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重得要砸裂地面,机械指隔着制服加压,按得皮肤微微凹陷,又即刻松开,反反复复,幅度太小,频率太快,仿佛在震颤。
仍属于人类的部分躯干简直是火堆里的石头,很难想象作训服底下坚硬的触感来自真实的血肉。
一系列变化都起于那声“啧”之后,他说“没什么”实在无法让人信服。
“你生气了吗?”她忐忑地斟酌措辞:“我明白的,是我太冒失了,告诉你这种、这种事……”
他当然生气,不过不是因为她。
愤怒是哨兵情绪的终点,喜悦、悲伤、不安、恐惧……任何感受在叠加百十倍千万次无从消解时,会先引起躁动,随后转为势不可挡的愤怒,熔断理智和人性。
但愤怒对他而言,算是种相对陌生的情绪。
revenant系列的改造哨兵功能侧重点各不相同,轮到他时,实验室失败了无数次,得到了许多威力强大但完全不可控的疯子,终于把方向转变为追求“稳定高效的士兵”。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研究组在他的大脑前额皮层处埋设了紧急药物注射预案,对杏仁核进行了惰化手术,又切除了小部分海马体,衔接存储器代替。
这些信息都是从个人档案上看来的,他没经受过专业的医疗训练,对具体原理不甚了解,也不在乎。只能肯定他们成功了,直观地体现为他的情绪远比普通哨兵淡漠,否则根本忍耐不了大量恸哭长久折磨。
当区别于得到奖励而兴奋的体温升高时,他首次在非战斗状态收到了来自义体芯片的肾上腺素水平激增警报。血液在肌肉与骨骼间加速流动,令他破坏欲高涨。
他处决过很多人,失控哨兵、叛逃向导、外界间谍乃至获罪高官,每次动手只是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不愧疚,也不享受。
某种意义上,应知许和他的小向导一样厉害,让他产生了命令以外的冲动。
“嗯。”073的思考很快有了结果,与她交握的那只手指尖摩挲:“应知许,我会解决。”
语调平直,冠戴重重光环的象征从他口中念出,不璀璨,不夺目,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名。
即便到了今天,在这件事上,她也没抱有太多期待。应知许是用气生根绞杀生长空间内一切植物的榕树,是鳞片闪耀盘踞雨林间的毒蛇,是宝石砌墙的华美迷宫。她是被无边绿影遮蔽阳光的枯黄幼苗,是不明危机究竟匿于何方的惶然倦鸟,是遍寻出路无果歇斯底里的困兽。
做过最大胆的梦,不过是在密不透风的“庇护”里撕开条缝隙,争取呼吸几口流动空气的自由。
怔忪间,她听到自己惊疑的声音:“……怎么解决?”
静了足足五秒,数据分析结果再次败给大脑,073顶着系统警报认真道:“杀了。”
“……”
应知晓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想说“不可能”,想说“不可以”,最后说的却变成:“真的吗?”
话一出口,就吓到了。不是被073,是被自己。
这个狂悖的、罪恶的念头一经点拨,犹如火星弹进荒野,燎原邪火翻腾着直冲天际,每丛助燃的杂草,是她积年累月的憎、怨、恨。
她紧咬牙关,似乎不这么做,心脏下一秒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原来她循规蹈矩的表象下,潜藏着可怖的阴暗。
随呼吸剧烈起伏的身体牵动了瓷铃,连串的叮当脆响将险些飞散的意识震回体内。
恢复了丝清明,慌忙捂住073的嘴,小心张望,所幸这会儿学员基本都有课,他们穿行的园艺走廊附近没发现可疑身影。
“万一被听到,你——”她的手没抖,但僵得像块木头。
“没人。”073不想松开相扣的手,伸舌舔她盖在唇上的手心。这只没受伤,细碎的掌纹很浅,有点凉,很香,品了品,又舔了一下。
她猛地缩手,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半晌,脸色变换数次:“你别胡说!”
“真的。”073谈论一场谋杀,寻常得如同喝水。
她该制止这个话题,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有把握?”
“有。”他诚恳答:“他实力,一般。”其实很弱,考虑到精神力强度,暂且高估些,麻烦的是那些关系。
“物理层面上或许是,但他成年时已经是甲级向导,这么多年的锻炼,一次精神力冲击可能直接击碎你的精神图景!”扶着他肩膀的手不自觉用力。
073不以为意:“我有你。”
她满脸的不可思议:“你看过我的成绩啊,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小向导显然理解错了,这种争斗怎么会让她牵涉进来。他只是想到有她在等,他更不舍得死。
他尽量表述清楚:“你等我,没事。”
这句话反倒叫醒了她,那点浮动的心绪彻底沉寂:“哨兵蓄意侵害向导人身安全,从重处罚,致严重伤残或死亡的案例,全部是死刑,怎么会没事?”
