刻跑去章府跟他的主子禀报。

    嘁!狗奴才!

    “我娘呢?”

    “夫人已经歇下了。”何忠跟在他后面回话。

    “娘!娘!”

    他扯住脖子叫唤,前脚打后脚地晃晃悠悠朝着后院去。

    这一看就是又喝多了。

    何忠冷冷跟在后面不做声。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王月珠从西厢小跑出来,紫苏举着蜡烛跟在后面。

    “娘……我跟你说……”他满面喜色地扯过王月珠的胳膊,俯下身,方要开口,贼溜溜的眼珠子警惕地从何忠还有紫苏脸上滑过。

    王月珠连忙挥挥手,“去,给公子熬碗醒酒汤来。”

    紫苏行个礼退下,何忠也识相地退了去。

    “娘!你还想不想回去章府?”

    王月珠奇怪地瞥他一眼,“那是我想不想的事儿吗?”

    “你叔叔做过的决定,什么时候能有人拗得过他?”

    “嗨呀!你就说想不想嘛!”

    王月珠垂下颈子,细腻的肌肤月光下白得发亮。

    她知道的,每天对镜理妆容她就知道,自己依稀还是有些姿色在。怎么不想呢?她日日都想回去他身边,哪怕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每天能够看他一眼,都好呀……

    见他娘不说话了,章嘉义气得直撇嘴,“娘,你等着,我保管叫他章越,再八抬大轿地给你抬回去!”

    章嘉义回了屋,立刻燃起蜡烛,靠到烛台边,蹙眉翻起了地上捡的那本书。

    刚刚街市上人太多太吵,他没多大耐心翻阅,只是随手翻看了几下,立马察觉出书里内容的怪异,赶忙挟着那书,匆匆跑回了家。

    把书凑到火光边,他眯起眼,一页页翻看。

    手搓不动书页了,舌头舔一下手指,又接着去翻下一页。

    越翻,他心里越不对劲,到最后,瞳孔巨颤,张大着嘴,只觉不可思议。

    “啪”!

    书往桌上一拍,他激动得跳起,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不停搔着头。

    我的天呐……天呐!天呐!

    他眼睛疏忽亮起,心中像燃起了一团火,烧得五肮六腑都在沸腾,恨不能现在就扑到章凌之身边,将他化为灰烬。

    “我就说嘛……我就说……”

    他口中喃喃着,咧开的嘴角直发抖,挤出几缕狞笑。

    章越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养女果然不清白!自己早该猜到了!

    从他中了媚药那晚后坚决把自己和母亲赶出章府,他就该猜到了!就是为了方便对那个小姑娘上下其手!苟合诱/奸!

    阴沉的眼神射到那本书上,他扑到桌边,开始翻找起了纸笔。

    屋里搜罗了一圈,连根笔毛都没找到。

    “紫苏!”

    他打开门,往下人房大声呼叫。

    紫苏连忙小跑过来。

    “小公子?”

    “明天去给买我一套文房四宝来!”

    “啊?”紫苏诧异了。

    这个混子,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怎地竟想起要文房四宝来?

    *

    芳嬷嬷跟在冬宁身后,非要把那披肩往她身上披,“现在都已经立秋了,天气眼

    看得就要转凉,你多注意点保暖。”

    “哎呀不要嘛!”

    冬宁嫌累赘,不停耸着肩膀推拒,快步往前和她拉开些距离。

    芳嬷嬷气得眼珠子直打架,拎着那披肩跟上,“你现在同我闹,到时候又挨冻了,又是流鼻涕、闹头疼,可别来我跟前哭!”

    冬宁一个劲儿地闷头往前走,很快地就出了章府大门。

    “你走慢点儿!”芳嬷嬷把披风挂在手臂上,踱步紧跟过去。

    冬宁进来心绪不宁,天天像离了魂般,书也写不下去、课也上不进去。好多时候,王夫子提点了好几遍,她方才缓过神来,再一问,只是红着脸支吾,刚刚讲的内容,全都没往脑子里去。

    甚至连夜里睡觉也不安稳了,熄灯后,芳嬷嬷还总是听到她翻来覆去的,丝绸锦被擦出沙沙的声响。

    她向来没心没肺惯了,很少有像这般,如此长时间心事重重的模样。

    芳嬷嬷猜到是跟那本遗失的样书有关,可问她吧,又什么都不说。

    哎,姑娘到底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

    甚是那心事,都越来越沉重了。

    没法子,只好跟夫子告几天假,陪她出去溜达散心。

    两个人去香山游了一圈,此时的枫叶还未完全变红,但也秋意渐染。

    冬宁搂了一沓边缘泛红的枫叶,非说要夹到信里给岭南寄过去。

    每年秋日,颜家人都必会来香山登高望远。

    颜母和芳嬷嬷打包好大包小包的吃食,一家人租一辆马车,来香山郊游。冬宁身子不好,为了迁就她,一家人总是爬得很慢,停停又歇歇。

    这时,颜父就会把爬累的弟弟背在背上,转头跟她笑,“没事,就是要慢慢爬,才能慢慢细品这景色。”

    冬宁记得年幼时,当她还是个小肉墩,父亲也是把她背在背上,从山脚一路爬到山顶。

    时间一长,父亲也会受不住累,呼呼喘气,“雪儿乖,爹爹累了,自己下来走。”

    “唔……不要不要!”

    她甩着两条小短腿,手臂紧紧勒住颜父的脖子,生怕被他放下来。

    “哎呦……咳咳……”颜父被勒得满脸涨红,“好好,不放不放。”

    小冬宁这才如了意,一边吃着母亲塞到嘴里的果子,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趴在父亲背上,就这么一路从山脚啊,升到了山顶。

    有的时候,甚是在父亲背上睡了一觉,一睁眼,护城河之下,烟波画船,百舸争流。满京城的火红枫叶,就都被她踩在了脚下。

    而今再来香山,却只有她和孃孃二人。

    思念的心情又更甚了。

    小叔叔说过,会帮助爹爹尽早调回京城的。

    也不知道进贡上来的黄皮干,贵妃娘娘喜不喜欢呢?

    冬宁捧着枫叶,和芳嬷嬷回了府,外出走一圈,心情似乎松快了点。

    这么久时间了,那头都没有什么动静,那本书……八成没事了吧?

    她自我宽慰着,刚一进府门,就听见前院洒扫的丫鬟在互相嘀咕:

    “这混账也真好意思,哪儿来的脸皮又缠上主子?”

    “哎,没办法,谁叫他们是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只能说谁摊上这种亲戚,谁都只能自认倒霉。”

    冬宁顿住脚,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她挪动脚尖,甚至有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二位姐姐,你们说的是谁?”

    “啊,就是章小公子,他刚又过来找主子了,人正在书房里说着……”

    “宁姐儿!”

    芳嬷嬷惊呼,只能捕捉到她远去的背影,如一只离弦的箭冲出去,鹅黄的裙角翻飞,很快便没入含烟叠翠的园林中。

    她在园子里跌跌撞撞,径直往书房跑去。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这么巧的!那本该死的书……千万不能被小叔叔看到啊!

    “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章凌之端坐太师椅上,冷白的眼皮垂下,眼神淡漠地睇着站在下首的章嘉义。

    “拣重要的,一会儿我还要进宫。”

    今日文渊阁轮到他当值,要在内阁值房守夜班,他正着急出门,却被章嘉义给堵在书房里。没什么心思应付他,只想叫他快点把这个把戏唱完。

    章嘉义嘻嘻笑着,还是那一贯的没脸没皮,只是脸色有种不自觉流露的嚣张。小人得志,若他自己照照镜子,恐也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

    “叔,我来就跟你谈三件事:这第一,让我和我娘马上搬出那个小院子,回来章府;第二,苑马寺那个破烂活计我是干不下去了,钱少活多,上峰还忒难伺候,你给我想法儿调到别地方去。朝廷那么多肥缺,你个内阁大臣,这事儿不手拿把掐的吗?第三……”

    他还在如数家珍,章凌之一声嗤笑,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下意识闭了嘴,望向高坐太师椅中的章凌之。男人面容沉进夕阳覆下的阴影中,手敲着扶手,像尊威严煊赫的神像。

    凝视半晌,他淡淡开口:“章嘉义,你觉得你凭什么,跟我谈这些条件?”

    “我……”

    “赶紧走吧,别跟我这儿闹……”他撑着扶手,顺势就要站起身。

    “叔!”他气急,差点跳脚。

    “你要是真这么狠心对我们娘俩,那可别怪侄儿我撕破脸了!”

    章凌之垂下手,又坐回了椅子里,“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蹙眉,语气强硬了起来。

    “要是你不答应我提出的条件,别怪我把你那点子丑事,全都给你抖搂出去咯!”

    章凌之敲两下扶手,淡定如水,“又想拿嫂嫂的事做我文章?章嘉义,你还有什么新鲜的招吗?”

    他一点没想起来,自己能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上。

    就算是他故意在外面把自己和嫂嫂的流言推波助澜,可他章凌之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风言风语,不痛不痒,能耐他何?

    他以白身走到如今这一步,手上干干净净是不可能,想要毁坏他风评的政敌们自然也是不乏其数。

    但在男女关系一事上,他章越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可害怕的。

    “呵。”似是觉出他的问话可笑,他轻嗤一声,“章阁老,你和你养女做的那点污糟事儿,就不用我亲自开口说了吧?啊?”

    章凌之哑然,被他的荒唐惹得气极反笑。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空口白牙的,你又想造什么谣?”

    说着,他似是真动了怒,“章嘉义,管好你这张嘴巴,雪儿不是你可以随便拿来玷污的,休想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他要怎么诋毁自己,他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若事涉雪儿,他断然不会放过他。

    章凌之并不知道,这无赖已经在街市上犯了一次浑,只是那些风言风语,还没有传开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他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玷污她?叔,你会不会太不地道了点?”

    “啧,说真的。”他双手抱胸,“都是章家的人,都是男人,你那点心思,就没有必要跟自己亲侄子瞒着了吧?啊?”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他忽然暴起,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章越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你从来都没碰过她吗?!”

    瞳孔轻轻震颤,眼睛有片刻失神。

    是,他是不敢,他真不敢。

    那些龌龊的心思,掩埋在深梦之下的。

    更可怕的是,他吻过她。

    像个卑劣的、强硬的禽兽,夺走了少女的初吻。

    他不止一次地吻过她,在自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时候,深吻到几乎让她窒息。

    “没有,你休要信口开河。”

    他稳住了神色,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

    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狡诈伪饰、八风不动,拿来对付章嘉义,简直杀鸡用牛刀。

    “

    啪”!

    他从胳膊下抽出一本书,甩到桌面上。

    “叔,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

    章凌之皱眉,拿起那本封皮大字歪扭的书:西窗旧梦。

    他瞟一眼得里得瑟的章嘉义,绷着嘴,捧起书翻看。

    乍一看,心中升起抹古怪,手翻得越来越快,漆黑的眼珠快速震颤,眼底骤起狂涛。

    随着那叫人惊心动魄的文字一排排展开,心,在胸口激烈地跳动,擂出震天动地的响声。

    那上面,写着一个叫莹儿的姑娘和晏大人的故事:

    莹儿是一个小官之女,十三岁那年,家人因罪流放,她则因体弱多病被父亲朋友保下,寄养在晏大人家中。

    点滴的相处中,她对晏大人日久生情,那小女孩欲说还休的春思,都在文字中细腻地铺排开来。是每一次心动的刻录,为他的靠近体贴、温声软语而跳动。

    甚至连每一次晏大人靠过来,为她记录身高,她都会心如小鹿乱撞。

    终于有一次,晏大人被政敌下了了春药,不能自已,恰巧被候在书房等他指点功课的莹儿撞上。

    失了智的晏大人压在少女柔嫩的身躯上……

    “晏大人炽热的唇贴上来,撬开她的檀口,莹儿紧咬着牙关,瑟瑟战斗。”

    “心中一阵惶恐,可更多的,是对他的期待……”

    “砰”!

    他合上书,不敢再看,手臂撑住书桌,支棱着快要倾颓的身躯,双目失神地颤动,额头沁出密密的冷汗。

    像被人从冰窖里打捞出来了一般。

    头一次地,他竟在章嘉义面前失了态。

    看他这幅失神的模样,章嘉义眉毛一抬,不由得勾出个得意的笑。

    见他指尖还夹着厚厚一沓,料想他还没有看完。

    “叔,别着急,看完呐。这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呐。”

    章凌之冰冷的眼神刺过去,撑着桌沿的手臂不住颤抖,太阳穴砰砰直跳,冲得他头晕脑胀。

    没有勇气看下去,他知道自己那晚中了药后都对她做了什么。

    手指哆嗦着,他强自镇定,翻开书页,眼神扫过去。没看几页,瞳孔剧烈震颤,似是要把他的魂魄都抖得四分五裂。

    那些过于详细的动作描写,看得人面红耳赤,胆战心惊:

    “晏大人抬起她的腿”

    “破门而入”

    “横冲直撞”

    ……

    “春潮带雨”

    “水漫金山”

    “破碎吟哦”

    ……

    “啪”!

    章凌之实在不忍顾,偏头合上书,重重喘着气。

    第35章 春潮尽泄他……不要雪儿了?……

    “怎么样?精彩吧?”

    头一次见章凌之这慌乱失措的模样,他不由愈发得意。

    他在自己面前一向就似个威严的大家长,明明也还是未过三十的年纪,却总是板着副脸,好故意做成一副老成模样,来管着自己。

    呵,章越,你也有今天呐。

    控制不住那疯狂上扬的嘴角,他欣赏着叔叔凌乱失控的模样,抬手鼓起了掌。

    “啧啧啧,雪儿姑娘这文笔,实在地惊为天人呀,光是看着这些文字,都叫我想象出来你们两个交合在一起的画面……”

    “够了!”

    他怒吼,一拳砸在桌上。

    简直荒唐!

    “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不过是小说家之言,如何能做得真?!”

    “呵?假的?编的?”章嘉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叔,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能骗得了我吗?这里头的许多故事,什么给那小姑娘量身高,手把手亲自教她学习……”

    说着,他笑容渐渐狰狞,几乎是从齿缝间把那字往出挤,“还有为了给她出气……扇侄子的耳光!”

    “这一些,不都是你章凌之对她做的吗?!别人或许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黢黑的眼神被火光扭曲,他阴测测地笑,“怎么?难道就这些都是真的?偏偏就是睡到一起是编的?”

    “是。”

    他恢复了点冷静,渊黑的眼睛波澜渐息,沉声回应。

    “啊呸!”他啐一口。

    “叔,如果你就此承认了,我还能敬佩你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结果……呵,你就这点本事?敢做不敢当,你算什么男人?!”

    没有被他一连串打过来的狠话激怒,章凌之冷静异常,只是一抬眼,那双凤眸凝着寒渊般的黑冷,深不可测。

    章嘉义对上的刹那,心里还是不由得打个哆嗦。

    对他天然的畏惧和害怕,几乎是刻在了他骨子里的窝囊。

    “这本书,你哪里来的?”他问话,语调沉冷厚重,是久居上位者的威势和掌控。

    莫名其妙地,章嘉义咽了咽口水,再开口,竟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就是从雪儿怀里不小心掉出来的,被我给捡去了,怎么的?”

    章凌之垂头,冷玉的长指在那字迹丑陋的封面上轻点几下,旋即,缓缓绽出一个莫测的笑,“嗯,那所以呢?”

    眉毛轻轻一挑,眼神又重新落回章嘉义有点发懵的脸上。

    他……怎么一点都不慌。

    偷偷捏紧了拳头,他告诉自己,要镇定,气势不能输。

    “实话告诉你吧,你现在手上拿着的这本,只是我誊抄下来的一部分,完整的刊印本还在我那儿放着呢。”

    “叔,看在你是我亲叔的份上,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可是你先狠心丢弃我们在前!若是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立刻就把那男女主的名字,改回你们真名!送去印刷坊,先刻它个百本千本的,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你们关起门来做的那些丑事!”

    章凌之嘴角噙着丝冷笑,只是盯住他,丝毫没有被威胁到的模样。

    “你……你最好想清楚了……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嗯,想清楚了。”他语气清淡,“你的要求,我一个字都不会答应。”

    话毕,他缓缓起身,“我还要去内阁当值,你赶紧回吧。”

    仿佛是跟他闹了会儿小孩子过家家,语气满是敷衍打发。

    章嘉义看他这混不在乎的模样,气得左右眼直打架,“你……你什么意思?”

    他就真不怕自己把那些事儿捅出去吗?

    也对,他名声本就被自己母亲那事闹得不太好,这种桃色绯闻于男人而言,说不定反而是彰显他战绩的一种功勋纪念。

    眼珠子一骨碌,他“急中生智”,“叔,你是不要脸面,可那小荡/妇她……”

    “啪”!

    书被重重甩到脸上。

    “章嘉义!我警告你!最好把嘴巴给我放干净了!要是再敢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一个侮辱她的字,我打烂你的嘴!”

    茯苓端着盆水跨过房间门槛,就看到冬宁趴伏在书房门边。

    她心中一阵奇怪,踮着脚走上前,靠在她耳边压住嗓子道:“雪儿姑娘,你怎么……了……?”

    冬宁转过身,把茯苓下个一大跳。

    只见她满脸涕泪,手紧紧咬住指尖,鬓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小脸边儿,早已是哭得不成人样。

    “你怎……哎呦!”

    冬宁一把撞开她,手中的水盆差点被撞翻,浑浊的水晃出来,洒了她一裤子。

    再抬头看时,小姑娘已经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出了燕誉园。

    “茯苓,怎么回事?”

