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花关一役后,暮兮晚辞别了虞辞,与楚扶昀一行人前往半灯城。
抵达半灯城时,夕照沉西。
“阿晚姑娘——!我们到了!”
暮兮晚坐在仙车上,听见神农岐在外唤她。
她撩开车帘,只见仙车已经进了半灯城,此刻正停在一座溪绕亭台,花环楼阁的仙府阆苑前。
“这是你们在半灯城置办的落脚宅邸?”暮兮晚跳下车,颇感好奇地观看着周围环境。
神农岐招呼着仙侍收拾细软行囊,道:“嗯,将军说我们大概要在半灯城落脚好一阵子。”
楚扶昀另有军务要忙,故而与他们不同行。
神农岐看着半灯城的熙攘街巷,挺遗憾:“东洲都主真是好大方,这样一座城说不要就不要了。”
半灯城是中洲的一座古城,虞雍身死,而虞辞的意思是,半灯城依旧隶属中洲,由辰天阁阁主管辖,在各方王权圣府中保持中立。
暮兮晚道:“半灯城虽是这世间锦绣之地,却也是块烫手山芋,别说虞辞了,哪一方势力都没法彻底吞并它。”
神农岐好奇:“此话怎讲?”
暮兮晚道:“半灯城中有一座楼,又叫‘仙彩楼’,有三十三层高,被誉为‘天下第一楼’,每一届轰动十洲的万仙来朝大会就在此楼举办。”
“故而半灯城也是一座常年有各方势力盘踞的仙家地界,虞辞即便收了此城,也没法长久镇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倒不如不要。”
神农岐对此很有发言权。
因为他曾在万仙来朝大会造过反。
万仙来朝大会是每隔十年会在半灯城仙彩楼举办的一场仙家胜会,由百仙庭主持,于中秋之际邀请三圣府;十八教派;三百六十五位大仙;以及各宫各殿大小道官相聚于此。
这世间没有比“万仙来朝”更风光无量胜会了。
暮兮晚还活着的时候,她每逢参加此会,必会成为这万仙来朝大会上鼎鼎瞩目的仙魁。
唯独有一次出了点儿意外——彼时神农岐尚是从北落山神农一族出来的愣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这大会高高在上的气派颇为不屑,闯进去闹了个天翻地覆。
害得暮兮晚差点儿没能拿下那届大会的仙魁。
后来暮兮晚用计将这毛头小子捉回了白洲,毛头小子被楚扶昀揍了一顿。
……
“咳咳,阿晚姑娘,我们再去这仙彩楼转转呗。”神农岐至今仍觉得自己当年英姿十分光彩,多年后再来此城,不由得想故地重游一番。
暮兮晚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仙彩楼确实很好玩,她喜欢欣欣向荣花团锦簇的天地世间,总觉得只有人生尽欢,才不枉在世走一遭。
两人一拍即合,一头扎进半灯城这灯火辉煌的尘寰喧嚣。
茶坊酒肆繁华,米市油坊热闹。临近仙彩楼时却忽闻前方有喧哗,暮兮晚挤进人群一瞧,只见一名锦衣管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狼狈凄惨,一派可怜。
打听半天,才知这管事原是仙彩楼里的人,负责打理仙彩楼一二层的一处楼中楼。
仙彩楼一二层楼有个小绣楼,平日里若有个公子王侯,豪富人家想要嫁女择婿,有时便会携女来此“一身喜服抛绣球”。
然而最近楼中彩楼却出了古怪,但凡有姑娘家来抛绣球,定然会遇上绣球损坏,或是妖风作祟……
总之!必然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失败。
这些古怪非鬼力乱神为之,因此仙彩楼认定是这管事搞鬼,要将他驱逐出楼!
暮兮晚听罢,笑了:“这好办,既不是你搞鬼,那你寻个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人,扮作佳人小姐,穿着一身喜服去这楼上抛绣球引幕后之人出来不就成了?”
管事哭丧着脸,道:“不成!不成!事关姑娘家大事!我哪里能寻得既有神通,又不在乎这些凡尘俗礼的良善好心仙子来帮我这忙呢……?”
暮兮晚陷入沉默,似乎也在思考。
神农岐转眸看向她,也陷入了沉默。
暮兮晚回看过去,一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
一个时辰后。
暮兮晚挂着簪着花钗珠翠的从彩楼屏风后丁零当啷地走了出来,叹道:“我好久没穿过喜服了,怎样?神农岐你看看可还凑合?”
神农岐和管事双双探头一看,一瞬间连倒吸一口气,神情完完全全怔住了。
眼前的姑娘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一身红绿婚服衬得她像一簇明亮的火光,熠熠生辉。
好看的,令人一眼难忘。
神农岐平日里见惯了她肆意潇洒的模样,如今见她如此打扮,整个人都傻了。
想夸,但绞尽脑汁憋不出一个配得上她的赞美。
暮兮晚还在认认真真整理着自己头上的花钗,见他呆了,不由得笑了:“啊,忘了你没见过我上一次穿喜服。”
她指的,是千洲与白洲的联姻。
神农岐六神无主,连说话都糊涂了:“将军有没有见过你这般……呸,不对他就是上一次你穿喜服的新郎官!”
他来白洲来的晚,没见过暮兮晚与楚扶昀的成婚,只是听其他太仙谈起过,说这场在白洲的仙姻结婚,竟比万仙来朝大会还要再盛大三分。
至于有多盛大,究竟又是个什么样,他想象不出来。
暮兮晚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缀花的大红绣球,眉开眼笑,道:“神农小公子,你这位白面小书生要不要来接姐姐的绣球呀?”
神农岐瞬间冒了冷汗,吓得当即后退一步,大喊道:“你别!男女授受不亲!少宫主您说话斟酌斟酌!”
他慌的,甚至用上敬称了。
谢天谢地将军不在!
不然他十条小命都不够用的!
暮兮晚强调:“可我已经离婚了呀,现在单身。”
对月婚帖都被袁涣轩烧了,她是个自由的少宫主。
神农岐大惊失色,他再次感慨——谢天谢地!将军不在!
一旁的管事见一切打点儿妥当,忙不迭再三叩谢,让侍女领着暮兮晚前往将要抛绣球的二层彩楼上。
仙彩楼中人头攒动,他们这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却见有一队武将模样的仙神们从回廊的另一端经过。
“回禀将军,问过了,那位问卜窥命的辰天阁阁主近日就在仙彩楼,他将坐镇主持这一届的万仙来朝大会,我们何时……?”
说话的,正是楚扶昀与他麾下的几位太仙。
这太仙话未说完,只见楚扶昀将将停住了脚步。
太仙道:“将军,怎么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方才似乎隐约听见了暮兮晚的声音?
错觉?
“无事。”想来是听岔了,楚扶昀压下心里的念头,继续与下属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
一钩月明清露冷,万点星光。
用来抛球择夫的小绣楼是个半露天设计,顶上有月,下方临街,远处能看得城中一盏盏花灯,近处则是热热闹闹的挤满长街的人群。
方才这管事的哭闹本就引了好一阵长街热闹,眼下更是挤的水泄不通,人挤人人踩人探头探脑的瞧着彩楼上走出来的姑娘。
暮兮晚掩面持球走到楼边高台上,惊起一阵人潮呼喊。
“这是谁家的仙子!莫不是天仙下凡了么!”
“让让让让,让我站前面点儿!”
“仙子姐姐看看我!虽然我也是姑娘家,但拜托姐姐性别不要卡那么死!”
神农岐和管事则站在高台的角落里——神农岐已经大汗淋漓了。
“少宫主。”他曾觉得自己是个敢惹天惹地的胆大性子,但现在,他觉得他嚣张了,“我觉得这样很危险,要是被将军……”
跟少宫主比起来!他的那点儿胆色算什么啊!
暮兮晚瞥了他一眼,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不说,我不说
,谁知道?”
神农岐伸手左右上下指来指去,反驳道:“这满街人!这管事!都知道!将军要问起来……”
暮兮晚歪歪头:“我们也装作很惊讶不就好啦。”
神农岐目瞪口呆。
对,难不成要跟将军说——哎呀,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宫主莫名其妙就穿上了婚服,少宫主莫名其妙就拿着绣球,现在少宫主莫名其妙马上就要新择夫婿了!
神农岐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暮兮晚没有彩楼抛绣球的经历,如今头一遭体验,显然也十分新鲜,她先是将绣球在手里抛了抛,然后又看了看楼下满街的公子姑娘。
她在楼上迟疑着,左走走,右走走。
随着她的一步一行,长街下的众人的心也不自觉跟随着她的步伐一牵一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暮兮晚估摸了一会儿时间,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很狡黠的笑。
然后,她将手中绣球信手一抛——
“哇哦——!”满街人群跃跃欲试,恨不得跳起来抢了!
……
“诶?”“谁?谁接到了?”“不不不你们看那绣球……!”
所有人一愣。
暮兮晚也愣住了。
只见那绣球呈一弧线飞出去,可飞到半空,却堪堪止住了!
因为忽然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妖风,于空中截停了绣球。
紧接着,着绣球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又飘飘荡荡的飞回了暮兮晚怀中。
满街人群失落的长叹一声。
管事见状,哭丧着脸道:“对,就是这样,和前几次一模一样的情况……”
怎么回事?
暮兮晚抱着绣球也有些莫名,她方才没有感受到任何法术波动,究竟是谁搞鬼?
“神农岐,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止风的符箓?”她问道。
神农岐在身上到处翻了一阵,摇摇头:“没带,管事,你这里有没有朱砂黄纸?我们现画一个。”
管事说有,忙不迭去转身去取。
暮兮晚抱着绣球同神农岐回到楼内屏风后,神农岐坐在桌上画符——他是太仙品阶的仙人,若想让他画的符箓失效,非太仙以上的仙神不能为之。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将军发现我们……”神农岐一边画符,一边做贼心虚。
暮兮晚很笃定:“不可能,驱使那道风的灵气并不出自楚扶昀之手,再说楚扶昀还不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搞鬼,他要管我们一定是直接光明正大的出现……你画好了吗?”
“画好了。”神农岐将符贴在她的绣球上,两人再次转身走向屏风外。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长街鸦雀无声。
怎么了?
神农岐好奇的走出去一看,脸色白了。
暮兮晚一瞧,怔住了。
长街上依旧人头攒动,可是,谁也不敢吭声,个个像鹌鹑一般低眉顺眼,老实的连气儿也不敢瞎喘。
乌泱泱的人群中央正站着一个身长玉立,身着苍黄仙衣的天神人物。
他很高,气质又出众,此时此刻站在人群中显得非常鹤立鸡群,让人完全没法忽略。
楚扶昀:“……”
他抱臂而立,似笑非笑。
暮兮晚:“……”
神农岐:“……”
楚扶昀望着他们,冷笑一声。
神农岐吓傻了,连声音都哆嗦了:“少宫主,此前咱们是怎么商量的来着?”
暮兮晚很镇定:“你不说,我不说,将军一问……”
神农岐崩溃:“将军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楚扶昀打量着这两人,确切而言,是打量着暮兮晚——显然是想看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他方才在仙彩楼中正与下属议事,但今夜不知为何,紧邻仙彩楼的繁华大街格外喧哗,吵闹。
太吵了,吵到他不得不派下属去看看怎么回事。
下属回禀:“将军,您夫人抛绣球捉新夫婿去了。”
楚扶昀:“……”
暮兮晚此时此刻也略感慌张,因为她感觉楚扶昀那阴沉的表情,简直明明白白写满了——“除了我你还敢将绣球抛给谁?”
她才不要将绣球抛给他!
她都跟他结过婚了!抛给他,简直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双方僵持了良久,终于,暮兮晚深深呼出一口气,威胁道。
“楚扶昀,你不准干涉我抛绣球的自由!”
楚扶昀微微颔首,神情非常泰然自若。
暮兮晚不敢抛绣球了,她很肯定,不管这球用什么方式抛出去,一定都会落到楚扶昀手中。
她看了旁边一脸惊恐的神农岐,将绣球递过去:“这球你抛。”
神农岐头摇拨浪鼓:“我还是有点儿智商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送死。”
暮兮晚很无语。
她抱着绣球再次转身回了楼内屏风后,将绣球上贴的防风符通通拆了个干净——这点儿符对楚扶昀有什么用!
长街上的人都被他吓成那样了!
那个每次在幕后捣乱的小贼也肯定被楚扶昀吓跑了!
她的一身喜服都白穿了!
迟疑了略一炷香后,暮兮晚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次抱起绣球向外走去,她想好了,这球待会儿她抛给谁都不抛给楚扶昀——反正又不是真嫁人。
可这一次,当她再次绕过屏风走到楼外高台上时,彻底傻眼了。
方才还满满当当,摩肩接踵,人挤人挤的水泄不通的宽广大街竟顷刻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除了楚扶昀。
只见不知何时,有仙侍为他搬来了一张太师椅,一桌案,案上甚至还奉了茶。
暮兮晚看呆了。
楚扶昀这是个什么意思?
仙侍见暮兮晚怔住发呆,忙来到她身边笑盈盈的解释道。
“将军吩咐了,说是要保证少宫主的抛绣球自由。”
暮兮晚依旧处于震惊中:“所,所以呢?”
仙侍道:“所以为了不扰少宫主抛绣球的雅兴。”
“将军特意清场了。”
暮兮晚:“……”
她再次不可置信的向楼下长街上看去——除了楚扶昀再没有任何人了!甚至连只动物都没有!
“你抛你的。”
楚扶昀看似百无聊赖的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目光波澜不惊。
“我就看看。”
他说的风轻云淡。
第22章 仙彩楼绣球结良缘所以姑娘嫁我么?……
谁家抛绣球是要提前清场的啊!
暮兮晚很肯定,楚扶昀就是故意的,捉弄她也好,和她对着干也好,总之,他绝对没安好心。
她抱着绣球抛也不是,不抛也不是,迟疑许久,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出一副高傲姿态。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对如意郎君的要求很高。”
她装出一副与他不熟的模样,煞有介事的说着话,仿佛她当真就是闺阁小姐,而楼下的,则是与她从未谋面过的翩翩公子。
楚扶昀放下茶杯,眉目有了点儿笑意,他抬头看着站在绣楼上的姑娘,竟然难得配合的接话道。
“姑娘请说。”
两人间又静了一会儿,月色撩人,又亮又皎洁,撒下一地清辉。
须臾,暮兮晚弯了弯唇角,道:“我想择的良人,必得家世清白,高堂慈善,六亲和睦。”
楚扶昀眉梢微微蹙起,等了片刻,轻声开口了。
“我生来孑然一人,无父母,无血亲,唯有一位已经故去的恩师。”
他的声音裹挟在风里,一荡,在她耳畔漾开了。
暮兮晚知道这些事,她在白洲时就听人谈起过,楚扶昀没有任何血亲,不过转念一想,都求道问仙了,大部分仙神不沾俗尘倒也是寻常事。
但唯独,她不知道他原来是有一位恩师的。
暮兮晚压着心里明灭的念头,呼出一口气,好看的眸子又弯了弯,道:“可我也出身高门显赫,嗯……公子若娶我,以何为聘呢?”
楚扶昀笑道:“白洲十万里山河,皆可为聘。”
暮兮晚追问道:“公子既说江山为聘,那我要白洲的帝主之位,公子可给吗?”