“不会。”073很笃定。
这个态度简直要把她急坏了,险些没控制好音量,在他怀里挣动起来:“你不用骗我!”
073沉默一瞬,将人轻放在道旁石凳坐着,半跪下来,右手扶住她膝弯:“没骗你。”
他决定过,对她只说真话。
她眼神微闪:“你……也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是不是和她一样的秘密?
“最多终身禁闭,”073解释,“中枢院需要我。”
杀死应知许,中枢院自然会震怒,但实验室只会给出报告,说明“98.26%”的改造稳定性,应知许不过是那个倒霉的极小概率。鉴于他是revenant系列唯一的在役哨兵,那帮人会在未来几十年继续压榨他的剩余价值,多半很痛苦,但会让他活着。
应知晓分不清此时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为了我,不值得。”
她对世界的了解乏善可陈,仅来自于课堂和有限的书籍。但她了解囚徒,了解没有自由的窒息,了解漫漫长夜的无望,并不比死轻松。
“如果我的自由必须用你的自由来换,不值得。”她说。
“你重要,值得。”073不喜欢她的语气,好像她是飞鸟更换的羽毛、树梢脱落的枯叶或是其他什么轻飘飘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很好,很重要,值得他用一切交换。
他的向导,认定的伴侣,一潭死水的生涯中仅有的波澜,他想要她鲜活、自在。
“应知许死,你会好。”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说服理由。
“不会好的,”她拉起073扶在自己腿弯处的手,贴到脸侧,“因为代价是你。”
“我承认,有一秒钟,或者两秒,我心动了。”
她蹭了蹭他一点都不柔软、有些硌人的掌心,双手捧着,缓缓印上个吻:“但我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你想和我结为伴侣,你愿意为了另一半牺牲……”
“那我呢?”
“你想没想过我?”
073瞳孔放大,浅灰的眼像蒙霜的水晶。
应知晓唇瓣压在他掌上颤动,声音略显失真:“如果我对你而言,重要到可以付出生命,你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你要我踩着你的尸体、你的灵魂获救,可我真的能就此解脱吗?从那往后,我的牢笼不再是应知许,而是你。你送给我的不会是笑容,只有遥遥无期的别离留下的永恒伤痛。”
“我暂时没办法接受关系更进一步,不代表我不在乎你,请不要轻视我的感情。不要丢下我一个,我没有那么强悍的意志,我无法忍受得到你的陪伴后又因为自己的缘由失去你,这对我是一种残忍。”她将脸埋进他掌中,瓮声道:“我不要你的牺牲,我只要你。”
073张了张嘴,声带死死锈住,说不出话。
他感到掌心一道、两道湿意洇开,滚烫的,烫坏了他的喉咙,嗓音嘶哑:“我错了,别哭。”
“别哭。”
“我错了。”
忙乱地抹去那些漫开的水渍,艰涩重复:“别哭。”
其实应知晓并不爱哭,多年来委屈成习惯,实则没哭过几回。她自己都想不到身体里竟然能积蓄这样多的眼泪。可越控制,越止不住,一时间身体里所有水分都汹涌地从狭窄的泪腺里挤出来。
073只觉得自己的人造心脏要报废了,不然它为什么不跳了?
他不敢用机械手擦泪,害怕在这种情况下做不到精密把控力度,垂在身侧“吱呀”乱响。
从来没有这么懊悔过自己是个改造哨兵,否则此刻能有一对正常齐整的手臂拥抱她。
她的眼泪怎么擦不完?
他用指腹、用指节、用手背一次次拭掉泪滴,立刻又有新的滚落。很大一颗,“啪嗒啪嗒”砸下来,砸得他骨头都在疼。
“别哭。”
073双膝重重轧进地面,跪行了半步,抵住她的小腿,又颓然地佝着腰:“求你。”
“求你,别哭。”
“好疼。”
她摇摇头,想说自己也止不住,刚一开口,只发出了窒息般的抽噎。
073才是真正缺氧的那个,诚惶诚恐地捞着她脖颈,凑上去用唇舌一滴滴吮走那些泪珠。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苦的毒药,卷进口中,烧得五脏六腑阵阵痉挛,比改造手术疼。
应知晓被他的动作惊到,憋着的哭嗝也散了,眼泪终于跟着慢慢停住。
两人的距离近到眼睛都无法聚焦,模糊的视野中勉强辨认出他被眼泪浸润,战栗的唇。
她脑子一热,倏地闭眼,打绺的睫毛扫过他颌角。
073刚恢复的呼吸又一顿,旋即渐渐急促,鼻梁蹭着她的脸颊下移。
“可以吗?”他问。
“……嗯。”
他长长叹息,却退开了些。
她神色茫然。
073只在她发红的眼皮轻啄了下:“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