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将军,平安否?
暮兮晚在说完这句话后,她看见楚扶昀下了仙马——这位白洲的帝主一如记忆里的印象,披苍黄袍,一身白甲。
他是世间言念君子,再无其二。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天起了风,风中有花纷扬而来,洋洋洒洒,明媚肆意。
暮兮晚垂了眸,有些沮丧的在心里默默叹了一气——这天上飞的,都是这几日她薅落的木岁花瓣儿,而真正的木岁花她找不到,实在找不到。
她决定放弃了。
“最美”二字从无定义,人心皆会有所偏爱,她寻不出来也无法强求,只能让此事成为遗憾。
所以她干脆将这几日集来的所有花瓣儿全部收好,又在关内摆了个风阵,只待白帝率军归来时,让这些花瓣儿乘风形成漫天花雨。
请君散花这场美景若能再让百姓们一看,也很好,比起虚无缥缈的“重塑仙体”,可来得有意义多了。
“这场花……”
“原来过往百年,白洲的漫天花雨真的都是由少宫主所为啊!”
随着花雨漫天,渐渐的,整座请花关的仙人百姓都注意到了这一美景,他们无不惊讶的望向霞光万道的天际,一时震撼失语。
红霓摇曳,花雨飘扬,忽如天有大雪来。
“木岁主福庆,保佑世人吉祥如意。”暮兮晚站在这场花雨里,轻声说着话。
她迎着楚扶昀冷冽沉静的眸光,心中有几分不是滋味的不安。
以前在白洲时,她散花都是躲在云里,撒完就跑,也从没像今日这样干干脆脆地站在他面前过,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就这一次。
暮兮晚心想,他要是真的不喜欢,那就以后再也不散了。
她才不要自作多情。
“我愿将军,今后皆能逢凶化吉。”她任性执拗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风声又扬了起来,楚扶昀垂眸看着眼前杏眼桃腮,明眸而笑的姑娘,看了良久。
他轻叹了一气。
“好听的话,少宫主果然
是信手拈来。”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姑娘?说起话来,连典仪古籍的祝词都能说得这般动听,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想要当真。
暮兮晚抬了抬眸,目光却逐渐的暗了下去。
她想说,我没有随意信手拈来,这些话,这场花,我都准备了很久。
请花关的百姓站在四周望着他们,却渐渐生了迷茫困惑。
这两个人安静的站在这儿,不像是起了争执,也不像恩爱和睦,过往百年,他们之间的流言蜚语传遍十洲,说他们虚情假意,各怀鬼胎……到底是真是假?
这场平静僵持了片刻,众人却看见,这位一贯冷冽的,权倾天下的白帝,唇畔微扬,浮起了长长的一笑。
半是无奈,半是妥协。
忽然,楚扶昀抬起手,掌心有数道金色光芒涌现。
“这是……?”所有旁观之人见状,不由得惊诧万分。
慢慢的,楚扶昀手中幻化浮现了一柄长枪。
此枪三尖双刃,通体银白,在金灿灿的夕阳下反着雪白的天光,亮的,仿佛也一并要将人灼伤似的。
尘世七杀枪。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十里仙街上的所有在场人全部慌了,更有甚者,齐齐双膝跪下,胆战心惊。
白帝为何轻而易举祭出七杀枪?他要干什么?
要杀人?莫不是正如传言所说,白帝与少宫主貌合情离,厌恶许久,今日终于打算杀之而后快了?
众所周知,白帝当着世人之面真正祭枪唯有两次,而那两次,都是流血的动荡。
稍远处,站在銮驾附近的虞辞也是眉梢微微一紧,暗自掐了个保护法诀,与她同在一处的神农岐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要,要动手……?不可能啊!他身前就是少宫主啊他疯啦……?”
