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朝的景帝陨落了。
这是一位广施仁义, 敢作敢为的帝王。直至离世前,还特意留下一道遗诏,让臣子们面面相觑, 再度犯难。
他说二圣临朝,共治天下的局面来之不易,朕身死, 天后仍在,诸卿需如信服朕一般去信服天后。
这可叫人犯难。
皇帝的确立了才不满半岁的皇长子萧祈安为太子, 可也在遗诏中说的清清楚楚,要皇太子满十四岁之后再登基亲政。
届时, 天后才有可能退位称一声“太后”。
有人想要提出质疑, 紧跟着第二道遗诏又掏出来——
“命中书令章佟为大相公、卫将军谢西楼为大将军,并列为辅政大臣,直至太子登基之后交还政权。有以下犯上、构陷天后者,予谢西楼先斩后奏的处置权。”
不仅群臣震惊。
老三老五原本还有歪心思,这会儿可全然没了。
大相公章佟虽支持天后执政,但为人一贯公正不阿, 不偏不倚,群臣们跟着他是信得过的。
可这位老相公今年已有七十,在先帝一朝就白发满头, 如今新帝又死了,指不定还能撑个几年。
到时候, 辅政大臣就剩个北府军头子谢西楼, 那还不成了天后的一言堂?
他们不愿信任天后虞明泽,明泽却愿礼贤下士。
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伤里。
这个王朝有如今的安定,是萧珩付出了生命,是她与两位妹妹耗尽力气才得来的。她不能一蹶不起, 就此让之前的心血白白流失。
那样,她无颜面见夫婿。
也无颜面对大晋的万千子民。
明泽住进了帝王寝宫承德殿,亲手写了一册诏书,递到章佟手上,笑道:“诸卿担忧时日一久,我不能按照遗诏所说,还朝于太子,所以才不肯真心为政。今日,这诏书便是我的保证,还请大相公做个见证。”
“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泽愿担万民之盼。”
章佟瞥见诏书上不留一丝退步的承诺,略怔了怔,肃然起敬,对着明泽躬身一礼。
“老臣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没什么好怕的,愿随天后走一遭,看看如何叫大晋变得更好。”
……
虞明瑾升了偏将军后,给说媒的人就又多起来。如今新帝病逝,天后掌权,谁都知道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弟弟,门前越发没个消停的时候。
西院如今换了新地方,住距离皇城最近的茂德坊。
大房和三房两家挨着,各自开了门,中间又是互通着以花园相连,连吃喝也如从前一般,还走公中大厨房。
大太太磨了两年性子,也算明白事儿了。知道明泽和明月如今绑的紧,两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谁也不能落下谁。
对于女儿掌权执政,她除了诧异,更多则是迷茫。
她不明白……寻常女人死了夫婿,多是泪涟涟地守寡带孩子,为何明泽竟一窜窜到了至高位,掌管着天下的生杀予夺。
她的姑娘,竟也有这般心思吗?
大太太越发看不懂女儿。但好在,她不是个钻牛角尖为难自己的性子,想不通的,便丢去一边。
这会儿,明瑾的婚事才叫她操心呢。
原先有意向的人家没几个好的,明瑾不要,她便也利索拒绝了。可今日登门的竟是王尚书的夫人,就叫大太太有些意动。
王尚书执掌兵部,为人中正,此番因积极配合天后掌权,有望升任去统管枢密院。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西府宰执,从前公爹也不过做到这个位子。
大太太有心结交,这回却不单单为明瑾,也为明泽和全家多个保障。
虞明瑾下值回来听过,瞧一眼伺候婆母用茶的青杏,摆摆手道:“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并称东西二府,分掌军政大权,太太这时候与王家结亲,是要将姐姐架在火上烤吗?姐姐如今是执政者,若一味结交姻亲做大势力,日后归还太子政权,恐怕不美。”
至于如何在不拉帮结派的前提下,处置好政务,安定人心,那便是大姐姐的本事了。
她一贯擅长这些,明瑾自认没有这个脑子,不该瞎操心。
说完该说的,虞明瑾拉着青杏坐在自己身侧,正视大太太道:“母亲,虞家不能再去更高的地方了。日后,我也只打算与青杏相守。她才有身孕,您一屋子的丫鬟,若是眼里没活儿,我便替您寻几个好的来。”
大太太一怔,她是真没听说这事。连忙问青杏:“真有了?”
