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 东宫的气氛比往日更活跃些。
太子妃的身孕已满三月,胎象安稳下来,人也能吃得进去东西不再吐的厉害了。太子这几日除过去宫宴上露露脸, 几乎全天都陪在身边。
太子不过来,虞明笙却想着法儿派人去给他送温暖。
今日是一盏去火的梨羹,明日是补身的乌鸡汤, 叫太子殿下心中生出一丝丝愧疚来。
正月初三,萧仁光主动过来她院子, 说:“初七人日宴,太子妃有着身孕不方便出席, 便由笙笙随孤一道去, 也好给你解解闷儿。”
虞明笙惶恐问:“那张侧妃……”
太子蹙眉:“她代太子妃出席了除夕大宴和家宴,足够风光了,还不敢忤逆孤的意思。”
明笙羞怯笑着点头,倚在太子肩膀上。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倒方便了她往外头递消息。
新春宫宴分为好几轮,七殿下和大姐姐自然要出席每一场, 除此之外,初七那场“人日节”大宴,还有被陛下亲自点名的五妹妹一道参加。
保险起见, 宫宴那日,虞明笙只带了打小就伺候的丫鬟小桔。
酒至酣处, 席间一片和睦, 歌舞升平。
明笙给小桔递个眼神,丫鬟会意,擎着一壶好酒退下去。趁着太子爷被人团团围住,应酬不过来, 小桔连忙拐道去了虞明月的席位边,将一壶酒水连同压在底下的字条一并奉上。
她垂着头,如蚊子哼哼:“五姑娘,三姑娘说这酒入味,请您一并尝尝。”
说完,连忙直身走远了。
虞明月今日独身赴宴,反而没什么人注意这头。她浑不在意地吃吃喝喝好一阵子,这才借着口干饮酒的时机,悄无声息将那字条藏在袖中。
及至午后,宫宴方才作罢。
虞明月挽着明泽一道出了宫门,坐上王府的车驾,将萧珩撵去后头那辆国公府的马车上。
见四下安全了,明月将字条递给明泽。
明泽才瞧了一眼,瞳孔骤然放大。待仔仔细细看完,便顺手将马车上的香薰炉子打开,盯着字条焚干净了,这才盖上盖子。
“三妹妹托人送来的?可能保证消息是真?”
虞明月答:“是自小在三姐姐身边伺候的小桔借机送来,我瞧过三姐姐的神色,当是真的。”
虞明泽闻言便蹙起了眉头。
东宫夫妻俩本就是两条心,檀家闹出这样的丑事,倒也不算稀奇。这事儿可以暂且压着,日后拿来当作压垮萧仁光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檀家伙同赵家、宋家一道贪墨的账目上,为何会是郑奇签字画押?
咬金的父亲莫非早就认识宋家人了?
明泽斟酌着用词,试探问:“五妹妹可知道,咬金家中这门生意何时做起的?”
虞明月在大宴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见大姐姐与自己思路类同,神色也严肃起来。
“咬金原叫郑大妹,她双亲本是凉州武威一带的行脚商,以往做过最远的生意也就是到洛阳,后来咬金七岁那年,不知他们得了什么机缘,竟能带着一家老小迁来建康城落户。”
虞明泽听到凉州,脸色已经不是很好。
先前五妹妹说起过,咬金父母主要贩卖老家凉州武威一带的酒水、熏醋和秃头麦之流。
这秃头麦,便是凉州驻地将士们的主要口粮。
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事关重大,一时不敢宣之于口。
有些话不方便在车上讲,到了王府后,立马打发王爷去寻薛神医用药针灸,姊妹俩则关起门来说几句交心话。
萧珩是一脸郁闷地走远了。
明泽想了片刻,正纠结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突兀。
明月忽然问她:“大姐姐记不记得,孟氏父子南凉一战,是被困三十日缺少粮草辎重而败?”
虞明泽被妹妹提醒着,想起的确有这么档子事,心头越发寒凉起来。
莫非,连宁国公夫人的母族都深受其害吗?
她不再犹疑:“五妹妹可还记得车骑府日后的下场?”
明月当然记得了。
崔家于姑臧城灭门,就是让她在评论区暴走的直接原因。
那时候,她只忙着质疑,为什么跟女主关系好的人最后都落了个悲惨下场,女主看似赢了,但细究起来,好处似乎全落在了男主一人头上。
而今,听大姐姐重提往事,虞明月忽然福至心灵。
“若是……连崔将军一家全员战死,都是被檀、赵、宋三家设计好的。那太子殿下在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儿呢?”
她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虞明泽原本觉得萧仁光这个人只是不适合做郎婿,他毫无仁义之心,更从未念过身边人的好。
可如今看来,因为莫须有的污名,要致虞家于死地的是他;
一心设计害死崔家满门的亦是他;
纵容身边重臣贪腐,啃食人血馒头的更是他。
明泽有些疑惑,为何前世她百般聪明,竟丝毫也未曾发觉萧仁光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根本就不配做万千子民的储君。
虞明泽睁开双目,语气冷淡中透着一股子狠意:“近十余年间,西北一带战事总无应援,粮草辎重每每都要出岔子,到不了边防将士手中。想来,这些饷银的去路定然会留下一些痕迹,若有心去查,也能顺着蛛丝马迹扒他个干干净净。”
“五妹妹安心,前世犯过的错,姐姐决计不会白白受一遭。朝中能与檀、赵、宋三家私下往来的官员,我心中已有名目。待我写出一张单子,还得要妹妹帮着添补几笔了。”
这是两人头一次将话挑明了说。
虞明月也没再多解释,紧紧握着明泽冰凉的双手:“大姐姐,咱们都在,这次会不一样的。”
……
夜里又下起了雪。
明月从噩梦中惊醒时,口中竟喊着谢西楼的名字。
原著中对宁国公府描述不多,即便有剧情涉及到,也多集中在执掌五万北府军的宁国公谢辞身上。
谢西楼在里面几乎是个隐形人。
因而,明月并不知道,谢西楼原本的结局是如何。
他们俩相识将满两年,成亲也快要半年了。虞明月自问向来能够掌控得好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决定嫁给谢西楼时,也打的是相敬如宾、和睦共处的主意。
可不知何时起,她似乎对谢二有了更多的期待。
戎泸二州在宋时文手里时,大理国安静的像只猫儿。
如今宋时文刚来京中赴任,西南便想着法儿将北府军调出城去。她既担心京师重地有人包藏祸心,又有些担心……
谢西楼会被有心人算计,遇到危险。
“唉。”
虞明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儿晚上是咬金值夜,从外间举着油灯进来,揉揉眼睛笑道:“姑娘做噩梦了?怎么喊得还是姑爷的名儿?”
虞明月听出咬金在笑话,轻轻拧了她腰上的肉:“坏丫头,怎么,我还不能梦到暴揍二爷一通了?”
