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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楚天青缓缓蹲下来, 膝盖贴着陈曼的椅子 ,抬头望着她:“你 的意思是……因为现在老师们都 很器重我,所 以, 就算陆子 昂真 想对我做点什么, 学校也不会放任不管,是吗?”

    陈曼低头翻著书,没肯定,也没否认,只说:“每个 人都 有自 己的关系网。”

    楚天青站起身来, 感觉自 己好像听懂了一点。

    哪怕是在学校里, “强弱”也不只由成绩决定, 人与人之间, 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扯。

    楚天青还在胡思乱想,浴室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水蒸气飘散出来, 郑相宜裹着毛巾走到 了书桌前,慵懒地斜靠在衣柜上:“你 可以去洗澡了,我洗完了。今天水很热, 我把温度调好了, 你 要是还觉得热,可以再调凉点。”

    楚天青点了点头,抱起浴巾和脸盆, 走进浴室。

    浴室里水雾缭绕, 潮湿而温暖, 楚天青站在原地,目光扫过 不锈钢架子 上的洗漱用 品。

    郑相宜和顾思安常用 的瓶瓶罐罐排列得整整齐齐,楚天青一眼 就能看出, 它 们价格不菲,是她碰都 不敢碰的好东西。

    她自 己用 的,是从学校超市里买来的最 便 宜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上个 月,她赚到 了两万元奖学金,也给自 己添置了护发素和洗面奶,她的生活水平已经大大提高了。

    忽然,她心中 冒出来一个 疑问。

    陈曼的私人物品在哪里呢?

    她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架子 上根本没有陈曼的洗漱用 品。她从没见过 陈曼用 什么沐浴露、洗发水,陈曼的脸盆里只有一个 塑料香皂盒。

    楚天青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了。她拧开喷头,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来,顺着她的脸颊和颈肩滑落,冲走了这一整天的烦恼和疲惫。

    医生曾经说过 ,心烦意乱时,洗个 热水澡,躺到 床上,早点睡觉,对身体也很有好处。

    当晚,寝室还没熄灯,楚天青就爬到 了床上,抱紧毛绒鲨鱼,昏昏沉沉睡着了。

    次日早晨,天色阴暗,寝室窗帘上映出一丝微弱光线,窗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雷响,却迟迟没有雨水落下来。

    楚天青、郑相宜和顾思安各自 准备了一把伞,沿着校园林荫道 一路跑向食堂,匆匆吃完早饭,又跑到 了教学楼,没沾上一滴雨。

    当她们走上三楼,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大雨倾泻而下,雨水砸在走廊外的瓷砖上,瞬间溅起一片飘渺雾气。

    楚天青走到 栏杆边上,还想观赏大雨之下的校园风景,郑相宜拉住了她的衣袖:“走啦,今天好冷,别淋雨了,着凉了就不好了。”

    楚天青点了点头:“嗯,我们走吧。”

    她们一前一后踏进高三(十七)班教室的前门,教室里的同学已经来了三分之一,他们或站或坐,却没一个 人说话,全都 沉默地注视着楚天青。

    楚天青怔住了,还没反应过 来,也不知道 班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讲台上,看着众多同学,连一句话都 讲不出来。

    冯康走了过 来,递给她一张纸。

    楚天青低头一看,脑海里掀起洪水般汹涌喧闹的杂音,震得她头晕耳鸣,几乎站不稳了,她的世界在这一秒之内完全颠覆了。她眼 前发黑,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已然失去了对自 身的控制,双腿迈不开一步,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郑相宜一把抢过 那张纸,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她扫了一眼 ,白纸上,巨大的黑色字体,触目惊心:“西沙县城中 学,楚天青,精神病,休学两年。”

    还有几张截图,整齐地贴在下方,那是西沙县城中 学的论坛页面,几个 网友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楚天青的病情。

    他们说,楚天青是因为精神病发作才辍学的,班主任还想在网上发帖求助,帮她家里筹钱。

    他们还说,楚天青成绩好也没用 ,人都 疯了,就算她考了第一名,又能怎么样呢?

    郑相宜的手指攥得发白,指尖在纸上压出一道 道 折痕。她猛地抬头,刚好看见陆子 昂坐在他的座位上,半靠着椅子 。他竟然还在笑,像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郑相宜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巴掌拍响了讲桌:“是不是你 干的?陆子 昂!你 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陆子 昂根本不理会郑相宜,目光只落在楚天青身上,嗓音拔高:“楚天青,你 自 己说,你 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精神病?还不止一种精神病?我跟你 们讲,这种精神病,一辈子 都 治不好!一辈子 都 做不了正常人!连自 己的生活都 不能自 理,还来我们班添乱?”

    他摊开双手:“楚天青的初中同学都知道 她得了精神病,她的那些同学,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 在网上说她有人格缺陷!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揭露出来,我正常和她说话,她不好好回答,天天就会装可怜!”

    他把话说得毫不遮掩,毫不犹豫:“你休学两年,你 有精神病,还敢来我们班?你哪天突然发病,害了别人怎么办?!”

    楚天青浑身发冷,眼 泪一下子 涌了上来:“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 凭什么这样说我?!我也没有装可怜,我什么都没做过……”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胸腔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压住了。她双手死死撑着讲台,差点就要摔倒了。

    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越想努力维持镇定,泪水越是不受控制。

    陆子 昂的同桌也喊了一声:“楚天青,你 是不是造谣了?你 先说陆子 昂的坏话,他才会反击你 吧?他根本没说错,他只是说出了实话,你 就是得过 精神病!”

    楚天青的脑子 “嗡”地一声炸开了。

    她什么时候造谣过 ?她什么时候害过 别人?

    她根本就……根本就不敢惹任何人。

    她每一次发声都 是为了保护自 己,摆出强硬的态度,也是为了让别人不敢欺负她。她甚至从来没想过 反击,从来都 只是想“息事宁人”而已。

    这样也不行吗?

    为什么不能放过 她呢?

    她到 底做错了什么?

    她隐瞒自 己的病史,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被歧视,更害怕别人知道 她得过 病后,会觉得她更好欺负。

    她的情绪反应,远比一般人更激烈。这种激烈,只会让某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她眼 前闪过 混乱的画面,西沙县城中 学的贴吧,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冷冰冰的、恶意满满的留言,有男生,也有女生,有成年人,也有未成年人。键盘背后,身份和年龄失去了意义,他们抬起一双双冰冷的手,拚命往伤口上撒盐。

    “别和她玩,她有精神病。”

    “她会突然疯掉。”

    “她装的,装可怜,别被她骗了。”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条条醒目又刺目的话,像钉子 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突然想起来,现在,高三(十七)班的同学也都 知道 她得过 精神病了。

    他们也会像她的初中 同学一样议论她。

    过 不了多久,这个 消息会传遍十七班、十八班,甚至是全校,甚至会传到 网上。

    她应该坚强,应该站起来,像一头母狮一样凶猛地去战斗,让全班同学都 看见她的强硬态度,可她做不到 。她好没出息。

    双手双脚都 失去了力气,她双膝一软,摔倒在了地上,好冷,好疼,好害怕。

    她害怕极了,浑身颤抖不已,焦虑症躯体化又一次袭击了她,心跳快得像要炸开一样,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药呢?她的药呢?

    她抓紧了书包,才惊恐地想起,今天,她根本没带药。

    怎么办?怎么办?!

    她听见自 己的哭声,撕心裂肺。

    这一刻,她真 的觉得,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陆子 昂反倒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教室里回荡:“看吧,她都 急了!楚天青,你 休学两年,还能考到 第一,是不是作弊了?省队的名额也是你 偷来的吧!老师都 怕你 精神病发作,活不下去了,就把你 的分数改高了!”

    他自 己也知道 这一段话是胡说八道 ,但 他看见楚天青哭出来了,就好像已经战胜了她似的。她越是悲伤,他越是高兴,积压了几个 月的恶气全都 发泄出来了。

    他咄咄逼人:“说啊!你 敢不敢说自 己没病?敢不敢说你 没休过 学?!”

    “你 放屁!”顾思安突然骂了出来,猛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得吓人,“陆子 昂!你 嘴巴怎么那么臭?你 吃屎长大的吧?!”

    顾思安站在第二大组,与陆子 昂相隔一条过 道 。

    陆子 昂冷哼了一声。他知道 顾思安的父母在部队服役多年,职位不低,身份不凡,他没和顾思安继续纠缠,只盯着楚天青:“你 倒是说啊,楚天青!你 是不是又发病了?!”

    楚天青的眼 泪模糊了视线,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我……我要去找老师……我要告诉老师……”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办法。

    郑相宜蹲下身,想扶起楚天青。可是楚天青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瑟缩在地上,声音极轻:“我……我没带药。”

    郑相宜这才记起来,那天她和楚天青吵架时,楚天青也吃过 一块药片,白色的小小一颗,她当时还以为是维生素ABCD之类的补充剂,现在回想,那根本不是什么维生素,恐怕是控制病情的药物。

    “什么病?”郑相宜嗓音酸涩,低声问。

    楚天青抽泣着吐出三个 字:“焦虑症。”

    郑相宜心口一震,下一秒却又松了一口气。焦虑症,听起来不是特别严重,至少比她脑子 里最 坏的猜想……要好太多了。

    “药呢,放在哪里了?”郑相宜又问,“我帮你 拿,我现在就回寝室去给你 拿。”

    “书架……第二层。”楚天青的声音断断续续,泪水沾湿了睫毛,她看不清郑相宜的面容,却能听见沙沙的雨声,“外面还在下雨……”

    郑相宜站起身,双手紧握着伞柄,语调却是轻柔的:“没事,我跑得快,我很快就回来。”

    郑相宜和楚天青已经做了三个 多月的室友。她回忆着楚天青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温和、善良、小心翼翼,给她讲题的时候,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陆子 昂说过 的话:“既然你 和楚天青已经闹掰了,我会帮你 出气的。”

    郑相宜打了个 寒颤,不敢细想。一种强烈的罪孽感,猛地涌上了心头,愧疚、恐惧、慌乱一同席卷过 来,她转身就冲出了教室。

    陆子 昂依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他望着郑相宜仓皇逃跑的背影,只觉得自 己大获全胜。他“啪啪”地拍了两下桌面,得意洋洋:“你 继续休学吧,楚天青!”

    话音未落,顾思安突然大喊一声:“你 没完了,是吧?”

    顾思安已经忍到 了极限。她一把从冯康手里抢来拖把,朝着陆子 昂的脸上扫了过 去!

    陆子 昂脸色一变,抬手推开桌子 ,往顾思安的腿上撞去:“你 精神病也犯了?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

    文具、书本、保温杯哗啦啦砸了一地,桌椅划过 地板,爆出尖锐的刮擦声,周围几个 同学吓得连连后退。

    “砰”的一声重响,顾思安一脚踹上桌子 ,破口大骂:“你 给我过 来!来啊!你 有本事再说一遍!我打不死你 !!”

    陆子 昂的同桌也怕事情闹大了,慌忙拉了陆子 昂一把,可陆子 昂正在气头上,反手就是一拳,砸在了同桌了肩膀上,同桌怒吼道 :“你 打我干嘛?!”

    顾思安的拖把盖到 了陆子 昂头上,陆子 昂气得红了眼 ,和顾思安对骂扭打,周围同学拉架的拉架,喊叫的喊叫,还有人在过 道 上奔跑:“救命啊!!”

    尖叫声、咒骂声、桌椅被踢翻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在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里震耳欲聋。

    冯康站在教室门口,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纪明川发了一条微信:“你 快来吧,全班乱套了。我刚去办公室看过 了,王老师不在办公室,钱老师也不在,宋远舟还没来,郑相宜跑了,陆子 昂和顾思安打起来了,楚天青躲在讲台底下哭……”

    此时此刻,纪明川正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安静地吃着早饭。

    今天早晨,食堂新推出了一款芹菜牛肉馅的包子 ,味道 比纯牛肉馅更鲜美 ,价钱也更实惠。

    纪明川买了三个 芹菜牛肉包子 ,又买了一碗豆腐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给楚天青发了消息:“食堂新款,芹菜牛肉,挺好吃的。”

    楚天青一直没回复他。

    纪明川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低头继续吃了一会儿早饭,忍不住翻过 手机,屏幕一片黑暗,依然没有楚天青的消息。

    冯康的警报却跳了出来。

    纪明川看了一眼 屏幕上的消息,眉头微微皱起,指尖握紧了勺柄。

    餐盘里还剩下一个 包子 ,他迟疑了一秒,又想起来,楚天青不喜欢浪费粮食的行为,更何况,这个 包子 很好吃。

    食堂窗口前还在排长队,这时候去要饭盒也来不及了。

    外面还在下雨,他也不能在外面边走边吃,只能先跑进教学楼里。

    纪明川下定决心,把包子 叼在嘴里,拿起伞,快步往教学楼走去。

    可恶的陆子 昂,肯定又是他闹出什么事,全班同学胆战心惊,没一个 人主持大局,楚天青也许……已经被吓坏了。她躲在讲台之下,应该也挺安全的,这样也好,远离纠纷,纪明川会尽快赶到 的。

    雨水溅在伞面上,啪嗒啪嗒的响声,节奏分明。

    纪明川脚步飞快,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焦急,还有一丝说不出口的尴尬。

    他用 伞挡住了自 己的脸,包子 和他的脸都 没沾上雨水,然而,当他走进教学楼,收好雨伞,耳边还传来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哎,那是十七班的纪明川吧,年级第一?”

    “是啊,他为什么嘴里叼个 包子 ?”

    “不知道 ,可能……学习压力太大了吧?时间太紧张了。”

    纪明川没理会那些议论声。他左手握伞,右手稍微托了一下包子 底部,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包子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仍在台阶上飞快跑动,每一步至少迈出三级台阶。

    当他赶到 高三(十七)班的教室门口,包子 早已吃完了。

    教室里一片混乱。顾思安和陆子 昂还在吵架,他没看他们,迳直穿过 人群,蹲到 了讲台下方,果然看见楚天青缩在桌子 里,眼 眶通红。

    他心头一震,脑子 里闪过 无数话语,想安慰她,想告诉她别怕,可话没出口,他忽然感觉不对,刚才包子 吃得太急了,他好像有点噎住了。

    纪明川跪在地上,咳嗽起来。

    “你 、你 没事吧?”楚天青被他吓了一跳,“你 为什么跪下了?”

    纪明川还在咳嗽,楚天青也不知道 他是怎么了,连忙问:“你 是不是呛到 了,要不要我对你 用 海姆立克急救法?”

    纪明川摇了摇头,他咳得手臂上青筋都 浮现出来,原本想过 的那句“别怕,没事”还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反倒还让她担心了。

    他们好像一对苦命鸳鸯。

    这个 念头一冒出来,纪明川自 己也怔住了。他坐在地板上,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仰头喝了半杯温水,果然感觉好多了。

    他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楚天青:“你 怎么样了?别怕,没事了。发生了什么?你 尽管告诉我。”

    楚天青的注意力被他一系列动作吸引,泪眼 朦胧地望着他,好像真 的忘记害怕了,躯体化症状也减少了一些。她没再哭,只问:“王老师呢?她在哪里?她怎么还没来?”

    纪明川抬起手腕,掀开衣袖,露出一块机械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早读课,王老师快来了,她很少迟到 。”

    楚天青点了点头。

    纪明川又问:“陆子 昂做了什么蠢事?”

    楚天青声调哽咽:“他好坏,特别坏……”

    话还没说完,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

    王老师快步走到 教室门口,脸色铁青。她手里拿着一根教鞭,“啪啪”地几声,狠狠甩在教室门上,声音炸响开来,她喊声如雷:“你 们反了天了!!”

    教室里瞬间沉静下来。

    所 有人都 闭嘴了。

    纪明川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张白纸。

    他俯身把那张纸捡起来,展开一看,瞬间皱紧了眉头,还没等王老师开口,他已快步走上前,把那张纸递了过 去:“老师,请你 看看这个 ,应该是陆子 昂散播的。”

    王老师看完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她沉声命令:“每个 人,听好了,每个 人,立刻给我回到 自 己的座位上!!”

    同学们陆陆续续散开了。

    楚天青从讲台之下慢慢钻了出来,纪明川抬手想扶她一把,可她好像知道 他看过 了那张纸,也不再和他说话,踉踉跄跄走回了她自 己的座位。

    纪明川的思绪混乱不堪,千万种念头从脑海中 一闪而过 。他想问她得过 什么病?她是不是……真 的休过 学?

    他又想到 她偶尔冒出的那些话,突然全都 能理解了,也猜到 了她确实休过 学了。她和同学相处时,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恐怕是因为她太缺少和同龄人的交流……

    “纪明川!”王老师点了他的名字,“你 也回到 你 自 己的座位上去!”

    纪明川猛然回神,快步走了过 去。楚天青已经坐下来了,依旧坐在他身后。

    纪明川拉开椅子 ,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 笔记本,低头在第一页写 字。他想把整本笔记都 写 满,哪怕她不看,他也想送给她。

    就在这时,宋远舟匆匆跑进了教室。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第一大组的桌椅七扭八歪,地上散落着一片文具和书本。

    宋远舟一眼 扫过 去,陆子 昂的脸上布满了脏污,还有一道 青紫色的掌痕。究竟是谁为民除害,把陆子 昂惩治了一顿?

    顾思安的衣袖上沾着鞋印。她皱着眉头,疼得“嘶”了一声。宋远舟心里又浮现一个 疑问,究竟是谁动的手?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踹顾思安?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没有一点规矩了!

