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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9

    第61章


    胤禛近段时日, 总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


    谷雨太忙,压根没注意到胤禛。康熙多派了四个旗匠来, 进度快了不少。等铸铁的模子做好, 再比对着模子做的齿轮完成之后,她总算松了口气。


    工匠们按照模子尺寸在打磨齿轮,手艺活谷雨就帮不上忙,让胤禛带她去西山找合适做水磨之处。


    选的地方首要之处在方便截流,其次是底下地势宽敞平坦,方便放置水磨, 周围还要留地方建造屋子,做作坊。


    进入八月,天气依然炎热,山间却很凉爽。入目之处, 满目的浓绿,流水淙淙,鸟儿在叽叽喳喳叫唤。


    “这里不错, 方便在山腰处截流, 底下的水潭也不深, 方便填平。”


    谷雨从山上下来, 站在底下往上眺望,指着周围的平地, 高兴不已。


    胤禛随着点头, 道:“汗阿玛过几日要回京了, 我到时候与他回旨,将此处圈起来。”


    周围没有农田百姓,圈起来也方便。连着寻了好几天, 终于完成一件大事,谷雨长长舒了口气,她走到溪流边,在青石上坐下,弯腰鞠水洗脸。


    胤禛也走到她身边坐了,在溪水中洗了手。溪水冰凉,他不禁关心道:“你快别玩水了,水凉。”


    谷雨促狭心顿起,捧起水朝胤禛洒去。他猝不及防,被谷雨泼了一脸,无语地盯着她,没管自己脸上的水,取了替谷雨擦拭着手擦脸:“别闹。”


    “咦。”谷雨仔仔细细端详着胤禛,眉头皱了皱,肯定地道:“你好似有心事?”


    “汗阿玛他们快回京了,要是给我府上添人,你真一点都不在意?”胤禛想了想,终是开口问道。


    “如果皇上给府上添人,你会如何做呢?”谷雨没有回答,反问道。


    “圣意不可违,我拒绝不了,但我不会搭理她们。”胤禛坚定地道。


    谷雨奇怪地道:“对啊,既然圣意不可违,你又不会搭理她们,我为何要在意?”


    “要是我搭理她们呢?”胤禛迟疑了下,锲而不舍追问道。


    “你要是搭理,我就是在意,又有何用呢?”谷雨看了胤禛一眼,一脸的不解。仿佛这般简单的问题,他问出来显得很傻。


    “你还是会难过,可是这样?”胤禛忽略谷雨的嘲讽,期待地追问道。


    谷雨慎重地思索了下,道:“我习惯讲究以事实说话,没经过验证的事,不能轻易下决断。等我遇到之后,就知道真正的感受了。”


    胤禛望着谷雨,半晌后他笑起来,道:“我竟然忘了,这些时日你一头扎在作坊里,脑子里只有试验。”


    她脑子跟齿轮一样精密,胤禛一时也分辨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


    谷雨朝周围望去,随行的护卫与苏培盛他们在远处刷马,歇息。


    “不过,皇上与德妃娘娘都盼着你生儿子。”


    谷雨皱起眉,停顿了下,坦率地道:“首先,生儿生女,各有五五成的机率,我不能保证能生儿子。这几年我也不打算生孩子,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要是有身孕了,行动不便不说,也危险。你要考虑好,德妃娘娘你能应付过去,皇上那边,你就无法拒绝了。且儿子关乎着你的大志,你要考虑好。”


    储君确实重要,要是他没有儿子,他再比太子有能力,后继无人,康熙也不会考虑他。


    且朝臣们亦一样,不会支持他。


    胤禛沉思起来,突然,他笑了:“我若膝下无子,说不定,反倒是好事。”


    谷雨眨着眼睛,一脸不解。在学问上,胤禛不如她,在朝堂大事上,她就远不能与他比了。


    能扳回一城,胤禛笑容更甚,细细解释道:“汗阿玛身子还好着呢,见我无子,不会属意我,又少了猜忌,反而能放心将差使交给我去做。太子也会对我放松警惕,专心去与有后继之人的兄弟斗。”


    “太复杂了,我宁愿做一百道算学题,也不愿去面对这些事。”


    谷雨听得头疼,揉了揉眉心,问道:“皇上回京之后,河道河工之事会闹大?”


    萨穆哈与高士奇已经回京,所巡河道河工的情形,他们会向康熙亲自回禀。


    不过消息还是走漏了些,高士奇比泥鳅还要滑手,他推脱自己不懂,萨穆哈是工部尚书,一切都以他为主。


    萨穆哈是索额图的人,即太子一系的官员,要是他将事情都揽下来。称河道河工完好无缺,要是出了事,就要他一人承担。


    关键是,高士奇会如何向皇上回话,太子与胤禛都无从得知。


    胤禛低声道:“御史郭琇性子刚烈,一身铁骨。当年他多次弹劾明珠与余廷柱,两人被罢了官。高士奇也被郭琇弹劾过几次,被免了差使,罢官。我已经将消息递给了郭琇,无论他们会如何回差,郭琇都会上书弹劾,此事压不住。”


    谷雨沉默片刻,从石头缝隙中拔了根青草,团成一团,拉过胤禛的手:“你摊开手掌。”


    胤禛不知其意,依言摊开手掌。谷雨手抬起,松开,草团落在他掌心。


    “可是没甚知觉?”谷雨捡起草团,问道。


    胤禛点头,“有些痒。”


    谷雨站起身,手抬高一段距离后松开,草团落在胤禛掌心。她再问道:“现在呢?”


    “比先前力道要稍许大一些。”胤禛道。


    谷雨再捡起草团,手抬到先前同样的位置后,快速砸下,草团飞快落到胤禛的手掌上。


    胤禛手掌像落入了一块小石头,不禁错愕了下。


    谷雨坐了下来,捡回草团,道:“这下感受到力道了吧。”


    胤禛道是,吃惊道:“小小一颗草团,竟然也能砸痛人。”


    谷雨道:“这便是流数术与微积分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有东西从高处上落下,砸到人头上会痛。但没人去想,缘由何在,其中蕴含的学问。”


    她伸手指着山上的溪流,“从山上留下来的水,高度越高,速度越快,冲击力越大。好比是一座高塔,要是从底下蛀,地基毕竟稳,要蛀穿不容易。要是从上面砸下,高度足够,速度足够快,只刷地一下,顷刻间灰飞烟灭。”


    贪腐犯罪的官员,也能重新召回启用。枉顾大清律法,这是自上而下的腐烂。


    胤禛愣愣望着自己的手掌,草团不是砸在那里,深深扎进他的心。


    “八股文章,流数术,微积分的区别,岂是天上地下。”


    谷雨神色平静,眺望着远处碧蓝如洗的天,道:“我听到你提起那些朝堂纷争,总像是在看一场皮影戏。戏台上的皮影被操控着,卖力演出各种剧情,荒谬透顶。偏生,这些都是大清的贵人,聪明人,这就更荒谬了。”


    胤禛觉着心头纷乱不堪,他虽没深入学习算学几何,流数术,微积分,但从谷雨这里,深刻体会到了其能带来的威力。


    他一直没带谷雨去看大炮火枪,相信她看过之后,能将她的所学,用在这些上面。


    关键之处在于,既然是从西洋传来的学问,大炮火枪绝大部分出自西洋,他们岂能不用?


    大清能入关,西洋人也能入大清!


    过了几日,康熙从塞外回京。谷雨继续留在西郊,胤禛一行回了京城。


    不知高士奇如何向康熙回禀,河道河工一事始终不见动静。


    翌日,琇上书弹劾萨穆哈侵吞治理河道钱粮,覆奏不实。高士奇收受贿赂,与其亢壑一气。


    康熙气得当场大发雷霆,革了高士奇与萨穆哈的差使,定会彻查到底。


    退朝后,康熙将太子,李光地,索额图,张英等朝廷重臣,并太子胤禛,一并叫到了御书房。


    秋老虎肆虐,御书房摆着的冰鉴徐徐吐着凉气。康熙神色阴沉坐在御案后,望着底下一众朝臣儿子们,厉声道:“河道河工年年疏浚,修葺,花费了金山银海,始终不见半点用处。原来,这些金山银海,不知进了何人的钱袋!”


    御书房雅雀无声,太子心知不妙,神色不由得变了变。


    康熙喘着粗气,道:“索额图,你陪着太子一道前去查清楚!朕就不信了,郎朗乾坤之下,河道摆在那里,难道还能藏身不成,你们查并不明白,朕就亲自前去!”


    索额图忙稳住神,躬身领旨。太子脸色更更加难看起来,他心思微转,道:“汗阿玛,上次四弟与我一道前往,已熟门熟路,不如这次让四弟也随着一道前往。”


    胤禛心道,果真太子要拉他下水。只可惜此事他早就回禀了康熙,倒也不惧。


    他正欲上前时,只听康熙道:“朕会下旨,让于成龙随着你们一道前去!”


    于成龙曾任河道总督,如今在直隶巡抚任上。他敢直言进谏,又有治理河道河工,赈济灾害的经验,深得康熙看重信任。


    太子垂着头,心彻底沉了下去。此时,他总算领会了康熙的用意。


    自明珠败落之后,朝堂之上,就剩下索额图一家独大。从派萨穆哈与高士奇前往,康熙就打定了主意,要清除索额图的势力了。


    “朕这次前往蒙古,得知噶尔丹又与沙俄勾结在一起,蠢蠢欲动。”


    内忧外患,康熙心头的火,蹭蹭往上窜:“噶尔丹贼心不死,始终是我大清的一大威胁。诸位有何应对之策?”


    噶尔丹狡猾,沙俄又在旁边作祟,向其提供大炮火枪。康熙曾亲征率兵出站,耗费大量的钱粮兵力,始终未曾将其彻底铲除。过了几年,噶尔丹养精蓄锐之后,再次卷土重来,大清疲于应对。


    要深入漠北作战,漠北离得远,仅运送粮草的骆驼,马车。若要运送一石粮食前往,沿途的消耗就可能高达十倍以上。


    漠北是噶尔丹的地盘,地域辽阔,地形天气皆复杂。沿途缺乏水草,千里荒无人烟。要是粮草准备不充分,一旦走散或者被困住,后果可想而知。


    一时无人做声,张英上前道:“回皇上,臣以为,噶尔丹不得不除。只需慎重,粮草准备充足,以备不时之需。”


    康熙心中暗自恼怒不已,钱粮兵马损耗过大,他早已知晓。目光一一扫过,似乎想起来什么,最后停留在胤禛身上。


    “朕就是倾尽全力,也不能任由噶尔丹作乱!你们且退下吧,老四留下!”


    众人领旨告退,康熙问道:“谷雨的齿轮做得如何了?”


    胤禛听到谷雨,脑子转得飞快,谨慎答道:“回汗阿玛,通过模子,做出了不同尺寸的齿轮,工匠们正在打磨。前些时日,我已经随着她一道前往,选好了做水磨之地。”


    “哦,竟然这般快。”康熙脸色似乎缓和了些,道:“无事了,最近户部忙着秋粮之事,你且去户部那边看着些。”


    胤禛告退,离开乾清宫,朝户部走去。他越想越不对劲,忙对苏培盛低声吩咐了几句。


    苏培盛赶紧出宫,亲自前往西郊。只他慢了一步,在他赶到之前,谷雨已经被康熙派来的内侍,从西郊直接带到了景山炮厂。


    第62章


    谷雨以为康熙要问她齿轮的进度, 没曾想,内侍直接将她带到了景山。


    景山一带禁卫森严,天色已晚, 乌鸦在黄昏中吱嘎吱嘎叫唤。


    谷雨心里不安起来, 不过内侍她已经见过几次,极力稳住神,被领进了一间宽敞的作坊前。


    作坊里灯火通明,康熙负手站在一门火炮前,正与一个身着武将朝服的官员说着话。在他们身边,肃立着几个工匠,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左右的总管太监。


    火炮前粗后敛,形如仰起的钟,黄铜的炮身,崭新程亮。


    谷雨隐约听说过景山的炮厂, 已经这个时辰,康熙出现在此,还将她从西郊带来, 肯定不只是为了齿轮之事。


    景山炮厂与大清所有的火枪火药乃至刀箭嘉州等兵器军需, 管辖都很是复杂。有些属于工部下辖的虞衡清史司, 有些属于造办处, 还有些归武备院,兵部。


    无一例外的是, 管着所有与大炮火枪兵器的官员或者太监, 无不是康熙的心腹, 但无一人懂技术。


    “皇上,谷姑娘来了。”随侍的梁九功看到谷雨,低声回禀道。


    康熙朝谷雨看来, 道:“传她进来。”


    梁九功前来将谷雨领了进去,她上前请安,康熙抬手叫起,对官员道:“海青,你与她细说。”


    被称作海青的官员应下,偷偷打量着谷雨,道:“姑娘,这是我大清正在制作的威远将军炮,用铜铸造,重达六百斤,长达到二尺一,炮口达到六寸六分。如今还未试过炮,听说姑娘擅长西洋学问,对工匠的技艺也熟悉,可请姑娘看一看此炮做得如何?”


    谷雨这下彻底明白,康熙是看到她有做齿轮的本事,想要她将这份本事,用在火炮上!


    “我以前从未见过火炮,也不知火炮如何操作,只能看个外形热闹。”谷雨如实说道。


    海青愣了下,他不敢做主,忙看向康熙,为难地道:“皇上,既然谷姑娘从没见过火炮,如此复杂之物,要解释起来,估计一时半会也难听懂。”


    康熙想到谷雨所制的图,他沉吟了下,道:“将图纸给她。”


    海青震惊不已,太监也很是吃惊,他想了下,上前一步,躬身劝道:“皇上,图纸乃是机密”


    “快些去拿!”康熙心情本就不好,顿时不耐烦起来,打断了太监的话。


    康熙身边有个心腹太监赵昌,兼着景山炮厂的差使,谷雨猜他便是赵昌。被康熙呵斥,他不敢做声,掀起眼皮飞快瞄了谷雨一眼,眼神阴恻恻。


    谷雨这些时日听胤禛说起前朝争斗多了,脑中下意识浮起一个念头:莫非赵昌是太子的人?


    海青把图纸拿来交给谷雨,“姑娘请看。”


    谷雨着实好奇火炮,她没再多想,专注地看起了图纸。


    火炮结构很是简单,除简易的照门,准星瞄准装置,还没有怀表的机械复杂。


    康熙不动声色瞧着谷雨的反应,见她神色平静,心里一阵窃喜,问道:“看得如何,可有改进的法子?”


