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林还是头一次见到薛清芷发火,生怕连累自己,吓得慌忙跪地,耷拉着脑袋惴惴不敢言语。
殿中安静了片刻,只能听见少年轻轻的抽气声。邬琅皱了下眉,很快便自觉地将脸摆正,清冷乌眸中辨不出任何情绪。
“请公主罚。”
告诉她又能如何?她会好心地放过他,大发慈悲地让他回去歇息吗?
怎么可能呢。
烧得厉害的身子,于薛清芷而言,只会是更有趣味的玩具,那么柔弱,那么滚烫,不是正好任她磋磨摆弄吗?
见邬琅一副麻木认罚的模样,薛清芷气得眼眶发红,她越想越后怕,若那日邬琅真死在了她的床榻上,只怕她这辈子都要活在梦魇之中。
她沉着脸,吩咐周景林开一道退热的方子,又命青黛亲自跟着他去抓药。
周景林汗流浃背地退下了。
解安端着茶点进来,远远望见邬琅跪在那儿,脚步不由一顿。薛清芷脸色阴沉,不知又在对邬琅发什么火,他犹豫了下,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想为邬琅求几句情。
“公主,解安知道他惹了您不高兴,您罚他自是应当的,可、可您总要顾着些他的性命呀。您不给他药,又只许他吃馊饭,再强健的身子也熬不过去的。”
解安低着头,小声道,“解安斗胆请求公主,看在他生病的份上,许他歇息几日,待病好些,再来伺候公主。”
解安向来胆子小,平日里除了奉命为她读读话本,私下连话都不敢对她说几句,这还是薛清芷头一次听见解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不由皱了眉,语气有些不悦:“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是重罚了邬琅,可药和吃食,她哪样少了他的?为着不让他身上落疤,送去治伤的药膏,都是她自个儿用的最金贵的药。至于吃食,每日一碗清粥,足以让他果腹,又能养得一把纤腰,更耐把玩。怎么到了解安口中,反倒成了她虐.待邬琅一般?
“本宫怎么可能……”
话说了一半,薛清芷忽而一顿。她隐约记起,给邬琅送药和吃食的差事,是阿萧自告奋勇揽下的。不过一件小事,谁办都是一样,她便由着阿萧去了,事后也未留心过问。
薛清芷狐疑地瞥了阿萧一眼。
阿萧眼神躲闪,含糊解释道:“许是、许是天气热,粥放得久了,难免会发馊……”
“那药呢?”
“药……”阿萧顿了顿,脸上端着笑,“阿萧不小心弄丢了。不过一个贱奴而已,哪里用得着那么金贵的药。”
薛清芷登时怒不可遏。
“你胆子可真大,连本宫交给你的差事都敢敷衍糊弄!”
阿萧抿起唇,神情有些落寞,“公主有阿萧一人服侍就够了。阿萧不愿公主心里惦记着旁人……”
话音未落,脸上早挨了清脆的一耳光,阿萧捂着脸,怔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公主竟然打了他!
“本宫如何待他是本宫的事。你算什么东西?”薛清芷冷笑,“本宫最讨厌阳奉阴违之人。你和那些宫人一样,都是伺候本宫的奴才而已,别以为本宫给你几分笑脸,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阿萧呆怔着,眼泪瞬间委屈地盈满了眼眶:“公主……”
“来人,去小厨房打一碗隔夜的馊粥,让他也尝尝滋味!”薛清芷怒声命令。
侍卫很快进来,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掰开阿萧的牙齿,粗.暴地往里灌。阿萧痛苦地挣扎着,止不住地干呕,那股馊味实在太过难闻,解安都忍不住悄悄捏紧了鼻子。
邬琅沉默地跪在一旁,长公主的药很灵,他昨夜便退了烧,只是夜里风凉,今早起来又有些反复。身上仍旧没什么力气,到处都痛得厉害,他只能掐着紫黑溃烂的手心,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跪稳。至于阿萧做的那些事,他根本没有心力去想,也懒得计较。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便是活下去。
不为自己,也要为那位救了他性命的长公主。
邬琅低着头,脑海中不觉又浮现出长公主温柔的脸庞,还有那双神灵般慈悲的眼睛,她指尖带着香气,像药,抚过他受伤的脸颊,令他胆怯地不敢呼吸,不敢亵渎。
他还会再见到长公主吗?
邬琅犹豫地想。他如今的模样很丑,身上更是难看,还是……莫要脏了长公主的眼睛吧。
虽然他很想再被长公主温柔地抚摸,额头、脸颊……哪里都好。只一瞬就好。他不敢过多奢求的。
忽地,一阵带着怒的脚步声打断了邬琅的思绪。
“薛清芷,你发什么疯!”江贵妃才进殿,便被眼前的一幕气得险些昏厥,“你知不知道他是萧尚书家的公子?你怎么能把他当奴才一样打骂!”