楚扶昀道:“有何不可。”
暮兮晚乐了,她没想到自己一时戏瘾发作,看了话本后信口拈来的荒唐话,楚扶昀居然如此配合。
楚扶昀又笑了一
下,道:“所以姑娘嫁么?”
暮兮晚坚决:“不嫁。”
楚扶昀皱了皱眉,道:“为何?”
“因为我想择的良人,必得人品贵重,洁身自好……”暮兮晚眼波流转,笑得像是恶作剧得逞了,“可这天地间谁不知楚公子曾经结过婚。”
“我才不要结过婚的郎君。”
万万没想到这一点要求的楚扶昀:“……”
他被她气笑了。
敢不敢将话说全呢?他确实结了婚,他的姻缘对象是谁她不知道么?
“但姑娘今日身着喜服于绣楼上,我路过观之,自是一见钟情。”楚扶昀忍着一笑,微微抬颌,悠悠道,“姑娘的绣球除了我,也没人可接了。”
暮兮晚抿了抿唇,没有立时说话。
都怪他!
她有点儿恼,都因为楚扶昀,在绣楼捣乱的小贼肯定早就跑了,眼下胡闹了这一通,似乎这绣球不抛给他,已经没法收场了。
算了,认栽了。
楚扶昀依旧似笑非笑坐在太师椅上的看着她,暮兮晚越看越生气,决定直接将绣球砸他脸上,以作报复。
她抬起手,蓄势待发地将绣球瞄准了楚扶昀好看英俊的脸,然后,狠狠掷出!
“咻——”
万籁俱寂,然后,不光是暮兮晚,在场诸人都傻眼了。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就在楚扶昀即将捻诀接住绣球的的前一刹,有一阵红色的风吹来,从他面前虎口夺食般的叼走了那绣球。
又快又准,谁也防不胜防。
暮兮晚:“?”
神农岐:“?”
楚扶昀:“……”
是的,叼走。
因为截胡绣球的,不是什么捣乱的小贼,而是一只红色的仙鸟。
只见这仙鸟喙衔绣球,一个轻跃转身后随即落在空旷处,周身光华流转,化作一位黑发红衣,浑身赤羽红结的垂髫小丫头。
它模样乖巧伶俐,宜喜宜嗔。
“好耶!我接到啦!”
话音刚落,它就感到有一阵非常,非常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
转眸一看,正是坐在太师椅上的楚扶昀,他望过来,神色沉到了极点。
“原,原来小晚是给白帝抛绣球啊……早说嘛……”红衣丫头吞咽一下,蹑手蹑脚举起绣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茶案上,还往楚扶昀的方向推了推,“还,还你……”
楚扶昀的神色还是没半点儿好转。
神农岐看着这丫头有点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它就是这几日在幕后捣乱的鸟妖?”
红衣丫头一听就怒了,反驳大骂道:“笨!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毛头小子!”
它整了整羽衣,压下怒火潇洒作揖,重新自报家门。
“我乃神兽红鸾,为三十三重天上的红鸾星临世下凡,主人间婚姻喜事。”
暮兮晚一怔,她翻过高台上的护栏直接一跃而下,看着它露出了一个长长的笑容:“好久不见呀,红鸾。”
她认识红鸾。
红鸾曾是栖息在千洲的神兽,她在方外宫拜师学艺后认识了它,年少轻狂时,她曾与红鸾一起干过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
譬如东洲的木岁树就是她派红鸾去浇焉的。
只是后来她嫁去了白洲,红鸾没有与她同行,而是回归天地自然,隐入红尘。
谁成想今日……竟在半灯城再次见到了它。
“小晚好久不见!”红鸾很开心,它一个轻跳就扑进了暮兮晚怀里,“你怎么来半灯城啦?是受邀来参加这一届万仙来朝大会的吗?”
它话很多很密,喋喋不休说得没完没了。
“红鸾星。”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红鸾冷不丁吓了一跳,它循声一看,原是楚扶昀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寒凉的看着它抱着暮兮晚的手。
“拦人绣球,还抱着别人家的新娘不松,这是你该干的事?”
红鸾悻悻的松了手,嘟囔道:“小气。”
在暮兮晚的再三盘问下,红鸾承认最近的绣楼搞鬼确实是它所为——它为红鸾星下凡,能感知出人与人之间的姻缘际会,若是绣楼下有姑娘家未来的良人,它便会让绣球顺顺利利抛出。
若没有,它便会施法悄悄阻挠这桩以绣球结的孽缘。
楚扶昀听了这番解释后,脸色更难看了。
毕竟暮兮晚抛出来的绣球,也确实没落在他手上。
“谁让你像个强盗似的清场了。”红鸾略感心虚,道,“哪有人娶亲这么巧取豪夺的啊……”
楚扶昀眉心皱了又皱,他冷着神情刚想说话,就有一下属匆匆来禀。
“将军。”
“辰天阁阁主眼下正在仙彩楼观星台上等您。”
楚扶昀收了目光微微颔首,又朝着暮兮晚望了一眼。
暮兮晚道:“你去忙,我与红鸾一道回去就可以。”
她身上还穿着喜服,红的,像一抹怎么也不肯静下来的火焰,楚扶昀的目光在她点了粉黛的面容上停了一瞬,眉心低了低,没有说话。
她还在和红鸾叙旧,面对他,也没多说一句留下他的话。
楚扶昀心里有些烦闷,他没让这点情绪显露,只是带着下属离开了绣楼,顺便还带走了神农岐。
待楚扶昀一走,红鸾呼出一口气,它从怀中寻出了一封信,交到暮兮晚手中。
“我在半灯城时遇见了仲容,他托我将这封信带给你。”
暮兮晚有点诧异,她接过信拆开一看——信上说,千洲公子已至半灯城,希望于今夜邀她于半灯城的湖中画舫里一叙。
红鸾道:“我从不强作世间姻缘,但你若要去见他,出了什么事都有我庇护你。”
暮兮晚心绪很不平,她不太确定去见袁涣轩这个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跟师兄没什么好说的,就算袁涣轩不是有意杀她,可当年的那场火,若不是她暗自留了后手,那她必然早已魂飞魄散,什么也保不住。
但这位温文尔雅的千洲公子曾经真的对她很好,有时候,说不失望不心伤,是假的。
另一方面,她也想要一个解释。
方外宫将她送去白洲的时候,只下了“杀死楚扶昀”这一道法旨,便没有再告诉她别的消息了。
千洲到底为何想要楚扶昀的命?单纯的仙家教派斗争?
不,不可能。
暮兮晚到底在方外宫生活了近百年,很清楚钱权名利上的人情世故,若是仅仅“觊觎白洲”这一理由,还不足以让他们将他们的少宫主拱手相让。
这其间,必然有点儿别的缘故。
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就只能当面去问一问了。
……
仙彩楼一边临街,一边临水,百里湖泊烟波浩渺,星罗棋布的点着几座仙家画舫,果真热闹繁华。
暮兮晚换下喜服后带着信刚一涉足于此,便被仙侍请上了一座三层高阁的画舫,仔细一问,才知整座湖面近日都被千洲公子包了下来。
走进去时,船中处处玲珑剔透,朱栏玉砌。只见一位面如冠玉,笑如朗月的檀衣公子坐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如楚扶昀一般的苍凉兵戈之气,唯有温和从容的气度。
听见有人款款走来,他抬头,眉眼俱笑,仿佛他与她之间一如从前。
她的脚步声,他一辈子都不会认错。
“师妹,别来无恙。”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她停住,在一地锦缎上站定了,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一个称呼。
“师兄。”
除开死了的十二年,除开嫁与楚扶昀的百年。
她生命中余下的时光,都是在方外宫与这位师兄度过的。
方外宫的清规戒律很多,多到几乎死气沉沉,自从她的老师死后,她每天要守仙门三千八百条清规戒律,违背一次,就挨一次惩械,日子久了,她身上留下了永远没法褪去的疤。
受伤了,基本都是袁涣轩在为她备药。
她在世
人眼里肆意潇洒,明媚灿烂,可同时,她也生活在仿佛吃人一样的地方。
“师兄,十二年不见了。”她轻声说道。
听见她还像以前那样唤他师兄,袁涣轩唇角漾开一笑,温柔好看。
“师妹,我来接你回家。”
暮兮晚摇摇头,道:“那儿不算我的家。”
袁涣轩目光淡了下去,道:“不要任性,我明白你还在生我的气。”
暮兮晚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
我只是有点儿难过。
你说当年的大火是场误会,可十二年了,你都没有查清那场火到底是何人动的手脚。
“我在世间飘荡十二载,你是不是,也从没试图寻过我?”她尽量稳着声音,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
袁涣轩叹了一口气,道:“幽冥居于极北生死之地,方外宫居南方,离那儿实在太过遥远,千洲需要有人主持坐镇,我没有办法一遍又一遍的跑去幽冥。”
“但我曾派出过不少人手,我不是没有翻天覆地的寻你,却全都一无所获。”
暮兮晚低着眸子,说实话,袁涣轩除了默许将她送去白洲结姻,与十二年前失手杀了她以外,他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可偏偏就是这两件事,伤透了她的心。
她很想愤怒的冲上去将他揍一顿,或者,痛痛快快骂他一番,然后甩袖转身而去。
正因为彻底伤了心,所以就连愤怒的情绪也没了。
但她还有事要问个清楚。
袁涣轩见她犹豫,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你与楚扶昀的红鸾契已然没了,还留在他那里做什么?”
暮兮晚纠正:“我死了。”
“我会为你重寻塑身的法宝,你不必担心。”袁涣轩面色不改,在他看来,方外宫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奇珍异宝,只要能救她,什么都无所谓。
暮兮晚抿了抿唇,没吭声。
袁涣轩又道:“只要你回来,你仍是千洲的少宫主,只要回来,你就可以像从前那样随意自在。”
“你不是对与楚扶昀的婚事万般不情愿吗?当年祖师们用了多少法子逼你,不记得了?”
暮兮晚蓦地一滞。
她当年,确实很厌恶这一桩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强作姻缘。
在结姻前她压根就不认识楚扶昀,被逼得嫁给一个毫无交集的陌路之人,任谁也不会情愿。
“楚扶昀并非善类,你瞧,你帮着他轻松赢了请花关一役,我眼下却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可倘若身份调换呢?”
袁涣轩替自己,也替她各斟了一杯茶,慢慢道。
“倘若你的立场偏帮于我,他那样凉薄的人,还会对你有半分好颜色吗?”
暮兮晚没有坐下,也没有喝茶,她只是缓缓呼出一口气,提了一个问题。
“方外宫的祖师们,为何想要楚扶昀的命?”
她记得这个法旨。
是方外宫当年逼的她接下的一桩命令。
“从何处说起呢。”
袁涣轩笑了笑,仿佛暮兮晚的提问正中他的下怀,他抿了一口茶,一字一句道。
“就先从楚扶昀的真实身份开始说起好了。”
暮兮晚微微一怔。
袁涣轩见状,满意地笑了。
“你果然不知道。”
“我想,他一直骗着你,对么。”
第23章 仙彩楼绣球结良缘完全没法拒绝她。……
仙彩楼的第三十三层,是一座观星台。
少顷间,从里面走出一个仙童,躬身拜道:“白帝,神农公子,我家阁主才将问卜观星完毕,教我出来接待二位进去。”
楚扶昀颔首,随这仙童进去,神农岐亦是端肃恭敬,跟随其后。
观星台穹顶星空,银河现影,四面挂灯,点点烛灯昏昏沉沉,有着不少身着卦象道袍的卜者在私下忙碌着,呈现出一派瑰奇之象。
“乖乖嘞……”神农岐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我以前在师门时听祖宗奶奶提起过辰天阁,说这里神乎其神,诶将军,咱们能在这儿问清楚救回少宫主的宝物都在何处吗?”
楚扶昀没答,领路的仙童却笑道:“神农公子莫担忧,我们阁主六爻熟谙,八卦精通,你们既是由虞辞殿下引荐而来,我想,阁主应当不会有所为难。”
走了片刻,只见台上最高处的天文浑象器前,立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四周悬浮的星光映着他丰神俊雅的面容。
“在下辰天阁阁主,封敛。”
他请仙童为他们上坐献茶,声音温沉,可在这暖热的日子里,他却仍披一身鹤氅冬裘。神农岐一眼就看出来,此人身负不治之症。
“我乃凡夫俗子,却妄想窥命问命,逆天而行,合该多病多殃。”
封敛笑了笑,自然而然为神农岐解了惑。
随后,他望向同样端坐在此的楚扶昀,微微倾身一拜。
“见过长明星君。”
楚扶昀掀了掀眼帘,他平静地看着封敛,目光波澜不惊。
神农岐却听傻了眼:“辰天阁主,您,您唤将军什么?”
封敛在从楚扶昀目光中得了许可后,笑道:“神农小公子可知晓‘五曜星’?”
神农岐摇摇头。
封敛又道:“那神农小公子可知晓何为‘自天下凡’?”
神农岐还是摇摇头。
封敛:“……”
封敛深深呼出一口气,神情从原来的平静,演变成了学堂夫子一般恨铁不成钢,仿佛在说——“你在神农一族到底有没有好好修行!听了就忘!书都白读了吗!”
神农岐忽然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心虚——听学时面对夫子提问答不上来的那种心虚。
封敛勉强维持住气度,镇定道:“没关系,我还是从头开始解释。”
“在此世,人仙妖鬼的六道界限并不分明,而是共存共生。万物生来有灵,山川草木,日月星辰皆可化形而生,譬如春有春神,火有火祖,同样,三十三重天上亦有二十八星宿。”
“它们悬于高天之上,本来并无自我意识。”
因为身体不好,封敛的一字一句都说的很慢。
“可总有星辰受到凡间的影响后会苏醒下凡,譬如红鸾星,它化作一只神兽,主管着人间婚姻喜事。”
“在这些无穷无量的星辰中,却存在着最特殊,最重要的五位,亦被称为‘五曜星’。”
“它们身处五行,分别唤作木岁、镇星、辰星、荧惑以及……”
封敛看向楚扶昀,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长明。”
神农岐目瞪口呆,语无伦次:“所,所以将军他是……”
封敛语气很平淡:“五星生来负责值守世间,木岁主福庆,保佑人们逢凶化吉;荧惑主灾祸,带来灾厄苦难;辰星主解厄,以让疾病不生……”
“长明现世,则控制着天下的兵戈。”
“二百多年前,天下曾因为邪祟、凶兽祸世,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镇厄之战’,人类后来竭尽全力镇压凶煞,但这一动荡却太过毁天灭地,引得五曜星纷纷苏醒下凡。”
“辰天阁主。”楚扶昀不动声色的打断了封敛的话,眉目如刀,“这不是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
封敛微笑:“不,这恰恰是你们所要寻的东西。”
“少宫主身体由木岁花塑就,但仅靠这一朵花,保不了她平安。”
神农岐又问:“若寻不得剩下的宝物会怎样?”
封敛道:“幽冥没有引她入轮回,说明生死簿上并无她的命数,一旦时日久了,她必将魂飞魄散,没有第二个下场。”
神农岐背上冒冷汗。
楚扶昀的眸色抬了抬,示意封敛继续。
封敛道:“她的双目需要以辰星秋水重新点亮,否则她迟早会失明,而据我所知,辰星与荧惑,都在方外宫的人手中。”
神农岐拍案而起,大惊道:“那他们怎么可能白白交出来啊!岂不是只能靠抢?”