    谷雨回道:“皇上,奴婢不知这门大炮的缺陷,以前的大炮有哪些问题,这门大炮比起以前,那些缺陷可有得到解决?”


    康熙召来工匠:“李文德,你与她细说。”


    李文德领命上前,仔细与谷雨说了起来,她一边看一边提问,问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心里就大致有了数。


    首先是大炮笨重,不容易运送。其次以前的大炮是实心炮弹,这次改成了散弹,打击范围更宽。只炮弹填塞缓慢,要清理过炮膛之后,再从前面填塞。


    大炮经常容易炸膛,这次做成了铜铸的炮身,铜比铸铁不易变形。只铜铸炮需要大量的铜,至于可会炸膛,裂开,还要等到实际试射之后方能知晓。


    最后便是一些火药哑炮,提早炸开,散弹要当场填装等问题。


    因为是新炮,还未经过试射,谷雨估计还有一堆的问题,工匠们当着海青赵昌以及康熙的面,肯定不会自曝其短。


    “这门大炮,是大清自己制作,还是模仿?”谷雨问道。


    李文德老实道:“是西洋人的臼炮,炮车用了四轮木制,非西洋人的铁炮架,更为轻便,炮弹仿了飞云霹雳炮,比飞云霹雳炮要厉害,引信改过了。这次改进的威远将军炮,增加了双耳,方便调整射击角度。”


    “那尾巴这里呢,为何成喇叭状?”谷雨指着大炮问道。


    “喇叭状方便安装火门装置点火。”李文德答完,沉吟了下,道:“最容易炸膛处,也在这里。”


    谷雨跟着李文德,前前后后仔细了解过,也看过了未装载的炮弹。


    天早就黑了,康熙始终等在那里,跟在谷雨身后,听她与李文德两人的对话。


    待谷雨终于看完,康熙道:“海青,安排明朝去试射,谷雨,你也一道前往。”


    海青恭敬应下,康熙又问谷雨,“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回皇上,奴婢心里大致有些想法。等明朝试射之后,奴婢才能更清楚。”谷雨沉吟了下,谨慎回道。


    康熙脸上不禁露出欣慰之色,追问道:“究竟是何大致想法?”


    谷雨指着火炮,简明扼要提出了她已经想到的改进方法:“计算炮弹射出去的路径,炮管角度炮弹头可能都要改。铸造模型,统一口径,炮管长度。这个引信也可以改,用怀表的机械做引。炮弹弹头都定量分装好。至于内壁打造光滑,更容易了,用水磨啊。还有这个炮架,用齿轮,可以快速移动,拆卸,组装。”


    海青赵昌只是管事,对谷雨的话听得一知半解,两人见康熙看重,皆不敢轻易开口。


    李文德愣在那里,他是工匠,其他方面勉强能听懂,只炮弹射出去的路径,让他一头雾水:“姑娘,这个还能计算?”


    “应该可以。”谷雨答道,眉头微皱,道:“不过要经过一次次的试验。”


    康熙眼睛一亮,问道:“哦,你用何种办法来计算?”


    “微积分。奴婢没试过,估计会有诸多的困难,但从学问本身来说,可以计算出来。”谷雨答道。


    康熙怔住,他听过流数术与微积分,并未当做一回事,没曾想,谷雨竟然学会了,还可以用它来算炮弹射出去的路线轨迹!


    谷雨不想再多说了,洪若对她说过一些话,她永远清楚记得,他的大意如此:“你们大清人的技术水平太落后了,虽然聪明有智慧,却无人钻研透彻背后的原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洪若思念故土,若非是教授谷雨与谷冬,早就离开大清,回去法兰西科学院。


    康熙看上去神思恍惚,没再多问,让梁九功派人送谷雨回府。


    离开景山炮厂,谷雨下了马车回去小院,走到胡同口,便看到胤禛在那里来回徘徊。


    月色朦胧,胤禛的身影,看上去格外的孤单,凄清。


    “你知道我回京城了?”谷雨咦了声,问道。


    胤禛一震,猛然朝她跑来,紧紧拽住她的双臂,焦灼地打量着她:“你可还好?”


    “我没事没事。”谷雨见他声音都带着颤音,赶忙安慰他道,“我们回去说。”


    谷冬青兰他们都在西郊,小院就留着洒扫之人。胤禛道:“去四宜堂。”


    谷雨见胤禛吓得似乎不轻,便跟着他去了四宜堂。进了书房,胤禛让苏培盛在外守着,他拉着谷雨坐下来,道:“汗阿玛带你去了景山炮厂?”


    谷雨答道:“嗯。我以为皇上叫我回京,是为了齿轮之事,谁知道让我看了新改进的威远将军炮。皇上想让我再改一改。”


    “今朝汗阿玛大发雷霆。”胤禛将在乾清宫发生之事,噶尔丹又在蠢蠢欲动,以及与河道河工,一一与谷雨说了。


    “汗阿玛问到你,我就觉着不对,赶紧派苏培盛来提醒你,谁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胤禛脸色泛白,他闭了闭眼,轻声道:“谷雨,威远将军炮虽是仿造的西洋炮,仿造却极为不易。当年南怀仁曾多次失败,工匠们难缠,他独力难支,遇到了许多困难。到他去世也没能做成,后来前朝军器局提调官戴苍的儿子戴梓奉命做了出来。现在你看到新铸的威远将军炮,改进应当不多。”


    谷雨道:“我也不知改进了多少,不过,问题倒是不少。戴梓也是工匠吗,他去了何处?”


    “因着通东洋的罪名,他被流放了。”胤禛沉默了下,艰难说道。


    谷雨瞪大眼,失声问道:“为何?”


    “宁愿用西洋人,也不用汉人,尤其是关乎火炮火枪一类厉害之物。西洋人在大清并无根基,汗阿玛曾言,西洋算法虽还算不错,甚至历法,皆起源于中土。”


    胤禛每一句话,都说得极为艰难:“火炮火枪,并非越精妙越好。若是外传,恐给大清带来威胁。”


    谷雨听得瞠目结舌,她并未害怕,而是觉着格外荒谬。


    千言万语,谷雨不知该如何说,她笑了起来:“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胤禛咽了咽口水,握住她的手,不安问道:“谷雨,你可有说过,会如何改进?”


    谷雨点头,道:“我如实说过了,能不能改成,要经过一次次的试验。明朝皇上让我去看试射。”


    胤禛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浑身都止不住颤抖,“我来晚了,来晚了一步,谷雨,你如何能说,都是我的错”


    谷雨早就知道,康熙自大,自傲,根本没领会算学几何真正的精妙之处。


    不只是他,官绅们也一样。康熙只在意自己的江山社稷,官绅们在意的是权势利益。


    他们认为西洋远在万里之外,不足为惧。反倒是大清的汉人,或者百姓更危险。


    胤禛怕她落得与戴梓一样的下场,谷雨却并不惧,见他语无伦次起来,右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神色无比坚定:“我是满人,这次我会让皇上看到,算学的真正精妙之处,让他清醒清醒。皇上不是笨人,他应该能认识到,西洋人也是巨大的威胁。要是大清无人掌握这些,大清的江山社稷,同样不稳。”


    胤禛眉目间,满是痛苦,喃喃地道:“那些学问越厉害,越会引起人嫉妒,忌惮。谷雨,如今你处在风口浪尖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里容不下你,容不下。你也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会尽全力护着你。”


    事已至此,谷雨也不知会如何,她只会遵从自己的本心,勇往直前。


    无论是死,还是流放,她都不怕,也不悔!


    第63章


    小院虽洒扫过, 灶房冷清,洗漱饭食都不方便,胤禛怎地都不放心, 留谷雨歇在四宜堂。


    谷雨一心想着正事, 以前也在四宜堂歇息过,大大方方留了下来。


    洗漱之后出来,胤禛也已经更洗过,在暖阁的榻上放好了枕头薄被。她走过去,道:“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胤禛上了榻,谷雨一愣, 道:“我睡这里,你去里面卧房睡。”


    “你不肯走,那陪着我说会话。”胤禛往榻里面挪了挪,拉着谷雨上了榻。


    夜里天气虽不算热, 他身上热气腾腾,谷雨忙往外躲,道:“只说话啊, 别贴太近, 热。”


    “热吗?”胤禛亦感到浑身滚烫, 说话的声音, 不由自主暗沉起来。


    “嗯。”谷雨低声答着,拉起薄被挡在两人中间:“你别越过来啊。”


    “还给我划楚河汉界呢。”胤禛不满抱怨, 他身子虽没越过被褥, 头却靠过来, 紧贴着她的脸,耳鬓厮磨。


    弯月晃悠到了天际,在窗棂上投下模糊的月影。屋内灯盏氤氲, 朦朦胧胧,流淌着秋夜的缠绵。


    她在身边,两人在月光陪伴下,亲密依偎。此情此景下,胤禛不愿去想那些令人烦闷的朝堂大事,心头也像是掉落了一抹月色,不时悸动,甜蜜愉悦翻涌。


    “谷雨,我还要等多久啊。”胤禛隐忍低喃。


    “何事要等多久?”谷雨没能反应过来,不解问道。


    “你说呢?”胤禛亲着她的眉心,声音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饶是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少年男女同处一榻,谷雨的脸开始发烫,她慌乱起来,赶忙道:“我们说别的事吧,我许多事都不明白,比如你喜欢吃甚,喜欢何种样式的衣衫,为何会喜欢狗,可曾喜欢听戏?”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胤禛含笑听着,一一答道:“我不挑食。小时候,伺候的太监嬷嬷们怕我们积食生病,好些时候都吃不饱。长大一些后,那些刁奴不敢作祟,倒是能吃饱了,定例的饭菜就那几样,吃来吃去没甚意思。出宫之后,我方知道,我们这些矜贵的皇子阿哥们,还不如宫外的富人吃得好。”


    “也不能怪伺候的人,你们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伺候的人就要被罚,挨板子。要是治不好病,太医也要跟着受连累。”


    谷雨与胤禛的身份不同,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一样,她不想说得太沉重,笑了笑道:“奴才们不好做,你们惹出的事,伺候的人要承担后果。你想啊,奴才劝得住,拦得住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奴才也是活生生的人呢。”


    胤禛愣住,谷雨说得也没错,伺候的奴才肯定不敢在明面上违抗主子,一旦出事的话,倒霉的也是他们。


    太监们没了子孙根,宫女在深宫苦熬,时常要担心差使没当好,没主子责罚。


    他们身份虽卑微,到底也是人。只要是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小九九,为了保住自己,做出那些事也正常。


    幼时受到的委屈,对刁奴的厌恶,此时也就彻底淡了。


    胤禛继续道:“我喜欢素净的颜色,衣衫都是那几样,无所谓样式。汉人的衣衫样式很好,以后我给你做几身,我们一起穿可好?”


    “好。”谷雨应了下来,意外地道:“你居然喜欢汉人样式的衣衫。”


    “你平时对我关注太少。”胤禛狠狠地蹭了蹭谷雨的头,佯装生气道:“你竟然不知我不喜听戏,为何会喜欢狗。狗非常忠诚,狗不会背主,聪明,还能看家,生得也好看。”


    不知为何,谷雨不喜忠诚的说法。


    忠诚是人该有的品行,书本礼仪也教化人应当如此。在谷雨的认识中,忠诚是奴对主,下对上。


    从学问的角度来分析,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奴与主身份地位不同,只要奴忠于主,最终错误与后果都由奴来承担,根本与学问的结果背道而驰。


    胤禛见谷雨不说话,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有些事谷雨一时想不明白,摇摇头没再去细想。


    “我对你的喜好,了若指掌。”胤禛笑了起来,流利地说出了谷雨的习惯与喜好。


    “你不喜吃甜,喜欢吃带奶味的食物,比如奶皮子,奶酪等。你不喜欢油腻的饭食,肉,只吃一点鸡鸭鹿肉,最喜欢鱼虾,豆腐,白菜萝卜。果子也随便,什么果子你都吃,但不会贪食。衣衫喜欢耐脏的颜色,结实的布料。不喜穿新衫,穿着会不自在,洗过一次后,你就能穿得自在些了。花草猫狗,你都无所谓,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尤其是算学,痴迷各种奇奇怪怪的学问。”


    “我没吃过樱桃,桃也没吃过,不知喜欢还是不喜。”谷雨突然道。


    胤禛诧异不已,道:“你竟然没吃过樱桃,桃?今年没给你准备樱桃与桃?”


    前世的时候,村子有人家栽种了桃树,樱桃。谷雨家中也种了两颗,不过果子都结得很少,被鸟儿吃掉之后,就没剩下几颗了,根本轮不到她。


    进宫做宫女,时令的果子也轮不到她。她并不贪嘴,对这些事情,从未放在心上过。


    “青兰陈婆子她们准备了新鲜果子,我平时太忙,根本没顾上吃。樱桃娇气,经不起久放,都给了小冬吃。桃也一样,前些时日桃成熟的时候,我看到案桌上有放,估计在想着事情,便没拿来吃。青兰她们估计以为我不吃桃,就没再拿来了。”


    谷雨认真解释了,她敏锐发现胤禛似乎不高兴了,忙宽慰他道:“不过小事而已,你别生气啊。天下那般大,没吃过没见过没用过的东西多了。等我以后空下来,我会一一去尝试,像你那样去看花花草草。去好好享受日子。”


    胤禛不是生气,他是心疼又怜惜,更多的是自豪与爱意。


    她虽出身贫寒,真正做到了对荣华富贵视而不见。因为她的这份心性,才能心无旁骛做事做学问。


    “以后我陪着你去。一起变老,一起去看大好河山。”胤禛心头暖流涌动,情不自禁亲吻着她。


    谷雨发觉胤禛的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炙热。她的手被他握住,他的嗓子发颤发紧,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带着探向未知之境。


    秋风吹拂,吹得月影在窗棂上晃动,仿佛是在跳舞。虫鸣偶尔叫唤,与胤禛的深深颤栗交织在一起,绵长,悠远,连着谷雨的心,也被羽毛拂过,酸软酥麻。


    胤禛满足地长叹,收拾之后,谷雨再也不肯与他在一处,要回卧房睡觉。


    他已经快一年没进后院,好不容易得了极乐欢愉,食髓知味,胤禛哪肯再放过谷雨。他亦步亦趋跟了进来,道:“我们以后都歇在一处可好?”


