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胡同深处的尘土,一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宅邸深处吱呀一声,被里面的人缓缓推开。
门内侍立的老仆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大人,长公主殿下昨夜遣人来问,您今日大约何时回府?”
门外,一道清癯的身影伫立在薄雾中,来人一袭素白,身姿挺拔,他眼角已镌刻下岁月的细纹,非但不显老态,反为那温润儒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与从容,闻言,他略略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即刻递消息回去,午时便到。”
范慎步下台阶,他神色如常,目光扫过候在轿旁的随从,停在其中一人身上,“昨日,江夫人是何时到章府的?”
被点名的随从,正是昨日负责护送江夫人的小厮,忙躬身回禀了时辰。
范慎听罢,微微颔首,“下回接人,依旧是你去。”
小厮得了这份信任,感激地应诺。
倒是范慎身边一位心腹,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低语,“大人,那江夫人在章国公身边,她口中之言当真可信?未必不会存了包庇之心。”
范慎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不以为然。
芸娘,对章家那个老匹夫,能有什么情分?当年他再见芸娘时,她已家道中落,在街边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营生,不过勉力糊口罢了,彼时,姓章的贪图芸娘貌美单纯,百般献殷勤,而他范慎,那时不过是个寒门书生,对此等只知渔色的权贵,向来嗤之以鼻,更何况,他与芸娘本就相识,他出手相助,芸娘自然便跟了他。
然而,在男人的棋盘上,儿女情长不过是闲暇时的调剂罢了。
芸娘是他落魄少年时心尖的白月光,是初握权柄时急欲占有的执念,却也是攀上权力巅峰后,权衡利弊之下,可以舍弃的旧梦。
“芸娘只能听我的,如今也唯有我能倚仗。”范慎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
章府,内院厢房,
江芸娘枯坐妆镜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倦怠的脸,身后伺候的婆子唤了几声夫人,她竟毫无反应,直到婆子走到近前,身影投在镜中,她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过头。
婆子这才看清,江芸娘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彻夜未眠。
“饭菜搁在外间吧,我稍后自去。”江芸娘声音低哑。
婆子应声退下,轻轻带上门,屋内又只剩江芸娘一人。
她望着镜中那双失了神采的眼,昨日见了那不该见的人,仿佛又将不堪的过往撕开,摊在眼前。
她带着儿子回章府,只因章家嫡长子不成器,章国公那个男人,当年也曾对她有过一阵死缠烂打的热乎劲儿,而章夫人虽强势,到底给了他们母子一处容身之所,或许是懒得再费周章,没将她发卖出去,哪知,这章府竟是另一个火坑,儿子回来后,没少挨那匹夫的责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磋磨,章家更是肉眼可见地江河日下。
江芸娘所求何其简单?年轻时只盼带着儿子隐居乡野,粗茶淡饭,图个清净安稳,可流言蜚语如附骨之疽,难听的话日日往耳朵里钻,她自己可以忍,却见不得儿子也跟着受辱。
幸而儿子尧哥儿争气,在书院里得了夫子青眼,夸赞渐多,那些污言秽语才渐渐少了些。
唯有家境殷实,门第显赫,尧哥儿才能真正立身,将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章明理这几日颇有些坐立不安,他暗地里联络各方,自认做的是为章家,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大事,盘算着借此在父亲面前露脸,然而,每每回府,却总撞见父亲章国公与那庶出的章尧凑在一处,低声密语,这景象,像根刺扎进他心里,让他憋闷烦躁。
不过,章明理这点城府还是有的,他深知此刻章家上下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有万般不甘,也明白此时绝非内讧的时机,面上还得维持着兄友弟恭。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去岁便起的江南民乱,非但未能平息,反如野火燎原,愈演愈烈。更兼沿海突生海患,匪寇啸聚,杀人越货,甚至公然打出前朝旗号,攻城略地。起初不过疥癣之疾,只在沿海村镇小打小闹,然而一场场劫掠烧杀之后,整村整镇化作焦土,地方官府束手无策,秩序彻底崩坏,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局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又逢今春青黄不接,天灾频发,饿殍遍地,前朝余孽趁机煽风点火。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凝重,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今日早朝,更爆出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经查实,那祸乱江南,自称江道者,便是前朝废帝遗落民间的唯一血脉。”官员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
满朝哗然。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只见绯红官袍的章尧越众而出,身姿如松,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深深跪伏于冰凉的金砖之上,他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奏疏,声音清朗却带着沉痛,“臣,章尧,有本启奏!臣身为章家次子,痛心疾首,近日方察父兄竟包藏祸心,暗通前朝余孽江道!”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臣父章国公,臣兄章明理,身受新朝厚恩,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生不臣之心,与前朝余孽勾连,意图颠覆社稷!”章尧的声音带着悲愤与决绝,“此乃臣查获之铁证,内详载其往来密信,暗通款曲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请陛下御览!”
侍立御前的总管太监快步走下,接过那沉甸甸的奏疏,呈至御案、
章尧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臣父兄铸此大错,臣万死难辞其咎!然,臣自幼读圣贤书,蒙陛下金殿钦点,恩同再造,臣恳请陛下,允臣戴罪立功!臣虽一介书生,愿效前人投笔,披坚执锐,擒拿贼首,若一年之内不能擒此獠归案,”他猛地抬起头,“臣甘立军令状,愿自刎于辕门之前,悬头颅于军旗之上,以儆效尤,以谢君恩!”
青年臣子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俊美的面容上,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殿外,早已是风声鹤唳,皇帝身边的禁卫如狼似虎,手持圣旨——
谋逆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章府倾覆,温府亦难逃。
只因那前朝血脉,正是温府嫡长女温知意的夫婿,温府的姑爷。
温棠的母亲元氏尚在院中养病喝药,送药的仆役却已惊恐地发现府门被围,身着冰冷甲胄,手持利刃的兵士,将温府围得水泄不通。
阖府上下,顷刻间被禁足府内。
温伯爷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惊惶失措地欲出门询问,却被明晃晃的兵刃逼退回来。
正屋内,温家嫡母面色惊惶,六神无主,反倒是她身旁的女儿温知意,显得异常镇定,低声安抚了几句,温家嫡母才勉强稳住心神,可随着时间推移,又焦躁起来,“江道这次回去,竟没带你同去?他他莫不是不回来了?撇下我们了?”
温知意却似胸有成竹。
“都警醒些,莫要惊扰了府中女眷,”院门忽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领头模样的向内喊了一声,守在院门内的几个兵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保持了些距离。
“秦大人的吩咐!”那人又对着院内似乎不甚在意的兵卒强调了一句,那些人这才真正打起精神,眼神都收敛了几分。
院门再次合上,有兵卒凑近那领头模样的,低声询问,领头模样的瞥了一眼正厅方向,声音不高不低,“秦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紧着不能惊扰了秦大奶奶的母亲。至于其他人规矩守着便是,不必额外关照。”
问话的兵卒得了准信,又进去对着内院守卫低声传达。
温府嫡母的心却愈发不安,“意儿,我看江道这次根本没打算带你走,不如趁现在赶紧撇清关系,就说你们早已和离,把和离书拿出来,快!”她看着府内这如临大敌,插翅难飞的景象,再想想去年江南几次声势浩大的暴动都被朝廷铁腕镇压下去,越发觉得女儿所谓的凤命之说,简直是痴心妄想,恢复前朝?谈何容易。
以前女儿跟秦府大爷订婚的时候,确实是被算命的说是难得的凤命,只要把握好机缘,来日必定是大富大贵,是最尊贵的女子。但现在
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跑入,面色惊慌,“不好了大小姐,姑爷安置在外头的那位,不见了。”
温知意一直维持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不是让你一直跟着的吗?人呢?”
“是是姑爷身边的人照看的,会不会是姑爷派人接走了?”丫鬟怯声道。
温家嫡母脸色彻底灰败,“好哇,这是真要跑路了!干大事不带上结发妻,倒记得把外面的女人带走,知意,我们怕是被他坑惨了。”
“不可能!”温知意厉声打断,猛地起身就往院门冲去,守在门口的兵卒立刻横刀阻拦,刀刃闪着寒光,意思不言而喻。
温知意情绪失控,美丽的脸庞因急切和愤怒而扭曲,“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秦家大爷与我”
“秦大人刚刚下令不得惊扰女眷,尔等转眼就忘了吗?”她声音尖利,失了往日的柔弱,“我倒要问问,你们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秦恭?!”
——
秦府,
“大爷,温家大小姐请您务必过去一趟。”小厮进来通传时,秦恭正将温棠圈在怀中,低头说着什么,日光透过窗,洒在两人身上,小厮不小心瞥见,慌忙低下头。
“可是母亲不适?”温棠立刻从秦恭怀中起身,只关注到温家二字,今晨朝堂巨变,街头巷尾早已传遍,温棠已知温府被围,虽秦恭第一时间派人去护着母亲元氏,她心中仍不免担忧。
得知是温知意要找秦恭,温棠并未阻拦,只是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秦恭眉头微蹙,“何事?”
小厮只得将温知意要出门寻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不必理会。”秦恭无心管这闲事,话出口才想起这毕竟是妻子名义上的姐姐,低头看向温棠。
小厮机灵,立刻转向温棠请示,“大奶奶,您看”
“大爷既已吩咐,照办便是。”温棠不知温知意意欲何为,但牵扯秦恭,又是这等麻烦事,她自不会让丈夫去趟这浑水。
秦恭审视着小厮,显然不悦有人为这点事打扰他与妻子。
小厮背上冒汗,忙解释道,“是大爷您先前吩咐不可惊扰温府女眷,温大小姐便以此为由,底下人这才不敢怠慢,特来请示。”尤其那位温大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大爷情分匪浅。
秦恭耐心告罄,挥挥手,小厮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今晨朝堂上,沿海暴乱与前朝余孽勾结之事已定,急需重兵镇压,此差事凶险异常,功大,险更大,当群臣还在权衡时,秦恭主动请缨,揽下了这烫手山芋,这意味着,他几乎没有准备时间,三日后便要启程,此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秦恭接下差事的同时,二皇子也跳出来,非要同去,此行本就凶险,再添上这么个品性恶劣的皇子,更是平添变数。
温棠一颗心,既悬着母亲,也系着丈夫,幸而母亲那边有秦恭的人护着,她稍稍安心,满腹担忧便全落在了秦恭身上。
午后,夫妻二人去了国公爷处,国公爷自是勉励儿子好好干,立下军功,前程更上一层楼,他心知肚明,儿子此行,更有其深远的考量,国公夫人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忧心如焚,恨不得让丈夫替儿子去。
儿子儿媳略坐片刻告辞后,她更是长吁短叹,从午时直叹到掌灯时分,听得秦国公直揉额角——
温棠同样忧心忡忡,却强忍着未曾叹息,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院中,替秦恭细细打点行装,一遍遍说着吉利话,字字句句,皆是盼他平安归来。
本来头一天,秦恭该去官署衙门处理诸多事务,然而这日清晨,他穿戴整齐,刚走到门口,却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温棠静静倚在门框边,正抬眸望着他,见他回头,便对他柔柔一笑。
温棠本来以为秦恭这一忙又要到深夜,谁知他只在官衙待了半日,午膳时分便回了府,且整个下午都未再出门。
夫妻二人倚在榻上,两个孩子挂在父亲身上,元宝则温顺地趴在温棠脚边。
淮哥儿和夏姐儿,一个霸着爹爹的右手,一个占着爹爹的左手,两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对上,便较起劲来,小手互相挠着,淮哥儿挠不过姐姐,哼唧着从爹爹怀里爬下来,又一头扎进温棠怀里,温棠好笑地点点他的小脑门,起身将两个孩子留给秦恭,自己去了小厨房。
她想亲手做些糕点,寓意远行之人平安归来,然而厨房油烟味重,揉面时,温棠胸口忽地泛起一阵恶心,喝了丫鬟递上的茶水才压下去,只当是油烟呛着了,并未在意。
待她端着亲手做的,造型精巧的平安糕回来时,秦恭正轻拍着两个闹腾够了的小家伙的背,两个孩子都已酣然入睡,元宝也翻着肚皮,四脚朝天地睡熟了。
“夫君,尝一口。”温棠压低声音,拈起一块糕点递到秦恭唇边,秦恭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秦恭难得说了句带着人情味的夸赞,“味道极好。”
用罢点心,见秦恭并无再去官衙的意思,温棠觉得他这个骡子,总算能像模像样地休息一天了。
下午,外面太阳渐渐落了下来,落日的余晖照了进来,暖洋洋的洒在里面的榻上,
小狗蜷在窝里,四脚朝天,还打呼噜,睡得正香甜,
榻上,两个孩子依偎在父母身畔,秦恭侧身躺着,一条手臂垫在温棠颈下给她当枕头,温棠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感受着沉稳有力的心跳,窗隙透入的微风,轻轻拂动她颊边的碎发。
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渐暗。
两个孩子迷迷糊糊醒来,揉着眼睛坐起身,便听见身边一阵窸窣轻响。
他们排排坐起来,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然后齐齐望过去。
昏暗的光线里,爹爹不知何时已将他和姐姐挤到了榻角,此刻爹爹高大的身躯正将娘亲密密实实地压在身下,两人唇齿交缠,吻得难舍难分,爹爹的大手,更是探进了娘亲的衣襟里
“唔……”温棠模糊地察觉到孩子醒了,羞窘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夫君。”
“该起来了。”她脸颊滚烫。
“嗯。”秦恭撑起身,仰头随意地靠在墙壁上,喉结滚动,薄唇微张着,水光淋漓。
温棠脚刚沾地,便觉异样,裙底一片湿濡凉意,脸更红了,秦恭已靠过来,大手自然地扶住她的腰,声音低哑,“去换个衣裳。”
“全是水,穿着不舒服。”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是温棠怎么看都觉得他今天一点儿都不正经。
秦恭却已若无其事地起身,将两个懵懂的,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孩子抱起,走向外间准备用晚膳。
接下来的两天,秦恭又回归了当骡子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没了人影,不是去皇宫就是去官衙里,以至于直到第三日清晨,秦恭整装待发,二人才在府门前匆匆见上一面。
国公爷拉着儿子反复叮咛,絮絮叨叨没个完,惹得旁边的国公夫人直瞪眼。
这老货,年纪越大越没有眼色。
秦恭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勒住缰绳,这才终于得空看向自己的妻儿。
晨光熹微,映着他挺拔的身影,温棠仰着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祈愿,“定要平安回来。”这话,温棠已经翻来覆去在他面前说过很多次了,平安这两个字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
秦恭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但是当温棠再仰头对着他说,“要平安回来”的时候,秦恭低下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温棠不自觉地咬住唇,总觉得鼻子有点泛酸,秦恭并非第一次远行,新婚时他亦常在外奔波,许是如今为人母,两个孩子对爹爹的不舍感染了她,离愁别绪竟比往日更浓。
男人忽地翻身下马,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红的眼角,在她耳边说,“哭什么?”
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无奈。
然后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这是第一次,秦恭在父母,仆从,整装待发的亲兵众目睽睽之下,把温棠抱进怀里,毕竟他一向要讲究规矩,讲究体统。
“在家等夫君,夫君会尽快回来的。”秦恭的语气低低的,像是怕被别人听见,只小声地对着她一个人说。
“夫君”二字,如今从他口中唤出,已是无比自然。
“嗯。”温棠将脸埋在他冰冷的甲胄上,点头,应了声。
时辰终究不等人,秦恭再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身,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扬鞭,骏马一声长嘶,载着他挺拔的身影,迎着初升的朝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国公夫人还站在门口,她是真没想到,平日里瞧着最是清冷自持,讲究规矩的小两口,才是府里最黏糊*的一对——
秦恭一走,屋里仿佛骤然空了许多,两个孩子找不到爹爹玩举高高的游戏,连糊爹爹一脸口水的乐趣也没了,只能蔫蔫地抱着元宝,元宝不能跟秦恭大眼瞪小眼,搞拉锯战了,也蔫蔫的,尾巴都甩得有气无力,黑溜溜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温棠又去了庙上,她无法在军阵中助他,只能以这种方式祈愿。
虔诚地焚香,添了丰厚的香油钱,正与主持询问寺中可还缺些什么,殿外又走进一人。
一身刺目的绯红官袍。
温棠抬眸望去,她脸上并无从前那般避之不及的神色,或许是知晓了他立下军令状,押上身家性命远赴险境,过往种种恩怨,在生死面前似乎淡去了许多。
许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跟耿于怀,放下就好。
住持显然认得这位绯袍施主,上前合十见礼,言语间颇为熟稔,可见其常来。
“阿弥陀佛。”章尧回礼,声音沉静。
温棠不欲多留,起身向殿外走去,行至门槛处,胸口忽地又是一阵熟悉的烦闷欲呕之感,这两三日,这感觉时隐时现,她微微蹙眉,正思忖着是否请个大夫瞧瞧,身侧的光线蓦然一暗。
他站得很近,因身量高出她许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笼罩。
半晌,男人喑哑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我未必能活着回来。”
“尧哥儿,你小媳妇儿来接你喽!”书院外,几个顽童挤眉弄眼地起哄,穿着学院青衫的男孩红着耳根,走向提着食篮的小女孩,接过她带来的热乎馒头。
小女孩却凶得很,叉着腰,声音脆亮,“起哄什么?羡慕尧哥儿打小就有媳妇儿啊?”她扭头,一把拉住男孩的手就往回走,“走,回家!”
男孩的耳朵更红了,结结巴巴,“你你这小姑娘,怎,怎地这般”
小女孩瞪圆了眼,“是你上次回家问江姨,说长大了想娶我当媳妇儿的!这才几天,就不认账啦?”
“你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吗?”年幼的章尧,脸也红了,声音低下去。
小温棠歪着脑袋,一脸茫然,显然不知。
章尧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小脸皱成一团,憋了半天才讷讷道,“媳妇儿就是能一起生娃娃,过一辈子的人。”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臊得满脸通红。
小温棠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她偷偷看过尧哥儿在河里凫水,穿着衣裳看不出来,脱了倒是挺结实,娘亲说过,能干活,能养家,能护着你的男人,就是好相公。嗯,尧哥儿看着挺能干的,让他养自己好了。
寺前石阶上,阳光正好。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宝殿诵经的梵音。
“明日便启程了。”他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柔和笑意,褪去了所有虚伪与讥诮,只剩下少年般的坦率,“再说一句吧。”
他顿了顿,“说一句,尧哥儿,一路平安。”
我在家等你。
第52章 秦大爷长胡茬了不修边幅地日子……
山寺外,日头已攀上树梢,泼洒下万丈金光,将殿内照得通明。
门槛上亦落着一道斜斜的光痕,寺周古木参天,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殿前,一道绯红的身影孑然而立,那身官袍颜色极正,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红白相映,醒目得近乎灼眼。
他侧身站着,背对着身后的人,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远处大殿隐约传来的诵经声,木鱼笃笃,悠远钟鸣,以及僧侣们轻悄的脚步声,愈发衬得此处二人间的沉默。
温棠过了会儿,喊了声,“章大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微澜。
“明日启程,想必还有许多行囊需打点,江夫人应该现在就在家中焦急地等你,她是最挂心你之人,你该早些回去了。”
“你我,当避嫌。”
语毕,温棠不再多言,径直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影没入殿外明亮的阳光里,她走得又快又稳,一次也不曾回头。因此,她未能看见身后那人,在她身影消失后,依旧在原地伫立良久,方才面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已如晨露般蒸发殆尽,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连唇角勉强扯出的一点弧度,也彻底抿平了。
他白皙的额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上次留下后便未用心料理,手背上亦有类似的旧痕,江夫人曾再三叮嘱需用上好的祛疤膏药,他却置若罔闻,这些丑陋的印记,如同精美的瓷器上突兀的裂璺,在他不笑时,无端为那张俊美的脸笼上一层阴鸷之气,然而一旦他唇角弯起,那冰封的漠然便如春阳融雪,瞬间化作令人如沐春风的温煦,这般极致的反差,使得他周身的气质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
“施主,”一旁静候的主持适时上前,双手合十,示意小沙弥奉上三支点燃的线香,“可在此上香祈福,诚心跪拜即可。”
章尧接过,依着住持指引,撩开绯红官袍的袖摆,屈膝跪在蒲团之上,对着悲悯俯视众生的神佛,深深叩首。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
所求为何?
无人知晓,
唯有他自己。
山寺清幽,下山的路虽不甚陡峭,却漫长蜿蜒,两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空气里弥漫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湿气,隐隐透着一丝阴冷,满目皆是沉郁的苍翠,
唯有一抹浓烈如血的绯红,正沿着这湿滑幽暗的石阶,一步一步,一路向下。
京城,深巷宅邸。
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番江南之行,务必将前朝余孽连根拔起,一举拿下,事成,我自会允你认祖归宗,予你应有之位,我信你有此能力,莫要让我失望。”
厅堂主位之上,一位身着常服,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皮微抬,目光落在堂下躬身而立的青年身上。
“军令状是你当着陛下的面亲口立下,一年为期,提头来见,或是提贼首人头祭旗,皆在你一念之间,此事,我袖手旁观,也无暇助你,只看你如何施展。”
茶盏见底,被范慎不轻不重地搁回案几,发出一声脆响。
“军令如山,章尧自当竭力,无需将军费心。”
章尧的声音低沉清晰,字字分明。
“甚好。”范慎唇角微勾,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上茶水,“事成归来,你便是我范家名正言顺的四郎,我膝下虽有三子,然范家未来,凭的是真本事,你有能耐,将来坐到什么位置,全凭你自己去挣。”
范慎起身,行至章尧身旁时,脚步略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那力道不轻不重,像是一场无声交易的达成,对这个半路认回的儿子,他心中并无半分骨肉亲情,与对待府中其他三个儿子无异,在他眼中,血脉远不及能力重要,章尧在御前以性命作保立下军令状,是他自己的选择,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过是丢弃一件无用的工具。
当然,范慎隐隐觉得此子可堪一用,若能成事,自然最好,“江夫人替你订的那门亲事,于你前程无益,弃了也罢。我已为你另择一门良配。”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允乐公主,这位养在贵妃名下,深得帝宠的小公主,正是婚配之龄。”范慎悠悠道,“陛下择婿,与我择子,道理相通,唯才是举,那些小儿女的痴缠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顿了顿,“你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章尧依旧敛目,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不敢。”
范慎满意地颔首,“记住,莫要让我失望。”
江夫人在府中早已哭成了泪人,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儿子即将奔赴战场,那是何等凶险之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阎王殿前走一遭!
翌日启程,天公不作美,天色阴沉,竟飘起了冷雨,这绝非吉兆,然军令如山,远行之人哪还顾得上什么黄道吉日?