话说到这儿,他自知失态,忙规规矩矩重新坐好。
他也忽然对东洲都主更加感激涕零——虞辞当真心怀慈悲,肯将木岁割爱救人。
“木岁塑身,辰星明目……”神农岐认真盘点着起死回生需要的宝物,困惑道,“那仙骨呢?少宫主的
仙骨怎么办?”
封敛道:“杀祸之精,长明。”
神农岐傻了,他有点儿不理解这个意思。
“所,所以是要用将军的……”
封敛道:“命。”
他一语定音。
楚扶昀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惊诧。
……
与此同时,湖中画舫。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楚扶昀为长明下凡?”
暮兮晚站在袁涣轩面前,听完了他的讲述,皱了皱眉心。
“是,不过并不完全准确。”袁涣轩慢条斯理的喝着茶,不紧不慢道,“因为长明苏醒下凡时,出了变故。”
暮兮晚蹙眉,没来由的,她忽然想起了楚扶昀魂魄不稳一事。
袁涣轩道:“长明星不知因何一分为二,其中一半落入白洲,另一半则不知所踪。”
“准确而言,楚扶昀是一半的长明星下凡。”
“不过这并不影响楚扶昀主天下兵戈,这也是他从未有过败仗的原因,一兵一卒都不过是他随意控制的棋子罢了。”
暮兮晚终于想明白了楚扶昀魂魄不稳的缘由——有另一半长明星不知去了哪儿。
她摇摇头,问道:“但这和方外宫想要他的命有何干系?”
袁涣轩放下茶盏,抬眸,正色道:“因为长明星既是将星,亦是杀星。”
暮兮晚压着不平的心绪,质疑道:“可这么久了,他一直镇守天下。”
她记得,在镇厄之战结束后,仙门百家曾群龙无首,为争权夺利杀了个头破血流,兵戈四起。
是楚扶昀于金戈铁马中沐光而来,以短短百年平内乱、定八方,硬生生逼出了一个世间太平!
他镇压着天下所有的杀伐,暴戾,不公,一生仅为此而活。
袁涣轩笑道:“若他心血来潮,不干了呢?”
暮兮晚没明白:“什么?”
袁涣轩道:“楚扶昀随手就能翻云覆雨,若有朝一日,他起了吞并千洲之心,怎么办?”
“如今天下三分,三圣府之间仍有冲突,你拿什么保证,长明肯甘居一隅?永不侵犯?”
“若他真想吞并千洲,我们拦不住他。”
“所以,不管是为了方外宫还是为了这天下,他都不能活着。”
暮兮晚如遭雷殛。
她万万没有想到,方外宫想要楚扶昀的命,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况且,对五曜星而言,‘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去。”袁涣轩不紧不慢地同她分析者其间利害,“正如你在东洲见过的木岁树一样,木岁陨落后只是回归了三十三重天。”
“‘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永恒的沉睡。”
袁涣轩微笑:“你瞧,方外宫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罪大恶极,对不对?让你杀了楚扶昀,也并非出于一己私欲。”
暮兮晚有点儿不知所措。
“师妹的好奇心,得到答案了吗?”袁涣轩柔和一笑,一字一句都如玉般温润,轻声道,“随我回宫,好不好?”
暮兮晚的脚步仍然停在原地,没动。
袁涣轩忽然有些疲惫,眉心沉了沉,但温柔的神情还挂在脸上,没有变。
倔,太倔了。
明明已经将局势跟她说的这样清晰了,她还在犹豫。
她到底在迟疑什么?
“我保证,十二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袁涣轩微微扯了扯嘴角,尽量心平气和,“我是你师兄,这么多年,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吗?”
他从没这样放低姿态去对人说话,他甚至可以不介意她与楚扶昀的过往,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
他与她在方外宫的日子实在太好了。
袁涣轩记得,那是夏日的一个午后——
他在风和日丽的廊苑中习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结束后,方外宫的道君领着一位明艳灵动的姑娘站在大榕树下看他。
“涣轩。”道君客气道,“这是素商仙子座下的姑娘,这段时日刚刚拜入方外宫,麻烦你多多照顾。”
袁涣轩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姑娘,她好奇又探究的目光悄悄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这种探究让她看上去鲜活又温暖,像一团火,肆意自由的,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好。”于是想也没想的,袁涣轩应下了这桩托付,他笑眯眯地望向暮兮晚,笑了,“你我虽不在同一师门,但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师兄,若你愿意,将我当成你的亲师兄,也好。”
暮兮晚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她走到他身边,一笑,嗓音轻快又动听:“谢谢师兄。”
……
袁涣轩闭了闭眼,他再次看着画舫里,站在他面前的暮兮晚,声音微冷。
“师妹,你以为,我会这样让你轻易离开吗?”
画舫四周,有无数仙兵仙将严阵以待。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变,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袁涣轩闭目一叹,他抬手,霎时劈了一道法术过去。
那道法术在空中化作一条捆仙绳,宛如毒蛇一般袭向暮兮晚——他知道她如今的状态,十二年前她尚有能耐,可如今,她不可能从他手中逃掉。
暮兮晚再次后退了一步。
“咻——”
一道红光破空袭来,打断了袁涣轩的法术。
袁涣轩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千洲公子,请你住手。”
清脆稚嫩的孩童声音响起。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红衣垂髫的丫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画舫朱栏上,以羽为镖,神情警惕。
“红鸾星。”袁涣轩目光冰冷,“你何时管起这等闲事了?”
红鸾道:“保佑世人姻缘顺利美满幸福,这是我应尽之责。千洲公子,你并非小晚良人,住手。”
袁涣轩冷笑道:“若我非要强求呢?”
暮兮晚眼疾手快,转身朝着红鸾奔去。
红鸾也没犹豫,它当即化作一只仙鸟,紧紧抓住暮兮晚后用法术将她安置于自己背上,载着她转瞬间破空而出,飞离此地。
一群仙兵仙将簇拥上来,聚在画舫朱栏边,似有乘风追捕之意。
仲容从兵将中走出,作揖问道:“公子?我们……?”
这丫头这回跑了,只怕是真不会再回来了。
“不急。”袁涣轩抬手一扬,制止了这群人的动作,“我们仍有筹码。”
仲容不解:“什么?”
袁涣轩微笑:“她最敬爱的老师的遗物,在我们手中。”
“所以,她还会回来的。”
……
淡云拂乱,漫天霜月色。
楚扶昀回到在半灯城置办的仙府时,暮兮晚正和红鸾一起坐在亭院中,不知聊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
见她笑,他的唇角不自觉也扬起了。
“怎么了?”楚扶昀问道。
暮兮晚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拍了拍罗裙上沾的灰:“诶?你回来啦……?啊有件事想和你说,你稍等我一下呀……”
她脚步轻快地跑进一间厢房,在里面叮叮咚咚不知做了些什么后,拖着一个巨大的麻袋又推门出来了。
很重,她拖着有些费力,楚扶昀迟疑了一下,却没选择帮她。
楚扶昀只是抱臂站在月色下,好奇地看着她。
暮兮晚抖了抖麻袋,非常利落地从里面翻出了一堆兵器——有剑、有刀、有戟……简直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了!
楚扶昀无比惊讶。
暮兮晚站在一边,指着这满地兵器振振有词。
“你是不是能控制兵戈?”
楚扶昀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多问,却听见暮兮晚又开口了。
“我想看它们在我面前跳舞。”
“就是那种剑来!剑去!哗啦哗啦的,超酷!我馋这个很久了!”
楚扶昀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心里莫名浮起一点儿光亮,绾结纷纭的念头在脑海里明明灭灭,一时半刻,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对她解释。
可她没想听他的解释。
她只是眼睛晶晶亮,仿
佛他会的,不是什么能毁天灭地的能力,而是最寻常不过的杂耍演出。
“能不能表演一下这个,很想看,谢谢。”
她双手合十,恳求道。
楚扶昀认命般闭上了眼,又睁开,心里非常无可奈何的轻轻一叹。
完了。
完全没法拒绝啊……
第24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嗯,很喜欢呀。……
楚扶昀是长明下凡这件事,四海十洲知晓的人不多。
他没有主动对暮兮晚提过。
怎么说?
他知道,暮兮晚曾经很喜欢方外宫。
准确而言,是喜欢那里的人。她喜欢她的师兄,喜欢她的师妹,也喜欢她的师叔祖师们。
正是这些她喜欢过人,将她扯进了一场荒唐虚伪的姻缘里。
他没办法告诉她——千洲压根没有顾忌你的安危,他们为了大局,为了谋算,将你许给了长明杀星。
楚扶昀不愿揭露这个秘密,去伤了她的心。
然而今夜,暮兮晚充满期盼的站在他面前,在不动声色道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她知道了这个秘密。
红鸾告知的?
或是……她去见了某个人?
楚扶昀隐约浮起许多念头,心里有数,却不愿点破。
他眸子一扬,轻声道:“少宫主,容我提醒一句,我确实司掌天下兵戈。”
暮兮晚点点头:“嗯嗯,我知道。”
楚扶昀强调:“是兵戈。”
暮兮晚不明所以:“所以……?”
楚扶昀无奈:“不是兵器。”
暮兮晚有点儿忧愁的“啊”了一声。
“所以我看不到它们跳舞了吗……?”她眉心不自觉微微皱起,失落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再多看两眼。
楚扶昀尽力隐着唇角的笑,低沉的嗓音在他喉间滚过。
“可以,但不仅仅是它们。”
暮兮晚的眸光又亮起来了,仿佛灰烬里的火星子。
楚扶昀抬手,捻了个诀。
一道又一道道金色法术光芒在他周身萦绕,碎金一样,映着他璀璨耀眼。
暮兮晚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幕景象。
只见原本散落一地的兵器纷纷像有了自我意识一般,从地上飘荡飞起,刀、枪、剑、戟……百家兵器在庭院中凌空而飞,或挑或撩、或挽剑花、或作刀花。
楚扶昀笑意更深:“不输戏台上的演出,是不是。”
暮兮晚乐了,故作挑剔道:“嗯……马马虎虎吧。”
“是么。”楚扶昀彻底压不住唇角的笑了,“那我得拿出‘看家本领’,才能赢下少宫主的‘满堂彩’。”
他说罢,手腕一番,顷刻间,又不动声色的下了一道敕令。
这一次,整座半灯城金光一震。
不仅仅是仙府中的兵器了,整座城的闲置兵器尽数凌空飞出,有主的也好,无主的也罢,任凭何种神兵利器,甲胄金戈,都在敕令中破风而来。
暮兮晚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万兵齐出。
还没来得及惊讶完,只见一柄剑缓缓停在她身前。
她回眸看向楚扶昀,后者朝她轻轻颔首,她便没什么犹豫的坐了上去。
长剑载着她在半灯城御空飞行。
暮兮晚稳稳坐在剑上,她在夜幕花灯中穿过,在金戈剑雨中穿过,一眼一观,阅尽了人间苍黄。
她蓦地想起了在方外宫修行时,听老师讲学时说的话——
“老师,白洲之主是个怎样的人?”暮兮晚抱着厚厚的古籍愁眉苦脸,“我十余日后的学考要考这个。”
老师眉眼柔和,映在天光里,慈和道:“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百兵之王。”
“只要身处战场,人也好,金戈铁马也好,统统不过是他手中的兵卒棋子,沙场上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法眼。”
暮兮晚道:“那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随手就能掀起战争。”
老师摇头:“不,相反,慈不掌兵,他生民之司命,是天下安危之主。”
司民之命,安危之主。
此之谓“兵戈”二字。
暮兮晚回过思绪,长剑载着她盘空绕了一圈,又飞回了仙府,而这满城千万兵戈也原封不动的尽数归位。
她从半空中长剑上一跃而下,本想落在地上,可被一道轻飘飘的法术一带,她就落进了一个的怀抱里。
楚扶昀一抬手,揽膝抱起她,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微微低头,去寻她的呼吸。
“满意了么。”他嗓音很低很沉,刻意放轻了,轻得让人心里一乱。
暮兮晚攀着他,扑哧一笑,想了想,答道。
“嗯,很喜欢呀。”
说得含糊其辞,她没说满意,只说喜欢,却又肯不说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抱着她的人却不依不饶,又问道:“有赏么。”
仿佛他真成了为她杂耍演出的人似的。
暮兮晚故作深思熟虑的又斟酌了片刻,微微扬起下巴,点了点头。
“有,下次若我还有绣球……”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长长的一道目光,寂静无言,却有暗流涌动。
“一定扔你身上。”
“成么?”
楚扶昀笑了笑,他没有再接话,只是低下头,额间抵着她的额间,呼吸就这样迫过来了。
风徐徐吹拂着夜色,凉爽,寂静,吹得仿佛所有喧嚣红尘都在此刻倏然退去。
暮兮晚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她想躲,可整个人都被他拥着,气息被他笼着,他的目光,呼吸,连声音都好像有温度似的,灼着了她。
近,太近了。
近到几乎没有可喘息的空气,近到她一扬头,就能尝到他的吻。
暮兮晚闭上眼,不敢再看他摄人心魄的眼眸了,她怕她的心真的栽进他眸中那一汪秋水中去,她怕她的心逃不掉。
可面对越来越近的呼吸,她这个人也逃不掉了。
下一瞬,一道喊叫却打破了这一丝旖旎。
“少宫主救命啊——!”
神农岐一惊一乍的呼喊和脚步声倏然传来。
“闹鬼了闹鬼了!少宫主我跟你讲,方才我的兵器莫名其妙飞出去了!不知为何又飞回来了!”
他没规没矩的闯进了院子里,像大夏天猛然洒来的冰水,沁了一下思绪。
院中的两个人都惊了一刹。
暮兮晚抓住了这一刹机会,像一尾游弋灵巧的鱼,一跳一跃,就从楚扶昀的怀中逃掉了。
她一个闪身就躲进了厢房中,再不肯露面出来了。
楚扶昀措不及防怀里一空,他眉心轻锁,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然后,他缓缓转过眸。
用一种想揍人的目光看向神农岐。
神农岐的脚步猛然刹住,他站在院门口看见楚扶昀后彻底不敢进去了,不自觉吞咽一下,一颗冷汗淌下来。
救命。
谁来救救他!为何将军要用这种阴沉无比的目光打量他!他是犯天条了吗!
……
翌日,白帝麾下的其他太仙都看见,神农岐又被将军罚了禁闭。
大家窃窃私语,却没商讨出个所以然来。
谁也不知道他又闯了什么祸。
……
三日后。
“小晚,出事了。”红鸾坐在仙府的亭台花景间,看着暮兮晚正色道,“与你有关的事。”
暮兮晚正在用朱砂画符,随意问道:“怎么了?”