    “时辰不早,明天的差使要紧,不能耽误了。”谷雨很是防备,见胤禛站在床前不走,她跪着伸手去解床钩。


    “我来吧。”胤禛放下床帏,长腿一跨,翻身躺在了床上。


    “那我去睡暖阁。”谷雨见他耍赖,往外面爬,被他手一伸,将她压在了身前。


    “别动啊,睡吧。”胤禛一本正经说着,脸上的笑意,浓得在昏暗的床帐中,谷雨都看得一清二楚。


    “说话不算话,赖皮。”谷雨从胤禛身上滚下来,滚到了最里面去。


    拔步床宽大,胤禛无奈地将谷雨拉到身前,拥着她道:“明朝的事情重要,你放心,我就是再想,也不会再来了。”


    谷雨将他的手掰开,道:“太热了,我不习惯。”


    胤禛只能松开手,稍微退了退,道:“已经离得很远了,再远,我就坚决不答应了。”


    谷雨不信,手往后去摸索,胤禛轻笑一声,趁机握在掌心,“惩罚你不信任我。”


    “是我的错,我信你,你要言而有信啊。”谷雨抽回手,连忙在身前放好,打了个哈欠,咕哝道:“睡吧。”


    胤禛没再去打扰她,侧身躺着,静静望着她清瘦的背影,他也困了,却舍不得合眼。


    今晚她歇在四宜堂,是意外之事。为了水磨之事,她以后要长居西郊,他只能在闲暇时去看她。


    就算是他们住在一处,他也不敢真与她住在一起。对着她,他所有的自控力都成了空,想着她手带来蚀骨搬美妙的滋味,他的眼神又逐渐幽深,呼吸沉沉。


    身边的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胤禛忍了又忍,轻手轻脚下床,前去了净房。


    过了一会,胤禛回到床上躺下,望着帐顶苦笑:“真是折磨人啊!”


    胤禛直到黎明时分才睡了过去,没一会,苏培盛来叫起。谷雨先醒过来,飞快穿衣下床。


    “别急,时辰还早呢。”胤禛跟着起身,劝道。


    “不早了。”谷雨声音带着刚醒的含糊,穿好鞋去洗漱。


    两人正在用早饭,苏培盛进来回禀道:“爷,谷雨姑娘,皇上差了赵昌赵总管来府上,等着姑娘一道出城。”


    “赵昌亲自来了?”胤禛意外了下,见谷雨似乎也愣在了那里,他让伺候的人退下,道:“怎地了?”


    “昨日我忘了告诉你,我发觉赵昌对我去景山炮厂很不满。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也算不上什么男人,看不起姑娘家做这些事。除此此外,就只能是我是你府中的人了。”


    谷雨分析完,期盼地盯着胤禛,“我是想得多了些,还是说得有道理?”


    “你说得很有道理。”胤禛先是肯定了句,道:“赵昌此人贪婪,因为对汗阿玛忠心,克扣索要,仗势欺人,汗阿玛皆没计较。太子借索额图之手,给了他不少的好处。”


    “原来是这样啊。”谷雨意兴阑珊起来,道:“他什么都不懂,皇上派他管着景山炮厂,真真是可笑极了。”


    胤禛嘴里苦涩蔓延,道:“海清是侍卫出身,也一样不懂这些。汗阿玛不放心,所有涉及到大炮火枪火药刀箭的差使,都由心腹管着。”


    “用心腹也正常,但心腹必须懂得一些基本的门道,否则的话,就是不懂的外行,来管着内行。”


    谷雨知道此事难以更改,没再多说,放下筷子道:“我先走了,免得他久等。”


    胤禛倒了清水递给谷雨漱口,“你放心,汗阿玛重视威远将军炮,他不敢拿你如何。”


    余下担心她与戴梓一般下场的话,胤禛没再说出口。


    既然她无惧,他也会拼劲全力护她周全。要是她出事,他就是穷奇这一生,也会替她报仇!


    “嗯,我不怕他。”谷雨漱口后吐掉嘴里的水,胤禛取了帕子替她擦拭着嘴角,道:“我送你出去。”


    两人朝屋外走去,到了二门处,胤禛将谷雨送上车,依依不舍目送着她远去,才骑马进宫。


    谷雨从铸造,到装载炮匣子,点火以及射击等从头到尾看下来,算过距离,角度等,对改进的办法,愈发明朗,且成竹在胸。


    康熙得知后大喜,得知她需要不断试验,便将这门炮留在了西郊作坊,还将李德海与工匠们从景山炮厂也挪了来,派了重兵把守。


    西郊作坊,俨然变成了另一处兵器重地。


    炮膛与忙着计算炮弹的行道轨迹,教李文德与工匠们改进威远将军炮,又要忙西郊的水磨情况,几乎分身乏术。


    京畿那边,于成龙写了密折送给康熙,无定河河道河工的事情终于爆发。


    太子并索额图回到京城,郭绣在朝会上,当场弹劾索额图结党妄行,纵容萨穆哈等亲信官员,贪腐河道河工银两,枉顾百姓性命。


    康熙震怒,下旨将索额图暂时拘禁于牢中,由李光地,张英两人负责彻查此案。


    一时间,朝堂上下暗流涌动,风声鹤唳。


    甚至有坊间传闻,康熙意欲废太子。


    胤禛只置身事外,万事不管。


    天气日渐寒冷,自那日一别,胤禛便未再见到谷雨。实在是太过想念,便向康熙告了假,迫不及待来到了西郊。他先去了作坊,发现谷雨不在。


    李文德吞吞吐吐道:“谷姑娘身子不适,天气冷,她在庄子歇息。”


    胤禛一听顿时心急如焚,不顾冷风吹得脸疼,骑马赶往了庄子。


    青兰他们见到胤禛前来,神色慌乱上前请安。胤禛眉头一皱,心霎时沉下去,狂奔进屋。


    谷雨半依靠在软垫上,面前摆着一堆堆的纸,右手拿着石墨笔,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而她的左手,吊在身前,右腿也裹着厚厚的纱布。


    看着胤禛突然冲进来,谷雨有些慌乱,心虚地道:“你来了,快坐啊,呵呵,坐坐坐……”


    胤禛心痛如绞,又愤怒至极,他没有坐,立在那里,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第64章


    谷雨见胤禛发怒, 赶忙解释道:“我没事,真没事,你先听我说啊”


    因为难得心虚, 谷雨话就说得结结巴巴, 她放下石磨笔,伸手去拉胤禛。手忙脚乱中,身前的纸哗啦啦掉了一地。


    “哎呀哎呀,我的图纸!”谷雨立刻顾不上胤禛了,扑过去一只手去抓。


    胤禛气结,连忙扶着谷雨, “你别乱动,仔细摔下来!”将她小心翼翼按在榻上,弯腰将地上的纸捡起来:“什么图纸,就能比你的身子还重要了?”


    谷雨接过纸放在身前, 一张张整理,讨好地冲他笑:“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 你先耐心听我说啊。”


    胤禛对着谷雨的笑脸, 再也气不起来。侧身在榻边坐下, 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又是一阵心疼。


    一段时日不见,她愈发消瘦。天气冷下来之后, 晒黑的肌肤养得白了回来, 白得几近透明。


    “无论是威武将军炮, 还是齿轮绞盘,都需要用到水磨。入冬之后,京城的河流山泉皆会逐渐结冰。工期赶得急, 我打算在冰冻之前,将水磨安置好,开始试验打磨炮膛。”


    谷雨仔细解释起来,“大前日我睡得少,忙了一天有些累,上马时晕晕乎乎,脚踩在马镫上滑了下,掉了下来。我反应慢了些,也不知如何了,右脚崴了,左手腕也折了下。”


    “都这些天了,你怎地不告诉我?”胤禛挪开身,看向谷雨裹着的右腿,轻轻抚摸着:“可有请太医来诊治,请了谁来?”


    “太医在京城,离得远,我就没让人去请。民间的郎中治跌打损伤,不比太医差。李文德认识有名的跌打郎中周郎中,他来给我看过,说是不厉害,只是要好生养着。”


    谷雨眉头紧皱,道:“京城的风声,我也听说了些。你在京城劳心,不比我劳力容易。要是知道我受伤分了心,行差踏错一步,那都是天大的事。我耳提目命,让他们都别告诉你。反正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又不是大事。”


    说到这里,她吞吞吐吐起来,偷瞄了眼胤禛,吭哧道:“我喜欢骑马,摔了之后,你会拦着我不许骑。”


    胤禛哭笑不得,无奈道:“你要是骑得好,我哪会拦着你。从马上摔下来危险,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该如何办?”


    “我知道了,以后定会小心。”


    谷雨信誓坦坦保证了,她沉吟了下,无力地笑了笑,“其实,无论是做水磨也好,改造威远将军炮也罢,这些都比不过与人打交道难。我也终是明白,当年南怀仁先生为何没能做成,戴梓为何会被流放。因为人,人太可恶可恨了。愚蠢,自大,狭隘,贪婪,鼠目寸光,平庸而不自知,皆是恶。”


    想着朝堂上下那些纷争,胤禛握住谷雨的手,心里像是被棉絮缠绕,混乱又难受。


    在以前,他对这些习以为常。权势纷争,帝王手腕,从古至今,世道本就如此。


    从谷雨身上,他顺着她的角度来看待,体会又完全不同。


    自古以来皆如此,便是正确之事吗?


    朝堂上下的官员百姓,如谷雨所言的“恶”,数不胜数。


    甚至,康熙亦一样,他是“恶”之根源!


    这些太过大逆不道,他是大清的阿哥,天下社稷与他息息相关。康熙又是他的阿玛,胤禛更加难过了。


    “不提那些了。”谷雨见胤禛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被愁云笼罩,忙岔开了话题,拿起图纸晃了晃。


    “我伤了左手,右腿,拐杖不好用。邹木匠给我做了推椅,只晃动得厉害,我打算做这个。”


    胤禛接过图纸看起来,低沉的神色,终于转为惊讶,“这是新式的推椅?”


    谷雨道:“是啊,我听洪若老师说,在西洋他们用的马车,座椅底下改动过,比起我们的要稳当,还有个双腿残疾的钟表匠自己做了用手摇。三只车轮的椅子,无需人推动,自己摇手柄就可以行动自如。手摇的太麻烦,现在忙得很,我以后再慢慢琢磨。不过这个推椅简单些,无需动用工匠,主要是铸铁铁匠,做车木匠的活。我让邹木匠父子去做,参考怀表螺旋状的发条技艺,正好拿来试验胡克的定律。”


    “胡克的定律?”胤禛一脸不解,谷雨所言的学问,以前他还能听懂些,现在对他来说堪比天书。


    “胡克的定律,大致就是弹性的物体,所受到的外力增加一分,形变跟着增加一分。拉弓射箭就是如此,弓弦拉得越满,这就是形状变化大,箭就射得越远,意为力量越大。”


    谷雨用胤禛自小学的射箭来打比方,他一下就明白了,豁然开朗点着头,“原来这就是胡克的发明,这些道理,大家早就懂得了。”


    他早就不敢拿大,认真问道:“胡克的发明,有甚特别之处?”


    “我听邹木匠说,以前做的车辆上加了伏兔,或用皮革来兜住车厢减缓震动。胡克的定律,大致是一样的道理。区别在于胡克运用精确的计算,推演出了结论。从他的计算推演中,可以做出更精确的减缓震动装置。”


    谷雨惋惜地道:“可惜,我们还在用口口相传的方式,师傅传授徒弟,将这些当做独门技艺。结果如何,关键看工匠的手艺。而根据胡克的学问来做,只要计算准确,结果就在掌握中,大差不差。胡克的定律用数学推论,精准,形成了一门新的学问。影响巨大,好比是屋宇的基石,可能由此孕育新的学问,推动西洋的发展。我毫不怀疑,西洋会因为微积分,胡克定律等学问,从此脱离手工,进入大规模机械制作的新朝代。若到了那时,大清与西洋,一个是威武将军炮,一个是拿着生锈弓箭的兵丁。孰高孰低,自不用我多说了。”


    胤禛怔怔望着谷雨,她钻研越深,看得越清楚。流数术微积分胡克定律的学问,清楚明白摆在那里,与她的担忧一样,不容置疑。


    “以前我想得太简单了,想着工匠们偷偷学,让这些技艺能传入民间,就能让各种手艺发展起来。”


    谷雨摇摇头,自嘲地道:“就是换汤不换药而已,根本还是一样。无论是李文德,邹木匠,还是舒春树他们,都是在凭着自己的经验做事,对这些知识一窍不通,我就是将详细的演算过程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懂。要真正跟上西洋的脚步,算学必须与八股文章一样重要,从启蒙的蒙童学起,这样填才能流传,发展。大清传统的算学,几何,都无法精准计算,描述这些,充其量只能称作皮毛而已。”


    “要是以后我坐上了这个位置,我会努力革新。”胤禛凝望着谷雨,低声而郑重地道。


    “好呀。”谷雨高兴起来,她坐了太久,腰酸得很,搭着他的手,道:“我想下来走动走动,腰都快断了。”


    胤禛赶忙搀扶着她,在暖阁内来回缓慢走动,问道:“小冬呢?”