马蹄踏碎泥泞,一行人马冲破迷蒙雨幕,疾驰向南——
沿海前线,暴雨如注,惊涛拍岸。
临时营帐扎在临海的高地,既能瞭望敌情,又可避开潮汐侵袭,海面极不平静,浊浪滔天,漂浮着破碎的船板,折断的兵器,以及尚未被浪涛彻底吞噬的,刺目的暗红血迹,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主帐内,烛火摇曳,帐帘掀起,一名亲兵恭敬地捧着一封家书进来,案后坐着的身影抬起头。
他下颌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显然连日奔波无暇打理,脸庞沾染着尘土与硝烟的痕迹,被汗水浸染开,显得有些憔悴,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隼。
亲兵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秦恭接过,仔细擦净手上的污渍水渍,才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
他身上沉重的甲胄未卸,甲片缝隙间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和厚厚的泥尘。
就着摇曳的灯火,他展开信纸,字数不多,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大小不一,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笨拙与稚气,书写之人极为生疏,却又写得极其认真。
“夫君安”信的末尾,笨拙地写着这三个字。
送信亲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素来面色冷峻如铁的秦大人,嘴角竟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他心头猛地一跳,再定睛看去时,秦恭的唇角已恢复了平直的线条,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烛光晃动的错觉,亲兵暗自咋舌,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秦恭坐镇沿海大营已近月余,每日寅时初刻即起,往往至夤夜方得歇息,若遇海上敌情,更是彻夜不眠,白日里,他或踞守营帐,对着巨大的海防舆图凝神参详,或召集将领,沙盘推演,制定方略,必要之时,更会亲登哨塔瞭望敌情,其身似铁打,精力之旺盛,令帐下诸多年轻军士都自叹弗如,白日里行走间腿脚发软者不在少数,唯有秦大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始终精光湛然。
“长进了。”秦恭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落款处温棠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个小女人咬着笔杆,皱着秀气的眉头,笨拙地翻着书本,一笔一划艰难临摹的模样。
离家的日子,夙兴夜寐,粗粝的饭食,冰冷的饮水,起早贪黑,早已不复在京时的矜贵,整个人都糙了许多,下巴的胡茬也扎手,秦恭抬手摸了摸,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可若换做家里那个娇气的小女人,定要皱着小脸躲得远远的,嘟着嘴埋怨几句,非要他剃干净了才肯亲近。
是夜,依旧忙碌,帐外暴雨如注,砸在帐顶噼啪作响,巡逻兵卒举着火把在泥泞中穿行,甲胄与佩刀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秦恭躺在简陋冰冷的炕上,翻身仰面躺着,黑暗中,他一只手探入被中,喘息着,摸索着解开裤带,裤子也被扔了出来。
事后,他随手抓过炕边矮几上的碗,将里面冰凉的清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的声响,帐外风雨声更急,泥土的腥气和帐内尚未散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闷而难闻。
秦恭在冰冷的榻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帐外是无休无止的雨声——
京城,秦国公府。
清晨,细雨如丝,天空灰蒙蒙一片,庭院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大奶奶,您慢些起身,仔细着身子。”周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温棠在廊下缓步行走,自从诊出喜脉,周婆子便成了温棠身边最紧张的人,比她自己还上心十倍,“大夫说了,饭后稍稍走动,对您,对小主子都好。”
秦恭离京那日,温棠从寺庙回来便觉身体不适,立刻请了大夫,消息传到正院,国公夫人还以为是老大媳妇儿在庙里磕碰着了,急急赶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大夫带着喜气的声音,“恭喜大奶奶,这是喜脉。”国公夫人当时便愣在门槛上,随即心头涌上狂喜,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告诉远在沿海的大儿子,那小子若知晓自己又要当爹了,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不过狂喜之后,想着儿子军务缠身,她立刻冷静下来,儿子在外肩负重任,此时告知他此事,只怕会让他分心牵挂,左右有她这个做姨母的亲自看顾,定能将老大媳妇儿和肚里的孩子照料妥当。
胎儿尚不足三月,正是最需谨慎的时候,行走坐卧,皆要留神,动作万不可大了。
温棠虽是生养过的,知晓些关窍,周婆子却丝毫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地跟着。
主仆二人正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着,常为温棠诊脉的老大夫拎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跟着一个丫鬟往二房院落方向赶去,那丫鬟正是二奶奶苏意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神色焦急,几人脚步生风。
若非急事,断不会如此失态。
周婆子扶着温棠的手不由得一顿。
温棠也蹙起了眉,恰在此时,一个二房的小厮也慌慌张张地从小径那头跑来,因低着头只顾赶路,竟没瞧见前面的大奶奶,直冲到近前才猛地刹住脚,差点撞上温棠,惊得周婆子呵斥。
小厮哪敢冲撞大奶奶,抬手抹额头上的汗,“大奶奶恕罪,奴才该死,实在是二奶奶院子里二奶奶和云姨娘起了争执,二奶奶突然就晕了过去,院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奴才这是赶着去禀报国公夫人啊。”他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
小厮得了大奶奶宽恕,赶紧小跑着去找国公夫人。
周婆子则扶着温棠,转道往苏意的院子去。
刚到院门口,便觉气氛凝重,老大夫已进了内室,房门虽敞着,却隐隐飘散出一股令人心惊的血腥气,周婆子心头一紧,忙侧身挡住温棠,低声道,“大奶奶,里头气味不好,您这身子”
温棠叫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丫鬟,“二奶奶如何了?”她原以为苏意是争执中磕碰晕厥,却不料那小丫鬟声音发颤,“回回大奶奶,二奶奶是小产了”
这下连周婆子脸上都露出僵硬的表情了。
要知道苏意嫁过来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怀孕了,从来都是听到二爷院子里面其他女人传出喜讯来,现在好不容易听到苏意怀上了,但居然还是小产。
周婆子几乎不敢想象苏意醒来会是何等光景。
大夫还在里面,苏意尚未清醒,温棠便在外间将院中目睹了争执经过的丫鬟婆子一一唤来细问,务必要弄清事情原委,是谁先起的头,争执到了何种地步,又是如何发展到这步田地。
下人们不敢隐瞒,还原了当时情景。
“云姨娘一早抱着孩子来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这几日总睡不安稳,精神头本就差,偏生孩子认生,见了二奶奶更是哭闹不休,二奶奶被吵得心烦,便说了句让云姨娘先把孩子抱出去,让奶娘哄着。”
“谁知云姨娘听了,觉得二奶奶是嫌弃她们母子,顿时觉得委屈,非但没抱走孩子,反而把孩子往二奶奶跟前凑,说什么孩子总归要叫您一声母亲的,求二奶奶多疼疼他,莫要嫌弃”
回话的丫鬟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云姨娘就把孩子往二奶奶手边递,二奶奶心烦,伸手轻轻挡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下,云姨娘立刻就哭上了,孩子被她一吓,哭得更凶了,二奶奶本就被吵得头晕,加上几夜没睡好,早起时还头晕得差点站不住,如今被这尖利的哭闹声一激,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奴婢们当时都懵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到榻上,这才知道二奶奶原是有身子了”
“方才大夫才诊出来,二奶奶竟是有身子了”丫鬟说完,头垂得更低,满院死寂。好不容易盼来的喜讯,转眼竟成噩耗。
苏意的贴身大丫鬟更是悲从中来,将一桩陈年旧事也抖落出来,原来当年苏意刚嫁进来不久,老太太做主给二爷纳了第一个妾,二爷便去了妾室房中,苏意躲在房里偷偷地哭,后来莫名其妙便见了红,初时只当月事不调,后来偷偷请了大夫才知是小产了,大夫说她体质本弱,不易受孕,那次小产更是雪上加霜,极易形成习惯性滑胎,此后多年,月事一直不准,苏意自己也心灰意冷,不再奢望,前阵子灌了那么多苦药汤,谁承想这次再小产。
温棠听完了,眉头皱起来,目光投向那扇半掩的房门,里面大夫还在忙碌,苏意还没醒过来。
冷不丁,前方又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是云姨娘抱着孩子过来了,竟又闯到了院门口,守在门外的婆子们伸手欲拦,但是要是云姨娘一个人过来也就罢了,手里面偏偏还抱着孩子,二爷平日里对这个孩子可是疼爱得紧,时常抱在怀里逗弄,这种情况下,婆子们也不敢下大力气,生怕把孩子吓着了。
云姨娘应该也是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了,嘴里面说着是来赔罪的,她漂亮的脸上,泪水涟涟,梨花带雨的,怀里的孩子好像也感受到了母亲悲伤的情绪,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个孩子打小就喜欢哭,更不要提现在有人带着他哭,扯开嗓子尖声哭嚎起来,那声音刺耳欲聋,直钻人脑仁。
云姨娘一边哭着,一边竟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要往苏意的卧房里冲,苏意此刻还没醒,身体极度虚弱,哪里禁得住这般吵闹。
守门的婆子碍于她怀里的孩子,阻拦得束手束脚,眼看云姨娘就要挤过门槛,周婆子再也按捺不住,她可不是二房的下人,当下厉声呵斥,“哭嚎什么?惊扰了二奶奶,你有几条命担待?”
云姨娘被周婆子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哭声顿了顿,却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哭起来,抱着孩子就往温棠站立的方向挣扎,意图绕过周婆子冲进屋里去,她心里清楚得很,今日闯下大祸,唯有闹到二爷面前才有转机!
她低着头只顾往前冲,抱着孩子的手臂用力挥舞,手肘猛地撞向站在门边的温棠,同时,她的脚在慌乱中绊到了高高的门槛边缘,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孩子,直直地朝温棠身上扑倒砸去。
“大奶奶!”周婆子瞪大了眼。
匆匆赶来的国公夫人前脚刚听见自己外甥女小产了,后脚赶过来,刚一跨进院门,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沿海前线,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肆虐着,天地间一片混沌,闷雷滚滚。
营帐区一片泥泞,士兵们穿着厚重的蓑衣,海边码头上,工匠正冒着大雨加固栈桥,修补船只,营地里正在滩涂险要处布下尖锐的木桩和绊脚索,构筑着临时的石垒木栅。
午时,营区简陋的伙房飘出饭菜香气,不过是些清炒的时蔬,配上一壶烈酒,主食是杂粮米饭,各营帐附近,兵卒在雨幕中警惕地伫立,天色阴沉,有人提着防风的气死风灯。
营区中央,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卓然而立,浑身玄黑甲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刃上暗红的血迹尚未被雨水彻底洗净,那是昨日阵斩敌船先锋大将时留下的印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此刻正高悬在己方战船的桅杆之上,震慑敌胆,血水顺着旗幡不断滴落,融入泥泞。
“大人,海战准备已毕,大船十艘列阵在前,小船二十匿于侧翼礁石之后,火油,火器,弩炮皆已就位。”副将指着沙盘,“只待对方按捺不住,趁此暴雨风急,视线模糊之时来袭,我军便可依计行事,先以小船诱敌深入礁石区,再以火油焚其主船,弩炮断其后路,大船合围,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秦恭凝望着远处黑沉沉,怒涛翻涌的海面,“远崖伏兵,见海上火起为号,立刻炸崖,主力船队寅时整扬帆。”
“得令!”副将精神一振,抱拳领命,迅速转身传令去了。
秦恭转身回到主帐,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卸下湿透的沉重甲胄,换了身干爽的布衣,正对着摊开的巨大海防舆图凝神推演,案头一侧,整整齐齐码放着家书。
这一封新送过来的是国公夫人写的,秦恭拿起拆开,他沉默着,又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甚至对着烛光仔细检查了信封内侧,也没从信封里翻出其他的东西。
他目光迅速扫过字里行间,国公夫人自然是嘱咐他在外保重身体,万事都要谨慎,不能冒进,末了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云云。
秦恭每日都尽量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就是人现在黑了点,本来就不白,现在更黑了。
秦恭放下信,提笔欲回,笔尖悬在纸上,却又顿住,他再次拿起母亲的信,仔细看了一遍,确实,除了孩子,再无其他,两个孩子乖巧伶俐,已能清晰言语,却没有关于妻子的只言片语。
帐外,风雨之声骤然转急。
秦恭未睡,只披衣靠坐在冰冷的炕沿,佩剑就放在手边,昏暗中,他摸出温棠那封字迹歪扭的信。
她为什么不亲自回信?
是又忘了那些字该怎么写么?
早知如此,离家前,真该多教她认些字,多练几遍——
秦国公府,正厅。
国公夫人脸色铁青,从外头赶回的秦府二爷秦长坤,一双桃花眼耷拉着,扇子也摇不起来了,长身玉立地站在母亲面前,脸色十分难看。
秦长坤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忙公务,好不容易才忙完回来,却刚踏进门就听见噩耗。
底下跪着的云姨娘肩膀耸动,嘤嘤啜泣。
“二爷……”云姨娘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秦长坤。
国公夫人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响,“你还有脸站着?看看你房里这些糟心事儿!这么些天了,你大嫂还因她那一撞,在榻上躺着,你大嫂腹中是你大哥的骨血,她跟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脸面去见你大哥!拿什么交代!”
国公夫人越说越气,直接指着秦长坤,让他跪下来,“还有,好好想想,你怎么跟你媳妇儿交代!”
云姨娘还在旁边小声地哭着,这个时候,旁边奶娘怀里抱着的,云姨娘所出的庶子,小嘴一瘪,猛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
“哇!!”
第53章 第53章国公夫人脸色铁……
国公夫人脸色铁青,胸中一股火直冲秦长坤而去,云姨娘嘤嘤的哭泣声,夹杂着小儿尖锐的啼哭,毫无遮拦地灌进耳朵,搅得她心浮气躁,太阳穴突突直跳。
真是一团乱麻!
国公夫人开始怀疑当时答应了把外甥女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对是错。
成婚这些年,她竟到今日才知晓,苏意曾悄无声息地滑过一胎,这孩子瞒得密不透风,在她跟前半个字不曾吐露,而她那混账儿子,竟也懵然不知,这都叫什么事儿。
当年陆家败落,小弟出征未归,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家中忍痛将苏意送予无子的苏姓夫妇,待她嫁入秦国公府站稳脚跟,才将外甥女接回身边,如今倒好,小时没受的委屈,全叫他补上了。
以往他往房里抬人,她念着他年轻贪鲜,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忍了,罢了。
“我看你与你媳妇也是过不下去了,横竖你也不想好生过日子,趁早和离了干净。也省得彼此折磨,祸及子嗣。”
话音未落,秦长坤倏地抬头,他马上就否决了,“母亲,您这是何意?”
“何意?”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即刻将这对惹祸的母子打发去庄子上!你该庆幸你大哥不在府中!若他在家,见他妻儿被你房里人害得卧床休养,你这小妾焉有命在?”若非念及那孩子身上终究流着秦家的血,她恨不得当场就将云姨娘打杀了事!
云姨娘一听要去庄子,魂飞魄散,去了那等地方,二爷身边还有新人,二爷院里还有旁的庶子,她生的庶子跟着她在庄上,哪还有半分前程可言?怀里的孩子似也觉出大难临头,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国公夫人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抱着庶子的仆妇吓得一哆嗦,慌忙抱着孩子退了出去,眼见孩子被抱走,云姨娘哭声戛然而止,只死死攥住秦长坤的衣袖。
秦长坤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
“母亲息怒!是儿子的错!是儿子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表妹有孕!这几日儿子确实不在家中,若儿子知晓半分,定当即刻延请名医,将表妹如珍似宝地供起来!即便表妹没有子嗣,儿子也不在乎,左右姨娘们生的孩子,都可记在表妹名下教养,只认她一个母亲。”他素来带着几分风流气的桃花眼此刻竟显得格外认真。
这番话却将云姨娘惊得肝胆俱裂,不行!她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怎能拱手让人?二爷这话,莫非是要将她这尚在襁褓的孩儿抱给二奶奶养?
“你去庄上。”秦长坤忽地低下头,对着她冷声道。
云姨娘如遭雷击,再次哀哭起来,伸手欲再攀扯——
一连数日,二房流水似的往大房温棠处送东西。
国公夫人更是将自己身边最得力,手脚最麻利的几个大丫鬟拨了过来伺候,周妈妈毕竟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遇事反应难免不及年轻人利落。
温棠连着喝了苦涩的安胎药,气色渐稳,幸而当时周妈妈反应快拽了一把,若让云姨娘抱着那壮实孩子直接撞上,后果不堪设想,也多亏温棠身子骨底子好,养得丰腴康健,不似那些弱柳扶风的娇小姐,此番虽受了惊吓,动了些胎气,好在只需卧床静养半月,并无大碍。
她喝完药,靠在引枕上,问起二奶奶苏意院里的情形,苏意年轻,小产后又有名贵药材日日滋补着,身子恢复得倒快,只是子嗣之事,终究强求不得,只能随缘了。
云姨娘母子被打发去了庄上,秦长坤倒是日日归家,却处处碰壁,国公夫人避而不见,苏意更是将他拒之门外,别说让他进去好言好语赔罪几句,苏意连面都不肯露,他也不敢硬闯——
入了夏,温棠的肚子越发滚圆沉重,行走坐卧都透着不便,天气燥热,她愈发不耐暑气,人也容易倦怠,时常倚在窗边的凉榻上,摇着团扇,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一睡便是半日,醒来已是黄昏。
秦恭离家已近半年,每月总会寄回两三封家书,有信来,便知他人在外头,一切安好。
温棠时常拿着他的信,看到信中问起孩子,便将夏姐儿和懵懂的淮哥儿抱到跟前,柔声念着信里的句子,两个孩子虽不懂信中内容,却识得“爹爹”二字,每每听到娘亲提起,两个小家伙便激动地扬起小脖子,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冲着那薄薄的信纸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爹爹!”
温棠笑着将信塞到他们小手里,两个孩子便宝贝似的抱着,又去拉扯地上趴着打盹的元宝,非要它也一起喊“爹爹”,元宝被吵醒,懵懂地抬头。
听着孩子们稚嫩的呼唤,温棠的手总会温柔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这里面,还有一个会唤秦恭“爹爹”的小宝宝呢,再过几个月,待到冬日,这孩子就该落地了。
那时秦恭能回来吗?
秦恭不在家,温棠倒也不是一个人睡在偌大的榻上,苏意身子将养好之后,便常来她这边坐,一来是烦透了秦长坤有事没事便来纠缠,躲个清静,二来也喜欢与大嫂一处说话,爱逗弄夏姐儿和淮哥儿,两个小家伙见了苏意也格外亲昵,总是笑呵呵地张开小手让她抱。
苏意大约是觉得秦长坤整日来烦她是太过清闲,无非是后院人少了,前几日便自己做主,按着秦长坤素日对美色的喜好,又给他房里抬了几个身家清白,颜色鲜亮的姑娘,这举动放在平时自是出格,但此刻国公夫人知道了,也只当耳旁风,
老太太那边初闻有些不喜,嫌爷们院里人太多,不成体统,但转念一想,苏意不争风吃醋了,反倒落得清净,只要新人来历清白,老太太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秦府里,总算得了暂时的风平浪静。
转眼八月,温*棠胎相稳固,国公爷也带回了沿海大捷的好消息,他脸上是数月未见的欣慰与松快,这半载,沿海叛乱频仍,小股骚扰不断,更爆发过数次大规模海战,战火一度蔓延至沿岸州县,秦恭率军苦战,三日前于一场恶战中,阵斩贼酋,叛军群龙无首,残部溃散,被逐一清剿,沿海大局已定!
国公夫人忙不迭提笔写信,将温棠有孕数月的大好消息写在其中,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沿海军营。
沿海军营,八月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
烈日炙烤着,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尸体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营帐内更是闷热如同蒸笼,没有冰盆消暑,汗水浸透里衣,黏腻不堪。
秦恭刚从阵前巡视回来,卸下染血的甲胄,他身形依旧挺拔,却明显清减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下颌线条显得愈发冷硬凌厉,长久的曝晒与风沙,将他原本的肤色染成深麦色,离“黑炭”也差不多了。
“大人,国公夫人家书到。”亲兵捧着信快步进帐。
秦恭接过,拆开封口,展开信纸,起初目光只是快速扫过,随即猛地顿住,看得很慢,一遍,又一遍,视线牢牢钉在那几行字上,仿佛要穿透纸背。
亲兵垂手侍立一旁,腿脚站得发酸,偷眼望去,只见自家大人如同化作了石雕,仍维持着那个姿势。
直至午膳时分,有副将前来禀报,需商议如何处置残敌,战俘及抚平地方疮痍等善后事宜,秦大人才把手里面的家书放了下来,然后放在桌案最显眼,最顺手的位置。
沿海大捷,贼首伏诛的军报早已飞递入京。
午膳刚毕,皇帝的圣旨便到了,旨意嘉奖秦恭半年内扫平沿海叛乱之功,嘉奖之后便是新的重任,命其即刻整军,驰援江南,那里才是此次叛乱贼首的老巢,仍有主力负隅顽抗,先锋章尧已立下军令状,正与贼军鏖战。
“朕,静候秦爱卿再传捷报。”圣旨末尾,期许沉甸甸地压下。
江南战事吃紧的消息,军中亦有耳闻,秦恭素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接旨后本该即刻点兵开拔,力求速战速决,然而今日,他接了那明黄的卷轴,却未如常立即下令,只在营帐中默然坐了片刻,才霍然起身,传令整军——
大军启程,离开湿热的海岸,向着江南进发,此去江南,快马加鞭也得七八日路程,大队人马行动稍缓,辎重粮草随行。
夏日午后,日头毒辣,炙烤着行军的队伍,官道上,马蹄疾驰,尘土飞扬。
秦恭骑在一匹黑马上,马鞍旁挂着佩剑与强弓,他未着沉重铁甲,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轻便皮甲,额角渗出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皮甲上。
行至一处,跟在秦恭身后的亲兵见他忽然勒住缰绳,马速慢了下来,随即翻身下马。
“在此稍歇片刻。”秦恭沉声吩咐,目光投向侧前方。
众人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半山腰的浓荫掩映中,竟掩映着一座古寺,山道蜿蜒,石阶陡峭,寺庙看着不大,却隐隐有香火气息传来,青烟袅袅,想是附近百姓常来祈福。
庙中央还有挂着小木牌和红带子的古树,
“大人,这山阶很长,又陡峭,日头又这么大,不如抬轿子”身后的侍卫上前问,却见秦大人摆了摆手,走上前,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阶,一步一步。
寺门处,接待的僧人一直站在那儿,稍微抬头,就看见一位身着甲胄,浑身带着战场上未散尽血腥气息的男人走上来,
僧人心头惊讶,但也即刻礼貌上前,“阿弥陀佛,施主远方而来,着实辛苦,不知施主入小寺所求为何?”
