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妄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昌和是在那年盛夏。
那段时间, 金麟台时常有雨。
碧波亭畔游鱼潜眠,荷花被那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粉红色的花瓣在雨中尚透着几分娇艳。
那天, 沈孤舟其实来的比昌和更早。
在苍狼域终年阴沉的天色之下,那着了一袭白衣之人执了一把十二骨的伞, 从碧波亭外光色熹微的尽头处缓缓走来。
那抹白在魔气四溢的金麟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是黑暗当中唯一的一束光, 照亮了前方的路。
婺城的消息,姬无妄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明明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见了面,明明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那天, 两个人在屋中却是难得聊了很久。
沈孤舟走的时候殿外还在下雨,金麟台内外掌了灯。
姬无妄抱着手臂就倚在门框上, 发上的珠玉垂落, 他垂眸看着不远处正在撑伞的男人, 声音就若这屋外的雨一般的硬:“欸, 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你真的什么东西都不要?”
沈孤舟:“嗯。”
姬无妄嗤了一声:“这可是你说的,别回头你们司天狱翻脸不认人,在大荒里说吾占你便宜。”
伞在头顶撑起, 雨水顺着那画着金黄色三角梅的伞面滑落。沈孤舟站在伞下,修长白皙的指尖在伞柄上细细碾磨,方才背对着人淡淡的开口道:“司天狱一向秉公执法, 我执事多年, 王所担忧之事绝不会发生。”
姬无妄挑眉:“吾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司天狱内的消息从不对外。”
沈孤舟:“司天狱的消息的确不对外,但婺城的消息, 不属于司天狱。”
姬无妄眯起了一双眼:“沈孤舟,这算什么?私情吗?”
沈孤舟:“公事。”
公事?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说过,司天狱的掌事会因为公事,甘愿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亲自跑来递消息的。
殿外安静极了,雨顺着屋檐坠落而下,在地面上的水池子里形成点点涟漪。
“若此事属实,事成之后”姬无妄终于开了口,他抿紧了唇,盯着沈孤舟此时拢在阴影当中的背影,声音似是也跟着没进了四周略显湿冷的雨里。
沈孤舟握着伞柄微微侧过身:“事成之后,王当如何?”
姬无妄松开手臂转身就往回走:“若此事属实,事成之后,吾会亲自登门道谢,掌事慢走不送。”
殿内的烛火因风在一侧的墙壁上晃动出杂乱而又斑驳的光影,姬无妄的脚步缓缓停驻。半晌,等到他再次回过身的时候,院中已无那人的身影,只余下湿冷的空气中那尚存的几分清冷而又熟悉的冷香。
这人总是这样,在他想要同人断的干干净净的时候,对方总会出现。这就像是他殿内前几日刚刚捉住的猫妖,喜欢时不时的出来撩拨你一下,勾的人心总是痒痒的,撇不干净,藕断丝连的让人厌烦的很。
姬无妄嗤了一声,迈步入殿。
与此同时,余光当中姬无妄突然撇见一抹亮眼的红,没骨头似的歪倒在他的殿门口。他偏过头去看,便见那着了一袭红衣之人,手里勾着一壶酒,艳色无双的一张脸上浮出了一抹微醺的醉意。
是昌和。
姬无妄盯着人瞧了一会儿,调转脚步,朝着人走了过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你酒量一向浅,怎么一下子喝了这么多酒?”
姬无妄的话音刚落,昌和就像往日那般还未等他走到跟前就唇畔含着一抹笑,先一步迎了上去。
“小心。”
殿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姬无妄一个闪身上前,单手将眼前这醉醺醺的人一把接住。
这一刻,手中的重量让他突然发现记忆当中那个年岁尚轻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王?”
姬无妄微微有些愣神,直到昌和轻唤他方才将思绪抽了回来:“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走。”
“可我急……”昌和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抵在他肩膀上,吐出的黏黏糊糊的调子里带着几分喑哑,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我想快点见到你,我想……我想让你,不要跟海黎族联姻”
等等。
他跟海黎族联姻?
姬无妄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要跟海黎族联姻?”
昌和:“外面说海黎族的王孕养了百年的子嗣最近就要出世,您爱屋及乌,一定会……”
姬无妄:“你莫要听他们瞎胡扯。那群人一天到晚没事干,竟是会聊一些有的没得八卦。”
“那如果我”
“阿尧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他看着你吗?”姬无妄并未注意到昌和拢在昏暗的光线中那一瞬间炙热的目光。他此时低着头看着昌和此时浸润在冰冷雨水中的脚,眉峰紧紧的蹙起,“怎么又不穿鞋跑出来了?”
昌和咬唇:“不喜欢穿。”
姬无妄:“不喜欢穿也得穿,你要养成习惯知道吗?”
当年,那个赤着脚站在荒城血水当中的少年便是如此。
可他不是当年城中那些酷爱看少年美足的显贵,更不是那些要求他脱衣献舞的纨绔。
他将他从荒城中捡了回来,放在宫里不是为了再让他当一个禁脔,更不是想要一个卖笑的奴仆。
他看着他长大,给了他权势,地位,他想让他重新活一次,不是做奴做婢而是做人上人。可这么些年他却发现,那些镌刻在身体里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隔了这么久却似是依旧没有忘却。
有时候,姬无妄看见昌和就会让他想起自己。
他想,若是当年雾陵姬府覆灭之后他并未来苍狼域走上这么一遭,他是不是也会向昌和一样,被世人唾骂,被厌弃,流落到荒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些年,姬无妄对昌和心中始终有着一丝怜悯和纵容。
他的家没了,他把这个愿意跟着他回家的少年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真心的希望他救他,可以让对方能从过去的伤痛当中走出来。
姬无妄不忍苛责,终是叹了一口气:“冷吗?”
昌和点了点头。
头顶的雨半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姬无妄带着人从雨中回到廊下,抬手烘干了两个人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
“暖和一点了吗?”
“好多了。”昌和的视线被一侧温暖而又昏黄的大殿吸引,他紧蹙起眉头指尖按上自己的太阳穴:“头疼”
姬无妄:“我看你就是活该……”
姬无妄:“罢了,随我进来。”
金麟台这种地方,奢华是奢华就是平日里冷清的很,姬无妄这种喜动不喜静的人,在这里呆的实在是枯燥了偶尔也会招一两个人过来说话。
以至于这么晚了,昌和跟着他入了寝宫这事,姬无妄也没有察觉到有丝毫的不对。
可那天与往日,却大有不同。
金麟台内的烛火将室内映照得通明,他向往常那样坐在屋中的软榻上。昌和一身红衣跪坐在脚边,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艳丽的宽大衣摆铺在身后台阶上像是晚霞散在落日的余辉里。
姬无妄慵懒的靠在一旁,他微微垂首,手指轻轻按压着给人揉了揉那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下次,你就少跟着叶轻欢出来鬼混,他整天没事干就会带你们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回头你们一个二个都让他给我带坏了”
昌和伏在姬无妄的腿上低笑了两声:“王是在担心我吗?”
姬无妄:“我不担心你,我总不能是担心叶轻欢那个混账东西。”
昌和又笑了两声:“好,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后我不去了。”
姬无妄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了,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
昌和撑着手臂坐起身:“您要出去?”
姬无妄:“对。”
昌和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尚残留的茶具上,其上灵力缭绕,让本就对灵力极为敏感的昌和很快就给捕捉到了。
昌和突然想到自己刚刚在殿外见到的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昌和:“刚刚走的那是司天狱的掌事吗?”
姬无妄忘了还有屋子里这茬没收拾,他抬袖将桌面上的东西匆匆拂去,毁尸灭迹道:“不是,你看错了。”
昌和拢在烛光中的瞳色暗了暗:“我听闻,司天狱的掌事未召不出。他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若是让……”
“没有若是。”姬无妄头一次面色严肃的同人提醒出声,“今晚,吾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都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你记住,今晚谁也没有来过这里,明白了吗?”
殿中的烛台上的火苗随风剧烈的晃动了两下,在地面晃动出狭长的人影。
夏日的雨夜,潮湿而又闷热,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一道惊雷突然在殿外炸响,冷白色的光透过窗棂映照入内,映着姬无妄发上的珠玉晃动摇曳可他的面容却冰冷而又坚硬。
昌和突然垂眸笑了一声:“您是在维护他吗?”
姬无妄蹙眉:“你说什么?”
屋外的雷声再次响起,昌和重复的那句话也淹没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里。
姬无妄什么都没有听见。
昌和:“没什么,我只是……”
昌和:“我只是想对您说,您让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为您办到。”
姬无妄点了点头:“金麟台的大部分事务都是计拂在做,我走后,你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尽管问他,另外苍狼域内的大小事务可能都需要你全权负责……”
姬无妄的话向在告别,以至于昌和的心没来由的一慌:“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姬无妄:“不确定。”
姬无妄:“也许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
昌和的一双眸子显得更深也更悠远:“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你走,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
姬无妄:“我必须去。”
姬无妄:“我把事情处理完之后会立刻赶回来。”
昌和咬紧了唇。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姬无妄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放在唇边突然想到了什么,手里的动作一顿:“对了,你刚刚说想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姬无妄刚准备将茶杯端起,在大雨倾盆的潮湿雨夜一个吻就落在了脸颊的一侧。
颤抖的,带着一丝的小心翼翼。
姬无妄整个人僵住了。
“这……这就是我想问您的话。”昌和心里有些雀跃的抬起头,手指小心翼翼的挪上前覆盖住了姬无妄那冰冷的手,“阿妄,我想当王后。”
姬无妄:“昌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昌和唇畔含了一抹浅笑,他撑着手臂慢慢倾身向前,“阿妄,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我想吻您,占有您,我想……”
“够了!”
“简直是胡闹!”
姬无妄将人一把挥开,他单手撑在一侧的桌案上喘了两口气。他攥紧了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昌和,你喝醉了,今晚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姬无妄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眼前红影拂过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被压在了身后的软榻上。
“您……”
“您不让我碰,是嫌我脏吗?”
姬无妄蹙紧了眉头:“别多想,你先起来……”
姬无妄伸手想要将人推开,哪知昌和却是将他的手高举过头顶,压抑着的喘息落下,姬无妄看见了昌和那双被欲望染红的双目。
姬无妄:“昌和。”
“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却不行?”
“这么多年,元卜与您有着深远的羁绊,就连叶轻欢,计拂都是尽自己所能的帮助您。”
“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这具身体……”
“我愿意,我愿意把它献给你,您想怎么用都可以,但我可不可以求求您不要离开我……”
第102章 故人而归 他回来了
思绪如潮水一般的退却, 四煞锁阴阵聚拢的魔气在瞬息之间就将映魔台包裹。
天,顷刻间就暗了下来。
乌云翻涌,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昌和伫立在高台之上, 一袭红衣翩跹。
冷风将他的那张艳丽的脸吹的有些僵硬,泛着猩红的双目隔着透明的结界, 死死盯着那汇聚成一团的黑雾。
遗憾的是, 他并未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却只是隐隐约约的瞧见那立在映魔台正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
长身玉立, 似是故人而归。
眼前的一幕,让昌和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暴雨滂沱的天烛峰。
那天, 他就是像今日这般站在高处, 看着那被围在人群正中央的姬无妄被噬血大阵浓郁的魔气包裹,看着仙门百家的人被吸干全身的鲜血。
惨叫, 惊慌失措的人群, 让场面显得十分混乱。而那人单膝跪在地上, 双手握着那柄斜插入地面之上的赤云剑, 无畏无惧, 任由那猩红色的纹路若烈焰一般的蔓延了整座山。
噬血大阵之下,魔气就如今日这般浓烈的翻涌。
那被魔气包裹在正中央的人,绣金披风的边缘逐渐破碎成缕, 就似是阵中逐渐被魔气吞噬的人一般……
一点,又一点……
消散在眼前。
是他吗?