青杏点点头。
大太太急了:“你这丫头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几个月了?也不知坐没坐稳……宋妈妈,快、快去请太医来。”
见婆母忙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青杏对着明瑾笑了笑。
有大爷愿意体贴,这日子倒也有些盼头。
隔壁院子里,三太太也在为着婚事发愁。
虞明澈这小子实在能藏。打去岳麓书院读书起,便对恩师蔺先生的孙女儿蔺宁动了心。
可他偏偏一个字不透露,等高中探花,又在翰林院内编修一年,这会子才被调入中书门下出任从七品的左司谏。司谏主管督察吏民过失,讽谏规谏,与翰林院编修虽是同一品级,上升路径却大有不同。
虞明澈也是这时候,才敢跟三太太提出去蔺家提亲的事儿。
三太太听得满头雾水,问:“你喜欢人家姑娘,蔺先生可知道?那姑娘可曾察觉一二?”
明澈摇摇头,像个呆头鹅。
三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都不知会,就敢闷头考啊升啊的,回头人家姑娘嫁人生子了,他哭得鼻涕掉嘴里都没用!
三太太实在嫌弃,连忙亲自盯着备了份纳采礼,下聘书,再请了媒人前往湘州。
好在,蔺先生那头是愿意的。
他年纪大了,蔺宁的父母却因病走得早,叫他一把年纪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孙女儿。
虞明澈性情好,学问好,人品也贵重,虽说虞家如今门第过高了些,可孙女儿的婆母却是清流周氏出身。
那是他的老友了,那家人除过好吃了些,门风绝对清正。
蔺先生心生欢喜,备了二两小酒,好好喝了一回。
孙女儿嫁去建康,他这把老骨头倒还硬朗,便也跟着搬去建康城,为孩子们撑撑腰吧。
……
虞明月最近闲来无事,命人折腾半晌,搞出几幅麻将和扑克牌。
宁国公夫妻俩甚是喜欢麻将,拉着几家武将支摊子;
三太太带着七姑娘也会玩儿扑克,明月教的二十四点游戏,小姑娘很是上手。
至于送去宫里的两幅,却没怎么动过。
这次进宫一趟,明月才发现,大姐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萎靡不振。
上月,她才命户部重新彻查人口,丈量土地,一步步进行温和的土地改革。
另一方面,又抓紧重组盐铁司,将举国茶、盐、冶炼、矿产四项单独列出来,出台新法度,其税收也需每年由盐铁司和度支司双重核查。
最重要的是,她还将立女户的条件放宽,并允许豫章胡氏创建华林书院,专供天下致学女子入学就读。
这每一项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大姐姐却笑说,能顺利施行新政,多亏了惠帝和景帝在前严查严打贪腐。
虞明月看着那副笑容,忍不住想到,将来若是小糖兜继位了,可还能延续这份对天下女子的“善”。
虞明泽比起从前,似乎越发容易猜透人心所想。
只是对着妹妹,她不愿藏着掖着,还如从前一般笑着刮了刮明月的鼻子:“别瞎担心了。糖兜的乳名是你亲自取的,又在我身边养大,还没自信将他养成好男儿吗?”
虞明月望进那副熠熠生辉的眸中,不禁笑起来,抱着明泽不撒手。
大姐夫死了,却的的确确还活在大姐姐心里。
所以,她只要心气儿没散,无论何种境地,一个人也能活出两个人的精彩。
虞明月彻底安下心,回了宁国公府,衣裳一换门一关,跟漱玉咬金她们打起麻将来。
这些日子,二爷借着跟她学打扑克牌的名义,总是一打打到深夜,顺势就赖在榻上不走了。
成婚将满两载,除过外出打仗,宿在军营和小书房的日子,二爷都本本分分睡在那方小小的弥勒榻上。
她要寻人换一张,二爷也从来不肯。
明月心里什么都明白,也知道既然做了夫妻,就没有一直分床睡的道理。
索性,就顺势让谢西楼上了榻。
她是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二爷……似乎不是那个打算。
有好几回,她都感觉出二爷拉不住闸了,谁知他却翻身下床将烛火吹灭,哑着嗓子要她先睡,自个儿去净室冲凉水澡了。
虞明月思来想去,只能默认谢西楼不大行。
八月的秋老虎还带着十分燥气,谢西楼从军营回来,照例在前头洗干净了,换上一身舒适常服,才转身去了正院。
趁着明月不在,他鬼鬼祟祟摸进稍间,开了妆镜前的莲花匣,将一包什么东西嗖地塞进去,连忙阖上。
稍间的窗半开着透气,因而漱玉站在外头浇花,轻易就看到了姑爷的举动。
她也不吭声,等到后晌,虞明月和崔元真妯娌俩从外头打马球回来,才悄悄将这事儿说了。
“说不准,是姑爷给姑娘藏了什么惊喜呢。”
三个人笑笑闹闹,凑到妆镜前头开了匣子。
却是一只脂粉囊,里面只装了十几只半透明有弹性的皮套,形状像是军中用的水囊,大小却要小许多,也不知二爷拿这东西做什么?