“是半灯城即将举办的‘万仙来朝’大会。”红鸾神情严肃,“你知道的,这一名震四海的盛会,会邀各界人士来此,上有万仙诸神,下有三教九流。”
正因为此胜会盛况空前,因此,故称之为“万仙来朝”。
暮兮晚很清楚这些。
此会由白、千、东洲的三方圣府发起,中洲尊主坐镇,同时广设筵席,大开宝阁。算是个比武论道,开坛讲经的云集之处。
每届大会最出彩者,亦冠有“仙魁”之名。
“这不是重点。”红鸾看起来很紧张,道,“而千洲公子将‘火落枪’取了出来,作为方外宫为这一届万仙来朝大会添的彩头。”
暮兮晚愣住了。
因为“火落枪”并不是寻常兵器,相反,它珍贵无比,寻遍整个四海十洲也仅此一个。并且它也不是冷兵器,而是一柄火铳。
那是暮兮晚生前用的最趁手的兵器。
她
当年死在了方外宫,这兵器,自然也落在了袁涣轩手中。
“千洲公子将此枪置于仙彩楼第三十三层最高处,说是只要有这个本事与胆色的六道生灵,皆可来‘登楼点灯’取得此枪。”
“登楼点灯”是每届万仙来朝大会中都会举办的一桩以武取胜的仪式——从仙彩楼第一层至第三十三层,每一层都会有一守关人,有一盏花灯,以及宝物若干。
每胜一层,就能点亮一盏花灯,拿一层宝物。
为了这些宝物,届届都会有无数仙人道士对此趋之若鹜,虽未必能登顶,但一路打上去,亦是收获颇丰。
而如今,袁涣轩将她的兵器作为彩头安置在了第三十三层,束之高阁。
意思很明显。
红鸾道:“千洲公子这是在逼你。”
要么,以千洲少宫主的身份回归方外宫,她作为世人眼中的少宫主,自然有这个权利能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将这个宝物从第三十三层上撤下来。
要么,就以凡夫俗子的身份,从第一层一路亲自打上去,打到第三十三层。
但很显然,暮兮晚如今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或者说她现在连人都不是,仍旧算得上一个鬼。
她仙骨尽失,没有半点儿法力,压根不可能打回去。
“这是鸿门宴!”红鸾分析了一通后信誓旦旦,“他们就是想请君入瓮,哪怕你打到了第三十三层,方外宫也会在第三十三层设下天罗地网抓你。”
暮兮晚定了定神,她想了片刻,问道:“楚扶昀知晓此事了么?”
红鸾摇摇头:“白帝近日在处理白洲的旧事。”
“万仙来朝大会是三圣府各自派人前来,但很显然,白帝离开白洲十二年,那里变得群龙无首一团乱麻,所以白洲估计还会是楚扶昀坐镇。”
暮兮晚眉心紧皱,她微微攥紧了指尖,思绪万千。
当年被逼得嫁去白洲,她可以忍,也可以原谅,毕竟此事与袁涣轩并无直接干系,他最多是默认了祖师们的行为而已。
后来,她被他亲手杀死,她也可以忍,只因仲容说过——那场大火被不知何人动了手脚。
真凶未明,她可以选择不憎不怨。
但如今,她是真的觉得袁涣轩有点儿过分了。
火落枪是她的兵器。
别人或许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但袁涣轩一清二楚——正因为一清二楚,他才选择用这个东西来逼她。
那是她老师送她的生辰贺礼。
是在长嬴之前的,她的第一任师父,教了她一身通天本领,教了她如何为人处事,将她视若己出的,已经故去的师父。
那是,她的东西。
第25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你跟谁学的?
暮兮晚听了红鸾的话后,静了片刻。
“我知道了。”她收起石桌上刚刚画好的符箓,干脆道,“我会去登楼点灯的。”
红鸾着急道:“可是,这是一场鸿门宴!”
袁涣轩利用万仙来朝大会给她设了一场明明白白的请君入瓮,意图在明显不过了。
他要让她回宫,哪怕是强制性的。
“既是鸿门宴,又岂有不赴之理?”暮兮晚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静,“火落枪是我的兵器,我要亲自去拿回来。”
红鸾摇头道:“但你没有法力,要独自一人从一层打至三十三层,太过凶险了。”
暮兮晚道:“我会设阵,起阵不需要动用法力,只需要学会如何借天地灵气化为己用就好。”
红鸾皱眉:“但是……”
“红鸾,你忘了我是谁吗?”暮兮晚垂眸看着它,语气微扬,“千洲方外宫的少宫主,极善阵法。”
“除了我老师以外,我是这天下最好的设阵与破阵师。”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狂妄,相反,她的眼神很亮,隐约现出来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信与昂扬。
“不然,我原来每一届仙魁都是怎么摘到手的?”
红鸾依旧不放心:“但你没有仙骨,要独自一人面对的不仅仅重重挑战,还有四海十洲的各路真仙灵官。”
仙骨。
它决定着一位求道问仙者修行的上限。
人间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但很多时候,到底能不能真的得道入境,能不能平步青云,也就在这“仙骨”二字上。
世间凡有名有号的仙神皆有仙骨,若没有仙骨就想比肩一方尊仙。
没有任何可能。
“不,红鸾。”
“告诉你一个秘密。”
暮兮晚忽然扑哧一笑,她微微俯身,声音露出几分得逞的意味。
“我非常,非常习惯没有仙骨的身体。”
“我本就是凡夫俗子,从红尘里来,哪怕没有仙骨,我也有我自己的底牌。”
红鸾愣了愣,暮兮晚见它难得也有不喋喋不休的时候,赶紧伸手趁机在它簪着羽毛的发间揉了一把——手感非常好,不愧是鸟兽。
“不就是场鸿门宴?”
“放心,我不仅要赢,还要痛痛快快全身而退。”
她起身,拎着小红鸾兴致勃勃的往外走。
“走,我们准备打架的工具去。”
……
半灯城是中洲极为辉煌的神仙都邑,上有金阙银銮,奇花瑶草不尽其数,下有酒楼歌馆,巷陌朝朝客贾喧哗。
暮兮晚以前受邀参加万仙来朝大会时来过半灯城,对这里简直熟门熟路,不多时,便备齐了一众符箓、丹药等物。
没有购置别的兵器,寻常刀剑她用不惯,索性当初在枉死城买的火铳还比较趁手,况且阴间的兵器,还挺适合她这个鬼。
暮兮晚正与红鸾说话间,忽听见长街上传来一阵喧嚣。
“救命啊啊啊啊——让开啊啊啊——!”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载着仙车的骏马不知因何猛然受惊,嘶叫着跃起蹄子四处踩踏,场面顿时混乱,一片失控。
而被那马蹄子撵着跑的,竟是许久不见的长嬴!
长嬴似有所觉地看过来,惊呼道:“丫头——!”
眼看着骏马将要伤人,暮兮晚立时纵身轻功连跃而上,一把扯住缰绳,在扬起的尘土中一只手抚上骏马身体,顷刻间,有一道细弱幽微火光顺着她的指尖没入骏马身体。
“定。”
随着她声音落定,骏马霎时失了所有威风,踉跄着往身边一跪,倒在了地上。
混乱将一平息,车舆中立刻钻出一位道士,看着地上衣着简陋,布衣草履的长嬴,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夯货乞丐!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冲撞方外宫的仙车?”道士骂道。
“师父?”暮兮晚连忙关注起长嬴的状况。
原说长嬴在东洲还清了酒钱,本该与暮兮晚一道在前些日子来半灯城,谁知临行前,又贪饮偷喝了几坛,气的虞辞当即就将人扣下了,说是不干活还了钱,不准走。
于是数日后,可怜兮兮的长嬴自己搭船徒步才姗姗来迟,进了城,又寻不得路,四处打听着自家徒儿的落脚处,这才误与一辆仙车起了冲撞。
长嬴见那道士来势汹汹,当即怒道:“你们仗着仙家身份,怎可随意欺辱我这个老人家?”
道士冷笑一声,正欲再度反骂,却被一声呵斥打断了。
“住手。”暮兮晚来到长嬴身前,出声阻拦。
道士不屑:“你谁啊?”
这话像是一句糊涂话,暮兮晚微微歪头,笑道:“好个方外宫弟子,竟连我也不识了。”
“千洲,暮兮晚。”她微笑。
听见“暮兮晚”三个字后,在场众人无一不惊,而这一队从仙车上陆续下来的方外宫弟子更是神色大变,齐刷刷跪了一地。
“叩见少宫主,抱……抱歉,弟子们有眼不识泰山……方才……”
暮兮晚身为少宫主,本该在方外宫受人尊崇,但
她嫁到白洲已有百年之久,就到很多初入门的弟子也只能闻其名但不认其人,日子久了,早已不太识得她了。
“够了,报上你们来此的目的。”暮兮晚眉心一拧,利声道。
道士忙答:“我们领了公子法旨,要来本次‘登楼点灯’守层。”
暮兮晚眉心蹙得更深了,又问道:“这次登楼点灯,每一层都是由方外宫的人驻守吗?”
“是,是的。”道士紧张不安。
这就是铁了心要擒她了。
暮兮晚倒没有立刻要在这里处理他们的意思,在大会未曾开始之前,任何私下的大规模动乱都不被允许。
她只是暗中估量了一下这些弟子们。
打,能打的。
根据以往经验,她打到十余层不成问题。
往上的层数……再说吧。
暮兮晚沉吟片刻,她没再说话,只是带着长嬴在一众人群的退让下慢慢离开了此地,走远了。
见暮兮晚离去,跪在地上的方外宫弟子们总算呼出一口气。
有一个小弟子用手肘碰了碰方才出头的道士,问道:“师兄,我有个问题想问,她就是咱们方外宫的少宫主?”
道士:“是的,只不过这位少宫主后来去了白洲。”
小弟子又问:“既然是‘少’宫主,那必然有一位真正的‘宫主’,对不对?咱们怎么从未见过?”
道士迟疑片刻,承认道:“听说是有的,方外宫宫主在多年前收了一个弟子养在身边,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这位弟子后来出落的极为出色,被祖师们亲点为千洲继承人,也就是咱们的少宫主了!”
“但后来,宫主亡故,少宫主远嫁,千洲大权也因此承给了涣轩公子所在的师门一脉。”
小弟子只觉得天塌了:“哎呀!那少宫主怎么冲着一位糊涂乞丐喊‘师父’!少宫主真正的师父叫什么啊?”
道士悠悠道:“素商,你我都该敬称一句素商娘娘。”
“她是方外宫的宫主,也是方外宫的成立者。”
……
不几日,中秋天气。
整座半灯城瑞霭摇曳,五色祥云不绝,八百里地界铺彩结,千万间宝阁紫霓散,正是每十二年为一届的万仙来朝大会。
上请三大王权圣府,白洲帝微垣、千洲方外宫、东洲不问都。
下请十八教派,注世诸仙,一百零八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于此。
“豁,好大阵仗,只可惜我一个都不认识。”一位前来半灯城赴宴的年轻道士站在仙彩楼下,望着云端里时隐时现的各界仙人,一时感慨万千。
“笨,没个见识的,我教你认人。”与他同行的道士恨铁不成钢,指着那祥云一一道来,“你若见瑞气腾腾,有一美目凌厉之人乘凤持刀,那是东洲都主,虞辞殿下。”
“你若听得金戈声,杀伐气,远远遥见后连个人影都没看清却本能就想逃的,那是白洲之主,白帝将军。”
“你若忽闻彩霞起,观得艳阳照,有一姑娘自万丈红尘中走来,她亲和却不清高,那是千洲……”
话未说完,这二人的交谈就被一道清脆好听的声音打断了。
“劳驾,请问二位道人,今年的登楼点灯擂台可是设在此处?”
来的姑娘身着熠熠生辉的五彩霞衣,杏眼桃腮眸清可爱,她站在一片繁华鎏金的阳光下,披着一身绒绒温暖的阳光。
那两道士一时间全呆住了,半晌,终于有一人率先回神,目瞪口呆的抬手指了个方向。
“多谢。”暮兮晚作揖致谢,抬脚便走。
她从滚滚萧萧的万丈红尘中穿行而过。
“那,那是……”一人傻眼。
“那是千洲少宫主。”另一人终于说完此前未曾说完的话。
仙彩楼一层,守层擂台上。
暮兮晚站在守层人对面时,台下所有人都泛起了疑惑不解的嘀咕,一石激起千层浪般议论纷纷。
“千洲少宫主怎么跑来登楼点灯?她打得过么?”
“为何打不过?她不也是一代天骄人物么?”
“你不知,世间仙神各有所长,少宫主并非以武艺见长的仙神,比起白帝与都主,她不善舞枪弄剑,能打个十多层就不错了。”
站在台上的暮兮晚对这一切都恍若未闻,她朱唇微启,轻轻报出了一个名号。
“灵台山长嬴真人座下弟子,暮兮晚。”
“还请赐教。”
满众哗然。
“我,我没听岔吧?站在台上的是方外宫的那位?”
“灵台山在哪儿?长嬴又是何方人物?这些都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名不见经传的路人啊!”
“几个意思?暮姑娘和方外宫闹掰了?可没了‘少宫主’这个头衔,她又有几斤几两?”
一时间喧呼声,闲言语惊作一团,登台点灯的擂台前霎时围聚了更多仙人民众,幸而仙彩楼足够大,擂台也设得足够宽,足以容纳数千人。
随着一声锣鼓落下,较量开始。
暮兮晚翻手凝火,凌空而出。
她的身法灵巧,几个回合过招后,守层之人被她反手一劈,轻轻松松扔下了台。
第一盏花灯为她亮起。
有观战者不屑道:“才区区第一层而已,换我我也行。”
暮兮晚没听任何喧喧萧萧的闲言碎语,她呼出一口气,仰头看了看上方,随后轻功纵跃而上,踏着满楼宫灯翻身上了第二层。
“连……连打吗?”有人惊讶道。
登楼点灯是允许挑擂者中途休息的,因为层数太多,越往上,几乎是难度层层翻倍,所以若是挑擂者愿意,可以中途休憩个数日,养精蓄锐后再接着登楼。
就在众人还未惊讶完的时候,暮兮晚已经再度将守层方士扔下了台。
第二盏花灯为她亮起。
暮兮晚一鼓作气,再次朝着第三层轻功踏上。
守层的人都是方外宫各仙君座下的弟子,按照九曲十八弯的辈分来算,其实是可以称呼她一句“师姐”的。
但暮兮晚却说自己来自灵台山,选择了以凡尘中人的身份涉足于此,言下之意,是让这些弟子们不必对她留手,同样,也是跟方外宫划清了干系。
第三盏花灯为她亮起。
有不少人看傻了眼。
他们以为,这位曾经声名远扬的少宫主在武学造诣上是个花架子,不值一提。
但如今轻轻松松一路连打,显然,就算比不上东洲都主或者白帝,也早就远超一般人了。
第四盏花灯为她亮起。
……
第七盏花灯为她亮起。
更让人震惊无比的是,全程,暮兮晚没有动用半点儿法力。
她仅靠一柄寻常又简陋的火铳,以及灵活运用的各种阵法。
天色越来越晚,但围聚的人却越来越多,听闻千洲少宫主在登楼点灯,不少人纷纷前来瞧个热闹,观战者除了普通的道士百姓,更有不少仙神。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有一位仙神见了几场比试后,恨铁不成钢的揪着自家徒儿的耳朵,训斥道,“说了多少遍法力永远都是修行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武艺基础功必须扎实!否则再高法力,也不过空中楼阁!”
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词让不少人心头一愣神,别人家?谁家的?
暮兮晚的一身本事师承何人?