不,那只是一个修为低微的炉鼎。
不该是他的。
几缕被狂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碎发贴在昌和苍白的颈侧, 他攥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手, 那向前挪了一步的脚,终是在结界之外停了下来。
千年前,初代掌事息归在此地化魔。
仙门百家内流传的版本至今尚是息归分世而隐, 只有苍狼域内尚还残存着着各种各样的传说。
传说,息归是大荒唯一的神明,他在此地化魔了之后,整个映魔台上还残存着魔神的一缕神力与灵识;还有人说,息归当年并未真正成神而是在映魔台上与魔达成了某种交易。
这种东西传了一版又一版,到现在,已经变得有些面目全非了。
昌和此番所用的这四煞锁阴阵传闻就是息归当年流传下来的大阵,这阵本来只能聚拢一定范围内的魔气,但此番由映魔台作为阵眼,整个大荒作为祭坛。在阵法作用之下,映魔台内的魔气只会越来越浓郁,阵中为数不多的魔气消散后,这阵就开始吞噬起那些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而来的魔气。
“这……”
“这到底怎么回事?”
四周本是坐在看台上看的津津有味的魔修在观察到映魔台四周那些常年由魔气滋养的魔花迅速衰败之后,开始有些坐不住的站起身,他们张开双臂却是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魔气竟然也正在被大量且没有节制的吸走。
在苍狼域的这群人看来,若是他们的王此番真的能复生,他们牺牲一些魔气倒是也没什么。可现如今所有的人都不清楚,他们到底要被这大阵吞噬掉多少魔气……
再这样下去,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就在众人神色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磅礴而又浩瀚的灵力突然而至,紧接着以映魔台为中心平地掀起了一道滔天巨浪,三米多高的水面瞬间形成了一个保护壳直接抵挡了映魔台上的魔气侵扰。
众人身上的力道猛地被泄,他们捂住胸口后退了一步,纷纷抬起头。
“四王,你在做什么?你想阻止他复生吗?”昌和危险的眯起了一双眼睛。
“阻止?”元卜抱着手臂立于海浪之上,面上冰蓝色的鳞片在闪电的光色里熠熠生辉。他有着生灵天生的漠然,他立于高处,垂眸看向映魔台上那着了一身红衣的男人,冷哼了一声,“还真是可悲又愚蠢的人类。”
元卜并不想告诉昌和,他这么多年一直想复活的人,其实没有死。
但那又如何?
曾经那个爱他,护他的那个王,早就已经被他亲手杀掉了。
元卜:“他以前总说,你是我们四个里面最懂他的那个,可现如今在我看来,你压根不配。”
元卜:“你看看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他这一百多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战乱平息,百姓安宁。可现在呢?你为了复生他,要拿这么多人的命去换吗?你有想过他复生之后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子民吗?”
冷风中,昌和笑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懂。”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重要。只有他活,这群人才能继续活!”
“这件事,谁也阻止不了。”
昌和说完就抬起手,结界之内汹涌的魔气当即逼入地面。
阵法在地面所形成的猩红纹路顷刻间弥漫而出,所过之处,犹如岩浆腐蚀,大地崩裂。大招山上长年累月被魔气滋养的魔花瞬间衰败,就连那些修为低微的魔修也瞬间被吸干了全部的魔气化为飞灰。
元卜的水系灵力瞬间失去了作用。
“你们快看脚下!”
“那些东西漫……漫过来了……”
此时那些猩红的纹路活了过来,他们就像是一棵树在土壤中生了根,根系纵横,向外生长,只要是被根系接触到的人它就会从地底生出吸盘将人缠住从中汲取养分。
变故来的太快,以至于在场所有的人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吸盘给固定在了原地,身上的修为开始一点点的被这东西给抽走……
“还不防御!”厉荣带着人赶了过来,厉喝出声。
众人当即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捏了诀抵挡,可是这魔气来的实在是过于猛烈,不消片刻的功夫,现场的魔修已经倒了一大半。
叶轻欢避开地面上的纹路赶忙上前查看,然而情况并不容乐观。
在这样下去不行,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即将出世的魔神吸走全部的修为。
他们会死!
就在一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以南玉少昌氏为首的仙门百家的人突然冲了上来。
“姬无妄那个魔头复生竟然需要如此多的魔气?这若是出世可还了得!”
“不能让这魔头复生!”
“快阻止!”
这群人之前一直隐藏在众多魔修当中,此时因自身修习的法门不同,受大阵的影响较小。
一众魔修本就自顾不暇,此番更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仙门百家的那群人化出手中的长剑,呐喊着冲上前。
“老夫就说今天空气里的气息怎么感觉不对,怎么还有仙门百家的人混进来了?”
“还不给我……”
厉荣刚想招呼着人上前,人就被叶轻欢给拽住了:“莫急,我刚刚在人群中看见了明玉,他们说不定是另有安排。”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映魔台之上被灵力冲击的结界突然碎了,八根篆刻着密文的柱子轰然倒塌,紧跟着四角灵兽骤然失去了光泽,使得地面上的四煞聚阴阵出现了短暂的缺口。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魔修们身上被吸附的力道减去了一大半,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当即调动自身修为帮着仙门百家的那群人去破阵。
大招山上几乎是眨眼间就换了一个局面。
不可能。
这大阵明明是那个人告诉他的,仙门百家的人怎么能解开四煞聚阴阵?
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在阵法崩坏的那一瞬间昌和刚要出手将破损的结界修复,他却是看见元卜突然飞身上前,将映魔台上悬浮在半空当中的四灵之物送进了魔气汇聚的映魔台内。
一道猩红色的光就这么自浓郁的魔气中迸发而出,聚拢在映魔台上的魔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雾色变得越来越稀薄。
雷声止歇,浓云涌动,天穹投下来的一缕薄光下逐渐显露出一个身影来。
墨发玄衣,不辨其容。
昌和盯着这道身影却是眯起了一双眼睛。
按理来说,四煞聚阴阵毁了,四灵招魂之术也毁了。姬无妄不会复活,那此时站在眼前的这个人……
可就在昌和想要看的更清楚的时候,一道毁天灭地一般强劲而又磅礴的魔气突然自那人身上涤荡开来。
怎么回事!
怎么会如此……
台上的魔修刚刚逃过一劫哪有能力再去抵挡?
仙门百家的这群人更是眼睁睁的看这这玩意儿直冲着面门而来……
当死亡阴影即将把众人吞噬,凛冽寒气突然而至。
濒临绝望的一群人猛然睁眼,但见千重飞雪自云端倾泻,一袭白衣之人携着霜华破空而至。那柄绘着金黄色三角梅的伞骨轻旋,竟将翻涌如潮的魔气尽数隔绝。伞面沿着魔气侵蚀的轨迹寸寸蔓延,须臾间就将整片魔气冻结成冰,再被一双从伞下伸出来白皙修长的手给悬掌化去。
昏暗的天穹之下,那着了一袭白衣之人握着一把伞,踏着漫天侵袭而来的风雪翩然而落。冠上珠玉摇曳,衬得那张拢在伞下微光里的一张脸清冷若玉,莹润无暇。
整个大荒唯有一人能有如此风华,也唯有一人能将这至纯至阴的冰系法术发挥到如此极致的地步,这个人就是……
司天狱现任掌事沈孤舟。
他们得救了。
仙门百家的一群人纷纷瘫倒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厉荣将叶轻欢拽着他的手给挥开,收起手中用来抵挡魔气的雷公锁,皱紧了眉头:“仙们的那群蠢货,怎么把他给叫来了?”
厉荣:“我如果记得不错的情况下,那小子之前一直跟人不对付的很,这一会儿要是闹起来,这要怎么收场?”
叶轻欢握着手中的扇柄敲了敲额头:“说不定不会闹起来”
厉荣:“你说什么。”
叶轻欢:“没什么……”
“他回来了。”
元卜刚刚离的最近,受魔气的侵袭比较重,此时他捂着胸口迎着两个人走了过来,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却是落在远处,那人身上。
与此同时,沈孤舟立在人群最前方,将手中的伞微微抬起。
四煞聚阴阵已毁,此时映魔台上的魔气正在逐渐消散,而雾色笼罩的昏暗天色之下,那着了一身繁复华丽王服之人就站在高台的正中央,冷风吹拂着他束在金冠当中泼墨一般及腰的长发。
他闭着双眼,赤云剑就悬停于他的身前,剑身之上的冷光拂过那人额上一点猩红。
若朱砂点翠,宛若沉寂千年的神明正在苏醒。
渐渐地,天穹之上似是骤雨转晴,晚霞从薄云中透出,仿佛在他足下凝结成烟霞一般的台阶,残存的魔气也在触及其衣摆便若一双手一般被撕裂。
“王。”
“真的是王,王他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姬无妄缓缓睁开双眼。
第103章 暗潮涌动 凶兽冲破了牢笼
“红瞳?”
“怎么会是红瞳, 这不是魔化……”
姬无妄的复生,仙门百家的人本来打算看在此次危机解除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台上之人那一双诡异的红瞳顿时让此次带队而来的慕源长老傻了眼。
“明玉!你给我站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半个时辰之前, 映魔台上一片混乱,仙门百家的人因为此事的结果争论不休。
“我看, 现如今正是苍狼域防御最低的时候, 我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人一锅端了?”
“苍狼域的几位王都在,海黎族此次又不受阵法影响, 你给我端一个看看,你们方家想死别拉着我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总不能真要等魔头复活吧。”
“先别吵了, 你们难道就没有感觉到台上的情况有点不对吗?那魔头复活怎么会需要如此大规模的魔气?”
好像的确有些蹊跷……
“单是复生一个人的确不需要,但是复生别的东西就不见得了。”明玉在这个时候突然带着小叶子从看台上跳了下来, 他快步走上前, 冲着此番以南玉少昌为首的几大世家的人拱手一礼, “明玉见过各位。”
明玉是南玉少昌氏的大弟子, 又是新一辈的翘楚。他的话, 在整个仙门当中话语权不低,此番话一出,让众人皆是一愣。
“明玉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招魂仪式不复生魔头, 难不成还能复生别人?”
明玉:“不错。”
南玉少昌氏此番带队来的是门中的慕源长老,也是此次的话事人,他摸着花白的胡子思付了片刻, 冲着明玉问出声:“你前段时间不是回了一趟山门, 难不成,与你调查的那件事有关?”
明玉点了点头:“正是。”
明玉:“不瞒各位,这几个月我其实一直在调查大荒几起离奇的死亡事件。”
明玉:“我发现这些百姓在死亡之后, 肉身和灵魂皆无,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人皮。这种死状极其诡异,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了一般。后来,经我多方走访调查发现,这些出事的百姓在死之前手中都会有一个木偶。”
慕源:“木偶?”
小叶子配合着将他们之前在西夷拿到的那个木偶从口袋里掏出举到众人的面前。
明玉抬了抬手:“就是这个东西。”
明玉:“那些百姓在得到木偶之后就会被神明选中成为其信徒,而在他们的右颈之上就会出现一个黑色的标记,而这些木偶中隐藏着的魔气就会通过这个标记侵入他们的神智,最后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献祭出去,从而成为滋养对方的养料。”
“你别说,我们方家附近最近好像的确有这样奇怪的人。”
“我们那儿好像也有。”
众人议论纷纷。
“可是神明……?”
“大荒之中不是没有神明吗?”