咬金有时回家,能碰上大妈妈和爷爷在杀猪。盯了半晌才不确定道:“姑娘,这好像是猪脬……”
虞明月耳朵尖通红,早已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天杀的,偷偷摸摸搞出十几个套儿,放在她梳妆台做什么,生怕丫鬟们看不到吗?
她挥手撵两人:“说不准是二爷出征用的,别闹了,去小厨房要几盏酥山来,我有些热得慌。”
晚上,谢西楼从外头才回来,便瞧见明月盘腿坐在榻上,直勾勾瞪着他。
那眼神就像狸奴挠人,直叫谢二心痒痒。
他笑着凑上前,问:“二奶奶闲着无趣,我陪你打扑克?”
明月哼笑,将锦囊里的东西丢到他面前:“也不知二爷是想打哪门子扑克?”
谢西楼就不知脸皮为何物,笑着将东西一把子捞起来,去寻水泡着:“看来二奶奶知晓这好东西,那便好办了。”
“我请教过几位京师有名的女医,她们都说,这高门大院的贵女们嫁人过早,身子还没长开,最是容易陨落在生产一事上。即便侥幸熬过去了,于身体上也有各种亏损,吃足了说不出的苦头。我实在怕你出任何差池,便一直没敢……”
“后来,跑的次数多了,有一位女医便推荐我用猪脬制出此物,说只要我不嫌碍事,便不会叫二奶奶怀上。”
谢西楼笑着坐下来,看向明月:“我心想,我有什么碍事的,还得看二奶奶嫌不嫌弃才是。你说呢?”
虞明月没想到,他一直忍着竟是考虑到这些。
谢西楼口中的所谓“女医”,因擅长看的都是妇科,地位便一贬再贬,与下九流同属一个行当。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肯屈尊降贵,多番亲去请教,且事事以她为优先,虞明月怎么会不动容。
她与谢西楼对视好一阵儿,轻声问:“二爷这些日子可有被人笑话?”
谢西楼逗她:“我怕也只怕二奶奶一人,谁敢笑话我?”
明月果真被逗笑了。
扬手推了他一下:“你泡的东西……”
说完,她自己也害羞起来,侧过身不看谢西楼。
谢西楼听明白了,盯着明月看了两息,转头去取温水泡开的玩意儿。
柔软的猪脬撑开,可以撑到很大幅度,有些像明月那个世界的气球,质感却不大相同,厚度也更为轻薄些。
谢西楼握着这东西,凑上来低声笑问:“二奶奶,今夜果真愿打扑克?”
虞明月抬眸瞪了他一眼,眉目间有从前未有过的风情。
于是,两人开始打扑克。
洗牌,发牌,磨去好一阵儿功夫,声都磨软了,开打。
谢西楼三带二来势汹汹,却没想到明月并非这时代的女儿家,不会完全循规蹈矩,留了钓饵骗他上钩,一点点咬紧。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在炸弹和一串链子中,圆满结束了这局势均力敌的扑克。
榻前烛火微晃,隔着一层纱帐,光线柔和温馨。
明月躺在榻上,想了想,侧目看向谢西楼:“二爷,我如今的确很喜欢你,但还没到愿意舍命生孩子的地步。大姐姐那样好的身体,生小糖兜又顺,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一遭,我实在害怕。”
谢西楼将人搂过来,直言:“我比二奶奶更怕。你不想生,我反倒松了口气。”
明月又问:“可父亲母亲那里已经有意,要你年底就承袭爵位。到时候如何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他们为国事和军营操心了大半辈子,如今好容易卸下担子,可以去游历名山大川,才不会再管儿女事劳心呢。”谢西楼侧过身,看着她笑道,“明月,没人能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也不行。你放宽心些。”
虞明月的心忽然就完全落定下来。
她往谢西楼怀里又靠了靠,闷声到:“谢二,我好像又多喜欢你一点了。”
每天,都比前一天多一点点。
谢西楼笑得很不值钱的样子,揽着明月的肩,亲了她额头一下:“虞五姑娘愿意赏脸,我求之不得。”
何其有幸。
他心尖上的那轮明月,终于也愿照亮西楼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