在场者压根没人认识长嬴,思来想去,终于寻出了一个很久违的名字。
素商。
方外宫早已亡故的宫主。
她是素商宫主的孩子。
……
在第十八盏花灯亮起时,暮兮晚停下了继续向上的步伐,擦了擦额间频繁渗出的汗。
打不动了。
她浑身被汗浸湿了,体力有限,一切只能到此为止,余下的,必须休憩个几日再说。
但十八层往上,对她而言才是最艰难的开始。
袁涣轩对她的抉择一清二楚,再往上,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会遇见什么,她甚至不确定,再方才打过的楼层中,袁涣轩有没有给她设下什么看不见的陷阱。
这场鸿门宴,她注定要单刀赴会。
暮兮晚从仙彩楼繁华辉煌的第十八层踏风跃下来,红鸾正在一层的朱色殿门处等她。
见她满身疲惫,红鸾作势就想去扶。
暮兮
晚连忙退了几步:“你别碰我我一身都汗津津的,好累好累……”
红鸾很骄傲:“你其实很厉害了!”
它记得在方外宫时,暮兮晚的武艺可没这么好,她入门晚,对要动真刀真枪的武艺更是一窍不通,素商宫主因材施教,让她循序渐进。
因此她的进度总比别人慢上许多。
但如今,暮兮晚的武艺远远超出在方外宫时的水平。
怎么回事呢?
红鸾暗自惊讶,她知道自素商宫主死后,小晚的武艺就陷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素商宫主的武艺自成一派,宫主死后,整个方外宫就再没别的人可以教她了。
是去白洲后学的?
可是,跟谁学的?除了素商宫主,还有人能教她吗?
暮兮晚打得实在太累,红鸾见状也没法多问,只能将心中疑虑通通咽回去,同她一起返回仙府。
徒留下满楼目瞪口呆的观战者。
“好厉害!少宫主以前……有这么厉害么?”
“该不会是这届登楼点灯变简单了?我不信,让我试试!”
有一观战者抱着质疑的态度也上了擂台,结果大半柱香后,随着“砰——”的一声,这人在第三层就被扔了下来。
……
月夜方来,云云雾雾最皎洁。
楚扶昀回到仙府时,发现这里简直灯火通明,热闹无比。
仙府最宽广的阆苑中,一树桂花下,神农岐和红鸾抱膝排排坐在云阶上,手捧瓜果葡萄,一边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长嬴则坐在石凳上,各种着急:“丫头哦丫头哦!方才你凝火时稍稍慢了!这里,这里……走六经十二脉……!”
而在桂花纷扬的阆苑中央,虞辞手持刀戟正色而立,英姿飒爽,在她对面,暮兮晚一身干练劲装,满头大汗,微微弯腰喘着气。
虞辞担忧:“少宫主,已经打了两局了,还来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来,继续吧。”暮兮晚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直起身子又活动了一下,“我十二年没这样动筋骨的和人打架了,临阵磨枪总得抱抱佛脚吧。”
她今日从仙彩楼回来后,只匆匆沐浴休憩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抓了在府内关禁闭的神农岐来陪练,打了几场后虞辞路过,干脆也参与了进来。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在这里灯火辉煌熬大夜。
楚扶昀看得挺新奇。
他站在八角月亮洞门前看了好一阵,才有人注意到他。
红鸾很直接地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啦?小晚打架你都没见到!”
楚扶昀笑了笑,他慢慢踱步走进阆苑中,看着放置在一旁的各种兵器端详了好一阵。
“镇守。”
他说的言简意骇,红鸾没听懂,虞辞则在一旁主动开口解释了。
“白帝虽每一届万仙来朝大会都受邀参与,但他从不干涉任何筵席比试。”
“他每次都是为履行长明的责任而来。”
长明生来镇压世间所有的杀伐暴逆。
所以这么个广集仙家,轰轰烈烈闻名四海的举世胜会,长明从不缺席,他于白昼时前往仙彩楼观星台,一整天,都闭目而立在辰天阁提前设下的星图中。
敕令下达,半灯城方圆八百里地界,任何大规模的杀伐冲突就再无法发生。
这也是每一届万仙来朝大会都能安安稳稳顺利举行下去的原因——有长明镇守八方。
“还打算打多久?”楚扶昀从旁边立着的兵器中随意抽出了一柄长枪。
这话,显然是说给暮兮晚听的。
暮兮晚看了一眼天色,轻声道:“还想再练最后一局。”
楚扶昀拎着泛着银光的长枪走来,虞辞见状,立即收了刀戟退到一旁,和长嬴一行人一起坐下,开始吃起了新鲜瓜果。
一树桂花飘香满园,深浅不一的明亮金黄卷风落下,掠在他身上,像拂过一柄未出鞘的兵刃。
清风秀骨,铮铮嗡鸣。
“少宫主。”
他作出起手式,枪尖遥指暮兮晚。
“请赐教。”
第26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跟你学的。
暮兮晚不太爱和楚扶昀切磋。
楚扶昀百兵皆通,他用枪、用剑都很漂亮,优雅利落,但全是凌厉要命的杀招,和他交手,她总有一种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紧张感。
她当然打不过他——谁想不开了要和他比武艺啊!
以前在白洲时,暮兮晚见过楚扶昀操练军队,整齐肃穆,但一想到这样出色有序的军队会与千洲交锋,她心里不是滋味,又记挂着千洲的安危,时常悄悄混进军队里。
最开始,她总是被楚扶昀逮出来,然后他就关她禁闭。
后来,她锲而不舍坚持不懈混军营,楚扶昀也就不管她了,拿她当普通仙兵一样一视同仁。
暮兮晚自以为是一视同仁。
事实上,整座军营上至十二太仙,下至普通兵将,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楚将军待她格外不同。
撇开少宫主能宿他的军帐、能睡他的床榻、能骑他的仙兽仙马这些额外小事不提。
在切磋武艺上,将军待她,远比对待其他仙将严苛得多。
不许喊疼,不许放松,有一处招式偏了半寸,都要受罚。
就连亲自上手指点她,也仅仅是点到为止的留情。
恰如今晚,一夜桂花月色下,当楚扶昀再次像以前那样扬手一抬与她切磋时,暮兮晚就明白,他是要亲自来试她如今的武艺水平。
“你明明知道我打不过你,好没意思。”她有点儿任性地抱怨了一句。
一枪凌厉的气息裹挟着花香袭来,暮兮晚偏头一避,堪堪躲开了。
“少宫主,任何人都是有破绽的。”楚扶昀神情没有半分笑意,冷着,可偏偏,嗓音又听不出半分严厉,“在方外宫时,老师没教过你这个道理么。”
老师。
暮兮晚明白,他指的是素商宫主。
她角着力,再次翻手凝火,借着长枪袭来的力道横空一翻,迎上去,与楚扶昀正式交上了手。
素商确实教过她要去寻找敌人的破绽。
譬如暮兮晚自己就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她不善武,若非要再细分一下,她更不善近战,碰上真刀真枪的贴身较量,她总是吃亏的那一方。
素商因此教会了她如何设阵破阵,寻着机会将敌人困在阵里,就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观察敌人,然后借机出手。
可暮兮晚显然觉得这套理论不适用楚扶昀。
他压根没破绽。
“走神了,少宫主。”
楚扶昀如刀如风般的招式再次袭过来,暮兮晚只能接下,但还不了手,她看得出来楚扶昀没打算太让着她,开了刃的锋利兵器三番两次从她肌骨上擦过去,冷的她一个激灵。
楚扶昀以往侵城掠地惯了,所以面对她,也是侵城掠地一般的霸道态度。
她的注意力,她的心绪,在交手时都只能留在他身上,不允许分给外人半点儿。
暮兮晚坚持了几柱香,渐渐的,就体力不支了。
可楚扶昀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暮兮晚想,想要不输的太难看,就必须寻出楚扶昀的破绽,哪怕是半点儿破绽都成。
在哪儿呢?
又是几招过去,暮兮晚寻得了间隙试图还手,但几次三番打出去的火焰都被他随手就化解了。
他的一招一式都没有破绽的。
……不对,或许有一个。
他有一个称得上不是破绽的破绽。
暮兮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得手,但她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试一试。
她一边招架一边躲避,终于寻得了一个机会,顺着他袭来的长枪不偏不倚的迎了上去,没躲,几乎称得上孤注一掷地朝着他袭去。
电光火石间,楚扶昀一只手松了力道,他借力往回一带,将她正正好的钳在了他的怀里。
暮兮晚扬起一个得逞似的笑。
只见她凝着一缕火的的指尖正擦在他颈边,火光跳动,再多一寸,就燎上他的颈部了。
她赢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又淡开,喑哑的嗓音
听不出情绪:“真是长本事了。”
“嗯。”暮兮晚从他怀里挣出来,微微扬起头,“因为寻到敌人的破绽了。”
方才,若楚扶昀要执意要拦下她最后近乎孤注一掷的袭击。
那她一定会受伤。
她才不信,他舍得让她受半点儿伤。
暮兮晚很高兴,这是第一次在他手下占到便宜,她近乎是称得上脚步轻快的朝着围观的长嬴一行人走去,迫不及待想看看大家的反应。
围观人群此刻此刻坐在云阶上,无比热闹。
“完了咱们没一个压输的,怎么办?”
“总不能让这两口子再打一局吧?”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滞,她走进一瞧,原来是长嬴一行人正坐在云阶上,折了几片叶子摆了个粗糙的赌局,压这场比试她与楚扶昀谁赢。
他们在用石子在地上划了道分界,一边写了个“暮”字,另一边则写了个“楚”字。
但是,所有人的叶子都摆在了写着“暮”字的那一侧,清一色都是压暮兮晚赢的。
暮兮晚受宠若惊:“你们居然这么看得起我?”
红鸾诚恳:“看得起!”
长嬴难以置信:“我不压你难道压楚扶昀这个混小子?”
神农岐心虚:“我是想压将军的……但我看他们都压你了,我也就叛变了。”
虞辞开玩笑:“我赌他不可能不放水。”
暮兮晚:“……”
楚扶昀将兵器放回栏里,他走过来,恰好听到众人这番话,蹙了蹙眉,眼尾带着一点儿旁人瞧不出的笑意。
“也没压错。”
他抬手,也从身旁青绿的树梢上随意折了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俯身,将它轻飘飘地同样放在了写着“暮”字的那一边。
“那我压……”
楚扶昀声音更轻了,很好听,仿佛古琴上的一根弦被拨动了。
“我压少宫主,仙魁依旧,得观花灯满楼。”
暮兮晚心里一乱,一抹笑,就这样忘乎所以地在她唇畔漾开了。
虞辞看着暮兮晚,说道:“对了,我得知了一个消息,是从封敛那儿听来的。”
她的火落枪被袁涣轩束之高阁,这件事虞辞知道,但却没办法出面,强行将那把枪要回来。
虞辞是东洲都主,身份摆在那儿,暮兮晚也不想虞辞为了她,让整个东洲和方外宫去结这个仇。
暮兮晚好奇:“是什么?”
“你的登楼点灯,第三十层的对手,是仲容。”虞辞顿了顿,又问道,“打得过么?”
第三十层。
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层数,当年神农岐在万仙来朝大会上造反时,也只闹到了三十层。
暮兮晚本以为,袁涣轩会将仲容安排在第三十三层,可如今,在第三十三恭候她的,另有其人。
她咬了一下唇,迟疑道:“以前在方外宫时打不过,如今……不好说。”
楚扶昀抬眸,扫了她一眼。
暮兮晚叹气:“我以前跟他关系不算太差啦……他那个人不仅有点儿迂腐,还有点儿愚忠,我想赢他,只怕得额外多备几张特别的符箓与法宝。”
虞辞道:“你有准备么?”
暮兮晚摇头:“缺几样材料,我恐怕得亲自去城中买。”
虞辞笑道:“那就不着急了,万仙来朝大会还长着呢,你可以休息些日子,半灯城的花灯是天下一绝,可别错过了。”
暮兮晚笑着答了一个“好”字。
她很喜欢,很喜欢看每年的灯会,无论哪儿的灯会都很喜欢,以前在方外宫时,老师常常给她扎花灯,也会陪她制作烟火,然后师徒二人坐在方外宫最高的仙宫殿顶上毫无顾忌的看人间灯会。
老师很好,她从来没遇见过那么好的人。
看着花灯,就时常会想起老师来。
后来老师亡故,她孤零零一个人提着灯,再也不知道和谁一起看了。
“方才的比试我赢了,所以我要提要求。”
被虞辞这一提,暮兮晚勾起了心事,她转眸望着身边站在一树桂下的楚扶昀,桂花好看,树下的人也好看。
“你后日陪我去看灯会,成么?”
“我要你亲自扎的灯。”她又补了一个要求。
暮兮晚永远都忘不了在白洲度过第一个酬神年节——她将自己关起来,独自一人坐在阴暗的房间里,笨手笨脚地想要比着老师的手艺扎花灯,可总是学不像。
扎着扎着,竹签戳破了手指。
她蓦地,就落了一滴泪。
也是在那个年节里。
楚扶昀推开了她自己关上的房门,提着一盏花灯出现在她身边。
夜色实在太好,寂寥无声又醉人。
楚扶昀看着今晚练武练的满头大汗的她,眸光一寂,准许了:“我亲自扎。”
暮兮晚眼睛很亮,唇角也笑开了。
不得不承认,在最初嫁到白洲时,她确实很讨厌楚扶昀,不仅反感他,还有点儿怕他。
对他态度的转变,也是从那第一个年节后慢慢开始的。
因为楚扶昀扎的花灯,几乎和老师一模一样。
老师的手很巧,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灵巧的双手,扎花灯编绳结,样样得心应手,就连做饭也好吃极了,可惜老师只会在她受伤生病时才亲自下厨,让她满心惦念了很久。
楚扶昀的手艺,不知为何和老师很像。
……
三日后,傍晚天气。
世人常说“人约黄昏后”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昼夜交接的那一刻,半灯城千万盏花灯亮起,仿佛一抹抹云彩亮了。
整座城彩雾飘飘,公子王侯着棋饮茶,文人墨客谈笑讴歌,一位身着霞衣罗裙的可爱姑娘提着个绣球花灯,脚步轻快的陶醉在这万丈红尘中。
她不是第一次和楚扶昀出来赏灯。
除去她身死的十二年。
她去了白洲后,是每年都会与他一起赏灯。
楚扶昀性子一向太冷,哪怕走进红尘了也热闹不起来。暮兮晚刚开始很遗憾他不像老师那样慈和,但也勉强习惯了,再后来胆子大了,就将他当成“工具人”了。
灯会上有射灯活动——“来,夫君帮忙射个彩头。”
灯会上有卖精致糕点——“来,夫君帮忙付个钱。”
灯会上有猜字谜游戏——“来,夫君帮忙……等等不好意思,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今夜城中的露天戏台上依旧有猜灯谜的把戏,亘古不变的传统了,暮兮晚很喜欢玩这个,单手撑着台子一跃而上,完全将楚扶昀抛之脑后。
楚扶昀远远站在乌泱泱的人群外等她。
这一等,却等来一个不速之客。
“哎呀,楚公子好雅兴,出来陪我的师妹游灯么?”
千洲公子,袁涣轩。
他一身沉檀风清的锦缎长衫,看上去仙姿轩然,仿若云间贵公子。
“这是以前,她与我待月西厢下,最常有的相会。”
袁涣轩不动声色的,加重了“我的”二字。
第27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人间“喜欢”二字。……
夜里很暗,远处,是灯火明昧的花灯猜谜,人挤人簇拥喧哗,近处,一棵古旧的榕树下半是月色,半是阴影。
千洲公子在一众仙侍的簇拥下踏着阴影走在,站在离楚扶昀一二十丈的地方,停下了。
袁涣轩动了法术,蒙蔽了所有人的感知,没人注意到在这棵榕树下发生的一场暗流涌动的对峙。
楚扶昀听见了脚步声,指尖微微攥紧了,但是,没有回头。
他知道袁涣轩是谁,也知道这个人与暮兮晚之间的过往。
袁涣轩身上有旧疾,道行折损,法相俱灭,落下了一身短寿多殃的后遗症——是十二年前楚扶昀动的手。
十二年前,一生镇守天下太平的长明星君头一次祭出七杀枪,开了足以毁天灭地的法术,差点儿杀穿了方外宫。
之所以是“差点儿”,是因为在他即将杀了袁涣轩
的最后关头,这位千洲公子唇角淌血,冷着笑看向他。
“长明星君,您忘了方外宫是谁的家业吗?”