明玉:“仙门百家的藏书中的确没有记载,但是苍狼域《旧神书》的下半卷当中却记载司天狱初代掌事息归分世之后于大招山映魔台上化魔为神。”
明玉:“昌和此番就是想利用四煞聚阴阵复活魔神。”
魔神一事在各大世家的书籍之中从未有过记载,众人知之甚少,而仅有的关于息归当年的传闻也都是比较正面的内容,以至于众人在听见此事之后面上皆有些震惊。
慕源长老皱眉:“四煞聚阴法阵,此阵倒是从未听过,明玉,你是如何得知?”
明玉:“是……”
小叶子突然出声:“是汐云府的主君告诉我们的!”
慕源:“汐云府主君?”
明玉:“是……是吧。”
慕源:“最近我确实也听说了汐云府的事情,这人出自当年的婺陵姬府,大名鼎鼎的雅君的确在阵法造诣上十分出众,若他知晓倒是也不怎么稀奇。”
“长老,我看魔神一事关重大,我们需得尽快请示司天狱。”
“魔神若重新现世,恐对整个大荒不利,此番我等若贸然行事恐怕会出乱子,所以我也觉得我们还是尽快通知司天狱,让那边给拿个主意。”
“是啊,我看也是。”
小叶子抱着手臂冷哼了一声:“还真是一群贪生怕死之徒,刚刚不是都积极地很,怎么现在一提到魔神一个二个怂的这么快?”
众人的脸上皆是露出了一抹囧色。
“时间不等人。”明玉朝着映魔台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了自己临来的时候姬无妄交代他的话,“这四煞聚阴阵阵法将成,我们得尽快阻止才行。”
慕源听完明玉教的解开阵法的方法,摸了摸胡子:“这解法简单倒是简单,只不过这阵法看上去只能毁掉由阵法复生的魔神,那这魔头……”
明玉:“魔神会借助重塑的肉身复生,所以我们只有让魔头先占据躯壳才能……”
“等等,我们是疯了吗?”
“明玉贤侄,当年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将那魔头给弄死在天烛峰上的……现在让我们复活他,这不是……”
自己打自己脸吗?
一群人的脸色此刻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小叶子抱着手臂嗤了一声,“你们可想好,如果我们不帮这魔头生,那任由昌和将魔神复活的话,死的就是我们。”
众人:“………………”
明玉和小叶子两个人一唱一和,仙门百家的这群人没得选只能出手相助但是碍着面子,临出手了还得打着除魔卫道的口号。
别说,装的还挺像。
至少从始至终,映魔台上的魔修们都没发现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仙门人其实帮的是他们。
明玉本以为姬无妄交代他的事情万事大吉,可不曾想这临门一脚却是出了变故。
在苍狼域,魔修以魔气为修习根本与仙门的灵力而言,只是修炼的法门不同。可一旦魔修体内的魔气过重,魔气生出心智占据了魔修原本的身体,魔修就会呈现出红瞳的状态,代表此人已经被魔化,失去了神智。
魔修一旦被魔化,往往就伴随着杀戮与血腥,是仙门必须要诛杀的对象。
姬无妄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明玉也不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伸出手臂拦下众人解释出声道:“那个……事情可能出了一点点岔子,可能是刚刚那些魔气太多,所以人多多少少受了一点点影响……”
“这叫一点点影响吗?”
慕源老头子正想找人算账,明玉却是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像是被扼住,他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身上竟是被魔气缠绕的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而这些魔气正是出自映魔台,姬无妄的手里。
坏了。
明玉口中凝诀正要将身上的魔气割开,哪知一股大力突然从背后袭来,拉着他朝高台倒飞了出去。变故来的太快,连小叶子都没将人抓住,仙门百家的人惊呼着上前,然而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沈孤舟却是比他们的动作更快。
只见他一个纵身而起,等到众人再次回过神来之时,明玉已经被从魔气中拉拽了回来,被赶来的慕源老头子给伸手一把接住。
明玉捂着胸口站稳住身体,他微微仰头就见沈孤舟脚下的步伐未停,而是握着手中的伞,凌空迎上了那从映魔台上袭来的魔气。
两个人当即对上了。
“魔头好像不受控了。”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就不该把人复活,现在好了,又多了个麻烦。”
“你们……你们说谁麻烦呢?”刚刚一直躲在一旁的木然探出头来,他叉着腰冲着仙门的那群人十分不满的嚷嚷出声,“司天狱的人还没说什么,你们凭什么说我们王是麻烦,我看你们才是麻烦!”
木然一句话瞬间点燃了仙门百家这群人的怒火。
两方当即吵了起来。
这边吵得火热,映魔台上打的也火热。
两个人一时间竟是打的难分胜负。
不知过了多久,姬无妄虚晃了一招,向后掠了一步站在映魔台上。他将赤云剑祭出,双手合掌,整个映魔台上尚未消散的魔气瞬间就被调动,大量的魔气凝聚,在沈孤舟逼近之时朝着人就袭了过去。
一刹那……
风霜侵袭,魔气四溢。
两厢力量交锋,冲击的余辉直接朝四周涤荡开来。
两方人马当即停止了争吵,纷纷抬袖遮挡。
半晌,四周风霜尽落。
沈孤舟迎着映魔台上的魔气,朝着姬无妄落去。
雪色的衣诀在风中轻扬而起,在空中若划过的一道流光。在离人越来越近之时,沈孤舟拂袖化去了手中的伞,修长白皙的指尖在足尖落地的同时点在了姬无妄眉心猩红的魔纹之上。
灵力相触的那一瞬间,姬无妄想要挣脱开,银白色强大的灵力却像是绳索一般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沈孤舟将体内精纯的灵力不要钱似的朝着他体内灌注。
金色繁复的阵法在两个人的脚下迅速显现,四周的魔气在沈孤舟的动作中,以极快的收束朝着姬无妄眉心的魔纹当中没去,再由沈孤舟灌注入体内的灵力引导将魔气融入姬无妄的四肢百骸。
浓墨一般深黑色的天幕之下,魔气在两个人四周盘旋。
雪色衣摆与玄色的华贵王服于风中纠缠,灵力所形成的微光当中,沈孤舟被冷白的光映的如玉一般的苍白。
热。
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灼。
姬无妄皱紧了眉头,猩红的目光从沈孤舟身上一寸寸的掠过,最后停在了对方那被领子高束而起的脖颈上。
此处,皮下流动的血液,最是可口美味。
众目睽睽之下,姬无妄抬起那垂落在身侧的手臂将沈孤舟朝怀里一压,他微微俯身用着那非兽类的獠牙,将猎物脆弱的脖颈一口咬开。
第104章 欢迎回来 没事,我在呢
热。
还是热。
明明头顶的日光并不浓烈, 但姬无妄却依旧觉得自己犹如站在烈日之下,骨缝里仿佛有一团烧红的炭火在皮肉下的经脉之内一寸寸的滚过。汗沁湿了发,水珠顺着滚烫的脖颈蜿蜒过突起的喉结, 再没入到领口,烫的他颤抖的瑟缩了一下。
此刻, 只有沈孤舟的身体像冰……
他收紧了那放在沈孤舟身上的手, 将人朝着怀里又压了几分。沁冷的肌肤贴靠上来的同时,宛若甘霖突至。喉间浸润的铁锈味在齿间荡开, 逐渐清明的灵台让他因这血沫蹙了眉,就在这时, 伴着台下接连倒吸的冷气, 他似是听见了一道清润的嗓音越过那些嘈杂的人声在耳边低语。
“阿宴。”
“没事,我在呢。”
短短的几个字恍若寒潭溅玉, 荡在青石阶上泠泠作响, 连映魔台上垂挂的铜铃都似是滞在了这一声里。
这一刻, 姬无妄混沌不清的脑子, 因这一声恍然间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之前在雾陵姬府中。
那段时间, 他偶感了风寒,折腾的雾陵姬府上上下下跑断腿。
这人此刻就如当年那般坐在床边,哄小孩儿似的温和浅喃的声色, 若繁花盛开春日里的风,熨帖,中听的很。
是沈孤舟。
是沈孤舟在这里。
记忆回笼的那一刹那。
如雪般的灵力若散落在暗夜当中的星光, 浓郁的魔气在姬无妄的周身收束, 只剩下在风中纷乱纠缠的衣衫。潮湿的发贴在脸颊一侧,姬无妄体内的热意虽然尚未完全褪却,但他却还是喘息着, 松开了那咬着对方的脖颈。
血顺着那深可见骨的咬痕流出,染红了那雪色的衣领。
姬无妄眉头蹙起。
这伤……
指不定是又要留疤了。
姬无妄这么想着,微微抬起头,黝黑深邃的双瞳就正对上沈孤舟垂落而下的目光。
发冠上的珠玉在两个人眼前晃动出流光异彩的光,这是姬无妄时隔两月再次见到面前这张清欲而又寡情的脸。清贵,萧肃,若司天狱外的极海雪原的光,冷然娇矜,衬的对方耳骨之上的束灵环上闪烁的色彩都跟着暗淡下来。
两个月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的侵袭而来,姬无妄长睫颤了几分,一时间不知道要跟人从何处说起,就在他要向往日那般将视线从沈孤舟身上移开的同时,这人却是突然开口。
“十年一别。”
“欢迎回来。”
姬无妄猛地抬头。
忽有冷风拂过面颊,带着魔气经久未散的凉意。
他看着沈孤舟那一袭白衣在风中晃成虚影,看着那人的垂落的眸光映在暮色沉沉的光色里。
风忽然凝在鼻尖。
姬无妄的手指因沈孤舟的话而攥的有些发白。
他不知道沈孤舟到底是因为什么说出的这么一句话,可他们两个人在彻底的戳破了那层挡在眼前那层窗户纸之后,不应该……
“你……”
“你们快看,王好像醒了。”
台下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让姬无妄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孤舟:“怎么了?”
姬无妄捂着那隐隐作痛的胸口,微微抬了抬下巴:“他们在下面骂我呢。”
沈孤舟这才紧蹙了眉宇转过身去。
“掌事,这魔头万万留不得啊!”
“是啊是啊,今日正好您在此,这件事还请您为我们做主!”
“你们他娘的放什么狗屁!我们王用得着你们来置喙!”
“就是,我看倒是不如让掌事好好看看你们这群不请自来的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害死了我们的王!”
映魔台之下的两拨人争得面红耳赤,让姬无妄刚刚那点想要追问人的心思都被这乱糟糟的氛围给冲淡了。他朝着四周看了一眼,在没看见那着了一身红衣的昌和之后,就将目光落在了台下那群争论不休的人身上。
他皱紧了眉头刚要出声,沈孤舟却是将灵力一收,先一步开了口。
“我今日来此,却为此事。”
沈孤舟清冷的声线响彻整个映魔台,台下的一众人闻言当即停止了争论。
之前的一百年里,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沈孤舟都是这副高高在上,寡淡冷情的样子。
只不过,只有这一次看上去过于的狼狈。
这人顶着脖子上那看上去暧昧不清的咬痕也不知道治,任由那血将他那纤尘不染的衣袍染红。而他那张脸拢在头顶的微光当中,看上去依旧苍白无色,憔悴的紧。
难不成是刚刚血吸多了?还是……
不可能。
这人修为通天,身体怎么可能出问题,之前留在他身边怕不是都是伪装出来的,好骗他同情。
糟了,坏事了。
沈孤舟既然有能力,那他到现在还留着这伤口该不会是想把这东西当成罪证一会儿好公报私仇,定他的罪吧。
狗东西。
姬无妄心里骂了一声,就喉间发痒,掩唇咳嗽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沈孤舟似有所觉的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姬无妄当即有些心虚的别开脸,假模假样的用魔气在映魔台上找着昌和的踪迹。
沈孤舟好像真的就只是看一眼他在这边做什么,就将目光重新抽了回去。
亏他还以为这人是关心他。就是他在自作多情。
姬无妄嗤了一声,可是下一刻,他却是听见沈孤舟在台下一众人发表完看法之后淡淡的‘嗯’了一声。
“人,的确该留。”
仙门百家:“?????”