在场众人面色皆变,各种情绪五花八门。
除了暮兮晚。
暮兮晚站在楚扶昀身前,皱了皱眉,她的神情里没有任何如旁人一般的惊惧或警惕。
她只是有点儿茫然。
她知道楚扶昀从不真正亮枪的缘由——怕吓着人。
许是很久前他一统白洲时的手腕太过让人闻风丧胆,自那以后,但凡楚扶昀祭出七杀枪都会齐刷刷吓跪一群人,哪怕有时候他祭枪只想随意练个武。
故而,楚扶昀后来再祭枪时都会先捻个诀,将七杀枪伪装成一柄普通的枪。
可今日,他似乎没那个伪装此枪的心思。
楚扶昀笑了一下,随即,只见他枪尖凌空一挑,光华流转,有一道法术溢散在风里。
风更大了,卷着成千上万的木岁花瓣于空翻飞旋转,随着风声更响,木岁树上一朵又一朵的花掉下来,彻底落的干干净净。
漫天白花纷扬而至,仿佛一场疾风涌起的大雨。
这下,所有人都怔了,连暮兮晚也怔了。
谁也不知道白帝究竟想做什么。
楚扶昀扬眸,眼里噙着笑,他看着萦绕在周围的漫天飞花,仿佛在仔细认真的挑选着什么。
看了良久,他似乎终于有了选择。
只见楚扶昀再次长枪一挑,枪尖于空中轻轻一转,一顿,再一停。
这柄世间最锋利的,最凉薄的兵器温柔地接住了什么。
楚扶昀再一收枪,七杀枪霎时凭空消失,枪尖上接住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风静了,暮兮晚这才看清他用七杀枪挑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朵很完整,很好看的木岁白花。
暮兮晚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里胡哨了。
她记得,他以前耍枪时可从不屑于搞这些漂亮招式。
他从不会这般大费周章大张旗鼓的,就只为摘一朵花。
“你别动。”楚扶昀捻着花,又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就让两个人之间挨得很近了,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他微微俯身,一抬手,就轻轻将这朵花别在了她的耳畔发间。
很好看,很衬她。
“少宫主祝我逢凶化吉。”
两人近在咫尺,他说着话,呼吸就在挨在她的脸颊边,似有若无的擦过去,毛毛雨似的,又轻又痒。
像极了一个吻。
“那我愿少宫主,亦如是。”
一字一句落定,像承诺,像祝愿,也像剖白。
暮兮晚愣愣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眸光清凌凌的,仿佛一汪秋水。
耳畔木岁花的清香撩过来,拂乱了她的心弦。
楚扶昀看着她难得也有没话可说的时候,笑了笑,欠着身子,又在她耳畔边说了一句没有旁人能听得见话。
“再不记得呼吸,我可就吻你了。”
声音压得很低,像一记威胁。
暮兮晚蓦地回过神来,气息一乱,她眨了眨眼,尽量控制住自己纷乱的呼吸,也尽量不让自己脸红失态。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阵的青色光芒透过来,几乎要晃得人睁不开眼。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异样光芒,纷纷转眸回望,只见木岁树枯萎的树身已然彻彻底底粒散消逝,它在这场漫天花雨中化作两道青绿的光芒。
一道凌空向上,回归不见尽头的三十三重天。
另一道,则向她飞来。
暮兮晚惊讶地看见,这道青光不偏不倚飞进了她耳畔簪着的木岁花中,随后,她戴着的木岁花像有了生命似的,化作千丝万缕的流光融进了她的魂体之中。
这一次,就连楚扶昀也惊诧了。
暮兮晚周身光华流转,渐渐的,真正的木岁花在她的魂魄上生根发芽,蓬勃,旺盛,又美丽。
所有人望着这瑰奇之景目瞪口呆。
暮兮晚低眸望着自己身上流转的青光,与此前飘飘荡荡有所不同,这一次,她清晰的感知到身上传来切实的知觉与温度。
楚扶昀为她亲手别上的花,化作了她新的血肉身躯。
暮兮晚愣道:“你方才……是认出哪一朵木岁花最美了吗?”