只这一句话,楚扶昀的长枪停在距他的心脉方寸处,堪堪止住了。
他面色如霜,眉眼淬冰。
方外宫是暮兮晚的家业,也是素商宫主的家业。
她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修行,方外宫是她和素商宫主一起,亲手一点一点垒出来的一方仙府。
素商宫主亡故,暮兮晚“身死”,袁涣轩是暮兮晚最亲近信任的师兄。
楚扶昀一介外人踏着业火而来,在极致的冷静与盛怒下,眼看着就要将这一切心血毁的干干净净。
他停住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最后,留了这些人一命。
……
今时今夜,楚扶昀站在阴影里,手里还提着暮兮晚一路买的各种东西——他连半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这位千洲公子,没杀他,算他客气了。
袁涣轩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玩味一笑:“以前素商宫主在时,最爱带她赏人间灯会。”
“就连花灯,也是素商宫主亲自为她扎的,各种样式都有,她有时赏灯,也与我一起。”
“与我一起”四个字被刻意加重了语气,楚扶昀听着,心情有些不快了。
“白帝,还没觉出哪里不对吗?”袁涣轩并不在意这个人的沉默。
“她在失去亲人后痛楚不已,您学着素商宫主的样子对她好,她自然也就将这份情感,寄托在了您的身上。”
“她对您不过是‘移情’,从来无关真正的情爱。”
楚扶昀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
与此同时,盖着红绸,装点着七彩花灯的戏台上,灯火照耀,百来过客喧喧嚷嚷,面对着一幅悬挂其间的巨大墨蓝色帘布议论纷纷。
上首坐着一位道人,好整以暇小憩着,随着一炷又一柱香燃尽,列位好汉仙家,仍无一人猜出。
暮兮晚挤进人群一瞧,才发觉这灯谜并非寻常字谜游戏,而是一幅星象图。
以星图作谜题,设一个答案。
道人见来了新客官,乐呵呵道:“道友也可是也有兴致猜这一谜题?”
暮兮晚问道:“道长,您这星图从何而来?”
道人:“我乃辰天阁卜者,十余年前夜观天象,曾见白洲夜空上出现了这一次星宿变动,我甚觉有趣,便临摹了下来。”
暮兮晚的神色忽然有些奇怪,她暗自算了算时间。
十余年前。
是她还在白洲生活的时候。
随着道人话语落下,拥挤的人群不觉的更嚷闹了几分,
“不识得不识得,老道,寻常灯谜讲究一个雅俗共赏,您这星图着实难为人了一些。”
“我只能看出此乃紫薇斗数星曜,别的,就不知了。”
四海十洲能观星者,善观星者都不多,能人之士基本都集中在辰天阁了,故而,辰天阁在天地间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地位。
暮兮晚于星宿一事也一窍不通,她打量了半晌,忽然冒了一句:“这张图里是不是缺了一颗星星?”
“我见天喜、天姚二星皆在,还差一颗。”
道人忽然眉梢一挑,惊讶道:“你这小道友,居然能发觉这个。”
“不错,天喜天姚二星皆在,缺的那一颗是为红鸾。”
“只因红鸾下凡而生,故不在此图之中。”
暮兮晚道:“星宿下凡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么?”
道人:“算大不大,算小不小,得看是哪位星君下凡,若下凡者为红鸾、木岁这种吉星,便是福气当头。”
“若是灾星杀星下凡,譬如荧惑,那就是洪水滔天的乱世动荡。”
暮兮晚皱了皱眉:“杀星下凡该怎么办?”
道人摇头:“不怎么办,要不杀了强行令其归位,要不等此星自陨,反正,所有下凡的星宿都会迟早归位,这是天地规律。”
暮兮晚眉梢还是紧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道人见这丫头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笑道:“你别被我糊涂话吓着了,星宿归位只是理论而言,你瞧,红鸾在世间呆了成千上万年,不也没事?”
“镇星亦是,我记得也是在人间呆了有数千年。”
暮兮晚再次望向挂在面前的星宿图。
道人悠悠笑道:“可有人能答么?这张星图后藏着的谜底?”
此话说的得意,惹得各路人马没好气的胡嚷:“好没道理,先是要我等观星,观了星还要猜出背后的谜底,我只问你这老道,赢了可有什么奖么?”
道人感慨:“自然,自然,我这儿有一道幡,用来设奇门卦阵最为合适不过。”
暮兮晚眼前一亮,这道幡正巧是她足以用来登楼点灯时打败仲容的东西。
众人嚷闹着,冥思苦想着,又过了半柱香,仍是无一人答出。
暮兮晚安静了半晌,忽然轻轻开了口。
“若红鸾归位,此星图便是红鸾天喜、天姚同宫,主姻缘喜事,它在人间有一更为通俗的别称,又唤作……”
她垂了垂眸,眼睫一眨。
“红鸾星动。”
话音落定,众人无不惊异地望向她。
道人也奇了:“道友可也精通星象命理?”
暮兮晚摇摇头:“我不认识,能答得上来,只是因为……我恰巧见过红鸾星动,所以认识。”
在白洲时,她曾见过一次和这一模一样的红鸾天象。
只是,她不知道那是谁的红鸾星动了。
道人:“那道友是否能答出这背后的谜底?”
有人惊呼:“红鸾星动难道不算谜底!”
当然不算。
红鸾星动仅仅是一个谜面而已,背后藏着的答案,还得另作思量。
暮兮晚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思忖片刻,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红鸾现世,叫人铁树开花,叫人一晌贪欢,这背后藏着的答案实在太简单。”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或是想起了谁,蹙着眉尽力莞尔一笑,可这笑又有几分不是滋味,就好像是她想起的那个人,欺负了她似的。
“谜底也不过是,人间‘喜欢’二字。”
红鸾星动,是有人曾藏不住心中喜欢。
道人一怔,众人也一怔,一时间所有万籁喧嚣都如潮水般退去了。
道人见这丫头年纪轻轻,又多问了一句:“姑娘可分得清到底是满心相许‘喜欢’还是一时心动的‘错觉’?”
暮兮晚又尽力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哽住了:“我分的清,我怎么会分不清?”
道人呼出一口气,抬手一挥收起星图,这场猜谜终于尘埃落定。
就在道人将道幡交给暮兮晚的那一刹,人群外的僻静之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所有人当即心头一紧。
万仙来朝大会举办之际,有帝微垣坐镇,不可能出现任何真正血流杀伐的动乱。
怎么回事?
众人循声望去,更是冷汗涔涔,战兢兢的想直接跪下了。
只见几十丈外一棵古榕树下,一位身着苍黄仙衣的公子面无表情,浑身都是苍凉的煞气,他抬手,一道暗金色的法术压下来,径直压得距他十余丈远的千洲公子不能起身!
同一时,大风呼啸,所有人的随身兵器铮铮嗡鸣,似有所应。
在意识到那人是谁后所有在场者无一不惊惧崩溃。
楚扶昀整个人都没入了阴影里,能直直剜割人精神的压迫铺天盖地,他抬手,掌心轻易而举就攥着人命。
暮兮晚顿时头皮麻烦!
她压根没看到袁涣轩是何时出现的,也没注意到他对楚扶昀说了什么,但现在她非常确定,楚扶昀没有任何耐心,甚至说,他称的上“心烦”二字。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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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兮晚惊慌失措,她连将道幡好好收好都顾不上了,当即拨开所有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前
跑。
“将,将军你住手啊!”
她终于来到楚扶昀面前,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拦下了楚扶昀指尖萦绕的法术光芒。
“你冷静一点,不要动手。”
楚扶昀暗着的眸光低下来,冷的,仿佛兵刃上浸骨的寒光。
“你护他?”
他声音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气。
“你还护着他?”
他嗓音喑哑,唇角忽然浸了一丝血迹。
暮兮晚简直想尖叫了:“我没有!你不要造谣!”
“是你疯了!你忘了你自己下的敕令吗!”
敕令是什么?
它属于一种“法则”一样的存在,只能由主管自然规律的神明或星君下达,譬如春神于春日下达敕令命草木萌生,那么天地必将万物复苏,毫无任何违抗的余地。
这也是长嬴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在万仙来朝大会开宴之前,主兵戈的长明曾亲自在半灯城下达过一条敕令——禁一切杀伐涂炭之举。
这条敕令约束着整个半灯城的人,同样,也约束他自己。
一旦违反,必遭反噬。
暮兮晚知道反噬这种东西不是闹着玩的,会危及性命,所以几乎称得上迫切的想要阻止他。
袁涣轩也知道这条敕令的存在,所以,他才敢来见他一面,说一些,称得上“炫耀”的话。
楚扶昀咽下喉间因反噬而涌上来的鲜血,神色依旧称不上好。
他收了手。
袁涣轩忽然感到身体一轻,他在仙侍的帮衬下站直了身体,露出一抹不卑不亢的笑来。
他本是温柔翩翩的模样气度,可被方才楚扶昀信手拈来的法术一压,整个人彻底没了血色,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苍白的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
“阿晚。”袁涣轩望着她的背影,声音一轻。
瞧,果然她还是在意他的,无论是怨恨还是牵挂,总归,他们之间不是形同陌路。
他这样想。
暮兮晚听着一个激灵,恨不得直接揍人——但仅靠她自己,又打不过袁涣轩。
她觉得自己有口说不清,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往楚扶昀身边走了一步,压根没理袁涣轩。
“我们回家,好不好?”她蹙眉望着楚扶昀,挂念着他方才因强行动手而引起的反噬。
“阿晚。”袁涣轩目光微抬,不轻不重的又说了一句话,“忘了前几日画舫上,我们说了些什么吗?”
一句暧昧至极的话。
近乎是在明晃晃的告诉楚扶昀,她与他,私下里见过。
楚扶昀冷笑一声。
袁涣轩同样目光带笑,可这笑也几乎要维持不住了。他知道自己失了态,但咬着牙,担着报复的风险,也要将这话变个法子说出来。
他只想让自己输的不太难看。
暮兮晚牢牢牵住楚扶昀的手——他的掌心已经浸了冷汗,是敕令的反噬正在不动声色的压迫着他。
不能动手。
“我错了这事是我不好。”她放软了态度,轻声道,“等我回去,我回去一定跟你解释,成么?”
她的指尖在他掌心悄悄勾了勾,近乎称得上劝哄了。
楚扶昀闭目不言,眉目鼻唇都冷着,凉着,看上去仿佛在生她的气,但又舍不得说重话。
“……”
……
夜静三更,画舫之上。
袁涣轩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有无数医师正跪在一旁,为他处理内伤。
楚扶昀的压迫毫不留情,这一招打下来,法术的侵蚀入侵肺腑,近乎要了他小半条命。
袁涣轩实在没忍住,又呕了一口血,整个人看上去愈发阴冷,消瘦,像蛰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
仲容站在一个玄关的阵法中央,手持拂尘屏息而立,口中念咒双手捻诀。半柱香后,他收了法术撤了阵法,转身朝着自家公子深深鞠躬一拜。
“回禀公子。”
“长明受伤,敕令确实有所松动。”
袁涣轩的唇畔,浮起了一抹极柔和的浅笑,他抑制不住的咳嗽了两声,笑道:“好,果然如此。”
今夜他挑衅白帝,当然不是心血来潮。
他们已经筹谋好了,要在少宫主打到第三十三层时,困住她,带她回去。
如今的少宫主早已叛变方外宫,早已偏心一个外人,她决计不可能自愿同他们一道回去。
只能用些强硬手段了。
但这样,少宫主不可能不受伤甚至有可能是重伤!况且,要强行带人离开,势必会违反长明敕令——谁也担不起违背这一敕令的后果。
所以就只能让楚扶昀受伤,以此使得敕令松动。
可要让楚扶昀受伤又何谈容易?
袁涣轩忍不住低声一笑。
容易啊,太容易了啊,只需要他当着他的面讲几个过往的故事,说几段似是而非的真相就好了。
少宫主在方外宫都是和谁一起念的书,生病都由谁送药,她又会对着谁驱寒问暖呢?
楚扶昀没办法不忌妒的。
毕竟他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又不修太上忘情,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介外人罢了。
袁涣轩敛着笑,又吩咐仙侍取来一包粉末状的药,并将其交到了仲容手上。
“与她交手那日,将此物下在她身上。”
“等上第三十三层后,此药发作,她一定会受伤。”
仲容面色一变,他忽然有些惶恐的跪在地上,声音有些抗拒:“我,我没想伤少宫主。”
袁涣轩微笑:“你不想让她回宫吗?”
仲容迟疑,忍不住哆嗦一下:“但比起少宫主的归属,我更想让她平安。”
“白帝,白帝好像并没有要害她的意思,比起我上次见她,她身上的鬼气早已消弭了大半,我们是不是……”
“够了。”袁涣轩冷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方外宫是素商宫主留下来的家业,她合该属于这里,是不是?”
仲容颤抖着接过了那包药物,声音茫然:“是。”
……
与此同时。
带楚扶昀回到仙府的第一时间,暮兮晚就找到神农岐,让他帮忙看看楚扶昀因反噬而受的伤。
神农岐见状被吓得不轻,他当即就背着千机药葫芦忙不迭推开一间药房仙门,想将楚扶昀请进去问脉。
楚扶昀看上去神色依旧,只是面色微白,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几分,又冷又倦,让人远远见了只想退避三尺。
暮兮晚不得不赶忙道:“我不会跟他们走,你相信我,我不傻我没有跟着敌人走的打算!吃过的苦头我没想再吃一次!”
她压根不知道袁涣轩对他说了什么,总之,她怀疑那个人绝对有很多添油加醋的话。
“我就留在这里,我就坐在门口等你,行么?”她再三强调。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又是长长的沉默。
楚扶昀生起气来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的,就像一柄几欲出鞘的剑。
沉吟半晌,终于,他叹了一气,闭了闭眼,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一开口,眼前有一瞬的发黑,魂魄不稳的后遗症也接踵而至了,他垂着目,没露出任何不适的破绽。
暮兮晚当机立断,将他和神农岐一起推进药室内,阖上门,自己就坐在门口云阶上安静等待着。
路过的长嬴看到这状况,凑了过来问问前因后果。
暮兮晚头疼:“他今夜见到袁涣轩了。”
长嬴终于忍不住问了:“丫头啊,你知道的,我虽然是长辈,但一直是个尊重他人隐私的长辈。”
暮兮晚瞥了长嬴一眼。
长嬴坚持:“就你跟那个袁涣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暮兮晚默默捂脸:“别提了,谁没个眼光不好的时候呢。”
长嬴揣测了一下:“你喜欢温柔款的公子郎君?”
暮兮晚摇头叹气:“我喜欢好看的。”
长嬴挺震惊:“楚扶昀那小子不好看吗?”