    宋远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皮发麻,立刻跑回座位坐好。

    王老师站上讲台。她举起那张纸,高声问:“陆子 昂,是不是你 在班上发的这个 东西?你 一共发了多少张?!”

    陆子 昂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陆子 昂!”王老师教鞭狠狠敲在讲桌上,敲出一声巨响,“回答我!你 不是第一次记大过 了!你 是不是非得让我把你 开除才满意?!”

    陆子 昂猛然站起来,情绪已然失控了:“你 们怎么都 护着她?我发了六十张,怎么了?我又没造谣!我说的是事实!我犯了哪一条校规了?!”

    王老师气得发抖,抄起一盒粉笔砸了过 去:“我原本以为你 只是有点顽皮,正好是青春期,就想吸引大家注意,可你 心不坏。我今天算是看清了,你 彻底没救了!陆子 昂!”

    她的声音越发严厉,教鞭敲得讲桌震响:“所 有人听清楚!这六十张纸,全部,现在!立刻!给我交上来!!”

    她扫视了一圈,目光锐利如刀:“如果有人拍了照片,马上删除!我警告你 们,这种谣言如果传出学校,一旦查出来是谁传的,一律按照退学处理!听懂了吗?!”

    教室里一片死寂,几秒过 后,同学们慌乱地回应道 :“听懂了!”

    王老师冷声道 :“都 给我记住,这就是谣言!在我班上,我不允许任何人造谣!不允许任何人传谣!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别人的人生!!”

    最 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了出来。

    “你 凭什么毁了我的人生?!”陆子 昂是唯一敢开口反驳的学生,“这不是谣言,你 非说是谣言,还说要让我退学,你 这是毁了我的人生?你 偏心,你 只会护着楚天青!只有楚天青是你 的学生,别人都 是你 的仇人!”

    王老师抬起手来,食指直指着陆子 昂。她一句话都 不说,只是盯着他,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骨头一寸寸看穿。

    陆子 昂的那些肆意辱骂,对楚天青来说,是压垮神经的重担,但 对王老师来说,什么也不是。

    王老师竟然还能轻轻笑出声来:“陆子 昂,你 才十八岁啊,才十八岁,你 做人就已经没有底线了,以后你 该怎么办?”

    “你 知道 个 屁!”陆子 昂的眼 里是彻底的疯狂和绝望。

    他才刚和顾思安打了一架,想到 顾思安的父母,他本来还有点怕,现在是完全不怕了,他彻底豁出去了:“你 们这些当老师的,一辈子 没出过 校门,你 们懂个 屁的社会!!”

    他吼得声嘶力竭。

    郑相宜刚好听见了这句话。她从走廊上跑过 来,跑进教室,王老师只说了一句:“你 回你 自 己座位去。”

    郑相宜没听话。她绕到 了楚天青的座位旁边,把那一盒药放到 楚天青的桌上,也不想回第一大组了,那里距离陆子 昂太近了。

    她干脆坐在了楚天青旁边,反正楚天青一直没同桌。现在她就是楚天青的同桌。

    王老师也没责怪郑相宜,只是看着陆子 昂:“我教书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 你 这种学生,你 对这个 社会一窍不通,却以为自 己无所 不知。你 以为你 给别人泼脏水,你 就能得到 什么东西?错了,大错特错!我告诉你 ,你 这样做,不会让你 的路走得更顺。迟早有一天,你 会为你 说过 的话、做过 的事,付出代价。”

    王老师双手扶着讲桌,俯视全班同学:“高三了,心思都 要放在学习上,心里一定要有正念,做人要正,做事要正,多动脑子 ,别动那些歪心思,别打同学的主意!”

    她话音落下,教鞭又“啪”地一声敲在讲台上:“宋远舟,站起来,从前排开始,把那些纸,全都 给我收上来!”

    宋远舟也不敢拖延,根本没等纪明川给他让位,直接撑着桌子 一跃,从前排的空位上跳了出来。他面色凝重,低头开始一排一排搜集那些散落在抽屉和书堆里的纸张。

    纸越收越多,他忍不住瞥了一眼 其中 一张,只是扫了一行字,他脸色就变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到 三分钟,六十张纸全部收齐,他抱着那一沓纸,快步走上讲台,双手递给了王老师。

    王老师一把接过 ,扫都 没扫一眼 ,只冷冷说了一句:“宋远舟,你 先陪顾思安去医务室。楚天青,郑相宜,你 们两个 ,来一趟办公室。”

    楚天青站了起来,她刚刚吃过 药了,药效已经发挥出来,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心脏也不再狂跳了。她抬起头,再看陆子 昂时,眼 神平静,甚至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 淡淡的、微不可察的笑容。

    郑相宜默默搀扶着她,两人一步步走向教室门口。她们的脚步很慢,比王老师慢得多。

    王老师走在最 前面,神情肃然,像是一面旌旗,迎风而行。

    走进办公室时,除了钱老师,另外两位老师都 还没来。

    钱老师正抱着教案,看见王老师进门,笑嘻嘻地打趣道 :“哎哟,王老师,你 们班上出了什么事啊?我刚从你 们班门口路过 ,听见你 那个 教鞭在讲台上敲得真 响啊。”

    王老师面不改色,迳直坐回办公桌,把手里那沓纸放进了碎纸机。

    王老师语气平淡:“你 就别操心了,小事一桩,我带过 的班多了去了,什么没见过 ?”

    “上一次,是几月来着?”钱老师又笑着问,“你 们班上的楚天青和纪明川都 不见了,那会儿是在开表彰大会吧?”

    碎纸机“卡嚓卡嚓”地响了起来,那些纸张在齿轮间化为碎末。王老师随手摁住机器,冷冷瞥了她一眼 :“上次啊?哦,我班同学在路上救了一只小狗,我班同学就是心善,都 不用 老师教,自 然就知道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他们应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做的。”

    她话锋一转:“不像有些班,成绩不好,心理素质也差,班主任也没带好头,那才叫难教,上梁不正下梁歪。”

    钱老师的笑容僵了一下,抱着教案,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脚步声渐渐远了。

    钱老师走后不久,楚天青和郑相宜走进了办公室。

    王老师说:“你 们俩坐下来吧。”

    楚天青和郑相宜坐下来以后,王老师给她们两个 人分别倒了一杯温水,楚天青有些惊讶。她端着水杯,看着王老师,不知道 自 己应该说什么。

    王老师闭上眼 睛,放下眼 镜,掐了掐自 己的眉心:“楚天青,你 今天感觉状态怎么样,要不我给你 妈妈打个 电话,让你 回家休息一天?”

    楚天青犹豫不决:“可是我妈妈……工作很忙。”

    王老师睁开双眼 :“特殊情况,就该特殊对待,你 妈妈工作再忙,肯定还是要先顾着你 。老师已经把那些纸都 粉碎了,马上我会去班里重申一遍,禁止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楚天青点了点头。原本她是想哭的,但 药效已经起了作用 ,情绪像是暂时静止了,眼 泪竟然也流不出来了。不过 ,后脑勺还在一抽一抽地疼,还要再等一会儿,她才能完全平静下来。她低着头,指尖扣着衣角,沉默不语。

    王老师好像很理解她的心思,声音更温柔了些:“你 不要怕,你 是我的学生,我也会照顾好你 。我不会眼 睁睁看着陆子 昂在班上瞎闹。你 在我们班也有四个 多月了,你 的表现一直很好,成绩好,人品也好,老师都 看在眼 里。你 和郑相宜、顾思安相处得不错,我也知道 。”

    楚天青眼 睛一热,喉咙里又有些哽咽,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老师,我也害怕。”郑相宜突然插嘴。

    王老师看向了郑相宜:“怎么了?”

    郑相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陆子 昂……他对我也很奇怪,有时候……总是盯着我看,说话也很奇怪,我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我的座位在第一组,和陆子 昂只隔了几个 人。”

    想到 陆子 昂凶狠的目光,还有顾思安胳膊上的鞋印,郑相宜惊魂未定:“我想叫我妈妈来接我。”

    楚天青忍不住讲出了心里话:“我也想要妈妈……”

    王老师早就料到 了这个 情况。她给郑相宜的妈妈、楚天青的妈妈先后打了个 电话,详细说明了情况。这个 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可能瞒着家长,迟早是要通知她们的。

    楚天青和郑相宜坐在王老师的办公室里,耐心等待着各自 的妈妈。

    王老师还把她们的书包拿过 来了,让她们在办公室里自 习。她们互相讨论题目,渐渐都 冷静了下来,郑相宜的气色恢复了不少,楚天青的嘴唇上也有血色了。

    郑相宜还说:“我想回家住两天。”

    楚天青回不了家,一是因为家里条件比宿舍差了太多,二是因为,她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她小声回答:“我只想见妈妈一面。”

    “我也是,”郑相宜把头埋进臂弯里,“好想妈妈。”

    楚天青也趴到 了桌子 上:“我还很担心顾思安,她的胳膊怎么样了?”

    “问题不大,校医给她涂过 药了,”郑相宜把手机拿出来,递到 楚天青面前,“我刚才发消息问过 她了,她好勇敢。”

    早读课快结束了,王老师又走进了高三(十七)班教室。

    陆子 昂正趴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

    此时,宋远舟也把顾思安送回了教室。

    宋远舟对王老师说:“校医看过 了,顾思安没事,只是软组织挫伤,休息几天就好了。”

    “好,”王老师点了一下头,“你 也辛苦了,回座位吧。”

    宋远舟应了一声,快步跑回了自 己的座位。

    王老师站上讲台,目光扫过 全班:“现在人都 来齐了,我再说一遍,在我班上,我不允许任何人造谣传谣,同学之间,一定要友善互助,这比学习还重要……”

    教室里安静得出奇,没人交头接耳,所 有人都 在低头听讲。

    陆子 昂依然伏在桌上,没有顶嘴,也没有喊叫。

    早晨那一场闹剧结束之后,全班像是被王老师一手压制住了,暂时归于平静。

    王老师刚想松一口气,教室门口却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她转头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 人,是陆子 昂的母亲。

    这位女士穿着一条收腰连衣长裙,外罩一件咖啡色风衣,手腕上拎着一个 价值不菲的名牌包。她妆容精致,神情淡定,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女助理。

    她微微一笑,嗓音柔和又有礼貌:“打扰了,王老师,正在给学生上课吗?”

    王老师根本没给她打电话,却也料到 了,一定是陆子 昂自 己把家长叫来了。

    王老师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陆子 昂妈妈,是吧?请你 稍等一下。”

    她手掌拍响了讲桌,又面向全班同学:“我说的话,你 们都 要听进去。我教书二十多年了,带过 的学生遍布各行各业,也见过 无数家庭、无数麻烦。我的学生里,有医生,有律师,有企业家,有公务员,还有人就坐在省厅办公室里。”

    她说的每一个 字都 落地有声:“我从来不怕得罪人。我只在乎一件事,学生要正,要善,不要伤害别人。做人这一关过 不去,将来无论走到 哪里,迟早也要栽跟头。”

    陆子 昂的妈妈轻轻一笑:“王老师说得真 好啊,说到 我心坎里了。”

    她单手拎包,又喊了一声:“出来吧,陆子 昂,来和你 们老师,好好聊聊。”

    第42章

    陆子昂抬起手来, 胡乱擦了一把 眼泪,低着 头 走出教室。直到这时,他妈妈才注意到他哭了。

    妈妈牵住他的手, 把 他带到楼梯口, 温柔地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妈妈抬头 看向王老师:“孩子们打打闹闹,其实也都是小事。我 家 陆子昂可能是脾气冲了点,但孩子嘛,哪个没有叛逆期呢?我 相信您是个通情 达理的好老师, 不会太计较的。”

    王老师没有立刻回应, 只是沉默地看着 陆子昂。

    陆子昂的妈妈并不慌乱, 她的语气不急不缓:“王老师, 真是麻烦您了。小孩子年纪小,不懂事,难免闹出点小误会。您放心,我 们做家 长的,肯定会好好配合学校,只是希望, 别把 事情 闹得太大, 毕竟……学业才是最重要的,别让一时的情 绪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王老师缓缓勾起唇角:“学业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 是做人。孩子们将来走上社会, 不能做伤人害己的事, 否则,迟早会给父母添麻烦,您说对 不对 ?”

    妈妈面色微变, 很快又恢复了从容镇定。她伸手抬起陆子昂的下巴:“您看,王老师,我 们家 陆子昂整张脸都脏了,还被人扇了不止一巴掌。我 还是愿意和您好好说话的,要是让他爸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 也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此时此刻,楚天青正坐在办公室里,听见了王老师和陆子昂妈妈的全部对 话。那些声音隔着 门,落入她耳中 ,却像一阵冷风,拂过皮肤,又渗入骨髓。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学会大人的说话方式。

    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那位女士一样,始终保持从容镇定,又或者,像王老师一样,沉稳冷静,每一句话都把 分寸拿捏妥当。

    她没有再 哭了。

    她静静地坐着 ,脑海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

    她不想再 做那个被欺负、被看不起、只能等待老师保护的人。

    她想变强。

    哪怕很难。

    哪怕会痛。

    她也想为了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

    办公室门外 ,王老师还在说话:“咱们教室里是有监控摄像头 的,到时候一查,就能查出来,是谁先动的手。”

    陆子昂妈妈微微一笑:“王老师?”

    王老师继续说:“陆子昂和顾思安闹起来了,您也知道,顾思安的家 长,在军区工作……”

    陆子昂插话了:“顾思安先拿拖把 往我 脸上扫。”

    王老师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然后你 就抬脚踹她了,是吗?”

    陆子昂张了张嘴,却没再 说什 么。他突然觉得很累,好像一下子泄了气,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妈妈站在他身侧,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事情 的真相是什 么?她心 里早就有数了。

    她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陆子昂的头 顶,语气温柔得近乎宠溺:“走吧,妈妈带你 回家 休息。”

    这一场闹剧的最终走向,与 楚天青的猜想完全不同。她没想到陆子昂的妈妈会这样温柔、体面、毫无怒气。她甚至能感 受到,对 方是真的在心 疼儿子。

    陆子昂的妈妈还对 王老师说:“真不好意思,又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要是他爸爸知道了这件事,非要去找校长,我 会尽量劝住他,不让他再 给您添乱了。”

    王老师长叹一口气:“我 知道您教育孩子也不容易……但是,我 教了二十多 年书,带过上千个孩子,这孩子是真的不能惯的。”

    她低声说:“您先把 陆子昂带回去,好好谈谈。如果陆子昂的爸爸想找校长,没关系,您不用拦着 。咱们校长,一是很忙,一般不随便见家 长,二是很讲道理。毕竟,咱们省立一中 是全省最好的高中 ,校风校纪,是校长最看重的底线。”

    说到最后,王老师的语气更温和,却也更锋利了。

    陆子昂的妈妈带着 陆子昂离开了。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 。

    王老师转身回到办公室,没有多 说一句话。她坐到办公桌前,翻开作业本,拿起红笔,继续批改作业,仿佛什 么也没发生过。

    楚天青惊叹不已。

    王老师从早晨忙到现在,送走了陆子昂和他妈妈,又稳住了全班同学的情 绪,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批改作业,这种成熟的态度,让楚天青心 生向往。

    楚天青低下头 ,把 钦佩藏进心 底,埋头 写着 手里的竞赛试卷。她写得很快,她想要变得更优秀、更成熟。

    时间安静地流逝。

    王老师快要把 作业批改完了,楚天青也写到了最后一题。

    王老师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接通电话,是郑相宜的妈妈打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门外 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老师起身拉开办公室的门,郑相宜的妈妈快步走了进来,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王老师,不好意思啊,”郑相宜的妈妈喘了口气,“听说我 家 孩子吓坏了,我 也吓坏了,但我相信学校能公正处理,我 对 学校是很放心 的。”

    王老师点了点头 :“您放心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 已经准备向校方汇报,监控也会调出来仔细看,学校一定会给您和孩子一个交代 。”

    郑相宜还坐在椅子上,见到妈妈,她再 也忍不住了,低声说:“妈妈,今天早上我 真的很害怕,顾思安和陆子昂打起来了。陆子昂的眼神……真的特别可怕,我 当时都怕他突然拿出一把 刀……”

    妈妈心 疼得搂住了她的脑袋,轻声安慰:“没事了,妈妈在呢,妈妈带你 回家 。”

    她帮郑相宜收拾好书包:“我 把 车停在学校里了。这两天我 不忙,先接你 回家 ,你 慢慢跟妈妈说发生了什 么,好吗?”

    郑相宜拉住妈妈的手,紧紧握着 不肯松开。

    妈妈一手提着 书包,一手轻轻搂着 她,带着 她慢慢离开了办公室。她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楚天青还望着 门外 。

    郑相宜的妈妈也很温柔,但她没和王老师一来一往地较劲。陆子昂的妈妈究竟是什 么性 格呢?楚天青一时也分不清了。她的阅历太浅了,见过的人也太少了。

    王老师站起身,从饮水器里接了一杯热水,转头 看了楚天青一眼:“感 觉怎么样了,能回教室了吗?”

    楚天青点了一下头 :“可以了,谢谢老师。”

    王老师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低头 接听:“是楚天青的家 长啊,对 ,我 是王老师,楚天青在我 办公室里,情 况稳定。”

    王老师把 手机递给楚天青。

    楚天青接过手机:“喂,妈妈?”