咬金是长了痒痒肉的,笑着连忙躲开,回头调侃:“依我看呐,姑娘就是想姑爷了,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烛光远去,稍间内重新恢复为一片晦暗。
明月躺在榻上,莫名想起谢西楼在大雪夜落下的那个吻,心上没来由的一阵发烫。
她似乎,真有点想他了。
……
宋家在京中买了一户大宅院。
虽比不得顶顶富贵的公府王府之流,但在刚擢升进京的小官中,却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富贵。也没听说过戎州有油水啊,怎么宋副相才一回来,出手这般阔绰?
官宦人家,心里再多嘀咕,面子上还是装得过去。
郑五郎哼着小曲儿从宋家角门出来,心里头别提多美了。
两个老货怕是听了大姐的撺掇,竟瞒着他卖了房跑路去。也是他吉人天相命不该绝,这时候碰上了宋家贵人,还是从前与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大官儿呢。
郑五郎觉着,他怕是要自此走上发财路了。
他老子娘走得早,那时他都不满三岁,怎么死的都记不得了。
只是那位姓宋的大官说,与父亲从前同做凉州生意,想重拾旧业,该给的方便都会给,他便满口应下了。
未时一刻,郑五郎抵达官署,打量着按照宋老爷的指点,兑换通关市券和过所之类的文书。哪里想到,办差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他半晌,才神色古怪道一声“死人办不了”。
郑五郎勃然大怒,追问为何。
那人却不肯明言了,只道:“你且回去,瞧一眼你家中的人户簿便明了了。”
本来嘛,大晋朝商户要按规矩走流程,人户簿是无论如何也得递上来的。
郑五郎咬咬牙,决计请宋老爷帮个忙,寻到那反了天的老两口,顺带将本就属于他的东西都夺过来。
虞明泽这头进展飞速。
有她和明月把关,一份贪腐人员名单交到了七殿下手中,暗中派遣人手调查起来。
多亏了萧珩如今执掌着铨曹四选,在各地中下级官员中有些耳目,此事进展便有如神助。
凉州的人顺藤摸瓜,查到那郑家背后的行脚生意的确古怪,走量巨大,数年前在洛阳城中倾销一空,走的还是洛阳姚氏的门路。
除此之外,名单上的官员家眷们,或多或少都沾染了印子钱或私盐中的一项。
想来,檀家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拉拢腐蚀朝廷官员,结党营私的。
虞明泽听得越多,越是心惊。
“殿下可信我?我从不知,这事儿竟还与老太太的母家有关。”
萧珩眼疾手快,扶住明泽没叫她蹲身行礼,只蹙眉道:“我一直深信王妃,才敢将这些毫无保留的说出来,是王妃不信我罢了。”
虞明泽一时语塞,也不好说是前世被萧仁光的疑心折腾,才成了这幅惊弓之鸟的样子。
萧珩也不跟她计较,无奈道:“罢了,王妃打小就是这副事事算清楚的模样。只要我不与你分得太清便是了。”
明泽压着心头那点异样:“殿下查清了真相,可寻到足够的人证物证?等到这些蛀虫蛀空了国本,大晋又还能屹立多久呢?”
“殿下,若有把握,是时候向陛下禀明太子的所作所为了。”
……
宋时文发现了郑五郎“已死”的事情。
这件事不难查,查到最后,发现背后有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影子,宋时文便知不妙。
他一贯谨慎,当即走了一趟骠骑将军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檀宗霆。
檀将军很快就得了凉州那头的眼线来报——
他们被人查了,郑家已经完全暴露。
武威郡的主簿是赵家的人,询问是否要一把火烧去当年遗存下的文书。
檀宗霆却不慌不忙摆了摆手,示意各处眼线照旧,自个儿骑着快马,走了一趟东宫。
只烧了物证有什么意思?
皇帝病了,也老了。
趁着北府军主力不在京中,他要“请”太子殿下先发制人,逼宫上位。
第32章
东宫这头, 太子却被檀宗霆的话惊到了。
他是对父皇有几分不满,也不认为七弟这样的病秧子就更适合做储君。可即便他有一肚子弯弯绕和小伎俩,却从没想过要对亲生父亲兵刃相向啊。
想起少年时候挨的那些打, 他便生不出半丝忤逆父皇的心来。
萧仁光从震惊,害怕中回过神,蹙着眉头看向檀宗霆——这个名义上的岳父。
位高权重的骠骑将军, 究竟是何时起了这份心思的?
一贯自傲的太子殿下这时候才知道后怕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养虎为患。
难不成,檀家还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萧仁光紧盯着檀宗霆的表情, 问:“将军要我逼宫上位,就不怕百年之后, 史册上将你我骂个狗血淋头吗?”
檀宗霆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这帝位终究要改姓, 到时候也少不了史官辱骂。他若在意这点事,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嘴上,他还是如往常那般糊弄着:“殿下应知成王败寇的道理。今日若不能狠心抢夺先机,只怕七殿下那里就要拿着我们的把柄做文章了,若昔年旧事一并都捅出来,陛下震怒之下, 殿下的储君之位还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了……”
萧仁光垂下眸子,眼皮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孟家南凉一战, 是檀赵两家瞒着他先斩后奏的。但当年那一笔的确敛财不少,为他拢了不少人心, 自尝到甜头以后, 他便默许檀赵两家又拖了宋时文下水,继续为恶。
反正,作恶的都是底下人,他哪里能一一管得住。
这次逼宫当也是一样。
檀宗霆是老狐狸了, 哪里看不出这草包的心思,藏起眼中的讥讽,躬身淡淡道:“殿下若是狠不下心,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待他日事成,再请殿下移步出这寝殿吧。”
他说完,丢给贴身伺候的中官一记眼刀,揖手出了门。
刘常侍触及那目光,不由缩了缩脑壳。
怕是从今日起,寝殿守卫就得加强了。除过彝斋、小书房新益堂,殿下也……不宜再踏出门一步。
……
二月初三,赶在春闱开场前,萧珩进了一趟宫中。
晨起卯时便出门的,一直到后晌宫门快要落锁才归家。他脸色阴沉,对宫中的事情只字未提,外头却隐隐有了风声,说陛下因不满七殿下恶意挑事,勃然大怒,命他归家反省半月。
半个月,算是给檀赵几家留足了时间。
萧珩一直板着脸进到后宅,见了明泽,才终于卸下心防,疲惫又温柔地笑起来。“王妃久等了,父皇已经下达府内禁闭的口谕,明日一早也该派人通知宁国公府,等着好戏登场吧。”
虞明泽关心地多瞧了两眼,见殿下没什么异常,点头应声。
次日卯正,东海王府统管后厨采买的人便去了一趟西市。
王府每日饮食里头,主子们用的都是自家庄子上送来的新鲜肉菜,下人们的口分则是选了店家长期供应的。
今儿要去的孙家菜店,也做宁国公府的生意。
案板上那点儿事,也没人会偷听,消息就穿插在里头递了出去。
虞明月当机立断,请大嫂崔元真一道去了一趟藏春坞。
国公爷与孟夫人正在后头园子里对练过招,听说两个儿媳妇过来,连忙搁下兵器,换了身衣裳前往正院。
四人坐下来,三个都是习武的,不习惯身边时刻有人伺候着,丫鬟们奉了茶便退出去。
虞明月平心静气,将东海王府这阵子查到的事情一一挑重点讲了,见孟夫人神色越发严肃,又善解人意补充道:
“大姐姐说,宋家被檀赵两家吸纳,应当是在南凉一战之后,那会儿他们已经想法子在洛阳将赃银倒手了。母亲,孟家的事……宋时文应当还是没有参与的。”
孟夫人气得攥紧了拳,牙根子里挤出话来:“呵,即便他没有谋害外祖父与舅父,这些年不也为虎作伥,不知害去多少边城百姓和将士性命。”
她恨不得提枪登门,亲手了结了宋时文。
虞明月低声:“母亲别急。七殿下早就寻到人证物证,已秘密呈禀给陛下了。”
联想到这两日朝中的流言,国公爷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引蛇出洞?”