姬无妄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沈孤舟。
这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他难道不是应该说他罪大恶极吗?
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要跟人打一架了。
沈孤舟却是站在台前,再次开口:“十年前天烛峰一事,虽事涉苍狼域内部争斗,但牵扯甚广,仙门百家当年未查明原由贸然前往是失察。苍狼域内部勾结,妄图兴起大乱,同为失职。”
沈孤舟微微垂眸:“南玉少昌既为仙门百家之首就应作表率。”
“您说的是。”慕源老头冲着人微微颔首,“吾等回去之后定当告知仙门各家,严查门下弟子,绝不会再出现此事。只不过,苍狼域作为此次事件的主事者,不仅御下不严,今日还出现了此等事情,这若是今日魔神当真出世……”
沈孤舟:“十年前事涉苍狼域内政,司天狱不做评判,至于今日之事,世间法则自有因果,一切事情的源头若真要论的话是从一百五十年前开始,或者说更早。至于苍狼域的王,当年除了御下不严,倒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一百五十年前,那不是雾陵姬府……”
“这事怎么还跟雾陵姬府有关?”
“你们莫不是忘了那魔头当年到底是怎么叛出仙门,又是怎么来到苍狼域的了?”
慕源摸着胡子沉吟了片刻再次出声:“这魔头当年弑母杀父,致使雾陵姬府百条人命为此丧命,此事怎么会与人无关?依照老夫看,这魔头已经几次三番控制不住体内的魔气,我看压根就留不得。”
“我听说这魔头当年为了活命跟魔做了交易。”
“真的假的,这人刚刚化魔不是假的,若不是司天狱及时出手,我们今天岂不是就要交待在这儿?”
“这样的人就该杀。”
“我看,不行就把人关去司天狱的地牢里,关个万儿八千年的说不定这魔性就退了。”
“这魔头岂会服气,我看不如先废去对方身上的修为再……”
“还真是一群贪生怕死之徒。”姬无妄的拇指摩挲着赤云剑的剑柄,迈步上前,“我看你们莫不是怕我魔化了之后把你们都给宰了。我现在看你们就挺不爽的,不如让我先宰了你们出出气?”
“魔头!大言不惭。”
两界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沈孤舟走上前将姬无妄拦下。
姬无妄蹙眉:“怎么?掌事还想护着?”
“体内魔气不稳,还想妄动?”悬在空中的赤云剑在沈孤舟手中重新化成镯子,在姬无妄蹙的更紧的眉头之下,沈孤舟将那一直放在姬无妄身上的冰花勾出,用线重新绑在了上面。全程姬无妄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人,面上看不出喜怒。
台下一众人都愣了。
“掌事这是何意?”
沈孤舟握着手中的镯子走到姬无妄身前,将镯子给人重新带上,低问出声:“他们说了什么?”
姬无妄:“啊?”
沈孤舟微微抬眸:“嗯?”
姬无妄搞不懂沈孤舟在搞什么,他别开脸不情不愿的同人复述道:“他们在问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沈孤舟轻笑了一声,在姬无妄回过头来的同时,他微微侧目,方才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淡淡的开口道:“当年,雾陵姬府之事与他无关。”
“什么?无关?”
“可是当年明明是我们亲眼看见……”
沈孤舟大袖一挥。
一场大雪在众人眼前悄然坠落的同时,所有人的眼前一黑,紧接着他们鼻息之间都似是闻见了浓郁的花香。
头顶暖阳拂照,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
众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是已经不在苍狼域的映魔台上,而是聚在朱红院墙的高门大户之内。
这莫非……
是沈孤舟独有的回溯之法?
传闻,司天狱的掌事修为近神,沈孤舟更是可以做到窥命和回溯。
现如今,仙门百家的这群小辈年纪尚小,关于当年盛极一时的宗门他们从未见过。他们平日里只是通过百姓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当年零星的一些画面,真当他们在此地驻足,先让人惊叹的也是沈孤舟这通神之法,却无人知晓他们身在何处。
只有,姬无妄一眼认出。
这是,一百多年前。
春日暖融,金黄色三角梅开的繁盛的雾陵姬府。
第105章 指尖余温 徒弟占自己师父的便宜有什么……
“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跟我来。”
姬无妄微微一愣。
一百年前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如今就连他这个当事人都记不太清了。
沈孤舟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姬无妄沉思了片刻,却发现四周突然静的出奇。
他神色疑惑的朝着周围看了一眼, 却发现两界的人此时聚集在一处正窃窃私语的看着他。
这是在做什么呢?
沈孤舟不是说了带路,这群人怎么还不走……?
一道熟悉却略显炙热的视线就这么落在了身上。
姬无妄的思绪戛然而止的同时, 他顺着这道视线看了过去, 眉头却是一点点蹙起。
远处,原本带路的人停了下来。
那一袭白衣的人就站在咫尺尽头处, 三角梅在春日的日光之下,晃动出金色耀眼的光。头顶的花瓣如雨而落, 而他那张清贵疏冷的面容沐在春日的光色里, 仿若一池春水融化了坚冰,只剩下那令人舒适的余温。
在众人倒吸的一口冷气当中, 姬无妄就发现沈孤舟竟是毫不顾忌的撇下众人, 迎着光走向了他。
“脸色依旧不好。”
“可是还难受?”
温和的低语在身前响起的那一刻, 像是三月里的风, 却又像是那在唇齿之间酿开的一壶温酒, 姬无妄抚着自己此时隐隐作痛的胸口,眉头却是蹙的更紧。
明明沈孤舟已经恢复了身份,明明那层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窗户纸已经碎掉……
可他……
怎么会……
姬无妄张了张口, 刚想说点什么,可沈孤舟的手却是先一步贴在了他的额头之上。胸腹内的疼痛搅扰的姬无妄头脑有些发昏,以至于他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 有些呆愣的反映了半晌才意识到沈孤舟在做什么。他朝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一群人看了一眼, 将那双手挥开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声色冷硬的开口。
“死不了。”
此前,在映魔台上, 为了压制魔神的出现,他不得不冲破了沈孤舟在他身上设下的封印,将体内的魔气放了出来与之对抗。
昌和的阵法破了,他的修为回来了,但因为时间匆忙,就连沈孤舟出手帮忙,他体内的灵力和魔气依旧未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在没有找到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之前,这两股力量就会在他的体内相互碰撞拉扯。
两个月前,灵力在体内撕扯经脉的疼痛,他感觉又回来了。
姬无妄步伐虚浮的向前。
在两个人错身而过的同时,那双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是被沈孤舟给一把握住。
“站都站不稳了,你还想去哪?”
姬无妄的脚步倏然停驻,低头看向那双交握在一起的手。
沈孤舟的手指修长而又白皙。
两个人双手相触的那一刻,就像是旭日的暖阳瞬间融化了他指尖残留的春日料峭的冷意。
温暖的感觉让人有些留恋……
姬无妄抿紧了唇,刚想将手从这人的手掌之中抽出,沈孤舟却是反手拽着他向前。他有些踉跄的向前跟了一步,抬起的视线看见的却是沈孤舟那张愈发冷硬的侧脸。
总觉得有点生气。
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两个人一走,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那个,你们……”
“你们有谁猜出刚刚那位是什么意思了吗?”
“离得远听不见,不过这两个人的关系之前有走这么近吗?”
“眼神不好就去治,刚刚明明是那魔头磨磨唧唧,掌事等得不耐烦了。”
“这里是回溯之地也就是当年的雾陵姬府,那魔头不带路,我们怎么知道去哪。”
仙门百家的一群人凑在一起议论了半晌,一抬头却是发现苍狼域的人早跟着自家王跑没影了。
回溯之地一步踏错便会永坠其中再也无法脱困。
一群人不敢耽搁,赶忙点了自家的人朝着两个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另一端,姬无妄被沈孤舟拉着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回廊之上。
全程,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阳光从回廊一侧映照入内,时间正随着两个人脚步的移动快速的流动着。
当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地面上时,忽有花瓣从一侧吹到了眼前。
姬无妄伸手将其托举,就听见熟悉的笑声突然自身侧响起。
忽远忽近,听的不怎么真切,却似是从多年的梦中而来。
姬无妄偏过头,脚步慢慢的停驻。
回廊外是繁花盛开的一处院落,院中如雪堆积的流苏树下坐着一男一女。
“渊哥,你说时间过的真快,眨眼间我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小阿宴当年出生的时候我记得这院子就是这般漂亮,那时候若不是你拦着我,我还真没准就给叫小阿花了。”
清冷的月光从头顶映照入内,明亮的光落在两个人那张经过岁月雕琢的面容上。
记忆,逐渐的将脑海中原本破碎的模样一点点的拼合。
“他们以前就是这么爱胡闹。”
“一点为人父母的样子都没有。”
姬无妄吐出的声音别扭而又冷硬,但那双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两个人,就像是少看一眼那两个人就会随时从眼前消失似的。
半晌,姬无妄垂眸低嗤了一声:“谁要叫这个名字,真是难听死了。”
姬无妄几分微哑的嗓音散在风里。
沈孤舟走上前,目光从姬无妄那泛着一丝红晕的眼角之上扫过。
“想哭了吗?”
“若难受,不如哭出来。”
姬无妄撇了这人一眼,将手从沈孤舟的掌心中抽了出来,哼了一声:“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想哭?不是等等,一百年前,你刚来我家那会儿,这话是不是我同你说的?”
沈孤舟:“嗯。”
姬无妄:“拿我的话再说给我,沈孤舟,有你这么倒反天罡的吗?”
“这里只有你我。”
沈孤舟清冷平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的那一刻,姬无妄微微侧目,紧接着他便是瞧见两界的那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过来。
一群人被一道屏障拦在了另外一侧正朝着这边张望,而此处视野最佳的位置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粉色的花瓣在昏暗的回廊中飞舞,像是隔开了光影的明暗隔开了阴阳两界。
姬无妄站在风中看着近在咫尺站在阴影当中的男人,眉峰轻蹙的问出声,“如此明目张胆的开小灶,沈孤舟,你莫不是想让他们都看见我堂堂苍狼域的王刚一复活就在占你们司天狱的便宜?”
沈孤舟:“徒弟占自己师父的便宜有什么问题吗?”
姬无妄:“教出我这么一个半吊子的徒弟你也不怕丢自己的脸?”
沈孤舟:“他们可没教出一个王。”
姬无妄气笑了:“我刚刚就真该让那群人好好瞧瞧你这无耻的嘴脸。”
沈孤舟:“那他们大约是见不到了。”
姬无妄:“……”
行。
算他狠。
姬无妄算是看出来了,哑巴一旦不哑巴了,嘴毒的很。
“父亲,母亲。”
回溯内的时间流速很快,两个人不过聊了这么两句的功夫,回廊外的天就彻底的暗了下来。夜色笼罩之下的雾陵姬府,灯火灼燃,那着了一身素衣的大公子姬云逸从一侧的院中缓步上前,冲着眼前的两个人见了一礼。姬无妄的视线随着这一声,移了过去,随后他便听见几个人的交谈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阿宴还一个人在屋子里吗?”
“嗯。”
“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自打那天从那边回来之后就这样了?这都多少天了怎么也不见出来?难不成你们那天去,沈家那小子为难你们了吗?”