    妈妈声音急切:“宝宝,老师说你 们班出事了?你 还好吗?妈妈这边太忙了……宝宝等我 一个小时,我 马上赶过来!”

    楚天青连忙说:“不用了,妈妈,真的不用来,我 没事了。”

    她知道妈妈很忙,也不想让妈妈担心 自己。

    妈妈依然不放心 ,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不行啊,这么大的事,妈妈肯定得来。你 ……你 同学不会还要欺负你 吧?”

    楚天青还没回答,王老师已经出声说:“不会的,您放心 。咱们十七班,我 带了两年了,我 了解这个班,也能把 班级管好。楚天青在我 班里,不会被欺负,这种事不会再 发生。”

    电话那头 沉默了一下,又传来了哽咽的哭声:“我 女儿……真的太不容易了……”

    王老师打断了妈妈的话:“我 理解,都理解,我 们做老师的、做家 长的,心 里都清楚,孩子不容易,我 们就更不能给孩子添乱。现在正是孩子前途最好的时候,我 们都要努力,给她创造一个安稳、宽松、向上的环境,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稳。”

    楚天青叹了一口气。面对 王老师时,她的妈妈是最慌乱的,而 她自己的情 况,也是最复杂的。

    妈妈和王老师又聊了几分钟,王老师再 三确认楚天青情 绪稳定,才终于挂断了电话。

    楚天青已经把 书包收拾好了,在王老师的陪同下,楚天青缓缓走回了高三(十七)班的教室。

    这节课是生物课,生物老师正在台上讲题,看见楚天青,也没责怪她迟到,只让她快点进来听课。

    楚天青匆匆跑回自己的座位。药效还没消退,她打了一个哈欠,趴到了桌面上。

    教室里只有粉笔在黑板上沙沙作响的声音。陆子昂已经不在了,班级氛围似乎比以往松弛了许多 ,甚至让她暂时忘记了,班上同学其实都知道,她曾经因为心 理疾病休学了两年。

    趁着 生物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前排的宋远舟悄悄回过头 来,压低声音问:“你 怎么样了?”

    楚天青小声回答:“和平时差不多 。”

    紧接着 ,纪明川也微微转身,递给她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她翻开一看,每一页都写了至少九段话,全是纪明川自创的鼓励语句,满满都是积极温暖的力量。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谢谢你 ,你 人真……”

    她还没说完,纪明川轻声打断:“别再 夸我 人好了,换个说法吧。”

    楚天青和他对 视,话音一顿,不知道要说什 么。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 知道我 有心 理问题吧?”

    纪明川“嗯”了一声:“是什 么?”

    楚天青诚实地回答:“我 以前得过躁郁症,现在好了。我 还有强迫症和焦虑症……偶尔还会发作。”

    纪明川依旧平静:“好了就行,就像感 冒,总会好转的。焦虑……大家 多 多 少少都有一点,强迫症……我 倒是没觉得你 哪里不对 劲,大概也不算非常严重?”

    楚天青趴在桌上,并未回应他。

    纪明川思考几秒,又说出了心 里话:“我 怎么觉得你 比大多 数人都正常?”

    宋远舟也插了一句:“其实现在很多 人都有心 理问题…… 那个陆子昂,他都那样了,他家 长也没带他去医院治一治,说不过去啊……”

    “行了,不要提他了,”纪明川语气严肃,“也许他已经被学校退学了。”

    第43章

    宋远舟把生物书立在桌上, 假装自己正在看书。他 背靠着椅子,悄声 问:“哎,楚天青, 你真的休学了 两年吗?”

    楚天青点头:“嗯, 真的。”

    宋远舟还是很疑惑:“那你以前 是怎么学习的?”

    “自学,”楚天青的嗓音更轻了 ,“我经常去图书馆借书。”

    纪明川忍不住轻声 感叹:“你不仅聪明,意志力也很强,靠自己自学两年, 还要去图书馆借书, 一般人做不到这个 地步。”

    “就是, ”宋远舟附和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其实你的大脑完全正常, 而我的智力存在一些缺陷?”

    楚天青被他 逗笑了 :“没有没有,你很聪明,也很幽默, 你的性格也特别好 。”

    宋远舟一听, 更高 兴了 ,也夸了 她 一句:“你智商高 ,情商也高 。”

    宋远舟和楚天青互相吹捧的时候, 纪明川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 敲。

    片刻之 后, 纪明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草稿纸。他 提笔, 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 把这张纸对折,向后传给楚天青。

    楚天青接过来 ,展开一看, 纸上字迹工工整整:“你之 前 不是说,我很搞笑吗?

    楚天青笑了 笑,抓起一支笔,认真回复:“是啊。”

    她 把纸条递给了 纪明川。

    纪明川接过来 ,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看到纸上仅有两个 字,不由得叹了 一口气 ,沉思了 几秒,又在纸上写:“那你觉得,我和宋远舟谁更搞笑?”

    他 把纸条折好 ,再次传给楚天青。

    楚天青猜到了 纪明川的心思,提笔回复了 他 一句:“你最搞笑,没人比你更搞笑。”

    纸条传回了 纪明川的手里,楚天青清楚地听见他 笑了 一声 ,像是终于等到了 期待已久的答案。

    楚天青也有点懵了 。

    她 原本以为,纪明川知道她 休学两年,甚至得过心理疾病,多多少少会和以前 不一样。可没想到,纪明川的态度几乎没有丝毫改变,反倒像是更关注“他 在她 心里,是不是最搞笑的人”这个 问题。

    宋远舟也没用 异样的眼光看待她 ,还是像平时一样,语调轻松,偶尔开个 玩笑,甚至还对陆子昂颇有微词,却没说她 一句坏话。

    楚天青无法消除内心的疑惑。

    她 转过头,望向窗外 ,雨势已经转小了 ,天色依旧阴沉,远处操场上漂浮着灰濛濛的雨雾。

    她 忽然想到顾思安替她 出头,郑相宜冒雨跑回寝室给她 拿药,王老师冷静果断地平息了 整场风波……她 的心神更加恍惚了 。

    下课铃响起,楚天青还趴在桌上,真正感到了 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纪明川又转过身来 问她 :“感觉好 点了 吗?”

    楚天青摇了 摇头:“我还是有点害怕。”

    她 盯着桌面上的木质纹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 倾诉:“今天早晨,你看见那张传单了 ……纸上那些截图,那些人,他 们 说我是垃圾,说我精神病,不配回学校上课……”

    纪明川把她 桌上的文 具盒和保温杯轻轻移到了 一边,又把自己的手机推进她 的视线范围之 内:“你随便 搜个 帖子,哪怕是一只小猫,在网上都会挨骂。”

    他 低声 安慰她 :“骂你的那些人,根本不认识你。他 们 不是在认识一个 人,只是在藉着这个 机会发泄自己的情绪。你不要理他 们 ,更不要把他 们 当回事。想像一下,如果是一群蟑螂在用 蟑螂的语言骂你,你肯定不会放在心上,那些人和蟑螂比起来 ……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楚天青抿了 抿唇:“有些人……好 像真的是我的初中 同学。”

    “那可不一定,”宋远舟也插了 一句,“很多人都喜欢用 那种头像,真不一定是在骂你。陆子昂说不定就是随便 翻了 几个 帖子,乱截了 一堆回复,故意吓你的,你可千万别被他 吓住了 。”

    他 顿了 顿,又说:“而且,心理疾病早就被污名化了 。你信不信,如果我把班里某一个 同学挂到那种论坛上,随便 说一句‘这个 人有病’,网上也一样会有人骂得更难听?”

    楚天青半信半疑:“真的吗?”

    “那肯定是真的,”宋远舟拍了 一下他 的桌面,“就像纪明川说的,那些人根本不认识你,骂人只是他 们 的习惯罢了 。”

    其实楚天青心里很清楚,她 又被“伤痕记忆效应”困住了 。

    那些恶意的话语,在她 脑海里一遍遍回放,却让她 忽略了 ,自己身边,其实还有很好的同学和老师。

    她双手搭在桌面上,脸颊贴着手臂,发呆似的望着窗外 ,

    纪明川好 像还是不放心。他 抬起手,把冯康叫了 过来 :“冯康,请你过来 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冯康正好 从过道经过,听见纪明川的声 音,他 挠了 挠头发,还是走了过来:“什么事啊?”

    纪明川看了 楚天青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冯康身上:“你是我们 班嘴巴最大的人……”

    “不是吧?”冯康连忙辩解,“我嘴不大啊,很小的,我早餐吃鸡蛋都要好 几口才能吃完。”

    纪明川没和他 争辩,继续说:“你也是有话直说的人,我就想问问,你看完陆子昂发的那张纸,心里有什么想法?”

    冯康也不知道纪明川是什么意思,但 他 还是如实回答:“我能有什么想法啊?哦,有一个 ,就是,如果陆子昂哪天回来 了 ,我就离他 远点呗,我要是得罪了 他 ,谁知道他 会搞出什么事来 ……我爸妈又不像顾思安爸妈那么强,我要是被陆子昂打了 ,那就打了 ,只能吃个 哑巴亏……”

    冯康一边说话,一边走远了 。

    纪明川收回视线,又提醒楚天青:“你听见了 吗?你以为大家会在意你过去的事,其实,从头到尾,真正吓到他 们 的,是陆子昂。”

    楚天青双手托腮,与纪明川对视。

    纪明川看着她 的双眼:“今天早上,陆子昂大喊大叫,是他 失控了 。对你来 说,这件事是一场无妄之 灾,没人会因此讨厌你。”

    楚天青想说话,话没出口,她 咳嗽了 一声 。

    纪明川拧开她 的保温杯,给她 倒了 一杯温水:“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四 个 月以来 ,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温和,认真,有耐心,无论谁来 问你题目,你都会讲到对方理解为止。所有人都喜欢你,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传言而改变……”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 的语调更轻,轻得像是一声 叹息。

    “你也喜欢我吗?”楚天青接过水杯。

    纪明川的指尖还搭在水杯上,尚未完全松开。他 听见楚天青的问题,指腹略一收紧,水杯轻轻一晃,溅出了 几滴水珠。

    他 望向窗外 ,声 音像往常一样平静,却又有一丝迟疑:“我觉得,你挺好 的。”

    楚天青低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轻声 回了 一句:“我也喜欢你。”

    纪明川什么也没说。他 转了 回去,静坐了 整整一分钟。他 拿出笔记本,想写点什么,然而他 思绪一片混乱,竟是连一个 字也写不出来 。

    纪明川把笔记本塞进抽屉,回头看向楚天青:“你……还喜欢我们 班上的哪些人?”

    楚天青对“喜欢”这两个 字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喜欢一个 人,就是觉得那个 人不会伤害自己,和他 在一起很安心,愿意和他 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甚至可以把她 珍藏的书本借给对方阅读。

    楚天青掰着手指,把这些人的名字全报出来 :“郑相宜,顾思安,陈曼,纪明川,王老师……宋远舟也挺好 的。”

    纪明川无可奈何,“呵”地一笑:“我排第四 ?”

    只比王老师高 一位,真不知道他 是该高 兴还是该崩溃。

    旁观已久的宋远舟也笑了 :“谢谢,谢谢青神的认可。”

    “不客气 ,”楚天青坦然接受,“你真的很优秀。”

    “哪里哪里,”宋远舟夸张地摆了 摆手,后背倚靠在墙上,“以后还得靠青神多多关照,你要是哪天发达了 ,可别忘了 咱们 这些老同学。”

    “一定一定,”楚天青二 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绝不会忘了 你。”

    纪明川低低地笑了 一声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这一句话,就把气 氛破坏了 。

    “怎么了 ,你这是?”宋远舟故意打趣,“你是不是怕楚天青以后真把你忘了 ?”

    纪明川依旧淡然,平静地叙述道:“我和她 ……应该会考上同一所大学。她 或许会忘记高 中 同学……如果我是她 的高 中 、本科、硕士、博士同学,和她 同班超过十年以上,她 大概不忘记我。”

    楚天青很惊讶:“你还想和我一起读博士吗?”

    纪明川回过神来 :“我也不一定能考上。”

    他 从抽屉里找出一套新文 具,还有一个 尚未拆封的卡西欧计算器,放到她 的书桌上:“你明天就要去上海参赛了 吧?送给你,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楚天青的指尖摩挲着计算器的包装盒,虽然她 并不需要这个 东西,但 她 还是很感激,“我会在上海给你买纪念品的……”

    纪明川急忙打断她 的话:“心意到了 就行,别买太贵的。”

    楚天青没有回应纪明川。她 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 了 ,也不想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

    她 站起身来 ,绕过课桌,从第四 大组走向第二 大组。

    这一路上,同学们 还像往常一样和她 打招呼,也有人拦住她 ,向她 请教一道难题。

    楚天青停下脚步,把答案和公式写在纸上。

    那个 同学接过草稿纸,感激地说:“谢谢青神!”

    “没关系,不客气 。”楚天青小声 回答。

    楚天青继续向前 走,走到了 顾思安的座位后侧。

    顾思安完全没注意到楚天青。

    顾思安正在和周围的同学讲解今天早晨自己与陆子昂的大战过程。

    她 指了 指自己的胳膊:“当时陆子昂直接一脚踹过来 ,往我胸口上踹,我急忙一躲,他 就踢到了 我的胳膊!你们 都知道陆子昂练过拳击吧,幸好 我也练过!小时候我爸妈就把我放在大院里,跟着当兵的哥哥姐姐们 练散打、学拳击,我还参加过野战特训……”

    “哇!”周围同学们 发出一片惊叹。

    “你是从小就练的吗?练了 十几年了 吧?”

    “你的反应速度是不是比我们 都快啊?”

    “难怪你八百米跑那么快!上次体育测试,楚天青跑了 第一,你跑第二 ,而且你还一点都不喘!”

    顾思安红光满面,嘴角止不住上扬:“所以啊,我不怕陆子昂。我只怕那种笑面虎,不打架,就会玩阴的……真要打起架来 ,我自有办法……不过我也不随便 打人啊,我主张以德服人。”

    顾思安的同桌又“哇”了 一声 :“好 有风范啊!”

    “那,你的胳膊还疼吗?”楚天青小心翼翼地问了 一句。

    顾思安转过头来 ,看见楚天青,随意地挥了 挥手:“没事啦,我上次摔跤都摔得比这个 严重多了 。”

    楚天青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话。

    这场风波,似乎就这样彻底平息了 。

    第二 天早晨,郑相宜回来 了 。

    陆子昂,却没再出现了 。

    王老师派人把陆子昂抽屉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 ,通过快递寄走了 。陆子昂的座位已经空了 。

    班上有同学说,陆子昂转学了 ,也有同学说,陆子昂的父母打算送他 出国。

    同学们 对此心照不宣,就连陆子昂的同桌都不再为陆子昂说话了 ,仿佛一夜之 间,所有人都达成了 某种默契。

    班上的气 氛比往日轻松了 许多,平静而安稳。楚天青在恍惚中 意识到,原来 ,有些风波过去了 ,就是过去了 ,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再害怕,那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当天晚上,楚天青坐在寝室的床上,把手机贴在耳边,拨通了 妈妈的号码。她 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讲给妈妈听。

    然而,妈妈迟迟没有接听。

    楚天青皱了 一下眉头,又拨给了 外 婆,还是没人接。

    她 又拨打了 爸爸的号码,结果依然一样。

    楚天青攥紧了 手机。她 反覆拨打了 几次,每一次都是无尽的盲音。

    或许……他 们 只是太忙了 吧?

    楚天青想了 想,抱紧了 床上的毛绒鲨鱼,又拨通了 小姨的电话。

    小姨在本省另一个 城市经营一家小餐馆,营业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节假日也不休息。

    小姨平时总是很忙,楚天青一般不会打扰她 。但 是,此时此刻,楚天青实在找不到能帮助自己的人。

    不过几秒钟后,小姨的声 音从手机里传来 :“宝宝?”

    楚天青急忙说:“小姨,我给妈妈、爸爸、还有外 婆打电话,都没人接……”

    小姨愣了 一下,才说:“哎,好 像是哎?我下午还给你妈和你外 婆打过电话呢,她 们 也没接。”

    “下午就没接吗?”楚天青低声 重复了 一遍。

    这一瞬间,她 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耳鸣又突然发作了 。

    “可是太忙了 ?”小姨的餐馆里人声 鼎沸,她 正在招待客人,同时回复楚天青,“你别急啊,先等等,等到明天早上……我晚点再给你打过去。”

    “好 的,小姨。”楚天青挂断了 小姨的电话。

    惊慌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压得楚天青喘不上来 气 。可就在强烈的窒息感之 中 ,一股怒火也从心底升了 起来 ,暴烈的怒火,彻底点燃了 她 的神智。

    她 恼恨自己太软弱,又担心家人真的出事了 。百感交集之 下,她 反倒冷静下来 ,一把将怀里的毛绒鲨鱼扔到床角,狠狠地砸在栏杆上。

    她 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慢慢理清思绪。

    最后一次和妈妈通话,是昨天中 午,妈妈给王老师打了 电话,楚天青从王老师的手机里听到妈妈说,妈妈会尽快赶到学校,楚天青拒绝了 。

    当时妈妈和外 婆正在小吃摊上,洗菜、备菜,为午饭的客流高 峰做准备。那个 小吃摊上的食材一向是当天买、当天做,如此一来 ,才能吸引回头客。

    按理说,忙完了 中 午的生意,下午三四 点、或者晚上收摊之 后,妈妈应该会给她 发消息,哪怕只是简单报个 平安,问一问她 今天白天过得怎么样?可她 什么都没收到。

    连一句话、一个 字都没有。

    到了 今天早晨,依旧没有任何新消息。

    这很不正常。

    楚天青双手交握,思绪在脑海中 渐渐沉淀。她 记起了 爸爸工友的手机号。

    三个 月前 ,爸爸当着她 的面,给工友打过电话,屏幕上一秒闪现的号码,她 也能想起来 。

    楚天青拿起手机,输入数字,拨了 过去。电话响了 两声 ,对面就接通了 ,那人说话时,带着熟悉的乡音:“喂,你是哪位呦?”