虞明月点头:“还请父亲与崔将军配合演一出,等他们露出马脚,再行善后。”
这也是今日为何要叫崔元真一道来听。
她是崔家长女,与谢长简大吵一架,愤愤之下回了趟娘家,不会引起多少人注意的。
至于宫中,想必殿下与大姐姐已经有了安排。
……
二月初九,春闱开考当日。
诸府衙为礼部让道主持这场会试。今年的主考官有四人,以进士出身的大学士荣侍郎为首,主持这项全大晋举子们瞩目的礼闱。
同秋闱一样,春闱也分为三场试,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日和十五日。举子们需要在号舍内完成四书文、五经文、次场考论、以及诏诰表等公家奏文。
虞明澈今日也要参加春闱。
隔壁东院的这回倒是没再闹出什么动静。先前,明璋背后搞小动作毁了大房姻缘,被四太太当个甩手掌柜,甩到了四老爷和老太太跟前。四老爷到底没忍住,给了明璋一巴掌,要他滚回书院去了。
至于老太太,也不知人老糊涂了还是如何,竟想借着这档子事,亲自给明瑾和明澈两个孙儿挑新妇。
大太太和三太太哪里肯应,装病将上门传话的钱嬷嬷打发了。
哎呀,这不跟老太太一块儿过日子就是舒坦呐。
大太太通身舒畅,连带着看青杏这丫头都顺眼起来。到底是儿子指名要的人,只要他喜欢,只要姚老太不插手。
程氏竟觉着也不错。
眼瞅着三房的明澈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那明月两口子也帮衬了七殿下不少,大太太总算通了人情世故一回,派贴身伺候的嬷嬷走一趟,给明澈送了年糕和粽子。
年糕寓意“年年高升”,粽子则取“高中榜首”之意。
三太太对孩子们从无束缚要求,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反倒被程氏那嬷嬷唬得一愣一愣的。
虞明澈见状笑弯了眉眼,接下两碟子吃食,真心实意道谢:“借大伯母吉言,待春闱高中之日,也该是大哥哥西南大胜归家之时。到时,咱们家中再一道庆贺。”
午时正刻,贡院大门沉沉阖上,落了三道锁。
午时五刻,已经卸任宰相的赵蕈亲自出马,借口陛下与太子殿下有春闱相关的要务公布,将朝中四品以上文官滞留宫城内。
春闱可算建康城的大日子。
这九日里,若没什么急情大事便都需给举子们让道。因各地的举子们都要赶在二月前入京,建康城内防卫虽有加强,人手却并不足。
最终,是陛下拍板了抽调禁中戍卫去巡城。
午时六刻,城门交接班时分,檀宗霆手下三万人马秘密从京郊赶来城西,换上了北府军的“黑虎旗”,佯装大捷归京。
西城门今日本就被换了班,是檀家自己人把守。
于是,大军悄无声息入了城门,一部分直逼宫城,另一部分则悄悄分为几路,将东海王府、宁国公府、车骑府、靖安伯爵府等王公府邸团团包围。
同一时间,中书门下官署落锁。
一帮老大人们这时候自然反应过来,赵蕈与檀宗霆怕是起了反心。可文官能做什么?只有几位不怕死的谏官,隔着厚重木门据理力争,将檀赵两家骂出朵儿花来。
年将七十的直臣老宰相忽然开口问:“有谁见过宋副相吗?”
宋时文此刻正跟随在檀宗霆身边,带刀直逼帝王所在的承德殿。
自上次归京大捷,骠骑将军被封为广平候之后,陛下便恩准唯檀将军与宁国公二人可以佩刀入殿前。
此刻行至寝宫,却实在不妥。
檀宗霆浑不在意,笑道:“禁军也并非全然拧成一股绳。策反的那几人即便不出力,只拖住外头,也足够咱们擒贼先擒王了。”
宋时文到底是文臣,哪里见过这场面。
只好腿肚儿发颤跟上,心却说,咱们不才是贼子吗?
檀宗霆早有耳目来报,说老皇帝的身子前年便已垮了。不然,也不会借着杨淑妃被投毒一案肃清朝纲,又牢牢把控住撰写起居注的人手。
他拔刀喝退殿前太监宫女,一把推开大门,打算亲自确认一番。
已经将要二月中旬,殿内的火龙却还烧得奇旺。
帝王躺在榻上,背后靠着大迎枕,在明黄中衣映衬下显得脸色枯黯无比。虽然没咳没喘的,明眼人却瞧得出来,的确已是行将就木之人。
檀宗霆笑起来,一脸猖狂:“听闻陛下病重,已是咳出了血,臣特来探望。”
他腰间佩刀已经出鞘,就这般直挺挺地站在龙榻前,自上而下俯视着帝王。
老皇帝却不急不躁,淡声问:“卿家中世代武将,为何要贪取边将军饷?”
檀宗霆冷笑一声:“陛下还记得臣乃武将世家?那定然还记得太祖入京建立大晋时的承诺吧?昔年王马共天下,你萧氏一族也曾承诺若问鼎江山,这山河便有檀家一分。可如今呢,连个大将军之位都一直未曾兑现。臣不过取用一些金银之物,陛下竟也不肯吗?”
老皇帝道:“太祖从未偏颇一人。昔年孟、谢、崔、檀四家全力追随,萧氏一族善待至今。檀宗霆,比对宁国公和车骑将军,你还不知自己差在何处吗?”
檀宗霆听到这句话却生出几分恼意,一刀将桌上茶具劈成了两半,砸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谢辞和崔放,那就是两个孬种!北府军若在我手,这天下早便易主了。”
帝王笑起来,叹息一声:“你当真不知朕为何不肯再予高位吗?你这心养歪了,早已不知高位者该有的仁义之心,对百姓来说便是天大的坏事。”
简而言之,他是不配待在大将军的位子上。
檀宗霆家中有祖训,的确提起过“仁义”二字,可他浑不在意,也不愿再听老皇帝的苦口婆心。
他回首,叫宋时文将笔墨备好,提了刀架在帝王脖子上,逼着写禅位诏书。
还特意要求,萧仁光继位的同时,便要以太子妃腹中的孩子为皇太子。
老皇帝心头一动,问:“你怎知,太子妃腹中就是皇孙?”