男施主在前方停下,目光沉静,说出的话却与他周身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
他嗓音低沉,缓慢,
“为吾妻,求平安。”
僧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忍不住又抬头细瞧了眼这位浑身肃杀的男施主。
不多时,
寺庙中央,那株挂满祝福,祈祷的高树枝头,多了一枚小小的木牌,清风拂过的时候,
木牌轻轻转动,上面系着的红带子随风飘扬,露出正上方笔力遒劲的二字:
吾妻——
“夫人心诚,所求为何?”京城一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内,慈眉善目的住持轻声问道。
一位身怀六甲,腹部隆起的绝□□,由两个手脚伶俐的丫鬟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她眉眼温柔,“惟愿我夫君在外,诸事顺遂,平安归来。”
她恭敬地上香,默默祝祷良久,才由丫鬟们扶着缓缓步出大殿。
刚出大殿,便遇见了拾级而下的江夫人,她眼眶微红,神色憔悴,比上次相见又清减了几分,见是温棠,江夫人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这段日子,两人在庙中偶遇过几次,起初只是点头致意,后来渐渐能说上几句话。
江夫人看着温棠的肚子,虽有人搀扶,仍忍不住关切道,“眼瞅着再有三四个月就该生了,府里诸事周全,你更该好生将养着,这些地方,遣个得力丫头来代你上炷香便是,菩萨也必是体谅的。”
温棠见她气色比上次更差,先示意丫鬟将带来的精致点心匣子递过去,又让人从马车里取出一盏用冰湃着的酥山,“夫人切莫太过忧心,江南那边,捷报已接连传回,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您在家放宽心,吃好睡好,保重自身最是要紧,您安泰了,章大人在外方能安心。”
江夫人叹了口气,章尧竟连一封平安信都不曾寄回!连江南的捷报,也是从温棠或那个男人口中得知。
江夫人又对温棠道了几句谢,才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离去,她去的方向是城中一处幽静的胡同深处。
那里有座低调的府邸。
她如今的身份已不是章府的江姨娘,非妻非妾,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算什么——
温棠回到秦府,刚进门,便见苏意正带着夏姐儿和淮哥儿在廊下荫凉处玩耍,再想起方才在府门口撞见探头探脑的秦长坤,他凑上来问东问西,温棠自不会替苏意传话,只淡淡一句“二弟妹在里头,二弟自去寻她说话便是”便将他打发了,
至于苏意见不见他,国公夫人有无空闲理他,让他自个儿去吃闭门羹便是。
温棠扶着腰,由丫鬟搀着,径直走向苏意和孩子们——
胡同深处的府邸,朱门轻掩。
花厅里,四角放着冰盆。
江夫人与对面的男人相对而坐,却相对无言,气氛沉闷,
她只能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将一盏温热的茶水推至她面前,“芸娘,方才去庙里,累着了吧?喝口茶润润、”范慎的声音温和体贴,听在江夫人耳中,却让她心底直冒寒气。
直到那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江夫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将手抽回,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范慎不过四十出头,面容较之年轻时没有太大变化,只眼角添了几道细纹,更显沉稳威仪,通身气度儒雅雍容。
“芸娘,”他忽然起身,走到江夫人身侧,俯身端详她的脸色,眉头微蹙,“脸色这样差,可是晒着了?还是跟着的人不尽心?”最后一句语调依旧轻缓,却带着不容置辨的威压,侍立一旁的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伺候主子,连主子不适都瞧不出,留你何用?拖出去。”范慎淡淡吩咐,“换懂事的来。”
江夫人张了张嘴,想求情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被他垂眸看了一眼,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角,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不值当你费心。”
江夫人手心渗出冷汗,他却极自然地执起她的手,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紧张手心就冒汗。”
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锦帕,细细地,轻柔地为她擦拭,他低头时,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浓密的眼睫低垂,神情专注。
“放宽心,”他声音低沉,“咱们的尧儿,在外头好着呢。”
“他既然是我范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还能不管他么?”
江夫人依旧低着头,沉默。
范慎似乎也习惯了芸娘现在这副模样,不喜欢跟他说话,总是低着头,看起来木木的,偶尔抬起眼看他时,那眼神却又显得很专注,他让下人把她喜欢的糕点端了过来,白玉般的瓷盘里盛着几块莹润剔透的糕点,隐隐散发着牛乳的甜香——
江南,夏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军营辕门前,一滩刺目的血水被雨水冲刷着迅速漫开,几颗面目狰狞,犹带惊骇的头颅滚落在泥泞中,死不瞑目,
刚刚亲手行刑完毕的章尧,缓缓将尚在滴落浓稠血水的长剑,“锵”地一声收入鞘中。
他脚下,一颗头颅的眼睛瞪得极大,正对着他。
“军规铁律!嫖宿娼妓者,斩!临阵畏缩,擅自脱逃者,斩!”章尧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环视着周围肃立的将士,目光如刀。
他立于人群中央,饶是在这风吹日晒,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了数月,章尧的肤色依旧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冷白,在一群黝黑粗糙,汗水泥污满面的军汉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份异样的白皙,初时曾引来无数轻视的目光,以为不过是个不堪大用的白面书生。
然而当这个书生数次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将敌酋头颅悬于马侧,更接连处置违逆军法的悍卒,眼都不眨时,再无人敢以貌取人,此刻他站在雨中,雨水打湿了他鸦青色的发,贴在苍白的额角。
“你,”章尧剑尖倏地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兵卒,“把军规第十条,大声念给所有人听!”
那兵卒一个激灵,立刻出列,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吼出来,“凡军中将士”声浪在校场上空回荡。
章尧听罢,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自有兵卒稳稳接住,他不再看那些头颅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皮靴踩在血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帐内光线昏黄,
章尧脱下早已湿透,沾满血污的上衣,露出的身体并非文弱书生的单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只是那冷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一道狰狞的刀伤斜贯过他紧实的小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正混着雨水不断渗出。
他面不改色,抓过案上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猛地喷在狰狞的伤口上,剧痛让他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却哼都未哼一声。
他扯过干净的布条,用牙咬住一端,另一手配合着,动作狠厉而精准地将伤口死死缠紧,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报!秦大人率部已至营门。”帐外高声禀报。
章尧动作一顿,他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并未系带,任由衣襟散开,露出内里缠绕的绷带和精悍的腰腹,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帐外阴沉的天色,伸出手,
“取我的弓来。”
章尧虽以书生入仕,但筋骨远超常人,脑子也足够灵活狠绝,数月在战场上的磨砺,让他手中的刀与弓染上杀伐之气。
辕门外,盛夏的暴雨非但未歇,反而更显狂暴,天空黑云压顶。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马蹄踏水声,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穿过雨幕,缓缓进入军营,为首之人身形高大挺拔,端坐于骏马之上,雨水冲刷着他冷硬的轮廓。
营门守卫早已上前牵马引路。
校场中央,那座专为将领校射而设的高台上,
章尧手中一张硬弓已然拉满,冰冷的箭簇,原本稳稳指向百步外的箭靶红心。
就在营门兵卒再次高声通报“秦大人到”的瞬间,
他搭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紧绷的弓弦发出细微的嗡鸣,
箭尖在昏暗的天光下,倏然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淬着寒芒的一点,穿透迷蒙的雨帘,遥遥锁定了刚刚翻身下马,正朝营内走来的高大身影:秦恭。
秦恭何等敏锐!几乎在箭尖偏移的刹那,他锐利的目光便已穿透沉郁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高台上那道身影。
第54章 第54章高台上,章尧的……
高台上,章尧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他指间力道倏然一松,
“嗡!”
弓弦震颤,箭矢离弦,破开重重雨帘,挟着破空的锐响直钉远处箭靶,正中猩红靶心,箭羽犹自嗡鸣。
章尧随手将弓抛给身侧侍立的兵卒,步下高台,径直踏入滂沱雨幕。
雨点砸落在他肩头,溅起细碎水花,“秦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暴雨依旧倾盆,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却未必快。
电光撕裂天幕,闷雷紧随其后,映得章尧半边脸明明灭灭。
皇城深处,急雨叩击着宫阙的朱瓦,声响绵密。
御书房内,皇帝指尖拂过一封封前线急报,眸底掠过一丝满意。
“圣上,”内侍觑着皇帝神色,躬身细语,“殿下的妻子又有喜了,瞧着再过几月便能生产,待殿下凯旋,连着两桩大喜,实乃双喜临门。”
皇帝面上却无甚波澜,只从鼻腔里“唔”了一声,指尖依旧流连在奏报上,未置可否。
“允乐公主殿下到。”
殿门应声而开,显然是小公主常来惯了的,一团明丽的身影裹挟着湿润的雨汽闯入,华贵宫装下,小脸明媚如春阳,见了御案后的父亲,
“父皇,您近来好忙,都不找儿臣说话了,非得儿臣来寻您,您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已是僭越,但这是允乐,她无需如皇子般谨言慎行,处处揣度分寸,她只需做自己。
皇帝放下奏折,吩咐宫人呈上公主爱用的点心。
允乐吃着精巧的点心,站在御案旁,问起两位兄长的近况,她自幼养在贵妃膝下,并非贵妃亲生,皇帝亦未隐瞒。在她心中,她有两个哥哥。
皇帝将秦恭大捷的消息告知,允乐眼中闪过纯粹的欢喜,她心中,秦恭向是顶天立地,皇帝无意详述战事,女儿眼下该操心的,是婚嫁。
女儿大了,心思也重了,再不会如幼时般,将心事尽数摊在他面前。
“你心目中可有自己中意的夫婿了?”皇帝问。
小公主上前挽住父皇的胳膊撒娇打岔,说再过段时日再跟父皇说。
皇帝是精明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话中有话。
他但笑不语,也不点破,由着她在御案旁吃点心,又饮了几盏温热的蜜水。
直到允乐寻贵妃去了,御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皇帝才敛了笑意,拿起另一份关乎章家的奏折。
案上,关于章家的最终处置已然议定。
除却谋逆大罪,章家那位国公爷还牵扯出一桩强夺人妾,霸占人子的陈年旧案,范慎在御前痛陈章家罪状,字字泣血,当年章国公觊觎其妾江芸娘美色,竟生生将人连同幼子一并夺走。
长公主,皇帝的亲妹,亦亲临御前,一一道明原委,亲口认下章尧便是范家失落多年的四郎。
长公主亲自求情,章尧在外更以性命相搏,立下赫赫军功,捷报频传,于情于理于势,皇帝皆无不应允之理——
“芸娘。”范慎踏入府邸院门。
廊下,江夫人穿着素雅的袄裙,身形伶仃,眼睛一直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暴雨虽不及先前猛烈,却仍淅淅沥沥下着,一个丫鬟为她撑着伞。
“云娘,雨还未停,寒气重,你身子弱,快进去歇着。”范慎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伸出手,欲扶她入内。
江芸娘却依旧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抬起眼,专注地看着他,看得范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放心,尧儿是范家的四郎了。”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稳稳揽住她单薄的肩头。
江芸娘身体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唇边牵出一抹温顺的笑意,任由他揽着,一同往温暖的屋内走去。
细雨中,两人相携的背影在朦胧水汽里显得模糊而不真切。
屋内暖意融融,驱散了外面的湿寒。
江芸娘像是终于能喘口气,连忙殷勤地去拿桌上的茶壶,想为他倒杯热茶暖暖身子,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干净帕子,要替他擦拭肩头淋到的雨珠。
范慎坐在圈椅里,在她拿着帕子靠近时,却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他抬起头,“芸娘,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坐下。”
他站起身,亲自按住她纤细的肩膀,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如今在这府里,便是正经的女主人,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底下人去置办,有什么活计,让底下人去做便是,无需你亲自动手。”范慎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又将话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江芸娘指尖微蜷,过了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她并非真想给他端茶倒水,捶肩揉背,她心中想的是他究竟能带给尧哥儿多少实质的好处?可这话,她不能直接问出口。
其实她还想问长公主如今是何态度,哪怕已经过去了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长公主居高临下的模样,她不知道长公主现在是不是真能容下她们母子。
她想着想着,整个人就有一些焦躁,在别人看来就显得更加木讷了。
她坐在那里,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木讷的厉害。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像是在惋惜她现在怎么是这种木头的模样——
战事绵延,金戈铁马之声终于被第一场悄然飘落的冬雪覆盖,秦恭终于星夜兼程,踏雪而归,细雪沾满他的发梢,肩头,
翻身下马时,秦府门前等候多时的仆从连忙撑开油纸伞迎上。
“母亲,父亲处稍后再去拜见。”秦恭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下颌胡茬青黑,连日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轮廓,身形比离京时清减了许多,唯有一双眼,在风雪中亮得惊人。
他步履如风,墨色大氅袍角翻飞,径直朝自己的院落奔去。
院门外已聚了不少仆妇丫鬟,更有大夫提着药箱侍立廊下。
秦恭裹着一身凛冽寒气,停在檐下昏黄的灯火里,屋内隐隐传来产婆沉稳的指挥声,温棠自凌晨便发动了。
他伫立如松,纹丝不动,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恰在此时,皇帝的传召又至。秦恭眉心微蹙,将门口管事唤至跟前,目光沉沉扫过那紧闭的房门,低声叮嘱,才霍然转身,再次踏入漫天风雪之中,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宫中盛宴,灯火辉煌。
平定叛乱的有功之臣尽数在列,皇帝论功行赏,金银珠玉,加官进爵,流水般赐下。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朗声宣布了允乐公主的婚讯。
底下正推杯换盏的一众官员纷纷抬起头,脸上堆满笑容,心中无不暗叹一声,这位章尧大人,真是好命,在外头刀山火海里滚了一遭,不仅毫发无损,至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立下军功,如今竟又得了圣上青眼,成了驸马爷。
这泼天的富贵,真是挡也挡不住。
众位官员站起来去向章尧大人敬酒,有人刚开口说“章大人”,便被旁人笑着推搡提醒,“糊涂,是范大人!不,该称驸马爷了!”
被簇拥在中心的章尧,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春风得意,唇畔噙着笑,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见底,刀光剑影里滚过几遭,箭矢擦着要害飞过,阎王殿前打了几个转,都活了下来,只是眉骨至额角添了一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生生截断了眉峰,衬着此刻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桀骜难驯。
酒气上涌,染红了他的眼尾,
他狭长的眸子骤然掀起,随即仰头,喉结滚动,利落地将另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宫宴散时,夜色已深如浓墨,方才还只是细碎的雪沫,此刻已化作鹅毛大雪,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深。
“恭喜恭喜!贺喜秦大人又添麟儿!秦大奶奶真是福泽深厚,秦大人凯旋荣归,喜得贵子,三子绕膝,真乃羡煞旁人!”散宴的官员们裹着厚氅,在风雪中仍不忘凑上前,向正欲离去的秦恭道贺。
秦恭步履不停,只微微颔首,亲随傅九紧跟身侧,一边替主子挡开络绎不绝的恭维者,一边暗自焦急,自家爷归心似箭,偏这些人没眼力见儿。
章尧确是醉了,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全赖阿福和几位同僚半扶半架,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旁人的嘈杂话语,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一片。
“爷!您慢着点!脚下当心滑!”阿福满头大汗,使出吃奶的劲儿搀着他,心中叫苦不迭。
又有官员挤到秦恭面前拱手寒暄,“秦大人,喜事临门,可喜可贺啊!”
阿福扶着人高马大,脚步踉跄的章尧,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瞬间被寒风冻成冰珠。好不容易才将他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马车,刚把人塞进去,阿福抽出手臂,就着车厢外挂着的灯笼光一看,手上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阿福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凑近细看,手上确确实实沾满了鲜血,不仅手上,方才走过的雪地上,也留下了淅淅沥沥的暗红痕迹。
“主子?”阿福哪还能不明白,章尧身上还有伤口,而且现在这伤口崩裂开来了。
那刚才宫宴上还喝了那么多烈酒?
阿福眼前一黑,连忙对车夫说去最近的医馆。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碾过积雪,直奔医馆。
褪下染血的层层衣衫,阿福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身躯精悍结实,肌肉线条分明,臂膀遒劲,腰腹紧实,本该是力量之美,此刻却遍布伤痕,深的可见骨,浅的犹带血痂,背上,胸前,腰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渗出的鲜血正从崩裂的布条下汩汩渗出。
大夫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清洗,上药,重新包扎。
动作间,榻上的人肌肉紧绷。
“绝对不可再饮酒,伤口反复崩裂,极易引发高热。务必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动气!”大夫严肃地嘱咐。
阿福忙不迭点头,看着自家主子。
章尧随意地披着外衫,衣襟大敞,靠坐在榻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和腰腹,胸膛随着微促的呼吸起伏,汗珠混着未擦净的血水,滚过新包扎好,犹在缓慢渗血的伤口,蜿蜒而下,没入紧实的腰线。
他闭着眼。
“能否开些止疼的药?”阿福看着那汗珠滚过伤处,自己的肉都跟着抽痛起来。
——
秦府内,大雪覆瓦,暖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
主屋暖阁里烛火明亮,炭盆烧得正旺。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刻有稳重的婆子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上前,递给他看。
“大爷。”婆子脸上堆满笑。
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皮肤红皱,眼睛紧闭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孩子,上次温棠生龙凤胎夏姐儿和淮哥儿时,他尚在千里之外,待赶回来,温棠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孩子也已长开。
“大奶奶呢?”秦恭抬眼望向内间垂下的锦帐,静悄悄的。
不待婆子回答,他已掀帘而入。拔步床的帐子低垂,他轻轻撩开,温棠在柔软衾被中,乌发散落枕畔,睡得正沉。
炭盆烧得旺,室内暖意如春,她脸颊带着生产后的淡淡红晕,呼吸均匀,显然是累极了。
秦恭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温柔别至耳后。
婆子又将襁褓轻轻递过,秦恭小心接过,将孩子放在温棠身侧,那红皱的小东西似乎嗅到了母亲的气息,竟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小脸本能地往温棠温暖的方向蹭了蹭。
“小公子长得很好看呢。”婆子在旁小声奉承着。
秦恭看看妻子柔美的睡颜,又看看身侧那个实在谈不上好看的红皱小团子,沉默片刻。
襁褓中的小人儿似乎被他的注视打扰,小眉头又皱了皱,小嘴撇了撇,秦恭觉得更难以言喻了,他伸出手指,默默将襁褓往旁边推了推,离温棠远了几寸。
“这般模样,”他低声问婆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务,“需几日方能长开些,显出人形?”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婆子正搜肠刮肚想夸几句呢,冷不丁听到大爷问出这话,准备好的满腹夸赞之词全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笑了笑,老实地住嘴了。
夜深雪重,窗外是簌簌落雪声,屋内却暖意融融。
不一会儿,两个裹得圆滚滚的小胖墩,夏姐儿和淮哥儿也揉着眼睛闹着进来瞧弟弟,挤在床边,好奇地伸出小胖手,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弟弟的脸蛋,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着。
秦恭大手稳稳托着他们的小屁股,防着他们压到温棠,每当两个小家伙快滚到母亲身上,他便眼疾手快地揪住他们厚实的衣领,稳稳当当地拎到一旁。
闹腾累了,两个小家伙便依偎在娘亲身边,小呼噜打得香甜,炭盆边的元宝,也蜷成一团,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秦恭草草沐浴回来,胡茬未及刮净,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在床边坐下。
看着被三个孩子占得满满当当的床榻,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没地方睡了。
秦恭:……
最终,他只能侧身,极其小心地挤在最外侧的床沿,束手束脚地躺下。
一夜风雪未歇,
天光微熹时,秦恭是被半边身子的麻木唤醒的,甫一睁眼,便对上温棠一双迷蒙的,尚带着惺忪睡意的眸子。她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枕边上突然多了一个黑炭。
“怎么这么黑了?”她喃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她肌肤胜雪,在暖阁柔光下愈发莹白,与他黢黑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还有胡茬?”她又疑惑地咕哝了一句,眼睛睁大了些,睡意消散几分。
那刺刺的感觉,看着就扎人。
秦恭在外近一年,几乎都是枕戈待旦,夜不能寐。昨夜难得在温暖的家中,在妻儿身侧睡了个囫囵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刺刺的下巴,又摸了摸粗糙凹陷的脸颊,动作带着点生疏的笨拙。
他看向温棠,却见刚才还一脸懵懂困惑的小女人,看着他这略显窘迫的动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昨日生产顺遂,府里照料得极为周到,生完便有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大夫精心调理,当场就用了上好的药膳汤饮,此刻气色红润,精神甚好,不似第一次生产时那般艰难。
“信里也不曾写,”她忽然抬起手,指尖带着被窝里暖融融的温意,轻轻抚过他凹陷的颧骨,瘦削的下颌,“竟瘦了这许多。”
那指尖温软的触感让秦恭微微一怔,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随即又听她小声地嘟囔了句,“真的好黑。”
秦恭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这时,一股极其清甜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便看见温棠胸前单薄的寝衣襟口处,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甜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床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奶娃也适时地咂吧了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声响。
秦恭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喉结微动。
温棠背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玲珑,微微起伏的背影。
秦恭只能摸摸鼻子,起身下榻——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比上个冬天厚重得多,一大清早,寒气刺骨,若不裹得厚实些,连手指尖都能冻得僵硬。
国公夫人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来抱自己的小孙儿,对着襁褓里的小团子,“看看这眉眼,多像你爹爹小时候。”
秦恭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瞥了一眼国公夫人怀里那个依旧红皱皱的小团子,沉默。
实在无法将他与自己小时候的英姿联系起来。
国公夫人兀自夸得兴起,手指轻轻点着小孙儿的脸蛋,“这小脸蛋儿,这嘴型,活脱脱随了你娘亲”
“不像。”秦恭终于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
国公夫人正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喜悦里,被儿子泼了冷水,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浑说什么?我看像得很,得亏了我乖孙这白嫩嫩的肤色不随你。”
国公夫人又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哄起来,国公爷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搓着手想抱一抱,国公夫人嫌弃地抱着孙儿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去去去,你那粗手粗脚的,别吓着我乖孙!”