“我看他敢!”雾陵姬府的主君姬沉渊怒拍了一下桌子,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沈家那小子我可是待他不薄,他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指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姬云逸赶忙走上前,扶着自家气得不轻的老父亲坐下:“您别担心。那天吧……司天狱那边倒是没有为难……反倒是阿宴在人家院子里摔了一地的酒……”
姬夫人:“醉了?”
姬云逸:“嗯。”
姬夫人:“所以你们那天比预计晚一天回来是小阿宴在那儿留宿了吗?”
姬云逸沉默了片刻方才再次出声:“那倒没有,只不过阿宴在司天狱门外站了一夜。”
姬夫人:“为什么?”
姬云逸:“嗯……我觉得大概可能是为了示威?”
姬无妄:“……”
此时回溯内将八卦听了一耳朵的众人:“……”
“示威?”
回廊内沈孤舟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饶有兴致的偏头,“你想要司天狱?”
姬无妄:“想要个屁。”
姬无妄:“我哥的话你也信?那破地方真是狗都不要。”
沈孤舟:“……”
姬无妄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群人,果不其然在众人的脸上他看见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总算是知道大荒内那些离谱的传闻都是怎么传出去的了。
现如今怕不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和沈孤舟的梁子是这么结下的。
姬无妄再看向沈孤舟,只见这人面上平静,平静的像是……
姬无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
他也记不清了。
世人皆知他通晓回溯之法,可有些东西看的次数多了做的多了,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哪些是梦境哪些才是现实。
沈孤舟将视线移开:“很久之前吧。”
姬无妄:“所以不是这次?”
沈孤舟:“不是。”
姬无妄抿紧了唇:“那你……”
沈孤舟:“我以为,你那天是不想走。”
当记忆的碎片被掀起了一角,有些事情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姬无妄听着身侧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唇抿得更紧:“谁不想走?我巴不得离你离得越远越好。”
沈孤舟唇角的笑意却未减:“所以,你是不是该告诉我,那天你到底为何在外面站了一宿?”
姬无妄:“……”
第106章 私心为藏 阿宴,你后悔过吗?
当藏在心底多年的心事被人揭开, 就像是私藏的宝物被人窥探一般。
隐秘,晦涩,让人不安。
姬无妄悄悄收拢起背在身后的指尖, 有些心虚的将目光从沈孤舟身上游移开来:“沈孤舟,你不会还把自己当师父吧?我告诉你, 你以后少管我……”
“真不打算告诉我?”
沈孤舟并没有因为姬无妄的话生气, 反而那清润嗓音当中像是带着几分笑意,就像是当年在雾陵姬府当中, 姬无妄无数次被这人诱哄着去学那些枯燥乏味的阵法图似的。
又来这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凭什么以为他还吃这套?
姬无妄面上十分不悦的嗤了一声。
可当他仰起头打算怼回去的时候, 却是在对上沈孤舟那双浸润在光色当中垂落而下的双瞳, 在看见对方眸中的温柔笑意之时,剩下那半句话让他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喉间, 似是藏着一抹腥涩的苦味。
不知道从哪袭来的冷风将地上的花瓣吹起, 在半空中打着旋, 垂落而下的玄色衣袍也被这风吹的向前推导出一个极为优美的弧度。
半晌, 姬无妄紧蹙着眉头问出声来:“你就这么想知道?”
沈孤舟:“嗯。”
姬无妄抿紧了唇。
在他的印象当中, 沈孤舟这人明明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当初这人明明在雾陵姬府中住了十年,可那年他从府上离开的时候却依然走的那般决绝;明明那晚,他孤身一人从司天狱离开, 在那酒香四溢的庭院当中,那着了一袭白衣之人端坐于院中的冷梅树下,一言未发。
现如今, 他又为何会对当年的事情这般执着?
当年, 他死了。
现如今又重新回到这个世上,眼前这个人却突然变得连他都有点陌生。
“为什么?”
姬无妄觉得自己最近几乎是要问烂这三个字了,可他明知道他或许会像当年那般在沈孤舟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他却还是忍不住的去追问。
他现在反倒是希望,沈孤舟先前因为无情道带来的伤不是因为他,希望沈孤舟对他的态度能决绝再决绝一些,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的彻底死心,跟人再没有任何的瓜葛。
可当姬无妄脑海当中将这些可能性都想了一遍之后,他却是听见沈孤舟冷不丁的突然出声道:“阿宴,你有后悔过吗?”
姬无妄因沈孤舟的称呼而微微蹙起了眉头:“做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你知道的,我做事从不会让自己后悔。”
沈孤舟:“我会。”
姬无妄:“什么?”
“我后悔过。”沈孤舟侧过身来看着他,方才再次开口,“十年前那件事之后,我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将那封信送去苍狼域的话,会如何。”
沈孤舟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一触即碎的玻璃。
“我哥的事情,那些年我一直在调查,当年就算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会知道。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姬无妄偏头看向他,“所以,沈孤舟,你后什么悔啊你,这件事从头到尾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是后悔……”沈孤舟的视线落在了姬无妄身上,可那到口的话却是在看向那被拢在光中的人后,临时改了口,“你就不怕当年那件事是我一手策划的吗?是我故意给你递了消息,也是我引诱你去的天烛峰?”
姬无妄朝着不远处那群人抬了抬下巴:“你觉得我跟他们一样傻?”
沈孤舟:“……”
姬无妄:“沈孤舟,你我认识了这么多年,在我看来,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自己设局还会自己往里面跳的人。”
这人端坐于云端,执棋而谋定天下之事。
如果当年这人是真的想杀了他,就不会为了一个死人,以身入局去干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
所以打从一开始,在司天狱见到人第一面的时候,姬无妄就知道眼前的那个男人不是凶手,他从一开始就将这个人排除在了所有的嫌疑之外。
可有件事有点奇怪。
如果他是这么想的,那沈孤舟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想的又是什么呢……
姬无妄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了一股子异样的情绪,他抬起头看向了眼前这个几乎整个身子都拢在阴影当中的男人身上。站在身侧的人不知道是被戳穿了心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回话。
姬无妄将人看了良久,神色微动:“其实那天,我从司天狱离开一直没走是因为……”
然而姬无妄的话,随着一侧回廊外突然走进来的一个身影而戛然而止。
沈孤舟顺着姬无妄的视线看了过去。
夜间的风,带着几分透骨的凉意,隔着那散落在空中飘飞的花瓣便见来人着了一身玄衣,墨发用一根猩红的发带束着,那抹红将那张脸衬的比冬日的红梅还要艳。
“阿宴?你怎么来了?脸色还是这么差,你刚不是跟我说你还要再睡一会的吗?“离得最近的姬云逸无奈的摇着头迎上前去,“你来的正好,爹娘刚还在同我说起……”
此时,站在回廊内的姬无妄的眉头却是一点点的蹙起。
在这段回忆当中,在这个不大的院落里,他竟是察觉到了一股子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而这个气息的来源之地好像全部都来自于一百年前的他自己。
阴森,诡谲。
伴随着四周越来越冷的风,这片环境显得安静的有些诡异。
姬无妄拧紧了眉头看着不远处离他越来越近的姬云逸,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子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
姬无妄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向前走了一步,霍然抬首:“哥!快躲开!”
明明过去的事情早已经发生,不可改变,明明姬无妄很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可他还是没有忍住,没有忍住的想要去挽回什么。
回忆里,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现实与过去。
当姬无妄的身体眼看着就要跨越眼前那道看不见的屏障时,垂落在身侧的手被沈孤舟一把握住。
“回来,危险。”
沈孤舟的低斥在头顶响起的那一刻,姬无妄整个人被拉了回来。他低头看向了自己那被屏障割裂的袖口,他攥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手指,顶着那双微微发红的双眼,就看见回廊外的姬云逸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魔气给掀翻在地。
往日里素色的衣衫上溅起了猩红的血,映在晦暗的光色里显得猩红而又刺目。
姬无妄的指甲嵌入到掌心的血肉里。
“现在事实就摆在这里,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这不明摆就是这魔头练功走火入魔,失手杀了自己全家吗?”
仙门百家的一群人站在回溯的屏障外,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两方本就离得不算太远,以至于那边议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到了姬无妄的耳朵里。
姬无妄偏过头,染了几分猩红的双目让那一群人顷刻间闭了嘴。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是傀儡术。”
众人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随后他们便见一个看上去长相清俊的公子站在海黎族那位王的身边,再次出声,“我说你们仙门的一群人没长眼睛吗?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那人刚刚走来的步调僵硬,神色呆滞,这明显就不是正常人走路的姿态,而是被控制了。”
“这是哪来的人?”
“这人谁啊?”
明玉突然出声:“他是苍狼域内专擅傀儡术的云州木家人。”
云州木家。
如果眼前这人是云州木家的人的话那这件事还真有可能是……
果不其然,在一群人小声议论的同时,回廊外的回忆里雾陵姬府的主君姬沉渊迈步向前:“傀儡术?到底是何人敢在我雾陵姬府造次?”
“渊哥,是魔气。”姬夫人半蹲在姬云逸的身边检查伤势,眉头却是紧紧蹙起。
二十年前,沈家二女就是死在魔气下的。
魔气?
姬沉渊大袖一挥,当灵力朝着‘姬无妄’袭去的同时,便有魔气从姬无妄的身体里逸散而出,紧接着形成的屏障将姬沉渊的灵力尽数拦在了外面。
姬沉渊抬起头,就看见那魔气在头顶凝聚成一个黑影,随后那黑影冲着他居高临下的笑道:“姬家主,好久不见。”
姬沉渊:“是你?”
黑影:“二十年了,看来你还记得吾。”
姬沉渊一双眸子危险的眯起:“我记得你的声音。”
四周的温度越来越低,风也越来越冷,魔气凝聚的黑影逐渐逸散,将在场的三个人全部圈在了里面,祂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回荡在空旷而又静谧的环境当中。
“既然你还记得吾,那就一定还记得当年吾说的话。”
“你逃不掉的。”
姬沉渊:“当年在良村,你根本就没有死,你骗了我,而你这些年,一直藏在我儿的身体里。”
“你说的不错,当年在良村的确只是给你看的障眼法罢了。姬沉渊,你的确聪明,仅凭手里的一点线索就能从婺城查到良村去,吾可真是小瞧了你,不过没关系……”黑影分出的一缕魔气萦绕在姬无妄的周身,声音像是无处不在的神明,“你既然不肯帮吾,吾倒有的是办法。”
“比如……尊夫人生的这个好儿子。”
“这具身体可是一个天生的容纳万法的容器,吾现如今用的可是十分的顺手。”
姬沉渊的眉峰却是越蹙越紧:“息归,你到底怎么才能从我儿的身体里出来?”