    章凌之听着动静,打开门出来,章嘉义躲在门框后,贼眉鼠眼地探头探脑。

    “主子……是……我看刚刚雪儿姑娘趴在这儿,哭得厉害着呢……就……我刚问了一句,谁知她拨开我就跑了……”

    章凌之神色怔忪,望向月洞门的方向,恍惚了片刻。

    想起来那本书中,她细腻赤裸的文字,少女情思是那样的绵密,可又那样汹涌。

    过去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还有那些自欺欺人的逃避,全都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雪儿心悦他。

    颜冬宁心悦章凌之。

    这个秘密,她小心翼翼、宝贝珍重地捂了这么多年,她害怕叫他知道,可也曾幻想过,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跟他倾吐呢?

    也许是羞赧地跟他絮絮诉说;

    也许是摆一封信在他的案头;

    也许是某个早起的清晨,忽然踮脚吻上他的面颊……

    可绝不是像如今这般,她那些露骨的文字被最讨厌的人一行行研究细读,然后威胁地甩到他案头。

    那里面详细描绘着她每一次心动的韵律;每一次他的靠

    近,她都小心攫取他的气息;每一次他的触碰,她血液都滚烫地倒流……

    还有对他那些漫无边际的幻想,在床上交互着的动作……

    只是那些编造的东西并非她本意,是书坊老板的指导和要求。

    她所有见不得人的少女心事,全都在那本书中了。

    而今一想到他们叔侄二人竟将她的每一个字都阅读了去,就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赤裸裸地袒露在了人前。

    没有“往生花”这个笔名的遮挡,她觉得自己真的就好像一个……□□,被赤条条地钉在木架上,供他们戏谑的冷眼审判、嘲弄。

    芳嬷嬷从后院收了晾晒的衣服,抬着篮筐,回了叠彩园,却见半扇房门就这么打开着。

    “这个丫头,真是越来越迷糊了。”她把篮筐放下,跨进门内,顺手将门带上,再去探头一瞧,果然,床上的被子正拱起个小山包。

    每次冬宁一不高兴了,都喜欢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人整个盖进去,不知又在独自发什么闷气。

    “小祖宗,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她手去掀那床被子,却被冬宁死死拉住,闷头盖脸地不放手。

    “啧!快松手!”

    她用力一拽,被子从冬宁头上溜下,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小脸,糟乱的乌发散在锦枕上,乌泱泱淌了一大片,混着数不清的泪水,糊了一脸。

    芳嬷嬷惊住了。

    她很少见冬宁哭成这个鬼样子。

    泼泄的光线再次扩大了心中的羞愤,她拳头抵住贝齿,呜咽着翻过身,一下一下,啜泣地抖动。

    “宁姐儿!怎么回事?!”

    芳嬷嬷去揽她的肩,一个使劲儿,将冬宁掰正了过来。小姑娘仰面对着她,双手盖住脸,哭得撕心又裂肺。

    “孃孃……我……咳……我没脸了……呜呜呜……我没脸再见他了……咳咳……”

    被泪水呛到,她一边哭,一边剧烈咳嗽起来。

    芳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白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只是将她抱到怀里,拍抚着她的背顺气儿,口中轻声哄慰:“好了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总有过去的一天的。”

    “不会的,真的不会了……他……会讨厌我的……”

    她不敢想象,他看了那些东西后,该怎么看待自己?

    寡廉鲜耻?□□荒唐?精神错乱?

    害怕,她真的好害怕。

    她的喜欢那么珍贵,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子,被人放在地上践踏?然后面目全非,无可拼凑。

    她紧闭着牙关,可呜咽声还是从齿缝中溢出,裹着泪水,沾湿了芳嬷嬷的前襟。手紧紧揪住她的衣领,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拽住,将所有的哭泣都掩埋在她怀中。

    芳嬷嬷心中刺痛,只是抱着她,紧紧抱着她,陪她默默流泪。

    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已经走过亥时。

    入夜,房间终于重归宁静。

    冬宁痛哭过一场,晚膳都没心思吃,还是芳嬷嬷好劝歹劝,才勉强喂她喝下几口汤。

    简单收拾过后,扶她躺上床,冬宁一把捞过她最爱的小兔子布偶,紧紧搂在怀里。布偶的软绵暖和,安抚着她焦躁失落的心。

    秋夜微凉,芳嬷嬷将灌好水的汤婆子塞到她脚边,又起身过来,将被角在她脖子处紧紧掖好。

    “啧,快把这个布偶拿开,都多大个人了,还抱着睡觉呢?”

    “孃孃,不嘛,我就想搂着它。”她撅起嘴,将布偶往小脸儿上贴得更紧了。

    小姑娘眼皮高高肿起,简直比那真兔子还红,向来苍白的脸被热出了血红的气色,嘟着嘴跟人撒娇,真我见犹怜的可人疼。

    芳嬷嬷心中叹气,抚了抚她乌黑的鬓发,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一下,“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冬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缕笑,只是那嘴角咧得艰难,简直比哭还难看。

    芳嬷嬷看得心中一揪,挨着她坐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跟孃孃说,孃孃帮你一起想办法,好吗?”

    她垂下眼皮,静默不语。

    良久的沉默,芳嬷嬷知道她还是不肯说,却也无法强求,只好起身,替她放下帷帐,“好了,安心睡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孃孃再听,好吗?”

    “嗯……”她点点头,乖巧地合上肿痛的眼皮,试图酝酿睡意。

    芳嬷嬷拎着泡脚桶,出去倒水,却听月洞门外,传来梭梭的脚步声。

    月色下,一道清修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园门口,秋凉露浓的深夜,他肩披一袭织金黑色薄披风,红色的仙鹤补服黑暗中鲜明亮眼。

    芳嬷嬷“咚”地把桶放下,快跑着迈下台阶。

    “大人……您怎么过来了?我听说您进宫当值了,还以为……”

    “我托了杨首辅替我先顶一晚。”章凌之解下披风,芳嬷嬷连忙伸手去接。

    “她睡了吗?”他抬眼,望向半合的房门口。

    “嗯,刚睡下呢。”

    章凌之点头,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大人……宁姐儿她……”

    “我先去看看她。”

    打断了芳嬷嬷的问话,章凌之长腿一迈,阔步向卧室走去。

    房间内蕴着清甜的馨香,是少女最爱的茶花气味,博山铜炉中静静燃烧。

    大烛火已经熄灭,只在床头燃着一截小小的烛火,床帐的影子映上墙壁,扭曲晃动。

    他挪步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少女的面庞映入眼帘,他眼皮轻颤,还是不由感到震动。

    眼皮肿得那么老高,一看就是大哭了一场。许是鼻子还堵着,红唇微张,轻轻吸着气,唇珠不自觉地翘起,水润嫣红,一呼一吸间,像只娇憨迷糊的小猫。左手半伸出被窝,悉心掖好的被角已被捅乱,一看就睡得不太安分。

    章凌之就这么站在床边,就着微弱的烛火,细细去探她的脸。

    她呼吸很浅,节奏甚至还有点乱,眼珠子一动不动,露出的肩膀也有点微微僵硬。

    她在装睡。

    章凌之一眼便看出来了。

    装睡的人总以为不易被拆穿,其实落在熟悉的人眼里,很是明显。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个苦笑。

    想跟她说会儿话的,有些事情,他必须立马跟她谈清楚,才会特地半夜去麻烦杨秀卿顶班,撂下内阁那摊子事儿也要回来。

    可显然,她不想面对自己。

    往常若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小姑娘早一个轱辘爬起来,缠着他说半天话。

    而今这谨小慎微装睡的样子,有点好笑,也有点可爱。

    他又停留了会儿,眼神在她脸上流连。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恩人殷殷恳切、托付于他的明珠。从十三岁那年进府时怯怯的小女孩儿,而今长成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她很娇气,也很任性,可都是他心甘情愿惯出来的。

    她的字,他一笔一划矫正出来的;她的文,他一字一句指点过来的;他教她礼义廉耻、温和良善。

    她十三岁那年初潮,是他陪着亲历的;她十五那年及笄,是他亲眼见证的。书房上现在还画着记录她身高的鲲鹏。

    他对于她,亦师亦父。

    自己万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不可能,他章越,也决不应该。

    最后看了她两眼,他果断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夜愈深愈凉,站在园中深吸口气,混沌的脑袋似乎清醒过来了点。

    对上芳嬷嬷忧虑的目光,他沉沉开口:“这几日我都要在文渊阁值守,抽不开身回府,我已经嘱托了何晏,明日去城中购置一所宅子。地方不会太大,容你们主仆二人住足以。”

    芳嬷嬷惊讶地张大嘴,一时梗住了。

    “这几日你们收拾一下,尽早搬

    过去吧。”

    好半天,她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大人……宁姐儿这次又是惹了什么祸了?很严重吗?”

    这个一向沉着的仆妇肉眼可见地惊慌了起来,“就怕她闯下的祸太大,我……我见她今天哭成这样,心里就慌得很,问她什么也不说,她到底……”

    “不是她的问题。”

    章凌之冷然打断。

    二人的目光在黑夜中交汇,无声沟通着,似乎能在彼此的眼神中,渐渐达成一种默契。

    “此事错不在她,是我之过。”

    芳嬷嬷短促地吸一口气,眼波颤动不已。

    想起冬宁哭诉时那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大人……宁姐儿她……你都知道了?”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含糊其辞的说法,但她相信章凌之能明白。

    他眼神一暗,沉重地点头。

    “抱歉……宁姐儿她实在被宠坏了,太任性,给大人添麻烦了……”

    想起当初章凌之要相看妻子时,冬宁那些泼天泼地的胡搅蛮缠,她只觉愧疚难当。

    “不,我说了,是我之过。”凛然的声音沉沉落下,似有千钧之力。

    “雪儿她年少懵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时,她会对情爱之事好奇探索,属实正常。而我……”他顿了顿。

    而我还碰了她,吻过她,甚至在梦里肖想她……

    章越,你可真该死!

    暗自紧了紧拳头,他恨不能一拳挥自己脸上。

    “而我,是她整个悸动期接触到的唯一异性,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才会对我生出些自以为是的喜欢。怪我疏忽,考虑不周。”

    以至于,演变到了如今这一地步。

    “是我失职,所以这件事……不怪她。”

    冰凉的凤眸溶入夜色,微微失神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秋风穿过树梢,在二人的脚边打个转,带起几片落叶。

    他这一席话,竟叫芳嬷嬷心中觉出熨贴。

    “大人……多谢了……真的谢谢……”她嘴巴蠕动几下,终于还是把千言万语吞回了肚子里。

    似乎有许多感谢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但芳嬷嬷心中早已对他是叩头谢恩。

    只庆幸,遇到的是章凌之,但凡换一个人,若是察觉到冬宁如此热烈而稚拙的爱意,怕是只要勾一勾手,都能把那傻丫头骗到床上去。

    还好……还好是章大人啊。

    章凌之并不是很在意她的感激,只略略点头,最后看一眼那烛火昏昏的房间。

    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之久,下一次再回府,只怕是人去楼空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将那披风重新披上肩,转身出了叠彩园。

    绯红的袍角消失在拐角处,他身影融入夜色中,来时缓步,去时匆匆。

    芳嬷嬷站在园中,呆望了半晌,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黑暗中,冬宁重新睁眼,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

    奇怪,小叔叔刚跟孃孃说了什么?只听到两个大人在外头窸窸窣窣地。

    他应该……不会把那个话本子告诉了孃孃吧?

    房内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闭上眼,呼吸都发紧,又再次装起了睡。脚步声靠近,她露在外面的小手被重新塞回去,被角掖好,床头灯吹熄。

    落在眼皮上的光线彻底没了。

    她再次睁眼,长舒一口气,扯起被子蒙住小半张脸,两腮悄悄地又红了。

    刚刚他过来了,分明就在床边,靠得自己那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润沉香。

    可她害怕得不敢睁眼,只好装睡,呼~还好没露馅儿。

    自己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他说呢。

    长睫羞答答地垂下。

    唔,反正他都知晓了,既然破罐子被迫破摔了……之前醉酒时没有成功的表白,不如在清醒的时候再来一次好了。

    想着想着,她把自己安慰通了,抱紧兔子布偶,终于长舒口气,带着笑意地沉入梦乡。

    冬宁在心中把要说的话演练了个千百遍,可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却被告知,章凌之这几日都要在内阁当值,最早五日后才能返家。

    哎,好吧好吧。

    她泄了气,手撑着脸颊,有气无力地在桌上耷拉着。

    “噔噔”!

    王夫子又曲起手,在桌上敲两下。

    冬宁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连忙端正笔,正襟危坐起来。

    上完课,王柳润照常收拾好书籍用具,温吞道:“章阁老说了,今儿个,就是我给姑娘上的最后一次课了。”

    “啊?为什么呀?”冬宁天真地睁大眼,“可是我觉得夫子教得挺好的啊。”

    以为是章凌之不满意王柳润的功力,所以才要将他换掉。

    小姑娘这一句真诚的肯定,叫王柳润听得心里舒坦,弯起那双满是褶子的眼皮,“倒也不是因为这个,阁老说了,他自有安排。”

    冬宁从书屋下了学,一路直奔叠彩园去。

    听说明天夫子不用来上课,她心中雀跃,正想着明日拉芳嬷嬷去街上,再看看宝渊阁新出的胭脂呢。

    “孃孃!”

    她跳进屋内,登时傻在了原地。

    芳嬷嬷把衣服往箱篋里一丢,回转身,脸上挂着僵硬又心虚的笑。

    房间内,一摞摞箱子整齐地堆叠在角落,打开的衣柜已经半空,连她平常堆得放不下的梳妆台,此刻也已经是空空如也。她最爱楼着的兔子布偶被塞到箱笼中,还来不及盖上,耳朵傻憨憨地竖起在外面。

    “孃孃……你……这是在做什么……?”她不可思议地扫视一圈,抖着嘴唇出声。

    芳嬷嬷将箱子一盖,直起身,“那个……宁姐儿,你听我跟你说……”

    冬宁瞪着她,睁大眼,惊惧的泪水已然充盈眼眶。

    “章大人进宫前跟我聊过了,说……你现在也长大了,不太适合继续住在章府……”

    啪嗒,冬宁眼睛一眨,硕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那个……但大人还是给我们安排得很周到的,他叫人在外面找好了一间宅子……”

    芳嬷嬷说不下去了。

    冬宁已经激动地抽噎起来,数不尽的泪花接二连三地涌出,沿着雪白的腮边唰唰流淌。

    她胸口抽动着,顺不过来气儿,悲伤到连呼吸都不会了。

    芳嬷嬷跨过地上横着的箱子,过来将她揽到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她。

    冬宁靠在她肩膀上颤抖,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

    “孃孃他……不要我了是嘛?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以后都不要管我了……连夫子他都不让来了……他……他不要雪儿了,不要雪儿了……”

    她喃喃着,泪水从空洞洞的眼里无力地泄出,只知道重复这句话,一遍又一遍。芳嬷嬷听得心如刀绞,却连一个否定的回答都给不了,只好把她抱得更紧。

    “没关系,孃孃在,孃孃要你。无论发生什么,孃孃都会永远陪着宁姐儿的……”说着,自己也哽咽了,一边拍抚她的肩,一边抬手揩眼泪。

    “可是他……他不要我了……他要把我赶走……孃孃……我该怎么办……呜呜呜……”她揪住她的衣襟,埋头进去,泪水哗啦啦,打湿了芳嬷嬷的肩头。

    “我不想走……我……我……我……”

    我喜欢他啊,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是颜冬宁第一个喜欢的人,以后也再遇不到的人了啊。

    可是他知道了她的喜欢,便要远远地躲开,恨不能永远都不要和她沾边一样。

    那么果决地划清界限,又快又狠,甚至连个面都不愿露。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啊啊啊……”她嚎啕着,越哭越伤心。芳嬷嬷紧紧搂住她,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她起伏的肩膀。

    只好陪着她流泪,口中还要不住安慰。

    最伤心的劲儿头过去了,芳嬷嬷扶着冬宁在床边坐下。她呆滞地任芳嬷嬷摆布,坐在床沿上愣神,一张小脸泪痕斑驳,眼睛如望无物。

    “你乖乖在这儿坐着,剩下的孃孃来。”芳嬷嬷擤了擤鼻涕,又一头扎回收拾了一半的行装中。

    冬宁蜷缩成一团,鞋子也没脱,就这么倚在床头,脸深深埋进膝盖中。

    芳嬷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时就要回头看两眼,好在她始终一声不吭地,安安静静也没作什么怪。

    晚膳也没来得及做,芳嬷嬷一直在打点东西。何晏说了,马车已经雇好了,明儿一早就出发,争取明天便能搬过去安顿。

    着急忙慌地,似乎连一天也不愿叫她们多待。

    冬宁这一晚上都没能睡好。

    早起她又坐在床头出神,像离了魂般,芳嬷嬷叫她什么也不应。眼圈下一条淡青,印在苍白的脸上,病弱无力。

    “嬷嬷

    ,可以了吗?”

    何晏过来催促了,仿佛生怕他们赖着不走般。

    “好了好了,东西都在这里呢。”芳嬷嬷朝着角落里的箱子比比划划,三四个仆从连忙拥进来,开始一个个抬那堆箱子。

    “嬷嬷放心,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知道雪儿姑娘爱热闹,特地选了座东华坊的宅子,那地方闹中取静,住起来很是舒坦。”

    “主子派了个靠谱的家仆跟过去,还有两个看门的小厮,有什么情况都能帮着照应,你们两个女子住着也放心。若实在有什么困难,嬷嬷过来章府找我便是,主子都会帮衬你们的。”

    何晏娓娓道来,章凌之早已是安排得妥当周全,芳嬷嬷连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双手抱腹,点头称是。

    眼看得箱子都搬得差不多了,何晏瞟一眼靠在床头的冬宁,“那个……雪儿姑娘,咱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他叫了一声,小姑娘没有反应。何晏眼神询问了下芳嬷嬷,她走到床边,去挽冬宁的手臂,“宁姐儿,走啦。”

    再耽误可就不好了。

    芳嬷嬷有力的胳膊揽过来,她方才如梦初醒,打开她的手臂,双手紧紧攀住雕花的床柱子,脸贴上去,说什么也不放开。

    “我不走……孃孃我不想走……”她轻声咕哝,泪水霎时顺着眼角滑落。

    “宁姐儿!休要胡闹!”