    楚天青改用 方言回答:“我是楚来 顺的女儿,我爸电话一直打不通,叔叔,今天你在工地上可曾看到过我爸?”

    叔叔说:“看到了 呀,今天早上你爸还来 喽,后来 接了 个 电话,说他 老婆……哦呦,就是你妈,进医院了 ,他 急匆匆就跑去医院了 。”

    楚天青的心猛地一跳:“那我爸有说……我妈为什么进医院了 吗?”

    叔叔想了 想,才回答:“唉,这个 我就不晓得了 。他 也没细说……我就记得他 好 像说,是去什么附属第一医院,好 像是全省最好 的那家医院吧?听说那里可贵了 啊,一次检查就要好 多钱咯……”

    附属第一医院?

    楚天青深深地叹了 一口气 。她 唯一认识的,与那家医院有关系的人,就是纪明川。

    纪明川的父母都在省城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工作,而且都是各自科室的主治医师。

    楚天青犹豫了 片刻,没联系纪明川,而是先拨通了 王老师的电话,把大致情况简单说了 一遍。

    王老师柔声 安抚她 :“别急,先做一个 深呼吸,吸气 ,心里默数四 秒,好 ,再憋住,再数四 秒,现在,慢慢呼气 ,数六下,怎么样,状态有没有好 一点?楚天青,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稳住自己的情绪。”

    王老师竟然知道这个 焦虑症常用 的呼吸调节法,又称“446呼吸法”。

    在王老师的引导下,楚天青做了 几个 深呼吸。她 的心跳似乎变慢了 一些,右手依旧握着手机,左手把床单掐紧了 。

    王老师停顿了 几秒,又继续说:“你马上就要去参加全国竞赛物理决赛了 ,不管这几天发生了 什么,你都不要太激动,不要影响自己的状态,好 吗?楚天青,听见老师的话了 吗?”

    楚天青含糊地答应了 一声 :“嗯……”

    王老师的语气 更温和了 :“你不要一个 人胡思乱想,你爸妈,还有你外 婆,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在附院也有熟人,等会儿我帮你问一问。有时候,家属忙着做检查、排队、缴费,根本顾不上看手机……你先别自己吓自己,好 不好 ?”

    楚天青咬了 咬唇,还是忍不住说:“可是……王老师,我真的很担心……我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我心里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好 像是第六感……”

    “没有可是,”王老师的态度更加坚定,“你现在是学校重点保护对象,只要能把你的水平正常发挥出来 ,拿金牌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也能入选国家集训队,你百分之 百能上清北,奖学金也足够你用 了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不要慌张,相信自己,好 吗?”

    王老师甚至鼓励她 :“有什么事,都和老师说,老师会帮你解决。”

    楚天青在恍惚中 回想起来 ,自己曾在文 印室里听见钱老师议论王老师,据说,王老师的丈夫和她 离婚了 ,她 的儿子留在了 澳大利亚,多年来 一直没回国。

    王老师干脆搬进了 学校的教师宿舍,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入到教学上。

    此时此刻,王老师与楚天青,不过隔着一栋楼的距离。

    王老师又问:“要不要我现在过来 看看你?五分钟就到。”

    “不用 了 ,谢谢,谢谢王老师,”楚天青连忙回答,“我……我有点困了 。”

    “困了 好 ,困了 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这一句话,王老师说得很轻柔,像是妈妈在嘱咐女儿。

    楚天青听着王老师的声 音,渐渐放松下来 。挂断电话后,她 疲惫之 极,脑海里一片空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

    次日一早,楚天青洗了 个 热水澡,刚从卫生间出来 ,手机铃声 响了 起来 ,她 又接到了 王老师的电话。

    王老师说:“我托熟人打听过了 ,你妈妈确实是住院了 ,情况还算稳定,住院部现在床位紧张,你妈妈只能住在急诊室,你爸爸在现场陪护。再过一会儿,他 们 应该能联系上你。”

    听见这话,楚天青心头一颤,继而鼻尖一酸,眼眶里涨满了 热意。她 嗓音哽咽道:“谢谢您,王老师……真的谢谢您……”

    “没事,”王老师提醒她 ,“你今天就要出发去上海了 ,吃好 早饭,带好 行李,别着凉,也别分心。”

    挂断电话后,楚天青靠在衣柜上,深吸了 一口气 。

    郑相宜才刚起床。她 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 。

    “你家里……没事吧?”郑相宜小声 问,“你来 得及吗?要不要我去给你买早饭?”

    楚天青连忙摇头:“不用 了 ,真的没事。”

    她 走向阳台,把昨晚收拾好 的行李箱拖了 进来 。这个 行李箱是学校发给她 的纪念品,箱体是浅蓝色的,外 观崭新,正面印着省立一中 的校徽,反面是省立一中 的校训“博学慎思,修身明德”。

    “哎,你准备好 了 吗?”顾思安忽然凑了 过来 ,把一个 帆布袋塞到楚天青手里。

    原来 刚才顾思安在柜子里翻找半天,就是在准备这个 袋子。

    楚天青看见了 ,那袋子里装着一盒巧克力、两瓶矿泉水、两盒曲奇饼干,以及橘子和香蕉。

    “你带上吧,”顾思安搂过她 的肩膀,“你好 像没准备零食,你要去上海考试,路上要是饿了 怎么办?我妈说,进考场前 ,吃一块巧克力还能提神呢。”

    楚天青怔了 怔,接过帆布袋,又伸手抱住了 顾思安:“谢谢你。”

    “不用 谢,”顾思安拍了 拍她 的后背,“加油啊,我还等着你去参加国际奥赛,给我们 学校拿块金牌回来 。”

    “可是……”楚天青低声 说,“我们 学校已经有好 几年没人去过国际奥赛的赛场了 。”

    “听说好 多年前 ,有一位学姐,”郑相宜在床上接话,“在所有国际比赛中 ,无论团体赛,还是个 人赛,她 都拿了 金奖。”

    顾思安撇了 撇嘴:“那是以前 的事了 ,现在要看楚天青怎么创造记录。”

    楚天青心里还惦记着父母,嘴上硬是挤出一个 笑容。她 拖着行李箱,走到了 寝室门口。

    她 要在七点之 前 赶去教学楼集合,搭乘学校安排的校车,前 往上海,在上海参加接下来 的全国决赛。

    这也是她 有生以来 第一次出门远行。

    上海,全球最繁华的大城市之 一。

    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她 拖着行李箱,走在寝室楼道上,左手拎着那个 帆布袋,右手还抓着手机,铃声 又响了 起来 。

    她 低头一看,是爸爸打来 的电话,她 赶紧接通:“喂,爸爸?爸爸!你还好 吗?!”

    爸爸嗓音沙哑:“昨天手机没电了 ,没能给你回电话。”

    “我没关系的!”楚天青拖着行李箱,走到了 楼梯口,“妈妈怎么样了 ?妈妈是在急诊室吗?”

    手机里传来 一阵吵闹的杂音,人声 鼎沸。

    爸爸说:“是啊,医院里人特别多……你妈妈昨天早上来 的,先进了 急诊室,这里有很多床位,都用 帘子隔开的……”

    楚天青更着急了 :“妈妈到底怎么样了 ,还有,我外 婆呢,外 婆在哪里?你快说啊,快说啊爸爸!”

    爸爸“哎”地叹了 一声 :“前 天你妈和你外 婆在那个 小摊上忙着,来 了 几个 人,说是在咱家小摊上吃坏了 肚子,要你妈赔钱……你妈和他 们 吵起来 了 ,也推搡了 一下,菜汤都洒出来 了 ,人家拍视频发网上了 ……你妈本来 就头痛,气 得又吐又晕,后来 才叫了 救护车。你外 婆还好 ,我让她 先回家睡一会儿,昨天折腾太久了 ,人都快撑不住了 ……”

    原来 是有人故意闹事。

    楚天青知道,妈妈一直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个 小吃摊上,一点一点攒钱,就是想把家里的欠债还清,再为楚天青攒出大学的学费。

    当一个 人把精力全放在某件事上,这件事又被撕裂了 ,这个 人的心里就会遭受严重创伤。妈妈现在病倒了 ,楚天青完全能理解妈妈的处境。

    楚天青深吸一口气 ,又问:“那现在呢?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

    “做了 好 几个 检查,还没出结果,”爸爸也有些焦急,“你妈烧得挺厉害……医生说问题不大,要是真有事,也不会让我们 一直待在急诊室,早就给转到病房里去了 。你安心去上海考试,别惦记家里……咱能扛得住。”

    等待结果,是最难熬的事。

    怎么会这么巧呢?

    太巧了 。

    在她 要去参加全国决赛的前 一天,家里竟然出了 这么大的事,小吃摊没了 ,妈妈病倒了 ,外 婆昏睡了 ,爸爸还在苦苦支撑全家的重担。

    她 站在楼梯口,握紧了 扶手,心跳得快如擂鼓。

    窗外 天色更亮了 ,快到七点了 ,楚天青不能再耽搁了 。她 拎起行李箱,快步走向集合地点。

    清晨的雾气 还未散尽,地砖上泛着细微湿意,教学楼前 ,带队老师正在清点人数。

    楚天青立即跑了 过去:“老师,我到了 !”

    带队老师回头看了 她 一眼:“好 ,校车就在停车场等着我们 ,待会儿我们 走高 速,中 午就能到上海。”

    楚天青点了 点头。她 还没来 得及吃早饭,幸好 顾思安给她 准备了 一袋零食。

    她 转身回望着教学楼,就在这时,纪明川从教学楼另一侧走来 。他 斜挎著书包,挂在书包带子上的毛绒金鱼仍在摇晃不休。

    “纪明川!”她 忍不住喊了 一声 ,“早上好 !”

    纪明川猛然停住脚步,侧头看过来 ,他 和楚天青之 间相隔不到十米远。

    他 静立片刻,随即抬起手臂。

    楚天青以为纪明川要对她 挥手,却没想到,纪明川竖起一根大拇指:“击败对手,冲刺第一!”

    楚天青的思绪还是混乱的,但 看到纪明川当众做出这种动作,又说出这样的话,她 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了 :“嗯,收到!再见!”

    纪明川也说:“再见。”

    比起之 前 那一句话,他 的声 音轻了 许多。

    “同学们 ,都到了 吧?”带队老师朝这边走来 ,“跟我走啊,去停车场集合。”

    楚天青拖着行李箱,默默跟在老师身后走向停车场。老师正在帮助同学放置行李,她 低头把箱子交给老师,轻声 说了 句“谢谢”,然后走上了 校车。

    她 选了 一个 靠前 的位置坐下,车窗上还蒙着一层雾气 。她 并不是特别饿,却还是强迫自己从帆布袋里拿出一块曲奇饼干,一口一口咬着。

    饼干的味道很好 ,是她 从未尝过的绵软香甜。

    放在平常,她 会因为这点事而开心许久,可是今天,她 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家里的那些事。

    为什么偏偏是在她 要去上海参加物理决赛的前 一天,家里出事了 ?

    到底是不是陆子昂家里的人干的?

    也许,她 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

    沉重的疲惫感忽然袭来 ,楚天青靠在椅背上,眼皮越来 越沉。她 太累了 ,也太困了 ,很快就睡了 过去。

    上午十一点半,校车驶入了 上海市区,楚天青也从睡梦中 醒过来 。她 撩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洒进了 车厢。

    她 向外 望去,高 楼大厦映入眼帘,但 她 已经在省城见过高 楼大厦了 ,现在也不是十分惊讶。她 的目光没有焦点,一直望向遥远的天边。

    全国决赛由上海一所高 校承办。

    正午时分,校车驶入校区。

    车窗之 外 ,银杏大道逐渐在视野之 中 浮现,竞赛考场区域已经被划分了 出来 ,考试将在明天举行,想到这里,楚天青又做了 一个 深呼吸。

    车停稳后,楚天青跟着带队老师下车,在学校安排的宾馆安顿下来 。

    当天晚上,爸爸妈妈那边依旧没什么新消息。

    楚天青忍不住再次拨通爸爸的电话,爸爸告诉她 :“检查结果出来 了 几个 ,都没事……”

    “给我看看,”楚天青态度坚决,“拍照片给我看看。”

    爸爸沉默了 一会儿,含糊道:“要不咱们 还是别看了 吧?不用 看了 ……医生说也没什么事……”

    楚天青就知道一定有问题。她 非要看,爸爸也拗不过她 。挂断电话后不久,爸爸把检查结果发过来 了 。

    妈妈的身体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血检结果几乎没几个 指标是正常的。虽然楚天青做好 了 心理准备,可真正看见这些数值时,她 的眼前 还是一阵发黑。

    她 的手指紧紧扣住掌心。她 知道,唯一能减轻父母负担的办法,就是在这场决赛中 拿到最好 的成绩,争取金牌,争取保送,争取奖学金。

    第44章

    楚天青越是这样想, 心里的压迫感就越沉重。

    当天晚上 ,她复习到了深夜。

    那些知识点,她早就记住了, 但她无法停止学习。她的强迫症彻底爆发了。她一遍又一遍地 默记公式、推理思路, 仿佛只有靠死记硬背才能暂时麻痹心中的恐慌与焦虑。

    第二 天上 午,考试正式开始。

    考场里坐满了来 自 全国各地 的顶尖高手,在 一片沉寂之中,楚天青环视四周,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十分 的冷静专注。试卷发下来 的那一刻, 无人说话, 无人叹息, 只有竞争的压力落在 身上,化作一只僵硬的手,掐住了楚天青的脖颈。

    楚天青有些喘不上 来 气了。她努力镇定下来 ,低头看着试卷。她的听觉一向灵敏, 却在 此时变成了一种负担。

    铅笔在 纸面飞快滑动的声音,同 学翻过试卷的轻响,全都在 她脑海里无限放大, 像是一根根细针, 戳在 她敏感的神经上 。

    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她正在 写题,也能确认自 己的思路没 错,推导过程还 是熟悉的逻辑, 可她的大脑突然迟钝了, 解题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

    她的思绪又飘回了家里。

    妈妈的体检报告单上 写满了异常数值, 迟迟无法和她说话。

    外 婆也没 给她打来 一个电话,难道外 婆真的只是“在 家里补觉”吗?

    楚天青咬紧牙关 ,努力把注意力放在 试卷上,眼前却又闪过陆子昂的身影。

    陆子昂已经转学了,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可是,那些风波,真的随着他的离开而结束了吗?

    她不敢确定。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因为她在 学校惹到了麻烦?

    妈妈、爸爸、外 婆……是不是已经被她连累了?

    如果这一次考试失败了,没 有金奖,没 有入选全国集训营,省立一中还 会像以 前那样保护她、相信她吗?

    她还 想到了纪明川、顾思安、郑相宜、许月亭。他们都说,她一定能考到第一名,果真如此吗?

    这些问 题,都没 有答案。

    这一瞬间,恐惧如海啸一般袭来 ,又如山崩一般砸落。在 全国物理竞赛的决赛考场上 ,她无法自 控地 开始幻想,如果从此以 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聪明了怎么办?

    省立一中还 会继续收留她吗?

    家里的欠债,还 能还 清吗?

    她以 后该怎么面对同 学和老师?

    陆子昂一家对她步步紧逼,她又应该如何反击?!