“吾,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只要你答应帮吾,吾可以饶恕尔等一切罪责。”
第107章 离奇诡事 永不再入
雾陵姬府第一次察觉到魔气异常是在一百二十年前。
那年, 沈家二女在归途中双双送命。
当时马车里,除了沈家另外一个女儿沈婉眠之外,沈家长女沈灵月还带着一个幼子, 若不是最后沈灵月拼死所护,这幼子便也跟着一同陨了。
叶家家主叶兴文赶到的时候, 繁密的林子里一地狼藉。
沈家二女倒在血泊里, 死不瞑目。
纵然头顶大雨倾盆,湿冷腐败的空气中却还依旧残留着那些尚未消散的魔气。
这些魔气与苍狼域内终年逸散的那些不同, 阴森诡谲的气息里似乎是还夹杂着什么更为危险的东西。
难不成……
苍狼域内有什么别的东西跑出来了。
叶兴文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此事密语传信给了当时雾陵姬府的家主姬沉渊。
雾陵姬府作为当时的仙门百家之首,很快就介入了这件事。
只可惜……
那天没过多久, 叶家家主叶兴文因为悲痛欲绝, 跟着妻子一同陨了。
叶家当时便由早已经隐退的老爷子暂时接管了叶家的家主之位,而老爷子也因叶家需要休养生息为由将叶家重新迁回了妙绝谷不问世事。而沈家, 作为当时的四大世家之一, 一直都是由沈家二女全权操持。沈灵月嫁给叶兴文之后, 沈家就交给了沈婉眠一个人在打理, 沈婉眠死后, 沈家的老宅里就只剩下一个年仅八岁的儿子。
也是那一年,年仅八岁的沈孤舟,被沈家的老仆连夜送去了雾陵姬府。
经此一事, 叶家,沈家遭受重创。
四大世家一连折损了两家,对于正在调查此事的姬沉渊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手里仅有的那点线索让他拆开揉碎了去想, 也根本没有什么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魔的痕迹在那天之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渊哥,太晚了, 不如喝点安神汤早些休息?”姬夫人端着安神的补品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似是还带着屋外雨水的几分湿潮气。
姬沉渊坐在书桌前将笔放下,抬头看向窗外:“外面还在下雨?”
姬夫人:“按理来说北境寻常这个季节不怎么会下雨,但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天就像是漏了似的,一直在下。”
“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停。”姬沉渊喃喃自语了一番,起身将姬夫人手里的安神汤接了过来,“我听说你今天将沈家那小子跟阿宴安排在了一个院子里?”
姬夫人:“你觉得不妥?”
姬沉渊:“那混小子一个人野惯了,能受得了院子里多个人?”
“那你可不知道,今个儿这事,可是小阿宴自己提出来的。”姬夫人笑着走上前,拿起桌子上的金拨子挑了挑桌子上放着微暗的灯芯,“刚刚外面下雨,沈家那小子一个人站在外面的梅树下,我见小阿宴拿着伞就跑了出去,两个人站在外面说了好一会儿话呢。他难得跟我主动提出要求,我便允了他。我刚刚来时也是怕出什么事,就顺路去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小阿宴在屋子里照顾人呢。”
姬沉渊:“这沈家情况特殊,如果那东西当真是盯上了沈家,这孩子留在我们这儿也算是最安全的选择。”
姬夫人:“你是说沈家的……”
姬沉渊将手中的勺子放下,沉思了片刻:“现如今也只是猜测。”
姬夫人:“那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去说明那东西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姬沉渊:“不错。”
“渊哥,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姬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的金拨子放下,起身走上前去,“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们途径良村的时候遇见的那件怪事,你说会不会……”
夜晚的屋中声色寂静,姬夫人的话很轻,却像是一颗石子在回忆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六年前,婺城边境的良村内突然出现了百姓被魔气侵蚀的现象。
当时离得最近的南岭柳家就派人前去查看,他们本来以为会是苍狼域内的魔偷溜了进来杀了人,可结果奇怪的是,一群人去了之后却发现那个说是被魔气侵蚀的百姓一点事情都没有,整个村子祥和平静的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柳家人调查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以为自己被耍了,就将人撤了出去,结果没过两天,那家人离奇的死了。
南岭柳家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他们去村子里再次查探,可惜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后来,他们将此事上报,良村这小地方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结果全都无功而返,最后这一来二去的事情就传到了雾陵姬府的耳朵里。
那年,姬云逸五岁。
姬夫人儿子玩腻了又刚好在府上闲不住,姬家夫妇两个人就亲自去了趟良村。
这两个人到了良村没多久就去查看了边境的结界,可结界内外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动,甚至结界上没有出现任何的裂隙,就连整个村子也当真就如南岭柳家人描述的那般祥和平静。
那魔气是从哪来的?
那家人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两个人找了几天没找到原因,但却总觉得事情怪怪的,就像是头顶弥漫着一层疑云,却始终拨不开看不明。
就这样,两个人在村子里住了一阵子,后来他们发现这村子里有一个娘娘庙,这里的百姓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这个庙里上香,而死的那家人,在头一天刚好是去了这座庙里上香祈福。
“渊哥,你说会不会是这庙有问题?”
“我刚向村子里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这里一直都有这个习俗。那天,不光是他们家别的家也都去了。”姬沉渊看向前方不远处人流走动的方向,转过头来,“不过有件事的确有些奇怪。”
姬夫人:“什么事?”
姬沉渊:“我刚向他们寻问这娘娘庙中所供奉的神明是谁,他们口中含糊不清,只道是一位救世的神仙。”
姬夫人:“什么神仙这么神秘?”
姬沉渊:“晚上,看看去。”
良村的那座娘娘庙的确奇怪,按理来说一般的庙宇要么会挑个山头供奉,要么也会建在一个风水比较好的地方,而良村的这座娘娘庙却是建在地下。
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逻辑。
这里的百姓却像是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一般为此深信不疑。
那天晚上,两个人趁着天黑找了过去。
良村这地方近邻洛河,地处南方,每逢春季就会下着那连绵不绝的雨,那天晚上雨停了一会儿,但天一直不算很好,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树叶腐烂在泥土当中的土腥气,而这个味道尤其是下到了地下的庙宇当中之后,气味就变得愈发的古怪。
晚上的时候这座庙内无人看守,寂静空旷的庙门敞开着,像是在无声的邀请着窥探着的进入。
两个人推开庙门,顺着石阶一路向下,就在深处的一个石室内,他们看见了那尊伫立在正中的神像,神像被包裹在一个红布内,像是搭盖在上面猩红的盖头又像是在遮盖什么东西。等人走上前仔细查看会发现,这神像竟是男身女相,模样长得十分的怪异,尤其是在这阴森的地下,在两个人揭开神像身上盖着的红布之后,那神像面上的表情在四周灯烛的照耀之下变得愈发的扭曲。
光影明灭,一切像是都变得有些模糊。
两个人在进入到那座娘娘庙没多久,姬沉渊做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梦。
在那场梦境当中,他见到了司天狱那位传闻当中失踪已久的初代掌事息归。
那位在仙门百家眼中辟出两界,或许早已经飞升之人被人困缚在一片混沌里。
在他于梦境当中出现的那一刻,他睁开双眼,像是早已经预料般的冲着他笑了笑。
“你来了。”
“吾等你很久了。”
苍茫飘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而来,让人恍惚之间似是听见了神在低吟。
那晚,息归向姬家提出了一个交易,一个能让姬家就此飞升的交易。
梦境当中,虚幻的美梦充斥着无尽的诱惑。
可令息归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姬沉渊不仅拒绝了这份交易,还一剑斩了梦境当中的虚像。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你逃不掉的。”
“终有一天,你会求着吾,让吾宽恕你的罪责。”
“渊哥?”
“渊哥你怎么了?渊哥醒醒。”
当姬沉渊从梦境当中醒来的之时,脑海当中似乎是还能记得那人无声的低语,就像是一份诅咒,萦绕在身挥之不去。
那天,姬沉渊以为是在无意识间做了一个梦。
他将这件事同姬夫人讲了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后来,庙中什么异常都没有出现,两个人就从地下离开了,再后来,良村当中再也没有出现怪事,所有人都把当年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六年后,沈家二女死于魔之手……
直到姬沉渊意外从司天狱得到了一个消息,孤身一人从雾陵赶往良村。
那天,他从良村再次出来,向整个仙门百家的人下了一个命令。
弃村。
第108章 眼中有光 人,吾就带走了
回溯之力依旧在流转, 院中四溢的魔气里过去的事情还在上演。
庭院的流苏树下,雪色的花瓣轻舞,姬沉渊的眉目却沉冷若霜雪。
“你是魔。”
“我不会答应。”
“吾是神!”
“吾是这整个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伫立在半空中的人影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肆意而又张狂,可那恍若神谕一般的声音落在姬无妄的耳朵里却让他觉得这人既荒凉又可悲, 像是个无处躲藏的小丑。
四周的天色一片昏暗, 魔气在半空当中凝聚的越来越大,巨大的人影像是降世的神明,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面前渺小的人类。
“吾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尔等能够知错就改, 没想到依旧如此冥顽不灵。”
“怎么?姬家这么快就放弃这个儿子了吗?”
回廊内, 他的父亲站在那凛冽的风中,面对眼前如此庞然大物, 面色无畏无惧, 可却是在息归说到这句话时, 姬无妄却发现对方的视线不自觉的偏移。而此时, 他所站的位置刚好与当年的位置重合, 而他父亲的那一双眼睛在这一刻仿佛是透过过去的他落在了他的身上。
隔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姬无妄在那双拢在夜色当中的瞳色里看见了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此时的姬沉渊眼睛里看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百年前的他自己。
可……
怎么会。
姬无妄将思绪从沉思当中抽离, 便是听见庭院内他的父亲的话掷地有声的散在风里。
“息归,你说的不错,这世间的确存在两种修炼方式, 本身并无对错。可你不同, 多年前你以身饲魔,肉身尽毁。”风中,姬沉渊仰头看着此时昏沉的天幕之下被黑影包裹着根本不成形的人, 神态漠然的再次开口,“你所谓的帮,不为救世,更不为救人。从始至终,你想让我帮的都是你的私欲。你不过是为了挣脱那困了你已久的牢笼而已。”
姬沉渊的话一出,此时站在回廊内两界的人瞬间哗然。
这么多年无论是在仙界还是在苍狼域,在所有人的心中息归都是他们心中的神,是早年前那个早已经飞升,仅存在于古籍,传说当中的人物。
可现在的一切却是处处都在告诉他们,他们这么多年奉为神明的人实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这就是你的目的?”
姬无妄的话让沈孤舟微微垂了眼睫,将视线从那群正在议论的人身上移开:“在真相面前,世人其实更愿意去相信一个八卦甚至是一个谎言,所以一切辩驳从来都不如亲眼所见。”
姬无妄仰头看着面前这人看上去苍白的面容,眸色中闪动出少许细碎的光:“那年,我记得他自己一个人去过一次良村。在此之前,你是不是给他送过一封信?”
沈孤舟:“为什么这么问?”
姬无妄:“你是不是忘了,在西夷那本《旧神书》是你拿给我的。”
沈孤舟:“那本书里夹了那张密信。”
姬无妄气笑了,他转过身,冲着沈孤舟抬了抬下巴:“那你要不要我去那群人跟前问问他们关于息归的事情都知道多少,让我看看到底是你在骗我还是那群人在忽悠我?”
沈孤舟:“消息的确是我递出去的。”
沈孤舟:“那年,我在司天狱内翻阅古籍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发现当年息归划分两界之时意外放出了一个魔物,那魔物生于荒沼,靠吸食荒沼内的魔晶为生,此物无形,却可于虚空造世,幻化百态。”
姬无妄蹙紧了眉宇:“所以那年我父亲去了良村,回来之后就下令让整个仙门百家的人永不再入。”
沈孤舟:“那地方有蹊跷。”
姬无妄:“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藏着”沈孤舟将目光落在回廊之内的黑影身上,喃喃出声,“一个故事。”
“渊哥,跟它废什么话,直接把儿子抢回来!”