檀宗霆扯着嘲讽笑意:“陛下这多年来见识了不少宫闱手段,难道还不懂吗?即便不是,他也必须是。”
帝王终于露出十分失望,闭目道:“朕念在你祖上丰功伟绩,本想给你一次机会。”
“可你是当真该死啊。”
话音落,利箭破空声响。
檀宗霆还在大笑,便被谢西楼一箭射穿了脑门。
第33章
檀宗霆倒下时, 脑袋上的箭羽还在轻颤。
谢西楼从外头进来,穿着一身宫中内侍的圆领袍,鹿角长弓在手, 向榻上的老皇帝问安。
帝王摆摆手:“朕就知道你小子能及时回来。西南那边如何了?”
“西南之乱不打紧,这些年宋时文打理戎泸二州,大理国应当收了不少好处, 因而才想以四处作乱拖住北府军回朝。好在,出征前靖安伯给了一批火器, 那迅雷铳一气连发十八弹,大理主力又被我们包了饺子, 哪儿还敢接着闹呢。”
谢西楼说着, 召来两个同样乔装打扮的精锐,将檀宗霆的尸身先抬出去。
这里到底是帝王寝殿,血腥气过重,对陛下的病情恢复也不好。
老皇帝倒不在意这些,就着中官的手将汤药喝了,抬眸吩咐谢西楼:“西南安定便好, 宫里叛变者是少数,交给崔放和五路牙门将便能应付,你带大军快去东海王府和国公府驰援。朕怕檀宗霆会对老七下死手。”
“是。”
“另外, 所有涉案之人都先关押起来,其后交由大理寺和审刑院公审。”帝王咳了数声, 未曾遮掩唇角血迹, 叹道,“趁还有时间,朕要将背后的蛀虫们一个一个都给揪出来,还百姓一份清明。”
从宫中一路快马飞驰, 赶到东海王府,便瞧见外头围得水泄不通。
檀宗霆手下的弓兵已经准备好火箭,只等一声令下,便火海里烧死七殿下一家。
谢西楼瞧见他们耀武扬威地顶着北府军的“黑虎旗”,心头一阵火大,嘱咐身边精锐:“陛下只说了阻止内乱,可没说不许揍他们。晚上带回大营,你们好好练练。”
精锐们眼中跃跃欲试,闪着兴奋的光芒。
人人都说北府军天下第一,檀将军的兵却从不服气。
今儿晚上就叫他们知道厉害!
谢西楼的枪头挑着檀宗霆的人头,手中高举着圣旨,一声令下,那些叛军便被包围起来。
见到将军都已经被射杀,底下人一脸灰败,束手就擒。
谢西楼担心国公府也被那些人用火箭对付,连七殿下都没见一面,隔着大门冲萧珩夫妻俩招招手,快马回了宁国公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边情况却是反的。
宁国公府占地巨大,平日里人不多,可今儿却跟个聚宝盆一样,从里头源源不断涌出北府军来。外头包围他们的兵马不过一千人,宁国公生生放出来三千人手。
也不知这一晚上国公府里头得多热闹!
宁国公府府门大开,国公爷和孟夫人都穿了软甲战袍,提着兵器出门迎敌;
大奶奶崔元真今儿也终于可以露出本来面貌,扛刀跟在身侧;
大爷谢长简实在手无缚鸡之力,倒想出门与全家共进退,被崔元真一记手刀劈晕过去,绑在床架上了。
谢西楼如若到的晚一些,他老子娘只怕就将叛军全都杀了个干净。
吓得谢二连忙将银枪上的人头一甩,从高空抛去,又宣读了圣旨,这才叫北府军善后,带着叛军出城回营。
这个过程中,谢西楼的眼神在府门前搜寻了无数次,都没能寻到虞明月的身影。
他有些急了,跳下马直奔宁国公夫妇,头一句便问:“娘,明月呢?”
孟夫人笑吟吟看向门那侧。
谢西楼顺着望过去,才瞧见虞明月鬼头鬼脑的躲在一边,借着公府大门当掩护。她十个手指头上戴满了各色戒指,仔细一瞧,还是先前寻人特殊锻造的暗器戒指。
这丫头,约莫是准备等着开打之后,躲在后面放冷箭。
谢西楼好气又好笑,抬手想给明月一记暴栗,真要落下时却又舍不得,只好无奈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又不会武,怎么就不学学兄长,乖乖呆在屋中呢。”
明月捂着脑袋,瞪他一眼:“兄长可是被崔姐姐打晕过去,绑在床头的。”
崔元真一脸骄傲:“谢长简那呆子,哪儿有明月妹妹机灵。”
谢西楼:“……”
看见明月略显委屈的眼神,谢西楼一双眸子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国公爷夫妻俩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哪里还能不明白,笑呵呵相携去了府门外。
三千北府军还在外头待命。
虽说,这是陛下和七殿下提前授命,允准他们分批将人手藏在府中的。可谋反之事今日便能落定,宁国公府也得自觉些,好叫皇室安心才是。
该散的人都已散去。
谢西楼不再收敛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把将明月揽进怀中,即怕力气过大伤到她,又觉着搂在怀里也差了点意思,妄想更亲密一些。
虞明月下意识地双手揽了谢西楼脖颈,将脑袋埋在他怀中。
嗯……这汗味儿!
“二爷几天没擦洗了?”