暮兮晚反驳:“好看啊,他是我觉得最好看的人。”
长嬴挠挠头:“那方外宫里的那位……?”
“怎么说呢……”暮兮晚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阖着的仙门,又压低了几分声音,确保自己说的话不会传进
去,“还是让我从第一次知道‘师兄’这个称呼开始讲起好了。”
她坐在云阶上,将呼啸而过的岁月娓娓道来。
第28章 渐觉一叶兮惊素商师兄。
“方外宫由素商宫主一手设立,宫中有诸多祖师、道君,众人座下弟子亦是不计其数。”
暮兮晚垂眸,慢慢回忆着过往。
“而我,是当时素商老师座下唯一的弟子。”
“那时我初入方外宫,初来乍到独自一人,难免觉得孤寂,又见别家尊师的座下弟子之间亲如手足,更觉羡慕不已。”
“所以有一日,我去问老师——”
暮兮晚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深秋。
黄昏天气,远处是澄金明亮的夕光,近处是黑瓦白墙,墙边生着一棵硕果累累的橙红橘子树,素商宫主正垫着脚为她摘橘子。
“老师,我有没有师兄师姐呢?”
彼时,尚且年少的暮兮晚抱着满当当的果筐站在树下,一边接过素商宫主摘下的橘子,一边问道。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毕竟她来方外宫这段时日,从未听其他人谈起过。
大家似乎都认为,她是素商宫主座下唯一的孩子。
可素商听了这个问题后,好半晌没说话,她颇为苦恼的想了想,眉心微微蹙起。
暮兮晚最怕老师皱眉,好看的眉心一拢,她就忍不住自责。
她想,若这个问题无意间犯了什么忌讳,那她就以后都不问了,没有师兄师姐,以后有个师弟师妹,也行。
素商是一位很温婉端庄的仙神,她着秋衫,戴着麦穗模样的发簪,看上去亲和又恬淡。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大抵形容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
“有的哦。”素商宫主想了一会儿,笑开了,“你有一位师兄呢。”
暮兮晚好看的双眸一下子就睁大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也有师兄。
不是那种平日里弟子们为了攀关系的客气称呼,而是同出一脉的,真正的亲师兄。
宛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真的么?那师兄如今人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暮兮晚抱着橘子筐的手紧了紧,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素商将橙红熟透的橘子拣好,笑道:“我很多年前云游四方时,在白洲遇见了他。”
“我命中与他有一段师徒缘分,便在白洲指教了他数年,他悟性高,又非凡尘俗相,没多久,我就没什么可教的了。”
“后来我离开白洲回了方外宫,这事儿没旁人知晓,所以大家才以为,你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
暮兮晚不由得心生崇拜:“他好厉害。”
“嗯,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素商眉眼弯弯,她拣了一颗还挂着露水的橘子剥开,尝了一瓣,不酸,才将余下的递到暮兮晚唇边,“不过他常年身处烽火狼烟,最是人间苍黄。”
“若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别怕,他一定会待你很好。”
暮兮晚咬过素商喂过来的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路沁进了心里。
“我才不信。”她也笑开了,亲昵道,“他总不可能,比老师对我还好。”
素商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那我一定叮嘱他,让他记着,得比我对你的好更好才行。”
“他也没有任何血亲,我想啊,要有个师妹,他一定会很照顾你。”
落日晖晖,晚风微醺。
火红的夕光扫过来,又落在素商宫主的眉眼上,好看又温柔。
暮兮晚对“师兄”的第一印象,缘起自这里。
老师说,她的师兄,是一个很好的人。
“很好”是有多好?长什么样?又叫什么名字?
这些,老师都没有说。
年少时的暮兮晚并不知晓其间原因,后来,她听方外宫的其他人私下里说,白洲是兵家之地,那儿的人都很残忍,尤其是那位白洲之主,更是披着一身杀伐血气。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老师的缄口不提是为了保护她,千洲与白洲之间利益复杂,仙府道君们之间的矛盾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将她与白洲的关系公之于众,只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懂得分寸,没再问过任何有关“师兄”的事了。
但偶尔,暮兮晚也会悄悄幻想,她的师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没见过他,只能凭借着素商宫主的模样,在心里自己去猜测——嗯,素商宫主温柔,那她师兄也一定很温柔,素商宫主慈和,那她师兄也一定很亲和。
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所有知慕少艾的心思,都被她藏在了心里。
她想,听说白洲的仙神皆听白洲之主的法旨诏令,只希望,那位冷漠凉薄的白洲之主别欺负她师兄。
师兄要是笨笨的,丑丑的也没关系,总归是老师认可的人,那就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直到她遇见了袁涣轩。
这位有着“千洲公子”美名的仙君站在大榕树下练剑,温润如白玉,清俊出尘,一手长剑练的漂亮又潇洒,直接让暮兮晚看呆了。
温柔,亲和。
他符合暮兮晚对“师兄”的一切想象。
翩翩公子来到她的面前,温柔地笑:“你我虽不在同一师门,但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师兄,若你愿意,将我当成你的亲师兄,也好。”
暮兮晚一怔,好半晌,唇畔蓦地绽开一笑。
她说:“谢谢师兄。”
她想,若我真正的师兄出现在我面前,也应该就是涣轩公子这个模样了。
暮兮晚将袁涣轩真的当作兄长一般去敬重爱护。
素商宫主对她师兄的描述,在悠长岁月里,有一部分被她不知不觉移情到了袁涣轩身上。
……
“就是这样了。”
半灯城仙府中,暮兮晚坐在云阶上,一只手撑着额间,自嘲道。
“是我的错,我真的将袁涣轩当作我师兄,以至于,让我很多时候仍会不自觉维护他,甚至成了习惯。”
长嬴听了,寂静须臾,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嫁到白洲后,没有找一找你的师兄吗?”
暮兮晚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她摇了摇头,像是不想让长嬴担心似的,尽力一笑。
“我对师兄的了解只有三言两语,太少了,没能找到,而且师兄若在白洲,一定会来找我相认。”
“可能是我来白洲太晚了,他或许……”
后半句话没有说下去。
暮兮晚其实一直很担忧,她曾经很担心师兄是不是死在了白洲,毕竟师兄是老师的另一个弟子,那样好的老师都故去了,她没法再接受师兄也故去。
长嬴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还想师兄么?我是说真正的那位。”
暮兮晚默默垂下眼睫,轻声道:“不想了。”
“有些年少时的心思,该放下了。”
正说话间,门吱呀一声被神农岐推开了。
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轻松道:“少宫主我搞定……咦?你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暮兮晚敛了方才有些失落的情绪,忙问:“将军怎么样?”
“反噬不是病,治不了,但稳定状况没问题。”神农岐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你进去看看吧我去睡了,唉非要在万仙来朝大会期间动手,将军怎么这么想不开?”
他背着千机药葫芦抬脚就走,暮兮晚拎着裙摆站起身,走了进去,轻掩上门。
房内很暗,墨蓝的夜色从窗棂流泻,楚扶昀靠在一张床榻的床头,掌心有金色的光芒微微萦绕。
“你在做什么?”暮兮晚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了。
他整个人都浸
在夜色里,看上去比方才平和不少,身上所有的戾气和煞气一寸一寸杀退,余留下来的,是难得一见的柔和。
楚扶昀眸光一抬,答道:“我在检查敕令状态,它有所松动。”
暮兮晚蹙了蹙眉:“要紧么?”
楚扶昀轻声道:“三四天后恢复如初。”
他抬眸,借着月色的清辉仔细端详了片刻她的神情。
“怎么了?”楚扶昀察觉了她眉心里藏着的一线难过,他收了法术,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拢过来,压在掌心里握着,“别告诉我,是因为我伤了袁涣轩,你在这儿心疼他。”
“我没有,你不准造谣啊。”暮兮晚有些气急败坏地在他手腕捏了一下,权当报复,“你怎么这么嫉妒他?你明明哪里都比他好。”
这句话一落,像打破了什么寂静似的,楚扶昀忽然变了变神色,眉梢一挑。
他另一只手直接揽过她的腰,扣住,一带,一压,就径直将人压进了怀里。
“不是嫉妒。”
“是恨,恨死了。”
他的手落在她腰侧,放稳了,掌心的温度贴着她,说起话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恨你因为一个‘师兄’的称呼,就能那么护着他。”
“他算你哪门子的师兄。”
暮兮晚措不及防被他拥住了,她将下巴靠在他肩上,挨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楚扶昀笑了一声,没说话。
“你怎么不信呢!”暮兮晚更气了,身体被他拥着,没法反抗,气得干脆在他肩上咬了一下,“我确实私下里见了他一面,是为了……问问他们为何要将我送到白洲。”
楚扶昀由着她随便咬,手上的力道半点儿没松,他只是掀了掀眼帘,平淡道:“问出缘由了么。”
夜色更沉了,暮兮晚迟疑了许久,终于,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坦白了。
“为了让我杀你。”说这句话时,她刻意垂了眸子,不敢抬头看他,“他们说你是杀星下凡,所以不能活着。”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静了很久,她心绪平复了很久,可等啊等,她也没等到楚扶昀的半句追问。
暮兮晚有些不可置信地在他怀里挣了挣,抬眸和他对视着,只见楚扶昀神色依旧,眼眸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嗯。”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楚扶昀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
“‘嗯’就完了?就这?”暮兮晚更不可置信了,有些固执道,“你怎么没反应呢?”
这回轮到楚扶昀蹙眉而笑了:“你想要什么反应?”
暮兮晚坚持:“我要看你受到背叛后的愤怒,快表演一个。”
“……”
楚扶昀长长地看了她一眼,又一叹。
“你不是没杀么。”
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的人,实在没法愤怒起来。
“那是我心地善良好不好!”暮兮晚振振有词,似乎没想到这事儿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而且我有时候在想……”
她呼出一口气,余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她在想,若老师还在,她又该怎样处理这一桩麻烦。
“想老师了?”楚扶昀扬眸看着她,两个人目光相碰,有些情愫,就藏在这一眼中。
暮兮晚嘴硬:“没有。”
“还不承认?”楚扶昀不轻不重地挑明了她的伪装,“你以前在白洲时,想念老师了,就是这个神情。”
这一提,暮兮晚心里翻江倒海,难过的情绪仿佛一颗没熟的橘子酸着她。
“嗯,想她了。”她有些妥协般地呼出一口气,在他的目光里自言自语着,“要她还在,肯定带着我直接杀上仙彩楼第三十三层,抢回火落枪。”
楚扶昀挑眉打量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暮兮晚揉了揉鼻子,试图强词夺理:“老师教的,遇事一鼓作气。”
楚扶昀阖了阖眸,似乎笑了一下,很浅,很难被察觉。
他松了拥在她腰间的手,侧身在榻边几案上取来一张纸,一支沾了墨的笔,又挥手法术一点,房间内所有宫灯亮了。
暮兮晚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是没明白他要做什么。
楚扶昀平静道:“老师可不这么教。”
他说着,持笔在那张纸上,写下了仙彩楼第十八层往上之后,所有守层对手的名字、师承、擅长的招式兵器、以及存在弱点。
“她会教你,谋定而后动。”
楚扶昀的目光微凉,拢着她,一字一句都罕见的温柔。
……
翌日,暮兮晚再一次来到了仙彩楼。
这次登楼点灯,她又从早打到了晚,第十八层至第二十九层的花灯依次为她亮起。
直到来到第三十层时,果然,仲容正站在台上等她。
暮兮晚一身干练劲装,她站在擂台的另一端,望着这位称得上熟悉的老朋友,叹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若非立场问题,她也不太想与仲容兵刃相见。
毕竟当年仲容确实与她关系不差,老师刚死,她被祖师道君们商议婚事的那段时间,是仲容忙前忙后到处低声下气的求人帮忙转圜,还磕坏了头。
“少宫主。”
仲容似乎有些迟疑,看上去有心事,须臾后,他长长作揖行了一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得罪了。”
公子说,赢与不赢,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是将那份会致人受伤的药,下在少宫主身上。
第29章 渐觉一叶兮惊素商我好疼。
一时间,八方喧哗。
仙彩楼一层层深阁,一进进花灯,金为瓦,玉作门,上接三光下达八衢,它是天下第一楼,有数不尽的列位仙家。
今日,无论是仙门中人,还是红尘俗客,皆齐聚于此,无不热议。
“今日要与她交手太师仲容是个厉害人物么?”
“你不知,千洲公子麾下有三太师,十六尊罗汉及十八太保,而这仲容,则是其间顶厉害的一位。”
“这般厉害?那咱这位从不以武艺闻名的少宫主可打得过么?”
“打不过打不过!修行一事从来讲究个循序渐进,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有所突飞猛进的,哪怕这位少宫主今日有通天的本事,也打不过!”
……
擂台上,两人过招已有数百个回合。
暮兮晚在勘勘避过仲容刺来的一剑后,转身,顷刻间祭出道幡,划破掌心再以血为引,翻手捻诀,立幡起阵。
强悍的金光瞬间拔地而起,如网如笼一般将仲容困于其间。
“不愧是素商宫主的弟子。”
仲容道袍一挥,他望着熟悉的阵法纹路,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学了一身好本事。”
暮兮晚一字一句都屏着呼吸:“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拦我?”
一道又一道冷汗从她额间淌下来,右手起式,左手拈诀,没有仙骨的她因为强开如此困人的阵法,早已浑身剧痛,六经十二脉在强大的负担下隐隐有崩裂之兆。
她能看出今日仲容是动了真格,用了全力,没有半点儿留情。
“少宫主,你不能去第三十三层。”
仲容一边在阵法中躲避着层层杀招,一边低声说话。
“第三十三层于你而言,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他虽如此说,但自身其实也算得上强弩之末了,法力在逐渐告罄,拖得越久,越不利。
少宫主的进步远超他的预料,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是谁在背后教她?
素商宫主亡故的早,离世后,暮兮晚的武艺水平不得不陷入停滞,一是没人会素商宫主的神通,二是方外宫的仙祖道君们忌惮她,也不会教她别的。
他们希望少宫主,成为一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花瓶”。
不需要任何性格,不需要任何自由,她只需要听话,乖巧,那么仙祖们就不会为难她。
公子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他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这位古灵精怪的姑娘,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将养在身边安安稳稳护着,她会成为他的仙眷、情人,永远平平安安呆在方外宫。
公子说,正因为他爱她,所以才会如此宠着她,才会无时无刻不想占有她。
仲容明白,十二年前的那场火,如果少宫主没出意外,那么她就会被涣轩公子留在身边,一辈子。
可仲容不太确定,公子这样做,对少宫主而言是好是坏。
思量间,又是一次杀招袭来,仲容就地一滚,再次勉强
躲过。
他望着站在阵法外的姑娘,陷入沉思。
暮兮晚完全可以选择跟公子回去,为什么不呢?
回到方外宫后,她虽然依旧是少宫主,但却不会有任何话语权,但没关系,她毕竟是素商宫主的孩子,仙祖们也不会对她差到哪儿去。
“仲容,请你搞清楚。”
暮兮晚再次翻手作诀,五行道炁八卦气在她掌心翻飞,从容自如。
“不是我想去三十三层自投罗网。”
“是你们夺走了老师留给我的东西,然后,逼着我去三十三层单刀赴会。”
她毫不客气的再次道幡一挥,再次加重了阵法的运转。
……
同一时,长嬴、虞辞、红鸾与神农岐几人坐在仙彩楼的一间雅室看台上,亦是说着话。
红鸾化作原型,着急的扑着翅膀在满屋乱飞:“长明星今日居然还不来?”