楚扶昀没太明白她在问什么,皱了皱眉,答道:“没有。”
心里还有话,可是,却没再说出来了。
你赠了我百年的漫天花雨,如今,我也只想为你折花一朵而已。
三日分别,三日惦念,我未带任何礼物归来,只得以此聊作重逢之礼。
暮兮晚想了一会儿,仍旧想不明白其间道理,她望着碎金夕色的天空出神发愣。
同样在远处围观的神农岐也死活想不明白,所幸虞辞就在他旁边,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人生如浮萍在世漂泊,总得有所经历,才能有所明悟。
见了生死,方知悔怨;
见了离别之苦,方知相守之可贵;
见了心中牵挂之人,才方知,何为这世间“最美”二字。
天归二百二十二年,东洲请花关,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花雨。
也是此年,木岁星回归三十三重天。
……
翌日,请花关馆驿中。
“阿晚呢?”虞辞神情严肃地看着正在书案前处理军务的楚扶昀。
楚扶昀头也不抬:“跑了。”
虞辞:“啊?”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似乎颇为头疼:“她重新有了身体后,便又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了,转瞬间就跑出去上天入水,乘鹤御马,已经乐不思蜀了。”
虞辞震撼:“你不担心?”
楚扶昀面不改色:“有神农岐看着。”
虞辞:“……”
不,我觉得应该是这两人同流合污,一起乐不思蜀了。
楚扶昀掀了掀眼帘,轻笑一声:“你也可以去看着她,若我的少宫主把你们东洲掀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虞辞瞬间一个激灵,不可置信道:“你怎
么听起来很有经验的感觉?”
楚扶昀对此波澜不惊:“嗯,她以前在白洲就是这么兴风作浪的。”
虞辞:“……”
她强行咽下满腔腹诽,抬了几分声音,正色道:“我要说正事。”
楚扶昀终于慢慢处理完手中军务,抬眸看着她。
虞辞道:“我知晓起死回生需要的四样宝物,木岁花我允许你们顺顺利利的取走,是因为我与你,与少宫主,都有几分交情。”
“但我必须提醒一句,剩下的宝物,就都没那么好拿了。”
楚扶昀眉梢一挑,看上去并不意外,道:“虞辞殿下有何高见?”
虞辞呼出一口气,她斟酌了片刻,笃定道:“我的提议是,你们得先确定余下能起死回生的宝物在哪儿,以及崔绝所说的那三场火都具体指什么。”
“否则大海捞针,时间耽搁太久,哪怕是木岁花也保不了少宫主一世平安。”
楚扶昀静了一瞬,道:“我明白,我会带她去中洲。”
虞辞蹙眉:“去中洲做什么?”
楚扶昀的指尖在书案上微微轻点,解释道:“三方圣府分天下,但除白、千、东洲之外,还有中洲这一中立之地,那里设有一处仙家官署,名叫‘百仙庭’。”
“百仙庭原本负责统筹各方势力,归档世间文墨,每一届万仙来朝大会,也由百仙庭主持。”
“只可惜此前虞雍控制中洲,百仙庭因此倒戈袁涣轩。如今虞雍死了,我自然能借百仙庭查出余下宝物都在何人手中。”
楚扶昀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字句周全严密,看上去是想了很久。
虞辞听着,只惊觉这位白帝或许在最开始踏入东洲地界的那一刻起,就已想好后面的全部谋划。
他像执棋之人,运筹帷幄。
虞辞摇摇头:“大可不必那么麻烦。”
楚扶昀闻言这话,终于有了点儿兴致,他颔首,示意虞辞继续。
虞辞道:“百仙庭署内有一部门,又叫‘辰天阁’,此部门问卜窥天,观天地星宿,你去辰天阁投石问路,应该能直接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楚扶昀闭目沉吟,指腹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思量虞辞的建议。
虞辞又道:“我再告诉你一个人,此人任辰天阁阁主,我与他是故交,所以知晓他如今就在半灯城中。”
“这位辰天阁阁主虽修太上忘情之道,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虞雍一死,他应当会接管百仙庭,成为下一任中洲尊主。”
楚扶昀睁开眼,追问道:“名字。”
虞辞道:“封敛。”
楚扶昀点了点头:“好,多谢。”
二人正说话间,窗棂外忽得传来“轰隆”一声。
虞辞:“……”
楚扶昀:“……”
虞辞立马将目光扫向楚扶昀,楚扶昀却只是神情微扬,一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的嚣张模样。
虞辞咬牙切齿:“少宫主要是真造成了什么损坏,欠的账我要记你头上。”
楚扶昀微笑:“请便。”
虞辞转身拂袖而去。
楚扶昀继续处理着手中军务,直至黄昏暮色,有一缕夕光打进馆驿内的时候,他才再次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抬起头,只见门边站着一个姑娘,还是一身五彩霞衣,阳光斜照在她身上,熠熠生辉。
她好看的眸子望着他,有点儿拘谨。
楚扶昀心里很不是滋味。
昨日才将将有了身躯,今日就从早到晚的跑出去与人相伴言欢,热热闹闹乐不思蜀,倒是把他直接忘了。
居然还知道回来。
有本事别回来。
“要不然我今夜宿虞辞那儿……?”暮兮晚打量了几眼他身前书案上的文书,迟疑道,“我怕打扰你,你是不是还在忙……”
“住口。”楚扶昀忍无可忍。
“哦。”暮兮晚压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
楚扶昀皱了皱眉,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身体有什么感受?”