谢西楼没想到得来这么一句问候,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搂着腰的手可未见放松,反而更嚣张地收拢几分。
“二奶奶这是嫌弃上了?可惜晚了,这会儿且忍着熏一熏吧。”
虞明月一听这话,挣扎起来,觉着谢二这厮是不是又故意欺负人玩儿呢。
谢西楼无奈轻笑起来,伏在她肩头,认输一般:“明月,这么久没见,我实在想你了,就让我多抱一会儿。”
虞明月心头猛地一跳,泛起一阵阵涟漪。
她很没出息地放弃了挣脱这怀抱,轻轻“嗯”一嗓子。
“傻子,我也想你了。”
……
春闱九日,贡院大门重新打开,外头已经变了天。
檀、赵、宋三家该抓的全抓了,该查封的查封,除此之外,虞明泽姊妹俩联手搞出来的那册贪腐名单也被递交到了帝王手中。一时之间,朝中牵扯其中的官员被查了个清清楚楚。
七年前的郑奇案又一次重提再审。
宋时文是个软骨头,大理寺还没用什么刑,只饿了他几日,便全都招了。
南凉一战,孟氏父子的确是被檀宗霆算计,才会战败遇害。
宋时文虽然没有参与那件事,却也听说过,檀宗霆和赵蕈当年在凉州挑中了郑奇,就是看他老实木讷,身无倚仗,却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即便是日后反应过来不对劲,他们拿捏着郑奇的家人,他也翻不出大天去。
可谁也没想到,郑奇妻子难产离世前,叮咛他回头是岸,多为孩子们积福。
也是这么一句话,叫郑奇生出了反抗之意。
这么多年下来,他虽是被骗着走上这条路,却也良心有愧。除过迁居建康买了一座城郊破屋,其余檀宗霆分给他的财物,尽数捐去了孤独园和慈幼局。
郑奇想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
他自小对数字敏感,只要是看过的账目便能做到过目不忘。于是,他将南凉至洛阳的所有账目全都默了下来,统共三本账册,全都藏在不同的地方。
狡兔三窟的道理,也是他亡妻教的。
郑奇做好准备,寻上檀家,想要分道扬镳。
他升斗小民,没想着能和位高权重的宰相与将军抗争,只想给自个儿留条活路,好好将儿女养大了。
赵蕈被他拿着把柄,做主将人放了。
可谁知,郑奇才出了檀家门,檀宗霆便给宋时文去了信,要他务必弄死郑奇。
宋时文当时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咬咬牙,让手底下人将郑奇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儿。
檀宗霆趁着这个机会,从郑奇家中寻到了一册账目,又在他凉州武威老家寻到一册,可这第三册……时至今日也未曾寻到。
如若账册面世,檀赵宋三家定罪便能又重一层。
虞明月将这事儿细细说给了咬金听。
咬金抿着唇,许多幼时淡去的记忆犹如开闸放水一般倾泻而出。她面色越发不好,被漱玉扶着,半晌才能吐出一句:
“姑娘,我娘的坟……就在江北老山深处,那儿荒无人烟,悬崖峭壁林立,却有一片我爹手种的油菜花田。”
第三册账目,应当就在花田中心埋着。
……
谋逆案和贪腐案同时有了重大进展。
东宫这头,太子却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此番逼宫他被困寝殿,周围全是檀宗霆安插在东宫的人手,反而叫他在满朝文武的炮轰中,能够扯着“被软禁”的由头苟延残喘。
这几日,所有能够暴露东宫,拉东宫下水的证据,都被萧仁光烧了个干净。
可即便如此,外头还是传来“郑奇藏匿第三册账目已寻回”的消息。
萧仁光闷在书房内,狠狠砸了两只花瓶发泄。
完了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些账目往来,东宫是逃不过去的。不只东宫,这些年明里暗里投靠于他的党羽,只怕一个也逃不掉。
没有了这些人的支持,他这储君还能做什么呢?
萧仁光两日夜未曾吃喝,想到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打算用这个皇长孙来求得父皇心软。
另外,还得明笙帮他一次。
只要虞家自己的女儿反咬一口,说他家大姑娘和五姑娘包藏祸心,蓄意陷害东宫,一时之间,储君的位子应当也轮不到老七来坐。
萧仁光打定主意,将太子妃和虞明笙分别寻来,好言好语诱哄。
檀家已经倒了,太子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不比从前那般强势。很快就答应下来,也希望能借此东山再起。
虞明笙听闻要去面圣,眼神一闪,竟也满口应下来。
萧仁光心中大动,看明笙的神色越发温柔,拿定主意若能扛过此劫,就立明笙为侧妃。日后登基,笙笙便是他最宠爱的贵妃。
次日一早,卯正。
明笙梳洗装扮一番,极尽庄严肃穆,由中官护送着,只身前往御前。
老皇帝身子不好,这时辰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她便跪在殿外候了一个时辰。
等人醒了,得知这位虞家的孺人等候多时,帝王沉思片刻,道:“既是虞太傅的孙女……召进来吧。”
虞明笙进门,行大礼跪拜,开门见山道:“陛下,虞家三娘明笙,状告东宫太子太子妃混淆皇室血脉,期满圣上;又残害忠良后代,毒杀我姐姐和腹中孩子。”
“另,姑母虞昭含冤而亡,还请陛下开恩,为虞家做主。”
第34章
虞孺人在承德殿呆了至多半个时辰。
她走后, 陛下屏退左右,独个儿坐在先皇后画像前许久,直至午正, 身边的中官前来劝着用膳,老皇帝才以手覆面,下定了决心。
“叫底下先别忙着定罪, 传朕旨意,着大理寺卿和审刑院知院官亲自去详查元后之死。赵家和檀家当年的话, 朕不信。另外,顺着这两家往宫中安插的眼线, 查一查虞贤妃的死, 是否真有蹊跷。”
中官一震,连忙遮掩了眸中情绪,应声退出去。
待那四扇门重新掩上,老皇帝叹了口气,召来暗卫:“你去暗中查清楚太子妃腹中胎儿,务必保证萧家血脉, 莫叫人混淆了。”
暗卫应和,问:“若有误……”
老皇帝冷冷瞥一眼透过门窗映进来的蝴蝶影子:“那便都不必留着了。”
想到虞明笙方才所言,他又添了句:“派几个人去东宫, 将虞孺人禁足守着,朕要她活着。”
若孽子果真害去老太傅一个孙女儿的性命, 这另一个他无论如何也得保下来。
大理寺和审刑院憋足了劲儿去查案。
从前被无处不在的党争压着, 哪个案子办得都憋屈,明明查清楚的最后也得不了了之。这回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以正朝纲风气了。
不过七日,京中便又爆出惊天消息——
六宫殿墙里头添加了致命的水银、朱砂等物, 竟是因为先帝晚年痴迷炼丹引起。
虽说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害得他们萧家子嗣单薄。但究其根源,一步步引诱先帝修道炼丹的,还是赵家和檀家。
另一头,暗卫那里也有大收获。
他们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只抓了太子妃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老妪,想要查清腹中孩子的来历。谁知这老妪知道的还不少,一番酷刑都没撬开的嘴,在得知唯一的孙女儿被控制后,便什么都往外头倒出来。
“姑娘的孩子,是外头养的面首的。那男宠与太子殿下有五六分相似,孩子日后长大了,也不会暴露。”
“赵皇后当年生产之日,本已平安诞下小皇子。只是皇后与赵家夫人起了争执,要赵家回头是岸,否则就亲自揭发,这才被赵檀两家联手喂了毒,造成血崩而亡的模样……”
“除过这两家,内廷亦有人出了力。便是……今日的褚皇后。”
老妪将自己知晓的一字不落全都交代了,末了,气若游丝想要讨个好儿,叫暗卫放了她孙女。
这事儿越闹越大,暗卫哪敢做主,麻溜回禀了帝王。后晌天将黑前,老妪连着她一大家子就都进了天牢。
万幸的是,孙女儿不在里头。
老皇帝愿意给她个机会。
只要她供出更多人证,签字画押坐实几家罪名,留她孙女一命,倒也无妨。
姓温的老妪涕泪横流,冲着东宫方向狠狠磕了十数个响头,招了。
……
“论起来,褚皇后的身子坏得也蹊跷。一连数年未曾有孕,终于生了安定公主之后,便被太医断言再也无法生育。太子虽一心防着她,心底里却也没将这个继后真当回事。”
马车上,虞明泽将连日来的进展分享给明月,免不得叹了口气。
虞明月用着小矮桌上的干果,随口问:“陛下查明之后,褚皇后就没为自个儿分辨几句?”