    芳嬷嬷动了怒,章大人这是明显在赶人了,她竟然还赖着不走。

    他既不出面也不发话,就是想给彼此留最后一点体面,可惜小姑娘似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冬宁没理会她的怒气冲冲,湿哒哒的眼睫一抬,轻颤着看向公事公办的何晏,细弱的鼻音轻哼,恍若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何伯伯……我要等小叔叔回来……”

    小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看得这个老管家也不由心一软,叹口气,放低了语气道:“雪儿姑娘,主子说了,不必等他,他……”眼神偏过去,不敢直视小姑娘泪汪汪的眼珠,“他还说,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心口像被人攥紧了,喘不过来气儿。她张着嘴,大口吸气,抽噎间,泪水呼啦啦地涌了出来。

    “我……我……”

    眼眶水雾弥漫,世界在眼前模糊一片,扭曲成可怖的模样。

    “我……我要等他回来……何伯伯……你帮我告诉……告诉小叔叔……就说雪儿在家里等他……雪儿等他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头挨着床柱,断断续续地吟泣。

    芳嬷嬷和何晏为难地对视一眼,他蠕动着嘴,正要退让,却见芳嬷嬷突地暴跳,一对铁臂箍住她胸口,将她使劲往外拽,“走!快给我走!还在别人家闹什么闹?!”

    别人家……对呀,这里是别人家,从来都不是雪儿的家。雪儿的父母在遥远的岭南,雪儿很久都没有自己的家了……

    “啊!!!”冬宁忽然奋力嘶吼,惊叫着甩开芳嬷嬷的手,“我不要走!我哪里也不要走!见不到他我就不要走!!”她双手紧紧抱着床柱子,扭动身子去甩芳嬷嬷的拉扯,狂飙的眼泪在脸上横飞。

    何晏惊呆了,从没见过小姑娘如此撕心裂肺的疯样,张着嘴欲要安抚,却见那主仆二人已是自己吵了起来。

    “你不走,你还想赖到什么时候?!人家都开始赶人了,他不要你了!他不管你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都快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连这点脸色都不懂?还在这里胡搅蛮缠的做什么?!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更惹人烦?!”

    芳嬷嬷一通怒骂,被她的死缠烂打惹得失了智,也不管小姑娘承受不承受得住,只顾着自己发泄起来。

    她就恨,冬宁这没脸没皮的性子,只怕叫章大人更看不上。

    被芳嬷嬷的话刺激到了,她埋头扒着柱子,哭得更加要死不活。

    他不要你了……

    他不管你了……

    这些话像一簇簇针,根根往她心里头扎。

    他讨厌自己了吗?

    她不信,她一定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他讨厌我我也不走……”

    小姑娘死活抱着柱子不撒手,只知道流着眼泪念经。

    芳嬷嬷和何晏对视一眼,他连忙苦着脸道:“要不……我去跟主子说……”

    “不用!”

    芳嬷嬷大手一挥,她心中有气,这气好像既朝着冬宁,又朝着章凌之。既然人家这么着急赶她们走,她说什么也不允许冬宁赖在这里了。

    袖子往大臂上一推,她俯身揽住她的腰,还没真使上劲儿,冬宁却忽地脱了力,眼皮一合,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她怀里。

    “宁姐儿!”

    芳嬷嬷这才慌了神,将她重新在床上放平。只是东西收拾得太干净,连个枕头也没有,只好拿手垫在她脑后,无措地看向何晏,“何管家,实在抱歉,你看这……”见着何晏脸色也是有点青白,刚到嘴边的话连忙改口,“没事……那这样,刚好趁着她人昏过去了,我把她抱去新宅子吧……”话说着,就要将冬宁打横抱起。

    “先不急,先不急!”何晏连忙摆手。

    主子的性子他了解,虽说这件事做得决绝,可……可雪儿姑娘如今这情况,怕是主子见了也要心疼。他可不敢让昏迷的小姑娘受颠簸,到时候主子真怪罪下来,那才更麻烦呢。

    “我先去向主子请示一下,嬷嬷暂且安心留在此处。”

    事关雪儿姑娘,万万耽搁不得,何晏心里清楚其中的利害。

    他立刻拿上腰牌,疾步往宫门去。

    第36章 我喜欢你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何晏走到德建门口,还未到官员家仆可以进出宫门的时段,他又在宫门口徘徊。

    等了好半晌,申时一到,通道打开,他立刻出示腰牌。那值守的士兵一看,知是章阁老随从,开门放他进去。

    何晏沿着宫道一直走,进了宫不敢行太快,只是低着头,直奔内阁值房去。

    内阁乃重地,常人不得入。何晏之前也来传过一次消息,倒是熟门熟路,寻到相熟的小宦官,给他塞点银子,“烦公公替我给章阁老带个话,就说‘姑娘昏迷不醒,搬家是否照旧’?”

    那小太监兜了银子进去内阁值房,不多时,又迈着碎步回来院门口,“老兄,真不巧,章阁老外出公干去了,现不在内阁值房呢。”

    何晏傻了眼,那这是怎么办?这雪儿姑娘,到底搬还是不搬?

    他张嘴,还想详问去向,那小太监微微一笑,伏一伏身子,转身便走了。

    这种事,哪里是跟他能说的?

    西街民宅。

    “梆梆梆”!

    大门被砸得哐哐作响。

    何忠上前打开门,立刻被鱼贯而入的官兵们撞到一边。

    一群人二话不说,直奔东厢房而去。何忠也没拦着也没喊,就这么静静目送他们的背影进屋。

    “哐当”一声,房门被踹开。

    “嗯?怎么了?!”正在床上午睡的章嘉义垂死梦中惊坐起,但见房中被一群披甲执锐的官兵围个水泄不通。

    他一下傻了眼,坐在床边,缓不过来神。

    “给我搜!”

    为首的官兵手一挥,底下的人收到指令,立刻在房间里四散开,各种翻箱倒柜起来。

    “你们……你们什么做什么?!”章嘉义终于反应过来,从床上跳起,

    无能暴怒。

    那士官冷冷瞥他一眼,“有热心街坊举报,称你这里藏有淫/秽违禁物品,我们奉命前来搜查。”

    淫/秽违禁物?

    章嘉义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他佬佬的章越!这个黑心黑肺的白眼狼!

    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敢动用私权,直接来搜他的家!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这些来搜查的官兵毫不惜物,箱子直接踹翻在地,手在一堆物品中拼命扒拉。

    章嘉义看着他们在自己房中如此为非作歹,气得牙根直痒痒。

    恨归恨,但他也并不慌张,一屁股又坐回床上,就这么冷眼看他们翻找。

    哼,好在,自己还留了后手。

    “起开!”

    有官兵朝他一吼,他瞪他一眼,抬起屁股走开。

    床单床褥都被整个掀起,甚至有人开始拿刀去撬床板。

    一番里里外外地搜寻,官兵们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大人,没有。”

    “去下人房,去厨房,去大堂,给我继续搜!就是把这座宅院翻个底儿朝天,也要给我把东西找出来!”

    曲巷里,一辆华盖马车静候在巷尾。

    “大人,搜查完毕,并没有发现。”领头的士官在车帘外屈膝禀报。

    “都仔细搜过了吗?”

    威严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听得他头又不自觉一低,“除了……除了一间房……”他支吾着,还是说出了口:“是……您嫂嫂的房间。”

    那毕竟是女眷的房间,更重要的,这可是章阁老的嫂嫂。

    虽说阁老下令搜查,可到底是他亲人家,又是与他流言不断的寡嫂,万一不慎冒犯了呢?这可唐突不得,还是来请示一番比较保险。

    修长的手指在茶杯边轻敲两下。

    事涉嫂嫂,他不能冒进,她辛辛苦苦将自己拉扯大,几乎耗尽半生心血。若是此刻闯入她房间搜捕,自己将来又有何颜面见她?

    可……指腹停在杯缘边。

    心慈手软,必有后患。章嘉义那个畜生,不能再任由他掀起风浪。

    墨黑的眼眸阴沉了下去,一双冷艳的瞳孔深不见底。

    “搜。”

    “是!”

    章嘉义还没得意多久呢,却见一群人又乌泱泱去而复返。

    为首的打头往西厢房去,“都跟我过来!”

    章嘉义顿时骇然,脸皮一阵青紫。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他大步跟上去,横在房门口,“这可是我娘的房间!他嫂嫂!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嫂嫂!他竟然……竟然敢下令搜查?他还是不是人了?!”

    没有理会他的狂吼,士官头一偏,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

    “啊!”

    早已在房中吓得瑟瑟发抖的王月珠惊叫一声,靠到窗边瑟缩着身子,惊恐地望着一屋子凶神恶煞的男人。

    “出去!赶紧滚出去!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章嘉义跟进来怒骂,却都只能是蚍蜉撼树。

    一个小兵嫌他烦,刀把梗在他脖子上,将他逼出了房门外。

    “我艹你大爷的章越!你不得好死!你忘恩负义!你狼心狗肺!你良心被狗吃了!我去你/妈/的……小人!小人!奸臣!”

    章嘉义被人制在外面,只能口中不住狂吠,无力抵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母亲吓傻了,在她房间里面一通乱找。

    章嘉义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有邻居贴着墙听热闹,甚至还有隔壁的小孩儿爬上墙头,露着半张脸往这边探头探脑。

    “去!”

    官兵捡起一颗石头朝他丢过去,那小孩儿立马把头一缩,又跳下了墙。

    房间内瞬间就被翻得乱七八糟,独属于孀居妇人的物品用件通通暴露在了一群大男人面前:针线绣品、胭脂水粉、亵裤肚兜、甚至还有月事带……

    这些私密的贴身物件被摊开在地,混乱中有男人的皂靴踩踏几脚,水红的肚兜上留下半个硕大的脚印子……

    羞耻,愤怒,惶恐难当。

    万千情绪一齐涌上脑门儿里来,把王月珠激得魂不附体。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彻底傻了眼,只知道迟滞地转动着眼珠子,挨在窗户边打颤。

    直到有人摸到床边,一把掀开那枕头床单……

    “哐当”!清脆的玉声砸在地上,一柄粗长的蘑菇头玉柱滚落在地,还有一条白色亵裤随之飘落。

    时间像被冻住了,房间内所有的人都霎时停住了动作,齐刷刷朝地板上望去。

    “我去……”

    半晌,有人发出了低低的调侃声,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戏笑。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倚靠在窗边的孀妇。

    姿色半存的妇人瞪大惊惧的眼,浑身抖如筛糠,那敷粉的面庞也随着身子的抖动一点点涨红,几乎要将她吞没烧毁。

    她死死咬住牙,悲恸的哀嚎声一丝一丝地,从贝齿间挤出。簌簌抖动的帕子掩住脸,泪水才默默敢溢出。

    羞愤欲死,无处躲藏。

    巷尾的马车。

    士官用帕子包着“赃物”,双手递到车帘内,“禀大人,东西找到了。”

    白净的手指接过那布包,三两下打开。躺在里面的,除了那本他搜寻已久的样书外,更刺目的,是书旁边那根通体晶莹的玉势,还有……一条裤子!

    章凌之不可思议地攥紧那条亵裤,瞳孔地动山摇,天倾海啸。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己当年的亵裤,看尺寸,当是十六七岁之时穿的!

    怎么会……怎么会……

    颤动的眼珠又落在一旁的玉势上,暗哑的嗓子低沉:“这是……怎么回事?”

    帘外的士官支吾:“大人说要……搜查淫/秽物品,这个……这三样物件,都是从章嘉义母亲房里搜出来的……”

    “那根玉……玉……和那条裤子……一起掉出来的。”

    轰隆!

    像被雷从头劈开一道,他双目发直,僵硬了身子动弹不得。

    *

    巳时三刻,晨光微薄。

    街市上方才开始热闹起来,宫城内,早朝的大臣们已经散了会。

    新帝是藩王即位,朝野间对此难免有微词,为了向百姓臣工们证明自己,他总是暗自憋着一股气。因此,自登基以来,皇帝宵衣旰食、勤政理事,朝会也是开得频繁,几乎三日就有一次。

    太和殿的长阶下,各色官袍的臣工们连缀如珠,成群成团地往宫门外走去。

    只是今日与往时不同,御路的侧旁,一青袍官员面向太和殿的方向而跪,路过的官员无不侧目,那或同情、或戏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转,走远了,身后依稀传来他们低低的讨论声。

    清晨的京都,太阳逐渐高升,日头也烈了起来。

    裴一鸣鬓角开始渗起了汗,沿两腮滚落,他依旧一动不敢不动,只是弓腰目视着天子的方位,手规矩地伏在膝盖上,任由咸湿的汗水从眉弓处滴落。

    他从今日早朝起就跪在此处,到同僚们散会了,皇帝还不放他走。

    等到最后一名臣工离开御路前,方能令他起身。

    这是皇帝亲口发的话。

    章凌之站在高阶之上,远远睨他一眼,缓步迈下台阶。

    “我听说,你前几日竟然命人搜捕了你侄儿家?”杨秀卿与他并肩而行,不由开口发问。

    一想起那捕获的“赃物”,章凌之呼吸一顿,眼神又暗沉了几分。

    “是。”

    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午夜梦回,忆起曾经相处的点滴,嫂嫂那“慈母”般的关怀、事无巨细的体贴:自己失落时她抚上肩头温软的手、烧热时她替他擦拭身子的巾帕……凡此种种,竟然都叫他觉出……恶心。

    他很抱歉,自己会对于嫂嫂生出这样的想法,可眼前所获知的一切叫他心乱如麻,一时理不清思绪,不知如何面对。

    “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杨秀卿发话。

    章凌之摇摇头,不作声。

    官靴踏上殿前的宫道,二人并肩路过裴一鸣,章凌之目不斜视,并未垂眸多看他一眼,绯红的袍角昂扬略过,不屑一顾。

    但杨秀卿分明瞥见,裴一鸣忍不住微微偏过的头,和他眼中露出的狠厉。

    哎。

    他心中摇头叹气,瞥了眼身旁神情凛然的年青人。他虽较同龄人性格已沉稳许多,但到底年轻,难免气盛,有时还是锋芒太过。

    “裴一鸣卖官鬻爵之事,是你捅到陛下那里去的?”

    章凌之嘴角

    勾出个讥讽的笑,“我可没多嘴,只是有人在陛下面前无意说漏了嘴,至于其他的……都是陛下英明神武,他自己顺藤摸瓜牵出来的。”

    这种事,还用他亲自捅?有的是人替他章凌之做马前卒。

    “你呀……”杨秀卿语气带着轻微的叹惋:“这次动作确实太着急了,裴家的势力和根基毕竟还在,虽说我们现在手握他们不少罪状,但时机还未到。”

    “我反复地跟你说过,要等,等到最致命的弱点、等到陛下对他裴家起了疑心。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必须能一击即中。否则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能翻起身,再咬你个头皮血流!”

    “我明白。”他目光沉了沉,淡定应道。

    “那你还……还让裴一鸣在陛下面前吃挂落?这下,岂不是真跟裴家拔刀相向了?”

    “这次整治他裴一鸣,原本是为了点私情。”

    “你……!”听他如此坦然地承认徇私,杨秀卿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裴一鸣怎么就得罪你了?”

    “总之,一点私事。”他语气清淡,丝毫地不慌不乱。

    他都没敢跟杨秀卿说,其实就连跪在玉阶下顶着太阳罚跪的好法子,也是他为皇帝提点的“灵感”。

    皇帝听闻裴一鸣所为,本想直接贬了他的官,可被章凌之这个“爱护下属”的上峰劝住,甚至替他跪地“求情”。

    “你呀,这个上峰就是做得太称职了,这种事都要替他着想。”

    “微臣以为,宜罚他一年的俸禄,再令其跪在御路旁领罪,一旬日为止。如此,面斥百官,以儆效尤。”

    他冠冕堂皇地说着“求情”的话,这才为裴一鸣求来了这整整十日的罚跪。

    他就是存心报复。

    他章凌之不是小人,可也绝不做无用的君子。

    想当初,裴一鸣加诸在他家小姑娘身上的欺侮,他章越可没有忘,也必要叫他加倍偿还。

    只是……一想起冬宁,心情又沉了下去。

    她昏迷了七日有余,至今还未醒。

    整整七日未进油米,原本圆润润糯米团一般的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还是芳嬷嬷想尽了法子,方才每日喂了她一点糖水和肉汤下去。

    她每次昏迷的时间愈来愈长,病情凶险,莫测不定。章凌之特将御医请来,都还是都直摇头,没法子可治。

    主要是人昏睡着张不开嘴,药都喝不进去多少,怎么治?

    看着躺在床上日渐憔悴的小姑娘,他心如刀绞。

    不是没有自责后悔过,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连个面也不露便狠心赶她走?

    可很快地,他又在纠结中否决了这种念头。错误既已酿成,便不该一错再错。心软,只会让这一切越发不可收拾。

    “你确定,裴一元不会知道这事儿是你在背后动的手脚?”杨秀卿还是不放心,怕他没处理干净。

    章凌之回过神来,摇摇头,“不确定。”

    杨秀卿担忧地蹙眉,“就怕……这次真因为这个要跟他彻底兵刃相接了。”

    “我想不会。”他从容地说出自己的推断,“恩师您也说过,做大事者,需‘忍’字为上。他裴一元两朝元老,年高望重,最是个能忍的。我想,他就算因此心中生了怨气,也不敢轻易发作。”

    章凌之侧头,眉不察间一挑,虽神色淡然,可到底掩不住那语气中的锋芒锐利,“不敢轻举妄动的不止我们,他们也是,亦在蛰伏中观望。所以这种不大不小的哑巴亏,他裴一元只能是默默咽下,吃了这口苦黄连。”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他裴一元?!”