哄了会儿孩子,管事呈上一份烫金的大红喜帖,是范府送来的。
皇帝亲口赐婚,
范家四郎与允乐公主,佳期已定,喜结连理——
“喜帖都按着单子送出去了。”阿福立在榻边说,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自家主子,大冬天的,主子赤着上身,任由医官给他换药。
那背上,胸前新旧交叠的疤痕,看得阿福头皮发麻。
“好日子也定下了”阿福继续念着冗长的安排。
“知道了。”
章尧以手支额,手肘撑在窗上,侧身斜倚着。
窗扇被他大大地敞开着,任由纷扬的雪花卷入,落在他赤裸的肩头。
他狭长的眸子望着窗外混沌一片,无边无际的漫天大雪,对阿福的絮叨显出明显的不耐,挥了挥手,“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雪光映着他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也映着他紧抿的唇线——
秦府书房,
秦恭坐在宽大的案后,揉着眉心,伸手去拿案头那卷摊开的兵书,
放在案边的那份范府单独送来的喜帖被碰落在地,里面夹杂的一张薄薄纸张也飘了出来。
他目光随意扫过,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
“尧哥儿……”
开头这三个字的字迹,很熟悉。
秦恭俯身,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片,将它捡了起来。
第55章 第55章马聪立在堂下,……
马聪立在堂下,这回没了老娘在身边扯袖子,倒豆子似的把陈年旧事全抖落了出来。
“大奶奶同章尧确是从小的情分,两家大人本就相识,孩子们打小一处玩闹,大奶奶常去他家走动,他下学归家,她也总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候着,后来两家定了亲事,在咱们看来也是水到渠成。两人在一处,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脚,郎才女貌的,我娘那时常在我跟前念叨”
马聪嗓子发紧,眼珠子却黏在桌案那枚玉佩上,那是方才侍卫当着他面搁下的,再思及前番官衙来人,他就是个傻子,现在也反应过来了,那时候那山上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位顶顶尊贵的秦府大爷。
他哪还敢有半句虚言?秦恭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句句砸在实处。
待他一股脑儿说完,堂上却陷入一片沉寂,秦恭端坐椅中,手中一卷书册,指节分明,却半晌未翻一页。
马聪屏息等了半晌,才见上首那位尊贵的大爷倏然抬起眼皮。
马聪连忙保证,“大爷,上回我娘是怕您对大奶奶生了芥蒂,这才瞒了些话。”
待出了那间压抑的屋子,马聪才觉脚底发软。
房内,炭火盆噼啪轻响。
桌案上摊开一张薄纸,墨迹寥寥,唯三个字清晰,
尧哥儿。
字虽少,画却生动。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姑娘,正踮着脚,笑靥如花,朝着远方频频招手,旁边另附一小图,是那姑娘背过身偷偷抹泪的模样。
无需多言,画中情意,呼之欲出。
窗外朔风卷着雪沫扑入,敞开的窗下,薄纸瑟瑟颤动。
案后的男人伸手,取过一方沉甸甸的端砚,稳稳压在了画中那个背着书箱,意欲远行的男人身影之上。
砚台冰冷坚硬,严丝合缝地盖住了那张年轻朝气的脸——
秦府,
外边下着雪,众人皆裹着厚实冬衣,颈边围着毛茸茸的领子。
国公夫人又拨来一群伶俐的丫鬟婆子,紧着伺候温棠和她怀里粉团似的小孙儿。
秦恭还在给孩子想名字,温棠也在想,奈何肚里墨水有限,只得临时抱佛脚翻书,偏她对书本兴致缺缺,没看几行,眼皮便沉甸甸打起架来。
“大奶奶?”周婆子轻声提醒。
温棠迷蒙睁眼,揉了揉,书页还停在原处。
她只得又低下头,努力辨认。刚看一行便遇着个生僻字。
算了,还是下回再看吧。
“大爷还在官衙?”温棠起身去看被乳母们围着的小儿子,顺口问道。眼看快到午膳时辰,寒冬腊月,秦恭在外奔波一年,皇上体恤,冬日里清闲,也该回家用顿热乎饭了。
周婆子早遣了人在府门撑着伞候着。
今年冬雪绵延不绝,地上积雪难行。
午膳时分,回来的却是秦恭身边的傅九,言道大爷公务缠身,走不开,他回来取些热乎可口的饭菜送去,那儿的伙食,大爷吃不惯。
周婆子忙指挥丫鬟,拣了秦恭冬日爱吃的几样精致菜肴装进食盒,又特意备了一壶温热酒,酒用滚水温着,喝下去暖身驱寒。
傅九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转身匆匆踏雪而去。
“大爷去年在外头奔波整年,原想着今年能松泛些,谁知还是这般劳碌。”周婆子望着飞雪,感叹了一句——
今天这场雪,竟真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未有停歇之意。
庭院里大水缸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夏姐儿和淮哥儿正给元宝穿崭新小袄。
温棠歪在暖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暖意熏人,不知不觉便睡沉了。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窗外簌簌落雪声。
等温棠在浓稠的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睛,屋子里竟仍是一团漆黑,婆子丫鬟竟未进来点灯。
温棠有点不习惯,撑起身子欲唤人点烛。刚坐起,便觉身侧榻沿微陷,坐了一人。
眼前昏黑,辨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以及凑近时鼻尖萦绕的,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让她瞬间了然。
温棠的声音低低的,“夫君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怎不让她们进来点上灯?这般黑。仔细磕碰着、”
那人未答,温棠掀开绒毯,摸索着欲下榻穿鞋。
身侧的男人却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小臂。
温棠动作一顿,不明所以,依言坐定。
只见那身影起身,不过片刻,烛火“噗”地一声燃起,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满室黑暗,也照亮了男人的侧脸。
骤见光亮,温棠不适地眯了眯眼,抬手轻揉。
待适应了,才趿着软鞋,自然而然地走向秦恭。
男人身上还穿着从官衙回来的衣袍,肩头,襟前落着雪痕,洇湿了深色的衣料,带着风雪的寒气。
温棠这才唤了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进来。端茶倒水,传唤晚膳,冷清的屋子顿时有了暖意与人声。
夏姐儿和淮哥儿听说爹爹回来,被婆子们裹得严严实实牵过来,两张小脸红扑扑,圆润了不少。进了屋,看见爹爹,便如往常般欢喜地扑过去亲近。
可两个小家伙刚蹭到秦恭腿边,仰起小脸,却被爹爹的冷脸吓住了。
“呜”夏姐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巴巴地望着爹爹,等那熟悉的,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可这一次,爹爹只是垂眸坐着。
秦恭本就气质冷峻,不笑时便带着迫人的威严。平日里对着儿女尚存几分温和,今天却不苟言笑。
夏姐儿胖乎乎的脸上,泪水掉了下来。
温棠正低头看着乳母怀中小儿子恬静的睡颜,闻声心头一紧,忙转身快步过去,蹲下身搂住女儿,“夏姐儿怎么了?摔着了?让娘亲瞧瞧。”她柔声哄着,将女儿揽入怀中。
夏姐儿得了娘亲安抚,委屈更甚,小脸埋在温棠馨香的颈窝里,小身子一拱一拱地往里钻。
秦恭不是就在这儿坐着呢吗?
温棠有些不满地抬眼看去,淮哥儿也觉爹爹今日格外凶神恶煞,小短腿一蹬,也抱紧了娘亲的腿,小脑袋埋着,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爹爹不抱他,还凶他。
淮哥儿觉得天塌了。
“夫君,你既坐在这儿,怎也不哄哄孩子?”温棠一手揽着一个,两个孩子鼻尖通红,仰头看娘亲,又怯怯地偷瞄爹爹。
秦恭好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温棠只当他今日公务繁重,累着了。
幸好两个小孩子,被娘亲温软的怀抱一哄,很快便支楞起来,一个两个站在原地,对着冷脸的爹爹,那是一看一个不顺眼,小鼻子齐齐一哼。
秦恭扫他们一眼,他们就“哼”一声,扭开小脑袋。
秦恭伸出手,想摸摸他们的头,两个小家伙立刻躲开。
一直到吃完了晚饭,两个小家伙也不搭理他们的亲爹。
温棠看着孩子们闹脾气了,大概琢磨出来,两个孩子是被秦恭吓到了。
“爷?”温棠出了声。
秦恭刚用完膳,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湿帕,闻声抬眼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瞬,然后低头擦拭唇角。
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把她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无辜,懵懂,还带着试探……
他擦拭唇角的动作微微一顿,帕子停在唇边,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
温棠本来已经收回视线了,低头想喝口面前热腾腾的汤,却冷不丁撞上秦恭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弯起唇角,漾开一个笑容,这是她面对他时习惯性的反应。
夜深人静,
温棠给孩子喂完奶,整理好微敞的衣襟,胸口尚有些涨奶的微痛。她轻轻揉了揉,刚躺进温暖的被衾,秦恭沐浴出来,带着一身温热湿气,只着素白中衣,坐在了床沿。
“夫君?”她侧身轻唤,嗓音带着睡意的慵懒。
“夫君,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温棠躺好,准备睡了,神思渐沉,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梦乡的混沌之际,一只大手倏然捏住了她的下颌,
毫无预兆的动作令温棠猝不及防,被迫抬起的小脸上,那双骤然睁开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惊愕与茫然,没有柔顺的笑容,没有讨巧的软语,只有猝不及防下的本能反应。
他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也带着灼人的温度,抚上她微凉的肌肤,探入衣襟,熟稔地游走。
这一夜,并未真正进入。
然而那些狎昵的抚触,唇舌的纠缠,他刻意放缓的节奏,以及那双始终锁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变化的眼睛,都让温棠羞耻得浑身发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光的巡弋,看她因情动而蹙眉,因羞赧而闭眼,因陌生的刺激而微微战栗。
清晨。
书房内,炭盆里新添了炭,燃得正旺。一张边缘焦黑蜷曲的薄纸,正在赤红的炭火中无声地扭曲,蜷缩。
秦恭坐在案后。
“笃笃笃。”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是他的妻子,不请自来了。
他以前竟未发觉,她如此善于揣摩他的情绪变化。
门被轻轻推开,一张芙蓉桃花面探了进来,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脸是极美的,小嘴想必也甜得很。
秦恭不动声色,曲起指节,在光洁的案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他看见,妻子因为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一双漂亮的眼睛极其细微,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
她真的在观察他。
秦恭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放松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姿态闲适,然而,那只置于扶手上的手,指节却无声地攥紧了。
新婚,饮合卺酒时,她也这么看过他。
满室喜庆的红,红烛高燃。
她穿着大红嫁衣,一张小脸掩不住青涩与紧张,霞帔流苏,珠翠环绕,艳丽得如同盛放的牡丹。
饮合卺酒时,她一直垂着眼睫,羞得不敢看他,是他,挑起了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
当两人共饮那杯合卺酒时,当他跟她同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大红锦褥上
她是怎么说的?
“喜欢爷……”那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掩盖。
可在他难抑,撑在她身侧,那三个字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夫君,喝杯热茶润润喉吧?”温棠已经推开门,慢慢走到秦恭身侧,“早膳时便见你未饮茶,这会儿定渴了。”
她说着,便要转身去取旁边小几上的茶壶,身子却被圈住,秦恭结实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肢,他稍一用力,她便跌坐在他怀里,温棠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却被男人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臀侧拍了一记。
他将一只手撑到案上,温棠便被圈在了这方寸之间。
“爷?”她伏在他胸前,仰起脸,眸光水润。
回应她的,是臀侧更清晰,力道也更重的一记拍打。
“喊秦恭。”他说。
温棠在他怀中,明显愣了一下——
温伯爷当众宣称与温知意断绝父女关系,温家主母则哭诉女儿被贼人诱骗,如今遭弃,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温家乱作一团。
温棠的母亲元氏早已搬离温府,独自住在一处清幽安静的小院里,冬日天寒,元氏素来体弱,稍有不慎便咳喘连连,汤药几乎未曾断过。
这方清净天地,倒让她身心都舒缓不少。
偶有故人前来叙话。
这位故人,便是江夫人。
初时相见,江夫人拎着厚礼登门探望,明明是久病缠身的元氏卧在暖榻,需人服侍汤药,可江夫人更憔悴,仿佛比元氏更甚,尽管她衣饰华贵,绫罗珠翠价值不菲,但那笑容总像是勉强扯出来的。
江夫人是个可怜人,元氏一直都知道。如今自己女儿女婿孝顺,日子安稳舒心,过往那些不如意,在现世的安稳中慢慢淡去,
看着昔日相谈甚欢的故交这般模样,元氏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酸涩。
她并未拒江夫人于门外。渐渐地,两人也能叙些家常。
近两日,江夫人脸上总算有了些真切的笑意。
“尧哥儿要成亲了。”江夫人说着,眼中终于有了光亮。
元氏微微颔首,神色平静。
江夫人觑着元氏稍显疏淡的神色,心中羞愧。
“尧哥儿那时下了大狱,险些人就没了”江夫人讲起那段经历的时候,神色哀伤。
元氏并非铁石心肠。虽对章尧已无旧日情谊,但历经世事,也明白有些事,成与不成,皆是天意。江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供他读书,眼看有了前程,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换作是她,大约也会为孩子择一条更稳妥,更光明的路。
元氏低低叹了口气,“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江夫人提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泪水潸然而下。
“尧哥儿如今前程锦绣,人才也是一等一的,成婚之后,开枝散叶,无论儿女,都是福分。到那时,你也能真正松快些,享享儿孙绕膝的清福了。”
元氏安慰了她一句。
这话,实实在在说到了江夫人的心坎里。
她日夜盼着的,无非是儿子娶妻生子,仕途稳当,不必再如幼时那般,因她这个不够体面的母亲而遭人白眼。
江夫人眼眶通红,又与元氏絮叨了些家常琐事,这才起身告辞。
待江夫人的轿影消失在胡同口,一直停在院门外的马车帘子才被掀开。
侍立车旁的周婆子低声道,“江夫人走了,大奶奶,咱们进去吧?”
刚才她跟大奶奶过来看元氏,门都推开了,只不过里面的人正说的声泪俱下,她跟大奶奶也就不好继续走进去。
周婆子扶着大奶奶回到了马车上坐着。
元氏见女儿进来,忙起身相迎,吩咐丫鬟婆子上茶,拉着温棠微凉的手嗔怪,“什么时候来的?手这样冷,汤婆子呢?暖手炉也不带着,仔细冻着了。”
“刚过来,不碍事的。”温棠安抚母亲,挨着她在暖榻上坐下,将母亲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这大冬天的,出来走动,手难免凉些。”
元氏抬头看了眼女儿,“刚才江夫人过来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温棠点点头。
元氏叹了口气,“诶,都不容易。”
那时候,她不容易,江氏也不容易,好在,总算都熬过来了。
“再不容易,如今也顺遂了。”温棠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嗯,章尧眼看就是当朝驸马,生父又位高权重,江夫人的日子,自会越来越体面顺遂。”元氏垂眸,拨弄着手腕上那串佛珠,“但愿他们母子,顺遂平安。”
“章尧在官场游刃有余,如今又即将尚公主,江夫人的福气在后头。”
温棠并非刻薄,见不得人好的人,连秦恭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添了伤,更何况是章尧。
他早日成家,安定下来,也是圆了江夫人最大的念想——
胡同深处,
庭院深深,大雪纷飞,朱门黛瓦都覆上了厚厚的白。
正厅里,端坐着一位通身气派,华贵逼人的妇人。
长公主外罩一件雪白无杂色的狐皮大氅,领口一圈蓬松油亮的狐毛衬得她面如银盘,华贵之中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疏离。
她显然已等候多时。侍立一旁的婆子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
长公主显然耐心将尽。
婆子早已入内通禀,片刻后,才见范慎施施然踱步而出。
他一身月白,“风雪甚大,夫人怎有兴致到这小地方来了?”
“来看你金屋藏娇啊。”长公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范慎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指甲,滑过他颈间敞开的衣襟边缘,她的指甲在那处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然后才慢悠悠地替他将那粒松开的盘扣系好。
“倒真藏起来了。”她冷哼一声。
范慎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温言道,“好了,夫人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府吧。外头风雪正紧,你金枝玉叶之躯,莫要受了寒。”
他径自走到主位坐下,对长公主眼底隐隐翻涌的愠怒,他恍若未见。
待长公主带着一身寒气拂袖而去,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江芸娘才从里面的屋子出来,范慎依旧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举着茶盏品茗。
江芸娘抿了抿唇,抬手将鬓边一缕碎发抿好,走上前去,执起茶壶为他续上热茶,又绕到他身后,将一双手轻轻搭在他肩颈处,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范慎放下茶盏,抬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可要去见见允乐?那丫头活泼,能带带你现在不爱说话的性子。”
他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皇宫里,
二皇子正陪着贵妃说话,允乐也在,可听着听着,二皇兄与母妃话锋一转,竟提起了秦恭,言语间似有几分不满。允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困惑。
二皇子察觉妹妹神色有异,立刻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笑着夸赞起允乐新做的点心来,二皇子尝了一块,又与贵妃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退。
妹婿是人中龙凤,他乐得去见一见——
婚期定在除夕。
庭院间,处处高悬着鲜艳夺目的红绸,廊柱上缠绕着流光溢彩的彩缎。
新郎喜服也已提前备好,此刻正庄重地悬挂在衣架上,那鲜艳夺目的正红色,金线密织,华美异常。
阿福围着衣架转了几圈,觉得这身行头穿上身,保管俊得没边儿。
“您试试?”阿福搓着手,提议。
外间丫鬟进来,
章尧衣衫滑落至腰腹处,宽阔的背上,交错着数道深褐色的疤痕,虽已愈合,仍触目惊心。他未束发,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
丫鬟小心翼翼地取下衣架上的大红喜服,为他穿上。
动作间,男人结实流畅的臂膀线条,紧窄有力的腰腹轮廓,在红衣的映衬下若隐若现。
铜镜之中,映出一个墨发披散,身着大红喜服的昂藏身影,红衣如火。
喜服尚未系紧腰带,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下身只着一条宽松的白色绫裤,腰间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伤口虽已愈合,江夫人却执意要他敷药,以期淡化那些骇人的疤痕。
江氏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他穿上喜服的喜庆样子,丰神俊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衣裳衬人,穿上精神百倍。”
却见章尧转过身,腰间还缠着绷带,说了句,“精神倒是精神了。”
“可是母亲,我这身上全都是伤呢,横一道竖一道的,就怕不能人道了。”他抬眼,慢悠悠地补了后半句。
江氏一下子脸就黑了。
阿福嘴角抽了抽。
第56章 秦恭不想给人脸面的人时候毫无表情……
傅九留意到,自家大爷近来迷上了听曲儿,隔三差五就往那酒楼跑,前阵子从江南来的那对唱黄梅戏的名角儿男女,还在那儿驻着场,咿咿呀呀地唱着些婉转的民间小调。
戏台子就搭在一楼,秦大爷便端坐二楼雅间,隔着栏杆往下瞧。
傅九陪侍在侧,起初对着那缠绵悱恻的腔调提不起劲儿,听着听着,竟也被里头那些个峰回路转,狗血淋漓的故事勾住了魂,不知不觉也竖起了耳朵,跟着咂摸起滋味来。
秦府,
温棠总算出了月子,上一胎怀的是龙凤胎,头一遭生产,又没个经验,着实吃了番苦头。那时心里头更是没底,旁人怀胎多是单一个,她哪里料到自己肚里揣了两个?
生完头一个刚松口气,产婆一句“还有一个”,那滋味,如今想来心尖儿还发颤。这回不同了,准备得周全,心里也有了底,照顾起新添的小儿子,整个人都从容不少。
温棠又把那些起名字的书册翻了出来。
秦恭这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名字倒是拟了好几个,却迟迟没定下。温棠还是老样子,书没翻几页就觉着头疼,胸闷,或是腹中空空。
这事儿,还是丢给秦恭去头疼的好。
可提起秦恭温棠秀气的眉尖微蹙,她恍惚觉得,坐月子的不是她,倒成了这位秦大爷。他变得格外敏感,说不得重话,稍有不顺意,便能背对着人面壁枯坐,最可气是昨夜,她睡得正沉,他毫无预兆地翻身过来,手臂沉沉地压在她胸口
温棠对他的耐心,眼见着要告罄了。
不过念着他去年在外奔波近一年,人都瘦脱了相,如今好不容易在家养回些肉,连肤色也白了三分,温棠心头那点被搅扰的薄怒,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弭了些。
她走到摇篮边,俯身逗弄襁褓里的小儿子,小家伙眉眼长开了些,就是他亲爹的模样,那眉毛,眼睛,鼻子,无一不像,连抿着的小嘴都像。
可能秦恭小时候也长这样。
温棠瞧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嫩豆腐似的脸蛋儿,惹得小家伙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午膳时分,温棠吩咐下人将饭菜仔细地装进食盒,给官衙里的秦大爷送去——
午后风雪歇了,可到了傍晚,天色昏沉,细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庭院里雪落无声。
温棠站在廊下,吩咐下人将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淮哥儿和夏姐儿喜欢在廊下追着元宝疯跑,冬日天黑得早,灯笼不亮些,怕孩子们磕着绊着。
她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围拢着小巧的下颌,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在昏黄灯影下愈发莹白动人。
正仰头看着一盏盏新挂的灯笼,院门处传来动静,秦恭踏雪归来,下人替他撑着伞,他自风雪中稳步走来,肩头已落了一层薄白。
“夫君。”温棠闻声转身,脸上绽开笑,她生就一副娇艳秾丽的模样。
秦恭走近,目光也投向廊顶那些形态各异的灯笼,烛光透过彩绘的薄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秦恭,”温棠指着灯笼,语带邀功,“好看么?都是我让下人们按新图样做的。那图样还是我自个儿画的,在你书房的书里瞧见些新鲜纹路,便拿来杂糅临摹了一番。”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问你话呢,秦恭?”见他不动,又挽住他手臂。
秦恭地缓缓的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唤出时,眼神有些复杂。
她在撒娇,这一点他很确信。
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秦恭不清楚这一点。
温棠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心头不知已绕过了多少弯弯绕绕。
秦恭捕捉到她悄悄打量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又在观察他,果然是故意喊他的名字。
跟戏文里一样。
秦恭现在已经不好哄了,他抿着唇不肯说话,更不想顺着她的心意去夸那灯笼。
“不好看吗?”温棠眼里的光彩黯了些,唇角的笑意也淡了,失落显而易见。
“好看。”半晌,秦恭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
“真的?”温棠拉住他胳膊,不让他进屋,非要他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秦恭现在是不好哄的秦大爷,他说了两个字就不肯再说了。
“爷,”温棠目光落在他肩头湿了一片的衣袍和微湿的鞋面,“风雪大,衣袍都湿了,快进屋暖暖。”
她说着,便率先走向屋门。婆子忙打起厚厚的毡帘。
秦恭跟在后面,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婆子还高挑着帘子,冷风灌入,只见大爷还站在门口。
他依言答了话,她便不再唤他名字,称呼立刻变了回去,仿佛得了顺意的答案,便不必再费心哄他。
秦恭唇线绷得死紧。
“夫君,既进来了,劳烦把桌上那对镯子递给我,是母亲今日新送来给哥儿的。”温棠见他仍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索性支使他做事。
搁在从前,她心里存着几分敬畏,断不敢这般使唤他。
这也是她头一回这般明目张胆地使唤他。
温棠嘴上说得自然,眼角余光却悄悄瞟向他。
门口的身影动了。黑靴跨过门槛,高大的男人走进来,依旧冷着脸,却真走到桌边,拿起那小巧的赤金镯子递了过去。
温棠笑着接过,“多谢夫君。”低头给小儿套上那小小的金镯。
身边有了动静,秦恭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却是背对着她,面朝墙壁。
秦恭在懊恼,他刚才不应该夸她做的灯笼好看,也不应该顺从地去把儿子的镯子拿过来……
他的心里还想着好多事情,秦恭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冷不防,又被温棠推了推手臂,“劳烦夫君再去桌上帮我倒盏热茶来,方才在外头挂灯笼,一口热乎的都没喝,这会儿渴得紧。”
秦恭听完,身子纹丝不动,只默默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去。
温棠:?