    冷汗顺着脊骨一滴滴渗出来 ,整张试卷上 ,蒙着一层雾气,她连题目都读不进去。

    她使劲掐住自 己的大腿,隔着一层布料,指尖下的皮肤已经发红发紫,很疼,很疼,可她的注意力还 是无法集中。

    距离考试结束只剩下一个小时,而她竟然连第二 大题都没 写完。这样的惨烈失误,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全国物理决赛的理论试题,一共只有四道大题,每一道都有多个小问 。她挣扎着写完了第二 大题,抬头看了一眼墙上 的挂钟,时间只剩四十分 钟。

    她强迫自 己不要 再关 注时间,不要 再胡思乱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却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开始动笔计算第三大题。

    如果能恢复平时的速度,她还 是可以 轻松写完的。

    但她的强迫症又一次拖累了她。

    时间已经如此紧张了,她竟然还 想检查自 己的答案,反覆验算,生怕哪一个回答存在 一点点纰漏。她知道自 己写的都是对的,但手指还 是不听使唤地 翻动着试卷。

    “考试时间,还 剩十五分 钟。”监考老师的声音冷冷传来 。

    楚天青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她还 没 写完第三大题。

    她疯狂动笔,笔尖划破纸面,“嘶啦”一声,杂乱地 响在 耳边,她把自 己的指节捏得发白。

    终于,在 铃声响起 的前一秒,她写完了第三大题。但她甚至没 来 得及翻到第四大题的第一页。

    交卷的那一瞬,她亲眼看见了,坐在 她前排的那个同 学把答题纸都写满了,第四大题也写完了。

    她就知道自 己注定失败了。

    不可能入选国家集训队,甚至不可能获得金奖。

    楚天青站起 身时,手脚发软,差点摔倒在 地 上 。她踉跄着走出一步,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自 己的考试结果。

    今天中午的午餐格外 丰盛,甚至还 有一盘她从未尝过的清蒸三文鱼。鱼肉粉嫩,汤汁鲜香,可她没 有丝毫食欲。饭菜的香气钻进鼻腔,反倒引起 一阵反胃感。

    她什么也没 吃,只喝了几口水。

    当天晚上 ,楚天青强迫自 己喝了一碗粥,吃了一点榨菜。这榨菜是她自己带来 的,没 想到还 真派上 了用场。这一刻,榨菜是她唯一能咽下去的、非流体的食物。

    次日上 午,全国物理竞赛的实验部分照常进行。这一次,楚天青发挥正常。

    但是,实验部分 的分 值,远低于理论部分。

    楚天青在心里反覆算了几遍,越算越难过,她注定与金牌无缘,更不可能进入全国集训营。

    在 竞赛场上 ,心态,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 。如果连这一关 都过不去,又怎能称得上 真正的顶尖水平?全国高手如云,她从来 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人。

    带队老师注意到了楚天青的低落情绪,轻声安慰了楚天青几句。

    楚天青勉强听进去了,装作镇定地 点头回应:“嗯,是,是的,老师说得对。”

    然而她的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乱。

    理论部分 的考试成绩在 第二 天公布了,如同 楚天青预料的那般,她未能斩获金奖,甚至没 拿到银奖,只拿了一个铜奖。

    颁奖典礼上 ,主持人邀请楚天青上 台,获得铜奖的同 学们站成一排。她站到一旁,双手抱臂,也不知道自 己的视线飘到了何方?

    在 上 海的这几天,楚天青甚至没 有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无论是寝室、考场、食堂,还 是现在 这一座豪华的礼堂,在 她眼里,都是朦朦胧胧的,很不真切的样子。

    就像一场没 有尽头的幻梦。

    颁奖典礼结束以 后,楚天青返回寝室,默默收拾行李,跟随其 他同 学一起 登上 校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闭上 眼睛,睡了一觉。

    这一觉醒来 ,熟悉的天际线重新出现在 眼前,她又回到了自 己的母校省立一中。

    今天恰好是周六。

    楚天青在 寝室休息了两天,状态仍未完全恢复,又踏上 了全国数学竞赛决赛的征途。

    这一次,带队老师是段启言。

    决赛地 点设在 长沙市。省队全体成员乘坐高铁,直奔长沙,队友们兴致高涨,还 讨论起 了长沙的美食。

    楚天青生平第一次坐高铁,带上 了她心爱的毛绒鲨鱼。

    窗外 的景色飞快掠过,她的脑海里却是一片模糊,身体的疲惫尚未褪去,心中又隐隐浮现出强烈的焦虑感。她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小鲨鱼。

    发车前,段启言走到她座位旁,半蹲下来 ,低声安慰她:“我听说你物理决赛拿了铜奖,已经很了不起 了,别太苛责自 己。如果入选了全国集训队,之后的训练也不轻松,你要 做好准备。”

    楚天青点头:“谢谢段老师。”

    段启言细看她一眼,眉头轻皱:“怎么瘦了这么多?你这几天是不是没 吃好?你看看想吃什么盒饭,我给你点一份?”

    楚天青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谢谢老师。”

    段启言记得,楚天青在 省城大学集训时,每一顿饭都吃得很香。有一天中午,她在 食堂点了一份金枪鱼拌饭,又加了一个鸡腿和一小碟凉拌海带丝,全都吃光了。

    段启言当时还 心想,孩子能吃是好事,体力跟得上 ,精力也跟得上 ,考试的时候,才能把自 己的实力发挥出来 。

    这还 不到一个月,楚天青怎么变成这样了?

    段启言没 再多说,等到火车启动后,他默默在 车厢服务台给楚天青买了一份盒饭,是黑椒牛肉套餐。

    盒饭送来 时,楚天青看到贴在 饭盒上 的标价,吓了一大跳。她迟疑地 看了段启言一眼,又低头看向盒饭,好贵啊,不知道能不能报销?她不敢浪费食物,只好拆开饭盒,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 来 。她有点分 心了,这个盒饭还 挺好吃的,尤其 是黑椒牛肉,筋道爽口,配上 白米饭,别有一番滋味。

    这三天来 ,她几乎没 怎么吃过一顿正餐。这顿饭,她终究,还 是吃饱了。

    次日,全国数学竞赛决赛在 长沙一所高校举行,楚天青还 是浑浑噩噩的。昨夜几乎没 合眼,此时坐在 考场中,她有些头晕,心跳很剧烈,很不规律。

    她的情绪依旧紧绷,对考试本身的畏惧,甚至超过了因为担心结果而引起 焦虑。

    物理已经失败了,数学不能再出差错了。

    更何况,段启言对她这样信任,这样照顾,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 让老师失望呢?

    可是强迫症没 放过她,又一次控制了她的节奏。

    数学竞赛决赛期间,她不断地 检查答案,纵然知道这样会拖慢进度,还 是无法停下那些机械性的动作。她甚至不再心算了,好像突然失去了一切力气,不再相信自 己心算的能力,她动笔在 纸上 打草稿,一笔一画地 验算。

    考试时间还 剩五分 钟时,她终于意识到,来 不及了。她没 能写完这张试卷,一切都晚了,也完了。

    走出考场时,天空是湛蓝色的,她的心情是深灰色的。她不敢面对段启言,只是低着头,默默蹲在 教学楼外 的台阶角落里,盯着地 砖缝隙上 缓缓爬过的一只蚂蚁,一动不动。

    第45章

    段启言在教学楼的走廊尽头找到了楚天青。

    他站在光影交错的窗边, 朝她招了招手。她慢慢地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他已经猜到了结果。

    段启言坦白道:“其实我当年竞赛也失败了, 我连铜奖都没拿, 什么都没有 ,最后还是靠高 考进的北大。说实话,你 现在的月考成绩,比我当年强太多了。”

    楚天青跟在段启言身后,目光落在地砖上:“老师, 我好 像……不是害怕考试失败, 而是害怕, 一旦失败了, 就会失去一切。没有 人会再重视我、信任我……别人看我的时候,不会再关注我这个人,只会看到我这一次……这一次竞赛……”

    她语调哽咽, 无法说完这一句话。

    段启言在楼梯口 停下,微微俯身看着 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这只是一次考试, 不是你 的一生。你 得了铜奖, 本身就是全国 顶尖水平,考985还有 政策加分。你 这样的成绩,最后上清北完全没问题。”

    楚天青抬起头, 嗓音沙哑又倔强:“可我和老师不一样……我家 里没给我准备任何 退路, 我只能 靠竞赛赚钱。”

    段启言点了一下头:“那是我们学校做得还不够, 我回去就和校长谈,一定提高 对你 的补助。”

    楚天青没劲走路了。她再次蹲下来了,泪如泉涌:“我真的对不起学校……”

    段启言叹了一口 气 :“你 给学校赚到了一块全国 决赛铜牌, 这已经是多少 人梦寐以求的成绩了?如果人人都像你 这样,校长早就笑疯了。”

    话锋一转,段启言又忍不住问:“楚天青,你 以后想 做什么?如果进了国 家 集训队,以后想 去做科研吗?我亲眼看过的…… 进了国 家 集训队的学生,最后也基本没有 做科研的,很多都去做金融了。”

    楚天青对“金融”一无所 知。

    “我想 赚钱,”楚天青喃喃自语,坦白说出自己的愿望,“我一直都只想 赚钱。”

    是的,想 赚钱,这是她真正的理想 ,从未改变过。

    她记得,当初郑相 宜问过她相 同的问题。

    郑相 宜还问过她,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她对郑相 宜讲起了大道理,头头是道,可是失败真正降临的这一瞬间,她才明白,那些“道理”是多么苍白。

    段启言蹲下来,与她平视:“楚天青,听我说,竞赛不是唯一的路。现在我带你 一起分析。第 一,你 需要经济支持,我会解决这件事,让你 安心备考。第 二,你 并不是真的热爱竞赛,也未必适合做基础研究。你 现在承受的压力太大,根本没空想 未来,对吧?”

    楚天青点头:“嗯,是的。”

    段启言露出一点笑意:“你 知道吗?要是你 真进了国 家 集训队,签了协议、保送清北,那你 连高 考都不能 参加,专业也不能 随意选择。这到底是好 事还是坏事,要看你 究竟想 要什么。”

    楚天青一下愣住了。

    是啊,她差点把高 考忘记了。

    相 比于 全国 竞赛决赛这种超高 难度,高 考的试题真是容易得多了。

    段启言坐到台阶上,态度依旧温和:“我们这一届,高 三竞赛班,一共有 九十七个人,你 知道能 得省一的有 几个人吗?不到三十,能 进国 家 集训队的有 几个人?最多只有 三个。你 觉得,剩下的人都是失败者吗?不,他们只是走了另一条路。”

    楚天青记得,纪明川、郑相 宜、许月亭,他们也没进省队,但 他们依旧在努力。

    楚天青终于 抬起头,远处人潮汹涌,阳光洒在教学楼的玻璃上,映出清晰的倒影。她喃喃道:“距离高 考,还有 七个月。”

    七个月,足够重新开始了。

    其实也不是重新开始,那些知识,她早已掌握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最大的敌人,好 像是自己。

    楚天青又开始自言自语:“如果我能 控制我自己的身体……那我是不是什么都能 做到?”

    段启言好 像是第 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他认真想 了想 ,才回答:“是的,不光是你 ,别人也是。很多人都有 拖延症,也在和自己的身体、情绪做斗争,我有 时候早上也不想 去学校上课……”

    楚天青笑了一下。她双手抱膝,把下巴贴近膝盖:“老师,如果我真的进了国 家 集训队,不参加高 考,那我到底能 赚多少 钱呢……”

    段启言望着 她的身影,反问:“那你 想 不想 参加高 考?”

    楚天青还是那句话:“其实,不管是竞赛,还是高 考……我没有自己的偏向……我只想赚钱,顺利考上大学。”

    楼道里寂静了几秒钟。

    段启言压低了声音:“去年我们学校的高考状元,不但 拿到了学校的奖励,还拿到了北大的入学奖学金,加起来大概……三十万吧。”

    三十万?

    楚天青惊呆了。

    她猛然一下坐直了,对上段启言的视线。

    段启言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他拿出手机,用计算器给楚天青算钱:“我跟你 说,你 拿到一个竞赛金奖,赚钱最多的不是你 ,而是我们的教练团队……如果你 想 用奖牌换钱,其实也得看大学怎么给。比如武汉大学,奥赛金奖入学奖学金是一万元,但 它 们还有 总额三十万元的四年分期奖学金。如果你 高 考成绩很好 ,北大那个入学奖学金是一次发放,加上省立一中的奖学金,总共三十万……”

    楚天青眨了眨眼:“这些……都是公开的吗?”

    “当然,”段启言笑了笑,“而且还会有 额外的资助项目,学校也会尽力帮你 申请。”

    他望向了远方:“所 以你 看,不管走哪条路,前面都不是死路。你 只要走下去,就会发现,你 的选择从来都不止一条。”

    楚天青长舒了一口 气 ,本来觉得自己竞赛失败,已经完全错失了赚大钱的机会,现在看来,好 像还不是那么绝望。如果她认为自己无路可走,那才是真正的深陷绝境。只要她自己不放弃,总有 一天,她会达成目标。

    不过,还有 一个问题。

    是她刚刚想 出来的。

    她双手交握,仰头望着 远方的天空,思绪也飞到了远方。

    无论现在她身边坐着 的人是谁,她都想 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老师,这一次在全国 冬令营里,我见到了真正对数学很感兴趣的同学,或许他们的天赋不如我,但 是他们对数学的热爱远远超过了我。所 以,我在想 ,我真正的问题,是不是缺乏动力?”

    段启言根本没想 到这一层,却也听懂了楚天青的意思。

    楚天青不止一次地说过,她之所 以参加竞赛,完全是为了赚钱。

    她想 通过竞赛,为家 庭减轻负担。她同时参加了数学、物理两门竞赛。她把数学和物理放在同一个位置上,没有 偏爱,也谈不上兴趣。对她而言,它 们只是两种可以被利用的工具,是同样坚硬、冰冷的敲门砖。

    她能 走哪条路,就走哪条。

    哪条路可以更快到达终点,她就拼尽全力去奔向哪条。

    可她真正热爱的方向是什么,她从没静下心来,仔仔细细思考过。

    段启言顺势问了一句:“你 对什么是真正感兴趣的?你 将来想 做什么?”

    楚天青记起了自己最喜欢的书,至今还在她的书架上。之前,获得两万元奖学金之后,她立即在网上把那本书买回来了。她毫不犹豫地说:“量子,还有 医学。我喜欢量子计算,第 一次在图书馆看到了相 关研究,那种世界的构造、信息的传递方式,让我很感兴趣。我也喜欢医学,因为我妈妈和外婆身体都不好 ,我自己也有 情绪问题,所 以我能 和患者共情,这种共情不会让我痛苦,反而会让我更有 力气 ……”

    段启言还没开口 ,楚天青忽然明白过来了:“我适合做……量子计算与医学交叉领域?”

    虽然段启言是省立一中的金牌数学竞赛老师,但 他也对量子计算与医学交叉的前沿学科了解甚少 。他一时说不出来话,只是附和道:“好 ,很好 啊……”

    楚天青扶着 楼梯站了起来,当她开始幻想 自己的未来,自己喜欢的未来,凌乱的思绪开始归位,像一只原本倾斜的天平,慢慢恢复了重心。

    她读过很多与心理学相 关的书,明白一个人的脆弱,常常来源于 生活中的“支点”太少 。

    她回忆自己走过的路,细细数来,除了家 庭的牵绊,除了三餐的热饭热菜,她几乎无处安放自己真正的信念。

    她喜欢吃饭,是真的喜欢,但 光是“活着 ”,还不够。她需要的是“为什么要活”,需要一个能 让她站稳脚跟,又敢仰望星空的理由。

    就在那一刻,她更加理解了自己的能 力。

    她适合的,从来不是单一学科的赛道,而是将量子计算和医学结合起来,能 真正改变世界的交叉领域,是宏大广阔的未知世界,是前沿科学与人类命运的交汇点。也许未必是量子计算,也许会是脑神经科学,或者大语言模型,无论最终通向哪里,只要是她能 投入实践,能 亲手改变现实的方向,就是她的前路。

    她的逻辑,她的直觉,她的韧性,她对生命深切的关怀都可以在这个领域里找到回响。

    她的未来,注定不止一条直线,而是一道光谱,展开出无数种可能 ,每一条光线都指向远方。

    她的天赋,不该困在一块奖牌里。她要跑向更远的地方,也要更多的自由。失败不是终点,而是转折。

    第46章

    楚天青努力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晚饭照常吃完了,睡得也 比平时更早一些。

    连续两天的数学竞赛,每天四个半小时, 整整九小时的高强度解题过程早已 耗尽她的精力。

    她任由自己放空了两天, 没有学习,也 没有胡思乱想 。直到第三天醒来,才从群里得知,她的数学竞赛竟然 也 得了铜奖。

    当天下 午,返程高铁上,楚天青靠在窗边, 打开 小桌板, 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

    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风景, 眼前 却是一道全新的题目。

    楚天青提笔,在纸上 写下 ,已 知条件:现 在她获得了数学、物理竞赛全国总决赛的两块铜奖, 预计可以获得三万元竞赛奖学金,再加上 学校的额外补助项目,本月底之前,她能拿到五万元。

    月考在即, 她有把握再次考取年级第一,可获得四千元月考奖学金,以及四千元贫困生突出表现 奖学金。

    再加上 她之前 赚到的奖金, 她的资产总额将会超过七万元。

    七万?

    楚天青猛地拍了一下 桌子, 真是不算不知道, 一算吓一跳。

    她一度因为自己没能拿下 金奖而懊悔不已 。

    如果顺利获得金奖,再进入国家集训队,省立一中会向她发放十万元国家集训奖学金。

    但是, 这也 意味着,她必须在集训队里训练整整一个月,还要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选拔。这将是一场激烈而漫长的战争,整整半年的时间里,她不会有任何时间去思考别 的问题。

    楚天青在纸上 继续写:“失去,国家集训队名额。得到,寒假一个月休息时间。”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她可以用来干什么?

    她忽然 意识到,或许不止一个月。

    她已 经把高考内容吃透了,学有余力。她的世界,不再只 有竞赛一条线,而是可以延展出更广阔的分支。

    那七万元,怎么处置呢?

    笔尖轻轻划过纸面 ,楚天青的脑海里浮现 出这一周以来的经历。

    考试结束了,她的压力也 减轻了百分之七十,可以完全冷静下 来。

    楚天青拿出手机,查了一下 学校周边的几个小区,环境不错,租金每月三千,距离大学城和爸爸的工地也 不算远,她能承担得起。

    第一步,要搬家。

    给全家换一个生活环境,人住得好,才能把病养好。

    第二步,要改善饮食。

    不再让妈妈因为省钱,每天只 吃一点点。她可以自己从超市下 单,直接配送到家。

    楚天青还得和父母好好谈一谈,说清楚这一次竞赛为什么没有拿到金牌。她知道他们会难过,但她也 知道他们爱她。只 要她和他们认真沟通,他们一定会明白。

    想 到这里,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在纸上 写下 最后一行字:“如何赚钱?”