    “我心里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杨秀卿着实无奈,“你呀你,哎,年青人锐意进取是好事,但切忌过于冒进。”

    “不过,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或许是我老了吧。”他长叹一口气,袖袍一甩,背手在身后,仰头望天。

    “这个世界,将来总归是你们的。”

    *

    叠彩园。

    鸦羽的长睫慢慢翕动,冬宁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依旧是头顶熟悉的海棠刺绣帷幔。晃动的烛火,映出重重花影,月光从明瓦窗透入,清霜铺满地。

    自己还在章府。

    醒来后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而后,只觉腹中干瘪麻木,像是自出生以来都没有吃过饭似的。

    冷,好冷,像被置在了冰窖中。

    痛,好痛,像被人打散了筋骨。

    不知这次又昏迷了多少天,只从身体的感觉来看,似乎是比上次又长了。以前还会觉出饿,这次胃部是痛到麻木,明明盖着厚重的锦被,身子却泛起了冷。那冷意由骨头里透出来,浸染四肢百骸。

    头晕晕乎乎的,混沌不清,只有一种意识占领脑海:这具躯体,是不是快不行了?

    手和脚都快不属于自己了,它们安在她的躯干上,她却不知如何驱使。

    羸弱凋零,勉力维持,这副破败的身子,还能撑到几时?

    渐渐地,脑子开始转动,会思考了后,竟是瞬间哭了出来。

    怎么办……?时间好像不多了,她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听到他说一句“喜欢”吗?

    泪水啪叽沿小脸儿滑落,她睁着双眼睛,失神空洞。

    不行!

    眼泪一擦,她倏地从床上坐起。

    趁着芳嬷嬷还没发现自己醒过来,她要赶紧地!

    被子一掀,她双脚落到地上,就要起身。

    “啊……!”

    腿刚一着地,瞬间瘫软,整个人扑到地上。

    一下躺了七日,又没吃什么饭,浑身肌肉消耗太多,一下子连路都走不了。

    这一下,又摔得头晕眼花,她咬牙撑住床沿,企图爬回床上。纤细伶仃的腕骨瑟瑟战斗,仿佛一折即断。

    “哎呦!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芳嬷嬷刚推门,便看到她要掉不掉地扒在床沿边,立刻疾步过来,轻松松一抬,将她平摊回了床上。

    冬宁呼呼喘着气,疲倦地看着她,“孃孃,我这次睡了几天了?”

    “快八日了。”芳嬷嬷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

    她轻啜几口,没有说话。

    长睫垂下,在脸上投下阴影,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无声怅惘。她病着不说话的时候,真是弱质纤纤,再乖巧不能够了。

    可其实,她执拗得很,又倔得很。许是总担心自己活不够时日,但凡是她认定了要做的事,都必然“咬定青山不放松”,身旁人很难有拧得过她的时候。

    写话本子也是,对章凌之……也是。

    心中的隐忧越发强烈,芳嬷嬷凝望着她,愁眉不展。

    “乖乖待着别动,给你弄点吃的来。”

    害怕和她谈及搬出章府一事,她索性起身,去厨房忙活起来,只字不提换宅子的事。

    甚至连冬宁醒了,她也不敢跟章凌之说。就怕她又情绪波动,大吵大闹起来。

    冬宁用过点粥面,只觉肚子里重新暖了起来,身子也没那么冷硬了。

    倚靠在床头,感受着体力慢慢恢复,她偏头跟芳嬷嬷道:“孃孃,我没吃饱。”

    “听话,你饿了太久,肚子一下不能塞太多东西。”

    “唔……”她噘着嘴摇头,猫儿眼耷拉着,可怜兮兮看着她,“就一点点嘛……”

    难得看她有胃口,芳嬷嬷只好又去了趟小厨房,琢磨着给她蒸点苹果,再搅个芙蓉蛋。

    芳嬷嬷刚一走,冬宁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床,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直奔园门外去。

    赶紧地!不能被孃孃逮到了!

    她摆动着小臂,像是才刚驯服了自己这一双腿脚,踉跄地左拐右扭,不多时,终于适应了双脚着地的感觉,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她在花/径中狂奔,呼呼喘气,还未来得及恢复的身体供应不上气血,她跑得眼冒金星,只得坐在石头边歇一下。湖边风更冷,凉风肆虐着她单薄的寝衣,丝质衣料拍到身上,冰凉凉的。

    不敢多耽误,

    像被老虎在身后追着赶似的,她咬牙,又继续往燕誉园的方向奔。

    “那裴一元想把这邹师承安到颍州知府的位置上,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王锵说到激动处,手在案几上梆梆敲,也不管这章凌之是他上峰,有什么便说什么。

    书房内,二人对坐而论,婢女都被屏退了去。

    王锵愤慨得直喘粗气,章凌之摸着茶杯的边缘,只是侧耳听他说,并不急于发话。

    “把他们的人放到这里,这新税法还要不要推行下去了?那不打定了主意同我们对着干吗?”越想,他越气。

    “阁老,您务必要同首辅大人说,这邹师承的任命,必须要给他顶住了,吏部不能批呀!”

    “这批不批的,眼下杨首辅已不大好过问。”他直起身子,语气淡淡:“裴一元把邹师承在陛下跟前露了脸儿,陛下心意几何还未知,这个时候,吏部最好不要到跟前现眼。”

    “那可怎么办?”他急得屁股抬了抬,“那我们……”

    “砰”一声,书房门忽然被推开。

    王锵惊得循声望去,却见房门口站着个小姑娘,娇小纤弱,花颜月貌,懵懂地望过来。娇靥被晚风吹得通红,重重喘气间,小酒窝在脸颊上一跳一闪的。瞧这年龄,竟才不过十五六。

    她身上只着一件月白寝衣,勾勒出单薄窈窕的轮廓,一双白乎乎的小脚什么也没穿,就这么赤足贴在地面上。

    “嗨呀!”他惊得大叫,瞬间面皮涨红,举起袖子掩住脸,头偏过去,口中不住喃喃:“使不得使不得呀……”

    这可完蛋了,这这这……怎么会有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出现在章阁老的书房里?自己可真不是有意要看啊!女子如此穿着,脚还被人看了去,要是严苛一点的人家,怕是要按头叫他娶了去不可。

    章凌之见她竟还站在房门口发蒙,脸色霎时一黑,手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披风,阔步过去,往她肩上一披。

    温润馥郁的沉香气笼罩下来,卷着几丝秋日的寒意,还有他身上的凛冽。

    肩膀忽而一暖,她已被他的衣服整个罩住,方才缓过神来,猫儿眼迟滞地眨巴两下,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了羞红。

    他绷着脸,眼皮轻垂,入目是小姑娘羞赧局促的神色。睫毛不安地颤着,如蝶儿扑翅,头微微低下,雪白的颈子露着,那么纤细柔婉,被烛火润出釉一般细腻的光泽。

    眸色一暗,他也不知哪儿生出来的脾气,手勾住披风一扯,将她又往自己胸口带了带。

    冬宁猝不及防,鼻尖轻轻撞上他的胸膛,绸衫上的银纹竹叶在眼前放大,汹涌的沉香气扑鼻而来。

    她被他身影整个罩住。

    微微瞪大了眼,小手不知所措,想要去揽他的腰,可又害怕被骂,只好攥住那披风的边角。赤裸的小脚丫偷偷往前蹭了蹭,想要靠他更近些……

    “金声,你先回吧,南直隶人员的任命,我会和杨首辅再做商议。”

    “是……是……”他连声应着,一片广袖依旧挡在面前,不敢直目过来,只好摸着椅子起身,脚步迟疑地迈过来门边。

    路过二人时,他犹疑两下,又顿住,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章阁老我……属下实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啊……”

    他拼命认着错,见章凌之那护食的姿态,生怕自己的“唐突”叫他在心里记恨。

    “同你无关,不必挂怀,赶紧走吧。”章凌之微蹙眉,只想叫他有多远走多远。

    “好……好……是……”他磕磕巴巴地,依旧是挡着脸不敢放下来,脚摸索着迈过门槛。

    “哎呦!”

    没有看清前面的路,他一个不小心,撞上了门板。

    “噗!”

    怀中的姑娘登时抿着酒窝,轻笑出了声。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瞬间又有了神,滴溜溜的转悠,如同一只俏皮的狸奴。

    心仿佛跳快了一拍,章凌之有片刻的怔愣。

    察觉到头顶的呼吸不对,她再抬眸,正对上他已然严肃的眼神,满是无言的责问。

    “小叔叔……我错了……”她垂下眼,忍不住咬了咬唇。

    章凌之深吸一口气,眼睛瞄到她光着的脚,更是气上心头。

    她这纸糊的身子,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敢不穿鞋乱跑!

    手比脑子先行,他弯腰抱起小姑娘,放到了东侧的床榻上,扯过上头的薄被,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捂住。

    冬宁被包成了颗粽子,露着一顶小脑袋,看他低头忙碌的样子,那铁黑着的不悦脸色,明晃晃写满了担忧。

    他分明是记挂自己的……

    “小叔叔……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你以后……都不要管雪儿了嘛……?”

    手一顿,他又继续替她把冻红的小脚丫裹住,抬起头,冷冷应一声:“是。”

    “以后我不管你了,你要好好听芳嬷嬷的话,别总这么任性。”

    她挣大了眼,失神的瞳孔止不住地颤抖。

    亲耳听到他如此说,还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眼睛里已经起了雾。

    章凌之冷静地盯住她,一双黑沉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因为我已经管不了你了。”

    “什么叫管不了……”她抽噎着,泪珠儿断断续续地掉,“难道就因为……就因为我喜欢你吗……?”

    呼吸骤停,平静的凤眸下乍起狂澜。

    他没想到。

    她也没想到。

    这句沉甸甸的“喜欢”,就这么被逼着说出了口。

    刹那间,心中反而释然。

    这苦苦深藏了这么久的喜欢,快要憋得她痛、憋得她疯,终于,就这么倾吐出了口。

    第37章 讨厌章越“雪儿,我喜欢你,这不可以……

    章凌之攥紧了被尖,满心满眼,只有小姑娘哭得伤心欲绝的小脸儿。

    嘴角抽动几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只是……只是喜欢你……我有什么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

    她忽然捂住耳朵,小腿在被子里踢蹬着,“为什么我喜欢你就是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紧紧捂住耳朵,闭着眼任泪水肆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章凌之看着她,沉默半晌,毫无波澜的脸上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旁观一场别人间的撕心裂肺。

    见她自己平复下来了点,他终于开口,声音却是艰涩,带着点微哑:“因为不可以……”

    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手贴着湿透的脸颊,颤抖着发声:“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他伸手,拨开她粘在嘴角的黏腻发丝,替她将脸上的乱发一缕缕拨到耳后,露出小姑娘鼻头哭红的小脸儿,尖尖的耳朵俏皮地立着,漂亮极了,鲜活极了,也美极了。

    想起那无数次不可言说的羞耻梦境,梦里面的她,哪有眼前的温软可人?

    只要他想,他现在就可以让她对自己投怀送抱。

    但是他不可以。

    温热的指尖拂过她的耳畔,他忽然笑了,眼波温柔得像是要溺死人,“我还记得,你来府上的第一日,只有十三岁,那么小小的个子,才刚到我胸口高。”说着,他还拿手在胸口比了比,“还没进府门,人便晕了过去,真是给我吓住了。”

    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声音清润好听,竟是安抚住了小姑娘,不觉放缓了抽泣,怔怔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

    “你醒过来很害怕,害怕我会因为这个古怪的病症……不要你。”

    原来他都知道,他都看在眼里。

    “那个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将你好好养大,健健康康地,无忧无虑地。”

    越说,他眼中竟是流露出了慈父般的怀念,“你自小就很调皮,学习总爱偷懒,为此,我还打过你的手板;你吃不惯府上厨子的江南菜,我就让芳嬷嬷给你开小灶;你喜欢胭脂

    新衣,爱美爱玩,我都不拘着你……”

    “我只是想,一个好的父亲对女儿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便也学着这样对你。”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问杨秀卿,如何教养娇滴滴的小女儿,杨秀卿告诉他:要疼她,对她好,把所有的爱都给她,这样,才不至于长大后随随便便就叫某个臭小子给骗了去。

    然后,她竟将一颗纯洁赤城的爱慕之心,错放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章凌之始料未及的。

    他声音放低了,眼眸越发专注起来,像是在轻哄,又像是在严肃教育,“所以雪儿,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你一直就像我的女儿那样。”

    “我喜欢你,这不可以。”

    这是他心中的一道坎,下不去手,迈不过步。

    冬宁还沉浸在他编织的往昔故事中,那么轻柔,那么和暖。她蒙蒙的,止住了哭,可一眨眼,泪水随他沉重的话语落下,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心口。

    “为什么不可以……”她瞪着水雾充盈的眼睛,喃喃发问。

    章凌之叹气,知道跟她讲道理说不通,唯有狠下心,快刀斩乱麻。

    “你昏迷刚醒,留在府上再将养一段时日吧,等身子恢复,便和芳嬷嬷即刻搬出去。”他站起身,俯视着泪痕斑斑的小姑娘,声音都冰冷了下去,“我已经给你父亲去了封信,同他说明了情况,你放心,理由我自有分寸。”

    他顿了顿,道:“日后,便由芳嬷嬷管教你……”

    “我不要!”

    她突地站起身,像是泄愤般,脚拼命去踩他的薄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光光的小脚丫将他被子一顿乱踩,气极了还要双脚离榻,被子上狠狠跳两下。

    “我不要走!我就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为什么你不可以喜欢我?!”气不过,她又在被子上踏两下。

    章凌之压着眉眼,冷冷看她不作声。他的淡定冷漠,更衬得她像个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

    “再胡闹,我今晚立刻就送你走。”

    冬宁哀嚎一声,直接蹲在了榻上,抱住膝盖,仰头看他。

    他的眼神好严厉,好冷淡。她知道,这种时候他霸道得不容拒绝,说一不二,绝不让步。

    “小叔叔……我……我错了……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忽然好害怕,害怕他真的要把自己送走,那样的话,以后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就算他不喜欢她,可是他可不可以不要撵她走?不要让她去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地方。

    因为雪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啊。

    “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喜欢你了……真的……我知道错了……”她呜呜啊啊,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都透过眼泪流干。

    “我……我保证不喜欢你了……你不要赶我走嘛……好不好……”

    她哭得这样凄惨,口里说着孩子气的承诺,章凌之心脏突地猛跳两下,直发慌。身体像被抽干了血液,从头凉到脚。

    心里那种疼,一阵一阵的,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想把她抱在怀里,拍着肩膀哄她,可是手攥了攥拳头,将身子死死钉住。

    不可以心软。

    他告诉自己。

    一时的心软,只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退开一步,“我去叫芳嬷嬷,领你回屋。”

    冬宁又是一声哭叫,突地跳起,从榻上直直跌到他怀里来,章凌之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腰间已经被小姑娘紧紧环住。

    “我不要……不要你走……我不走……”

    她口中不知所谓,埋头在他胸口,眼泪胡乱地往上蹭。两只手死死扣住他的腰,仿佛直要把手嵌进他的脊骨里。

    章凌之彻底僵住了。

    瘦,她太瘦了。

    缩在自己怀里战抖,那么薄薄一片,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她四分五裂。环过来的手臂上捏不出二两肉,几节细弱的骨头勒得他发疼。

    疼啊,心在发疼,连呼吸都痛。

    天呐……

    怎么会这样……

    他辛辛苦苦宝贝到十六岁的姑娘,爱笑爱闹,明媚无忧,好不容易被养得白白润润,现在却成了这副瘦骨伶仃模样。

    呼吸僵住了片刻,他猛然大喘一口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脑中缺氧,手毫无意识地,就这么搭上了她的肩头。

    触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心中訇然一声,彻底坍塌。

    她削薄得已经不剩什么了,蝴蝶骨随哭声在背后颤动,硌着他的掌心,仿佛随时要折断的蝶翼。

    双手干脆地揽住她的肩,轻轻拍哄:“好了……没事了……雪儿不哭……”

    温厚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肩胛骨,是最好不过的安抚。只这三俩下,很快地,她哭声微弱了下去,身子也不抖得那么厉害了。头安稳地靠着他的胸膛,彻底松懈在他怀中。

    扣着他后腰的小手也放松了,人软塌塌的,牛皮糖一般地贴住他。不时抽噎两下,默默吸着鼻涕,不吵也不闹,乖巧得不得了。

    其实,她真的很好哄的。

    只要他不那么凶她,只要他不对她冷漠,手轻轻一抚,炸毛的小猫儿就能立刻乖顺了下去。

    烛火摇曳在床头,映照出小姑娘安详的睡颜。

    折腾了一晚上,终于在她的百般无赖下,如愿牵着章凌之的手,沉沉陷入梦乡。

    确认她熟睡了,方才敢将手缓缓抽出。

    他眼神朝芳嬷嬷示意一下,起身往门外去,芳嬷嬷立刻心领神会,快步跟上。

    “等她缓几日,好好休养休养,到时候再搬去东华坊的宅子里。”

    他瞳孔融入夜色,幽深的,而又冷硬。

    就连芳嬷嬷都一时震动于他的心狠,可很快地,她便知道,章大人这么做是对的。

    杀伐果决,不留余地。

    他把官场上的作风用到冬宁身上,小姑娘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想温柔的时候可以很温柔,绝情的时候又是真绝情。

    冬宁安心睡了一晚,醒来时肿着一对眼皮。芳嬷嬷敲开两颗水煮蛋,滚在眼圈边给她消肿,一边觑着她的神色,想了想,依旧是不敢开口跟她说要搬出章府的事。

    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真到了那日再说吧。

    芳嬷嬷虽然只字不提搬家,可冬宁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们人虽则还住在叠彩园,可那箱子依旧是整整齐齐地摞在角落里,只是偶尔打开一两个,去里面取用常用物品。

    芳嬷嬷没有把东西归置回去的意思。

    显然,她这是又做好了打算,几日后,她们迟早是要走的。

    午膳过后,冬宁又溜去了燕誉园。推开书房的门,她趴在了那张他时常伏案的紫檀木大书桌上。

    笔架上挂着他常用的笔,整洁又有序,她手一一抚过:练草书时,他爱用那只白玉杆狼毫提斗笔;写公文时,爱用那只犀牛角紫毫小楷笔;画画时,便用那只兼毫鹤脚笔……

    随手取下一支,递到鼻尖轻嗅,犀牛角的笔杆还附着若有似无的淡香,是从他身上的沉香气沾染来的。

    她提笔蘸墨,铺开一张纸,漫无目的地写写划划。

    一边写,一边又默默地啪叽掉小泪花。

    被泪痕晕染的宣纸上,潦草地躺着一排又一排大字: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

    颜冬宁最讨厌的人就是章凌之了!