秦大爷不去拿,旁边的丫鬟却极有眼色,立刻倒了温热的茶水奉上,“大奶奶请用。”
别看秦恭现在一副冷硬沉默的模样,夜里熄了烛火上了榻,那被压抑的热情劲儿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这回,不热情的换成了温棠。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带着熟悉的灼热温度伸过来,想揉捏,她便灵巧地躲开。
接连扑了几次空,秦大爷干脆翻身仰面躺平,不动了,锦被被他扯得发出闷响。
忽然,身上一沉,一股熟悉的暖香钻入鼻息。
温棠竟从他盖着的锦被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小脸恰好凑到他脸前,趴在他胸膛上,一双狐狸眼在昏暗里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姿势,按往常,秦恭早把持不住了。
可今日的秦大爷,只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温棠凑过去,在他微凉的薄唇上啄了一口。
秦恭下头有了反应,上头却依旧八风不动。
“不必哄我。”他平淡吐出四字。
这四个字正中温棠下怀。“好困”她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又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带着点敷衍的亲昵,随即翻过身,在他身侧寻了个舒服位置,不多时,呼吸便变得轻浅均匀。
秦恭还侧着头,维持着被“轻薄”的姿势,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身侧传来她安稳的呼吸声。
现在有了三个孩子,对他便只剩这点耐心了?
连三句好话都吝啬——
温棠一夜好眠,只觉耳根子似乎有些不清净。迷蒙间,仿佛听见身侧有低语。
“虚情假意……”
“哄骗……”
“不上当……”
真是个聒噪的梦。温棠迷迷糊糊地想,若没这声响,她能睡得更香。
次日清晨,周婆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温棠起身。
温棠刚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胸口便袭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寝衣前襟湿了大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那痕迹,分明是被重重揉捻过的模样。
不只揉了
这感觉温棠熟悉,上回生完孩子,孩子抱给乳母带后,夜里便又多了个秦恭。
全给他了——
元氏宅邸门前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周婆子扶着温棠下车时,认出那是上回*江夫人来时乘坐的。
引路的丫鬟等在门口,接过温棠身后丫鬟提着的补品和糕点,糕点并非京城名贵样式,而是温棠特意在小厨房做的,朴素实在,是江南冬天常见的米糕,芝麻酥糖。
屋内暖意融融,
元氏端坐主位,旁边坐着江夫人江氏。
温棠跨进门槛时,屋子里除了两位长辈的说话声,还有一个清冽低沉的男声响起,
“元姨。”
那声音如同冷玉相击,穿透温暖的空气。
温棠刚进去的时候,屋内三人闻声都扭过头来看。
最先说话的自然是元氏,“快坐下。”
温棠依言坐到母亲下首,接过元氏递来的热茶,江夫人温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把桌上的一碟糕点推过来,“这是我们刚带过来的,你尝尝。”
温棠没有拂她的意,拿起一块小巧的,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旁边,刚才一直站着的章尧也坐了下来,他今日一身靛蓝,目光在温棠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礼貌地,有分寸地移开,落在茶盏上。
“孩子可起好名字了?叫什么呢?”江夫人问,
元氏笑道,“还在想呢。总要多费些心思,为孩子取个最有寓意的好名字。”
江氏点头赞同,目光转向温棠,带着真切的艳羡。
她又看向章尧,“你呀,也快成亲了,就在大年那天,可要打起精神来。我也不求你立刻让我抱上孙子,但好歹也要尽快些,让我这心里头踏实。”
章尧唇边噙着一抹温润得体的浅笑,没有反驳,只微微颔首。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离开时,外面已飘起细密的雪沫,元氏忙吩咐取来大伞。
丫鬟为温棠撑着伞,沿着长长的,覆了薄雪的青石板小径,穿过月洞门,向外院停着的马车走去。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
章尧跟在后面不远,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眼看马车就在前方。
“温棠。”
风雪声似乎骤然大了些,几乎盖过了那声低唤,温棠脚步未停。
身后的人却快走了几步,追至她身侧。他站定,竟从随从撑着的伞下走出一步,任由细密的雪花瞬间落满他乌黑的发顶,染白他靛蓝的肩头。清冷的雪光映着他俊美却带着伤疤的脸。
“对不起。”声音低沉,几乎被风雪卷走。
他提高了些声音,清冽的嗓音穿透簌簌雪幕,“往事已矣,但这句道歉,我欠了太久,终须当面说与你听。”
温棠依旧沉默,长长的睫毛垂着,直到章尧忽然伸手,温热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带着不容置疑,将她轻轻拉近一步,“小心脚下门槛。”
温棠的目光垂落,落在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长疤在雪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都过去了。”温棠终于开口,“你我皆不必再提,你即将新婚,我祝你和夫人顺遂安乐,白头偕老,早日为江夫人添孙承欢,让她安心。”
章尧的手在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仿佛刚才的触碰只为扶她一把,不逾矩半分。听到她的祝福,他唇角扯出一个弧度,那道截断眉峰的疤痕也随之微动,平添几分冷峭。
“承你吉言,多谢。”他微微颔首。
随即,在温棠点头欲转身时,章尧却忽然躬身,向她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拱手礼,靛蓝的衣袍在风雪中拂动,“回京后几次相见,是我失态了。错在我,却迁怒于你,是我狭隘,”
他直起身,目光清亮却带着穿透力地看着她,风雪在他身后飞舞,“先前送入你府的喜帖,里面夹带了旧物,是我特意嘱咐人务必送到你手上的,借你吉言,愿我与内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温棠点了点头。
马车内暖炉熏香,元氏还特意让人备了暖手的手炉,让丫鬟拿过来,省得温棠回去的路上又冷着手了。
温棠抱着手炉,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喜帖是不是送到大爷书房那儿去了?”
旁边的丫鬟点了点头,上回外面有人下了几份喜帖,有一份就是送到大房这儿来的,按理说是要交到大奶奶手上,但是当时大爷旁边站着的小厮离得近,所以顺手就接过去了。
大奶奶也没管那个喜帖,就直接放在大爷的书房里了——
秦府,
温棠回来后,立刻让人去秦恭书房取那份喜帖。
烫金的喜帖很快送到她手上,翻开,内页是工整的婚书吉言,跟她意料中的一样,那封画着图的信笺没了——
烛火下,
“夫君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温棠侧身坐在软榻上,背对着桌边的秦恭,手里捏着条素白帕子,作势往眼角按了按,肩膀微微耸动。
身后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
显然,秦大爷不吃这套了。
他自顾自坐到桌边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眼睛却瞟着榻上那“伤心”的背影。
温棠“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趣,索性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听“哐当”一声脆响!
秦恭手中的茶杯被他重重顿在桌案上,连茶水都溅出几滴。
连在地上打滚的元宝都吓得一个激灵,瞬间四脚着地,警惕地竖起耳朵。
“你这是做什么?”温棠咬住下唇。
秦恭的手还按在杯壁上,他本只是想放下杯子,谁知竟弄出这么大动静。
可这动静已经出了,看着温棠惊愕的眼神和桌上狼藉的水渍,
他一时骑虎难下,只能硬邦邦挤出三个字,“放茶杯。”
周婆子领着三个孩子进来了,温棠立刻起身,看也不看秦恭,径直迎向孩子们,“走,跟娘亲用晚膳去。”
夏姐儿是她爹唯一的贴心小棉袄,“爹爹怎么还坐在那儿,不跟着一起过来用晚膳吗?”
“娘亲?”夏姐儿仰起头,好奇。
淮哥儿直接拉着姐姐的手,“吃饭,吃饭。”
他满脑子里就只有吃饭这件大事。
襁褓里的小儿子更是咿咿呀呀,只想往娘亲香软的怀里钻,爹爹这种东西,他还不感兴趣。
饭桌上,一家四口温馨,温棠细心为夏姐儿和淮哥儿擦去嘴角的饭粒。
“乖,娘亲擦擦,小花猫似的。”温棠拿着温热的帕子。
两个孩子吃饱喝足,哧溜滑下椅子,哒哒哒跑到还坐在里间的爹爹面前,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他。
他们两个左看看,右看看,还惦着脚去看。
秦恭抬手赶他们,他们更起劲。
淮哥儿学着秦恭板起小脸,摇头晃脑,“羞,羞!”
夏姐儿用力点头,“居然还要娘亲哄才肯吃饭,爹爹不乖,要打屁屁。”
姐弟俩对视一眼,煞有介事地达成共识,然后哈哈笑起来。
秦恭:……
他抬眼,正对上温棠倚在门框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睨着他,然后,她走过来,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手牵一个,把俩“小判官”带走了。
还是外面的丫鬟走进来,小心地问,“大爷,饭菜温着,现在可要传?”
“大爷饿了,自会去用,下去吧。”哄走孩子的温棠又折返回来。
秦恭再次面壁而坐。
“现在还不用饭?温棠瞧着他这模样,一时也摸不准。
秦恭吃味儿?
温棠不能轻易将这几个字跟他联系在一起。
她明白,世上的男人大抵都希望妻子身心只属自己,知晓妻子与旁的男人有过旧情,心里难免留下疙瘩,或为占有欲,或为自尊心,她能感受到秦恭待她的纵容,甚至喜爱。只是这份喜爱的深浅,她拿捏不准,是对一个合格妻子的满意?任何男人都会对一个合格的妻子有几分喜欢,秦恭的喜爱,又有几分,是独独给温棠这个人的?
她还在想着,那一直面壁的身影却霍然起身,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
“琢磨什么呢?”
“又在想什么新词儿来哄我?”
“你说,当年相看,你主动寻我说话,赞我沉稳可靠,赞我品貌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嫁他,好让母亲在伯府有个依靠。
温棠顿了顿,看着秦恭漆黑的眸子,这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
“夫君,”她软了声音,指尖轻轻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我的身子给了你,孩子也都同你生了三个,你出门在外,我哪一日不悬着心念着你?”
这是真心话。
温棠既然嫁给了他,便是真心将他当作自己的男人,几年下来,秦恭对她如何,她多少心中有数。
她又不是石头做的。
秦恭看了她一会儿,别过脸,压迫感似乎散了些。
温棠微愣的时候,手心被塞进一个温润微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枚质地上乘,触手生温的玉佩。
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他滚烫的手掌握住,有力的手指扯住她腕上系着红绳。
温棠的心猛地一跳,缓缓抬眼。
秦恭低头,埋到她胸口那儿。
温棠摸了摸那块玉佩——
除夕,大年。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喧腾的朱红里,这是允乐公主成婚的日子。
新房内,
章尧一身大红色喜服,这浓烈到极致的色彩,衬得他肤白胜雪。
宽肩将喜服撑得挺括,紧束的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长身玉立。
前厅宾客满堂,觥筹交错。
二皇子满面红光,喝了不少酒,看见一身喜红,俊美逼人的章尧,大笑着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妹婿!今日当真是贵气逼人,我瞧了,都难挪开眼。”
他这话倒有十分真心。
“秦大人,秦大奶奶。”前面有宾客去向秦恭和温棠敬酒。
二皇子自然也听到了,看到了,他怎么看秦恭那张冷脸怎么不顺眼,大煞风景。
他扭过头,看了眼自己的妹婿,意味深长地说,“可要去敬个酒?秦大人的风光真是让人艳羡,你这新郎官也去沾沾这福气?讨个好彩头?”
章尧的目光落在前面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她今日一身水天蓝的衣裳,那清透的蓝色映着她赛雪欺霜的脸,秾丽娇艳,在满堂红彩中格外清艳夺目。
他笑了笑,狭长的眼眸微眯,”当然。”
她今日那么美,他当然要去敬一杯。
他抬手,将手中满溢的酒杯送到唇边,仰头,喉结剧烈地滚动,辛辣的液体直灌而下。
可惜他现在是温润如玉的新郎官,不该这么喝酒。
章尧稍微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气息,示意小厮再斟满一杯,然后彬彬有礼地走过去——
“夫君,少喝些。”温棠见秦恭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忍不住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满堂的应酬,他喝得也太实在了些。
秦大爷侧目,凉凉一瞥。
秦大爷这气性,是愈发大了。
前方传来脚步声,温棠刚抬眼,就被秦恭高大的身形遮了个严实。
“秦大人。”
男人含笑的,清冽的嗓音响起,穿透周遭的喧闹。
秦恭掀了眼皮,目光锐利,唇角没有一丝笑意。
对于秦恭而言,他不想给人脸面的时候,就可以毫无表情,连敷衍都懒得。
若是旁人,此刻必定尴尬万分,无地自容。
可他对面站的人是章尧。
章尧脸上的笑意不变,甚至更深了些,狭长的眼眸直视着秦恭,将手中的酒杯向前一送,“秦大人,喝一杯?”
第57章 秦大爷耍流氓红绸高悬,灯影……
红绸高悬,灯影摇曳。
官员们纷纷上前,给新郎官和秦大人敬酒,
章尧一身簇新的大红喜袍立于人前,
秦恭神色疏淡,倒是敬酒的新郎官仰头一饮而尽。
周遭官员皆是剔透的人精,端着酒杯上前寒暄,吉祥话儿说得滴水不漏。
又有官员凑近向秦恭敬酒,温棠在秦恭身侧,看他半点不听劝,就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腰带,这一举动让秦恭侧目。
温棠手扯住不放,秦恭神色古怪起来。
允乐公主在宫人簇拥下,踏入正堂,主婚的礼官肃立一旁,高声唱喏。
礼成,公主便被小心翼翼地扶入新房歇息。
公主身边随侍的宫人岂会让金枝玉叶空着肚子?早有备下的精致食盒奉上。公主略用了些,便在满室暖融融的红烛光影里静候。
作为新娘的二皇兄,今日格外热络,话语不断,酒也饮得豪迈。待到席散,他已是满面酡红,步履虚浮,由着内侍搀扶才勉强站稳。
新郎官似乎也饮多了,面庞浮着红晕,连襟前的大红喜服都洇开了几点深色的酒渍。
他被小厮半扶半架着送入暖阁,甫一落座,便似不胜酒力般瘫进圈椅里,随手扯松了领口两颗盘扣,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肌肤,喉结随着微促的呼吸轻轻滚动。
江夫人紧随其后,却见随从竟将酩酊大醉的二皇子也扶进了暖阁,她不便上前照看章尧,只听得二皇子兀自嚷嚷着“再再来三杯!”冲天的酒气熏得江夫人直蹙眉。
这喧闹似乎扰了椅中闭目的章尧,他抬起修长的手指,不耐地揉捏着额角。
二皇子闻声,晃悠着指向他,“来,陪陪我再饮三杯!”
椅中之人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慵懒应道,“殿下有命,莫敢不从?那便敬殿下一杯。”暖阁内酒气弥漫,仿佛两个醉汉在呓语胡言。
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踏了进来,是范慎。
二皇子虽醉眼朦胧,竟还能认出人来,挣扎着要站起,踉跄间扯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姑姑父。”
“范将军”他身形摇晃。
范慎沉稳一礼,语带关切,“殿下今日饮得实在过了些,步履都不稳了,回去尚需时辰,不如先饮碗醒酒汤定定神。”
二皇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既然是好日子,这心里面高兴,自然就多喝了几杯,”他嘴上虽然说着是好日子,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见到秦恭那张脸,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范慎似乎将他心思看得分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却似火星溅入了油,二皇子本就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加之父皇近来对秦恭的偏袒日盛,他心中积郁已久,更遑论他与秦恭之间那笔陈年旧账,秦恭得意,他岂能安枕?
长公主府与贵妃一系向来交好,二皇子与范府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酒意上头,他对着范慎更是口无遮拦。
范慎立于二皇子身侧,面色沉静,语重心长,殿下稍安勿躁,棋局未终,陛下最重实绩,殿下的机会尚多,励精图治,来日方长,乾坤终究掌握在殿下手中。”
那一直瘫在圈椅中,仿佛醉得不省人事的章尧,不知何时已掀开了眼,那双眸子清亮,哪有半分醉意?
不过二皇子确已烂醉如泥。
椅中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扫过二皇子那张因愤懑而扭曲的脸,对于二皇子口中秦恭是皇帝之子的话,他神色平静。
二皇子还在对着他的姑丈范慎喋喋不休地抱怨。
章尧并未起身,只是依旧懒散地倚在椅中,舌尖缓缓顶了下腮帮,心底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这个所谓的父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虚伪。
静立一旁的江氏不明就里,只当章尧是酒劲难熬,顾不得那醉醺醺的皇子,连忙转身,低声吩咐小丫鬟速去端备好的醒酒汤——
新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
窗上贴着“囍”字剪纸,门扉亦悬着大红绸花。
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灯罩上亦绘着成双的鸳鸯。
拔步床上,百子千孙的锦被铺陈整齐,大红的纱帐用金钩挽起,流苏垂坠。
允乐端坐床沿,盖头未揭,身旁侍立着众多屏息的宫娥嬷嬷。
外间宴席的喧嚣渐渐散去,脚步声,人语声也归于沉寂,驸马该来了。
一位老成的嬷嬷走到门边,将窗推开一条缝隙探看,寒风裹挟着细雪倏地卷入,廊下灯笼被吹得摇晃不定。
不知何时,外面竟已飘起了鹅毛大雪。
除夕之夜,雪落无声,天地一片苍茫。
嬷嬷心中微有不悦:这些爷们儿,大喜日子也不知节制,被人起哄便一杯接一杯,醉醺醺的成何体统?难不成还要金枝玉叶的公主去伺候?
外头那些官员也该知些分寸才是。偏生那些攀附的官员,敬酒也不挑个时候,一杯接一杯,生怕驸马不喝他那杯酒。
风雪中,一道颀长身影由小厮搀扶着,踏着积雪踉跄而来,行至廊下灯笼光晕里。
嬷嬷眯眼细瞧,但见他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笑意,虽需人扶持,步履却无轻浮之态,更无寻常醉汉的丑态喧哗。
门扉轻启,带入一阵凛冽寒气。
夜深了,屋外的雪愈发大了。朔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漫天乱舞,呼啸着拍打着门窗,发出沉闷的“咣当”声。
屋内却是一片暖融的静谧,
男人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低沉悦耳,带着歉意,“公主久候了,今日宾客盛情难却,多饮了几杯,实在失礼。”他面上因酒意染着薄红,举止间不见半分失仪。
允乐隔着盖头,颊边亦飞起红霞。
然而酒力终究汹涌,驸马刚与她温言数句,道了声“今夜实在失仪,有负良宵。”便支撑不住,和衣在床榻外侧沉沉睡去,他身量高大,躺下后竟占去了大半位置。允乐看着身侧呼吸均匀的男子,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
翌日清晨,
嬷嬷推门进来伺候时,只见允乐公主粉面含春,眼波流转,她身侧站着的章尧,经过一夜安眠,神清气爽,唇边噙着那抹惯常的温润笑意,愈发显得丰神俊朗。
更令嬷嬷暗暗点头的是,驸马爷竟亲自执了螺黛,正俯身为公主细细描画远山眉,动作轻柔专注,引得公主羞赧垂眸。
“公主请。”章尧立于马车旁,亲自为允乐撩起车帘,姿态体贴。
嬷嬷看在眼里,心中满意非常。
按礼,新婚后第一日,驸马公主需入宫觐见贵妃娘娘请安,允乐自幼养在贵妃膝下,与贵妃及二皇子情分匪浅——
大年初一的清晨。
秦国公一大早就出去锻炼身体,然后就把腰给扭了,下意识扭过头,避着点人的时候,被国公夫人看了个正着。
国公夫人劈头盖脸,把他一顿教训。
“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呢?”国公夫人看他那把老骨头已经脆的不行了。
秦国公要面子啊,被这么说了,自然是扭头就走,大儿子不会哄人,他掉头就往二儿子那里走,心里打好了一篇诉苦腹稿,谁知刚进门,话未出口,秦长坤只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神色郁郁,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扫他一下。
可把秦国公气坏了,这两个,没一个顶用的——
温棠抱着襁褓从国公夫人处回来,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幼子的名字已定下,唤作秦珩,端方雅正。
自然是秦恭取的。
温棠摸了摸衣袖那儿,然后把里面的玉佩取了出来。
昨夜辗转难眠,几番入梦。都怪睡前,她嫌秦恭一身酒气,便伸手捂了他的嘴,只让他露出一双眼睛。
秦恭的眼睛生得极好,深邃有神,目光锐利,不笑时威严肃杀,便是笑起来,眼底也淬着几分冷冽锋芒,
“凶神恶煞”四字,于他再贴切不过。
温棠摸了摸玉佩,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不真切感。
那时在山上,
温棠男人按住了不准走之后,先是把他打晕了,然后又小跑回来,丢了个馒头,正好砸中对方眉心那里,他晃晃悠悠地又倒了下去。
等他再睁开眼看她时,那目光,可真算不上友善。
出于良心的谴责,她才继续上山送饭。
他脸藏在阴影里,矜贵得很,进食时必背过身,慢条斯理。
起初温棠还道他教养好,细嚼慢咽。过了几日,那人才从大石后慢吞吞挤出两个字,“水来。”
彼时温棠正背着竹篓,弯腰在枯草丛,山石间仔细搜寻,山林里,能寻些枯枝当柴火,运气好或许能挖到些药草根茎,或是些品相尚可的枯树菌子,好歹能换几个铜板。
“噎得慌。”石头后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理直气壮。
若非处境艰难,他大约还会嫌弃一句“难以下咽”。
温棠累得满头汗,闻言叉腰转身,将水囊扔过去,那时她的脾气,半点不符世俗对女子温婉娴静的期许。
时日久了,温棠倒也将他视作半个山中友。每次上山,他竟也能起身,笨拙地帮她寻找药草或山货。只是他眼神似乎不大好,温棠教过他几次辨认,他仍时常弄错,温棠总担心他会将毒蘑菇也采了来,谋害她这“救命恩人”。
然后他拿话来哄她,声音从阴影里飘出,“你很缺钱?”
温棠心道,自己身上衣裳都洗褪了色,这人莫非今日才瞧出来?
他又说会给她报酬。
温棠只当玩笑,挑眉反问,“你能给什么?”
她可不要他弄出什么以身相许的戏码,这人身量高大,站起来时她只及他胸口,看着就骇人。
“你要什么?”