当姬无妄将目光重新落在回忆里的时候,院中的局势已经有所改变,姬夫人将大儿子放在一边安顿好,提着剑就冲着那黑影袭了过去。两道身影很快缠斗在了一起,院中,一刹那间飞沙走石,强大的魔气席卷而来之时,纵然隔着那层屏障,却依旧让两界的人下意识的掏出法器抵挡。
姬无妄站在原地却是一动未动。
他隔着眼前浮动着的风沙,看着那被魔气包裹着的两道身影,拢在身侧的手一点点的攥起。
在这场回溯里,所有的人和事,就像是一场早就已经写好的剧本。而在这个剧本当中,所有的结局已定。
那天,他的父母死了。
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只剩下漫天的大火,烧灼着他所记忆当中的过去。
他甚至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完整的在他的眼前上演为止。
姬无妄盯着眼前的一切看了良久,冷不丁的突然问道:“结局能改吗?”
沈孤舟:“不能。”
姬无妄回过头看向身后那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微微一笑:“这么斩钉截铁?”
沈孤舟沉着一张脸走上前:“把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给我丢出去,我不想出去的时候带的是你的尸体。”
姬无妄:“你试过吗?”
沈孤舟:“什么?”
“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姬无妄将自己视线从对方身上抽离,他转过身去,却是在朝着回廊外看去的同时,一道熟悉的气息突然出现在了身后。他停下脚步,微微侧目,在那人温热的身体贴靠在脊背上的同时,他的眼前多了一双手。
“难过的话,就不要看。”
略显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之时,姬无妄的鼻尖随之而来涌上了一股子酸涩。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将沈孤舟的手从眼前拉下,“我该好好看看的,好好记住眼前的一切,等到我找到他时,我会加倍的还回去。”
姬无妄将双眸再次抬起之时,回忆已经接近了尾声。
寂静的庭院里,如霜雪一般的流苏树随风轻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如雪堆积的地面之上溅起的血迹斑驳。
院中,巨大的黑影之下,姬沉渊单膝跪在原地,染血的指尖在地面之上画下了阵法的最后一笔。
在半空中逸散的灵力当中,在猩红的阵法最终落成之时,四周浮动的庞然大物被尽数收敛入了姬无妄的身体里。
阵法在地面上彻底消散的那一刻,姬沉渊握着手中的长剑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那撑在地上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枯槁,就像是失去了全部的生机一般。
这是力竭的征兆也是耗尽了体内全部灵力的表象。
在最后的最后,姬家夫妇二人耗尽了全部的灵力,才将那磅礴而又强大的魔气封在了姬无妄的体内。
姬无妄失去意识倒下去的那一刻,姬夫人耗尽全部力气的走上前,伸手接住了那个从半空中滑落的孩子。
回溯之力在这一刻开始消散,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被顷刻间打碎掉的镜子,在眼前碎裂成无数的碎片,而在这个时间的乱流当中,时间正在快速的流逝。
一切都像是从指尖流过的沙子,让人想抓都抓不住。
姬无妄在那些记忆的碎片当中看见他的父母死去,看见雾陵姬府内燃起了一把大火,看见自己迷茫的从一片混沌当中醒来。
那天,姬无妄是被疼醒的。
他现如今似乎是依旧记得那日魔气在他的体内与灵力搅动的感觉,就跟现在的感觉一般无二。
那日,他试图将体内的魔气逼出去,可徒劳无功,那魔气就像是扎根在体内一般,就连他的意识似乎都在逐渐被这个东西所吞噬。
仙门百家的人接到消息赶了过来,看到的就是那个坐在地上魔气满身的少年。
当时现场并无第三人,他们几乎是理所应当的就认为造成雾陵姬府祸事的罪魁祸首就是曾经这位雾陵姬府金尊玉贵的公子。
后来,司天狱的人赶了过来,姬无妄在沈孤舟到来之前,逃了。
记忆的碎片彻底的在眼前碎裂。
黑暗再次朝着众人侵袭而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拉拽着从这片回溯之地离开,就在此时,姬无妄的余光当中却是突然撇见了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他循着那抹白回过头去,好似在黑暗尽头的一处光亮中看见了沈孤舟。
可这人不是应该在他的身边……
不等姬无妄将那道身影看清,黑暗就彻底的将眼前的一切吞噬,紧接着有一双手将他拉了出去。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人已经重新站在了大招山的映魔台上。
姬无妄抬手遮挡住头顶映照而下刺目的光,一双眸子半眯而起。
温暖的日光就这么凝在指尖,恍如隔世。他张开手掌本想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适应四周的光,然而他隔着手指的缝隙,却是看见那个站在身前不远处的男人身形微不可察的微微晃了晃。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他皱紧了眉头将手慢慢放下,却是看见有血从沈孤舟的唇角溢出,随后又被这人不动声色的垂眸抹去。
“所以说,当年造成雾陵姬府惨案的其实另有其人?”
“可那魔不是被封印在了”
一群人欲言又止,不敢说也更不敢往台上看,以至于并未发现台上两个人的异常。
姬无妄盯着沈孤舟的背影看了良久,在看见那被宽大的衣袍拢着的单薄身子后,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他迈步上前,声色沁冷的开了口,“都说完了吗?”
姬无妄的话一出,台下正在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既然诸位都说完了,那人吾就带走了。”姬无妄伸手一把握住沈孤舟垂落在身侧的手,在对方微讶的目光当中冲着台下微微侧目, “哦对了,提醒一句,吾在金麟台等着诸位的道歉。”
啊?
不是等等……
这魔头要带走谁?
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发现魔头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们司天狱的那位掌事给掳走了。
众人:“?????”
第109章 心有妄念 沈孤舟,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
“好像是王回来了。”
“哪个王?”
“还能是哪个, 这么多年咱们苍狼域真正认下的王不就只有百年前即位大典上的那个?”
姬无妄的身影出现在金麟台的时候,宫内上下都沸腾了。
他们虽然知晓今天昌和会在大招山上举行招魂仪式,但当年就连魔神都没有办成的事情, 他们几乎并没有报太大希望。
可是现如今,他们的王回来了。
真的活生生的回来了。
姬无妄拉着沈孤舟往寝宫走的时候, 道路两侧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他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跑上前来跪拜迎接, 挤不到跟前的人就探着身子,趴在窗台上朝着外面张望。
一时间整个金麟台内, 万魔叩拜,声势浩荡。
苍狼域内终年魔气缭绕, 光色晦暗难明。
姬无妄一袭黑衣行走在层层叠叠的宫室间几乎是与这浓浓夜色融为一体。
云层透下来的几缕薄光与宫室内透出来的烛火交相辉映, 从檐角,斜斜的映照在姬无妄的眉眼上。
艳丽的额纹若血, 那张令众人万分熟悉, 定格在记忆深处的面容, 看上去比那冬日的红梅更艳, 却又像是薄云外垂坠的上弦月, 透着一股子天生的骄矜。
姬无妄一语未发的穿过回廊,踏上了寝宫外的玉阶。
直到这时,众人才突然发现他们王手里竟然还拉了一个人。
一袭白衣, 容色清冷若霜雪。
“这人是谁?”
“王这次回来怎么还带回来一个陌生男人?”
“什么叫陌生男人,这人好像是司天狱的……”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姬无妄在众人愈发惊诧的目光当中, 将沈孤舟一把拽进了寝宫, ‘砰’的一声将门关了上去。
寝宫内的烛火剧烈的晃动了两下,姬无妄欺身上前将沈孤舟抵在了身后紧闭的门上。
有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姬无妄单手撑在门框上, 微微俯身,目光就这么凝在了沈孤舟近在咫尺的脸上。
这张脸,看着依旧有些苍白。
四周无人,不知道是不是回到了曾经那个让人分外熟悉的地方,姬无妄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浑身上下哪哪都是疼的。
他轻喘着气,冷汗顺着脸颊一侧滑落,顺着领口渐渐的没入到深处。
“你身上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屋中,沈孤舟先出了声,然而姬无妄将口中涌上的腥甜咽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沈孤舟:“众目睽睽之下你把我带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不说话的?”
姬无妄:“没事,死不了。”
沈孤舟蹙眉:“手给我。”
姬无妄:“我若死了,你不是该高兴吗?”
沈孤舟面色微沉:“现如今,整个大荒的人都知道是你把我带走了。你说,你若死在了我这儿,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姬无妄轻笑了一声:“杀人灭口?”
沈孤舟:“可我不想做刽子手。”
姬无妄眨了眨眼睛,他看着沈孤舟拢在阴影当中的眉眼,嘴角的笑意一点点的收拢:“沈孤舟,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沈孤舟眸色微动,随后声色平静的再次开口,“王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我,是不是未免太晚了。”
姬无妄蹙眉:“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沈孤舟身子有些疲乏的靠在身后的门框上,垂眸轻轻一笑:“不错,回溯,的确消耗我的灵力。”
姬无妄挑眉:“还有呢?”
沈孤舟:“我觉得王想知道的东西比我想象当中的要多,所以,你还想问哪方面的问题?”
姬无妄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突然窜起的火气:“我说你就不能一口气全说完吗?”
沈孤舟:“太多,累。”
姬无妄:“”
要不要让人看看,这混账到底在说什么话?
姬无妄气不打一处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时候,屋子里很静,沈孤舟半晌叹了一口气,伸手抚过姬无妄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宇:“阿宴,司天狱的消息并不对外开放,但你若想知道,可以问我。”
姬无妄微微蹙眉:“条件?”
沈孤舟:“这一次,没有条件。”
明明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可那突然凑近的人以及那落在耳边的轻语,听着却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
诱惑着他,步入他为他罗织而成的网中。
姬无妄的眉头蹙的更紧:“沈孤舟,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
寝宫内猩红的帐帘垂坠,昏黄的烛火停止了晃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沈孤舟垂眸一点点的看着姬无妄将话说完,他方才神色平静的再次开口:“难道就没有一种可能,打从一开始,你对于我而言,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姬无妄冷笑了一声:“你是打算让我信你,还是信这世上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沈孤舟:“这就是你的第一个问题吗?”
姬无妄:“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回我?”
“我觉得与其在这里回答你这些无聊的问题,倒不如解决眼下另外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沈孤舟将姬无妄唇边的血给抹去,“别咬,难受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难受吗?
其实今天这伤比起当年在荒城中的时候,根本不算什么。
只不过,最近这段日子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突然不想一个人扛了。
姬无妄的目光一寸寸的描摹着面前这人的轮廓,哑着声音询问出声:“你那儿是不是有办法?”
沈孤舟:“嗯。”
姬无妄:“什么办法?”
沈孤舟沉思了片刻出声道:“息归有一句话说的不假。你的这具身体的确是一具可以吸纳天地万法的容器,而今这两股力量互斥其实并非是你身体无法融合而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如果稍加引导,使得这两股力量皆为你所用,事情便可解决。”
姬无妄沉思了片刻觉得沈孤舟口中的话很在理:“那如何引导?”
沈孤舟:“双修。”
姬无妄:“……”
沈孤舟:“过了今日,就是你我约定的第三个月。”
沈孤舟:“倒是可以一起解决。”
姬无妄微微抬眸:“那下个月?”