    芳嬷嬷从小厨房洗了碗出来,卷在手臂上的袖子放下,忙不迭就往燕誉园去。

    她知道冬宁又去了书房,想着叫她回来午休一顿。小姑娘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不能太劳累,务必要好生将养着才是。

    不过令芳嬷嬷始料未及的是,她今日表现竟是出奇得好,没有吵闹耍泼,吃饭都默不作声,无比地配合。

    就是不知道,她那双发怔的眼睛里,又在琢磨些什么。

    俗话说

    的好,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越想越不放心,芳嬷嬷不由加快了步伐,扑腾着一双有力的腿脚,直奔燕誉园去。

    章凌之今日刚回府,便觉出不大对劲。

    府上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

    他迈出轿厅,大院里,不闻人声,连枝头轻细的鸟鸣都在空旷的府里头响亮得刺耳。

    往前走刚两步,何晏立马迎了出来,脸色焦急,支吾不前。

    “怎么回事?府里人呢?”

    何晏啪一声跪地上,俯首瑟瑟道:“主子,是在下看管不力,叫雪儿姑娘自己个儿跑出去了,一下午不见人影。”

    “府上的下人们还有芳嬷嬷都出去找人了,现在也还没递消息来……”

    头顶是章凌之沉重的呼吸,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

    何晏一头扣地上,“是我疏忽,请主子责罚!”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哑,却仍是不动声色,绕过他快步往大堂去,“一群人出去瞎找什么?”他语气逐渐慌张,呼吸起伏不定。

    “知道她跑哪儿去了吗?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吗?”

    何晏只是躬身跟在后面,不敢发一言。

    脚步越来越快,他大步迈进鹤鸣堂,取下官帽,啪地往八仙桌上一摔,“立即给我去趟兵马司!全城搜捕!”

    何晏僵在了原地,无法动作,不敢听从。

    若主子真的动用了职权大肆全城找人,只恐……颜冬宁的身份,要盖不住了。不过几日,朝野上下便会人尽皆知:他章越收养了颜荣的女儿。

    这对于主子,那可真是大麻烦一桩。

    毕竟当初颜荣在帝位之争时,是站在了吴王那一派的,又是新帝亲下的旨意,将他贬去广东道。想当初,章凌之能够以官场新人的资质一步登天,正是因为他敢冒生命风险扶持当时的小晋王、如今的皇帝继位,所幸他赌对了,有了从龙之功。新帝对他极力培养、一手提拔,可谓爱重信任非常,力排众议推举他入内阁,连太子都交到他手上教养。

    若是他收留颜荣女儿一事捅到陛下耳朵里,很难说皇帝会不会对此有何想法。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端看陛下怎么想。可圣心向来多疑难测,就怕陛下觉得章凌之这是打了他的脸,心中因此生出根刺来。

    最好是把颜冬宁捂紧了,方为上上之策。

    就算要找,也不该主子出面来找。

    “还站在儿做什么?赶紧去呀!”

    章凌之怒喝,瞧他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更是火气上头。

    本来就因放跑了颜冬宁一事,对他很有点意见。

    “主子,这寻人一事……是否真有必要惊动兵马司呢?还请主子明示。”

    何晏塌着腰,不卑不亢地答道。

    恍然被他这一句话点醒了。

    确实,颜冬宁的身份敏感,不可冒进,若是处理不慎,只恐生出许多后患。

    刚刚委实太着急,一下子气血上涌,真没顾上这许多。

    他沉静了下来,面朝太师壁,静默如山。幽深的烛火笼他在阴影里,绯红的官袍镀上层暗淡昏黄,高大挺拔的身形掩入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于无言中挣扎。

    眼下,朝廷内部正为新税法官员委任一事剑拔弩张,他和裴一元都想往里头安插自己的人手。本已叫他夺得了先机,这时节再主动递上个把柄放他手里……若陛下因此对自己生出不满,就怕官员任免一事,自己很难说得上话了,靠杨秀卿一个人,难啊。

    头酸脑涨,脑门儿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他在心中拼命缕清思路,却发现自己终究是唯剩进退两难。

    好半天,他开口:“她出跑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时间倒不算很久,就是不知她是一时贪玩,还是打定了主意离家。

    “走的时候,可有发现屋里少了东西?”

    身后是死寂的沉默,随后,何晏支吾着开口:“嬷嬷说,箱笼里少了几件衣物,还有她自己赚来的稿费……也都不见了……”

    声音飘然落下,鹤鸣堂内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

    这个丫头,这是铁了心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天色越来越黑,面前的太师壁烛影摇晃,扭曲着漆黑的空气。

    一些白日里尚且被掩埋的恐慌,全都在此刻被彻底勾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太狠心?把她逼得太过?

    这么大晚上的,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会否遭遇到什么不测呢……?身子骨又这样弱,不知什么时候说晕就晕了……

    双目空空地,望向幽黑,心中不由一片冰凉。

    从来,每次同她起争执时,他就没有赢过,永远是先低头的那一个。这一次,她的倔强又狠狠敲打了下他那高贵的、不肯俯就的头颅。

    跟她拧,他永远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

    “何晏,随我来书房,研墨。”

    何晏心中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主子,有何吩咐?”

    “我手书一封密札,你给我带到兵马司去。”

    他无奈地长抒一口气,只好应诺。

    看样子,颜冬宁的事儿,是捂不住了。

    只盼望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吧。

    第38章 秘会外男跟一个年轻男子走了。

    何晏拿着章凌之亲书的密札,上面加盖有他的私印,策马去寻兵马司指挥使。

    何晏一走,府里的家丁更是没剩几个了。

    门房过来,给在鹤鸣堂静坐的主子掌上一盏灯。厨房唤人来问,要不要传膳,章凌之只是摆摆手,一口也吃不下,手撑着额头,拧眉闭目。

    “大人!大人!”

    芳嬷嬷的哭喊声冲进来,她寻着鹤鸣堂那盏微弱的烛火,朝身影颓靡的男人飞奔过去。

    章凌之惊得坐起,光是听着芳嬷嬷的声音,心中便已知不妙。

    她一路狂奔至他面前,“咚”地一声,膝盖在地上嗑出闷响。

    “大人……我求求你……求求你了……一定要帮我找到宁姐儿呀……”

    芳嬷嬷身后,一排畏首畏尾的仆从们跟随而来,袖着手、垂着头,在廊下站成一排,随时等着挨主子的骂。

    章凌之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嬷嬷先起来,我已经派人去寻了,莫急。”

    “大人……我错了……都是我没有教好她……我真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止不住地哭诉,说不下去时,深深抽两口气,方才艰难吐出: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离开过家里人……就怕她那个身子骨……在外头乱跑,昏在了哪里都没有人救治……我……我真的……我干脆跟她一起死了算了……”

    她趴在地上,手不停拍打着地砖,呼天抢地,泪流不止。

    “嬷嬷别急……”章凌之一开口,嗓子烧哑得自己都吓一跳,“倒不至于危急性命……她……她不是还有那个木牌吗?万一的万一,真有个什么不适,也会有人送来府上的。”

    那个小木牌上,刻着章府地址,有芳嬷嬷、还有他的名字。她平日出门都会挂在腰间,以防万一。

    他这么说着,似是在安慰芳嬷嬷,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芳嬷嬷一听,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个木牌子,颤颤巍巍地举到章凌之面前,“她……她连这个都放在了屋子里……她没有带在身上……大人……我……我真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她这是要把我的心剜出来啊……大人……”

    芳嬷嬷还在哭嚎,章凌之脑子彻底空白,扶住太师椅跌了进去。

    任性太过……简直地任性太过!

    “哐”地一声,案几上的杯盏被掼在了地上。

    瓷片四溅,热水泼了一地。

    门口的家丁们霎时跪成一排,个个噤若寒蝉。

    鹤鸣堂内,针落可闻。只剩芳嬷嬷低低的啜泣声。

    半晌,他疲倦地开口:“嬷嬷,雪儿在京中,可有什么好友?”

    一番混乱后,他终于重新捋清了思路。

    雪儿离家出走,无非就是跟他怄气。她自己也知道保护自己,必不敢在外头乱走。或是就在家附近,不敢走太远;或是临时躲在哪个客栈里头;也可能去寻朋友的帮助。

    芳嬷嬷止住了点哭,揩两下眼泪,凄切道:“宁姐儿过去住在

    铜锣巷时,有一个手帕交,姑娘名叫‘胡照心’,是户部员外郎胡泽远家的二女儿,过去两个人就老爱玩儿在一起。”

    胡泽远?

    呵,这可真是巧了。胡泽远正是裴一元的老部下,自己这下,可不就是撞他刀口上了吗?

    没有过多犹疑,他起身,“嬷嬷,随我去一趟胡府吧。”

    “哦……好……好……”芳嬷嬷赶紧抹着眼泪起身,一溜烟地跟在章凌之后面。

    胡府。

    胡照心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儿,被父亲像个小鸡仔似的拎出来。

    “快跟我出来!”

    胡泽远揪着她的衣领,将她使劲儿往大堂方向拽,这架势,丝毫没有把她当个闺阁女子看待,完全就是拿出了对待小子的那套。

    也是,胡照心顽劣惯了,很多时候,简直比那隔壁人家的小子还混!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她大吼着,甩着胳膊试图挣脱父亲大掌的桎梏。

    “是不是黎清明那小子又来告我状了?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赖我!是他先欺负的人,我才会把那个炮仗丢他家粪坑里的!”

    她大声嚷嚷,听得胡父眼睛都直了,“你说什么?!”

    好家伙,他还不知道,这丫头又出去闯了趟祸呢!一天天的,真是没个消停的时候,自己迟早要被她气死!

    手掌举起来,就要去揍她,想起来还在前厅等候的贵客,他忍住了,缩回手,指着她的鼻子骂:“你给我等着!黎清明的事儿,我回头再跟你算账!先给我出去!”

    “到底什么事?!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自己有脚!我会走!”

    胡照心就这么一路叫、一路吼,人影儿还没到会客厅,就已经叫厅堂里的人纷纷听着了她唧哇大叫的声音。

    胡母满脸抱歉地看向客人。

    这丫头,还是这么顽劣不堪,咋咋呼呼的。

    胡照心一个趔趄,几乎是一头栽进了会客厅。

    “抱歉,章大人,这位就是小女照心,有什么话,您尽管问。”胡泽远恭敬地作个揖。

    胡照心这才站直了身,晶亮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坐在上首的男人。他半靠太师椅,修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冷峻的眼神沉沉压过来。面目英俊,气势端弘,往那儿一坐,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可看周围人的态度,就是叫人觉出了众星拱月之姿。

    嚯!好俊的叔叔呀,只是他看自己的眼神,确乎不太友好。

    再扫一扫他旁边的人,咦?!这不是芳嬷嬷吗?

    机灵的胡照心眼珠子一转,立马便猜出来:“我知道你,你就是收留冬宁的那个叔叔吧?”

    “照心!怎么跟章阁老说话的?!”胡母见她这唐突样儿,立马竖起眉毛呵止。

    “啊???阁老?他?!”

    阁老看起来有这么年轻吗?阁老阁老,这个称谓就带个“老”字,她还以为,内阁都是一群胡子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们,结果竟然混进了个这么丰神俊朗的叔叔?

    哎,怪不得给冬宁给迷得五迷三道的呢,现在她可算是明白了。要是有这么个好看的叔叔从小对自己好,她保管也喜欢上,不比胡泽远那个糟老头子管教自己强多了?嘁!

    “胡照心!你给我好好说话!”胡泽远差点没被她气得厥过去,忍住了想要一脚踹她屁股上的冲动,咬牙警告:“平时怎么教你的?都忘了吗?”

    “我……”

    “胡大人,无碍。”章凌之出声,制止了他们的争辩。时间不等人,他没有心思跟她掰扯,直接开门见山:“我问你,雪儿今日下午可有过来找过你?”

    “找我?没有啊!”她瞪起一双大眼睛,似乎真是惊讶得很,“冬宁她怎么了吗?”她反应很快,霎时便猜想到了什么,那脸上迅速转换的担忧,竟真一点做不得假,“是不是冬宁不见了?!她离家出走了?!”

    她惊叫,嗓门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章凌之不作声,渊深的眼睛默默凝视小姑娘的双瞳,须臾,他心又重重一坠,凉了大半截。

    小姑娘没有说谎,她反应很真切,是真的不知道冬宁的去向。

    那个丫头,这次真是铁了心了,她怕是估计到自己会第一时间寻到胡照心处,这才连最好的朋友都瞒着。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凌厉的气势被削了大半,他挺住即将坍塌的肩膀,忍不住低沉了头,嗓子里艰涩地卷出一声“嗯”。

    “她自今日下午离家,已经失踪整整三个时辰了。”

    “什么?!”胡照心霎时眉毛一横,手把宽袖撸上去,一副要上去跟他干架的架势,“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啪”!胡泽远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上。

    “简直无礼!快跟章阁老道歉!”

    再这样折腾下去,就怕这个小丫头片子给自己把人得罪完了。虽说章凌之并非自己直隶上司,可到底是内阁的人,说不定哪日就成了未来首辅,哪是自己一个小官开罪得起的?

    “爹!”她捂住后脑勺,狠狠瞪回去,嘴巴却没有示弱的意思。

    在她眼里,才没有什么上下尊卑、官场位份,她只知道,章凌之欺负了冬宁,她就是要替她打抱不平!

    章凌之却是被她说得失了神,倒没有觉得冒犯,反是苦笑一声。

    也许吧,在雪儿小朋友眼里,自己可能就是“欺负”她了。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继续发问:“那你知道,雪儿除了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吗?”

    她老实地摇摇头,“我知道的没有了。冬宁打小身子就不好,被家里人盯得紧。”说着,瞟一眼芳嬷嬷。

    “从小,大家都不怎么敢跟她玩儿,就怕有一点磕着碰着,颜家人都会嗷嗷叫。”

    “咳咳。”芳嬷嬷清了清嗓子。

    “也就是我敢带她玩儿了,就这样,有一次还差点出了事儿。”说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竟是也低落了起来,“那次是我带上她的,在雪地里打雪仗,结果黎清明那个臭小子!他可能是对冬宁有点意思吧,烦人得很,总是追着她丢雪球。大家玩着玩着,冬宁忽然就晕倒了。”

    还好是砸在了雪地里,人没磕着碰着,却是给小伙伴们吓个不轻。

    “从那以后,铜锣巷里的大人们都不许小孩儿和冬宁玩儿了。就连我爹娘都是。”说着,又仰头瞪了眼父亲,“他们说,叫我不要理她,万一哪天她出事了,怕她父母要赖到我们头上来哩!”

    胡父胡母被她说得臊红了脸,章凌之眼神从夫妻二人脸上淡扫一遍,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叫二人更不自在起来。

    他看着那个血气充盈的姑娘,脸上亲切起来,竟是也不觉得她捣蛋了,“那你还敢跟她玩儿?”

    “因为我喜欢她啊!”她昂着头,似是很骄傲于自己交朋友的眼光。“冬宁那么可爱,又特别想跟大家伙玩儿,做人就得讲义气不是?”说完,还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

    章凌之扯出一个笑,忽地起身,解下腰间的佩着的玉环,顺手递到她面前,“拿着这个,日后常来章府寻雪儿玩,门房会放你进去的。”

    芳嬷嬷惊异不已,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

    去章府寻冬宁?莫非这次将冬宁找回来,章大人不赶她们走了?

    “啊……?”

    胡照心为难,扭头看了眼父亲,征询他的意思。

    “阁老,小女顽劣,这怎么受得起……”

    “拿着。”他清淡出声,却是不可抗拒的威严。

    “快!谢谢章阁老!”

    胡泽远喜笑颜开,他知道,章凌之这是赏识自家姑娘,没想到这个到处捅篓子的野丫头,竟也有误打误撞的一天。

    “谢谢章叔叔!”她清脆地道谢,大方接过。

    章凌之被她这一句“章叔叔”喊得愣神。

    又想起冬宁第一次来到府上,怯怯喊他“叔叔”的模样。

    不知为何,心揪成了一团,又酸又涩。

    耽搁不起了,既然胡照心这里找不出线索,料想兵马司那边应该有了动静,他得赶紧亲自去一趟。

    “章叔叔!”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身后就传来少女响亮的呼唤。

    他定住回头,却见胡照心在父母欲言又止的注视下,扑哧着跑过来。

    “章叔叔,我不放心,也想一起去找冬宁。”小姑娘眼中满是认真。

    章凌之溢出欣慰的笑,耐心道:“不必了,兵马司马上就会出动,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安心等消息吧。要是冬宁找到了,我会派人立马告知你的。”

    她抿了抿嘴,暗自叹气。

    “那……冬宁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呀?”