明泽摇摇头,眼神一晃:“你可还记得教过咱们宫中规矩的徐嬷嬷?”
明月点点头。
“徐嬷嬷也站出来作证了。不止是为元后,还替姑母说了话。”
按照老嬷嬷的说法,从前虞昭还是个昭仪时,与时为从一品淑仪的褚皇后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后来,虞昭仪因功晋封四妃之末,品级就越过了淑仪,成为正一品。
那时起,两位贵人之间的气氛就变了。
徐嬷嬷伺候过虞昭两年多,最后那段日子,也是她一路陪着。
她说,虞贤妃的病是忽然之间来势汹汹,不过几日,就头疼得起不来床了,再后来就说起了胡话无法进食,到最后喝不下水时,她便知道,主子熬不过去了。
太医那里一开始给开的风寒药,后来,加上了止痛药,到最后用上了鬼门十三针。
这是一种针对癔症专用的针灸法。
徐嬷嬷疑心了褚皇后这么些年,终于能够光明正大说出来。
虞明月听过前因后果,便猜到了今日出行的目的地。
是大理寺水牢。
水牢建在地下深处,统共要过六道关卡。
今日虞明泽带了圣上手谕,才能与妹妹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关押赵蕈的地方。
檀宗霆已经死了,她们只能找赵蕈对质。
一片黑暗中,只余三五点烛火照亮前方。赵蕈戴着脚镣手铐,铁链拖行在水中发出阴冷的声响。
虞明月擎着一盏油灯,将他那张满怀恨意的脸庞照亮了。
赵蕈眯着眼躲开光源:“你们来做什么?”
相比昔日宰辅的警惕,明泽却是放松淡然的。只是,说出口的话却如惊雷一般在赵蕈脑海中炸响。
“洛阳城东东三坊的周家小爷周如意,今年可有十二了。想不到吧?他虽然随了母姓,却还是被我寻出来了。”
赵蕈眼底里的悠然自得通通消失不见,他拖着链子涉水而来,将铁牢门晃得作响。
“你想做什么?你这毒妇!你敢动他一根毫毛……”
“这段日子,大理寺查出来的罪行的确不少。”虞明月伸手,用油灯烫了赵蕈一把,笑道,“可他们没查到的罪恶呢,就不算在你赵家头上了吗?”
她回忆着原著里提到过的一桩桩罪案,故意露出掌控一切的志得意满,想要诈赵蕈。
这样的表情通常只出现在高位男子脸上。
赵蕈的心一下子慌了。
他听着虞明月爆出“赵家贩卖底层良籍女子,取乐官员”的事,又点明“盐铁交易”的线路,甚至连他与檀宗霆密谋着“卖兵器给西域,栽赃靖安伯”也能说出来。
在这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叫人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看到烛火拉进,照亮虞明月姊妹俩那充满了谋算的眼睛。
“如今,赵相可愿开口做个交易,用你造假账私藏的粮食金银……以及,虞贤妃身亡的真相,保下周如意一条命?”
……
东宫内只余一片萧索。
太子妃檀兮死了。
她身孕不满五个月,却在寝殿内不明不白地病死。病亡不过一个时辰,就被御前的人带走处置妥当。
在宫里当差的没有蠢人,谁也不敢多说多问,只当这位没存在过一般。
太子萧仁光却将自己关在彝斋内,不吃不喝,疯疯癫癫哭闹了两日。
二十年过去了,他竟蠢到今日才知晓,害死亡母的便是他最最倚重亲近的人!
为何如此啊?赵家可是母后的母族,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
为何要对她下毒手啊!
萧仁光哭哭啼啼想着亲娘,一时又念起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太子妃,还有那腹中的小杂种,气得恸哭低吼一声。
没了,一切都没了。
储君之位没了,他的女人没了,儿子也没了……
这回连雄风都没了。
他这辈子不可能有后了。与皇位也再无半点可能。
就这么浑浑噩噩又过了三五日,萧仁光终于等来御前传旨的中官。
老皇帝对他失望透顶,不愿相见,只手书一封“废皇太子为庶人”的诏书,其中提到他“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朕决意废储,幽禁其于京郊婺园三省堂,终身不得外出”。
除此之外,帝王还特意在这份诏书上提到了相关人员的惩处。其党羽檀宗霆诛九族,赵蕈诛三族(靖安伯爵府除外),宋时文一家抄家流放……
东宫内,除孺人虞明笙放归母家,所有人员一道跟随迁往婺园。
萧仁光听到此处,便是再蠢的脑子也已经反应过来,破口大骂“贱人”。
虞明笙却正好要来寻他。
她这些日子有御前的暗卫守着,吃得好,睡得好,一想到要报仇雪恨,只恨不能放他一夜烟花炮仗!
明笙吃饱喝足了过来,气色红润,力气也足。
因而在萧仁光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给她一巴掌时,便能抢先一步将他扇得趴在地上。
想到这辈子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虞明笙眼中流露出几分憎恶,一脚狠狠踩在了萧仁光的脸上。
她是跟着姨娘长大的庶女。
姨娘这辈子,大部分的见识都来源于风月之地。那里的女人都懂得女人的苦楚,更看清大部分男人剥干净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姨娘身无所长,却不愿她再在这两样上栽了大跟头,因而事无巨细,都会一一教导。
多亏了这些高门瞧不上的“下三滥”,她才能一路活到今日归家啊。
虞明笙心中千般感慨,将脚下的绣鞋又狠狠蹍一蹍,直到萧仁光的脸已被踩得变形了,她才半俯着身子,自上而下审视他问:
“我二姐姐的尸身,你究竟埋在何处?”
建康城东北方向,有一座栖霞山。
虞明笙万万没想到,萧仁光竟然没有将二姐姐的尸身暂且安置在皇陵附近,而是随便派了几个人,将她草草埋在栖霞山山脚下。
黄土湿泥,连个碑石也没立。
花去大半日,虞家从外头雇来的人手才挖开土坟堆,小心将棺材抬出来。正欲问这东西要葬入何处,二太太便已经轻轻抚摸着棺材,趴在边上失声痛哭起来。
虞明笙看到那口寻常桐木做的棺材,垂下眸叹了口气。
梅姨娘就站在身侧,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里早已蓄满泪水。
看着二太太这般痛苦,梅姨娘只庆幸老天还肯给她一次机会。
这回,她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女儿了。
……
三月初九,春闱张榜之前,陛下一道立储诏书,又惊得满朝震荡。
七殿下萧珩毫无意外,成为了新任储君。
这两年来,支持七殿下继位的文臣武将越发壮大。废太子倒台后,即便三皇子、五皇子想要争一争,也实在没什么能力与老七抗衡。
叫王公大臣们震惊的并非是太子人选,而是陛下在诏书后多添了一句:
“若太子不幸早亡,由太子妃腹中子改封为皇太孙,继承大宝。”
谁也不知道,虞明泽究竟是何时怀上的。
但以薛神医把脉探男女的本事,这一胎恐怕至少已经满了三个月。
就是不知,新任太子的身子状况究竟如何了?