沈孤舟无奈的叹笑了一声:“我没有骗你。”
所以,三个月的确是唯一的期限,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次……
“那个……你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怎么觉得明明还没到时间。”姬无妄眼神有些闪躲。
先前身份未露之前,他还能跟人打马虎眼,现在姬无妄觉得自己有点拉不下去这个脸,以至于那拢在阴影当中的耳廓在沈孤舟的审视中一点点的红的滴血。
姬无妄被盯着有点难受,他长睫颤动了两下转身欲走,然而,沈孤舟并没有给他机会。
姬无妄不过是微微愣了个神的功夫,两个人就换了个位置。他后背抵在冰冷的门框上,沈孤舟的手放在腰上,掌心的温度却似是透过腰上的衣服一寸寸的灼烧着他的肌肤。
“你……”
姬无妄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毫无征兆的吻就落了下来。
危险,掠夺。
步步紧逼。
姬无妄蹙紧了眉头伸手欲将眼前这个人推开,哪知伸出去的手却是被人单手扣住拉到了头顶。
他被锢在方寸之地,周身像是下了一场大雪。清冷若霜雪的气息就这么包裹着他,口中侵染血的苦味被人一点点的掠去。
身上穿着的外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滑落在地,堆叠在两个人的脚边。寝宫内旁侧的烛光轻轻摇曳,呼吸交换纠缠,投射在墙壁上的身影看上去密不可分。
半晌,姬无妄被人放开。
他双臂松松的揽着对方的脖子,气的轻笑了一声:“沈孤舟,我今天带你回来,明明是有话要问你的。”
沈孤舟将目光从姬无妄的唇上移开,他单手将人抱起,穿过猩红的罗帐将人扔在床上,欺身上前:“这样也能问。”
这样要他怎么问!
这个无耻……
姬无妄气的眉心突突突的蹦了两下,他撑着手臂刚要从床榻上挣扎着起身,却是被人捏着下颚再次堵住了唇。
沈孤舟!
头顶的阴影再次压下来的同时,冠上珠玉垂落在眼前晃动出流光异彩的色泽。
姬无妄被人这么冷不丁的一吻,呼吸没来由乱了半拍。
体内魔气与灵力涤荡交织的让他的脑子变得愈发昏沉,就连眼角都被人硬生生逼得染上了一抹绯红,恍惚间,身上的衣衫滑落到了床下,发上猩红的发带纠缠在了两个人的指尖。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火晃动,帘幕轻动。姬无妄仰面躺着,伸手搂着沈孤舟的脖子呢喃出声:“沈孤舟,那群人不值得你耗费灵力。”
明明就是一群人自己眼瞎,还劳得沈孤舟耗费时间,耗费灵力给人解释……
帐内半晌没有声响,直到姬无妄因突然的刺激激的落了几滴泪,他方才听见沈孤舟哑着嗓子道:“值得。”
“什么?”
姬无妄微微蹙了眉,他看着沈孤舟往日里平静如水的眉目在此刻染上了几分深重的黑,浓郁的像是化不开的墨。
“我见不得……”他哑着声音,尾调里近乎是带着颤抖,“我见不得那些人欺你,辱你,审判你,他们没有资格。”
姬无妄被人轻轻的抱着,像是在抱着一个极为易碎的东西。
在这一刻,姬无妄觉得沈孤舟此时说的可能并不是今日这件事,而是十年前。
而十年前……
姬无妄突然意识到,沈孤舟话中压抑着微不可察的恐惧与痛苦都是因为他。
姬无妄:“沈孤舟。”
姬无妄:“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110章 至死靡离 再来一轮
金麟台大殿内, 终年垂挂着猩红销金的帷幕。
帷幕上珠珞垂坠,流光溢彩的光色荡漾在眼底,姬无妄的这一声, 就散在这清脆悦耳的响动中,虽轻却让人难以忽视。
屋内烛光微暗, 沈孤舟因他的话伏在颈侧的呼吸就这么重了几分。
略显急促的喘息声落在耳畔, 就像是在压抑着一些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一声又一声,重若擂鼓。
这声音就像是百年前雾陵花灯节那夜, 万千灯火在眼前璨然升起,乱了他的全部分寸与心绪。
那夜他吻了他。
借着酒劲, 小心翼翼而又笨拙的吻着他的唇。
他以为沈孤舟喜欢他, 可没过一个月这人就答应了司天狱的邀约,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晓这人早就修了无情道。
不动心, 不动情, 才能真正的步入大道。
可那么多年
他在他眼里, 又算什么呢?
那日, 他在司天狱, 陪人喝了一夜的酒,沈孤舟至始至终都没有给他答案。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夜,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些年, 他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在自作多情。
“哑巴”姬无妄将思绪从沉思当中抽了出来,冲着人轻唤了一声。
沈孤舟的身体微微一颤。
姬无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称呼过对方了。
当旧日的称呼从口中吐出, 当他以为这一次他依旧不会得到沈孤舟的任何回应, 就在他想要说些什么来结束掉这场长达百年的闹剧的时候,他的下巴却是被一双湿热的指尖颤抖的捏起。他撞进了沈孤舟那双浓烈而又深邃的双眸,在他微微惊诧之际, 回应他的就是一个气息绵长又充满掠夺的深吻。
大殿内,深帐里。
唇……齿之间,缱绻纠缠。
那个人没有说话,却是将关于他的一切情愫都尽数的压在了这一吻当中。
他
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这人的回应。
浓烈却又易碎。
对于对方而言,他好似就像是一个捧在手心当中易化掉的冰花,美好的如同一场梦境稍纵即逝,他想要伸出手抓住,却如同流沙一般从指缝当中偷偷流掉了。
明明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却好似遥远的触不可及。
姬无妄伸手揽过对方的脖颈,呼吸在交换中逐渐变得有些湿热。他的后腰被沈孤舟的手掌轻轻托举,随着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吻逐渐加深。
床畔的珠珞轻轻的摇曳,汗水打湿了脸颊一次的发。
薄汗顺着脊骨一点点的滑落,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指尖给抚平抹去最后旋在腰窝深处,缱绻留恋。
“沈孤舟”
珠珞的光色更加的迷离耀眼,姬无妄微蹙起了眉峰,低声唤着,却因沈孤舟的俯身而指尖紧紧的攥起了身下的薄锦,细碎的晃动带着一抹流光溢彩的色泽,从姬无妄的眼中划过。
灵力在寝宫内如同星光坠落于星海与姬无妄周身流转的魔气想和,交错缠绕最后逐渐交融在一处,汇聚入姬无妄的体内,抚平了经脉被侵扰已久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疼痛一点点的褪去。
随着姬无妄修为的攀升,灵台逐渐的清明,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在四周的腥燥的空气当中嗅见了一股子极为浅淡的血腥味。
他没有受伤,那么受伤的就只有
姬无妄微微蹙起眉宇,脑海当中不禁想到了那日在沧州边境的林子里沈孤舟那因无情道反噬而刺破身体的冰锥,锋利,尖锐,让人遍体鳞伤。
“沈孤舟,停下,别继续了,你”姬无妄沉着一张脸,伸手欲将人从身上推开,哪知那贴放在对方胸膛上的手被人一把握住。紧接着,他听见粗重的喘息当中,那急促却带着几分喑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别把我推开。”
姬无妄就这么撞进了沈孤舟那双如墨一般漆黑的双瞳,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第一次看见了一丝欲望和渴求。平静的,疯狂的,偏执的,这是他往日里从未在沈孤舟身上见到过的东西,却在此时像是一只撕咬猎物的凶兽,死咬着不放。
姬无妄盯着这双眼睛看了良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主动的吻上了对方那张薄冷的唇。他伸手用力将人推倒在床榻上,翻身跨坐在沈孤舟的身上,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像是炉中烧灼的火焰,一点就燃。
猩红的帐幔荡起,牵动着床畔的蜡烛燃起的火光微弱的颤动了两下,那缠绕着猩红色发带的手臂从帐内垂于床侧,染着腥燥的水渍顺着指尖滑落于宫殿厚重的地毯上,静默无声。
宫殿一侧的轩窗未关,有光自窗外倾泻而入,在墙壁上倒映出了斑驳而又模糊的身影。
如月光一般被无限的拉长,再拉长
许多过后,床榻一侧传来衣衫摩挲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压抑着的低咳。
姬无妄从混沌当中醒了过来,他半眯起一双眼睛摸了过去,潮湿未退的指尖微微勾住了那人宽大的雪色外袍。
“嫖完就跑?”
“我话还没问完呢。”
昏黄的烛光倒映在沈孤舟添了几分柔和的眉眼之上,他转过身,单手撑在床侧,俯身在他的眉心处落下一个轻吻:“我不走。”
姬无妄从鼻子里懒洋洋的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沈孤舟眉眼含笑的问出声:“你刚就说要问我,直到现在我也没见你问什么。嗯?是没想好?还是”
“谁没想好?”姬无妄皱紧了眉头,指尖揪着对方的衣领将人拉到眼前,“刚刚要不是你一直咳咳……我早就问完了。”
沈孤舟:“你想问什么?”
姬无妄望着这人拢在阴影里眉眼,轻问出声:“你为什么会对一百前的事情如此清楚?”
沈孤舟:“这件事,我一直在查。”
姬无妄:“就算是查,也不可能连细节都清楚,就好像是……”
这就好像是亲身经历了无数遍,以至于他记得事情的每一处细节。
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那年沈孤舟明明在事发之后才带着人出现在雾陵姬府,却是在那天回溯的时候,能够精准无误的找到地方甚至是准确无误的出现在了事发之前的时间点。
殿内的声音静了一瞬,就在姬无妄以为沈孤舟不会向他解释的时候,对方却是开口道:“因为我推衍了一百三十六遍。”
姬无妄:“什么?”
沈孤舟:“那天你问我,结局可以更改吗?我的答案是不能。”
沈孤舟:“因为,我试过。”
姬无妄的手指微微松开,沈孤舟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我以为,人这一生,根据境遇不同,选择不同,会呈现出其后不一样的人生变化。可我无论如何选择,却发现结果都是一样的,一切从未因为我的选择而改变。这就好像,每个人像是自出生起就被人定好了结局,就像是那一张张被谱好的乐曲,从起始再到终点,无一幸免。”
从沈孤舟踏入司天狱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
他本该心无旁骛,本该漠视这一切,可当那夜的酒液余香浸了满园,当那鲜红的血氤氲在雪地里,他却知晓那个始终放不下,丢不掉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沈孤舟似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的存在,习惯了默默跟在对方的身边,习惯的涉足对方生活里的每一件事,而他其后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也都似是与这人息息相关。
可……
选择让他们陌路,也是选择让他们阴阳相隔。
自那之后,沈孤舟不想选了。
姬无妄:“可,人定胜天。”
姬无妄伸手勾了勾对方微凉的指尖:“这世上的无数种路,也只有淌过了才知道到底有没有错,可若是因胆怯不曾前行,一切都将止步于此。我虽不制定这世间规则,可我就是规则。我的善恶不由他人评断,因为他们并不知晓我的过去,也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沈孤舟:“这么多年,你有怕过什么事情吗?”
姬无妄:“有。”
姬无妄:“一百年前在雾陵姬府覆灭的那一天,我害怕我的父母当真是因我而死,所以我哥当初在汐云府问我的时候,我不敢去回答,也不敢去回忆,因为在那段空白的记忆里,我不知晓究竟都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我更是不敢去赌,那份脆弱而又不堪一击的亲情到底值几个钱,毕竟我”
“你没有做错。”沈孤舟将手放在姬无妄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或许从一开始,错的就只有这世间既定的规则,可我想打破它……”
姬无妄:“成功了吗?”
沈孤舟:“没有。”
姬无妄凑上前,伏在对方的肩头上嗤了一声:“沈孤舟,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世上有你还搞不定的事情。”
沈孤舟侧目看着对方口中吐出的话:“很多,比如你。”
姬无妄挑眉:“怎么说?”
沈孤舟侧过身,指尖将姬无妄的下颌微微抬起:“还没喂饱你?”
姬无妄的眼尾依旧染着未退的薄红,像是海棠春色生艳,带着未退的情潮,他哑着声音凑到沈孤舟的耳边低语:“欸,我就是想知道,你留在里面的东西,什么时候可以清出去?”
沈孤舟却是揽着他的腰,将人重新压在薄衾里:“等,再来一轮吧。”
姬无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