暮兮晚沉吟片刻,想了想,如实道:“没有不适,就像以前活着时一样,有温度有感知,嗅觉也恢复了,也能吃东西了。”
她一边说,一边倒是生出几分遗憾来:“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飘来飘去了。”
楚扶昀又揉了揉紧锁的眉心:“……”
“对啦,你忙不忙呀?”暮兮晚又问了一句。
她慢吞吞地走进室内,走到他书案前,随后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几条肥美的仙鱼出来,鱼很新鲜,甚至还在活蹦乱跳,鱼尾一摆,溅得两人身上都沾了水珠。
暮兮晚忙把这鱼拎远了些。
她眨眨眼,见楚扶昀神情讶异,便解释道:“我今日一早,忽然很想吃你做的菜了,但又不好白吃,所以闹海捞鱼去了。”
她不善厨艺,最多就会煮饭,要是她亲自动手,绝不敢保证这鱼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楚扶昀怔了一下,他发觉他有时是真的猜不准少宫主的想法。
“我方才特意问过虞辞了,这鱼能捞的,不是什么东洲奇珍。”暮兮晚拎着鱼,自顾自认真解释着。
楚扶昀看着她,忽然轻笑出了声。
暮兮晚小吓了一跳,破天荒的,这是从灵台山至今,她头一遭听到他笑出声。
印象里,哪怕在白洲时楚扶昀的情绪也很少外露,哪怕笑也是若隐若现的,心情好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她才更喜欢师兄袁涣轩。
但今日不知为何,她能察觉到他心情不错。
末了,她又趁热打铁地补了一句:“所以鱼能红烧么……?”
楚扶昀唇畔微微扬起,他认栽一般地收了手边所有的文书军务,站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那几条肥嫩仙鱼。
“好。”他回答。
楚扶昀会下厨是件稀罕事儿。
第一次知道他会做菜,是在白洲的时候。
那时她刚刚新交了神农岐这个朋友,神农岐出身药王一脉,平日里也会自己动手采药,直至有一日他神秘兮兮地拎着一篮仙草凑到她面前,像密谋什么大事一样问她。
“少宫主,你来看看这个是什么?我没在医书上见过。”
暮兮晚皱眉:“这野菜草看上去无毒,但其性属火。”
神农岐眼睛一亮:“能吃吗?”
暮兮晚主打一个知行合一:“试试不就好了,我想烧烤它,你觉得把它放进炼丹炉里烤怎么样?”
神农岐害怕:“不怎么样。”
暮兮晚翻出两张防火符,一人身上贴了一张后拎着菜篮子就将神农岐拖进了炼丹房。
那日,白洲的最大最巍峨的炼丹房炸了。
炸了不算完,连带着周围坍塌成一片,毁了两三座仙宫。
楚扶昀率人将炸得焦黑得两人从废墟里挖出来时,他的神情简直比一地煤炭还黑。
暮兮晚在这次爆炸中受了点儿小伤,但因祸得福,卧床修养期间她的饮食比平日好了两三倍,一度让暮兮晚念念不忘。
后来才知道,那期间她的一日三餐是楚扶昀做的。
暮兮晚对此惊了很久,她从没想过原来堂堂白帝会厨艺的,而且厨艺很好!她真的一直以为楚扶昀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在请花关恢复身体后,她第一件惦记的事儿就是好吃的!