    “他在跟着洪若老师读书。”谷雨仰起头,骄傲地笑了:“小冬的拉丁文学得很好很快,洪若老师称他的拉丁文,大清第一。洪若老师是夸张了些,不过也差不多,主要是大清没几人学拉丁文,学的人,也只学些日常的对话。除去说,准确书写,通晓各地的俗语谚语,风俗人情,释义准确,方称得上真正通晓一门语言。”


    “小冬还真是聪明。”胤禛笑着夸赞道。


    谷雨向来实事求是,她当即否认了,道:“要是考科举必须考拉丁文,肯定有数不清的人比小冬学得好。数学也是一样。”


    “我们不说这些了。”胤禛暗自长叹,眼下这些问题,有康熙在,他无能为力。


    冬日天黑得早,他用过饭后就要回京。好不容易能来一趟,只想好好陪着她。


    “好,我走完了,还有几笔没完成,等我画完拿给邹木匠。”谷雨示意胤禛将她扶到榻上去坐好,捡起石磨笔,专注画了起来。


    胤禛默默陪在一旁,等谷雨画完交给邹木匠之后,两人一道用了午饭,在榻上歇了一觉,已到了启程回京的时候。


    “再过几日我来看你。”胤禛万般不舍道。


    “天气冷,你别来回跑了。”


    谷雨知道胤禛为了快一些,顶着寒风骑马赶路。她本想说他的身体要紧,转念一想,说了也无用,他肯定不会听。


    “等我试验好了之后,先送给你一辆平缓的马车,保管你满意。”谷雨笑道。


    “好。”胤禛望着她自信明媚的笑,忍不住心头激荡,俯身亲了上去。


    “快走快走。”谷雨让他亲了一下,毫不客气推开他,开始赶人。


    今天因为他来,耽误了她好多事,她得赶紧完成,工匠那边都在等着她。


    胤禛郁闷不已,只能放开了谷雨,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庄子回京。


    过了两天,无定河河道河工之事被查出,索额图见事情败露,在狱中自尽。


    康熙震怒,索额图虽畏罪自尽,仍没放过他,抄没家产,将其定为“大清第一罪人”。他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被砍了头。其关系亲近的兄弟如心裕,法保被褫夺爵位,革去侍卫内大臣的差使。其他近亲后人流放宁古塔,贬为包衣。


    索额图一系的官员,如萨穆哈等流放,其他官员也一样,或革职,或流放,还有些官员被调了职。


    大清赫赫有名的赫舍里氏家族,从此沦为罪臣之家。太子一系的官员,几乎被打击殆尽。


    在朝臣都以为会废太子时,康熙安排了太子代他冬至圜丘祭天。冬至祭祀时大祀,消息一传出来,废太子的传闻很快就散了。


    太子走出了毓庆宫,被禁足许久的胤禔,也重新出现在了朝堂上。康熙派了他前去,抄没索额图的家产。


    在京城朝堂这边闹得纷纷扬扬时,西郊的水磨,赶在水结冰前,终于安置完毕。


    水磨启动这天,康熙亲自赶去观看。他从御驾上下来,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珠都几乎飞出眼眶,震惊得无以复加。


    在离地几十丈的山腰上,垒砌起了一座水池。一只陶管从旁边的山泉接了水,哗啦啦流向池中。池子沿山的一面,用栅栏挡住,防止水流出。


    在栅栏底下,装着巨大的石磨,三只大小不一,用青铜包裹的齿轮,正对着水池砸烂的方向。齿轮间卡着怀表样式的擒纵叉,两边挂着摆轮。为了避免水溅到石磨上,齿轮周围砌了砖墙。砖墙上开了个洞,一根巨大的木头轮轴与磨盘连接。


    磨盘上放置着粗制,未经打磨的炮膛。炮膛里面,则是打磨用的砂轮。


    海青与赵昌紧随在康熙身后,谷雨腿脚还没好,坐在一旁的推轮上。胤禛陪伴在她身边,两人都没有上前。


    赵昌躬身上前,满脸笑容道:“皇上,上面的水池里,还有门道呢。”


    康熙哦了一声,眼睛一亮,他立刻大步上前,沿着台阶逐级走了上去。


    海青做不做声,赵昌弓着腰,恭维道:“皇上,水池里放置了水阀,加上木杆,能控制水流大小。想要水流大,水就变大,想要水流变小,水流就变小了。天佑大清,皇上得此宝物,那噶尔丹又算得了甚!”


    康熙心里高兴,瞥着赵昌,嫌弃道:“瞧你不学无术,这哪是普通的木杆,这可是极为重要的擒纵机构!这水阀,又是如何制作,道理何在?”


    赵昌被骂得笑容愈发浓,赔笑道:“皇上天纵英才,奴才愚钝,那些算学,几何,大清只有皇上学得懂,喜欢这些学问了,奴才一看就头疼。这水阀,水阀”


    他听李文德说过好几次,始终听得一头雾水。眼下被康熙问到,他如何答得上来。眼珠四下转,康熙身边围着他与海青,加上梁九功侍卫等人。


    李文德等工匠侯在远处,海青也不懂。而设计出水阀的谷雨,从康熙到来,她请过安后,就安静坐在推椅中。


    康熙等了一会,见赵昌结结巴巴答不出来,眉头不由得紧皱,道:“唤懂行的人前来!”


    赵昌偷偷擦了额头上的冷汗,对伺候的奴才道:“快去叫李文德上来!”


    那人连忙下去喊人,康熙看到底下的谷雨,最懂行的腿脚不便,被挤在了外面。他的脸色淡下来,道:“不用了。开始吧。”


    赵昌赶忙下令:“开闸放水。”


    工匠打开闸门,水池的水倾斜而出,流到底下的齿轮上。齿轮很快旋转起来,磨盘也开始转动。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嗡嗡声,炮膛中的铁屑,落在了磨盘的石槽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水闸关上,水流停止,底下的齿轮也渐渐跟着停了下来。工匠们拿出炮膛,里面的凹凸不平之处,已经被打磨得平整许多。


    再继续打磨下去,炮膛会打磨得平整光滑,远胜以前工匠们用手的打磨,且省力快速。


    康熙原来的那点不悦,早已不见了踪影。站在水池边,底下的齿轮等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齿轮咬合在一起,配合得当,精准的动作,忍不住高兴得大笑:“赏,都有赏!老四”


    话一出口,看到胤禛在下面与谷雨说话,康熙拾级而下,唤过他上前,道:“老四,你怎地在这里。管着水磨的管事,工匠们立了功,你记下,论功行赏。”


    赵昌赶忙跪下来谢恩,海青张了张嘴,跟着跪了下来。


    胤禛见赵昌厚颜无耻,居然抢功劳,抢到了他面前,不动声色道:“汗阿玛,赵昌与海青都从景山炮厂调到西郊作坊来了?”


    海青僵在了那里,暗中将赵昌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赵昌脸色一变,他是康熙身边的心腹老人,平时太子都要尊着他几分。


    西郊作坊说到底,也属于造办处。水磨现在打磨炮膛,与景山炮厂也有关系。他要是领了康熙的赏赐,也算不得冒领。


    没曾想到,胤禛会为了一个做出些“奇巧淫技”的妾室,居然当面让他难堪!


    康熙眉心一拧,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沉声道:“景山炮厂归炮厂,水磨乃属西郊作坊,你们两人凑什么热闹!”


    “奴才一时高兴,得意忘形,请皇上责罚。”赵昌与海青忙磕头告罪。


    康熙哼了声,道:“滚下去!”


    两人赶紧起身退下,谷雨静静望着眼前的闹剧,赵昌退下后,肥胖脸上闪过的阴沉,像是看了天底下最滑稽的戏,不禁微微笑起来。


    康熙骂过两人,神色变得和蔼起来,道:“此事谷雨功劳最大,老四你别忘了她。”


    谷雨欠身下去,道:“奴婢腿脚不便,无法下跪谢恩,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康熙心里高兴,再看了一会,问了几句谷雨大炮之事,“你做得很是不错,大炮之事紧要,趁着结冰之前,抓紧赶制出来。”


    谷雨应是,时辰不早,康熙随即摆驾回宫。海青留在了西郊,赵昌跟着离开。


    胤禛随圣驾回了京,谷雨留在西郊,一边改进现在的水磨,一边忙着改进威远神武炮。


    翌日,谷雨却突然被康熙召回了京城。


    第65章


    昨日康熙还关心威武将军炮的进度, 今天莫名其妙传她进宫,谷雨直觉不妙。


    跟在胤禛身边,谷雨耳濡目染, 学到不少朝堂那些弯弯绕绕, 勾心斗角之事。


    首先,谷雨用数学的计算方法,先找出看不惯她与胤禛之人。这些人大部分都重合,主要还是针对胤禛。


    毕竟,她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后宅妇人而已。


    近段时日谷雨与他们试验威武将军炮, 赵昌与海青的态度很是明显。他们虽不懂,但不妨碍他们看不起她,并且在一边挑刺,瞎议论, 指点江山。


    胤禛是阿哥,明面上防备着他之人,只有胤禔与太子。胤禔的态度早就不是秘密, 因闯作坊被康熙冷落这些时日, 肯定将所有的怨气都会发泄到她与胤禛身上。


    索额图一系倒台, 换做她是太子的话, 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草木皆兵。


    胤禔刚出来不久, 相信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余下之人, 联想到赵昌的举动, 太子有极大可能。


    除此之外,便只有康熙了。


    谷雨起初还会愤怒,如今她惟有深深叹息。无论是南怀仁的失败, 还是戴梓的流放,康熙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才是始作俑者。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因为谷雨腿脚不便,青兰与陈婆子一道跟着前来伺候。她思索了下,胤禛告诉他最近领了礼部的差使,六部衙门在皇宫东西两侧,陈婆子与青兰都不便前往,便小声道:“你们回去找常管事或者戴先生他们,让他们去找爷,就说我被皇上叫回京了。”


    青兰陈婆子知道事情重要,下车之后,宫女等在那里,搀扶着谷雨进宫,两人赶紧回府去递消息。


    *


    毓庆宫。


    太子面色苍白中泛着青色,他斜靠在抗桌上,手撑着头,眼神直直望着某处,不时打个嗝。


    “老四,你别说这些了。既然汗阿玛将差使交给我,礼部的官员们难道白吃饭,祖宗规矩,礼仪,他们自会去办。”


    胤禛领了差使,辅佐太子冬至大祀。照着规矩前来与太子商议。


    太子并未前去礼部,借着天气寒冷,身子不适,一直留在毓庆宫中。


    虽是储君,毓庆宫是太子的东宫,照着礼制该有太傅太师,属官等。从前朝开始,东宫属官只剩下詹事府。


    太子幼时由康熙亲自教导,长大后康熙亲自替他选了先生。


    胤禛回忆着太子的几个先生,心头一阵翻滚,恶心往上涌。


    学识丰厚,清廉刚正的汤斌,被康熙考偏僻典故,汤斌答不上来。康熙认为其沽名钓誉,将其羞辱斥责一番,责令其跪着授课。


    汤斌体力不支,不久之后病逝。


    翰林侍讲耿介,精通理学,上课时不许坐着。长时间站立,体力不支晕倒,因此被革职。


    精通满蒙汉的上书房行走徐圆梦,他本是文臣,不擅长骑射,惹得康熙盛怒,当众责打,抄家,父母差点被流放。


    所幸康熙被其他官员劝阻,徐元梦以及父母才逃过一劫,带伤继续教授太子。


    太子因为是储君,他背书时,老师必须长跪不起,授课时也需要跪着。康熙经常会出其不意前来检查,一时间,太子的老师,成了官员的梦魇,生怕被康熙选上。


    在以前,胤禛对这些并无感觉,与太子他们一样,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认为这些都理所当然。


    与谷雨在一起时日久了,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天下并无理所当然之事。


    哪怕是贵为天子,也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何况,康熙的这些举动,皆在太子长大以后。前期太子还年幼时,天家父子还有些温情在,太子的先生有熊赐履,张英,李光地等官员。康熙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当时也并未要他们跪着教授太子。


    后来,太子长大了。


    这时候的康熙,只怕已经开始忌惮太子。对太子老师的态度,就是为了防止太子结交朝臣,势力做大。


    太子身边的哈哈珠子德住,膳房茶房花喇,雅头一并被砍了头。另一膳房当差的额楚,其父为前锋参领,舅父为刑部尚书,康熙免了其一死,下令将其圈禁家中,敲山震虎。


    毓庆宫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嬷嬷,侍卫,皆是康熙亲自挑选。


    如今太子奉命祭天,康熙不仅将胤禔放了出来,又派了胤禛与其共领差使。


    他们都是大清的阿哥,康熙的亲生骨肉,又都是康熙手上的棋子。


    大殿散发着一股酒味,看情形,太子已经吃得半醉。


    胤禛回完差使,没再多言,道:“太子爷,我先告退了。”


    太子微闭着眼睛,许久都没做声,胤禛只能等着。


    过了一会,太子终于睁开眼,眼神癫狂,嘴角浮起阴森森的笑意,道:“老四,你莫得意。”


    胤禛觉着意兴阑珊,任何的言语,皆是徒劳。他神色平静,重复道:“太子爷若没事的话,我就先告退了。”


    太子死死盯着胤禛,神色渐渐变得茫然,喉咙咕隆了下,朝他摆了摆手。


    胤禛施礼告退,走出大殿,冬日的毓庆宫,到处一片冬日的萧瑟。太阳照耀下,黄瓦红墙泛着冰冷的光芒。


    空气寒凉彻骨,却让人浑身一震,一扫大殿的沉重阴霾。


    胤禛自小就不喜欢紫禁城,这里太过逼仄,到处都是规制。他也不喜欢京城的府邸。要是可能,他宁愿一年到头都住在西郊的庄子。


    想到西郊,胤禛思念起了谷雨。这时的她,肯定又在为了水磨与大炮奔波忙碌。


    等到水结冰之后,她应该就能清闲些。不过,改进大炮之事一日未完,她便一直要留在西郊。


    胤禛一边期待谷雨能早日成功改进大炮,一边期待日子过得快一些,待到夏日来临,就能去西郊陪伴她了。


    出宫经长安左门,往东前去礼部衙门,在官廨门口,胤禔不知从何处晃悠出来,他袖手站在那里,拿眼角上下打量着胤禛,哟了声,阴阳怪气道:“老四忙着呐!”


    被康熙责令在府中反省这段时日,胤禔长胖了不少,像是发面的馒头一样浮肿。以前领着内务府的差使,现在自然也就没了,成日进宫点下卯,就四处闲晃。


    阿哥们包括太子在内,差使都由康熙派下来。他属意某个儿子,或者要抬举某人,就将差使派给谁。


    胤禛想起谷雨提到赵昌与海青,他们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侍卫。两人都是奴才,因为是心腹,都领了最最重要的差使。


    而他们这些亲生儿子,还没两个奴才得康熙信任。


    胤禔虽在出言嘲讽,心情看上去颇好。胤禛心下了然,他是因为索额图一事在高兴,当年康熙借索额图打压明珠,让胤禔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现在索额图死了,胤禔如何能不高兴。胤禛觉着没劲极了,他抬手拱了拱,叫了声大哥后便离开。


    胤禔脸色一变,不悦道:“老四,你这着急忙慌的,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这差使就那般重要,还是你对我这个大哥看不上眼?”