    既然 她的时间宽裕了,又有了启动资金七万元,她决定自己琢磨赚钱的办法,而不是依赖于 竞赛奖金。

    她一定能赚到钱,更长远的、稳定的赚钱办法。

    虽然 她心里还有些焦虑,但她知道,焦虑的源头是恐惧。

    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发生,既然 如此 ,那就不要再想 了,不要再提前 为未知而恐惧了。

    高铁抵达了省城车站,楚天青拎着行李下 车了。她有不少队友什么奖都没拿到,脸上 也 了流露出几分落寞,但情绪还算稳定。

    “往前 走吧。” 她低声对自己说。

    楚天青穿过站台,跟着人潮走向出站口。

    只 要她不断地往前 走,总有一天,她会走到自己想 去的地方。

    当天回到寝室时,正值周六,整层楼都格外安静,寝室里只 有楚天青一个人。

    楚天青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妈妈的嗓音依旧沙哑,说她和外婆已 经回到家中,正在慢慢休养。

    听着妈妈的声音,楚天青能猜到,妈妈的身体仍未痊愈。

    那些体检报告单的结果,楚天青记得很清楚。但是,她也 答应了自己,不要再为尚未发生的事情而焦虑,她要转移注意力,开 始解决问题。

    楚天青握着手机,轻声道:“妈妈,我 拿了两个铜奖,奖金加起来有五万块。我 打算给你们换个房子。”

    她说得很平静,不是在征求母亲的意见,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 决定好的事实 。

    不等妈妈回应,她又继续说:“我 已 经把账算清楚了,妈妈。我 希望你能相信我 。再过四个月,我 就十八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妈妈似乎还在犹豫:“宝宝……你这些钱,挣得也 不容易……”

    “妈妈,我 还会赚更多的钱,” 楚天青爬上 床,抱紧了那只 小鲨鱼,“我 突然 发现 ,其实 我 有很多时间。我 的记忆力还是很好,脑力也 还好,我 可以自己赚钱。”

    妈妈叮嘱道:“那你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啊。”

    楚天青忽然 意识到,只 要自己态度坚定,妈妈其实 不会拒绝她的强烈请求。于 是她又说:“妈妈,我 想 跟外婆说几句。”

    很快,手机那头传来了外婆的声音:“哎哟,天青啊,我 这不正躺你妈旁边歇着嘛。前 阵子我 在小吃摊上 忙得跟陀螺似的,好些天没合眼了。最近可算闲下 来了,这几天补觉,身上 也 轻快点了。”

    果然 不该为了还没发生的事而焦虑。之前楚天青非常担心外婆和妈妈,现 在想 来,既然 事情还没发生,那就一定不要提前担心。

    楚天青轻声问了一句:“你们都知道我 这次只 拿了铜奖吧?”

    外婆像是根本没当回事,语气依旧轻松:“嗨,我 年轻那会儿,上 山砍柴,碰上 一场大雨,砍刀一下滑沟里去了,柴也 泡没了,我 当时坐那儿哭半天。可你猜怎么着?雨停了,我 下 去找刀,捡着几根野生黄精,回头卖了一百多块钱,那时候钱多值钱啊,我 给你妈、你小姨买了一堆吃的穿的。”

    外婆还说:“有些事,刚发生那会儿,你不知道它 是好是坏,再等一阵儿回头看,也 许它是来领你换条路的。”

    换条路?

    挂断电话后,楚天青心绪翻涌,记起了段启言的那句话“很多入选国家集训队的竞赛高手,最后都去做金融了”。

    既然 竞赛的尽头是金融,那她为什么不提前 入行呢?

    楚天青并不避讳赚钱。竞赛本就是她攒下 第一桶金的手段,接下 来的目标,更加直接。她决定开 始研究股票。

    过去因为备战比赛,训练繁重,她没有余力去关注市场走势。而现 在,她终于 有了启动资金,也 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不过距离她成年还有四个月,等到成年之后,她才能开 设股票账户。而且,她也 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前 两个月的密集竞赛训练让她有些累了。

    楚天青倒在床上 ,翻看着段启言交给她的一本资料手册,是省立一中的学生可以申请的所有补助项目合集。

    翻着翻着,她忽然 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条目:“少年科学家希望基金。”

    由省级科研机构设立,面 向高中生开 放,支持拥有科研潜力的学生开 展早期课题研究,单人资助最高金额为五万元,申报截止日期是,下 个月的月底。

    她看着那一行字,不由得怔住了。

    这个世界并未将她拒之门外。竞赛才刚刚落幕,通往科研的那一扇大门,已 经向她打开 了一道缝。

    相比于 竞赛,她更喜欢科研。

    不只 是“更喜欢”,而是“特别 喜欢”。

    楚天青立即拿起手机,给王老师发了一条消息:“王老师,您好,我 刚才在学校的项目手册里看到了‘少年科学家希望基金’相关的信息,想 请问一下 这个项目,我 们学校现 在还有推荐名额吗?”

    消息才刚发出去,对话框就弹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

    一分钟后,王老师回复:“你是想 参加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吧?正好,我 们市里这边的报名截止是十二月底,现 在才十一月,时间还很宽裕。你在省里获奖,能拿三千奖金,你要是进了全国大赛,后续还有科研单位愿意和你合作 ,奖金就更不是问题了,五万起步,评奖结果对升学也 有帮助。”

    说完,王老师还把省立一中负责“科技创新”项目的教师微信名片推给了楚天青。

    楚天青添加了对方好友。

    这是一位刚满三十岁的年轻女老师,名叫闻之玲,是学校近年来重点引进的青年骨干,闻之玲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信息技术与安全。

    整个周末,楚天青都在与闻老师交流自己的想 法。

    她向老师坦白,自己曾在图书馆看了许多与心理学有关的书,也 自学过计算机算法。

    当初她本来还想 参加信息竞赛,但是因为时间安排与数学、物理竞赛冲突,她就放弃了信息。

    周日晚上 ,在闻老师的建议下 ,楚天青确定了自己的科技创新课题《基于 改进情感语义模型的青少年心理状态早筛算法设计与应用》。

    这个课题,与她自己的知识积累高度相关,也 回应了她内心一直牵挂的问题。比起枯燥的理论研究,它 更有可能帮助他人,也 是她更喜欢的。

    更让楚天青惊喜的是,闻老师说,楚天青可以像信息竞赛生一样,使用学校的信息教研室与实 验计算平台。

    闻老师还发来一条语音:“你最好还是有一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你要自己写代码,还要写论文……”

    楚天青依然 打字回复:“对我 来说,还是太 贵了一点。”

    闻老师的第二条语音带着笑意:“老师这里有一台旧的笔记本电脑,是四年前 买的,还能用。如果你不介意,就先拿去试试?”

    楚天青激动不已 。她缓了几秒钟,才回答:“谢谢老师……真的非常谢谢您。”

    消息才刚发出去没多久,闻老师就拎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从教师宿舍楼出发,走到了楚天青的寝室门前 ,把电脑和配套的电脑包一并递给她。

    “谢谢老师!”楚天青连忙双手接过,“等我 比赛一结束,我 一定马上 还给您。”

    闻老师笑着摆手:“用着吧,我 们学校这些年里,能认真做科技创新的学生也 不多。王老师早就跟我 说过你了,说你特别 聪明,从小到大都是年级第一,做事专注又不骄傲,老师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楚天青由衷地笑了。她抱着笔记本,像是抱住了一个沉甸甸的希望,脚步轻飘飘地往寝室里走。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可是笔记本电脑啊!

    多么昂贵的,高端的东西,现 在也 落到她的怀里了。

    闻老师走后,楚天青迫不及待地拉开 拉链,拿出电脑。

    熟悉的联想 标志亮起,这是一台运行着Windows 10系统的老款笔记本。

    屏幕略微发亮,机身边缘有些磨痕,但系统运行得很流畅。她指尖在键盘上 轻轻触碰,来回滑动。

    当然 ,她也 知道,闻老师如此 器重她,不仅是因为闻老师人好,更是因为王老师的大力推荐。

    王老师大概又把她夸上 了天,说不定连“年级第一、竞赛全能、科研潜力股”这些话都说出去了。

    楚天青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到床上 ,链接上 了学校的wifi。

    她先下 载了闻老师发来的参考资料,又忍不住在网上 检索了大量关于 “量子计算与人工智能”的最新研究论文。

    翻着翻着,她忽然 在某篇引用量极高的论文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作 者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

    楚天青记得这个名字。她曾经在省立一中的校史馆见过,林知夏是一位毕业多年的学姐,研究方向正是量子计算与人工智能交叉领域。

    楚天青一口气读完了林知夏的四篇论文,越看越兴奋。她的心弦被 拨动了,却也 没想 过联系林知夏。

    楚天青又点开 林知夏在北大的研究组,又看了几篇论文。她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林知夏组里的一个学生在arXiv网站上 预发表的一篇论文似乎存在一些问题。她忍不住写了一封邮件,发到了那个学生的邮箱里。

    在正文中,楚天青简单介绍了自己现 在的身份,和她计划参与的项目主题,又直接切入正题,针对这一篇量子图嵌入建模与优化研究论文,建议用QRL结构替代原本的VQE。

    她写完后又认真检查了三遍,才按下 了发送键。

    发完后,她其实 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太 莽撞了?

    可是,突然 沉浸在这种巨量的信息里,兴奋覆盖了原有的情绪,楚天青甚至来不及焦虑,就把这件事做完了。

    周一早晨,楚天青比往常更早抵达了教室。她看见纪明川坐在座位上 翻书,宋远舟正看着墙壁发呆。

    楚天青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早上 好,纪明川,宋远舟。”

    纪明川转过身来:“好久不见。”

    楚天青拉开 自己的书包拉链:“其实 也 就一周多,连两周都不到。”

    纪明川没想 到楚天青会这么云淡风轻。他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才问:“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楚天青想 到了闻老师、笔记本电脑、量子算法的论文,还有林知夏的研究组。

    宋远舟在一旁插话:“哎,青神,你怎么才拿了两个铜奖?我 以为你会直接冲金的。”

    纪明川侧过头,看了宋远舟一眼:“我 也 只 有一个省一,甚至没进省队,甚至没见过铜牌。”

    宋远舟也 笑了:“那我 还是预赛一轮游呢,我 说什么了?”

    正在一旁拖地的劳动委员冯康突然 插话:“你们能去比赛,很不错了,预赛开 始前 ,我 和钱老师说,我 也 想 去考一下 ,钱老师叫我 别 闹了,快点回班里扫地去。”

    宋远舟笑出声来:“哈哈!冯康,你真挺搞笑的。”

    “还好,”纪明川莫名其妙地争起来了,“其实 冯康也 不算很搞笑。”

    楚天青翻了翻书包,掏出两块香皂,递给纪明川和宋远舟:“我 在上 海给你们买的纪念品,不贵,很好用。”

    冯康也 凑了过来:“青神,我 ……我 有没有份啊?上 海药皂,看起来很好用啊。”

    纪明川看了看宋远舟那一块香皂,和自己的这一块相比,竟然 没有任何不同。

    纪明川本来就有些疑惑,再听见冯康的问题,更是直白道:“你也 没给青神送过礼物,青神为什么要给你准备纪念品?”

    第47章

    冯康听完纪明川的问话, 思考了几秒,不甘示弱地回 了一句:“那你自己给 青神送过什么礼物呢?”

    纪明川知道,如果他诚实地回 答冯康的问题, 那么, 冯康一定会到处宣扬。这件事一旦传开,只会给 楚天青添麻烦。

    纪明川靠在椅背上,翻开一本语文书:“这和你没 关系。”

    “哎呀,说说嘛,”冯康拎起了拖把,“我们班的同学都喜欢听八卦, 你就透露一点呗?”

    纪明川还 没 开口, 楚天青忽然笑了:“冯康, 你经常拿着拖把 在教室里走来 走去,是不是想顺便打听八卦?”

    冯康双手使劲,把 地板拖得更 干净了:“不是啊, 我就是热爱劳动。”

    楚天青看着光洁如新的地板,心里有些感悟。冯康确实是个大嘴巴,热衷于传播消息, 但他的心态也很 好, 总是任劳任怨的,尽力保持环境卫生,在教室各个角落来 回 奔波, 像个移动的扫帚精。

    楚天青很 想知道, 这些看起来 正 常的同龄人, 平时会不会感到焦虑呢?

    她 脱口而出:“你们有没 有一种习惯,就是忍不住去想最坏的结果,但是, 其实,那些事根本没 发生过?”

    宋远舟单手一撑,把 手臂搭在她 的课桌上:“我从来 不多想,有空我就打游戏,打着打着就什么都忘了。”

    纪明川仍在翻书:“我不打游戏,我经常读书,买菜做饭,打理 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最近还 得照顾一只小狗。”

    “明神,你真是居家过日子的一把 好手,”冯康称赞道,“要是哪天咱们学校举办了家政比赛,你肯定能拿第一。”

    冯康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一边拎着拖把 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显然是去冲洗拖把 了。

    直到这时,纪明川才转过身来 ,看着楚天青:“你经常……会设想最坏的结果?”

    “有时候吧,”楚天青双手托腮,“尤其是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

    纪明川低声问:“你……还 有什么压力?”

    楚天青笑了一下 :“现 在暂时没 有啦。”

    她 坦然说出自己的计划:“我最近在准备科技创新大赛,报名截止日期是下 个月的月底,你要不要也来 试试?你可以 选一个数学或者 信息学相关的方向,做自己喜欢的课题。”

    纪明川和她 对视,她 又 说:“我的课题叫做《基于改进情感语义模型的青少年心理 状态早筛算法设计与应用》。”

    “什么?”纪明川猛然坐直了,“你刚才在说什么?”

    楚天青又 把 她 的课题名称重复了一遍。

    纪明川冷静地回 答道:“我还 是不参加了。我听了两遍,只听懂了‘青少年心理 状态’这几个字。”

    楚天青没 料到纪明川会这么说,她 还 以 为纪明川也学过编程算法,毕竟他的数学功底很 不错。他听不懂她 的课题名称,她 有些失落,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纪明川注意到她 的神色,改口道:“如果你需要数据,我可以 随时把 我的心理 状态告诉你。虽然不太专业,但起码是第一手资料,来 源稳定,适合长期追踪。”

    “哇,”楚天青的眼睛里又 焕发了光彩,“你真慷慨啊,明神。”

    宋远舟笑出了声,又 插了一句:“随时汇报状态……这也太默契了吧?”

    “怎么了?”纪明川转头看向宋远舟,“同学之间,互帮互助,很 正 常的一件事。你别像冯康那样,张口就是八卦。”

    “对啊,”楚天青附和道,“这很 正 常啊。”

    宋远舟举起双手,笑着投降:“哎,我发誓,我什么都没 说,绝不胡编乱讲。”

    早读课已经开始了,宋远舟竟然从抽屉里拿出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我要开始做英语听力了,你们慢慢聊啊,我什么都听不见。”

    “嗯?”楚天青只觉得宋远舟热爱学习,她 认真鼓励道:“那你加油,好好学英语。”

    宋远舟坐姿端正 ,低头做题,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望着他埋头苦学的背影,楚天青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纪明川还 没 转回 去,楚天青的目光又 落到了他的脸上:“你真的不想参加科技创新大赛吗?奖金很 丰厚,还 有省级科研基金支持。”

    纪明川解释道:“我以 后想做科研,但现 在不行。我要保持月考第一的排名,高考也要考个好成绩。”

    楚天青诚实地说出了心里话:“可是,上一次你能考第一,是因为我没 有参加考试啊?”

    楚天青如此自信,可能是因为她 还 不知道纪明川的各科成绩。纪明川抬手把 自己的语文笔记本放回 抽屉,假装不经意地提到:“我的语文……”

    楚天青好奇地问:“考了多少?”

    “139,”纪明川如实回 答,“距离满分只差11分。”

    楚天青更加惊讶:“你想考满分?”

    “敢想,敢做,才有可能成功。”纪明川一派坦然。

    楚天青很 佩服他的乐观精神:“那就祝你成功吧。”

    话虽这么说,楚天青心里明白,纪明川再也坐不上年级第一的位置了。因为她 已经回 来 了。

    月考终究只是月考,难度与高考相同,远远达不到竞赛的强度。比如数学竞赛,为期两天,每天连续考四个半小时,总计九小时,这种超长时限下 的比拚,也锻炼了楚天青的抗压能力。

    月考期间,楚天青过得轻松自在,作文也写 得更 顺手,就连英语也比平时发挥得更 好。

    两天后,月考成绩公布。

    楚天青再次拿下 年级第一,每一门单科成绩也是年级第一,她 的语文比纪明川高了三分。

    纪明川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数理 化生这四门课,已被楚天青牢牢掌控了,纪明川也习惯了,他的情绪不会再因为这四门课而有任何 波动,他把 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语文上。这段时间,他苦练语文,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穿着长衫,站在湖边大声念诗,然而,为什么……为什么语文也会被楚天青超过?