事实上,萧珩如今的白发已经完全遮掩不住,但他除了这一头白发,却瞧不出哪儿有不痛快,索性就这么敞亮着束了冠,由着内外朝去猜测。
父皇的旨意他已经求来。
余下的,便是尽全力多活一阵子。
至少,也要等到明泽平安诞下孩子才是。
第35章
明汐必须要葬入靖安伯爵府的祖坟。
二太太与二老爷和离的事早便提上日程。东院那头万事还得姚老太太做主, 只不过,洛阳姚氏被牵扯进孟氏南凉一战,帮着檀赵两家兜售武威秃头麦, 贪了不少。
姚老太太一心倚仗的母家倒了,可人家靖安伯爵府却是越混越出头。
这回,便是心里对赵氏有万般不满, 她也只能讪笑着与靖安伯夫人坐下来,商议个体面些的结果。
谷雨当日, 二太太终于能在族中耆老的见证下,与二老爷领了那一纸和离书。
她的嫁妆这些年为家中花去不少, 只是不愿再跟虞家掰扯, 没提这茬,余下的尽数带走便是。虞明汐的尸身本不算什么大事,谁知,二老爷却在这时候争了一把。
“明汐是我的女儿,虞家的孙女,怎能葬入赵家坟, 你真是胡闹!”
二太太,不,是靖安伯的小女儿赵若芙, 此刻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
七姑娘如今还在三房养着呢,也不见虞青桥提过一句, 是“他的女儿”。
这么多年了, 他何曾将姑娘当过亲骨肉看待?
赵若芙恨恨看着二老爷。
二老爷忽然想起明汐刚过世那阵子,这疯婆子日日拿着一柄剪子四处乱绞,说要给她女儿做新衣裳。
有一天夜里,险些连着中衣将他的命根子绞了去!
他出了一身冷汗, 不敢再争,挥挥手示意耆老们快些结束。
明汐的尸身已经先一步送去了赵家祖坟。
赵若芙命陪房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连着女儿往日穿的用的一并带走。随即,独自一人去了趟偏院。
梅姨娘如今带着明笙住在那里。
见主母忽然过来,母女俩都是一怔,谁知赵若芙竟对着她们揖手行了大礼。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赵若芙从袖中掏出梅姨娘的卖身契,妥善交到明笙手上。
“虞青桥当年将你娘赎回来,靠这东西留住了她。后来,你娘有了你,就再没想过逃跑。明笙,你是个有福气的,也有能耐,离开虞家也能带着你娘过得很好。”
“这东西你收好了,早做打算。”
她似乎想要摸摸明笙的脸,最终控制着自己,将掌心一点一点收拢回去,转身出了院门。
这一恩还清,她与虞家再无瓜葛了。
……
虞明笙是夜半带着姨娘跑的。
前儿晌午,她路过宁寿堂,还听到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训斥着二老爷,要他赶紧再为自个儿寻一门亲事,甭管是给年纪大的做个填房,还是再送去做妾,总归,虞家如今不能养废太子的人。
她对这盘算毫不意外,吸了吸鼻子,麻溜回偏院知会姨娘收拾细软。
外头天大地大,自有她们母女的活路。
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喊亲娘做姨娘了。
西院听说这件事,人都已经跑得不知踪影了。三太太担心这母女俩在外受人欺负,派人转告了明月,叫她有门路也悄悄寻一寻,暗中帮衬着也好。
四月初,春闱终于放榜了。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有等着看中没中的举子们,也有榜下捉婿的富贵闲人,连摊贩都乐得往这附近挤一挤。
今年的春闱可比往年难多了。不止是题难,被逼宫叛变的大动静一影响,许多人心不够定,连往日的五成都没发挥出来。
虞明澈却是难得沉下心应试的那个。
外头的事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好的就是眼下这点笔墨功夫。
他心性好,书读得又扎实,今日榜上有名也是自然的。只是出乎三房一家子意料的是,明澈小小年纪,竟然能取了第六的好名次。
虞明澈足够沉稳,这时候还能自谦,说考场上许多人失常发挥,叫他捡了漏。
会试闯过去了,之后还有殿试。
陛下这阵子雷霆手段,处置了不少人马,只是身子骨越发差了。许多中了榜的人都在传,说若是殿试才过,陛下就驾崩了,他们这届的仕途恐怕要难熬一些。
虞明澈想了想,觉得那都不是自己该担心的事。
先全力拿个好名次,入了陛下的眼再说。
四月二十一殿试,往后三日是阅卷排名,二十五日便会举行传胪典礼。
传胪官唱名之后,明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一甲第三名?
他竟是探花!
虞家又出了个能扛大梁的后生,不仅是新科探花,还是帝师翟先生的学生,往后自有无量前途呐。
一时间,西院每日迎来送往,都是上门说亲的媒人,门槛都要被踏断了去。
赶在这时候,老皇帝竟是一病不起。
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撑不住了,能为老七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处置了褚宣。
之所以将废后的事拖到今日,不过是顾念着尚且年幼的安定罢了。父皇离世,母后又被废“病逝”,也不知这孩子面对变故,还愿不愿对兄嫂敞开心扉?