    胤禛清楚胤禔的性情,看来他关了这些时日,只长了肉,并未长记性。


    对胤禔的鸡蛋里挑骨头,胤禛不喜不怒道:“大哥,我真有事。外面冷,要是大哥不忙,不如与我一道前去官廨坐一会。”


    胤禔哼了声,道:“罢了罢了,你是大忙人,我别前去碍事,惹人嫌。”说着,大步离去。


    这时,戴铎急急走了进来,遇到胤禔,忙朝他请安。


    胤禛看到戴铎,眉头微皱,问道:“何事?”


    戴铎压低声音道:“爷,姑娘被皇上召回宫了,派了青兰与陈婆子回府找我,说是来给爷说一声。”


    胤禛昨日随着康熙前去了西郊,谷雨突然被召回京,肯定是有事。他脸色一变,当即大步朝皇宫方向奔去。


    “哎哎哎,老四,出何事了,你这般急迫?”站在那里探究打量的胤禔,忙问道。


    胤禛没搭理他,几乎小跑起来。胤禔心下愈发好奇,跟着朝宫中走去。


    *


    乾清宫。


    谷雨被宫女搀扶着来到了南书房,她的腿不便,只能由宫女扶着请了安。


    康熙面无表情坐在御案后,审视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转,半晌后道:“坐吧。”


    宫女搀扶着谷雨在椅子里坐下,躬身退了出屋。梁九功低头肃立在角落,康熙一言不发坐着,南书房的地龙烧得旺,谷雨进来不过片刻,就感到又热又干燥。


    康熙并未赐茶,谷雨见这架势,断定大事不妙。她虽问心无愧,只是,紫禁城不是讲道理之处,她愈发警惕起来。


    过了一会,康熙厉声道:“火器齿轮,皆为大清机密。你却故意将图纸,计算的方式,随意摆放,工匠可随意得到,居心何在!”


    谷雨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赵昌或者海青向康熙告了状。海青为人还算端方,且他在西郊,这人只能是赵昌了。


    按照规矩,谷雨要下跪请罪。她不想请罪,也没有罪,正好借由腿脚不便,坐着颔首道:“回皇上,工匠们要照着图纸做事,奴婢必须给他们。至于计算的方式,弹道炮膛方面的计算,奴婢的计算步骤,一直在奴婢手上。其余的部分,奴婢就是给他们,他们也看不懂。休说他们看不懂,奴婢敢断定,全大清能看懂之人,估计只有奴婢了。”


    康熙一听,谷雨连他都没算在里面,不由得更加怒不可遏,道:“大胆!莫要以为你有些小聪明,朕就能由着你去!”


    “奴婢不敢。”谷雨缓缓抬起头,道:“皇上懂数学,清楚这些并非九章算术那般简单,哪怕是科举状元,也可能看得一头雾水。”


    康熙哼了声,冷冷道:“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朕大清的机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将这些随意传散出去,就是砍头的大罪!”


    “皇上,应该是赵管事不满奴婢,在背后挑拨离间,状告奴婢。”


    谷雨不想纠缠下去,直言不讳道:“皇上,奴婢死了也就死了。奴婢还是要说一声,南怀仁先生当年为何做不出来威远将军炮,戴梓费尽心思做了出来,却被流放,就因为有赵昌之流。权势容不下真才实学,奴婢早就想过,可能会有今日的结果。”


    康熙气得仰倒,脸阴沉得几欲滴水。梁九功立在旁边,听得冷汗直冒。他与谷雨接触虽不多,却对这个聪慧又沉静的姑娘颇有好感。他不禁替谷雨着急起来。暗自使眼色提醒她,让她赶紧赔罪,别再说下去。否则,就是胤禛来了,也救不了她!


    谷雨虽木讷不善言辞,但她极为沉得住气。这次却打算豁出去了,她已经烦透了康熙,烦透了权谋,帝王手腕。


    工匠都是康熙亲自挑选的旗匠,旗匠在康熙眼里,同样是低贱的奴才。


    盛夏时,作坊炎热,坐着都汗流浃背。谷雨找胤禛给他们弄了冰来,日子才好过一些。


    不过,铸铁的工匠,在熊熊炉火前,冰鉴就不管用了。


    今年夏日,有两个工匠,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


    天冷时,这些工匠仍然不好过。滴水成冰的京城,造办处的作坊只给了些黑炭,点上一会就熏得受不住,必须开窗透气,好些工匠手脚都涨了冻疮。


    谷雨如今的身份不一样,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有些奴才一朝得势,早已忘了自己的根。欺负起与自己一样的人,比谁都要心狠手辣。


    谷雨却做不到,她始终忘不了,那两个热死工匠的尸首。他们瘦得像是干掉的枯树枝,黑得如烧焦的炭。


    护卫抬走尸首,送回他们的家中去,给上几两银子,再派了新的工匠来。


    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造办处的册子上,会在他们的名字后,添上个“卒”字。


    大清的江山社稷,南书房的暖和,不知背后有多少无声无息的“卒”字。


    包括谷雨这世的父亲谷阿根。


    以前她不理解,谷阿根吃的酒又酸又涩,他却成日抱着酒囊不放。


    谷雨如今能理解他了,在永远灰暗,看不到任何期盼的日子里,醉着比清醒好过些。


    “奴婢就是会些奇淫巧技,在皇上眼里算不得什么。奴婢死了,皇上还有无数的奴才可用。”


    谷雨动了动手脚,感慨地道:“奴婢每天都很认真,摔断了手脚,也一天都没曾歇息过。赵昌却厚颜无耻站出来抢占功劳。奴婢没想过要赏赐,迄今为止,奴婢连一个工钱都没从造办处领过,从未有任何的怨言。因为这些功劳,并不只属于奴婢,没有工匠们的辛苦干活,奴婢根本做不到这些。赵昌穿着绫罗绸缎,冬有炭盆,夏有冰鉴,他对大炮一窍不通,还在一边添乱,胡乱指挥,他何德何能呢?没抢到功劳,就心生歹意,陷害奴婢。偏生,皇上信他,让他奸计得逞。”


    “好个伶牙俐齿的奴婢!”康熙从未被这般顶撞过,脸都扭曲了。他猛地一拍御案,正要下旨将谷雨拖下去,屋外传来一阵动静。


    “四阿哥止步,请容奴才进去回禀。”魏珠的声音传了进屋,梁九功见状,赶忙走了出去。


    “四阿哥来了。”梁九功抹着额头上的细汗,向来四平八稳的脸,难得浮起担忧。他朝门方向望了一眼,神情犹豫起来:“谷姑娘在里面,皇上心情不好,四阿哥,请容奴才前去回禀过皇上。”


    梁九功说得含糊,胤禛却听明白了,心彻底沉了下去。他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大步进了屋。


    康熙看到胤禛进来,大骂道:“老四,你个混账东西,连个后宅的妾室都管不好,竟然敢顶撞朕!既然你来了,将她带回去处置了,以后朕再也不要见到她!”


    “汗阿玛。”胤禛跪了下来,恭敬地磕了个头,仰起头,平静地道:“汗阿玛,恕儿子不能从命了。汗阿玛要处置谷雨,将儿子一并处置了吧。我就两个女儿,她们长大之后,汗阿玛将她们送去抚蒙,请汗阿玛看在她们幼年丧父,无依无靠的份上,替她们选个稍微忠厚之人,让她们能多活几年。”


    “你!”康熙眼前阵阵发黑,吼道:“你个不孝子,竟然威胁起老子来。你要随她去死,老子就成全你!”


    “汗阿玛,儿子不孝,以后不能服侍汗阿玛,儿子还请汗阿玛保重。”


    胤禛又磕了个头,往前挪了两步,眼里隐隐浮起泪光,动情地道:“汗阿玛,儿子还有几句话要说。大清以后,必须广开西学。等到三五十年之后,这些人成长起来,他们会成为大清的顶梁柱,大清才有可能跟上西洋的发展啊!”


    康熙盯着胤禛,怒道:“西洋算得甚,起源于上古的算术,不过是“器”而已!你也是猪油蒙了心,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竟将西洋学问奉为奎臬!”


    “汗阿玛,儿子虽不懂深奥的数学,却万万不敢自傲。”


    胤禛苦笑了声,诚挚地道:“儿子时常听谷雨提及流数术,微积分,胡克的定律。儿子也曾试着学习,却像是看天书一般,门都摸不着。儿子却能理解,这些演算之精妙。因着,谷雨通过这些演算,做出了水磨,打造出了精准的齿轮,打磨出了光滑的炮膛,算出了炮弹射出去的轨迹,何种角度杀伤力最大。”


    康熙脸色依旧阴沉,却没有再做声了。


    他学过西洋数学,南怀仁建造的天文台仍然在,他给大清造了五百多门炮仗。西洋的传教士,测绘出了《康熙皇舆全览图》,做出了精妙的怀表。


    能来大清的传教士,他们在西洋的学问,肯定算不得顶级。西洋诸国哪舍得将真正厉害之人,让他们远渡重阳,派遣到大清来。


    胤禛道:“汗阿玛,天下不止大清,大清亦不止噶尔丹这个威胁。甚至,噶尔丹算不得什么威胁,与罗刹国勾结,得了些大炮火枪,才能与大清勉强一战。”


    康熙听到噶尔丹,忍不住朝谷雨看去。她坐在椅子里,右腿绑着纱布,左手臂掉在身前。穿着半旧的衣衫,梳着两条辫子,脂粉不施,身上亦不见半点饰物,神色与胤禛一样沉静。


    上次与噶尔丹之战,大清出动十万大军,耗费近五十万担粮草。噶尔丹联合喀尔喀蒙古叛军,共计三万骑兵。最后,大清只杀敌千余噶尔丹的兵将。


    苦于炮仗笨重不易运送,无法迅速攻破驼城。后来改用火器攻击,方击溃噶尔丹的防线。


    裕亲王福全不敢乘胜追击,让噶尔丹得以率兵西逃。康熙最后只责备了福全几句。


    漠北地势复杂,占地宽广,后勤补给跟不上,大炮更难以运去,火器亦不足。噶尔丹要是埋伏,大清的追兵,只怕会有去无回。


    这一战大清虽算得胜,康熙心里有数,这是堵住那些反对作战朝臣,称他“穷兵赎武”朝臣的嘴。


    胜,也只是惨胜。


    谷雨所改进的大炮,建造的水磨,打造的齿轮,与以前完全不同。


    她通过精准的计算,称得上精妙绝伦,康熙迄今忘不了,昨日见到水磨时的震撼。


    “西洋的数学发展,大清岂止落后两百年。”谷雨这时静静开了口,康熙脸色又难看起来。


    “真话总是难听,反正奴婢要死了,不死也会被流放。有些话,奴婢不得不说。”


    谷雨神色与胤禛一样严肃,诚恳,道:“奴婢学得的这点东西,只是拾人牙慧而已。西洋有科学院,所有的学问都公开,供给大家一起交流学习,讨论。西洋将会涌出无数的学问大家。奴婢能做出这些,西洋肯定也做得出来。而大清,无人在意,也无人能领会到这些学问的厉害。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流数术,微积分,胡克定律,便是“道”。”


    康熙看过谷雨所算的炮弹路径,没能看懂。他忍着怒气,问道:“胡克定律又是甚?”


    “弹性的物体,所受到的外力增加一分,形变跟着增加一分。与好比是拉弓。”谷雨将胡克定律的定义,跟向胤禛解释的那般,再对康熙说了一遍。


    看康熙听得一头雾水,谷雨笑了笑,道:“奴婢根据胡克的定律,做了螺旋状,能伸缩的铸铁丝,用在了推椅上,推椅远比以前要平稳、用在推椅上,只是胡克定律最微不足道的运用,螺旋状能伸缩的铸铁丝,其弹性变形,才是胡克定律的核心所在。”


    康熙的心情很是复杂,听到谷雨又做了新东西,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高兴。


    他的数学,早已被谷雨远远甩在身后,西洋传教士亦是如此。


    且他学过数学,深知数学并非想学,就能学好。大多数人只能学到个皮毛,像是胡克,牛顿,莱布尼茨这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天资聪颖。放眼天下,也没几人能达到他们的水平。


    他能左右大清,却无法左右西洋。大清地大物博,是一块上好的肥肉,罗刹国对大清虎视眈眈,噶尔丹贼心不死,伺机而动。


    西洋送给大清的火器,大炮。终究有一天,会变成炮火火器对大清的轰击。


    杀了谷雨,无人看得懂她那些计算,威武将军炮的改进就彻底搁置了。


    且大清就她一个非但精通西洋数学,还通晓拉丁文之人。要学到她的成就地步,以他现有的根基来算,不理朝政潜心学习,估计也要三五年。


    康熙看了看谷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胤禛。


    一个是真正的“重器”,一个是他的亲生骨肉。


    康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摆了摆手,道:“出去出去!”


    胤禛却没动,坚定地道:“汗阿玛,赵昌其心叵测,必须严惩不贷!”