    章凌之不知从何答起,只好牵出一丝苦笑,“因为她想要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她不高兴了。”

    胡照心福至心灵,眨巴眨巴眼,伶俐的小姑娘立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毕竟她和冬宁之间,没有秘密。

    “章叔叔,你一定要对冬宁好点。”她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她从小就身子不好,但她总是说,自己特别幸运,有了最爱她的父母、最关心她的嬷嬷、还有最好的朋友,当然,就是我了。”她又骄傲地拍了拍胸脯。

    听她这一席话,芳嬷嬷不自觉流下两行清泪,转过头,默默揩拭泪水。

    “她还说,自己就想趁还活着的时候,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

    裴延举起手中的泥人,放到灯火下,左瞧瞧、右看看。

    啧,这泥人,捏的是个啥?

    “妹妹,你确定,这捏的是我吗?”

    正在窗边检查窗牗的冬宁含糊应一声,没太搭理他,确定窗户没问题、能关紧后,方才坐回他对面。

    “当然了!”

    夺过他手中的泥人,她把那龇牙咧嘴的小人凑他脸边,又对照着看了看,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嗯……不能说是惟妙惟肖,但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裴延:“……”

    他指了指那泥人的脸,“这脸儿,这么尖,跟个猴儿似的,我脸是这样的吗?”

    冬宁吐了吐舌头,没办法,谁叫她以前捏得最多的就是孙大圣呢。

    裴延对着那泥人,又从鼻子到眼睛,一顿挑剔起来。

    冬宁被他说得不高兴了,噘着嘴嘟哝:“不是你叫我亲手做一样物件来表示谢意的吗?那我现在辛辛苦苦捏了三天的泥人,你又嫌这嫌那的,真是的……”

    冬宁自小机灵,脑子里天马行空,可以写出很吸引人的话本子,算是占了一个“心灵”,可这“手巧”嘛……就着实叫人不敢恭维了。她向来手笨,画画、捏泥人、乃至于下厨,都不算很在行,天赋完全没有附在这些地方。

    想起了什么,她又更小声嘀咕:“要是小叔叔……绝对不会像你这样……”

    她做的东西再难吃,他都能一口气吃个干净。

    哪怕她做得泥人再丑,他肯定也会笑着说很喜欢。

    嗯?

    要是?

    裴延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词。

    “怎么?你没给章凌之捏过吗?”

    她摇摇头,心情霎时便更低落了。

    忍不住地嘴角上扬,他忽然觉出自己在她心中的特别来,胸脯都不自觉挺直了。

    “小叔叔这么好看,我怕把他捏丑了,所以就从来都没有给他捏过。”她不高兴地嘟哝。

    裴延:“……”

    笑容瞬间垮下。

    好吧,丑角竟是我自己。

    “你到底跟他闹什么脾气了?一个人跑来这客栈住?”他环顾一圈,这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逼仄得很,又不知有多少人住过。再看看那上面的床单,虽面上整洁,可想起上头躺过那许多人,咦……哪怕洗得再干净,裴延都是一阵嫌弃。

    这地方,若不是为着小姑娘,他连自己尊贵的鞋子都不愿踏进这地面来。

    “因为他很讨厌,我烦他,不想见到他了。”冬宁失落地开口。

    “他……对你做什么了嘛?”

    裴延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小姑娘对他可维护了。怎么没过多久,这立马就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望着烛光里满脸落寞却又容貌明艳的小姑娘,裴延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冬宁摇摇头,不说话,神色凄凉,一颗晶莹的泪珠就这么从眼角渗出。

    一副欲言又止、羞于启齿的模样。

    嘶~!章凌之这个衣冠禽兽!竟然真对小姑娘下得去手?枉她当初还对他这么信任呢!

    知道这种事对姑娘创伤很大,她定是不愿提及,自己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心里明白便是。

    “你晚上一个人住这儿,真不害怕?”望向她楚楚可怜的眉眼,竟是有点心疼起来。

    “应该……不怕的吧……”她揩掉下巴边的一滴泪,微弱地出声。

    美人落泪,娇声软语,裴延看得是心一抽,只恨不能把她接回家中疼。

    “要不这样,裴家在京都还有三处宅子,除了租出去的两座,还有一处空着,一直都有人打理。你可以直接住进去,这样我也好放心点。”

    她只是垂首摇头,“那样也太麻烦你了。”

    裴延气笑了,“那你现在把我叫来这客栈,就不麻烦我了?”

    他知道,小姑娘这是叫自己撑场面来了,好叫客栈里的人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有朋友会来探望她哩。

    这样,她住着也能安心不少。

    冬宁这次出走,没敢去找胡照心,就是怕叫他们找到。可这偌大的京都,她独身一人在外面,没个人帮衬也着实害怕。

    想来想去,她想到了裴延。

    在这个京城里头,也只有他到能帮自己了。

    “可是……万一叫你父亲知道了呢?”

    “嗨!”他潇洒地挥开扇子,“不怕的,我和宅子里的下人们说一声,叫他们不准透漏了风声去,你就权且放心。”

    冬宁正左思右想、犹豫不定,外头楼梯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粗重又鲁莽,似乎恨不能将楼梯踩塌。

    这客栈薄薄的门扇,隔音实在太糟糕。

    紧接着,有人路过房门口,嘴里叽里咕噜,含混着串出一口脏话,听声音,约莫是一个人再搀着个醉鬼,进了她隔壁间,“哐当”一声把门拍上。

    她心一跳,害怕得不得了,可又倔得不愿低头回家。

    “那……我就跟你去吧。”

    慌张间,她就这么应下了。

    裴延眼睛一亮,玉骨扇“啪”地一合,“成!我来安排。”

    *

    文渊阁。

    杨秀卿急匆匆地寻过来,没有看到章凌之,赶紧问在一旁打点文书的小宦官。

    “章阁老呢?”

    那小宦官指了指里头的暖阁,悄声道:“章阁老今日精神不济,在里头休息呢。”

    杨秀卿也管不了他休息好没好,摆摆手叫那个小宦官退出去,调转脚尖快步进去。

    章凌之正躺在榻上养神,他并未熟睡,听到杨秀倾的动静,倦怠地撑起身子,坐在榻边按揉眉心。

    “凌之!你怎么回事?!”

    杨秀卿上来就质问。

    “恩师。”他起身行礼,高挺的身子都有点打晃,“这几日家中有事,学生不胜烦扰,今日朝会确实有点心不在焉,望恩师见谅。”

    今早朝会,裴一元又同杨秀卿因为官员任免一事争执起来,章凌之站在队列中,脑子一团浆糊,竟是没心思插话。

    冬宁离家已经整三日了,却还是音讯全无。兵马司几乎调动了半数兵力,京都的客栈都快寻了个遍,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出。

    他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就没怎么睡好过觉,应对朝堂上的一瘫子事儿,着实有心无力。

    他以为,杨秀卿是因为自己的走神,特来兴师问罪了。

    “我说的是这个事儿吗?!”

    他怒喊,广袖在空中甩出猎猎风声。

    “那个颜冬宁,颜荣的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片刻怔神,他随即便反应过来,脸上竟是淡定如常。

    “恩师都知道了?”

    既然杨秀卿知道,那意味着,朝野上下怕是已经都传开了。

    “你还真收留了颜荣的女儿?!”

    杨秀卿见章凌之上来就大方承认,立马惊掉了下巴。

    “你当初特地来问我要怎么教养的那个小姑娘,怕不就是颜荣女儿吧?!”

    见他默不作声,只是垂头听训,杨秀卿一口气堵胸口上。“天呐!凌之,你怎会糊涂至此?!”

    “那颜荣什么人?当年力挺吴王那一派的!陛下本就对此心存芥蒂,始终对那帮臣子不待见。他的女儿,你还敢挨边?怕不该躲得越远越好才是!”

    待他彻底把气撒完,章凌之方才敢开口:“道理我知,可颜荣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托我照顾弱女,我无法推拒。”

    “嗨呀!”

    杨秀卿哀叹一口气,语气竟是爱怜起来,“凌之,当初我就说过,你这个人呀,善谋,果决,人也懂变通,没有叫圣贤之书给你读傻了。可就是一点,你太重义气,果然,而今为其所累!”

    可是,剑有双刃,自己不也正是看中他这点品质,才极力培养的吗?

    “即便你收养了她,把这件事捂得紧紧的也成。现在这闹得满城风雨,这又是怎么回事?”

    “凌之,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呀。”

    章凌之眼神闪了闪,心中升起股莫名的伤痛。想起小姑娘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还有她委屈炽热的告白,心中又搅成了一团乱泥,似乎连语言都无法拼凑了。

    有些事情,一旦失控,便覆水难收。绕是他章凌之手段再强硬,也按不住一个“情”字。

    瞧他这失神落魄的样子,简直像被人夺了舍般,那还有之前朝堂上与人对辩的驾轻就熟、处变不惊呢?

    哎!

    又是重重一声叹气,他担忧道:“事已至此,赶紧做补救之法,凌之,你现在有何打算?”

    “到了如此地步,即使陛下如今不知晓,怕是迟早也要知晓。与其等到他来责问,不如我主动请罪,说不定还能争得一丝圣心宽慰。”

    杨秀卿听完,直摇头。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章凌之下了值回府,芳嬷嬷就从大堂迎过来。

    “大人……”

    她眼含热泪,眼角闪着期待又惶恐的泪花。

    他默然摇头,沉重地开不了口。

    芳嬷嬷眼神一空,人彻底被抽去了力气。

    整整三日了,冬宁一点消息都没有,整座京城都快被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了无踪影。

    即便遭遇了不测,或是被人拐带去,那也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吧?

    夜里掌灯时分。

    茯苓端了碗羊肉汤来,托盘递到连翘手里。

    “怎么个说法?主子今晚又没吃好?”

    连翘惊讶地接过,茯苓只是摇头叹气:“何止是没吃好啊,就没怎么咽下几口饭,那些菜怎么样端上桌的又怎么样端回厨房。这几日不都是这样?”

    连翘声儿也跟着低落了下去:“雪儿姑娘没找到,主子哪儿有什么心情呢?”

    “那也不能就这么一直耗着,身子饿坏了怎么办?多少吃一点吧。”说着,推着她的肩膀往书房去。

    正要进门,却听何晏从外面急匆匆跑入燕誉园,一边气喘吁吁挥手,示意她们退下,撩起衣袍大步跨上台阶。

    书房内。

    章凌之支着额头,望向她留下的那沓歪歪扭扭的字迹发呆: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

    小姑娘当时一定是气急了,她足足写了十六张,每张都满满当当。

    一页页翻看过去,为她的幼稚无奈苦笑,疏忽,心里头一阵绞痛。

    手攥紧了那沓纸,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当时该有多难过?现在又该在哪里?有好好照顾自己吗?会不会遇到什么坏人……?

    越想,心越慌,心跳快得让他呼吸不过来。

    这几日,他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熬到夜半好不容易睡下,又会被噩梦惊醒。

    “蹬蹬蹬”!书房的门被急促敲响。

    “主子!来消息了!”

    他突地从椅子上站起,“进来!”

    门才刚推开,他便迫不及待问:“雪儿找到了?!”

    何晏跨进门,摇摇头,不敢直视他猛然失落的眼,把头放得更低了,“主子,刚刚吕指挥使差人递了消息来,说是……是……”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快说!”章凌之真急了,差点没拍桌子。

    “福至客栈的掌柜……据称三日前有见到过雪儿姑娘……”

    话未完,章凌之已经从书桌边绕出来,就要冲出门去。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福至客栈。

    “主子!”何晏连忙出声制止。

    “又怎么了?!”章凌之回身吼他一句,何晏脸登时一白,缩着肩膀退开两步。

    章凌之这几日耐心出奇得差,像个炸药桶,一点就炸。搁以前,恐是连他自己都看不上这样一惊一乍、不稳重的人。

    “那客栈掌柜说……雪儿姑娘入住的当晚,就……就……”他支吾着,吓得不敢说出口。

    主子犯起雷霆之怒来,他真怕殃及到自己,毕竟叫雪儿姑娘走丢了,他难辞其咎。

    章凌之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恨不能一拳挥他脸上,“何晏!你有屁快放!”

    何晏脸色顿时惨白,膝盖往地上一磕,“他说雪儿姑娘入住当晚,就叫一个年轻男子……领走了。”

    身子僵在原地,他双目空茫,如坠冰窟。

    第39章 诱拐少女“我问你,颜冬宁在哪里?!……

    “咚咚咚”!

    房门被拍得震天动地。

    芳嬷嬷直觉是和冬宁的事儿有关,扑到门边拔开插销,见着来人,吓了一大跳。

    灯笼飘摇的夜色中,男人清癯的身形立成一道孤影,面色青白,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每一块挣扎的肌肉似都要在下一瞬,分崩离析。

    “大人……”

    一时吓住了,她发不出声,竟有一刹那,以为是什么索命的亡魂来了。

    章凌之跨步进来,她不由退开几步。

    走入室内通明的灯火中,他眼底的猩红醒目可见,隐着癫狂,似有血浆就要从那双眼球中爆裂而出。

    “嬷嬷……”他开口,嗓子似被火烧油烹般,“我问你,雪儿在京都,可有什么相熟的男子?”

    “男子……?”

    “她连女孩儿都交不到朋友,怎么会认识什么男……”瞳孔忽而一缩,她惊叫出声:“啊!若论有点交情的,倒是有一个。”

    “哈!这把又是我赢了。”

    裴延得意地惊呼出声,眉一扬,将自己手中的最后一颗棋子移掉。

    清润莹釉的白玉棋盘上,裴延方的棋子从棋盘上全部撤出,冬宁的还有五颗,傻愣愣地支在棋盘上。

    “我不玩儿了!”她将棋子一推,不高兴地往上一趴,将整块白玉棋盘占了大半,盘得尖尖的双环髻直冲着裴延,跟它的主人一样倔。

    他头一低,去探小姑娘气鼓鼓的脸儿,笑了,扇子往她头上一敲,“怎么?这才输了两局,就不乐意了?”

    裴延本想在她面前露一手,好显示显示自己,没成想,小姑娘脾气横着呢,就不高兴输。

    她继续把脸儿别过去,头顶朝着他说话:“嗯,不好玩儿,不想玩儿了,你都不让着我。”

    裴延失笑,“这双陆棋要是让起来,那还有什么趣味?”

    “那输了更没趣儿。”她说着,嘴巴又撅得更高了。

    她明明是在使小性儿,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都没有,还敢跟他耍脾气,可裴延却是笑得更乐呵了,将那棋子重新收拾起来,嘴里连声哄着:“好好好,那这次重新来,我一定让着你。”

    冬宁一听,终于高兴了,立起身子,抿着一颗小酒窝冲他笑,“嗯,好!再来再来。”

    手麻溜地就去收拾自己这边的棋子。

    叮叮咚,棋子在白玉盘上撞出清脆的响动,如此悦耳。

    在裴延“输了”两局后,冬宁终于笑逐颜开,乐得那双眼尾微翘的猫儿眼弯弯的,像是被撸顺了毛的小猫咪。

    “继续继续!”她乐颠颠地,就要开始下一局。

    裴延无奈,拼命挽尊,“我那都是故意输给你的。”

    “我知道呀。”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你还乐成这样?”

    “反正我就是赢了呀!你输给我那也是你乐意,总之就是算我赢。”她理直气壮,小脑袋开心地摆两下,实在娇俏可爱。

    裴延忍俊不禁,撑着下巴,看她笑嘻嘻地摆棋。

    嗯,确实让人心甘情愿地,就是想要输给她。

    接下来几局,冬宁终于正儿八经地跟这位“小师傅”请教起来。

    没想到,她悟性极强,学起来上道快,一下午的功夫,便与初始水平不可同日而语。

    “你学的倒挺快,之前从来都没玩儿过吗?”

    “没有啊。”她摇摇头,手捧住脸撑在桌上,嘴里嘟嘟囔囔地:“小叔叔在家里从来不玩儿这些的,他说这些东西都是玩物丧志,所以也不准我玩儿。”

    更何况,还是双陆棋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的赌博游戏。

    “那多无聊?”裴延扯扯嘴角。

    裴延其人,游戏人间惯了,平生志不在读书入仕,向来专注于风花雪夜、诗酒琴棋,反正裴家累世积攒下的富贵,足够他做个闲散公子了。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无趣的日子怎么挨得下去?

    “是呀,他这个人就是无趣得很,每天晚上一用完膳就钻到书房里,然后写公文、看书;看书、写公文……完了还要压着我读书。”说着,气愤地挺直了腰,“我小时候读书一不认真了,他还打我手板心呢!”

    说起那件事,她便委屈,控诉起了他的专制严厉。

    “章凌之……他还教你读书?!”

    裴延万分诧异,他以为,章越就是把小姑娘当个金丝雀养呢,没成想,竟还会压着她读书!

    “是呀,我的功课都是小叔叔一手教起来的。”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想起这个,她便失落。

    后来是请了夫子来教,甚至后来……他连夫子都不让来了,他要撵她走呢。

    所以不用他撵,她自己就走了,哼!

    裴延摇摇头,同情不已,“太惨了。”

    还好自己不是章凌之的儿子或侄儿,他这个人,克己严苛惯了,便也要把这一套,推到所有人身上。

    “是呀,可惨可惨了呢。”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想起以前被他压着读书的那些日子,真是枯燥得很,来裴家小院这几日,竟是前所未有的舒心。每日想睡到哪个时辰便睡到哪个时辰,睡醒了就躺在院子里那株银杏树下,歪进竹椅里,优哉游哉地看起话本子来。看困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彻底沉沉睡去。

    不会有人过来盯她功课,或是又板着脸呵斥她读书不认真了。

    裴延每日都会过来,陪小姑娘下棋解闷儿,两个人年龄相当,没说几句就要斗起嘴皮子。看小姑娘一噘嘴不高兴了,他便又适时地软了身段去哄,再看她转怒为嗔,眼角都蕴着矜娇的笑,这心里头呀,便喜滋滋的,舒畅。

    他就爱故意逗她呢。

    “嗯,这柿儿膏味道真不错!”