饿了十二年,真的有点儿嘴馋了。
幸亏馆驿内粮油米面一应俱全,楚扶昀在厨房忙,暮兮晚就搬了个矮凳子坐在门边等他。
“将军,你的厨艺是天生自带吗?”她还是无法想象楚扶昀会主动去学习这些。
楚扶昀愣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不,是和我恩师学的。”
暮兮晚挺惊讶,她头一次知道原来楚扶昀也有老师,毕竟他真的很厉害,让她一度怀疑过像他这样的人,会什么都是天生自带的。
“尊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定和他聊聊天。
楚扶昀又笑了一声,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了:“她是一位温柔慈和又很严厉的师者,只可
惜早已故去了。”
暮兮晚心里也跟着柔软的一疼,她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勾起楚扶昀的伤心事,忙道:“我的老师也很温柔慈和,哦,我说的不是长嬴。”
“我是在死后才认得长嬴为师父,死之前,我在方外宫也有一位老师,我的一身本事就是她教的。”
楚扶昀抬了抬眸:“嗯,我知道。”
絮絮叨叨间,锅里的鱼好了。
楚扶昀熟稔的在摆盘装鱼,暮兮晚很自觉,她端来一张小方桌,一副碗筷,给自己盛了饭,就坐在厨房边的小院子里,十分期盼。
除了红烧鱼,还有一盅汤,汤里炖了莲藕、排骨、虾贝,留着一线清香余味。暮兮晚抿了一口,和她在白洲生病时尝过的味道,分毫不差。
楚扶昀做菜好吃,她不是没有自己动手复刻过,只是怎样都学不像。
楚扶昀就在她身边,看着她。
她吃任何东西都很香很认真,仿佛天塌下来,都得好好吃饭,这种生机勃勃的旺盛生命力曾让楚扶昀百思不解,她到底都在方外宫学了些什么,养成了个这种性子。
他记得在她炸了白洲炼丹房,埋在废墟里被他捞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乐观性子——“哎呀哎呀,我这不是还活着嘛,有救的。”
暮兮晚随意道:“我们要去半灯城么?”
楚扶昀思绪收回来,他顿了顿,点头“嗯”了一声。
暮兮晚对半灯城很好奇,问道:“虞雍不是已经死了?那它现在归谁啊?”
楚扶昀答道:“半灯城的辖属由虞辞来确定,并入东洲或是留在中洲,都看虞辞的心思。”
暮兮晚点点头,不一会儿,她就既礼貌克制又风卷残云的将盘中珍馐吃了个干干净净。
夕光落尽,夜色暗下来,暮兮晚抱着枕头很自然的就要霸占整个馆驿中唯一的那张床。
“我每日都是睡在这床上的,你不准抢。”
楚扶昀没什么意见,总归他今夜还要处理公文,没那个时间休憩。
他瞥了一眼屋里半开的那扇窗棂,信手施了个法术,窗棂一动,旋即紧紧阖上了。
暮兮晚神情一动。
见她讶异,楚扶昀解释道:“最近夜里有风,那扇窗棂容易被吹开。”
他说罢,重新走到书案前伸手一拂,烛灯明亮。
暮兮晚仍站在原地,没动,像愣住了。
楚扶昀坐下来,看她定住了似的还立在那儿,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暮兮晚喃喃道。
楚扶昀眉心一拢:“什么?”
暮兮晚沉默了一下,连带着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似的,她慢慢地抬起眸,迎上楚扶昀的目光。
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
暮兮晚低声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那扇窗棂容易被吹开?”
来到请花关后,你明明一直留在军营里,从没有一次涉足过馆驿。
你怎么知道,夜里的风会吹开那扇窗棂?