温棠随口道,“玉质的物件儿吧?”想着玉器当铺里总能换些银钱,
她当时飘飘然想着,倒也没真指望他给,这念头不过是疲惫时一闪而过的奢望。
然后这个被她当成了半个朋友的人后来就跟蒸发了一样,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温棠甚至揣测过,他或许真是个江洋大盗,已然死于非命,或是远遁他乡。
指尖的玉佩温润,水色通透,温棠轻轻晃了晃它,目光转向一旁乳母怀中的胖小子,唇角泛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的笑意——
晨光透过窗洒入,
苏意在自己院中用过早膳,便过到温棠这边来。她进门时,正见大嫂握着枚玉佩,乳母则抱着粉雕玉琢的小侄儿。
“大嫂。”苏意含笑唤道——
“大表哥小时候?”提起这个话题,苏意话匣子便打开了,“大表哥小时候的模样,跟小侄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前几日姨母还念叨呢。”
“他小时候爱笑,还喜欢说话?”温棠对秦恭儿时这般活泼的表现,着实意外。
苏意点头。
“可不是么。那时我常跟在姨母身边,大表哥却是个坐不住的。”
“姨母怕他在外头遇见些不三不四的人,拘着他不让出府,只许在自家练武场耍弄。可府里的侍卫,陪大表哥过招射箭时,哪个敢真使出全力?大表哥觉得无趣,便总想着翻墙溜出去,姨母派人堵了墙头,他竟能钻洞!傅九就蹲在洞口给他放风,被逮着了,两人就一起挨罚,面壁思过”
她掩唇轻笑,“大表哥那会儿嘴可甜了,尤其对着来府里做客的小姑娘们。”
苏意话音一顿,瞥见温棠正挑眉瞧着自己,她打马虎眼,转过头去。
“继续说嘛。”温棠亲亲热热拈了块糕点递到她唇边。
苏意轻轻地咳了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表哥后来就是小古板了。”
“那什么时候不古板呢?”温棠笑着晃了晃苏意的胳膊。
“自然是家里常来客人的时候,秦府门第,迎来送往是常事。那时兴娃娃亲,少男少女常在一处玩耍,有官员女眷带了女儿来,庭院里便热闹。孩子们一处说话玩笑,到了用点心时,大表哥便会体贴地将糕点果子分给那些小姑娘们。”
“大人们便爱打趣,说他小小年纪就知疼人,打小就晓得给自己物色媳妇儿了……”
苏意被温棠晃了晃胳膊,就知无不言。
“他真体贴。”温棠听完,若有所思地轻声喟叹,苏意抬眼看去,只见大嫂唇边绽开一抹极柔美的笑,正望着窗外,苏意觉得自己该寻个由头告辞,可外面的大表哥已经朝这儿走过来了。
秦恭进了院门,目光掠过窗内,脚步未停,径直去了隔壁的书房。
“大嫂,我过来还想跟你说一桩事呢,云姨娘不是被姨母打发到了庄子上去了吗,这几天哭着喊着要回来,说是整日夜里,睡不着觉,夜夜难眠,孩子也跟着啼哭不止。”
站在旁边的周婆子,“二爷不会心软了吧?”
“那谁知道?”苏意摇摇头,“他是旧爱新欢,两边都不耽误。”
“直接发卖出去。”周婆子说那就是个搅家精,再弄回来,又要鸡犬不宁——
书房内,一片清冷。
前院的谈笑声隐约传来,更衬得此地寂静。
秦恭独自坐在案后,
不多时,门外又进来一人。
“大奶奶那边在说二爷房里的事,”傅九低声禀报,将云姨娘上次冲撞大奶奶,以及牵连苏意小产之事细细说了——
庄院小屋,云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儿恰到好处地滚落,鬓边特意散下一缕青丝,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她边哭,眼角余光边瞟向门口。
门外脚步声响,
云姨娘的哭声立时拔高了些许,肩头素白的衣料也似无意地滑落寸许。然而哭了半晌,进来的人却毫无反应。
云姨娘猛地抬头,泪水瞬间收住。
“怎的是你?”语气满是失望,盯着眼前一身素净的王姨娘,她的表妹。
“二爷呢?”云姨娘急问。
“二爷自有公务。”王姨娘答得平淡。
云姨娘顿时恼了,“你也不中用!连个人都请不来?”
王姨娘静静看着她,心道,你既有本事,何必怨我不中用?若非念在她还有个哥儿,自己何必走这一趟?初入秦府时,这位好表姐可没少落井下石,整日里说她“不中用”,该早点找个平庸男人嫁了。如今用得着了,倒想起她来。
“要不我把哥儿给二奶奶抚养?”云姨娘咬牙发狠,左右苏意生不了,孩子就算记在她名下,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血脉相连,待哥儿长大些,自然还是跟她这生母亲厚。
到那时,她的儿子占了嫡子名分,心里最敬重的却是她这“忍辱负重“的亲娘!
“你回去告诉二爷,我愿将哥儿给二奶奶!”云姨娘使唤道,“那女人这辈子都生不出!二爷心软,我肯舍了孩子,他必会点头让我回去,苏意也拦不住”想到上次之事,她恨意又起,“活该她小产,自己没福气,倒赖我身上。我才是真真倒霉,摊上这么个妒妇”
云姨娘兀自盘算,站着的王姨娘却一言不发,只对着门口唤了一声,“二爷,您来了。”
云姨娘浑身一僵。
秦长坤立于门口,不知已听了多久,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薄唇紧抿。
“你,也不必再待在这里了。”声音很冷。
门,在他身后沉沉关上——
大年初一的夜,京城街市花灯如昼,庙会喧嚣,直至戌时方渐渐散去。
府邸,新房内的喜庆红色依旧浓烈。
允乐傍晚才从贵妃宫中回来。贵妃拉着她细细问了许久,问得最多的自然是新婚燕尔之事,允乐每每低头,贵妃便了然一笑,心照不宣地不再追问。
这门亲事,贵妃是满意的,只因结亲的是范家,能让她的皇儿与范家一系更加紧密,她对允乐确有疼爱,允乐是皇帝信任她的象征,允乐自幼便亲近自己与二皇子。
“大人刚处理完公务回来,正在内室沐浴。”伺候在旁边的丫鬟说。
屋内烛火通明。
待章尧出来时,只松松披着一件外袍,衣带未系,水汽氤氲,濡湿了襟口,隐约勾勒出腰腹,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烛光下格外狰狞醒目。
允乐正坐于桌旁,冷不防抬头撞见,显然受到了惊吓。
“可是这身疤痕,吓着殿下了?”章尧并未走近,体贴地停在远处询问,允乐早知他,贵妃许婚时她亦满意,此刻乍见他身上伤痕,她起身,“这是””
章尧不紧不慢地系着衣襟盘扣。
“现在可还需要上药?”
“殿下,”章尧微微俯身,靠近了些,“今儿是洞房花烛夜,这疤痕看着唬人,实则早已痊*愈,上药不急。”他嗓音低沉。
允乐低头,贵妃今日确曾问及此事,还委婉嘱咐她莫要一味迁就,只是允乐面皮薄,羞于深谈。
夜深人静,
外间守夜的丫鬟婆子们强打精神,竖着耳朵留意内室动静,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内室传来清脆的铃响,这是叫水的声音。
众人正欲入内,却见房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大人衣冠齐整地走了出来,修长手指正扣着颈间最后一粒盘扣,慢条斯理道,“殿下正在沐浴,你们进去伺候着。再去端些点心来。”
嬷嬷暗道大人心细,糕点原是早备下的,就怕公主夜深饿了。
章尧唇角噙着温雅笑意,待丫鬟婆子转身去取糕点,他径直步下台阶,抬手,状似无意地拂了拂方才允乐触碰过的衣袖处,动作轻描淡写,步履不停,他走向书房方向,方才那点笑意,如同被夜色吞噬,面上只余一片淡漠。
新房里,
丫鬟伺候公主沐浴更衣,允乐只觉头昏沉沉的,四肢乏力,半倚在浴桶边,
丫鬟轻声询问,“殿下,可有不适?”
允乐迷迷糊糊,未曾应答——
秦府,
秦恭自书房步出,傅九低声将二爷已处置了云姨娘之事回禀清楚。
秦恭颔首,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窗扉半掩,
秦恭在榻边,执着一卷书,
温棠坐在妆台前,梳理着青丝,铜镜中映出她姣好的侧颜。
“爷可真是贴心。”温棠忽然开口,尾音微微上扬。
秦恭从书卷上抬起眼,
温棠将白日里苏意所说的那些体贴往事,如何分糕点,如何讨小姑娘欢心,如何被长辈打趣物色媳妇儿,原原本本道来。
秦恭手中书卷微顿,没反应过来。
“爷可有红颜知己?”她又问。
秦恭默默将书卷搁下。
温棠起身,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您可别哄我,说实话就是了。”
秦恭看着不是重欲的人,但温棠可太清楚他了,白日里穿上衣裳倒有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到了夜里,帐幔落下时他几时做过人?
秦恭不说话,就像是心虚一样。
“不曾。”他说。
“那见着容貌姣好的女子,爷便不曾有半分心动?”她问。
秦恭掀眸看她,那眼神看得温棠心头一跳,疑他心虚不敢答。
“那爷当初见着我时呢?”
温棠突然有点好奇,那时候,每次相看,都是她主动说话,秦恭对她并不热络,有时她壮着胆子夸赞他几句,他态度甚至算得上冷淡,似是不喜她的谄媚,她总以为是婆母押着他过来的,心中尴尬,有时两人就那么坐着,眼睛对着眼睛,半晌无人言语,平白让旁观的婆子丫鬟以为摆了两个木头人儿在那儿。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秦恭抬眸,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语出惊人的话,
“想脱了衣裳睡觉。”
第58章 秦大爷夏日的雨,淅淅沥沥。……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
大街上,一座三层的歇山顶酒楼格外得醒目。
朱漆的栏杆,青灰的瓦当。
临街三楼的轩窗支开了一扇。
楼下偶然抬头的行人,便能瞥见那敞开的窗内,一张芙蓉面,她时而微微抬首,目光投向对面端坐的男子。
那男子身形极为高大挺拔,即使坐着,也能看出肩宽背阔。
他自踏入了这雅间,除初时抬眼应了对面姑娘一声“秦公子,”便再无言语。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只是垂眸,大手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啜饮着。
温棠小口地咬着精致的荷花酥。
看他这般一盏接一盏地饮茶,莫非在官衙当值,连水都顾不上喝?
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眼观鼻鼻观心。
温棠瞧着他又一次将空盏放下,提起那甜白瓷的茶壶,向旁边一只干净的杯子里注入新茶。
两人的手背在桌沿上方,极轻,极快地轻轻蹭了一下。
温棠只觉指背擦过一片温热粗糙的皮肤,并未在意。
对面的人却像是被烫着了,动作一顿。
“秦公子,请用水。”温棠将倒好的茶盏推到他面前。
秦恭却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随即才抬起眼,“男女授受不亲”
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规矩礼数的话。
谁稀罕碰他了?
温棠腮帮子微微鼓起。
对面的男人似乎说完了,又低下了头,伸出那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
温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茶水。”他言简意赅。
温棠依言端起那杯茶,双手奉上,嘴角弯起一个极其柔顺的笑容,然后当着他的面,慢慢地从袖中抽出自己的素绢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方才与他相触的手背。
离开茶楼时,细雨未歇。
早有婆子撑开油纸伞候在门外,
温棠临上车前,她似想起什么,扶着车门框,“秦公子慢走。”
车帘落下。
阶上的秦恭好像又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蜷了蜷,手背那儿痒痒的——
春意已悄然爬上枝头。
国公府的庭院里,几株玉兰,几丛迎春探头探脑。
院角一株老梅尚余几缕幽香。
池塘的水在开春后愈发清澈见底,几尾新放的名贵锦鲤悠然游弋。
天刚蒙蒙亮,丫鬟婆子们便已洒扫庭院。
周婆子乐呵呵地走在抄手游廊下,刚哄好了早起闹腾的小主子们,正要去小厨房瞧瞧新制的点心。迎面撞见刚从书房出来的傅九,周婆子打趣地问起昨天二奶奶过来说的大爷小的时候的事情。
还真有那么回事。
大爷自个儿不记得了,傅九倒是记得清楚。
大爷那会儿正是调皮的时候,肉嫌腻,素嫌淡,山珍海味摆在眼前,眉头能拧成个疙瘩,国公夫人急得什么似的,满京城寻摸好厨子,变着花样往他跟前送,可大爷总能挑出毛病。
精巧点心也入不了眼。夫人气急了,硬要他吃。偏巧有时女眷带小姐们来串门,大爷就把自己碟子里不爱的甜点,一股脑儿分给人家小姑娘。
这样把甜点分出去,国公夫人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夸他年纪小小的就知道疼人了。
“那是大爷自个儿不乐意吃,人家小姑娘若是不接,他立马板起脸,那眼神冷的生生吓哭过好几个,后来那些小姑娘再来府里,远远瞧见大爷就绕着走。”傅九嘴角抽了抽。
他自己也是苦主,自个儿的饭菜吃完了,肚子吃的可饱了,大爷还要硬塞着让他吃。
周婆子乐呵呵地笑了几声——
府邸,
早春的晨风,从敞开的窗吹入室内。
几个端着盆,捧着巾帕,青盐漱盂的丫鬟鱼贯而入。
刚踏进内室,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梳妆台前,随即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唇角都抿着含蓄而了然的微笑。
大人又在为公主画眉。
铜镜前,身形颀长的男子正微微倾身,专注地凝视着镜中人的眉眼。
他一身靛蓝色,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管精致的青雀头黛,动作轻柔而熟练。
镜面清晰地映出他半边俊逸的侧脸,神情温柔。
他画眉的动作很熟练,好像做过很多次。
“夫君”允乐看着那精心描绘的眉形,眼中带着新奇和满意,第一次将“夫君”二字唤出口,脸颊不由飞起两抹红霞,“怎生如此娴熟?”
身侧的青年,笔尖未停,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细微的心思,“自然是特意为殿下学的。”
他稍稍侧脸,目光与镜中的允乐相接,含着笑意,“殿下可还喜欢?”
允乐望着镜中那对愈发显得精致的眉,轻轻颔首。
章尧轻笑一声,这才缓缓直起身,将眉笔搁回妆奁。
早有伶俐的丫鬟递上温热的湿帕。
章尧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执笔的手指,连指缝都细细擦过,似乎仍觉眉黛的粉末沾染了指尖,他又示意丫鬟将盛着清水的盆端近些,将手浸入水中,仔细揉洗了一遍,再用洁净的干帕子将水珠一一拭尽。
允乐从欣赏眉妆中回神,抬眸看向身侧的夫君。
他温润有礼,谈吐文雅,唯一的特别,便是这近乎苛刻的洁癖。允乐倒不觉有何不妥,她本身也喜洁净。想起她那不修边幅的二皇兄,若下人未及收拾,案几上总是散乱着书卷笔墨,墨渍常常污了上好的宣纸,心情不佳时便随手揉成一团丢开,允乐便更觉章尧这般雅致整洁的可贵。
无论是书房伏案,还是席间用膳,他皆是有条不紊,斯文有礼。即便是夫妻敦伦之时,他也极有分寸,克制守礼,全不似贵妃私下提点她时说的那般,男子到了床笫间便易失了轻重,需她不能顺着他。他总会顾及她的感受,从未让她觉得不适。只是每每醒来,允乐总觉有些晕乎乎的恍惚。
瞥见他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那羞意便会让她的神智瞬间清明些许,低下头,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殿下,大人,早膳已备在正厅了。”为首的丫鬟轻声禀告。
丫鬟上前来扶允乐,大人体贴地走在身侧——
“皇妹来了?可终于舍得来看我这兄长了。”
二皇子从府邸中走出来,然后笑着上前调侃。
允乐瞪了他一眼,二皇子这才哈哈一笑,收了玩笑话。
然而,几番闲谈下来,允乐察觉,今日的二皇兄跟她说笑时,脸上的笑容总有一丝勉强,允乐不由得觉得担心。
她知道近来父皇因几件差事办得不甚如意,对二皇兄多有斥责。
允乐问了几遍,二皇子才苦着脸把他跟秦恭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脸上都是愁苦,“都是几年前那桩阴差阳错的旧事,让他对我生了嫌隙。如今在朝堂上,但凡我有所建言,他必针锋相对,处处掣肘,皇兄我已是避无可避了”
允乐皱眉,
“我倒是有心思与他和解道歉,可是他却不愿……皇兄实在是没办法,愁啊……”
二皇子长吁短叹起来。
允乐看着最亲近的二皇兄这副愁苦的模样。二皇兄从前一向都是笑着的,每次出宫回来,总会给她带各种新奇的点心和玩意儿,突然看见二皇兄这样的表情,允乐心里不是滋味,满脑子的心思都在二皇兄与另一个不怎么见面的兄长不和的事情上——
秦府。
国公夫人歪在临窗的暖榻上,眼角眉梢尽是慈爱满足的笑意,温棠陪坐在下首。
淮哥儿淘气,总是时不时地就抬手去戳珩哥儿的脸蛋,闹的珩哥儿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皱起眉毛,小鼻子一抽一抽,看样子是想要哭了。
夏姐儿冲到弟弟后面,抬脚就是往他屁股上一踹,淮哥儿胖墩墩的身子往后一栽,结结实实摔了个小屁墩儿,整个孩子都是懵的,抬起小脸,可怜巴巴的。
正闹着,外头小厮恭敬地送进来一份帖子。
国公夫人接过一看,是允乐送来的。
公主新婚燕尔,开春时节广邀京中贵眷一同踏青赏春。
国公夫人方才还因孙儿绕膝而满面春风,此刻看着这份帖子,眉梢眼角的笑意渐渐敛去,她沉吟片刻,将帖子递给了旁边的温棠——
刚回到屋子里,
淮哥儿就忘了被踹屁股的仇,小胖腿哒哒哒地又跑到弟弟的摇车边,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瞧。
夏姐儿懒懒地依偎在娘亲怀里。
“爹爹!”淮哥儿眼尖,瞥见门口走进来的高大身影,发现了新目标,立刻放弃了摇车里的弟弟,冲向门口,扬起小圆脸,努力踮起脚尖,试图显得比爹爹更高些。
努力了几下,发现差距实在太大,便毫不犹豫地伸出小胖胳膊,奶声奶气地撒娇,“抱。”
秦恭垂眸扫了他一眼,没动。淮哥儿就扭着小屁股,更加急切的踮起脚,秦恭这才俯身,一手托着儿子的屁股抱了起来。
淮哥儿立刻得意地拍起小巴掌。
夏姐儿窝在娘亲怀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淮哥儿在爹爹怀里也不老实,伸出小胖手就去摸秦恭的下巴,爹爹刚从外面回来时,下巴有时会有硬硬的胡茬,摸起来刺刺的,他觉得好玩。今天摸了摸,光溜溜的。
“爹!”淮哥儿又喊了声。
秦恭低头,淮哥儿讨好地笑了笑,在爹爹肩膀上,像模像样地轻轻敲了两下。
这是父子俩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淮哥儿一敲肩膀,就意味着,“爹,抱够了,放我下去吧!”
淮哥儿一向对他的亲爹是秉持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原则。
而他的亲爹则是对他秉持着敷衍了事的原则,抱一下,意思到了,足矣。
两个人达成默契。
秦恭把他放下了,淮哥儿重新获得自由,又去跟夏姐儿抢娘亲了。
他挤进去,坐到温棠怀里,小下巴一抬,“娘亲,你是不是最喜欢我了?”
温棠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们三个,娘亲是雨露均沾的。”
“那我跟爹爹,你肯定是最喜欢我了。”淮哥儿小下巴一扬。
一旁的秦恭刚在温棠身侧的椅子上坐下,长臂一伸,直接拎起坐在温棠腿上的胖儿子,把他放到地上,语气平淡无波,“自己去玩儿。”
夏姐儿一听到这话,小肩膀顿时耷拉下来,每次爹爹说这句话,外面的婆子总会进来把他们带出去。
这次也不例外——
大白日的,屋子里四下无人,连轩窗都悄悄掩了起来,光线变得有些朦胧。
“你别这样……”
温棠不自在极了,仰起头跟他说话,两只手却用力按住了他不安分的大掌,可今日他的手格外灵活有力。
温棠“唔”了声,头埋进他坚实的胸口,鬓角沁出细密的香汗,白皙的脸颊泛起动人的粉晕,手无力地抓在他贲张有力的臂膀上。
“你别这样……”
男人坐在软榻边上,衣冠楚楚,唯有衣袍下摆显出些不易察觉的凌乱,他怀中虽坐着身姿窈窕的美人,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高挺的鼻梁和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无声滚落
后来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两人起身整理。秦恭只是伸手,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袍下摆,便又是一副冷峻威严的模样。
温棠则脸颊绯红地快步走进里间更衣。
他独自坐在软榻边,目光扫过周边地上洇开的点点水渍,以及软榻垫子上仍在缓缓滴落的湿痕。
秦恭仰起头,抬起自己的右手,盯着手指看了片刻。
温棠刚换好衣裳出来,头都不敢抬,脚步匆匆就往外走。
隐约间,一句低低的嗔骂飘进秦恭耳中,“不要脸”
秦恭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他目光幽幽的——
淮哥儿和夏姐儿可不急着用午膳。两人饶有兴致地站在抄手游廊下,盯着前面嚎啕大哭的书哥儿。
书哥儿现在是越吃越胖了,坐在地上哭得像个滚动的肉粽子。
元宝在旁边叫得欢,书哥儿哭累了,元宝就不叫,书哥儿继续哭,它就继续叫。
书哥儿实在是哭累了。
淮哥儿点评,“今天下午的糕点,全都是我的了。”
夏姐儿顺手往他脑门上一拍,“给你。”
书哥儿愤愤地站起来,“你们推我!”
淮哥儿板着脸,背着手,“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才摔倒的。”
周边的丫鬟也都看见了,只不过书哥儿早先就因为元宝的事情跟淮哥儿和夏姐儿结仇了,下了学堂回府,穿过走廊,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回头一看,看见淮哥儿跟那条讨厌的黄狗站在后面,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干的。
“我要去告诉祖母。”书哥儿爬起来,恐吓他们。
夏姐儿,“你真不知羞,这么大人了,竟然还要向大人告状,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吗?男子汉大丈夫要自己解决事情,是不能向他人告状的。”
书哥儿听到这话,果然顿了一下。
夏姐儿惋惜地摇头,“唉,原先还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呢……”
“我是!”书哥儿拍着胸脯保证。
“那你还告状吗?”