    舀起一勺浓稠的柿膏,她送到嘴里,香得不由摇首摆尾,眼睛眯起。

    而今秋柿正红,去皮、晒至半干,再熬成膏状,佐以香料,软糯香甜,令人齿颊生津。

    “螺云轩的柿儿膏,最是一流。”

    裴延把玩着扇子,自己不吃,却是含笑看向冬宁。

    她吃得很专注,哪怕有很多话想说,可出于常年的教养,她向来不会在口中还含着食物时开口。于是吃得着急,一下左脸颊鼓鼓、一下右脸颊鼓鼓,细细地嚼啊嚼,然后吞咽下去,猫儿眼一眯,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裴延哥哥,你这么知道这么多好吃的?”

    “吃得多了,自然就会。”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每日过来,裴延总会顺手拎一盒当日的新鲜糕点。他嘴刁,惯是个会享受的,打小儿就走街串巷地寻鲜,对于京城里那些出名的食坊如数家珍:哪一家的酥油泡螺最脆、哪一家的群仙羹最浓、哪一家的紫苏鱼最鲜……

    可圣贤的书他却是读不进去多少,也最是瞧不上,只觉迂腐古板,反而糊了人一颗玲珑奇巧的心。

    “唔……”她又咽下一口柿儿膏,眼睛亮晶晶地,“裴延哥哥,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哦?怎么说?”裴延眉一挑,偏头笑问。

    “这样子的话,就有人可以带我吃好吃的,还能带我玩儿。”

    哎,她就可惜,没能早点知道京城这么些好东西。

    以前在家时,就总被父母拘着,不准到处乱跑,也没有什么小朋友愿意和她玩儿。胡照心倒是爱带着她,可两个人天天四处捣蛋,确实没有培养出什么美食的品味。

    至于日后去了章府……那就更不用说了。章凌之那个老古板,他自己都不知道京城里头有什么新鲜事物,也不允许她“耽溺玩乐”,每天最乐此不疲的事,就是盯她读书读书……

    哼,好无趣的老男人,他有什么好的?自己才不要瞎了眼喜欢他呢!

    越想,冬宁越觉出解气,又狠狠剜一大口柿儿膏,气鼓鼓地咀嚼着。

    “怎么了?”裴延瞧她这独自生气的样儿,不由好笑,“是吃柿儿膏,又不是吃人。”

    她不回话,嗷呜嗷呜,两三口将那瓷盅里的柿儿膏吃完,似是还意犹未尽,又将瓷盅怼到脸边儿,专注地去刮盅壁上还粘黏着的余膏。勺子在瓷盅内刮出轻响,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模样认真极了。

    裴延实在掌不住,扑哧轻笑出了声。

    冬宁听着动静,暗暗嗔他一眼,嫣红的小嘴气鼓道:“笑什么?不许笑。”

    “笑你可爱呀。”他眉眼一弯,狭长的眼尾处勾出一抹挑逗,却又转瞬即逝,只剩一泓清澈的眼波,将所有心事都迫不及待吐露。

    冬宁眨眨眼,总觉哪里别扭,躲开他的眼神,垂头去舔勺子上最后一点粘连下来的柿膏。低眉间,是不自觉的赧然,比平常嘴上不饶人的她,更多出几分闲雅。银杏叶斑驳的树影下,阳光平铺在她脸上,眉如远山,眼似碧波,美得似真似幻。

    自己……可爱嘛?

    “那他也不喜欢我啊……”她小小声嘟囔。

    在他眼里,总是觉得自己太任性,还是个小孩子。或许,他就是喜欢那种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吧,这些,确实都跟自己不挨边。

    “什么?”裴延没听清。

    她摇摇头,又强挤出一丝笑。

    “等过了这阵风头,我再带你出去,京城里还有好多好地方,保管多的是你没见过、没尝过的。”

    她“嗯”一声,点点头,可一想起还不知道要在这儿窝上多久,笑容又淡了下去。

    她知道,章凌之现在正在满城找她,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想让他找到。

    如此这般,似乎让她觉得很解气。她就是要跟他做对,仿佛这样心里才能舒爽。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很担心自己吗?会不会气得跳脚?还是其实淡定如常?

    她也闹不清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想让他担心,可一想到他着急的样子,心里又有点难过。

    说好的不要去喜欢他了,可心里又无时不挂念着他……颜冬宁,你真的好没有出息哦!

    兀自想着,心中又愁肠百结,连那舌尖柿儿膏的甜味,都化成了苦涩。

    看她如此伤神模样,裴延猜想,她定是又想起那被章凌之“蹂躏”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她总是这样,前一瞬还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明明瞧着什么都好,可一转眼,不知被触到了哪根神经,忽然就开始独自黯然神伤起来。哪怕你就在她跟前儿,她也当没看到,自己个儿就神游去了。

    哎,这么个纯澈如玉人儿一般的小姑娘,就这么被章凌之毁了。

    没关系,好在现在遇到了他,他发誓要对她好。反正自己也不在乎,她是不是什么所谓的“完璧之身”了。

    “妹妹,你放心,日后有我在,定不能叫那章凌之欺负了你。”

    “你既然

    已经逃脱了他的魔抓,我裴延便绝不能再让你回去。”

    裴延刚回了府,管家仲天启便迎过来,“小公子,老爷找你说话呢,已经在书房候你多时了。”

    裴延心中奇怪着,人便敲响了书房的门。

    “父亲。”他端立裴一元身后,恭谨地行个礼。

    裴一元背身站在博古架前,擦拭着手中的红玉麒麟,声音听不出情绪:“今儿晚上没见你在家用膳,又跑出去跟哪个狐朋厮混了?”

    裴延被说得噎住,悄悄努了努嘴,不服道:“父亲言重了,我只是好交结些文人义士,不能因他们不好在官场钻营,就成了您眼中的‘不务正业’之人吧?”

    “哼!”他气得胡子一吹,玉麒麟往架子上重重一放,瞪眼转过身来,“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成就一番抱负。成天在外头吟弄风月、还去散财给那些什么所谓的‘江湖义士’,美其名曰‘名仕之风’,这简直荒唐!”

    “我们裴家的后人要个个都像你这么胡来,早就倒了架子去了!”

    裴延扯扯嘴角。他就知道,每次跟父亲对谈,说不上几句话,两个人就要吵起来。

    “族中之人入仕者,不在少数,况哥哥在国子监学勤绩优,未来定能为我裴家延续门楣。儿天生愚顽,未来就算入朝为官,恐也只有得罪人的份儿。”

    “你……!”裴一元被他堵得气结,“你以为你不入朝为官,就没有替我得罪人了吗?!裴延,你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儿不知父亲何意。”裴延也委屈了起来,“儿只想远离官场污浊,不问世事,又何来替您得罪人一说?”

    裴一元瞧他那倔强又憨钝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气极之时,竟是唯有一声冷笑:“我问你,住进了东华坊宅子里的那个姑娘,她是谁?”

    裴延身形一顿,诺诺道:“父亲都知道了……”

    “我倒是想不知道!你当宅子里那些家丁都是死的吗?!他们没有嘴吗?!”

    裴延气得直咬牙。

    自己千叮万嘱要帮忙把这个事情瞒住咯,没成想宅子里那些家仆,还是只认父亲是主子,一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气归气,可嘴上却是不能认输,“我只是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见她可怜,便想着举手之劳,帮帮她罢了。日行一善,这又如何?”

    裴延以前确实没少干这种事儿,那些稍微有点“才气”的落魄文人,或者貌似有点“武艺”的侠客义士,只要故事讲得情真意切,牵动了他的软心肠,裴延便会大手一挥,出钱资助他们。

    为此,确实为裴小公子在京中赢得了一些“魏晋风骨”的名声。

    “无家可归?日行一善?”裴一元的笑意越发凉了,渗出几丝寒意,“裴延,那个姑娘到底是无家可归,还是离家出走?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头又垂得更低了,心道完了,父亲果然还是知晓了她的身份。

    “那个姑娘,是不是就章凌之这几日在城里疯找的那个?!”

    裴延唯有回以沉默。

    裴一元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可下一瞬实在没镇定住,直接破了功,“你知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你就敢招惹!”手在博古架上重重一拍,旁边的汝窑天青梅花瓶差点没砸下来。

    “我知道,章凌之收养的小孤女嘛。”

    “你放屁!”裴阁老没绷住,霎时口出訾语,“裴延,你脑子呢?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那个女的……她……她……”被气结巴了,他口中直打结。

    自己前几日还笑话他章凌之,为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拂逆了圣心,可没成想,风水轮流转,现在竟是祸害到了他这个傻儿子头上。

    “她可是颜荣的女儿!你也敢去沾边!”

    “颜荣是谁?他怎么了吗就?”裴延皱眉,不甚在意地道。

    裴一元差点没白眼一翻,倒头厥过去。

    这个混小子,对于朝堂之事根本是没有一点嗅觉。

    “孽子啊……孽子……”他捂着胸口直捶。

    和罪臣之女勾勾连连,尚为远虑,眼跟前儿,还有近忧。

    “章凌之这几日在城里大肆寻人,姑娘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你难道没看到吗?你天天四下里晃悠,你没长眼吗?!”

    “我知道啊。”他坦坦荡荡。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

    “那又怎么了?爹,你难道还能怕他不成?”

    裴一元眼睛一鼓,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

    他怕章凌之?

    他裴一元会怕章凌之?笑话!

    “我怕他/妈的头!”反手抄起博古架上的毛笔,朝儿子一把丢过去。

    数支笔丁玲桄榔地砸来,丢得裴延满头满脸,一时狼狈极了,呆愣在那里不敢作声。

    裴一元胡子直抖,指着他,一下竟开不了口。

    回过味来,直觉到自己有点失态,只好强迫自己冷静,喘着粗气解释:“我……我那不是怕他……是……面对强大的对手,要有敬畏之心,他对我亦是如此作想。”

    “别看我们俩朝堂上不对付,但也不可轻易撕破脸皮,闹大了无法收场,大家谁都脸上不好看。”

    裴延对父亲如此虚伪矫饰之言甚是不忿,心中暗自一阵唾弃。

    “那个章凌之,表面上看着正人君子,实则阴险狡诈得很,就怕他到时候给你扣个诱拐少女的帽子,我看你如何辩解!”

    “我……已经不指望你多有出息了,不指望你给我们裴家挣点什么脸面了……可你成天……就知道跟人嬉笑玩乐、熬鹰斗狗,还自诩什么风骨?什么名流?我看那就是不入流!”

    裴一元骂到兴起,几乎没跳起来。

    裴延只是垂着头,隐而不发。

    “你呀你……你要是有他章凌之一半的本事,你老子我都要叩谢祖宗了!”他拳头往博古架上一捶,那汝窑天青梅花瓶又晃了晃,将将稳住。

    “你没事招惹他的人干吗?啊?是嫌我俩这梁子结得还不够大吗?!”

    裴延终于忍不住,奋起争辩:“那小姑娘就是被他逼迫的,所以才自己个儿逃出来了,她又举目无亲的……”

    “那干我屁事!”裴一元狂吼出声,什么优雅、体面、礼教,全都抛诸脑后了。

    “我只关心,你不要给我们裴家惹事!”

    裴延撇撇嘴,心中对父亲的不满和鄙夷又加深了几分。

    在官场混久了的人就是这样,染了一身污泥浊臭,干什么都只有利弊的权衡,而全然没了一颗赤诚善心。

    以前他就好出钱扶助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义士们,父亲就也总是很瞧不上,认为他这是在花钱买冤枉。他们这些世俗之人,真是浑浊不堪。

    裴一元冷静下来了点,呼呼缓几口气,“去,你赶紧地,给我把那个烫手山芋丢回他章凌之手里。”

    “父亲,恕儿不能从命。”他义正言辞,一身凛然正气。

    “你……!逆子!”裴一元举起那只红玉麒麟,就要朝他砸过去。

    “老爷。”门外管家敲响了门。

    “这没你事儿,甭劝!”

    以为他又是来打岔给裴延解围了,想也没想就呵退他。

    “老爷,章凌之章阁老来了。”

    裴一元举着红玉麒麟,和儿子诧异地互相瞪眼。

    半个时辰前。

    夜色下的章府,似一尊疲倦的巨兽,沉重地喘息着,隐忍,又压抑。

    门打开,沉沉的木扇转动,发出寂静暗夜下挣扎的低吼。

    章凌之急匆匆迈过门槛,披风在身后甩动,大步流星下了台阶,目露凶光,恨不能立刻杀到裴府。

    “吁!”

    刚要登上马车,街上一人策马而来,勒紧缰绳停在他面前。

    章凌之侧目,看清了来人,竟是何忠。

    他骑得满头大汗,几乎跌下了马,噗通跪在他身前。

    “主子!出事了!”

    “雪儿怎么了吗?!”他脸色惨白,马车前昏暗的灯笼照得他浑浑噩噩,恍若堕入地狱的幽冥。

    “不是……是西院……”

    章凌之彻底松口气,腿脚一软,差点就要跌坐在马车上。何晏见状,连忙上前扶一把。

    天呐天呐!还好还好……

    他喘着粗气,如临大赦,靠住何晏站稳。

    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何忠一直负责西院嫂嫂那头的事儿,他怎会有雪儿的消息?真是关心则乱。他现在心是乱的,脑子也是乱的,一听到有人过来禀报,就想到是雪儿出了事儿。

    这几日,从来没有过的慌张和紊乱,一点点占据着他。自己就像个无用的糊涂虫,判断失策、头脑失智、暴躁易怒。上苍啊,他只想快点见到她,只要看能看到她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好了。

    “到底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有什么回头再说。”何晏见自己弟弟这么不长眼,便说了他两句。平白地就来烦扰主子,这种时候一惊一乍,也不怕把主子吓出个好歹来。

    何晏托着章凌之,就要上了马车,何忠忽而哀嚎一声,扯住他的脚腕子,“主子!耽误不得啊!”

    章凌之怒上心头,将何忠一脚踹开,“给我滚开!”

    “除非是死了人的事儿,否则别他/妈来烦我!”

    何晏一时诧异。主子向来注意言行,德容言功,从来都叫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而今真是像换了个人。

    何忠一个轱辘,爬到他脚边,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厉声哭嚎:“主子……!夫人她……她上吊了!!!”

    手上的拥着的大腿忽而僵直了,一动都动弹不得。

    何忠泪流满面,仰起头,只看到章凌之一双可怖的眼睛,死死钳住他,像没有气儿的幽魂,缓缓吐着字,“你说什么……”

    “夫人!夫人刚刚被紫苏发现在屋里上吊了!她拿了根腰带,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他啜泣着,断断续续说:“还好……还好叫发现的及时,人是已经救下来了,气儿没断,就是面皮儿都发了紫,人到现在还说不出话呢……”

    章凌之仰起头,合眼深吸两口气,空气饱吸到肺部,胀出撕裂的痛。

    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何忠还爬伏在脚下哀泣,一旁的何晏沉默不语。

    “你起来。”

    他声音忽而恢复了沉静,又冰又凉,似是要将人一颗心都沁冷。

    何忠直起腰,揩拭几下眼泪,“主子,现在怎么办……”

    西院的人是他在看着,而今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他罪责难逃。这事儿,都不用等到邻居来传,就章嘉义那个嘴巴,能把这桩丑闻闹得比天还大。

    章凌之深深蹙眉,太阳穴在耳边突突猛跳,“砰砰”的声音如有擂鼓,爆冲着他的心脏。

    烦,烦不胜烦。

    “立刻给嫂嫂叫个大夫,我得空了立马来看她。”

    说完,衣袍一甩,径直蹿进了车里。

    何忠跪在青石砖上,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不由怔愣出神。

    “赶紧起来吧。”

    何晏将自己还在发呆的弟弟搀起来。

    “你先权且放宽心,主子而今被雪儿姑娘的事儿绊住,没工夫追究你。”

    他望向马车消失的巷口,叹口气。

    恐怕,就算夫人今晚真的因此仙去了,主子也是要先去了这趟裴府不可。

    长廊里,回荡着踢踏的脚步声。

    婢女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没过多久,又被裴一元焦躁的步伐大步越过,只好快走几步上前,替他殷勤照路。

    “哎呀,章大人,星夜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呀。”

    踏入会客厅,他连忙堆上笑脸儿,作揖上前。

    章凌之从太师椅中起身,冷脸相对,上来就开门见山:“裴延人呢?”

    虚假的笑意僵在脸上,裴一元也彻底绷不住了。

    没想到他一上来就如此不客气。虽说二人在朝堂里平起平坐,可论资历和年纪,自己做他爹都够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饶是看在自己是他长辈的面上,也合该拿出晚辈之姿,以礼相待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确实是自家儿子理亏在先。

    但装还是要装的。

    “不知贤弟找延儿,所为何事?”他故意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好尽量把自己摘开。若是叫章凌之晓得自己也知情,这事儿更加没完。

    章凌之勾出个冷笑,“他拐带了我家姑娘,裴阁老以为,我应不应该找他问个清楚?”

    “哎呦!你这话可就太严重了!”

    裴一元这下是真吓住了,明明是那小姑娘自己离家出走,延儿是出于好心收留,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拐带?就章凌之这阴险狡诈的心思,还不得把他家延儿冤枉死?

    “这没有的事儿!你可不要平白污蔑人!”

    “有没有,把裴延叫出来一问便知。”

    不多时,裴延终于被请了来。

    他丝毫不见心虚,昂首挺胸地阔步迎来。目光也不避讳,直挺挺对上章凌之吃人的眼神,坦荡傲然。

    章凌之扫一眼这少年儿郎,果真年轻俊秀,只是端的一副富贵懒相,一看就难成大事。

    但偏偏就这幅皮囊,最能哄骗小姑娘。

    他撑住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突跳,怒血翻涌。一个借力起身,拳头在袖子里紧了紧,克制住最后的崩溃,声音低沉得似是黑云压城:

    “我问你,颜冬宁在哪里?”