    这天冷风瑟瑟,已是十一月中旬。纪明川坐在座位上,许久没 说一句话,沉默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扉页、第一页、第二页都写 满了。纪明川翻到第三页,思前想后,竟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评语,只想起了自己在湖边大声念诗的尴尬感,最终,他只能提笔写 下 :“胜不骄,败不馁。”

    写 完,他又 转过身,看了一眼楚天青。

    楚天青正 在纸上写 代码。

    她 没 把 笔记本电脑带到教室来 ,一是因为笔记本电脑太贵重了,平时都是锁在寝室的柜子里。二是因为,在教室里用电脑,未免太显眼了,哪怕王老师不会批评她 ,她 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还 好,她 早就适应了在纸上推演程序逻辑,先把 思路写 清楚,再放到电脑上实现 ,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她 太喜欢自己的课题了,结合了编程算法与青少年心理 学,既是钻研技术,也是开拓眼界。她 一边写 ,一边想,也许,有朝一日,她 真的能依靠这一套系统去帮助更 多的人?那些和她 一样,曾经遭受过、或是正 在经历心理 病痛的人?

    这个念头在她 脑海中一闪而过,心口仿佛被一束光照亮了。

    长久以 来 ,她 追寻的人生意义,也隐约浮现 出了模糊的轮廓。

    转入省立一中之后,她 时常会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她 为什么会经常感到恐惧和痛苦呢?她 的天赋,到底能用在什么地方?

    没 人能替她 回 答这些问题。她 必须亲自去寻找答案,哪怕一寸一寸地摸索,凭借手里的这支笔,她 会逐渐把 谜底揭晓出来 。

    楚天青的唇角微微扬起。她 察觉到纪明川的注视,抬起头来 ,正 好撞上他的目光。她 又 笑了:“你有事吗?”

    “你在写 ……代码?”纪明川的视线落在她 那张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上。

    楚天青点了点头:“你想看吗?”

    纪明川谢绝了:“没 事,你继续,不用管我。”顿了一下 ,他又 问:“科技创新大赛什么时候开始?”

    楚天青从抽屉里拿出学校发给 她 的台历,往后一翻,翻到了明年:“明年一月,先是在市里评奖,还 要上台答辩,然后就有机会拿到省级奖项,还 有五万三千块的科研赞助。之后要去北京参加总决赛,要是能和科研机构合作,奖金五万元起步。”

    纪明川听完了她 的话,很 淡地笑了一下 。他一时不语,只是看着她 ,她 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你以 后就不用这么节省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衣服可以 多买几件,鞋子也多买几双,生活会好过很 多……”

    楚天青心中微微一动。她 能听得出来 ,纪明川对她 的关切都是真心实意的,还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欣慰,又 像是……不舍?

    楚天青正 要回 话,纪明川又 说:“你马上就要发大财了。”

    纪明川这句话太直白了,楚天青“扑哧”一笑,却也没 有否认。

    早读课还 没 正 式开始,王老师也没 进教室。楚天青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放在桌面上,点开一个租房软件,指出了一套房源图。

    她 轻声说:“我们家最近要搬家了,想搬到省立一中附近。你以 前和我说过,你家住在桃源江畔……”

    她 指尖一动,放大图片:“我想租一个房子,就在桃源江畔的对面,这个小区怎么样,你听过吗?”

    纪明川接过她 的手机。他对桃源江畔附近一带的环境十分熟悉,仔细查看之后,他说:“这个小区很 不错,治安好,绿化好,环境安静。你选中的这套房子也挺好,装修风格看起来 都很 正 常……”

    纪明川还 没 说完,楚天青开心地插了一句:“那我家和你家距离这么近,以 后你可以 来 我家吃饭了!”

    第48章

    纪明川思考了一会 儿, 刚想答应,又怕影响他 和楚天青的名声。他 自己心里也有些矛盾,他 和楚天青现 在 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朋友, 也是对手, 除此之 外,是否还有任何不愿深究……却总在 不经意间泛起涟漪的情绪?

    纪明川低声拒绝:“不行,这样不太合适,我不能去你家。”

    “啊,我只是随口一说, ”楚天青一点 也不介意, “就像大人们常说的那样, 我外婆以前在 村里, 也总是对邻居这么说,‘改天来家里吃个 饭啊’,其实也不是非让人来吃饭, 只是一句客套话。”

    只是一句客套话?

    纪明川笑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我还以为你真想邀请我去你家吃饭,原来只是随口一说……那我也客气一句, 改天欢迎你来我家吃饭。”

    “好啊!”楚天青立刻点 头, “没问题,我有空就去。”

    纪明川原本正在 收拾抽屉,听见楚天青的声音, 他 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

    纪明川知道, 楚天青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他 和她对视几秒, 移开视线,只淡淡回应了一个 字:“嗯。”

    楚天青低头,继续写她的代码。

    过了一会 儿, 纪明川忽然开口:“到时候我会 认真准备……你喜欢吃的那些菜,其实也不难做。我也不是一定要热烈欢迎你,你喜欢的炸鸡薯条、番茄牛肉面、鱼香肉丝、红烧大黄鱼、什锦虾仁这些菜,我都能做,提前准备一下,很快就能端上桌。”

    楚天青听得愣住了:“啊?”

    她盯着 他 看了几秒,忍不住笑了:“你愿意为我做这么多菜,我好感动,以后 有空,我一定去你家吃饭。”

    “以后 再说吧,”纪明川从 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翻到第四页,开始记录菜谱,“至少要提前半天准备食材。”

    楚天青没看见纪明川正在 本子上写什么,但她忽然想到,纪明川的父母应该是非常开明的吧。纪明川可以养狗、养花、买菜、做饭,完全 独立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 的情绪也一直是相当平稳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他 很少抱怨,不管作业有多重、考试有多难,他 总是默默完成,也从 不在 背后 议论同学。

    楚天青低下头,看着 纸上的代码,心里又浮现 出别的想法 。

    按照她一开始的设想,她想用算法 识别青少年心理状态的早期预警信号,重点 关注未成年人心理健康。

    但如果真的发现 了问题,接下来呢?如何干预?如何优化?又怎样才能真正改善孩子与家长之 间的沟通方法 ?

    有些家长,比如楚天青自己的父母,也非常爱她,但往往不知道如何表达。

    还有一些家长,比如陆子昂的母亲,确实很宠爱孩子,但她的引导方向并不总是正确的。

    楚天青闭上双眼,脑海中 的思绪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利用程序技术,去搭建一座桥,在 不增加老师与家长负担的前提下,连接孩子、家长与学校,为青少年提供个 性化、情绪友好的成长辅助,生成定制化的学习建议与亲子沟通指南。

    她睁开眼,提笔在 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新思路,把课题的名称也一并改了。

    新题目叫做:《基于自然语言处理与多模态行为数据的中 学生学业个 性化诊断与推荐系统》。

    楚天青拿出手机,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刚刚想到的新思路分享给了闻老师。

    没过多久,屏幕亮了起来。闻老师回复了一大段话:“非常好!这个 课题非常有潜力,而 且是你独立想出来的,老师非常支持你。如果能够扎实推进,这套系统不仅能打动评审,还有可能争取到教育局的支持。它可以接入智慧校园系统,联动家校共育App,成为数字化教育的一个 试点 样板。未来还可以发展公益版,推广到边远山区的学校,服务留守儿童群体……”

    楚天青知道,“家校共育”的意思是,家庭和学校一起努力,共同教育孩子,让孩子在 学校和家里都能得到一致的引导。

    如果,真的能像闻老师说的那样,得到教育局的支持,那就太好了。楚天青望着 窗外的天空,心神还有些恍惚。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奖学金到账的提示,一笔接着 一笔,账户余额已经超过了六万元。

    生活,真的在渐渐变好。

    两 周前,她还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视野一片昏暗。而 现 在 ,天色亮了起来,她又一次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周五傍晚,楚天青终于不用再留校了。

    之 前为了竞赛训练,楚天青在 学校宿舍住了将近一个 月,一直没有回过家。

    由 于今年的高中 双休改革,省立一中 高三年级周六周日也放假了,每到周五晚上,同学们基本都回家了,寝室楼这一层只剩她一个 人,夜里走廊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 人声,她其实有些害怕。她总是把寝室门反锁好,尽量避免在 晚上喝水,这样就不用下床去上厕所了。

    今天傍晚,却不一样,楚天青收拾好了行李,拖着 箱子走到校门口。夕阳尚未完全 沉落,一缕柔和的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站在 斜光之 中 ,做了一个 深呼吸,妈妈正在 校门外等着 她,朝她招手。

    楚天青笑着 说:“走吧,妈妈,我们去看房!”

    楚天青牵过妈妈的手,和妈妈一起走向那个 小区。她和房东已经约好了,傍晚六点 半看房,现 在 走过去,时间刚刚好。

    妈妈一边走,一边问:“那房子……真的有八十个 平方吗?会 不会 太大了?”

    “不会 ,”楚天青高兴得蹦了两 下,“八十个 平方,两 室一厅,我们一家人住,多适合啊。”

    妈妈又说:“你外婆这几天就要回农村老家了,她总说在 城里住得不习惯……”

    楚天青也明白 ,乡下那座老房子,门前是山,屋后 是水,山光水色秀丽清澈,风景极美 。

    而 且,那片土地是外婆熟悉的地方,外婆可以在 那里种菜、养鸡,在 山上和湖边散步,更适合她安度晚年。

    楚天青点 了点 头:“那新房子有两 个 卧室,正好我一个 ,你和爸爸一个 。”

    妈妈笑了:“那间大卧室给你,你书多,要有个 地方放。我和你爸没那么多东西,就用那个 小卧室就行了……”

    母女二人一同走在 街上,暮色四合,路灯渐亮,小区就在 前方,楚天青不由 得加快了脚步:“快到了。”

    这个 房子位于六单元四楼,楼层不高,采光很好。

    楚天青在 单元楼下见到了房东阿姨。那是一位穿着 得体,腕上戴着 金手镯的中 年女士,神情随和,眼里带着 一点 老练的审视。她看着 楚天青,视线停在 她的校服上:“哎,你是省立一中 的学生?”

    楚天青礼貌地回答道:“阿姨好,嗯,是的。”

    阿姨又看向了楚天青的妈妈:“哎哟,家长陪读的啊?理解理解!我家小女儿也在 省立一中 读高一呢。”

    她带领楚天青母女上楼,一边说着 小区安静,物业勤快的好处,一边拿钥匙开门。

    门一打开,楚天青走了进去,屋里陈设映入眼帘,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甚至比楚天青预想的还要干净整洁。

    楚天青没急着 听介绍,先在 屋里仔细查看了一遍。她走到每一个 房间,检查了墙角有没有霉斑,水管是否生锈,还在 厨房、洗手间放了水,再看排水的速度快不快。

    她从 书包里拿出手电筒和数据线,接通电源插座,确定了这个 房间里电压稳定,电路畅通。

    她还打开了每一扇窗户,看清了房屋朝向。她的动作很有条理,比大多数同龄人更成熟。

    阿姨站在 一旁,看着 楚天青认真查看每一个 细节,有些意外地问楚天青的妈妈:“你女儿是高几啊?”

    妈妈笑着 说:“高三 了。”

    阿姨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哎呀,那她的学习可真是到了关键阶段了……我女儿才高一呢,都说累得很。前两 天刚月考完,班主任管得那叫一个 严,天天督促我们家长在 家里照顾好小孩,我女儿也不愿意住校,只想走读,我们家也住在 这个 小区,在 后 面,二十四号楼,比这个 房子更大些……你家这位小姑娘,月考考得怎么样啊?”

    楚天青本想阻止妈妈,妈妈却自然又坦率地说:“她考了第一。”

    阿姨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全 班第一?”

    “年级第一。”妈妈承认道。

    “哎呦,我的天哪,”阿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家女儿是不是叫楚天青啊?我们高一家长都知道她的名字,每次月考,每一科都是满分,怎么教育的?你家这孩子真是太优秀了。”

    楚天青愣住了,没想到这种传言已经传入了高一年级。

    实际上,这次月考,她只是数理化生和英语五门满分,语文并没有考到满分。

    妈妈嘴角泛着 笑意,却没有解释,只说:“我家宝宝一直挺自觉的,从 小到大,她在 学习上都没让我们操过心。”

    阿姨接连感慨:“哎呦那真是太厉害了,这种孩子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妈妈轻轻拍了拍楚天青的肩膀,语气柔和,又带着 几分骄傲:“她心思特别细,什么事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次租房啊,也是她自己联系的……我就是陪她来一趟,跟着 她走。”

    那阿姨拿出手机来,要加妈妈的微信:“那你加我个 微信吧,我实话和你说,这房子本来是我大女儿在 住,她出国读书去了,才空了两 三 个 月,我就想把房子租出去……你们要是看中 了这个 房子,价钱上我可以让步,只要你女儿每周六,或者周日,看她什么时候有空,能稍微教教我女儿,每周一个 小时就行……”

    第49章

    楚天青刚想点头 答应, 妈妈却说:“我搬到这里来,也是陪孩子读书 的……我女儿还没成年,要 她去你们 家 做家 教, 我真怕耽误她自 己的功课……”

    楚天青知道, 妈妈这话是发自 心底的。只 要 是关于楚天青的事,不管对方出价多少,妈妈都舍不得拿她的时间去做交换。

    房东阿姨听了,赶紧笑着说:“哎呀,是的, 是的, 我理解的, 肯定要 以你女儿的学习为主。”

    其实楚天青有点心动。

    这个小区的房租不便宜, 她看中的三套房里,这一套是她最喜欢的,也是最贵的, 每个月的租金要 四千五。她之前还标记了另一套,只 要 三千块,但那套的面积没有这一套大。

    阿姨也在犹豫。

    屋子里没人说话, 楚天青只 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楚天青认真想了想, 每周一个小时的辅导,对她来说,这个时间安排相当宽松。

    不过, 楚天青只 辅导过高 三(十七)班的同学, 他们 都已经把高 中知识学完了, 基础扎实,思维灵敏,楚天青和他们 沟通起来也比较轻松。

    房东阿姨的女儿才刚上高 一, 基础课程还没学完,楚天青觉得自 己不一定能教好她。

    楚天青实话实说:“阿姨,她才刚上高 一,我也不是专业老师,可能教不好她。”

    阿姨听了,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懂的,我就随口问问,主要 是看你太优秀了,成绩太好了,高 一年级的老师都认识你……你肯定是明年的高 考状元,到时候清北的专业随你挑了。”

    楚天青心里明白,阿姨也盼着她的女儿能考上清北,挑选自 己喜欢的专业。望女成凤的心思,楚天青再熟悉不过了。

    而且,阿姨的大女儿出国前也住在这个房子里,有自 己独立生活的空间,这位阿姨应该是个非常关注孩子成长的人。

    楚天青又问了一句:“阿姨,你家 小女儿这次月考排名多少,方便告诉我吗?”

    阿姨笑着回答:“年级前五十吧,虽然不是最顶尖的,但也还行,她自 己挺努力 的。”

    年级前五十,说明阿姨的女儿本身就很聪明,也有自 己的学习节奏。楚天青想了想,微微一笑:“阿姨,如果我帮忙辅导您女儿,那房租……能便宜多少呢?”

    阿姨反问道:“你想要 多少?不如你出个价。”

    楚天青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三……”她原本想说“三千五”,话还没说完,阿姨笑着打断:“三千,也行吧。这房子你们 要 是喜欢,就租下来,我给你们 按三千算。”

    楚天青一时有些意 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砍价成功了,妈妈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宝宝,你周末能忙得过来吗?你还要 准备科技创新大赛,老师不是说了,你要 去北京参赛吗?”

    妈妈环视四周:“再说了,这房子八十多个平方,太大了,住着是舒服,可咱们 一家 三口人,五十个平方就够用了。”

    楚天青还是想争取这个家 教机会,一是因为她学有余力 ,二是因为她看中了这套房子,三是因为她觉得房东阿姨为人坦诚,很好相处,四是因为她其实也挺喜欢辅导别人。

    但她也不想在阿姨面前,反驳自 己的妈妈,毕竟妈妈之所以说这些,都是因为爱护她、心疼她。

    楚天青拐弯抹角地说:“没关系的,妈妈,我学习很轻松,平常在学校里,数理化生的各种 小考,我都能得满分,因为题目都是高 考难度,对我来说,都不算难……我语文和英语的分数也很高 ,每一门 都是全 年级第一,我写作文也是手到擒来,我有自 己的作文素材笔记本,对于不同的题目,都有不同的构思……”

    房东阿姨听完后,眼 里笑意 更浓了,语气也更亲切了:“那这样吧,这套房子我三千租给你。你每周日来给我女儿上一节课,我给你六百块。之前我们 请的是985毕业的家 教,一节三百,我给你再翻一倍。”

    楚天青一听这话,顿时打起了精神 :“嗯,好的!”