    谷雨跟着道:“皇上,赵昌什么都不懂,心胸狭窄,耽误了不少功夫。他在的话,奴婢无法安心干活。”


    康熙一怔,心道赵昌明知谷雨是胤禛的格格,心头肉,却在他面前进谗言,试图陷害她。


    赵昌此举,实在针对胤禛。


    连大清的阿哥都不放在眼里,狂妄至此,以后,岂不是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


    第66章


    胤禛深谙康熙的性情, 既然已经在他心里投下了怀疑的种子,便未再多言,与谷雨一并请安告退。


    一上马车, 胤禛先前的克制, 冷静,顷刻间不见了踪影。用尽全身力气,将谷雨死死圈在了怀里。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办是好,我要如何办是好”


    想起在乾清宫的一切,他浑身关节, 像是泡进了寒潭中,寸寸碎裂。声音颤抖着,不安地,一遍遍述说着他的后怕。


    谷雨几乎被他勒得透不过气, 她没有挣扎。鼻子一酸,喉咙被堵住,哽咽着难以成言。


    她其实也一样, 出宫直到现在, 方才觉着全身有了知觉。在面对康熙时的慷慨陈词, 虽心中有底, 不过依旧危险重重,真真是不要命了。


    胤禛却与她一样, 陪着她不要命。


    甚至, 不惜当面顶撞康熙, 以命相护。


    胤禛想到谷雨受了伤,慌忙松开手,紧张地问道:“你可还好, 我可有弄伤了你?”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谷雨摇头,微笑着安慰他。笑着笑着,她愈发难受,再也说不下去。


    胤禛的脸色苍白,总是温暖的手掌冰凉。她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濡湿。


    康熙那时候,肯定起了杀心。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自从拿下鳌拜等辅政大臣之后,从未有人敢当面反驳他。


    “不知为何,我当时也以为,定会被皇上拖出去砍头。但又不知从何来的底气,认为皇上不会杀我。毕竟,皇上还要等着改进的大炮去打仗。”


    胤禛努力挤出一丝笑,心里却很是不好受。


    其实,康熙并非不会杀她,而是不敢杀她。


    她与戴梓南怀仁他们都不一样,并非因为她比他们厉害。而是她所学的数学,救了她的命。


    康熙对数学的了解,超过大炮火枪。他既然自诩自己是数学大清第一人,现在他输给了谷雨,就当了解她的厉害之处。


    噶尔丹在漠北虎视眈眈,所谓的亲征大捷,不过是劳民伤财,换来的暂时安宁。


    准噶尔的威胁,并非一朝一夕。他们休想想赢大清,但大清同样会付出惨痛且巨大的代价。


    每年各地天灾不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清耗费不起。


    康熙的确想要靠着大炮,兵器取胜,能花费少一些。


    就算是康熙召回戴梓也无用,他不懂西洋的学问,无法做到谷雨这般。


    看得越透彻,胤禛越难受。不止因为是谷雨,对康熙简直失望透顶。


    谷雨仰起头,认真地解释:“比起莱布尼茨牛顿他们,我的这点学问一文不值。”


    她的眉毛扬起,向来谦虚自持的她,难得骄傲起来:“只是,在大清,尙无人能与我相比。天下之大,并非皆为大清的王土。皇上能管得着大清,却管不着天下。”


    “我知道。你有真本事,汗阿玛会忌惮,不敢,也舍不得杀你。”胤禛低头凝望着谷雨,她眸中有泪光,明亮又绚烂。他的心,变得柔软,又坚硬。


    若当时是情不自禁,到此刻,他从未后悔过。


    “皇上肯定在想,让大清的其他人也一道学习。到那时候,大清能人辈出,不再需要我时,就可以杀我了。”


    谷雨欢快笑了起来,笑容明媚如春,驱散了京城冬日的寒冷。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死而无憾,也功德无量了。”


    “可是我舍不得。”胤禛沉默了下,叹息着苦笑了声。


    “我有自己的私心。比起大清的将来,我还是宁愿你好好活着。”


    谷雨笑容更浓,心里暖意流淌,道:“我也知道啊。其实我早就感到没意思极了,因为有你,有小冬,我才忍到现在。”


    这一路过来,谷雨付出的辛苦,努力,胤禛最清楚不过。她拖着受伤的腿脚,依然在做事,功劳也就罢了,最后还换来猜忌。


    谷雨亦并非因为康熙猜忌而生气,朝堂上下官员的昏庸无能,鼠目寸光,才是她忍无可忍的缘由。


    两人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回到府中略微用了些饭食,谁都不想做事,一并留在四宜堂说话歇息。


    屋中暖意融融,雪松的淡香,若隐若无飘散。


    谷雨难得清闲,静静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胤禛与她并排靠着,手上拿着一卷书,不时翻动一页,再侧头过去,轻轻亲她的唇角。


    “痒。”谷雨缩起脖子,笑着躲避。


    胤禛只笑而不语,过了一阵,照样再亲亲她。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沉下来。谷雨只会在京城住一晚,明日一早,她便要启程回庄子。


    眼见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谷雨要趁着河水还未结冰,继续改进水磨,以及大炮之事。


    他们分隔两地,下次再见,估计要等到大炮改进成功,或者到过大年了。


    “等到冬至的时候,我借口称病告假,出城来陪着你过。”胤禛放下书,握着谷雨的手说道。


    谷雨咦了声,关心道:“冬至大过年,宫中庆典多,你走开的话,岂不是有违规矩?”


    “汗阿玛猜忌你,也会猜忌我。太子爷那边你进宫时,我将将见过太子爷。”


    胤禛停顿了下,将太子的现状,仔细告诉了谷雨。


    “汗阿玛对太子爷的防备,随着他日渐长大,防备越深。尤其是教太子爷的老师们,下场都凄惨。看谁敢做太子爷的老师,想着要这份从龙之功。大哥与太子爷明争暗斗,若无汗阿玛的默许,大哥如何敢那般嚣张。”


    谷雨不懂康熙对付算计自己的亲生儿子们,究竟怀着何种心情。但她能确定一件事,皇位是康熙的逆鳞。谁敢有丁点的想法,哪怕是亲生儿子,他也不会放过。


    “我从礼部出来的时候,戴铎前来报信,恰好大哥也在。他见我急匆匆跑走,追着我询问,我顾不得理会他,估计他会去四处打听。宫中太热闹了,冬至祭天是莫大的荣光,我正好趁机避开,不去蹚这些浑水。”


    谷雨揉着眉心,头疼地道:“权势动人心,我不曾拥有过权势,不敢随意称自己不在意这些,会放得下。我以为,太子爷,大阿哥,他们迟早会疯掉。你避开也好,省得太子爷,大阿哥,还要皇上都盯着你。”


    “嗯。”胤禛神色平静地承认了,他测过身,与谷雨头抵头:“若换做我是太子爷,恐也早就疯了。”


    他低沉的声音,让谷雨莫名感到心酸。他们两人都在独木桥上行走,底下是万丈悬崖,稍一不慎,便会坠入下去,粉身碎骨。


    “水磨与大炮的差使完了之后,其他的东西我都不想再做了。打算静下来心来读书,顺便教一些小姑娘学数学。”


    胤禛意外了下,以为她是累了,道:“好,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都会帮你。”


    “传教士终究要回他们的家乡去,且交流不便。洪若老师经常提到法兰西,一是思念故土,二来他对法兰西很是自豪,尤其是数学方面,他总对我说,大清的数学,不行。”


    谷雨无奈叹气,胤禛也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大清是比不过,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男儿要科举当官,学奇技淫巧无用。像是我这样的姑娘,奴婢,她们哪怕学不出个名堂,算账厉害一些,也算是学有所用。”


    谷雨其实并非因为康熙而心灰意冷,想要远离造办处,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上辈子的她,虽与这辈子的人不同,内里却是一样。但上辈子,她短短的十六年,惟有苦难与悲惨。


    如果不曾遇到胤禛,这世,她读不了书,接触不到西洋的学问,同样会蹉跎一生。


    谷雨不会妄自菲薄,也不敢狂妄自大。她并非天纵奇才,只比较喜欢数学,有几分小聪明,会答题而已。


    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凡几,男儿们有科举功名一途,被埋没的终究是少数。


    姑娘们却不一样了,即便是权贵家的小姐们,西席教授认得几个字,主要都是学针线茶饭规矩。


    除去管家理事,看账本,几乎接触不到数学。而且她们学到的数学,实在太过浅显,连入门都称不上。


    谷雨已经被埋没了一生,她愿尽微薄之力,让那些在后宅蹉跎一生的姑娘们,能绽放出属于她们的光芒。


    将八股科举留给男人,而她们,去学数学,拉丁文。


    谷雨坚信,这些男人看不上的“奇技淫巧”,才是真正能给天下带来大变革的真本事!


    “我就这点本事了,小冬擅长拉丁,数学学得很是一般。要是有人能与牛顿,莱布尼茨一样厉害,推出自己的定律,那才算真正的厉害,国之栋梁。”


    胤禛静静听着,他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问道:“待大格格二格格她们长大些,跟着你一并学可好?”


    谷雨不假思索一口应了,“好啊。数学是要从小学起,越大,要考虑操心的事情越多,便难以专心学习。”


    胤禛见谷雨并不介意,暗暗松了口气。他的视线,不由得瞄向她的肚皮,暗暗想着,要是她亲生的孩子,脑子随了她的话,将会是如何的聪慧。


    想着想着,胤禛的胸口止不住一阵灼热。不过,谷雨的腿脚还伤着,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告诫自己,咬牙死忍。


    谷雨并未察觉到胤禛的反应,她望着屋顶,心思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些与她一样出身卑微的小姑娘们,有多少明珠蒙了尘。


    如果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的人生,将会何等的精彩!


    第67章


    进了十二月, 天气滴水成冰,水面也终于冰冻上。大炮基本上已经改进完毕,水磨需要不时改进, 水结冰也无甚大碍。


    谷雨总算松了口气, 拜过灶神菩萨之后,眼见就要过年,胤禛亲自来到西郊庄子,接她回府。


    虽说已经得知谷雨的腿脚已经好转,胤禛还是不放心,拉着她关心查看:“你的腿脚可好些了?”


    “没事啦。”谷雨展开双手, 慢慢走了几步,道:“走一阵,我就杵拐杖。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胤禛松口气, 拉着谷雨在身边坐下,四下打量,道:“庄子的墙薄了些, 比城里冷。”


    “庄子那么多人住着呢, 我也能住。”谷雨笑道。


    屋内的炕成天都烧着, 谷雨穿着薄夹袄, 其实不算冷。她去过工匠住处,他们的屋子只有夜间才烧炕, 白天如冰窖一样。


    谷雨救不了太多的人, 只能在目之所及之内, 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她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替他们买了柴禾与炭,让他们能暖和些。


    不过工匠们舍不得, 他们大多都不富裕,省出一部分送了回家。


    冬日白天短,路滑,急着赶路危险。胤禛担心谷雨的安危,在庄子住一晚才回城。


    作坊依旧开着,谷雨去了一趟,与他们交代过后,回到了庄子。


    进屋红,胤禛替她脱下风帽,觑着她的神色,道:“怎地了?”


    谷雨道:“我在想,今年他们立了功,皇上可会给他们赏赐。快过年了,我盼着他们能得些钱财回家过年。”


    胤禛将风帽搭在架子上,沉吟着道:“大炮要待上过战场,才能真正知道好坏。”


    “嗯。”谷雨点了点头,心头始终闷得慌。


    辛苦操劳的老牛,好处轮不到他们。懂技艺,手艺高超的匠人们,无论是身份还是待遇,远远不如一窍不通的管事们。


    “赵昌被撤了景山大炮厂的差使,去守皇陵了。”胤禛道。


    谷雨意外了下,赵昌与她不和,康熙顶多从中斡旋,责备赵昌几句。没曾想到,真如胤禛所言那般,赵昌会倒大霉。


    “怎地会如此?”谷雨问道。


    胤禛在她身边坐下来,嘴角扬起苦笑,将她拉在怀里,贴了贴她的脸颊,轻声道:“汗阿玛起了疑心,怀疑赵昌是太子爷的人。”


    赵昌是康熙的亲信,才会将一个太监安排到与火器有关的差使上。他要是太子的人,犯了康熙的大忌,没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


    康熙安排太子代替他冬至祭天,结果又将赵昌拿下,可想而知太子的心情。


    胤禛提前几天借口生病,告假没随太子一道前往。胤禔最是高兴,毫不掩饰在府中大宴宾客,将兄弟们都请去吃酒。他给太子也送了帖子,太子称身子不好,没有前往。胤禔很是不悦,认为太子故意驳了他的面子。


    太子真生了病,他吃多了酒,不小心受了寒。


    谷雨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如此,以前我就怀疑他与太子之间有来往。平时太忙,一时就忘了。”


    胤禛轻笑道:“你做事专注,外面那些腌臜事,我也不想说太多给你听,免得叨扰到你。”


    谷雨听得心中暖洋洋,忍不住紧紧搂了搂胤禛的腰,埋首他身前,贪恋地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世上并无真正清净之地,她能心无旁骛做事,多靠着他的全力守护。


    胤禛难得见到谷雨主动,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圈住了她。


    眼前的时光太难得,胤禛不想说话,更不想动。


    两人就这么亲密相拥,直到天色昏暗,谷冬前来用饭,才不情不愿分开。


    饭后,谷雨让谷冬早些回去歇息,提醒道:“小冬,你的功课要收拾好,别拉下了。”


    谷冬懂事地道:“姐姐放心,早先我就收好了,等下我会再查一遍。”


    平时谷雨也没空管谷冬,穷人家的孩子,如春天的野草,自顾自会生长起来。


    胤禛打量着谷冬,他脸颊上的冻疮痕迹淡了些,小小少年郎,聪慧文静,钟灵毓秀。


    谷冬察觉到胤禛的目光,抿嘴羞涩地笑了下,见礼后告退。


    “小冬还真是,几天不见,愈发让人疼爱了。”胤禛欣慰地道。


    “别被他骗了,他也淘气得很,跟小白在庄子里追着鸡到处跑。张婶子气得不行,实在忍不了来找我告状,说是小白吓得她家的大母鸡都不下蛋了。”


    谷雨想起谷冬在庄子中招猫逗狗的事,禁不住就头疼:“鸡蛋可是穷人家的宝贝,我赔了张婶子一只下蛋母鸡,让小冬提上门,给张婶子赔了不是。”


    “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童,总要活泼些。”胤禛是看着谷冬长大,想着初见他时的缩手缩脚,不由得替他辩解。


    谷雨却不同意,“那不一定,我听说进宫的小太监,有些比小冬年岁还要小,他们就规矩得很。可瞧这世上,并无天生就应当如此之事。我也盼着小冬能开朗些,可不能太过,变得了纨绔子弟。”


    胤禛听得一愣,神色若有所思。


    世上诸如此类的道理,规矩,天经地义,都经不起推敲。


    谷雨的东西还未收拾,她前去书房,胤禛回过神,连忙道:“你坐着,我去替你收拾笔墨书本。”


    “我自己来收拾,有些重要的不能漏掉。”谷雨道。


    胤禛便与谷雨一道收拾,将她的书本与器具一并放进箱笼。


    翌日出发,青兰与陈婆子收拾好谷雨的贴身衣物,胤禛发现只有两只箱笼,她的书本器具,占了满满五大箱笼。


    苏培盛与马尔赛亲自在旁边守着,安排护卫将箱笼搬到马车上:“小心些,别磕着了。”


    谷雨在旁边看着,对马尔赛道:“等下你们回去的时候,路上行驶得慢一些。劳烦了。”


    马尔赛深知谷雨的东西贵重,赶忙道:“姑娘放心,我亲自押着,让他们慢一些。”


    谷雨叹息道:“主要是器具大多都是孤品,若是颠簸得坏掉的话,打起来麻烦。”


    她看着马车车轮,皱眉道:“工匠们忙,等来年开春,做出我推椅那样的马车,就会颠来颠去,会舒适些。”


    马尔赛跟在谷雨身边当差,有幸坐过她改造之后的推椅,岂止是舒适些,寻常的推移,就是直接砸在地上硬碰硬,谷雨的推椅,像是太极一样,四两拨千斤,以力卸力。


    他心中暗暗惋惜,根据推椅做出来的马车,被康熙拿了去。


    一行人早饭后从庄子上出发,路上行驶得慢,回到京城时,已经过了正午。


    谷雨依然住在胡同的小院,胤禛早就安排人洒扫收拾过,进屋后,暖意融融。


    庄子的屋子宽敞,谷雨回到京城,总觉着手脚都伸展不开。


    胤禛点完谷雨的箱笼,走进东暖阁,道:“你的箱笼太多,西屋书房书桌堆不下,暂时放在箱笼中,你可要摆出来?”