采秋赶忙上前,让那两名压着阿萧的侍卫松了手,阿萧面色惨白,连行礼都顾不上了,只能扶着地,大口大口地呕着嘴里的秽物。
薛清芷蓦地站起身来,神色有些不安:“母妃,您怎么过来了?”
除了她的生辰,江贵妃鲜少踏足凝华宫,只有偶尔过节之时,才会勉为其难地陪着皇帝来坐坐。
“本宫今日若不过来,怎知你日日在宫里就干这样的勾当?”
看着跪在一旁的邬琅和解安,想起方才路上遇见的那几名俊俏的美少年,江贵妃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她原以为薛清芷顶多是贪玩了些,哪知她竟会沉溺于这等淫.靡放荡的风月之事。
薛清芷支支吾吾地:“母妃误会了,儿臣只是觉得宫里冷清,想热闹些,所以叫他们陪着儿臣而已。”
江贵妃深深压下一口气:“你宫里这些腌臜事,本宫不想过问。只一件事——你必须去向长公主道歉。你把长公主害到那般地步,却丝毫不觉愧疚,整日寻欢作乐,好不惬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的良知呢?先生教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起初江贵妃尚能冷静,可越说心里越气,她恨恨咬着牙,语调骤然高昂:“本宫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儿!”
薛清芷怔了怔,眼里不争气地泛出了泪花。江贵妃难得来她宫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挨了一通骂。
她凭什么要向薛筠意道歉?是薛筠意自己没本事中了她的招。成王败寇,江贵妃该夸她才是。
更何况,父皇都没有因为此事而教训她,只说她是性情率真,一时顽劣,才做了错事,何必过分苛责。
她想张口为自己辩解几句,江贵妃却好像一眼都不愿再多看她似的,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身便往外走。采秋急忙跟了上去,低声说着劝慰的话。
薛清芷跌坐回榻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她不明白江贵妃为何不喜欢她,连亲自抚养她长大都不愿意。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母妃却视她如陌生人,所以她撒娇使性,娇纵跋扈,一遍遍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母妃也是宠她的,所以才会对她这般纵容。
她恨薛筠意,不仅因为薛筠意样样都胜过她,更因为薛筠意有一个那样疼爱她的母后。姜皇后会带着薛筠意去骑马,去御花园摘梅酿酒,会陪着她在长长的宫道上奔跑起来,放飞她们一起扎的纸鸢。
那是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薛清芷怔怔地流泪,嫉妒和不甘在胸腔内燃烧,滚沸着,叫嚣着,她终于尖叫起来,用力将手边的茶盏拂落在地。
滚烫的茶水泼溅了邬琅一身,邬琅身子颤了颤,本能地想往后躲,薛清芷陡然转过脸,双目赤红地掐住邬琅的下颌骨,几乎要捏出碎裂的脆响。
“都是你这个贱种惹出来的好事!若不是你受伤生病,本宫今日便不会罚阿萧,母妃就不会对本宫发这么大的脾气……一身贱皮子,倒是娇气得不得了!”
她一边胡乱骂着,一边就要往邬琅脸上扇去,可那两瓣可怜的肉早就被戒尺罚得没一块好地方了,再看少年身上,更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公主,这药……”青黛踌躇着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了。”
薛清芷声音发颤,指甲狰狞地嵌进少年红肿的脸颊里。邬琅痛苦地呜咽出声,黑眸里洇着水光,眼眶微微泛红。
“是本宫对你太好了。”薛清芷脸色缓和下来,语调却愈发冰冷,“既然这般娇气,往后,便罚你每日晨起,先顺着凝华宫里的鹅卵石路好好地走上一圈,何时身子强健了,何时再来伺候本宫。”
邬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薛清芷口中的“走”自然不是寻常的走路,他早早就被剥夺了站着的权利,无论去哪儿,都只能膝行。