书哥儿咬牙,憋红了脸,“不”。
夏姐儿跟淮哥儿蹦蹦哒哒地回去吃午饭了,饭后,跟着爹爹去了祖父那里——
秦国公自从上回把腰扭了,到了开春的时候,腰还时不时有一点疼。
秦恭带着孩子来看秦国公的时候,秦长坤也正好到,身后还跟着个蔫头耷脑的书哥儿。
两个常在府里的儿子都来了,照理说秦国公应该感觉到欣慰,但是现在秦国公只想把他们全都撵出去清净清净。
一个儿子冷脸盯着他。
一个儿子心不在焉的,眼睛乱转。
“不必勉强。”秦国公一挥手。
秦恭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秦国公看他那张冷脸看的牙疼,在他又要开始说教之前,秦国公率先开口,“行了,不必再说了,为父知道了,不会再一大清早就去武枪弄棍了。”
“父亲知道就好。”秦恭颔首。
床榻边又是一阵窸窣,秦长坤也挨着兄长坐了下来,紧接着,床沿上又齐刷刷探出三个小脑袋,六只眼睛好奇地盯着祖父。
“都散了吧,让为父好好休养。”秦国公闭了闭眼。
两个儿子拱手行礼,慢慢地退了出去,秦国公心里,长舒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舒完,国公夫人又推门进来了。
国公夫人倒不是来教训他的,她在他床榻边坐下,提起了允乐的事,如今她与夫婿看着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让国公夫人心里不痛快的是,允乐的心思似乎全偏向了贵妃那边,言语间竟帮着二皇子说话,隐隐有了指责秦恭心胸不够开阔的意思。
“恭儿早几年,哪一年逢年过节,不往宫里送东西?哪样不是挑最好的?”国公夫人皱着眉,“肯定是贵妃在那里挑拨离间。”
允乐只有很小的时候才亲近过她这个亲姨母,稍大些,看着她的眼神便透出生疏,通信也几乎断了。
秦国公也皱眉,“毕竟是在她那儿养大的。”
国公夫人便是再挂心,也不如日日朝夕相处的人——
屋子里,
软榻上的物件撤换一空,铺上了崭新柔软的垫子,是温棠喜欢的娇嫩粉色,配着同色系的引枕,旁边添了个小巧的楠木茶几,几上摆着个汝窑瓶,斜斜插着几枝三月里初绽的桃花。
温棠正坐在书案旁,翻看认字的书册,执笔在宣纸上临摹。
秦恭进来时,她因太过专注,并未立刻抬头,只盯着自己笔下略显稚拙的字迹,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执笔的柔荑。
温笔被带得一歪,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污迹。
温棠低头一看,握住她的,是他的右手。
温棠顿时嫌弃地皱起眉头。
“早就洗过了。”秦恭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握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带着她在纸上重新落笔,力道遒劲。
温棠不肯让他用这只手握着她的手。
背后高大的男人俯下身,双臂环拢过来,一手包裹住她执笔的手,一手撑在了书案边缘,将她整个人圈在里面。
“我教你写字。”他说,
书案旁,烛光昏黄,将两人交叠的身影长长投在墙上。
男子身形高大,女子侧脸柔美温婉,他的大手稳稳包裹着她的小手,带着她在纸上游走。
时间一点点过去,温棠先前写得不甚工整的字迹旁,渐渐多了一圈笔力遒劲,锋芒外露的墨迹。
后来,温棠是被他打横抱起来的,他腿长,几步便到了床榻边,温棠钻进温暖的被窝里,那男人却不害臊的站在她面前,开始解衣袍上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当着她的面,将那身缓缓褪下。
秦恭身上的肌肉很明显,尤其是腰腹那一块儿。
温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肉,软软的。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还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朦胧的昏暗中,
温棠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呜咽地哭出了声,
她推着他的脑袋……
迷迷糊糊挨到天亮,温棠是真生了气,秦恭起身穿衣的悉索动静,也没能让她翻身起来,只留给他一个裹紧被子的的背影。
他穿戴整齐,临出门前,竟又折返回来,将被中人儿捞出来翻过身,对着她,慢悠悠地伸出舌尖,舔了下自己的薄唇。
温棠气得捶他。
可他转身出门了,连背影都透着神清气爽——
三月踏春宴,
春光正好,园中姹紫嫣红开遍,玉兰似雪,海棠如霞,
更有桃花夭夭,蜂蝶翩跹其间。
水榭亭台中,玉石的桌凳清凉剔透,四周垂着轻纱帐幔,风过处,薄纱如云烟般袅袅拂动。
允乐公主端坐主位,身旁围着许多恭谨伺候的丫鬟婆子。
“殿下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身衣裳衬得您气色极好。”几位官员女眷围着允乐笑语。
“殿下是天生丽质。”
远远地,丫鬟抬头看见一身靛蓝的大人,从一树繁茂的海棠花下缓步而来,对允乐说了声,“大人来了。”
章尧从前面走过来,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允乐拂去方才从树上飘落,缀在乌黑鬓边的一片粉白海棠花瓣,动作轻柔。
女眷看着这对举案齐眉的夫妇,“大人日日为公主描眉,我家那位听了还不信呢,直道世间哪有这般体贴的男子?他自己做不到,便也觉得旁人都做不到。”
“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了。”另一位夫人半是羡慕半是自嘲地接口,“我家那位,回了府不是钻进书房,就是出去应酬,哪里还记得什么红袖添香,更别提画眉了,出了门,指不定是去给哪个画眉去了也未可知。”
周婆子站在温棠身边,也看到了前面的夫妇二人,当她的目光落在允乐精心描画的眉形上时,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
贵妇贵女们三三两两,侍女们穿梭其间,奉上应季的果酒。
允乐一早就注意到了穿着水天蓝的温棠,允乐虽然没有喊过她一声嫂嫂,但允乐对她印象深刻。
她让丫鬟把上好的果酒送过去。
“秦夫人,这是青梅酒,三月里新启封的。”
温棠抬眼,隔着些许距离,与允乐公主目光相接,允乐这次近距离看清了温棠的面容,视线停留了一会儿。
“多谢殿下。”周婆子扶着温棠上前。
“秦夫人不必多礼。”允乐笑了笑。
她身侧站着的章尧,抬手虚虚扶住允乐的肩膀,允乐抬起头,章尧对着她笑,“你也少贪几杯,方才已与几位夫人饮过数盏了,虽不醉人,终究是酒,后劲也有些,女子当惜身为要。”
温棠还站在两人面前,却见前面站着的章尧,目光随意地掠过她,那目光温和有礼,并无任何令人不适的锋芒,但是温棠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他的目光最终专注地落回允乐身上。
温棠看着允乐脸上洋溢的笑容,依着允乐的寒暄,点头回应。
允乐,“秦夫人可还好?若觉此酒不适,多用些点心也是好的。”——
到了四月,
秦国公养了这么些时日,身子也总算好了,能下地,又能去练武场上各种把玩,
秦恭和秦长坤不必夜里回来还再去那儿盯梢秦国公。
秦恭能早点回来了,重点关注的对象是温棠。
他要回来教她写字,依旧是在书案后,他将她圈在怀中,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约莫半个时辰的“红袖添香”结束,秦恭才肯放开她。
温棠好不容易被他放开了手,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不跟他挨在一起了。
入夜,
温棠泪水簌簌地掉,半晌,底下的男人才慢悠悠地抬起头,薄唇水光潋滟,
她把头埋进被窝,不肯钻出来。
他伸手去拉被角,“你答应的。”
温棠哪里答应过他?
“就一次……”
他竟还凑在她耳边,幽幽地提醒。
温棠恼了,从被窝里钻出来,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寝衣半敞,双腿随意地岔开,
温棠的视线匆匆扫过,眼睛都睁圆了一点儿,
“好丑……”——
温棠彻底恼了。
秦恭碰了一鼻子灰,被那句“好丑”噎得够呛。
第二天夜里,被温棠关在了门外。
秦恭活到今日,从没吃过闭门羹。
他走到隔壁,把屋子里的珩哥儿抱了出来,珩哥儿在睡觉,却突然觉得地动山摇,
他茫茫然地睁开眼睛,就看见爹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哭几声。”
跟出来的乳母,空着手,手足无措。
第59章 秦大爷震惊乳母站在后面,几……
乳母站在后面,几番欲言又止。
珩哥儿窝在爹爹怀里,懵懂地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然对周遭情形浑然不觉。
他好奇地盯着爹爹的脸瞧了半晌,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便沉重地耷拉下来。
吃饱喝足的小娃娃,最紧要的事便是睡觉。他咂巴了两下小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复又安然合上,眼看就要沉入香甜梦乡。
谁知刚闭上眼没一会儿,身子便是一阵晃荡。
珩哥儿又迷茫地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爹爹抱在臂弯里,那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颠着。
这摇篮外的地动山摇扰了他的清梦,珩哥儿不舒服地扭了扭小身子,鼻翼翕动,委屈地一抽一抽。
秦恭低头瞧着怀中小儿。
小家伙当着他的面又把眼睛闭上了,小鼻子一抽一抽,却并非要哭,只是困得紧。
他晃了晃手臂,襁褓里的孩子立时“咿咿呀呀”地抗议起来,一只奶呼呼的小手从襁褓里挣出,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拍在秦恭的下巴上,眼睛虽还闭着,那小拳头却已高高举起,在空中胡乱挥舞,嘴里咿呀声更响。
秦恭被儿子的小手打了一下,沉默下来。
后面跟着的乳母看的胆战心惊的,生怕把大爷弄生气了。
屋内,温棠原本倚在窗边软榻上。
窗扉半开,门外的动静听得真切,她本意是将他关在门外,叫他好好冷静,可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早飞了。外头先是传来儿子那特有的,带着奶气的哼唧声,听着委屈巴巴,接着便是断断续续,愈发可怜的抽噎。
温棠哪里还看得进半个字?
她站起来,往门口那走,然后就听见了外面的乳母说话的声音。
“大爷,哥儿这阵子正犯困呢,才刚吃了奶,小娃娃裹在襁褓里,吃饱了最易睡。要不先抱哥儿回去?待他睡足了,精神旺些,您再抱出来逗玩。”
乳母说话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了大爷不高兴。
珩哥儿性子跟小时候的淮哥儿大不相同,襁褓里就格外安静,极少哭闹。
吃饱了便乖乖躺在摇篮里,有人逗就咯咯笑,没人理便自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会儿天,不多时便安然入睡。若换了是淮哥儿,被大爷这般突然抱起,怕早哭得天崩地裂,指不定还要当场“孝敬”爹爹一身童子尿
乳母正等着大爷把孩子还给她,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奶奶俏生生立在门口。
方才还一直乖巧睡觉的珩哥儿,突然哭了起来,在爹爹的怀里坐立不安,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泪水往外面簌簌地掉落,哭声不大,偏因着这份压抑的细弱,更显得委屈万分,直往人心尖上钻。
乳母被哥儿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大跳,然后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大奶奶抿了抿唇,几步走上前,就从大爷怀里把孩子抢走。
珩哥儿落入娘亲香软温热的怀抱,哭声立时小了许多,温棠熟练地调整了抱姿,一手在他小小的背脊上轻缓拍抚,嘴里低低哼起柔婉的摇篮调,
“宝宝乖……”
她边抱着孩子,边往屋子里面走。
秦恭被晾在了原地——
屋内烛火融融,晕开一片暖黄。
温棠侧身对着门口。专注地哄着怀里的珩哥儿,小家伙偎在娘亲怀里,抽噎渐止,可一见秦恭迈步进来,小嘴一扁,刚收住的哭声眼见又要扬起。
温棠立刻扭头,嗔怪地睨了秦恭一眼。
秦恭只得在桌边的圈椅里坐下,拎起茶壶自斟了一杯,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终于传来珩哥儿细嫩的,带着笑意的“呀呀”声,奶音透着欢快,正用嫩乎乎的小脸蛋蹭着娘亲的脸颊玩耍。
温棠忍不住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珩哥儿顿时笑得更欢,小手挥舞。
但是一看见爹爹从椅子上起身了,他就往娘亲怀里躲。
“看你把孩子吓的……”温棠埋怨道。
“这原是他该睡觉的时辰,在摇篮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丁把他抱起来,身子悬了空,他能不惊吗?”
秦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抱他出来时,一路都睡得好好的,何曾受惊?”
温棠诧异抬眼,“珩哥儿素来乖巧不爱哭,今晚不是你惊着他才哭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平*白无故闹脾气?”她顿了顿,语气带了点不可思议的探究,“还是说你觉得他故意哭给你看?”
秦恭喉结滚动,再次陷入沉默。
温棠索性背过身去,轻轻拍抚着怀里又露出怯意的儿子,柔声道,“爹爹坏,把咱们珩哥儿吵醒了是不是?咱们不理爹爹,乖乖睡觉觉。”
珩哥儿打了个奶气的小哈欠,大眼睛随意地瞟了一眼杵在那里的爹爹。
到了安置时分,宽大的床榻中央,硬生生多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珩哥儿一离了娘亲的怀抱,便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小模样可怜极了,乳母根本抱不走,温棠也狠不下心,只得将孩子安置在两人中间。
“爷,您再往外侧挪挪,”温棠睡在里侧,半撑起身子,扭过头对秦恭低语,“孩子小,您睡得离他远些,夜里翻身仔细些,莫压着他了。”
夫妻两人之间,被一个奶香四溢的小团子生生隔开了楚河汉界。
秦恭今天晚上的裤子根本就脱不下来,
他仰面躺着,望着帐顶,
别说脱裤子了,他还得挨着一个奶娃娃睡,长手长脚无处安放,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一觉睡到天亮,
天色微明,秦恭眼下已挂上两抹浓重的青黑。
他刚欲翻身坐起,温棠也轻悄地从被窝里探出头。
“爷,起身轻些,莫吵醒孩子。”
她乌黑的长发如瀑披散,睡了一夜的小脸泛着淡淡的粉晕,寝衣领口微敞,她半拥着锦被掩至胸口,无声地用口型叮嘱他。
秦恭默不作声地撑臂坐起,将双脚探下脚踏,落地时几乎无声无息。
待他站直了身,下意识回头望去,
珩哥儿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睁着那双乌溜溜,清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四目相对,小家伙的小嘴立刻委屈地扁了起来,眼看金豆子又要落下。
“爷,都让你动作轻些了!”
温棠哪还顾得上伺候他更衣,忙不迭俯身去哄孩子。
秦恭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屏风后。
待他身影消失,珩哥儿眨了眨眼,小嘴放松下来,又安心地合上眼皮睡了——
府邸,
长公主驾临。
允乐与姑姑素来亲厚,立刻起身相迎,方才还拉着允乐的手嘘寒问暖的江氏,面上笑容一僵,随即也不敢怠慢,紧跟着允乐起身迎了出去。
迈出门槛,远远瞧见那被仆从簇拥着,身着华服,通身气派煊赫的长公主身影时,江氏脚下如同生了根,呆立在原地。
“姑姑。”前方,允乐的声音欢快,长公主对侄女态度甚是亲昵,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一缕碎发,目光扫过她精心描绘的黛眉,笑道,“他也真是有心了,日日为你执笔描眉。”
这新婿为娇妻日日描眉的闺房之乐,近来已是传遍了京城,成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佳话典范。
长公主摸了摸允乐的头,前行了几步,目光似不经意地往旁侧一掠,微扬下颌问道,“这是?”
允乐单纯,也顺着长公主的视线望了过去,就见方才还跟她相谈甚欢的江夫人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走上前。
长公主仿佛浑不在意这小小的失礼,侍立左右的丫鬟婆子极有眼色,立刻簇拥着长公主向江氏所立之处行去。
长公主身量在女子中本就高挑,气势迫人。江氏身形纤弱,此刻立在廊下,被那雍容华贵的身影一衬,更显得局促不安,气势先就矮了三分。
“长公主殿下。”江夫人率先行礼问安。
长公主目光居高临下,将江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待扫视完毕,长公主眼中那点兴味便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意兴阑珊的冷淡,过了这么些年,还是这般模样,她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身旁的嬷嬷立刻上前扶住她的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厅堂里。
厅内,长公主与允乐言笑晏晏,细问着新婚种种,允乐含羞带怯,低垂粉颈。
长公主嘴角噙着笑,她的目光再次落向一直安静坐在下首,面上维持着得体笑容的江氏,忽然道,“多年未见,倒该寻个时候好好叙叙旧才是。”
她端起了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随意,“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允乐闻言,好奇地问道,“姑姑与江夫人要去何处叙旧?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侍立的老嬷嬷不动声色地轻扯了扯衣袖。
等长公主和江夫人都出去了。
允乐才略带惋惜地坐下,那老嬷嬷立刻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您实在不该与那江夫人如此亲近。方才她来时,您待她太过热络了些,又是赐座又是赏茶点”
允乐不明所以,“江夫人说话温婉可亲,且她是大人的生母,我怎么能不亲近一些?”
嬷嬷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公主您的正经婆母是长公主殿下,这位江夫人,若是个正经人家出身的,您亲近些也无妨。可她出身实在不干净,外室已是抬举,早年间还在那等腌臜地方待过。殿下您金枝玉叶,万金之躯,怎好与这等人物过分亲近?您待她亲厚,长公主殿下瞧在眼里,心里岂能舒坦?殿下您心里,总该多向着自己的亲姑姑才是。”
“殿下跟这个江氏亲近一些,难免长公主殿下会觉得不高兴,天下为了自己的亲姑姑,也要斟酌着一些。”
允乐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随即稍微皱了眉,嬷嬷知道她听进去了,自然是要亲近自己的亲姑姑才是——
长长的回廊尽头,一处临水的凉亭。
长公主仪态万方地坐在上好的汉白玉石桌旁,手边丫鬟奉上刚沏好的香茗。
而江氏则一直站在那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长公主才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将茶盏轻轻搁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这才懒懒抬眸,眼风扫过江氏。
“哟,瞧我这记性,你如今身份也不同了,怎么还杵在那儿?”她仿佛才想起来,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侍女,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凉薄的责备,“你这丫头也没眼色,没见江夫人还站着?还不快看座!”
那丫鬟忙不迭搬来一只圆凳,放在江氏身侧稍后的位置。
“这些年,过得可好?”长公主闲闲开口,目光再次落在江氏脸上,“瞧着气色红润,肌肤也养得这般白腻,想来日子是极滋润的?”她笑了笑,话锋却陡然一转,“方才我过来时,瞧你远远地站着发愣,还道你早忘了故人呢?”
“长公主殿下说笑了,妾身自然认得。”
长公主听了这话一挑眉,“既然我这个旧人你还认得,那想必从前的那些旧人,你也都一一认得了?”
亭外回廊转角处,一个身着绸缎,商人打扮,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弓着腰,满脸谄媚地小跑着进了亭子,对着长公主纳头便拜。
长公主如愿地看见江氏脸色难看,那股郁结多年的浊气,终于稍稍纾解了几分,别以为进了门,有了个好儿子,又有了个公主儿媳就能翻身了,这不干不净的出身,怎么可能洗脱得掉?
长公主是要提醒江氏,不要想着爬到她头顶上去——
江夫人回到厅堂时,今日早晨还与她言笑晏晏,亲亲热热的允乐,见她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浅浅地点了点头,全然不似早上那般热情地起身相迎,赐座奉茶。
江夫人尴尬地在椅子上坐了,允乐让人把新上的点心和茶水放在了她旁边的紫檀小几上,坐了没一会儿,允乐说头有点晕,想回屋里休息一会儿,江夫人自然是点头。
“大人回来了。”门口侍立的丫鬟声音响起。
江夫人本来起身准备离开了,然后看见章尧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母亲。”
再见到儿子的那一刻,江夫人脸上的尴尬消失的一干二净,她脸上都是温和的笑容,“回来了?”
“这段时间跟着你爹办差,他要求严苛,肯定是把你累着了!若是实在疲累,莫要自个儿硬撑着,跟你爹开口说一声。若他不允,你便来同娘说,娘去同他讲。”
章尧摆了摆手,“无事。”
江夫人又嘱咐了几句他跟媳妇的事情,嘴里念叨来念叨去,还是原来那几句,只要你结成婚了,生了孩子了,娘就放心了,就没牵挂了,肩上这担子也就卸下了
章尧对这几句话,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
江夫人也知道他的德性,这次就念了一遍便住了嘴,然后就笑着走出门,准备回去了。
江夫人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长公主临走时那轻飘飘的话,“那些不体面的事,都要藏着,藏好了。若不然,你自个儿蒙羞不打紧,连累着旁人跟着你一起蒙羞,那可就不好了。”
跟在长公主身侧的婆子说,“殿下说的是。您瞧这石桌,被茶水泼湿了,全是茶渍污迹,不干不净的,老奴马上让人过来好生擦洗。”
另一个婆子更是上前,“哟!这桌子上怎么还有道裂纹了?这等有瑕疵的东西,如何配放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平白让人进来看见了笑话!依老奴看,干脆直接敲了,让人重新做个干净无瑕的送来才好。”——
章尧进了屋之后,允乐正在黄花梨木书案上执笔作画,看见风清朗月的夫君进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然后就听见夫君问,
“方才母亲过来,同殿下说了些什么趣事?”章尧笑着走过去,抬手解着领口那颗有些紧的盘扣,旁边的丫鬟立刻上前欲服侍他更衣。
他目光扫过案上的画,语气自然,仿佛闲谈。
听见他这么问,允乐先是想到了方才嬷嬷同她说的事情,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画,面前站着的男人,自然是将她丝毫不会遮掩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任由丫鬟帮他脱下外袍,又接过丫鬟捧上的家常直裰,自己利落地穿上身。
允乐定了定神,走过来,主动拉起他的大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轻轻摇晃,“夫君回来只问母亲,都不问问我今日在家做了什么吗?画都被你打断了。”
男人从善如流,顺着她的力道走到书案边,含笑低头,“是我的不是,那殿下今日在家做了些什么呢?让我瞧瞧。”
允乐立刻开心起来,拉着他温热的大手,兴致勃勃地指点自己画的山水图,“这是今日画的,你看这远山,还有这溪流我想画出那种空山新雨后的意境”她的手指点着画上的景致,从山峦到河流,再到若隐若现的楼阁。
站在她身侧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是含笑倾听的模样,对她引用的诗词典故,对她画中的意境,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几句,言语间透着欣赏与默契。
允乐越说越开心,只觉得他们心意相通,无比契合。因着这份信任和依赖,她不禁将二皇兄近日的烦恼也说了出来,末了,不自觉仰起头,依赖地望着章尧,“二皇兄为此事烦忧不已,茶饭不思,这可如何是好?”
她继续道,“本来那日踏春宴上,我是想着寻个机会同秦夫人说几句话的,让她从中转圜,可是秦夫人好像同我不是很热络的样子,都是我在那儿说了几句话,秦夫人只点了点头,附和了几句,然后便急着要回去了。”
“秦夫人?”