    “无妨,我都做好了记号,需要用的时候再打开。”谷雨说道。


    胤禛其实想要谷雨搬到府中去住,想着她不会答应,便一直不曾提。


    晚饭后,胤禛又坐了好一会,依依不舍回了四宜堂。


    越到年底,胤禛越发忙碌。他已经尽量深居简出,还是有许多地方脱不开身。


    谷雨难得清闲,看着青兰她们张罗过年的点心吃食。常明那边送来了一大框长生果,并瓜子炒熟之后,唇齿留香,一吃就停不下来。


    瓜子中她喜欢吃南瓜子,西瓜子壳硬,里面仁小,没甚吃头。


    吃吃喝喝中,很快到了大年三十。胤禛一早就进了宫,直到天黑后才回府。按照规矩在府中设宴,守岁到子时来临。


    谷雨与谷冬,青兰他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了年。姐弟俩的父母双亡,饭后玩耍了一会,到了睡觉的时辰,谷冬困了,回了他的院子去歇息。


    胤禛在守夜之后,来到了小院。他一身寒意进屋,谷雨已经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听到动静睁开眼,含糊着道:“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胤禛俯身亲了亲谷雨的唇角,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坐起身。


    “对不住,让你久等了。”胤禛歉疚至极,他不能陪着谷雨过年。


    谷雨打了个哈欠,露出恍惚的笑,拿起风帽往身上穿,道:“没事,年年都要过年,过年节庆,于我是得闲,于你是忙碌。”


    胤禛帮着谷雨系好风帽,前者她的手出门,朝柏林寺走去。


    两人早就约好,子夜之后,去柏林寺烧头柱香。


    今年的雪下得虽少,过年时天气晴朗。此刻正值深夜,露在外面的鼻子,瞬间被冻得通红。


    胤禛侧身挡住了风,几乎将谷雨揽在怀中,两人像是连体人一样进了柏林寺。文觉等在门口,见到他们前来,目不斜视双手合十道:“爷,姑娘来了。”


    谷雨从胤禛怀里出来。大大方方与文觉还礼,“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文觉笑着道:“托姑娘的福,贫僧一切安好。”


    谷雨听得笑个不停,居然也有人能托她的福这一天。两人进了大雄宝殿,磕头祭拜,僧人拿着准备好的香奉到胤禛面前,他转手交给了谷雨。


    文觉震惊不已,胤禛自从开府之后,每年都来烧头香。今年他将头香,让给了谷雨!


    谷雨不觉有异,接过香点了,躬身拜过之后,奉到菩萨面前。


    烧过香之后离开柏林寺,时辰已近丑时中。宫中元旦有大朝会,文武百官在寅时要在太和殿前祭拜。


    胤禛只能小歇一会,洗净身上的香烛味,正要躺在榻上,谷雨拉着他道:“榻上睡得不舒服,你去屋中炕上睡,我先前已经睡过了,不困。”


    “你与我一道去,炕宽敞得很。”胤禛舍不得谷雨睡不好,拉着她的手不放。


    谷雨道好,与胤禛进了卧房。两人在炕上躺下,胤禛伸手搂住了谷雨,在她耳边道:“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迎接新的一年来临。”


    “嗯。”谷雨靠在胤禛怀里嗯了声,有他在,她觉着无比安心。


    胤禛心头又开始激荡,炕太热,被褥香软,他浑身都发烫。


    谷雨察觉到了胤禛的异样,他的辛苦隐忍,她都清楚。


    胤禛迄今无子,就算康熙愿意将江山交给他,朝臣也会以后继无人反对。


    对谷雨来说,有他在,她才能继续做自己想做之事。


    在他的身边,惟有她一人。即便分隔一方,他亦能坚守。


    谷雨长出了血肉,她已经不再害怕,不再迷茫。


    前世之事,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也没梦到过。抬手抚上脖子,曾经窒息的绝望,早已烟消云散。


    谷雨的手向下,解开了中衣盘扣,缓缓贴了过去。


    胤禛浑身一震,颤颤喊了声,“谷雨。”


    谷雨仰起头,回应了声。


    胤禛脑子轰地一声,再也克制不住,疯狂迎了上去。


    第68章


    灯盏昏昏, 屋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似兰,似蜜,亦似柏林寺的松。


    胤禛凝神分辨, 终究是恍惚着, 搂着谷雨的手臂紧了紧,贴在她的耳边问:“你仔细闻闻,屋中是何种香气?”


    谷雨半睡半醒中,含混着应了声,“随他去吧。”


    “怎能随他去呢?”胤禛心道,舍不得叫醒谷雨, 深吸一口气,努力辨认着空中的气息。


    这时他们初次肌肤相亲之后的气息,他要记住,刻在心上。


    怀中的谷雨, 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胤禛小心翼翼地拥着她,又生怕他在黑暗中跳动的心,喷薄的血脉会吵醒她。


    此时, 胤禛已经无法控制, 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铭心刻骨, 极致欢愉, 患得患失。时而飘飘欲仙,时而猛然坠落。


    他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 早已通晓人事, 后宅已有妻妾女儿, 清楚床笫之欢的滋味。


    今晚,却完全不同以往。除去神魂颠倒,更是害怕。


    怕失去她。


    她早非当年怯生生, 拘谨木讷的粗使丫环。


    她做的算学题,改进的大炮,绘制的图纸,连洪若他们都不一定能看懂。


    不只是他,康熙更是心知肚明,这一切,绝非“奇淫巧技”,而是国之重器。


    她不在意名望,富贵,权势,甚至是他。


    她的世界,他只能勉强在门边徘徊。她从未关闭过大门,他却进不去。


    那扇门后,是他,也是康熙,朝臣们不懂的天地。


    仿佛只眨眼间,已到起身时辰。屋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动静。苏培盛在门外道:“爷,该起身了。”


    胤禛没有动,他动不了,片刻都离不开她。


    从在恭桶处当差时起,谷雨便已习惯。无论再累再忙,早间都会按时醒来。


    “苏谙达在叫起了。”谷雨睁开眼,见胤禛一动不动,拨开他的手臂,提醒道:“宫中大朝会,迟不得。”


    胤禛嗯了声,仍然不见起来。谷雨诧异了下,抬手抚上他的额头,关心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我没事。”胤禛握住谷雨的手,低低道:“我不想离开你。”


    “我才不要进宫去吃苦受罪,你别拉着我呀。”


    谷雨噗呲笑起来,撑着坐起身,道:“快起来了,路上车马多,宫门前只怕堵得水泄不通。天气冷,堵着难受。”


    谷雨一边说话,一边穿着衣衫下炕,“我去让苏谙达准备手炉。”


    胤禛只能起身,见谷雨与寻常一样,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目光沉沉。


    穿戴齐整洗漱出来,吃食已经摆好。谷雨拿着碗筷在炕桌前挑选,听到胤禛走了过来,笑着道:“时辰来不及了,别吃粥,省得如厕后就饿了。我给你挑了糖蒸酥酪与荷包蛋。我发现吃这些容易饱腹。要是饿着肚皮在太和殿外三跪九拜,实在难受,身子也吃不消。”


    谷雨两世都饱尝过又冷又饿的滋味,朝臣们冰冷的广场朝贺大拜,在寒风中吹上半晌,简直是要人命。


    “你快歇着,别忙了。”胤禛拉着谷雨一道坐下,打量着她疲惫的眉眼,不禁心疼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怎地了?”谷雨摸着脸颊,突然回过神,起身请了安,道:“过年吉祥。”


    “过年吉祥。”胤禛随着笑起来,埋首吃起了谷雨替他挑选的早膳。


    平时早膳胤禛喜吃些清粥奶饽饽,既然谷雨亲自替他挑选,他便不吭声吃得一干二净。


    谷雨提壶斟茶,胤禛先一步拿起了茶壶,倒了两杯普洱,递了一杯给她,“我出宫之后就回府,午间我们一道用膳。”


    “好。”谷雨本来想说不合规矩,话到嘴边,忙改了口。


    照着规矩,胤禛此时应当与福晋在一起。


    看来,过年真是太闲,让她有空在意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


    吃了小半盏茶,苏培盛已经备好了马车等在门口。胤禛端着茶杯,皱起眉头道:“备马。”


    虽说冬日照样有人骑马上朝,苏培盛一脸为难,谷雨唬了一跳,赶忙劝道:“骑马太冷,你还是坐马车吧。”


    “路途近,我骑得慢一些就是,哪容易冷着。”胤禛想要多与她呆一会,坚持着要骑马进宫,苏培盛只能退下去换马。


    谷雨见胤禛打定主意,不再多劝,吃完杯中的茶下榻,道:“我送你出门。”


    胤禛在朝服外披上厚皮裘,顺道拿了风帽披在谷雨肩上,拥着她出了门。


    黎明破晓时分,院中灯火通明。到了廊檐下,胤禛再不肯让谷雨送,握着她的手,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问道:“你身子可还好?”


    谷雨愣住,反应过来胤禛的意思,摇摇头道:‘我没事。”


    起初的那点疼,被奇异,难以言喻的感觉所取代,心道原来这就是男欢女爱。


    只是感觉瞬间即逝,谷雨亦觉着诧异。她毫无姑娘变成妇人的羞涩。如男人那般,一切皆为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你”胤禛语气变得迟疑,终是一鼓作气,问道:“你可会后悔?”


    谷雨惊讶抬头,迎着胤禛焦灼不安的眸光,不解问道:“我为何会后悔?”


    “因为你是谷雨啊。”胤禛嘴角泛起苦涩,手搭在谷雨肩上,头低了下去,掩饰住发酸泛红的眼眸,轻声道:“我怕你会后悔,怕我拖累了你。”


    谷雨大致明白了些,她扬起笑,推着他往外走,“你快点进宫去,不然,我怕你到时不配做我的拖累。”


    胤禛的不安忐忑,让她先前的疑惑顿消。若她还是前世的她,这世的包衣阿哈,贞洁会成为她的束缚,同样,她亦左右不了贞洁。


    她生为女子,加诸在她身上的道道牌坊,她无法反抗。她身份卑微,连牲畜牛马都不如。牲畜讲究不了贞洁。


    胤禛所言与贞洁无关,道理其实一样。她是谷雨。如今的谷雨,已无需在意。


    至于她可会后悔,其实她给不出胤禛肯定的回答。算学讲究精确,要经过一遍遍验证。她只能确定,在当前她不会后悔。


    至于以后,她不曾经历,便不能随意许诺。


    谷雨也豁然开朗,男女之事,于她而言,远不如沉浸在算学的世界美妙。怎奈她需要吃饭喝水穿衣活着,胤禛就是她俗世的伴。他支撑着她,托着她进入两世都不曾想到,从未接触过的广阔天空。


    她离不了他,在康熙或其他人手上,她只是家雀奴才。有了他,她方能是展翅翱翔的海东青。


    听到谷雨的揶揄,胤禛顿时一愣,心头的不安慢慢散去。他往前走着,不断转头回望着她,笑道:“我不配的话,谁还能配你慢些,仔细地上滑。”


    谷雨干脆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笑着与他挥手:“快走吧。”


    “你好生歇着,等我回来。”胤禛转过身,朝外退着走,目光黏在她身上,片刻不移。


    随行的侍卫以及苏培盛连头都不敢抬,到了门槛边,苏培盛低头提醒:“爷,小心门槛。”


    胤禛这才万般不舍转身出门,骑上马朝宫中奔去。谷雨拉紧风帽,正准备回屋,看到谷冬趴着月亮门探出头,眼珠咕噜噜转,她朝他招手,笑道:“你鬼鬼祟祟作甚?”


    谷冬不做声,抿嘴笑着蹦跳过来,抬手作揖下去:“姐姐,过年吉祥,给姐姐拜年了。”


    “呀,原来是讨要押岁银来了。”谷雨取笑着谷冬,与他进了屋,问道:“可曾用过早膳?”


    “我已经用过了,爷在姐姐这里,我就没有过来。”谷冬懂事地道。


    谷雨暼了他一眼,敢情他先前看到胤禛,才躲着偷笑。取了押岁银给谷冬,小院当差的仆从接连来给谷雨拜年,拿着她给的押岁银高兴离开,小院笑声不断。


    新年头一日,谷雨随着习俗歇息。兴许是劳碌命,谷雨歇着时反倒无所适从,逗着小白玩了一阵,与谷冬在替胡同中放炮仗玩。


    过年时,京城炮仗声不绝。谷雨与谷冬玩的炮仗是从府中拿来,自是比寻常百姓家的精美。谷雨却看不上眼,所谓的精美,只是裹着火药的纸壳外,多了一层印着各种吉祥图案,五彩斑斓的纸罢了。


    炮仗常有不响的哑炮,谷雨改进大炮时,经常接触火药。她拿着炮仗在手上来回打量,拆了几颗炮仗,或将引线拧在一起试过之后,顿时兴起,让青兰去找常明要了几挂二十响的炮仗来。


    谷雨指挥谷冬打下手干活,她用盐水重新泡过拆下来的引线,在炕上使其快速干燥。重新将炮仗用旧棉布缠了一层,牢牢密封紧实。


    炕烧得热,引线没一会变得干燥。谷雨做成了一条长引线,将几挂炮仗并在一处,引线与之并联相接。


    做好之后,将炮仗拿到胡同的空旷处。二福吹燃火折子上前点炮仗,谷雨叮嘱道:“快一些啊,别逗留别别别,拿跟长木棍在灶膛烧了,用火星子去点。”


    二福憨厚地笑着:“姑娘,我腿脚快,以前也点过炮仗,我不怕。”


    谷雨哈哈笑起来,道:“这个不一样,还是去烧跟棍子来。”


    二福听话地去了灶房,青兰跟在谷雨身边,笑嘻嘻地道:“姑娘真是,别的姑娘家歇着时玩些投壶赏花,姑娘却在弄炮仗。”


    谷冬绕着炮竹转来转去琢磨,小白跟着他欢快地跑。谷雨见二福拿着冒青烟的长木棍过来,赶忙提醒谷冬:“将小白带回屋去,等下你们都捂住耳朵。”


    谷冬让人将小白带回他住的院子,看着它不许出来。他捂住耳朵,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二福点炮仗。


    引线迅速燃烧,谷冬只觉着眼前一花,接着几挂炮仗几乎同时“轰”地一声,如惊雷般炸开。脚底的地面,仿佛都震了震。


    谷冬耳朵嗡嗡响,目瞪口呆望着在空中飞舞的纸屑,“这般多的炮仗,怎会一下就全部炸开了?”