那条鹅卵石路凹凸不平,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便是脚踩上去都觉得硌得慌,若真膝行下来,他这双膝盖怕是要彻底磨烂。
解安在一旁听的倒吸一口凉气,他何尝不知邬琅无辜,只是倒霉地被薛清芷当作了出气筒,可眼下薛清芷正在气头上,他哪敢再多话。
邬琅鸦睫颤了颤,细细的血丝顺着唇角淌下来,将他苍白的下颌染上一抹昳丽的红。他终究还是垂下眼,顺从地应下了薛清芷无理的要求。
“贱奴领罚。”
他要活下去。
哪怕再苦,再痛。
他这条贱命是长公主救的,长公主没有允许他死,他便不能,再动那轻生的念头。
*
辰时三刻,墨楹带着几名宫婢端着铜盆等盥洗之物鱼贯入殿,服侍薛筠意梳洗更衣。
昨夜偶然翻到一卷好书,薛筠意一时贪看,读到子时才歇,所以起得晚了些。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墨楹动作微顿,抬眸望向铜镜,笑道:“殿下困成这样,不如再睡一会儿,今日就别去凝华宫了。”
薛筠意摇头:“早些画完,早了却一桩心事。”
还有四日便是薛清芷的生辰了。那画只剩些细枝末节,稍加修饰,便可完工。只是这画若是画完了,往后她大约不会再踏入凝华宫半步。想起昨日跪在她面前惶恐谢恩的少年,薛筠意不免有些担心,也不知邬琅退烧了没有,可有听话服药。
用过早膳,薛筠意便吩咐墨楹推着她往凝华宫去。
远远瞧见青黛竟候在正门口相迎,墨楹脚步一顿,脸上神情活像是见了鬼。
青黛笑吟吟地朝薛筠意行了一礼:“长公主万安。奴婢是奉公主的意思,特意来提醒殿下一声,因这路上的鹅卵石有些旧了,所以昨日公主便叫宫匠来填了些新的,殿下可千万仔细着些,莫要摔着了。”
薛筠意低头看去,见路面上果然多出了不少青灰色的石头,本就难行的小路愈发不平,木轮碾在其上,几乎是一步一颠簸。
“多谢妹妹提醒了。”薛筠意神色如常,对墨楹道,“你小心些,莫崴了脚。”
墨楹忿忿不平地应了声是,心里早把这对主仆骂了个狗血淋头,为了让薛筠意能舒服些,她不得不竭力放缓了脚步,原本不过一刻钟的路程,眼下却显得无比漫长。
薛筠意漫不经心地望着脚下的路,忽而瞥见那青白的石面上,有两条斑驳的血印,曲曲折折,时浅时深,顺着她的目光,一路蜿蜒至薛清芷的寝殿门口。
薛筠意眉心微蹙,她想问一问青黛那些血是怎么回事,两个小太监已经轻车熟路地上前去,在石阶上铺好了结实的木板,然后恭敬地让至一旁,等着墨楹推她进去。
内殿中隐约传来薛清芷懒倦的声音。
“怎么这么笨?快点,再捡不回来,本宫可要罚你了。”她随手一抛,一颗饱满的红樱桃便轻轻地滚了出去。
纤瘦漂亮的少年跪在地上,拖着磨得溃烂的双膝,艰难地朝那颗狡黠的樱桃爬去。膝盖行过之处,薄红似朱砂印染,触目惊心。邬琅费力地伏低身体,将那颗金贵的果子小心叼在齿间,忍着难挨的痛楚,跪行回薛清芷脚边。
“真乖。”薛清芷似乎很是享受这个游戏,懒洋洋地又抛了一颗让邬琅捡,“你看,本宫待你多好啊。知道你体弱易病,特地想出这么个妙法来陪你锻炼身子。你可要好生感谢本宫才是,知道吗?”
樱桃扔得有些远,直滚到门槛边才堪堪停下。
邬琅哑着嗓应了声是,一刻不敢停歇,只当膝盖是两团腐烂的树根,以此来自欺欺人地减轻些痛苦。他汗水涔涔地朝门槛爬去,正欲低头将那颗裹满了灰尘的樱桃叼起,忽然听见轮椅吱呀的轻响。
邬琅瞬间心跳如擂鼓。
轮椅在门槛前停下,雪白的云缎映亮了他黑沉沉的眼眸。他慌张地别开眼,无措地盯着那颗近在咫尺的樱桃,心口被难堪而绝望的汹涌情绪填满,沉甸甸地,几欲窒息。
眼下已是巳时一刻,他本以为薛筠意今日不会过来了。
看看他现在的模样啊。
肮脏,卑贱,像一条被人踩在脚底肆意玩弄的狗。
他就这样出现在长公主的视线里,简直下|贱得不能再下.贱了。
邬琅不敢抬头,他害怕在那双沉静的眼眸中看见厌恶或是嫌弃的神情,哪怕只有一瞬,都令他心慌得颤抖。
长公主一定很后悔那日送药给他吧。
他这般低贱之人,怎配得上她的怜悯,她的恩赐。
薛筠意看着眼前惶恐低着头,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的少年,眉心紧拧。他瞧着又消瘦了许多,细白锁骨瘦得令人心惊,脸色也不大好看。
不是叮嘱过他,服过药之后要好好歇息吗?
薛筠意叹了口气,弯下腰,在少年的唇瓣碰到那颗脏兮兮的樱桃之前,先一步将它拾了起来。
邬琅错愕一瞬,怔怔地抬起头。
红艳的果儿在雪白的帕子里滚了几圈,重又变得干净。薛筠意微微倾身,把帕子递到他眼前,轻声问:“病可好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