    阿姨笑得眼 角都皱起来了:“哎呦,太谢谢你了!我看人很准的,你一定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姑娘。”

    楚天青又鼓起勇气,继续讨价还价:“阿姨,如果下个月您女儿的成绩进 步明显……每节课我能不能再加两百?我现在也要 准备科技创新大赛,老师说如果表现得好,要 去北京参加全 国决赛,我的时间可能会越来越紧张,去北京之前,我会通知您,提前取消课程。”

    “哎,行啊,当然行,”阿姨爽快地答应了,“你和我女儿年纪也差不多,阿姨都懂的,哪舍得为难你。”

    妈妈拍了拍楚天青的手背,小声说:“你自己别太累就行。”

    楚天青和阿姨约好了,明天签订合同,后天楚天青正 式搬家 ,顺便给阿姨的女儿上一节课。

    第二天,楚天青和爸爸妈妈一起赶过来,三人和房东阿姨坐在阳光斜照的客厅里签了一年的租房合同。阿姨也把小女儿带来了,这位学妹穿着宽松T恤,扎着一条马尾辫,看起来元气十足。

    “青神学姐!”学妹一见楚天青,马上喊出了“青神 ”二字。

    楚天青有些好笑,又有些尴尬:“你还是叫我学姐吧,青神 ……是同学之间开玩笑起的称呼。”

    学妹双手合十,脸颊也微微泛红,双眼 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彩:“好的,学姐!我叫苏浩宇,我真的好崇拜你,你每次考试都是满分。”

    “我也只 是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曾经考砸过……”楚天青很不好意 思,但还是对她笑了一下。

    “学姐,你好谦虚啊。”苏浩宇轻声说着,目光专注又恍惚地望着楚天青。

    楚天青已经看出来了,苏浩宇性格开朗又有礼貌,她对接下来的辅导也多了几分信心。

    签完合同后,楚天青和妈妈乘坐公交车,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出租屋。

    屋子不大,杂物却不少。楚天青和妈妈、外婆一起收拾东西 ,家 里的气氛很好,笑声不断。

    傍晚时分,楚天青站在堆好的行李旁,望着那些装进 纸箱的瓷碗、电饭锅、电风扇,心中竟是微有怅然。

    有些东西 ,比如那个破旧的小洗衣机,也见证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过去并不美好,却也不是毫无 用处。所谓“成长”,不一定是拥有更多,而是终于有了勇气,把旧物留在过去。

    周日上午,楚天青一家 人正 式搬进 了新家 。

    房子里家 具齐全 ,冰箱、空调、沙发、洗衣机和衣柜的质量都很不错,像是曾被主人精心挑选过的。

    楚天青一家 人带的行李很少,只 打了两个网约车。几只 帆布包、几只 旧纸壳箱、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他们 的全 部家 当。

    当他们 把东西 归位,把衣服放进 衣柜,把瓷碗放进 橱柜,这个地方也有了家 的氛围。

    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铺着浅胡桃色的木地板,窗帘是米白色的棉麻混纺材质,阳光从中透过时,竟有一种 柔和的漫光感。

    妈妈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整洁宽敞的客厅,忽然红了眼 眶,眼 泪一下涌了出来:“宝宝,我们 全 家 都是沾了你的光……”

    “妈妈,”楚天青轻声说,“以后我们 会住进 更好的地方。我会攒钱买新房,到时候,装修风格也全 都由我们 自 己定。”

    妈妈听着,什么也没说,只 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中午,楚天青在手机上订购了超市上门 送菜服务。

    全 家 人都是第一次体验这个功能,围坐在客厅里,紧张地等菜。

    门 铃一响,四个人几乎同时跑出去迎接,把快递员吓了一跳:“啊!我是送快递的,我是送快递的!”

    爸爸年轻时在村里干农活,有一次弯腰除草,起身太猛,锄头 割伤了他的额头 ,至今还留着一道长疤。那道疤从眉骨斜着延伸上去,深入发际线。他挠了挠疤痕,笑着接过塑料袋:“我刚出来不久,咱家 是头 一次用这玩意 儿。”

    快递员扭头 跑了,爸爸把塑料袋拎进 家 门 ,走进 厨房去做午饭了。

    阳台上,外婆和楚天青正 在晒太阳。这里摆着两张藤椅,藤条编织细致结实,靠背软垫也不显旧。阳光落在外婆花白的头 发上,楚天青不禁看了外婆一眼 ,她的头 顶竟然没有一根黑发了。

    “你们 一家 人安顿下来了,我也放心了,”外婆闭着眼 睛说,“我明儿个就回老家 了。”

    “外婆,不多住几天吗?”楚天青小声问。

    “不了,”外婆睁开眼 睛笑了笑,“还是乡下舒服些,冷天不凉,热天也不燥。”

    妈妈在餐厅招呼:“午饭好了,快进 来吃饭吧!”

    餐桌上,摆着红烧鳊鱼、麻婆豆腐、青椒炒肉丝,还有一盆西 红柿鸡蛋汤。每一道菜都符合楚天青的口味,这一顿饭,她吃得心满意 足。

    吃饱喝足后,楚天青换了一身衣服,背起书 包,走去了同小区的苏浩宇家 。

    这一堂课上的很顺利,苏浩宇理解能力 极强,不需要 楚天青多讲一句话,苏浩宇就能掌握重点。

    课堂时间过得飞快,课后,苏浩宇还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酸奶,她和楚天青一人一瓶。

    楚天青干脆把自 己的作文素材本送给她了:“这本笔记,你拿着吧,对你有用。”

    “那你呢?”苏浩宇惊讶得闭不上嘴,“你也需要 这个吧,学姐?”

    楚天青摆了摆手:“没关系,我早就记住了。”

    楚天青正 坐在椅子上喝酸奶,苏浩宇忽然双手献上一个泡泡玛特盲盒:“学姐,这个送你,我攒了好久没舍得拆,里面有十二个手办,今天特别开心,就送你啦。”

    楚天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嗯,谢谢你啊……”

    虽然不知道盲盒究竟有什么用,楚天青还是收下了学妹的礼物,抱着盲盒回家 了。

    或许是因为才刚搬进 新家 ,楚天青的心里也没有实感,总觉得自 己好像在做梦,又像是漂浮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昨天和今天都过得太顺利了,太温暖了,她都快忘记自 己其实长期患有焦虑症了。

    她怀里还抱着学妹送她的盲盒,塑封还没撕掉,沉甸甸地搭在胳膊上。她从没见过这个东西 ,也不可能凭空梦见它。既然它还存在,那就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拥有了一个新家 。

    回家 后,气氛依旧轻松。

    外婆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眼 睛微闭,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

    妈妈坐在沙发一角,低头 在手机里翻看小区业主群的消息,她说,她想在同一个小区找一份保姆或者小时工的工作,离家 近,也方便她照顾女儿。

    楚天青点了点头 ,也打开了自 己的手机。屏幕一亮,她看见了纪明川的消息,是两个小时之前发过来的:“你搬进 来了吗?”

    楚天青回了一大段话:“嗯,早上就搬进 来了,爸爸妈妈和外婆都很开心。我还给一个高 一的小学妹补了课,她特别可爱,也特别聪明。课后请我喝酸奶,还送了我一个盲盒。”

    纪明川秒回:“听起来不错,不过也别太累了。”

    楚天青又问:“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我还不太熟悉周围的环境,你要 是有空,能不能带我在这附近转一转呢?”

    纪明川的回复速度总是很快:“我下午刚好想去书 店,再去一趟超市。”

    纪明川是否答应了楚天青的请求呢?楚天青略一思索,直接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在你家 小区门 口等你,十分钟后见。”

    这一次,纪明川并未秒回,楚天青又追问:“你同意 了吗?你还没告诉我,你有没有同意 啊?”

    “我正 在换衣服,”纪明川发给她一条简短的消息,“十分钟后,小区门 口见,不见不散。”

    楚天青把盲盒和书 本放在书 桌上,背着一个空书 包跑出了客厅:“妈妈,我和同学约好了去书 店,晚点回来!”

    妈妈回应道:“好勒,记得提前打电话,我等会儿开始做饭,别玩太晚了,六点前得回来!”

    “知道啦!”楚天青答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跑下楼梯,头 发在肩后晃动,心跳也在渐渐加快。

    她走过小区花坛前的石子路,又穿过一条马路,跑向了“桃源江畔”的巍峨大门 ,远远一望,纪明川正 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背着双肩书 包,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双手揣进 了口袋里,似乎是正 在等她?

    第50章

    楚天青一路小跑, 冲向纪明川:“嘿,我 在这里!”

    纪明川竟然也朝着她跑了过来,嘴里应着:“来了!”

    他们二人在半路相 遇, 楚天青忍不 住笑了出来:“你也跑过来了, 看起来很好笑。”

    纪明川的双手又揣回了上 衣口袋里:“你经 常说我 搞笑,其实我 只 是做了些很普通的事,说了些很普通的话……不 过,你爱笑,这挺好。”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时, 他的语气忽然有些别扭, 像是说得 太快了, 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偏过头, 目光落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上 ,不 再 看她。

    楚天青拉了拉滑落的书包带:“嗯,我 心情好的时候, 就会这样笑个不 停。”

    “那你尽量多笑点吧。”纪明川往前走了几步,楚天青也跟了上 去。他忽然又问:“现在还会焦虑吗?”

    楚天青抬头看他:“焦虑……偶尔还会有一点,不 过比以前要 好多了。”

    “以前是什么样?”纪明川低声问。

    “就那样吧, ”楚天青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 不 太记得 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楚天青心想,纪明川恐怕不 知道焦虑症躯体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不 想让他知道,也希望他永远不 会知道。

    有时候, 焦虑症躯体化会以“惊恐发作”的形式表现出来, 发病时, 会有濒死挣扎的体验感。而 且,患者 心里越害怕,症状就越严重, 甚至要 用控制癫痫的药物来辅助治疗。

    楚天青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书店是不 是快到了?我 已 经 看到招牌了。”

    纪明川加快了脚步:“就在前面,你想买什么书?”

    楚天青搓了搓手:“我 没有特别想买的书,我 就想随便看看,你呢?”

    纪明川“嗯”了一声,依旧走在前方:“我 想买几本教辅书。你要 是找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叫我 一声就行,我 也来看看。”

    那是一家占地面积很大的书店,透过那一扇落地窗,能看见店内环境明亮清静,书架一排排延伸到视野尽头,店员正在缓慢地整理新书,角落里还有几个年轻人背靠着墙,坐在柚木地板上 ,膝盖上 摊着一本厚重的小说。

    纪明川一脚踏进书店正门,楚天青已 经 从他身侧跑过去,比他更早一步闯进了店内。

    楚天青仰头向前望,目光在高大宽敞的书架上 来回打量,又转过身,环视四周。这里没有图书馆那么拥挤,却有不 少人坐在地上 ,或是椅子上 ,安静地看书,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楚天青小声问纪明川:“你们城里人是不 是经 常来书店买书呢?”

    纪明川走在她身后,听见这话,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也不 是,全看个人兴趣。”

    楚天青有些茫然,又有些疑惑,她自言自语:“啊,我 以为你的童年是这样的……周六,爸爸妈妈送你去上 辅导班,然后中午把你接出来,去外面的餐馆吃饭,可能是火锅,也可能是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然后带你去书店买书……周日再 送你去游乐场玩一天,如 果遇上 小长假,就去上 海迪士尼乐园,或者 香港维多利亚港湾。”

    纪明川笑得 更明显了:“可能真有这样的城里人,但我 不 是。”

    他侧过头,看她一眼 :“我 小时候,爸妈还没升副高之 前,他们也有空带我 出去旅游。后来他们工作很忙,把我 送去外公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外公外婆对我 挺好,也管得 挺严。我 确实上 过辅导班,练过书法和奥数。至于游乐场……倒是偶尔去过几次,没你说的那么……随心所欲。”

    楚天青双手交握:“这么说来,你和我 ,其实是没有代沟的?”

    “代沟?”纪明川淡然回答,“我 比你还大半岁,我 们能有什么代沟。就算真有代沟,那也是我 追不 上 你,不 是你落后了。”

    楚天青轻笑了一下。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顿时兴致高涨:“你知道我 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吧?我 没玩过电脑,也不 怎么喜欢玩手机,我 总是在山上 乱跑……可能是这个原因,我 体脂率比较低,肌肉还挺多的。”

    纪明川全然没有一丝迟疑,脱口而 出:“挺好的,那是好事。”

    楚天青继续往前走,走进了名 着区,周围不 少人正坐在地上 看书,她不 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看过这些书吗?”

    纪明川的目光从书架上 一扫而 过:“大部分都看过……小学时读过一遍,后来再 看,会有新的感受,但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楚天青迈出一小步,抬头盯着他的双眼 ,“你喜欢看什么书?”

    楚天青站定在纪明川面前。只 要 她再 往前半步,就会抵上 他的鞋尖。

    纪明川没有后退,也没前进,只 低头看着她,声线平稳:“我 喜欢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我 有两本,一本是老版,译文 精准,语言流畅,另一版是新版,我 翻了几页就看不 下去了。”

    他解释道:“老版的翻译风格是‘村里的老人坐在屋前聊天’这种平实普通的,新版个人风格太强了,是这么写的,‘村里的老爷儿们和老娘儿们又唠起嗑了’……”

    楚天青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么写真的不 行,好好笑。”

    她想了想,收起了笑容,认真道:“我 也希望翻译能贴近原着的意思,‘老娘们儿’这个词,乍一听就很奇怪,仔细一想,总觉得 不 合适,我 也不 喜欢。”

    纪明川又问:“你最喜欢哪本书?”

    楚天青的脑海中闪现了无 数书名 ,她随意回答:“我 喜欢很多书,特别是能让我 长见识的,比如 悉达多·穆克吉写的《众病之 王》,从医学、历史 和社会的角度讲述癌症的故事。”

    “嗯?”纪明川也很有兴趣,“讲了什么?”

    楚天青和他对视:“很难用一句话概括,但它让我 意识到,医学不 只 是治病救人,也是人与命运的搏斗。”

    纪明川刚想祝福楚天青“搏斗成功”,又忽然想起来,楚天青只 是患有强迫症和焦虑症,那本《众病之 王》讲的是癌症,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口快而 说错话。

    他改了个说法:“也许你将来可以考虑学医。”

    楚天青摇头:“不 行,我 有时候会手抖,这样不 能做医生吧?”

    纪明川依然看着她:“那就别学外科了,学心理吧,你读过那么多心理学的书,挺合适的。”

    楚天青笑了笑,又往前走:“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纪明川跟着楚天青走上 了二楼的教辅区。他转了一圈,很快挑中了两本书:《三十天冲刺语文 高峰》和《高考,赢在心态》。

    这两本书的书名 ,楚天青看得 清清楚楚。

    纪明川还是很想赢啊。

    楚天青点了点头,很欣赏纪明川这种一往无 前的闯劲。

    纪明川还问她:“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楚天青摇了摇头,纪明川随手又拿起一本《心理学与沟通技巧》,和他那两本书放在一起结账了。

    付完钱,他把那本心理学书递给楚天青:“对你的科技创新项目也许有用。”

    楚天青收下了这一份礼物:“谢谢,等我 从北京回来,我 会给你带纪念品。”

    纪明川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上 次你送我 的上 海药皂,我 放在我 的……浴室洗手台上 了。”

    楚天青笑意盎然,随他一同往楼下走去:“太好了,那是可以每天用的。”

    纪明川“嗯”了一声,又说:“我 只 用来洗手。”

    楚天青怔了一怔:“你和我 说这个干什么?你用它洗澡也行啊。”

    纪明川又“嗯”了一声,却没再 说别的话。他加快脚步,走出了书店,拐去了附近一家大型会员制超市。

    他在超市门口停下脚步,把他的副卡给了楚天青,楚天青连忙问:“那我 要 不 要 给你钱?我 听说过,只 有会员才能进这个超市,会员卡是按天算钱的。”

    纪明川随口回答:“不 用给钱,均算下来,每天的会员费……比一块上 海药皂便宜。”

    楚天青又问:“你怎么总是想着那一块上 海药皂?”

    纪明川忽然笑了,楚天青不 知道他在笑什么。她抬头看他,越想观察他的神色,他越是侧过头,避开她的注视。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街边行道树上 ,好像刚才一声轻笑只 是不 经 意的情绪流露。

    楚天青没再 追问,跟着纪明川走进了超市。她也拿了一个篮子,拎在手里,四处闲逛。

    超市里人声鼎沸,楚天青挑了一个西瓜,又拿了一桶炸鸡,想到晚上 可以边吃炸鸡,边吃西瓜,就觉得 自己真是幸福的不 得 了。

    纪明川的购物车已 经 装满了,楚天青没太注意他买了什么,他动作利落,大概是早就列好了清单。

    结完账,两人一同往回走。楚天青把西瓜抱在怀里,手上 拎着炸鸡桶,缓步走在纪明川身侧。

    天色渐渐暗沉,街上 地砖泛着一层金光。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交错着,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重叠。

    他们仍在闲聊,从小说聊到数学,从童年聊到未来,好像还有说不 完的话。

    楚天青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 ,可身边有人陪她谈天说地,她也不 知道时间为什么流逝得 如 此 之 快?只 觉得 天空忽然就变得 昏暗了。

    到了小区门口,楚天青对纪明川挥了挥手:“再 见。”

    走出一段路,她回头望去,纪明川还站在原地,双手拎着购物袋,一动不 动。

    她对他笑了笑,然后轻轻转过身,走进了薄暮的黄昏里。

    纪明川送给楚天青的那本书,其实还是很有用处的。

    接下来的一周,楚天青专心钻研自己的课题。她一边查资料,一边翻阅那本《心理学与沟通技巧》,书里讲了很多关于“同理心”和“交流策略”的内容。

    她按照书里的建议,把自己的课题思路重新梳理了一遍,又调整了生成文 本的表达方式,闻老师也夸她的逻辑更清楚了。

    秋意渐消,凛冬已 至,十二月的月考也如 期举行。

    楚天青再 次考到了年级第一,数理化生依旧是满分。她的科技创新大赛课题也顺利通过了初评,入选了省赛名 单。

    更让她惊喜的是,闻老师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闻老师知道楚天青一直对量子计算感兴趣,在微信上 问她:“知名 教授林知夏下周要 来省城大学开一场讲座,讲的是量子算法,你想不 想去听?”

    楚天青盯着这条消息,过了几秒,才打下一个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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