    木棍从二福手上掉落,先前要用火折子点引线的胆识,早不翼而飞。他白着脸傻愣在那里,眼珠都快飞出眼眶:“我的娘咧,恁地厉害!”


    胡同口那头,跟着胤禛出宫,来送康熙赏赐给谷雨押岁荷包的梁九功,被突如其来的炮响,吓得直哆嗦。若非胤禛及时搀扶,他便会一屁股摔倒在地。


    胤禛同样惊得心都快停止跳动,待看清纸屑,脸颊不由得抽搐了下,讪讪道:“梁谙达,是谷雨他们在放炮仗玩。”


    “多谢四阿哥。”梁九功站直身,赶忙朝胤禛打千谢恩。


    谷雨看到胤禛身边的梁九功,她暗叫了声“糟糕”,挤出笑脸上前,“梁谙达来了。”


    梁九功拿出荷包奉上,道:“姑娘,皇上说人人都有押岁银,少不得姑娘的一份,图个吉利喜庆。”


    谷雨接过荷包,跪下谢了恩。她悄悄捏了捏,荷包瘪着,估计里面是几颗打成豆荚的银锞子。


    “梁谙达请进屋去坐着吃杯茶吧。”胤禛邀请道。


    “奴才要回宫去当差,就不坐了。”梁九功笑着说道,躬身与胤禛谷雨告别离去。


    胤禛打量着地上的纸屑,眉心蹙了蹙,吩咐收拾干净,与谷雨回屋。


    “你先前放的炮仗,我瞧着是府中所用,怎地声音那般大?”


    谷雨大致说了,胤禛听得无奈,摇摇头苦笑道:“普通寻常的炮仗,在你手上,也能变出花样来。我估摸着,等下梁九功回宫告诉了汗阿玛,汗阿玛又会大惊小怪。”


    想到康熙,谷雨哀怨地道:“荷包让你带给我就是,何须跑一趟。”


    胤禛失笑,解释道:“梁九功亲自走一趟,是汗阿玛对你的看重。”


    康熙的确看重谷雨,恨不得派人不错眼地盯着。幸亏她出自胤禛府,无论官员百姓之家,康熙都不会放心。


    梁九宫回宫之后,并未提及炮仗之事。因着炮仗动静着实大了些,福晋在屋中亦被吓了一大跳。她进宫领筵时见到德妃,说闲话时。便提了一嘴。


    德妃怕炮仗吓到十四阿哥,特意叮嘱了他。谁知十四阿哥听到有好玩的炮仗,转头就拉着十三去找康熙讨要。


    康熙惊讶不已,道:“造办处的炮仗,朕在过年前就赏赐了下来,何来动静那般大的炮仗?”


    十四以为康熙舍不得,不满地道:“额涅特意告诉我小心,说是四嫂都被炮仗吓到了。汗阿玛却称没有,不给我就罢了,何苦骗我。”


    康熙气得骂了句“混账”,将十三十四赶出了乾清宫。他哼了声,念叨道:“老四福晋真是没出息,过年到处都放炮仗,居然会被炮仗的声响吓到”


    他的话音嘎然而止,谷雨在胤禛府上过年!


    康熙立刻道:“梁九功,你去传老四谷雨进宫!”


    第69章


    在进宫的路上, 谷雨就猜测过,过年期间康熙并不得闲,召唤她进宫的原因, 估摸与焰火有关。


    果然, 进了御书房,康熙提了两句过年之事,就将话题转到了焰火上。


    “老四你府上的焰火是怎地回事,声音格外响亮,可是谷雨改动过了?”


    胤禛忍住不安,刚想要回答, 康熙直接看着谷雨问道:“你觉着焰火,可能用在枪炮上?”


    谷雨坚定地答道:“回皇上,不能。”


    康熙怔住,神色难掩失望。他顿了顿, 追问道:“是一时不能,还是你需要一段时日来计算?”


    谷雨平静地,坚决地打断了康熙的幻想:“请皇上见谅, 奴婢实在是做不到。西洋传来的算学, 奴婢已经竭尽全力, 只能学到眼下的地步, 再也无法精进。”


    并非谷雨故意推诿,在她弄焰火时, 就隐约感觉, 焰火火药本身存在不足, 火力始终不够大。


    哪怕她用来玩的焰火,要用在现在的枪炮上,枪炮的钢铁承受不住, 必须做改进,使其变得更坚固。


    这一系列背后的改动,涉及到大量的计算,不断试验改进。非一年两年之功,更非她独自一人能完成,需要大量算学人才。


    放眼整个大清,也遍寻不着。


    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各种学问,哪怕她再钻研琢磨,只能止步于此了。


    西洋距离大清隔着千山万水,最新的学问传到大清,已经在数年之后。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是在追逐着西洋的脚步,拾人牙慧。


    为何大清不能有自己的钻研发现?


    为何大清不能有自己的天文流数术立著?


    因为九五之尊,帝王权势。


    康熙本身通晓西洋学说,但他只算学到了皮毛,拿来点缀他的丰功伟绩而已。


    终归而言,康熙所展现的雄才伟略,皆缘由他是皇帝。他最看重的,乃是他身下的那把龙椅。


    回到府中,谷雨难得空闲,胤禛自是片刻都离不得,与她坐在炕上吃茶说话。


    “汗阿玛很失望。”胤禛端起茶盏抿了口,微微叹息一声,“准噶尔一向不安分,大清与其征战多年,始终是汗阿玛的一块心病。这次与噶尔丹之战,大清输不起。赢了,漠北一带可以平安数年。”


    谷雨沉吟片刻,歉意地道:“我脑子愚笨,实在做不到。”


    胤禛抬手轻触谷雨的嘴唇,顺势亲了亲,笑道:“你若愚笨,天底下再无人敢称聪明了。”


    谷雨只笑,有些话,即便是对着胤禛,她也无法言说。


    因为,胤禛是康熙的儿子,出身皇家。无论他对她再好,能体谅她,支持她,他们仍是不一样的人,


    兵将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时,先是要摊派兵粮。兵过之处,百姓再要脱一层皮。“贼来如梳,兵来如篦”,以战养战,便是如此。


    乱世人不如狗,太平时日百姓的日子,也从未真正太平过。


    这些,两世的谷雨皆亲身经历过。无论何朝何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胤禛即便愿意吃糠咽菜去体验民间疾苦,他始终是贵人,不是真正食不果腹,亦做不到与她一般感受。


    谷雨也不敢强求胤禛与她一样,毕竟他改不了出身。就好比她如今的身份不同,她也不会再吃糠咽菜。


    “戏台上那些唱戏之人,穿上戏服,演得再惟妙惟肖,我们心底都清楚,他们不是那个人。”


    雨自己不在意锦衣华服,平时皆是胤禛吩咐府中替她做好四季衣袍。青兰头晚替她备好,她早起拿起就穿,从未操心过。


    过年时,青兰准备了华丽庄重的朝袍。谷雨扯着身上蜀锦镶金边的袍服,淡淡道:“我便是这般。”


    胤禛听懂谷雨的话中之意,她始终游离在外,始终是那个弓腰在倾盆大雨中的她。


    “谷雨。”胤禛心疼起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永不会负你。”


    “我知道。”谷雨神色平静地回答,对胤禛毫无怀疑。


    她的笃定,并非他的宠爱,而是她有这个本事。她早已超脱了后宅的女眷,她称得上大清的国士。


    “难得过年有空,我想明朝与小冬回乡,去阿玛额涅墓前上柱香。”


    谷妻当年草草掩埋了,后来择吉日迁坟,与谷阿水葬在了一起。谷雨在当年丧事之后,就未曾再回来过,谷冬则会在清明与忌日时前去上坟。


    胤禛温声道:“明朝宫中有筵席,最近汗阿玛忙着出征噶尔丹之事,我着实抽不开身。待过两日我闲下来。再陪你一道回去可好?”


    谷雨婉拒道:“你去了,庄子又要摆出大阵仗迎接,我与小冬回去就行。”


    胤禛哪舍得,只谷雨比他还忙,待他得空时,她不一定有空。何况,他敏锐地察觉到谷雨心情低落,她提出要回乡走一走,他更无法拦着,只忙去安排了。


    翌日,马尔赛领着护卫,护送谷雨谷冬回到了乡下庄子。天气寒冷,车马一行走得极慢,太阳快要偏西时,终于到了他们以前的家外。


    谷雨下了车,立在那里望去。面前依旧是三间泥墙草屋,不过泥墙厚重,屋顶盖着齐整的新草,院坝碾得平平整整,一看就是重新翻修过。


    谷冬轻快地跳上前,笑道:“姐姐,快进去啊,屋外冷得很。”


    马尔赛派了护卫打前锋,屋内收拾得一尘不染,炕烧得旺,还摆了炭盆,一进去就暖意融融。


    谷雨在屋中来回走动打量,谷冬陪着她边走边解释道:“姐姐,爷说了,姐姐与我都不缺宅子住,这里是祖宅,留着原来的样式,回来时见着会亲切些。草屋顶每年冬夏皆要重新盖过,庄子中庄头时常派人来打扫,修葺,屋子完好着呢。”


    谷氏夫妻的墓地同样有人看守,青兰摆上祭品,谷雨谷冬一道上前磕头拜祭。


    “地上冷,姐姐快快起来。”谷冬灵活一跃而起,顺手搀扶起了谷雨,笑嘻嘻道:“姐姐若是被冻着,回去爷要揭了我的皮。”


    谷冬斯文,只在谷雨面前活泼些。谷雨作势打他,他也不躲,任由她轻轻拍了一下。


    岁月倏忽,无声无息而过。那个在破旧低矮屋子角落,无助惶恐的瘦弱孩童,长得比她还略高半头。当年脸上的冻疮痕迹已经淡去,朝气蓬勃,明亮的双眸中含着笑,说道:“姐姐,爷昨日找我叮嘱了许久,让我要看顾好姐姐。”


    对胤禛的紧张,谷雨只拉长声音,不紧不慢地答道:“知道了。”


    墓地离得不远,来时坐车久了,两人一道散步回家。谷冬指着周围的地说道:“姐姐,这一带爷圈成了谷氏墓地,以后谷氏从我们开始立族谱。姐姐的名气功劳都比我大,姐姐又为长,名字在我之前。”


    落日余晖下,草木凋零,四周一片凛冬的萧瑟。


    谷雨想起自己的两世人生,对族谱一事并不放在心上。人死如灯灭,即便能再世为人,与前世也毫无瓜葛。活着的时候,尽全力好好活,她并不需要后代子孙的香火。


    远处的茅草屋门前,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家中大人怕冲撞到他们,赶忙拉了进屋。


    灰扑扑的葛麻衣衫,冻得红彤彤,结痂的脸,一闪而过,却如烙铁般,刻在了他心上。


    谷冬的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前面低矮的草屋,久久失神。


    “姐姐,我以前也那样。”


    谷雨嗯了声,“还有许多许多人都那样。”


    一股悲怆涌上来,谷冬的眼眶倏地红了,他垂下头,不敢再看那些草屋,他们困苦不堪的过往。


    谷雨问道:“你以后打算作甚?”


    以前谷冬想要游历天下,去看海那一边的西洋。长在皇子府,谷冬的眼界自不同,清楚他的想法,不但需要银子,大船,还需要宫中答应。


    有胤禛做依仗,谷冬无需科举也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他不想出仕为官,作为译官的话,通晓拉丁文能派上的用场小之又小。


    谷冬神色茫然,道:“姐姐,我心中没底。西洋来大清的人越来越少,在广州或扬州等通商口岸之地多些,我所学可能派上些用场。我以后打算去这些地方走一走。”


    谷雨道:“如今西洋的学问,译文各不相同,错漏百出。你学过西洋学问,可将西洋的学问,译成汉文,还有我可以帮着你一道勘误。”


    谷冬一楞,暗沉的双眸,顿时变得晶亮,高兴地道:“我就想与姐姐一样,潜心做学问!”


    谷雨禁不住也笑了,说道:“我打算在庄子中收一些五六岁的孩童,教他们西洋算学。到时,你可以教授他们拉丁文。”


    谷冬雀跃起来,旋即又关心地问道:“姐姐不管作坊了?”


    “作坊做的那些东西,工匠们学会之后,我就派不上用场了。我也收不了太多,能帮几个是几个。他们跟着我,不一定能读出个名堂,至少能识字,算数,比放养种地要好。十人中,有两三人学有所成,就算得上成就。他们再传下去,代代相传,总归有大成之时,不再受制于西洋。”


    以康熙的心思,绝不会准许如法兰西那样,成立皇家科学院。收些胤禛旗下的包衣奴才,算不得皇家的学问外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认为,天底下比她聪明的人不知凡几。让他们从小学起,在他们中间,肯定会有莱布尼茨,胡克那般的人物。


    而这些学问,远非某个明君能相比。


    谷雨在心底坚信,终有一日,如他们一般的穷人,会过上真正舒适安宁的日子。


    到了谷家院坝前,姐弟俩并肩矗立,眺望着夕阳西沉的天际。


    那里的云翻涌着,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一条蜿蜒,通往庄子外的路,冻得坚硬厚实,白霜若隐若现。


    这是他们姐弟出走的路,亦是他们来时的路。


    他们都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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