    月上中天,铜壶滴漏升到亥时。

    夜,已经彻底漆黑。

    冬宁将自己洗漱干净,穿着素白中衣,钻到被窝里头,迫不及待就从枕头下抽出话本子,顺着昨夜停下的地方津津有味看起来。

    柔软的锦被盖在身上,并不厚重,如云朵一般拥着她,很是保暖。两只小脚夹住汤婆子,暖暖的热气烘着她极易冰凉的小脚,不一会儿,被窝里就彻底温暖起来。

    啊……真舒服……

    她惬意地歪了歪头,翻过去下一页,看得聚精会神。

    没想到,离家出走的日子能这么舒爽哩,嘻嘻。

    裴延这个人倒也心细,没等冬宁主动开口问,便嘱咐这打理宅子的下人们,务必要仔细这位小客人,不得怠慢。

    冬宁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地,竟是越发心安理得起来。

    只不过这次确实欠下他一个大人情,回头可得好好报答报答呢。

    “蹬蹬蹬”,门忽然敲响了。

    “谁?”冬宁霎时紧绷起来。

    “姑娘,屋里的蜡烛怕不够用,过来给你续上呢。”是这几日都在照料她的婢女。

    她瞄了眼床头的烛火,还剩小半截儿,若是今夜不看话本子,倒是够用。

    可是……摸了摸手中的书页,还真是心痒痒呢。

    若是续上蜡烛,自己想看到何时便看到何时,反正明日也没有人催自己读书,倒头睡到正午都成呢。

    咬咬牙,她捏住被角,小心地掀开一个口子爬出,生怕放跑了那点暖气。

    扯下衣架上的外衫,一边胡乱系着扣子,打着哆嗦去开门。

    呼~~这秋夜还真是凉了起来呢。

    她取下门栓,拉开门,“谢谢姐姐……”

    看到门外的来人,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溶溶夜色里,拓印出男人模糊的轮廓,瘦削的身子单薄飘忽,似被人从纸上粗暴剪下的纸片。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射而来,嵌在铁青的脸上,狠狠钉死她身上每一处轮廓。

    倒抽一口凉气,惊叫声堵在喉咙里,手慌乱地就要把门拍回去。

    “砰”!

    门扇被他一掌拍住,甩在门框上,她被震得往后一仰,整间屋子霎时天旋地转。

    第40章 失而复得吻她,吻她,只想吻她…………

    章凌之长腿一迈,越过门槛,逼得她连连后退。

    “你……你怎么找

    来的……?”她一下被吓住了,磕巴得差点咬着舌头。

    “颜冬宁,跟我回家。”他开口,焦枯的嗓子沙哑得骇人,一双眼睛通红,凌厉的目光似乎要刺穿她的胸背。

    “我不要……”眼睛漫起了雾气,吼声伴随着眼泪滚落,“我才不要跟你回家!你不是要赶我走吗……?现在不用你赶,我自己走,这不是正和你意吗?!”

    她整个人都在轻颤,克制不住那心底的委屈,嘴巴瘪得紧紧的,泪水接连淌下,浸湿了下巴。

    “颜冬宁!你闹够了没有?!”

    他声威震天一吼,几乎要顶穿房梁。

    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见不到她的绝望、把她弄丢的悔恨、和对她负气出走的怒气,全都在此刻齐齐爆发。

    冬宁不防一个哆嗦,人都有点被吼懵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吼过她。

    蒙蒙地睁着眼睛,泪水很快又酝酿而出,她张着小嘴,用力抽一口气:“是……我胡闹……我干什么都是胡闹……我写话本子是胡闹……喜欢你……也是胡闹……”说不下去了,她往后一倾,借着床柱子站稳。

    “反正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不喜欢我是对的……要赶我走……也是对的……”

    “可我……我连喜欢你……都是在胡闹……”哭得受不住,她反手扣着床柱子,脱力地滑到地上,“你以为我想喜欢你嘛……!要是可以的话……我……我……”她抽抽噎噎,“我也……不想喜欢你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讨厌你了……真的……”她抬起手背,凄惨地抹一把眼泪。

    “颜冬宁最讨厌的人……就是章凌之了……我……我最最最最讨厌你了……”她埋头抱着膝盖,哭得更大了。

    哭声回荡,敲击着他一颗冷若坚冰的心,一下一下,击打出蔓延的裂缝。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她把心里的浊气一股脑吐完,一言不发。

    清修的身影沉默,寥落,被拉长的影子斜斜打在她身边,像是种无言的陪伴,又像是在默哀着忏悔。

    “好,我知道了。”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镇定,又像是在哄,“我知道雪儿讨厌我了,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我家在岭南……我没有家的……”她断断续续哭着。

    他垂下头,叹息声揉碎在她的呜咽声里。

    他错了,错得离谱。这几日一番辗转,他方知觉,小姑娘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敏感脆弱得多,只这一副不堪一击的身子,就叫她比别的孩子,多出许多空缺。

    /:.

    她这么害怕被丢下,他怎么能赶她走呢?怎么能呢?

    “好雪儿,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他低垂着头,语气放得温柔极了,“芳嬷嬷已经把东西都归置回去了,雪儿就在章府住着,哪儿也不去,好吗?”

    “不好……”她甩着眼泪摇头,湿淋淋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半张小脸儿都窝进腿弯里,“我又不是一块抹布……你想把我丢开就丢开……想把我捡回去就捡回去……”说完,似是更觉委屈了,偏过头,小珍珠啪嗒啪嗒掉。

    小小的人儿蜷缩在床角,孤零零的,那么可怜一只。拉长的影子斜在地上,形影相吊,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等待着被人捡拾。

    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大块,呜呜咽咽地漏着风。他被钉住了,脑子一刹那空白,唯有一个念头……

    吻她,吻她,只想吻她……

    低低的吟泣声环绕着屋内。

    猛抽一大口气,他苍白着脸色,恍若从梦魇中醒来。

    无措地捏了捏拳头,他退开一步、两步……好像要离她远点,才能避免内心随时会冲决的疯狂冲动。

    哭声弱了下去,一时间,屋内没有人说话,只余烛火飘摇。

    喉头哽了哽,他平复下呼吸。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先把人带回去。

    强压下/体内莫名的冲动,他踱步过去,犹疑片刻,在她身前缓缓蹲下。再一开口,又是个放低姿态的长辈:“是我不对,跟你道歉。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不好……”她把脸彻底埋进膝盖里,偏过身子,躲避他身上过于亲昵的沉香气。

    见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又有点儿来了气,说话语气也重了:“你不跟我回去,你还能去哪里?难不成一直赖这?”

    “那我就一直赖在这儿……”咕哝声从臂弯间闷声闷气地传来:“反正裴延哥哥对我也很好,我和他……啊!!!”

    章凌之手臂突然穿过她的肩膀膝下,一把将她抱起。

    “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踢蹬着腿挣扎。

    不知被触到了哪根神经,他铁黑着脸色,眼底的戾气隐隐浮现,只顾往前走,对她的哭喊置若罔闻。

    “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腿还在踢蹬,她抡起拳头,拼命去捶他的胸口。

    这几下是真下了狠手,拳拳到肉,抡到他胸口一阵闷痛,却只是绷着脸,一声也没哼。

    “你放我下来!下来!!”她拳头拼命捶,他肩膀那样硬,捶得她手都疼了,却动摇不了这个固执的男人分毫。

    章凌之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目视前方,一个劲儿地大步走,只想赶紧带她出了这所宅子,赶紧回家。

    回他们的家。

    冬宁撕叫不止,哭得没了力气,只能仰头瘫在他臂弯中,昂着小脸儿,泪水抽抽搭搭地流。

    “章凌之!你到底要做什么?!”

    快要走到大门口,一直侯在前院的裴延忽然冲了出来,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叫激得他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就横在了他面前。

    章凌之被逼停了脚步,望着面前秀雅风流的少年,笑意森冷,“裴小公子,莫非这就是你们裴家的家风,对长辈竟也能直呼其名?”

    “我……!”裴延紧了紧拳头,自己实在一时气急,这才失了礼教。

    “你算哪门子长辈?!”他破罐子破摔,干脆地发疯豁出去了,“你看不出来吗?她不愿意……她不想……她不愿意跟你回去!你这是在逼迫!”

    “嗯,不愿意又如何?”他语气有种漫不经心的盛气凌人,“那我也是她在京城里唯一的亲人。”

    “除了我,谁也无权管她。”

    威沉的眼神压在裴延头上,寒凉似冰,锐冷如刀,似乎恨不能将他一片片剐开,然后抽筋扒皮,滚入沸水。

    “让开。”

    他阴沉地开口,扣着冬宁的五指忍不住收紧。

    手臂一下被捏得生疼,她湿着眼眶咬住嘴。

    没来由的,裴延竟是被他一个眼神看得打寒噤。

    “我……”

    “小公子,快别吵了,老爷发话了,这事儿不归你管。”一旁的仆人提醒道:“一会儿回去,你还要到老爷那儿,领十个板子呢。”

    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瞪着那个阴郁的男人半晌,只得恨恨地侧开,给他让出条路。

    章凌之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对他道:“对了,还请帮我转告乃父,提拔邹师承的事儿,他想都别想了。”

    撂下这句话,他抱着冬宁,大步迈出了宅门。

    留下裴延在夜风中凌乱:邹什么承?这人又是谁呀?

    *

    月上中天,时间已近子时。

    芳嬷嬷焦急地睡不下觉,在门口台阶上来回踱步,一颗心直挂在嗓子口,怎么也放不下去。

    章大人还没回来,也不知裴延那边到底有说法没?

    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所有的思绪都绞成了一块儿。不时又想起今夜王月珠上吊的事儿,这事儿赶事儿的,她都替章凌之心力交瘁。

    倏忽,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沉沉踏在地面上。

    芳嬷嬷几乎是跳下台阶,迎了过去,刚要出园门口,却和来人差点撞上。

    “呀!”

    她惊叫一声,看到章凌之怀里脱了力的姑娘,瞬间喜极而泣,“宁姐儿!宁姐儿!你怎么样?怎么会这样?小祖宗呦……!”她越说越哭,嘴里颠三倒四地,跟着章凌之的步伐往房中去。

    “谢天谢地!祖宗保佑!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说说你……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孃孃也不活了……孃孃跟你去了算了……”

    冬宁被芳嬷嬷的哭嚎激醒,无力地卧在他怀里,歉疚地哭出声:“孃孃,

    对不起,我错了……”

    一见到芳嬷嬷,听到她声声的哀泣,才知道自己真是任性得离谱。

    冬宁被章凌之轻放在了床沿上。

    她手立刻去触那熟悉的软衾,旁边还躺着她的兔子布偶,竖起两只笨耳朵,笑眯眯看向她。屋内都是她熟悉的一切,一一恢复如常:海棠刺绣帷帐挂了回去,常爱看的话本子给她摆在了床头,连梳妆台上的胭脂都又排成了一列列……

    这间她住了三年的屋子,有宽松自由的裴宅没有的安定、安心。

    她在他的府中住了三年,他亲手将她悉心养大,他的家,就是她的家啊。

    一把捞过兔子布偶,埋进它的脸中,深深吸着它身上沾染的被窝气息,一颗心,轻轻落地。

    “快!让孃孃看看!”

    芳嬷嬷挤到她身边,手抚开她微乱的鬓发,一寸寸去探她的脸,“我看看……没事吧……”

    冬宁拼命摇头,“孃孃,我没事的。”

    见她的确完好无损,芳嬷嬷一把捶在她手臂上,竟是不舍得用什么劲儿,边说自己边又哭了:“你这个臭丫头!你给我跑到哪里去了?!啊!”

    “就算跟大人再有怨气,能这么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嘛?!啊?我问你!”她忍不住,手指忿忿点上她的额头。

    冬宁被指得偏过头,撇撇嘴,理亏得无从开口。

    章凌之站在一旁,眼睛冷冷锚住她,面色阴沉。呼吸越发紊乱,他攥紧了拳头,绷得那手背上的血脉青紫交错。

    心里酝酿着一句话,只等着问出口。

    “你知不知道,我和大人这几日……都是怎么过来的……”痛骂过后,她又喈喈地哭起来,“我们这几日……就为着你的事……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夜里做噩梦,都是你被人贩子拐了去,把你卖去青楼呐……剁肺剁肝呐……我的天呐……”

    冬宁苦着脸,紧紧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垂头不语。

    她看芳嬷嬷,真是憔悴了许多,再偷瞄一眼他……

    天呀,刚刚光顾着跟他闹脾气,而今再看,却是惊诧,人原来真的可以在三五天,瘦了这么多。

    “对不起……”

    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歉,不知是向谁的,只当是向他们两个人的了。

    “我问你……”芳嬷嬷吸了吸鼻子,终于能冷静地说话了,“你这几天,究竟跑去了哪里?”

    “那个带你走的人,真是裴延?”

    “嗯……”

    “这几日多亏了他,将他家的宅子借给我住……”

    “什么?!”芳嬷嬷像被扎了屁股,几乎尖叫出声。

    “你这几日……都住在他那里?!”

    “对呀。”她眨巴眼,无辜地看着芳嬷嬷。

    芳嬷嬷眼睛都直了。

    章凌之压抑已久的愤怒,被这位老仆妇,推向了极点。

    “颜冬宁,我问你,你老实跟我说。”他沙哑着嗓子开口,二人纷纷仰头看他。

    芳嬷嬷惊了一跳。他赤红的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瞳孔处就要破开一柄刀子,癫狂地,不知要挥向谁。

    “裴延他,到底碰了你没有?”

    此话一出,二人俱是一愣。

    芳嬷嬷心咚咚跳,章大人就这么把她最担心的事儿问出了口。

    冬宁一下没转过弯来,她就压根没想到,大人们还能往这个方向想。

    她张嘴,正要回话,目光触到他瘦削的脸,脸颊都熬到快要凹了下去,凤眼染着殷红,眼尾处压出的折痕狰狞,支离破碎。

    “他碰没碰我,关你什么事?管得着吗你!”话到嘴边一转,她脱口而出。

    章凌之脸颊一抽,那张向来强大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罅隙。

    “颜冬宁!你疯了!”芳嬷嬷跳起来,重重打一下她的肩,“他管不着你!我管得着!你最好给我说实话!你跟那个裴延,到底怎么回事?!”

    她尖叫,几乎失态。

    少男少女在一起独处这么多日,很难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会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或一时好奇,偷尝了禁果。

    被打得歪了身子,她依旧咬牙,差点没从床上窜起来。“就算碰过了,又能怎么样?!”

    芳嬷嬷脸色煞白,眼睛一直,几乎往后栽倒过去。

    “雪儿,不要说气话。”

    “我怎么就说气话了?!你哪知眼睛看到我在说气话了?!难不成我俩做了什么,你都站日夜站在床边看着吗?!”

    她声嘶力竭,红着眼睛瞪他,“你不喜欢我,还不允许别人喜欢我了?!”

    “啪”!

    巴掌盖在她脸上,芳嬷嬷发出泼妇般的嚎叫:“颜冬宁!你下贱!”

    偏头捂住脸,苦涩的泪水静静淌下来。

    疼,火辣辣的疼。

    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做过做多么过分、多么任性的事儿,都没有人,扇过她耳光。

    “好。”

    耳边落下他淡淡的回应,轻飘飘的,没有想象中的怒不可遏,卸去所有紧绷,所有癫狂,反而镇定自若地笃定起来。

    “我即刻就去裴府,找裴一元商议,让他裴延,娶你。”

    冬宁和芳嬷嬷又齐刷刷看过来。

    “你说什么……?”她喃喃张嘴,含着热泪的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目光明明落在他身上,却又好像抓不住他的任何轮廓。

    “大人……你说真的吗?”芳嬷嬷开口试问,竟是有点期待起来。若是有章大人从中斡旋,就不怕那小子吃干了就跑,说不定冬宁真能因祸得福,就这么嫁入了裴家。

    那可是老爷夫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福分啊。

    “嗯。”

    他点头,不愿再多留,转身就走。

    冬宁霎时回了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砰”地一声将门合上,拦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么……”她害怕,颤抖地问出口。

    “让开。”

    “我不要……你要做什么……”声音里的惶恐愈演愈烈,带着哭腔。她快要站不住,手指用力抠着身后的门板。

    “去裴府,让裴延娶你。”

    他语气出奇地淡定,如果不去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和掩在袖口下微微颤抖的手。

    “我不要……”她摇着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泪水横甩了一脸,那双看向他的泪眼模糊又哀怨,还有几丝失望到顶的绝望。

    她只是想气气他的,报复性地想看他气到发疯,可没想到,他冷静得可怕,竟然还说出了要把她嫁给裴延这样恐怖的话。

    “他既然……你们……”声音梗在了嗓子眼儿,人生头一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偏了偏头,捏紧拳头,拼命克制自己翻涌的血液,骨头在身体里烧出噼啪的炸响,随时要碎裂。

    终于,他把这口气儿顺了出来,是热血凉下之后的冷酷。

    “既然他碰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不可置信他口里的话,她呼叫:“我不要!不要他负责!”

    “我撒谎的……他没有碰我……我们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连我的手指头都没有碰过……真的真的!”她激动得跺两下脚。

    章凌之凝视她伤心欲绝的脸,冷酷地剖析,去探她话中的真假。

    “你知道的……我只喜欢你……我……我没有让他

    碰过……我才不要嫁给他……”她小嘴一扁,又被逼着说出“喜欢”。刚刚被芳嬷嬷重扇的左脸慢慢肿了起来,顶在脸颊上,配着缓缓淌下的眼泪,莫名滑稽。

    他长舒了一大口气,人差点就要坐地上,靠最后的定力堪堪稳住,身子在空中飘忽几下。

    忽然间,只觉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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