这回,轮到楚扶昀说不出话了。
他的目光渐渐深了下去,暮兮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别开视线。
“没事了。”她敛眸藏起眼里那泛上来的明亮,抱着枕头重新走回了床榻,“我只是想明白了。”
我终于想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我跑了的。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回来过。
更或许,是常常回来。
这点儿微不足道旖旎心思在脑海里时现时灭,有一小簇欢喜的情绪冒出来,但是,又绝不肯让他瞧出来。
她忍不住想,他或许,真的有一点点喜欢她。
不肯再细想下去,是怕自己太自以为是。
也不肯多问,是怕这份欢喜落空。
但哪怕他对她喜欢只有一点点,她其实也很开心了。
暮兮晚就这样时而雀跃欢喜,时而小心翼翼,像藏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藏着藏着,就在一枕夜色中草草睡去了。
可屋内的另一人,却心烦意乱。
楚扶昀彻底没那个注意力专心处理军务了,他心头掠过一丝很隐晦的念头,暮兮晚睡前的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像定身法术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她想明白什么了?此前,又是有什么是没想明白的?
夜里风大了,声音扑着窗棂,混乱的,让他再没了任何冷静思考的余地。
他干脆熄灯起身,穿过屏风和纱幔,走到床沿处,在她身边轻轻坐下了。
暮兮晚对他没有任何防备,在他身边睡得很稳很沉。
楚扶昀伸出手,慢慢拂上了她的眉眼,指腹沿着脸颊一路向下,在她唇畔停下了。
热的。
有温度。
再也不是半实半虚,轻飘飘一吹就散的魂体模样。
或许是察觉了身边的温度,睡梦中暮兮晚动了动,挨着他的脸颊一转,柔软的唇峰从他指尖扫过去,溜走了。
楚扶昀轻蹙的眉心又深了几分,像不满似的,他的指尖再次挨上去,拢住她的脸颊,试图想将扳她回来面对着自己。
暮兮晚纹丝不动。
在梦里倔起来,那副不肯服输的态度,就和平日里同他赌气的时候,一模一样。
楚扶昀冷笑一声,恼了。
他伸手,不由分说的将人往怀里一抱。
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挽过她腰身,将人彻彻底底拥在臂弯里,随后,他一侧身,也上了床塌。
这一抱,声势浩大又沉静安宁。
他的气息完完全全拢着她,暮兮晚似乎挺习惯这个姿势,没再反抗,只是潜意识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睡得更深了。
楚扶昀沉沉的叹了一气。
他对自己逾矩的行为不仅毫无悔意,倒是心安理得。
反正以前在白洲,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
又不是没像这样抱过。
……
中洲,半灯城外。
夜静三更,黝黑如墨。
沉沉昏昏的云中停着一架九光宝盖的八景鸾舆,在这仙舆中重重帘帐下,正端坐着一位饮茶看书的檀衣仙人。
他气质清贵,恰如瑶林玉树。
这位便是有着当今世间“千洲第一公子”美称的仙神真君,袁涣轩。
仲容跪在云中,舒身参拜:“公子。”
袁涣轩眉宇微拢,声音淡漠:“见到她了?”
仲容斟酌了须臾,回禀道:“少宫主说,想亲自见您一面。”
坐在舆中的仙人静了良久,忽然泯然一笑,他声音温柔,所以连笑起来也显得格外亲和有礼。
袁涣轩笑道:“知道了,我去半灯城见她。”
仲容咬了咬唇,又担忧地说了一句:“禀公子,少宫主似乎并不打算离开白帝身边。”
袁涣轩神情没变,只是指节微微攥紧了,道:“她会回来的。”
仲容不理解:“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他自己担忧的要死,只觉得少宫主简直是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
“你以为百年前千洲与白洲之间的联姻,别有用心的只有方外宫吗?”
袁涣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人困扰的旧事,揉了揉眉心,叹道。
“楚扶昀与她成婚前素未谋面,你猜楚扶昀那般凉薄冷情的一个人,凭什么应了这桩姻缘?”
仲容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他也确实一直想不通其间缘故,若说少宫主当年肯嫁,是因为方外宫的祖师们下令逼她。
那楚扶昀呢?
白洲的那群家伙可不敢逼他啊,这桩姻缘若无楚扶昀点头,是万万结不成的。
“这也是我一直让你带她回来的缘故。”
袁涣轩声音温和,十分有耐心地慢慢解释。
仲容听得心头一惊。
袁涣轩笑道:“楚扶昀与她的结姻从来就不纯粹,据我后来所知,楚扶昀留她在身边,其真
正的目的是……”
“因为在当年,白洲同样也想要了少宫主的命啊。”
“你猜猜,当阿晚知道了这一切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