老皇帝咳了几嗓子,又是一团血迹晕开在帕子上。
他知道自己考虑不了那么多,摆摆手,命中官去送褚宣最后一程。
他要褚宣意外病逝,再也不能葬入皇陵。
……
五月初八,先帝驾崩第二日,新皇萧珩登基,改年号为熙和。
熙和元年五月十七,新帝大封功臣。
卫将军谢西楼平定西南叛乱,护驾有功,其亲眷亦拨乱反正,劳苦功高。特赐国公府不降等袭爵三代,谢西楼之妻虞明月,由二等郡夫人进一等国夫人诰命,虞氏母封赠正三品淑人。
车骑将军崔放进封西乡侯,不降等袭爵三代;
靖安伯赵士祯进封靖安侯,此后随代降等;
虞明瑾西南和护驾皆有功劳,被点为偏将军。这虽然是个军中副职,却是车骑将军的副将,往后前途不小。
此番封功最叫人惊讶的,便是出了一位女侯。
虞家这次被封的人不在少数,加上一个新科探花已经足够打眼,谁知,陛下还是执意以出逃的三姑娘虞明笙为勇毅侯,封户两千。
一时间,朝堂上炸了锅,跳脚的酸鸡不在少数。
萧珩却只用了一句话,便堵上悠悠众口。
“若非勇毅侯查出南凉一案账册,揭发废太子夫妻,众位哪有今日安定朝堂?我朝对有勇有谋的忠君爱国之辈,向来重用厚赏。怎么换成个女子,诸卿便要苛待不成?”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没人肯承认自己的冠冕堂皇。
左右不过一个无实权的女侯,封便封了吧。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步退,往后便要被陛下逼着步步退。
今年八月,夏汛来得猛烈无比,黄河沿岸的河南府路以及长江下游的广南东路,都爆发了不同程度的水患。
万顷良田被淹没,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水患和灾荒的压迫下苦苦挣扎。
虞明泽如今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即便穿着宽松,也能瞧出尖尖的肚子向前探出。
她扶着腰迈进殿门,正批阅奏折的萧珩连忙起身,将人亲自接过来扶着坐下:“外头雨大,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明泽看到萧珩又瘦了一圈的脸,笑了笑:“听说陛下忧愁两河沿岸灾民,一直不肯用膳,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
萧珩默了片刻,招呼内侍立马上午膳,点的都是明泽如今能吃得下的开胃菜。
新帝今年秋才要满二十二,白发却已生了满头。
明泽伸手抚摸了一把,那些银丝的质地摸着似乎还很坚硬,像是个康健之人才会拥有的发质,她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敢微微放下一些。
“先前,我和五妹妹用赵蕈的逃生子相威胁,换来的不止是姑母的死因,还有赵檀两家造假账后转移的金银、粮食,粗盐。这几个月忙着,便将此事忘了。如今两河有难,陛下,还是将此物充公,用作赈灾吧。”
那些东西加起来,是一笔堪比国库赈灾银的数目。
想来,应当能够安稳度过这次天灾。
大半月之后,两河水涝的事圆满解决。满朝夸赞皇后殿下一片仁心,乃万民之福时,萧珩却冷不丁提出,要与明泽“二圣临朝,共治天下”的事。
新帝的态度很坚决,并非商议,而是通知。
满朝上下为此事又是吵吵嚷嚷五六日,直到九月中旬,中宫终于有了发动的迹象。
明泽这一胎怀得出奇的顺,既没有孕吐,也没有烦躁睡不好觉,就连生产前后也只用去四个时辰。
老嬷嬷们都说,这孩子定然是来报恩的。
一如薛神医把脉所言,这一胎是个皇子。
萧珩来来回回在屏风前走动着,嬷嬷将孩子抱出来,他也不瞧一眼,抬脚便往殿中去:皇后如何了?朕要看看她。”
谁也拦不住,只得叫帝王进了这血污之地。
萧珩看到明泽苍白的脸色,下意识紧紧握着她的手,颤着声低低反省:“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只要有这皇长子在,他也能安心了。
熙和元年腊月,小皇子满了三个月。
小家伙身子十分康健,还是个吃饱了就睡的年纪,由几个嬷嬷照顾着。虞明泽的身子在这几个月的休养中,也基本康复过来。
其间,萧珩病倒过两次,日常的奏折审批全权交由明泽负责。
一来二去的,朝臣们发现这位皇后殿下的能力似乎的确不差,加上新帝又病弱,小皇子也年幼,索性默认了“二圣临朝”的提议。
主要是谢家和崔家重兵坐镇,虞家又崛起两名新秀,连着一贯古板的老宰辅也站在那头。
朝中剩下的人便也不敢存着对抗之心了。
腊月三十,薛神医进宫一趟,萧珩的病情有所好转。
虞明泽终于确定下来,薛神医的施针用药猛烈,短期内瞧着人像是大好,长期却是毁人根基的毒辣法子。
她寻上了萧珩,直言疑问。
萧珩却只笑着,伸手拉她坐下:“今日除夕夜,病着怎么好过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一桌时鲜,没有辣味过重的菜品。
这是记着她的脾胃不和。
虞明泽在虞家长了十六年,从未有哪个年,是父母兄弟亲手下厨为她专门做菜的。她有几分新奇,又藏着说不出的感动。
连忙道:“过几日,我请教了五妹妹,也做几道陛下爱吃的菜。”
她一贯如此,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便恨不能回报十分。
萧珩笑得格外温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看着她用膳。
因在孝期内,今年宫中不设宴。所以这般大的年节,他们夫妻俩关起门来,竟过得意外温馨和谐。
出了正月,便要开春。
萧珩的身子似乎也就好了那几日,又在朝会上再度复发了。二十出头的皇帝,连着咳了小半晌,竟是喷出血来,那血迹溅在龙椅上,叫底下的臣子们吓得跪了一地。
承德殿内,太医来了,又跪了满地,束手无策。
薛神医被紧急召回京中,才一把脉,就叹了口气:“当日用这猛剂,草民便告诉过您,即便精心养护也只得三五年正常人的寿数。可您倒好,不如常饮食,不规律作息,如今草民也没辙了!”
萧珩躺在榻上,只弯唇笑:“朕为她多平一分事,她日后便少操一份心。”
薛神医气得牙根痒痒,却还是取了银针出来:“此针法最后一针,为你尽除苦痛。若还有什么想说的,早些与皇后说了吧。”
虞明泽一直躲在殿外。
等薛神医满头细汗出了门,她便上前揖手,深深行过拜礼。
殿内燃着木香,格外叫人心安。
明泽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心头更难受一分。
从萧珩请先帝立下那份诏书起,她就已经可以确定,两世的萧珩都是心悦于她的。可这一世,不过数面之缘,为何也愿意待她至此?
虞明泽用了五十二步走来,坐在榻上,轻轻靠在了萧珩怀中。
萧珩这会儿不用对抗疼痛,说话也有几分精神:“你都听到了?”
“嗯。”
明泽没有问话,只是静静的,萧珩便知她又钻了牛角尖,在责怪自己。
前世,每每家人亲友离世,她也如此神态。
萧珩叹了口气,心疼道:“明泽,还记得你在鹊楼,自请入我麾下的事吗?”
虞明泽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只点了点头。
萧珩道:“从你设法不做女官,我就猜测你也是重新活过的。鹊楼那日,我越发确信,我们是一样的。”
萧珩演了两年多,隐藏了两年多,这一刻终于能做回完整的自己,暴露出眸底的深情缱绻来。
虞明泽却已经被惊住了。
“明泽,听我说……”萧珩费尽力气,轻轻抚着爱妻的发顶,“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奇女子,有这世间男子无可比拟的能力品性,无论去到哪里都能过得好。前世,萧仁光若没有你在侧辅佐,他即坐不上帝位,也无法压住那些各怀心思的老臣。”
“可最让我后悔的,便是前世默默退出了储位之争,成全他与你结缘。那日风大雪急,我闯宫进去,却只看到你病死在卧榻上的样子……我,杀了萧仁光……但即便他死了,你的手也一直捂不热,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绝望吗?”
萧珩似乎在笑,听在虞明泽耳中,却宛如字字泣血。
前世的事,她如今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可面前的男人,整整两世,似乎都被困在了那个她死去的大雪夜。
屋檐上的寒冰终于化开,顺着明泽的眼角一滴滴落下来。
没有声息,却叫人瞧着心疼。
萧珩的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只好摸索着帮妻子擦了眼泪,安抚着她。
“你都不知道,睁开眼重来一世,在车骑府再次遇见你,我有多欢喜。”
“明泽,我本也不是长命之人,就让我陪你一遭吧。”
“能够陪你一阵,这短短一生,便知足了。”
熙和二年春,冰雪消融,万物生发。
虞明泽埋首在萧珩冰凉的怀中,终于明白了,无论如何都暖不热一双手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