章尧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从他薄唇里吐出的这三个字,音调似乎并无不同,却莫名给人一种被舌尖细细碾磨过的错觉,轻柔得近乎缠绵。
允乐听得有些不舒服,手拉上了他的胳膊,然而,面前的男人却轻轻地将手臂从她怀里缓缓抽了出来,允乐一愣,还未及反应,面前的男人低下了头,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抬起了允乐的下颌,他深邃的眸子看着她,“这有何难?再请秦夫人过府一叙便是。你备些她喜欢的点心,将话同她说清楚,她回家后,自然会同秦大人说的。”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秦大人同他夫人,感情不是颇好吗?枕边风,最是管用。”
允乐觉得夫君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打算的,秦夫人说的话,秦大人自然会听几分进去的。”
“嗯”,男人的声音低沉,缓慢。
允乐依偎进他宽阔温热的怀里。
敞开的木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丝如织——
到了傍晚,雨依旧未停,敲打着屋瓦。
庭院角落,青石砌成的矮缸里,积了半缸清澈的雨水,几尾锦鲤在缸底的水草间悠闲摆尾,水面被雨点敲开一圈圈涟漪,几片新落的嫩叶漂浮在水面。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温棠傍晚时分从母亲元氏那儿出来,丫鬟撑着油纸伞,小心地为她遮着雨。
府邸门前,巷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起,江夫人正从车上下来,她并未立刻往府门走,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蒙蒙细雨中,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她心里装着白日的事情,丫鬟轻声问去向,怔忡间,已下意识地挪到了这里。
“江姨。”
前面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江夫人的思绪,江夫人回过神了,循声望去,温棠立于伞下,细雨微蒙中,对她展颜一笑。
她看见前面的温棠走了过来,“您可算到了,母亲刚才还念叨,说您今日要过来小坐,不知何时能到?晚膳可用了?母亲还在屋里头等着您一块儿用饭呢。”
“等我一块儿用饭?”江夫人有些讶异,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是呀,”温棠含笑点头,语气熟稔,“从前母亲不就常等着您来家里吃饭?如今好不容易住得近了,母亲总惦记着,知道您口味清淡,特意嘱咐厨房备了笋蕨羹,清蒸鲥鱼,素炒三鲜,还有您喜欢的桂花糖藕。”
江夫人脸上露出笑容来,连声道,“还没吃呢!还没吃呢!”
江夫人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将温棠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她,心里积压了一天的大石松动了几分。
细雨依旧,
丫鬟撑着伞在旁安静候着。
江夫人站在门口,看着温棠在婆子的陪同下,坐上马车,温棠临进车厢前,又回过头,对着门口的江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江夫人向她招了招手,目送那马车在蒙蒙烟雨中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一点点驶向雨幕。
秦府内院,早在天色擦黑时,回廊下,院门口,一盏盏羊角灯便次第点亮,将连绵的雨丝映照得清晰可见。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庭院中的柳叶。
廊下的丫鬟婆子们连忙迎了出来,簇拥着大奶奶进房,替她更换被雨气洇湿了外缘的衣裳。
内室,三个孩子正围着他们的秦恭。
淮哥儿是半点不消停的主儿,一会儿候在爹爹腿上要抱,一会儿又扭着身子要下地乱跑,一会儿又想去戳弟弟珩哥儿肉嘟嘟的脸蛋。
夏姐儿每每在淮哥儿蠢蠢欲动想去戳弟弟时,便会毫不客气地抬脚往他屁股上轻踹一下,淮哥儿便往秦恭身后躲。
而被秦恭抱在怀里的珩哥儿,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待温棠换好一身家常衣裳进来时,
秦恭端坐在圈椅上,一手拿着本摊开的书卷,另一手却高高举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淮哥儿在下面踮着脚蹦跶,试图去够那布老虎。
秦恭面不改色,每当淮哥儿快够着时,便将手臂又抬高几分。
夏姐儿则懒洋洋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托着腮,对那布老虎兴趣缺缺,只偶尔瞥一眼蹦跶的淮哥儿,眼神带着点“关爱”。
秦恭拿着书卷的手就随意地搁在珩哥儿的襁褓边上,珩哥儿大概是觉得是个不错的磨牙棒,小脑袋一歪,张开没牙的小嘴就一口啃了上去。
温棠走进来,秦恭抬头看见她,她身上那件出门时的湖蓝色外衫已换下,此刻穿着身鲜亮娇嫩的藕荷色。
温棠近来在家中的穿着越发鲜亮,桃红,海棠红,杏子粉,藕荷粉
在他面前,她才会穿的这么鲜艳,
秦恭较为满意,拿着书的手还被小儿子啃着,自己却兀自在那里点了点头。
“这身衣裳鲜亮。”
温棠看他莫名其妙地点头,走过去把珩哥儿从他怀抱里拉了出来,然后拿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珩哥儿的小嘴巴,“不能啃,脏。”
她把珩哥儿抱了起来,秦恭坐在边上,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被啃的残留下来的口水。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温棠抬头。
秦恭,“擦手。”
温棠顺手就把给儿子擦过嘴的帕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就又低头去看珩哥儿肉嘟嘟的脸。
秦恭捏着那块沾着小儿子口水的帕子,皱眉,
“劳烦夫君擦完后,把帕子放到案几上去。”她嘴上说着劳烦,可头都不扭过来,没有一点儿恭敬的样子。
温棠正侧身对着他,冷不防被男人长臂一伸,圈进了怀里,带着她跌坐在他腿上,温棠身子微微一晃,却半点没有昨儿夜里的慌乱,
秦恭凑过去,被她伸手抵住,低声道,“夫君且离远些,我来月事了。”
秦恭没说话,看着表情挺严肃的,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半晌,他低下头,珩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啃他的手,看见他望过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小嘴一撇,竟似模似样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秦恭眼睛微微睁大,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候温棠也低下头,珩哥儿不啃秦恭的手了,还乖巧懵懂地睁着乌黑的眼睛,“啊啊”两声——
清晨,
温棠照例带着几个孩子去国公夫人那儿,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有小厮进来,递上允乐公主的帖子。
这次,帖子是直接送到了温棠手上。
第60章 温棠只接触过两个男人章尧,秦恭……
五月的风已褪尽春寒,带着清爽。
晨光熹微,
秦恭从门那里大步地走出来,腰间悬着一块玉佩,是早上温棠给他带上去了,秦恭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在那微凉的玉面上轻轻一抚,临了,脚步顿住,他蓦地回头,
温棠果然立在门廊下,目光盈盈如水,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她唇角弯起,绽开一个柔柔的笑,朝他轻轻摆了摆手,无声地叮嘱着,慢些走,当心脚下。
秦恭以前出门的时候,总是大步往前走,出了门之后就直接翻身上马,但是现在,他习惯大步跨出了门之后,回头看一眼,回头就能看见温棠站在门口,有的时候抬头对他笑一笑,有的时候对他招手。
夏姐儿和淮哥儿看见娘亲站在门口送爹爹出门,他们也跟着过来,学着娘亲的样子,抬起手挥了挥,元宝则趴在地上,对着外面“汪”了一声。
“夫君,午间我往官衙给你送饭食。”
秦恭颔首,这才真正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门外,傅九早已牵着马等候多时,日头升得高了,阳光明亮却不燥人,清风拂过面颊,见大爷出来,傅九忙牵马上前,“爷。”
秦恭手一把拉住了缰绳,然后翻身上马,他身上穿着肃穆的官服,脸色凝重地看向前方。
“先进宫。”秦恭言简意胲。
傅九应声上马,长鞭一扬——
秦恭愈发得圣心眷顾,这深宫之中,最坐立难安的莫过于贵妃了。二皇子这些时日别说差事办得如何,便是办好了,也常被皇帝挑出错处来申饬。
幸好贵妃还有允乐。
皇宫,御书房里,
“圣上,允乐那孩子自打成了婚,气色是愈发好了。驸马待她,真真是捧在手心里,每日清晨还亲自为她画眉呢,小两口蜜里调油,琴瑟和鸣,令人眼热得紧。”
贵妃笑着走到皇帝的书案面前,边说,边将刚斟好的茶盏捧到皇帝手边,手指擦过皇帝的手背,待要收回,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手腕,轻轻一带,便落入龙袍环抱之中,她今日一身绯红宫装,初时似有惊讶,旋即柔顺地依偎过去,带着一丝幽怨,“您都好些日子没来瞧臣妾了。”
“行了,今儿晚上就去看你。”皇帝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随意地翻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敷衍。
贵妃虽然喜欢耍一些小性子,但心思并没有多深沉。
得了皇帝这句承诺,贵妃先是惊喜地抬眼,随即又故意流露出些许不信,直到皇帝低下头,神情带着些许揶揄,她才心满意足,笑着告退。
贵妃走了,皇帝不必应付着人说话了,但是手里的事也还没忙完,他重新埋首于奏折之中。
皇帝勤勉,连口水都没喝。
又翻了一篇,皇帝这才抬起头问,“怎么还没到?”
皇帝在百忙之中分出了一丝心神,旁边站立的侍卫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谁,“殿下那边的人已经递了信过来,一会儿就到了。”
皇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复又翻开一卷奏疏,目光自上而下扫过,眉头越锁越紧,看到末了,他抓起手边茶盏,仰头灌下一大口,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泼溅出来,污了奏折一角。
“都是些不知餍足的东西!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便又蠢蠢欲动。”皇帝的手指戳在奏报上,那位置正是边疆一个屡屡犯境的蛮夷国。
“范将军已接旨,不日整军前往。区区蛮夷小邦,不足为虑,陛下息怒。”皇帝跟前的太监很会看脸色,不像皇帝旁边的侍卫在那里呆站着,立刻提着茶壶上前,继续为皇帝倒茶水,以免皇帝骂累了,然后嘴干了。
皇帝接过茶杯又是一饮而尽,凉茶入喉,额角鼓胀的青筋才略平复些许。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允乐那儿,多派些有经验的嬷嬷宫女过去,好生伺候,一应吃穿用度,务必精心。”
说完了这句话,皇帝问旁边一直站着的侍卫,“这些年,你觉得朕待范将军如何?”
“陛下将亲妹下嫁范将军,赐爵封赏源源不绝,恩宠已极。”侍卫恭敬地回答。
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微微颔首。
打天下的年月里,他对范慎确有薄待。人与人总有亲疏,那时他寄身陆家,最亲近的自然是陆家人。而秦国公因与陆家女早有婚约,时常出入陆府,两人皆好武,秦国公虽是世家子弟,却豪爽大气,不拘门第,意气相投,几番把酒言欢,后来更在战场上结为异姓兄弟,当年一场恶战,秦国公为护他,腰间挨了致命一刀,从此落下病根。
论功行赏时,他存了私心,更偏向这位生死兄弟,而范慎,彼时一介白面书生,虽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却难服行伍莽夫,为平衡人心,也夹杂私念,他压了范慎一头,不过在他的亲妹妹看上了范慎时,他也二话不说,就把亲妹妹许给了他,抬举了他。
现在更是把女儿也许给了他的儿子。
皇帝自认自己也算周全了对臣子的情谊。
“秦大人求见。”殿外太监的通禀声传来。
皇帝点了点头,让外面的人进来。
“臣秦恭,参见陛下。”秦恭掀袍,动作一丝不苟。
“起身吧,”皇帝高踞龙椅之上,目光如炬,“日子定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人团圆,正是吉日,让你名正言顺地回来,与你母亲,妹妹,还有朕,一家团聚。”
“是,陛下。”
“殿下应该改口了。”御前大太监极有眼色,笑眯眯地凑近一步提醒。
秦恭并未立刻抬头,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片刻后,才缓缓直起身,视线先是冷淡地扫过那太监,最终,才慢慢对上皇帝那双俯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眼前这位,是他血脉相连的生父,却更像一个全然陌生的,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此刻皇帝脸上虽带着笑,但那笑容浮于表面,背后空空荡荡,甚至透着一种冷漠。
“你这孩子,连声父皇也不肯唤吗?”龙椅上的皇帝语气放得慈和,示意旁边的太监,“给殿下看茶。”
太监连忙倒了茶,小心翼翼地捧到秦恭身侧,“殿下请用。”
秦恭垂眸,澄澈的茶汤映出他的面容,眉眼,鼻梁,额头,他的长相与皇帝并无太多相似,唯有那眼神,锐利,沉静,盯着人看久了,非但不会生出暖意,反而透出骨子里的凉薄与疏离。
皇帝口中的秦恭的母亲是陆家的小姐陆凝,秦恭确实已经记不清母亲的面容了,只能偶尔在看到画作的时候,才会模糊地记起来她的音容笑貌,
可是音容笑貌也很模糊,因为陆凝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时光是在愁苦中度过的,那个时候,她跟皇帝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皇帝每每见到了陆凝,就会勃然大怒,然后更是勒令不准她踏出殿门,陆凝出不去,不能去秦府见妹妹,也无法出去见到自己的孩子,整日整日能见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但是白天也是见不到的,皇帝只会在晚上来,刚来,屋子里面就会爆发激烈的争吵,有女子的哭声,也有男人压抑的声音,到了白天,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皇帝就会拂袖而去,皇帝一出去,那门会立刻被关上,陆凝像是被隔绝了一样,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里面,数着过日子。
皇帝跟陆凝相伴的那六年无疑是青涩甜蜜的,但是在陆家江河日下,在乱世中倾覆的时候,他们就越走越远了。
等陆凝再次被皇帝抢回来的时候,她一心只想回家,而皇帝却想满足自己曾经得不到的欲望,以强权禁锢,要了她的身体,毁了她的自由。
陆凝死的时候,秦恭还很小,他被国公夫人带进宫中,大人们原不让他靠近,但他那时活泼好动,寻了个空子,悄悄跟着宫女溜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陆凝乌黑的长发几乎垂落地面,从宽大袖口滑出的手腕枯瘦苍白,毫无血色。
她抓住妹妹的手,似乎对妹妹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唇角甚至牵起了浅浅的梨涡,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恭儿要稳重,好好长大,做家里的顶梁柱,往后就辛苦你了……”
即便是秦国公夫人,也是费尽周折,求了又求,才求得皇帝允准这一次短暂的入宫,她甚至来不及与姐姐多说几句话,便被宫人委婉地请离。
走出殿门时,秦国公夫人已飞快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强作镇定地去寻秦恭。走了几步,才在回廊的石阶角落,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背对着她,小脑袋耷拉着。
秦夫人顿了顿脚步,站在原地调整好语气之后,才走过去蹲下身,柔声道,“恭儿是不是困了?来,我们回家。”
她拉起了他的小手,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红墙,墙内,那个被留下的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榻上。
御书房内,旁边摆放着香炉,里面的香料专门是用来宁神的。
秦恭并未依着太监的指引落座,依旧站在大殿中央,与龙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腰间温润的玉佩和平安符,那熟悉的触感传来,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有两个母亲,而他的父亲,是秦国公。
皇帝似乎也并非执着于那声称呼,方才的话更像是随口一提,一个称谓罢了。这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帝王,心中早已难存多少真情实感,至少御前的大太监是这般笃信的。
“圣上,臣有要事禀奏。”
秦恭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处。
皇帝手中的朱笔刚批完一卷奏折,随手放到一边,又翻开下一本,他目光在奏折上迅速扫过,旋即抬起眼皮,视线再次落在秦恭身上。
还是圣上,而非父皇。
这份骨子里的执拗,倒与那死去的女人如出一辙。
皇帝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情绪——
前朝皇子诈死潜逃。
秦恭站在大殿的中央,将事情说完。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也看完了手头那份奏折,巧的是,奏报之事与秦恭所言分毫不差,皇帝目光扫向落款,允乐的驸马,章*尧。
奏报详述,那前朝皇子不仅诈死脱身,更投向了边疆屡屡犯境的蛮夷,近来,蛮夷小股部队频频越境滋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专挑半夜去下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正值农时却无法安心地耕种,前朝余孽与蛮夷勾结,其心可诛!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奏折末尾,章尧言辞恳切,痛陈自己未能尽除余孽,致使贼首诈死脱逃,罪责难逃,他主动请缨,请求再立军令状,带兵出征,剿灭余孽,将功折罪——
傅九紧随秦恭身后,从巍峨的宫门出来,两人翻身上马,径直返回官衙,
秦恭踏入值房,掀袍在书案后坐下,他没有立刻处理堆积的公务,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叩。
咚,咚,咚,
三声,沉缓而有力,泄露了主人此刻不佳的心绪。
腰间悬着的玉佩,因他俯身撑案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清脆的撞击声。
秦恭的手摸了摸上好的玉。
秦恭依旧记得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时他在山间大石后藏匿养伤已有三日,周遭死寂一片,唯一的“生机”便是一个上山的姑娘带来的,他背靠大石,能清晰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温软的说话声,时而开怀的轻笑,时而委屈的啜泣,她似乎格外喜欢数钱,有一次,竟直接坐到了他藏身的大石上。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温棠趴在石头上掉眼泪,浑然不觉,秦恭因伤口剧痛,手背青筋暴起,忽觉头顶上凉凉的,抬眼看去,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绯红的小脸映入眼帘,一滴温热的,咸涩的泪珠,正正砸在他脸上。
他眨了眨眼。
次日,他现身了,迎接他的,是兜头一砸。
后来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眼神冷冽地看她。
本以为是个胆小如鼠的,吓过一回便不敢再来,没成想,她竟揣着个馒头,试探着,一步,又一步地靠近。
他看她一眼,她便停下,他不看她,她便得寸进尺。
最后,她竟把手伸到他面前,兀自嘀咕,“饿成这样,怎么还能长这么高?”
再后来,他在山洞中留下了玉佩和一张写着我先离开了的字条,便匆匆而去,那时情势紧迫,容不得多言,留下玉佩,权当还她赠食之恩。
他从未想过会再相遇。
重逢却是在京城,回到京城的她,与山野间判若两人,变得温婉娴静,举止得体。
那时的他,亦非山中狼狈模样,京城初遇时一身月白,衬得他面如冠玉,周身凛冽之气被那温润的颜色淡化了几分。
他们再一次见面。
秦恭素来不信神佛缘法之说,却在京城的繁华里再次见到她时,愣了愣,他对女子容貌美丑素来没有波澜,国公夫人为他定下素有清冷貌美之名的温知意时,他亦无甚感觉,不过一副皮囊而已。
但是温棠,
他生平头一次觉得一个女人竟然能够生的如此貌美,举手投足都勾着人。
吱呀,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
秦恭抚摸着玉佩的手稍顿,这个时辰,能不通报便直接推门而入的,唯有一人。
“夫君。”
温棠柔婉的嗓音如春风拂过,她推门进来,门外明亮的天光涌入,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她肌肤胜雪,眉眼含笑,款款向他走来。
身后没有跟着丫鬟婆子,想是都候在了外面,她亲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到近前,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怎么自己提进来了?”秦恭的脸色还板着,说话的声音却是和缓的,但他本嗓音质偏冷硬,旁人听来变化不大,唯有温棠,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细微的差别。
“夫君今日说话,怎么闷闷的?”她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带来一阵清甜的暖香,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是公务劳神累着了?还是有人给夫君气受了?”她心里更倾向前者,但后者也并非绝无可能。
有的时候底下的人办事难免会出现差错,这个时候作为上峰的秦恭难免也会觉得头疼。
秦恭虽然整日忙的团团转,看似精力无限,但他也是人,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睡不好时眼下会有青影,生闷气时会对着墙壁沉默,心中不快时,说话的声音便会像现在这样,闷闷的。
秦恭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眉头还紧锁着,温棠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间,指尖温柔地揉开那褶皱。
“跟小老头似的……”她轻声嗔道,指尖又顺势滑过他的脸颊。
秦恭皱着的眉毛一下子就松开了,显然很不赞同这句话。
“我可是要与夫君白头偕老的,那时可不就是老翁老妪了。”温棠轻笑,纤细的手指寻到他的大掌,灵巧地钻进他指缝间,与他十指紧扣,
她仰起脸,眸光清澈,目光里此刻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秦恭抿了抿唇,反手将那柔软的小手紧紧包裹住。
温棠的另一只手顺势滑下,摸到他腰间那块熟悉的玉佩,有一种摸到了定情信物的感觉,她抬头,秦恭正低着头看她,他的鼻梁很高,眼窝显得格外幽深。
温棠的耳尖悄悄染上薄红,心尖儿莫名地跳快了几分,下意识想别开脸,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轻轻捧住脸颊转了回来。
“好红,”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探究,慢慢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今早出门,胭脂涂重了?”
虽然他又来煞风景,但温棠今日不同他计较。
寂静的值房里,唯有砰砰的心跳声,一声急过一声,清晰可闻。
温棠有些纳闷:自己的心,何时跳得这般快了?
然而,当秦恭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温热与力道覆上她的时,她才恍然惊觉,
那擂鼓般急促有力的声响,是从他紧贴着她的胸膛里传来的。
温棠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脸越发红了。
直到一吻结束,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更紊乱,只知道彼此的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带着微醺的暖意。
温棠被秦恭抱在腿上,还没忘他先前的不高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结实的手臂,
秦恭好像还在发呆,没完全回过神的样子。
温棠默默的,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温棠实在是尴尬,动了动身子,才仰起头,“夫君,我坐旁边去,好不好?”
实在是太硌人了……
温棠看着秦恭一本正经地撒开了手,连忙坐到了一边,想起了边上的食盒,催促秦恭按时吃饭。
他在那儿吃,她在边上托腮看,
秦恭执起玉箸,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不迫,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筷子,夹菜,送入口中,一举一动都流畅好看,透着刻在骨子里的矜贵。
温棠坐在一旁,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快用完,她才蓦地回神,惊觉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别开脸,抬起手对着脸颊轻轻扇了扇风。
秦恭还坐在那儿用饭,脸侧着,耳尖是红的——
出了官衙之后,温棠长长地舒了口气,自在多了。
秦恭那张脸,朝夕相对不知看了多少遍,却仍不得不承认,确实生得极好,气势虽凛然迫人,令人不敢逼视,但细看之下,鼻梁高挺,轮廓深邃,薄唇紧抿时带着凛然,微启时却又
“大奶奶,马大娘回乡下了。”周婆子在旁边,语气里带着些不满,但还是如实说了。
温棠脸色淡了下来,“嗯”了一声,“娘应该也知道了吧?”
“照大奶奶的意思,只跟夫人说马大娘是跟着儿子回乡下继续做生意去了。”
温棠点了点头。
“允乐公主前次待您甚是热络,后日赴公主府之约,可要回府与国公夫人商议,备些什么礼才妥当?”
周婆子站在旁边问。
温棠却仍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到了从前,她只接触过两个男人,第一个是章尧,以前的尧哥儿,第二个是秦恭,秦恭跟章尧是截然不同的男人。
章尧从前对她很温柔,下学归来,总记得用挣来的银钱给她带些零嘴玩意儿,会柔声细语地哄她开心,她使小性子扭过头去不理人,他便无奈地蹲到她面前,变戏法似的拿出她心仪的小东西,笑着看她,她闹得凶了,甚至是无理取闹,他也会低声下气地求饶,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她哄。
秦恭完全不会哄人,甜言蜜语是半个字也欠奉,别说哄了,她有时生了气,他甚至浑然不觉,硬邦邦地杵在旁边,反而更添火气,他那张嘴,比石头还硬。
章尧待她好时,她以为那便是男人爱一个女子的模样,可当风浪袭来,他毫不犹豫地带着他的母亲离开,把她留在了原地。
现在,秦恭也待她好,她同他都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生活堪称幸福美满,
温棠的心仿佛还在因为他而怦怦跳着,
她应该更适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吧?
她是秦恭的妻,秦恭是她的夫。
如此,安稳度日,便已是上苍的厚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