虞辞道:“长明生来镇守八方,况且敕令出了动荡,他更不可能擅离职守。”
神农岐则坐立不安:“完了我不太敢看了,我是真怕少宫主受伤……”
红鸾气得拿鸟喙啄他:“乌鸦嘴呸呸呸……!”
“轰隆——”
擂台上忽得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擂台上烟尘滚滚,方才还尚有余力的暮兮晚被一阵强大的气流掀翻,滚了几圈后栽倒在地。
一身伤,狼狈不堪。
“少宫主。”
“你已经尽力了,放弃吧。”
只见仲容从烟尘中款款走出,手上法术萦绕,气定神闲。
这就是有没有仙骨的差别。
没有仙骨没有法力,有些事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暮兮晚咳嗽了几声,划了血,磨破了皮的掌心撑着地面,她咬牙坐起身,而道幡已经完全断了。
“你不想让我去三十三层?”她忽然从这近乎称得上殊死一搏的交手中,悟出了些什么。
仲容没有答她。
暮兮晚追问了一句:“第三十三层有什么陷阱,让你这样忌惮?”
她好像明白了,仲容或许是知道些什么,才想拦住她,不想让她犯这个险。
仲容声音有些颤抖:“少宫主,别问了。”
暮兮晚又咳嗽了一声,她缓了三息,然后,撑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再一次屏息而立,口中念咒。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暮兮晚双手掐诀,捻了一个,请神指。
“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少宫主,你……?”仲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太过清楚少宫主的招式路数了,这不是她在素商宫主那里学的。
这是从何学来的?
暮兮晚闭目而立,只见她足下形成一道浩浩荡荡的阵法,随着她字句落下,一道又一道神火接二连三从阵法中飞出,在她指尖萦绕。
“十方肃清,且听律令!”
最后一字落下时,无数神火袭向仲容。
仲容大骇,不得不后退,这一退,他再次被逼入方才的道幡阵法当中。
火光肆意缭绕,顶替了原先道幡的作用,再度将仲容逼得退无可退。
见此场面者,亦是惊讶。
雅间里,虞辞一众人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长嬴,无一不是探究询问。
长嬴顿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几声,道:“嗯,是跟我学的。”
“这阵法呢,是让她得以暂借火祖之火化为己用,诶我给你们讲那火的威力不小哦……”
“咳咳,我好歹也占了她一声‘师父’的名号啊,总不能白白担着吧。”
……
“轰隆——”一声巨响再度传来。
所有人再次抬头,只见擂台上依旧烟尘滚滚,只不过这一次,倒在地上的人,成了仲容。
暮兮晚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站稳了。
她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实际上,能站稳就已是竭尽全力,若是现在仲容再度还手,她绝无任何抵挡能力。
方才那一招,实在耗了她几乎所有气力了。
……
仲容没有再起身,整个人都倒在了擂台线外。
赢了。
仙彩楼中,列位仙家凡客顿时欢呼叫好起来!
“好厉害!从未想过少宫主原是如此厉害!”
“没用法力,仅靠阵法宝物就能将千洲太师逼至如此,这心性胆魄确实不容小觑!”
暮兮晚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就在她转身将要离去时,仲容的声音再度传来。
“少宫主……得罪了……”
还未来得及细听,暮兮晚就感到身后传来一道非常强悍的法术。
“什么……?”
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这道法力径直狠狠劈中了她!将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劈下了擂台。
在场众人纷纷惊呼尖叫起来。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仲容抬起了手,凝了一道近乎十成十力道的法术甩向了暮兮晚,将她毫不客气的,从三十层高的楼层上,甩了下去。
仲容吐出一口血。
公子要他下的药,他没下。
在方才与暮兮晚交手的过程中,他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少宫主拦在第三十层。
如果拦不住,也要重伤她,不能让她立刻就去第三十三层,起码,拖几日转圜的余地,拖到长明敕令恢复如初。
不能让她见公子。
那里只有天罗地网。
她不能单刀赴会。
仲容再次呕出一口血,然后,整个人彻底陷入昏迷。
暮兮晚从没有想过,比试结束了,仲容还会对她动手。
这一击她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从第三十层摔了下去。撞到了白玉栏杆、撞到了仙彩楼里绫罗辉煌的珊瑚装饰、撞到了好多好多东西。
她一路下坠。
“小晚——!”在雅间里观战的红鸾当机立断展翅飞出,于空托住她,载着她安安稳稳飞到了仙彩楼第一层的擂台上。
暮兮晚摔的神智不清。
神农岐也慌慌张张背着药葫芦跑了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按住脉象,捻了个治愈法术。
“伤筋动骨,完了,没个两三月绝对好不了。”他崩溃。
仙彩楼喧哗了一阵,倏然间,万籁俱寂。
忽闻一道噤声法术轻飘飘落下来,旋即,在玳瑁玉珠的高台莲座上,有十八问卜者恭列两侧。
辰天阁主从中缓缓踱步而出,他周身灵气涌动,如苍山般沉静。
“千洲少宫主,你的登楼点灯失败了。”
封敛神情淡漠,轻声下了定论。
辰天阁负责主持万仙来朝大会,在此期间一切大小要务,皆由他说了算。
“胡说!”暮兮晚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但幸亏听力还在,“我明明赢了仲容!”
封敛道:“你虽赢了他,但已你如今的状态,早已无法再继续往上。”
“神农公子说你需养伤数月,但两三个月后,大会早已结束。”
红鸾一听就急了:“不能通融通融?”
封敛漠然不语。
“封敛,我不觉得此事应当到此为止。”
这一次,出声说话的是虞辞。
她在一众仙童仙子的围簇下款款而来,高贵而不可侵,周身瑞气腾绕,列位仙家见状忙不迭恭敬跪下,安静垂首。
三圣府之一的掌权者,东洲都主的分量。
任谁来了,也得掂量掂量。
跪着的仙家也有不解——东洲都主和少宫主之间关系竟这般好?
封敛只是微笑,依旧不为所动。
中洲处于绝对中立,何况这位辰天阁主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注定了他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封敛不像虞雍外强中干,他是真正有实力在身上的仙神,能和虞辞等人分庭抗礼,只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又不涉俗事,十分低调。
“少宫主,第三十三层于你而言,凶多吉少。”
“没必
要。”
封敛不予妥协。
要是白帝在此,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转圜。
当然,白帝不在。
暮兮晚有点恼,她现在放弃就是半途而废,前面那么多层都白打了!
“我不能弄丢老师留给我的东西……”她趴在红鸾背上,有气无力地强调了一句。
封敛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是将利害算的分明的人,况且登楼点灯这一大会活动也将在三日内结束了,按照规矩,少宫主确实可以算得上“失败”二字,没什么好妥协的。
“辰天阁主。”
又是一声呼唤传来。
众人顿时悄悄左顾右盼,试图寻找这次说话的人是谁。
好半晌,所有人才惊讶的发现,有一位布衣草履扮相的乞丐正拨开人群,费劲地朝这儿挤来。
“唉辰天阁主,我记得你叫封敛对吧?”
长嬴终于成功挤过人群,穿过珠宝贝阙,爬上了仙彩楼第一层擂台。
“这是打哪儿来的要饭乞丐?”不少人纷纷面露惊诧,他们不识此人,也震惊于此人的胆大妄为。
只见长嬴走过人群,越过暮兮晚,越过东洲的虞辞殿下,在所有人面前站定了。
他像极了一位老者,护着身后所有的小辈。
“阁主,还请卖老朽一个面子。”长嬴望向封敛,也不行礼,只是笑眯眯的,“给我家丫头,一个机会。”
听得此话,在场众人更是一诧。
说实话,长嬴的模样很年轻,也很风流俊俏——但谁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仙人!鬼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到底多大年岁!
封敛微微敛眸,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位穷酸扮相的乞丐,忽然道。
“长嬴,对么?”
长嬴笑道:“嗯,灵台山来的。”
封敛闭了闭目,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叹了一口气。
“三日。”
“我可以给少宫主三日休憩时间。”
“三日后的黄昏时,她可以选择独自一人,前往仙彩楼第三十三层。”
破天荒的,这位从来按规矩办事,不偏不倚的辰天阁主妥协了。
在场没人不惊诧,没人不讶异——这位老乞丐到底是什么来头?
神农岐实在忍不住,悄悄走上前用手肘戳了戳长嬴:“喂,老头,你到底什么来头?”
“别告诉我你是什么身居高位的掌权者微服出巡?还是也是哪颗星星下凡?”
长嬴白了他一眼:“咋可能?我要有这本事还至于还不上虞辞那丫头的酒钱?”
“我只是多年前,帮过这位辰天阁主一个小忙,他这小子还欠我一个人情。”
神农岐没再问了。
长嬴回眸,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暮兮晚不知何时,早已在红鸾背上半昏了过去。
“哎呀我的宝贝丫头啊!”他哭兮兮地跑去检查暮兮晚的状况。
暮兮晚迷迷糊糊地嘟囔:“师父你好吵……”
她说完这话,彻底陷入了昏迷。
……
等暮兮晚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躺在仙府的一张床榻上,微微抬起一点儿眼帘,眼睛是模糊的,看不清东西——只能隐约瞧见一道夕光透过窗棂淌进来,落在床沿边。
夕光里,坐着一个人。
他身上披着半数夕色,给人的感觉很温柔,暮兮晚看不清他,也没力气仔细看他。
她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眼前的一切都是走马灯,要不然,怎么会看见像老师一样温柔的人。
是老师吗?
不是,因为坐在她身边守着她的,是一位公子郎君。
他是谁呢?
暮兮晚思绪非常,非常的迟钝,也不清醒,她混沌的大脑在努力思考自己应该怎样称呼这个人。
像老师一样的人……老师座下除了她,还有谁来着?
对了,还有一位师兄,从未见过的师兄。
师兄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听说她受伤了,所以来找她了?
暮兮晚下意识想喊这个人师兄,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能叫师兄,她隐约有个印象,她每次一喊师兄,基本上都指的是方外宫的袁涣轩,每当这个时候,和她貌合情离的那位前夫脸色就可难看了。
冷的,好像谁欠了他什么似的。
她不想惹他生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醒了,坐在她身边的人微微怔了一下,紧接着,带着薄茧的指腹挨过来,轻贴在她的脸颊上。
暮兮晚心里难过,安静了半晌,她实在寻不出别的称呼了,干脆在火红的夕光里,一时冲动的开口了。
“哥。”
嗓音很轻,仿佛呢喃低语。
她挨着他的手,就当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了真正的师兄。
“我好疼……”
她这样说。
第30章 一半花灯一半佳人枪。
这场梦好漫长啊。
可是,身边挨过来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暮兮晚半梦半醒着,她感觉到,师兄的指腹抚在她脸颊上,一路向上,指间薄茧仿佛蜻蜓点水的吻一样掠过去,掠过她的唇畔,掠过她的鼻尖,掠过她的眼睛。
仿佛描摹一般,最后,他的指尖抚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将那里的一线轻皱,抚平了。
暮兮晚深呼了一口气,沙哑着嗓音又唤了一声:“哥。”
这一次,坐在她身边的人真的怔住了,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回了一声“嗯”。
暮兮晚忽然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是,她怕自己说的话太多太吵了,会不小心把这个梦惊破。
“我找你,找了好久。”
她有点儿委屈,思来想去,似乎能让她理直气壮抱怨的,也就这么一件事儿。
在白洲时,她确实悄悄寻找过,帝微垣里有没有师从过素商老师的仙神,她从云间仙宫寻到阡陌田间,小心翼翼的,独自一人寻了很多年。
这件事,没别的人知道。
坐在她身边的人又怔了怔,半晌,又问了一句。
“找到他了么?”
暮兮晚迷迷糊糊地回答:“找到了。”
她静了一会儿,蓦地用了所有的力气抬起了手,轻轻牵住了他的一线衣袖。
“你别走。”
夕光太好,一室温暖碎金的颜色,映得一切都朦胧。
他坐在暮色里,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良人与否。
这个人任由她牵着,也没斥她没规没矩,不知分寸。
“我不走。”
他轻声回答,又抬手捉住了她的指尖,拢在掌心里,承诺道。
“神农岐刚刚为你施过药,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醒来。”
暮兮晚眼帘越来越重,身边人对她说的话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昏昏沉沉的模糊意识里,她又陷入了沉睡。
……
楚扶昀垂眸望着睡在身边,呼吸清浅的姑娘,眉心紧锁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的姑娘说她在找人,而且找了很久。
谁?一位兄长?
楚扶昀自忖着,他不记得她有任何血亲,私下里问过,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就只有素商老师。
从哪里又跑出一位兄长来?
袁涣轩?
不是。
楚扶昀眉心蹙的更深了,从方才她语焉不详的描述里推测,是失散了多年的人,还没相认。
谁呢?
他不放心,又将在白洲与她交好的神农岐传进来问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不知道”。
“或许是药的缘故,少宫主大概睡糊涂了。”——神农岐这样说道。
好像也没别的解释了。
楚扶昀轻轻叹了一气,遣走了神农岐后,他微微欠身挨近了她,一只手拢过去,搭在她的后颈上。
一道温和的法力从他指尖缓缓流进她的体内,游走过她的六经十二脉。
他借着这道法力再次探入了一遍她的身体,伤的重,仲容对她没有留手,能坚持到这个程度,已经远比常人坚强了。
有无数个瞬间,楚扶昀心生过动摇,他想直接撤了敕令,祭出兵器,带着她没有半分顾忌的杀回去——不必在乎任何无辜者的性命,也不必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他镇压兵戈,也可以挑起兵戈。
世间的太平与动荡,只要他乐意,都随便他。
所以,他才是“杀星”。
楚扶昀不动声色又守了一会儿,直至夕光再度沉下去一分。
躺在榻上的姑娘眼睫颤了颤,
随后,慢慢的,彻底的睁开了眼睛。
暮兮晚抬眸,视线与意识全部回笼。她清晰的看见,一帘夕色淡了下去,坐在身边的人轮廓渐渐分明——楚扶昀正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敛眸看着她。
“我……”她哑着嗓音开口。
“你睡了三日。”楚扶昀俯身过来,扶着她,缓缓地从榻上坐起来,靠坐在床沿。
暮兮晚眨了眨眼,眼里蒙上朦胧的水光。
原来,方才见到了哥,竟真的是一个梦。
梦境太过真切,以至于,差点儿让她误以为是真的了。
暮兮晚试着动了动身体,调息内力运转大小周天,能动,一身的伤仍在,但疼被止住了,勉强可以自如活动。
她又看了一眼天色,暮色要落尽了。
暮兮晚有点儿着急,她撑着力气坐起来想要下床,却被楚扶昀一把摁住,牢牢摁在了他怀里。
“我还要去跟人打架。”她试图挣脱这个拥抱。
楚扶昀没松手,声音微凉:“老师怎么教你的?”
暮兮晚想了想,道:“谋定而后动。”
楚扶昀道:“想好怎么打了么。”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问:“你真的不能擅离职守吗?”
楚扶昀阖了一下眼,笑了:“不能。”
暮兮晚追问:“通融一下下?”
楚扶昀眉毛一扬,反问道:“你想要多久。”
暮兮晚抿了一下唇,斟酌道:“你最多,能擅离职守多久?”
楚扶昀似乎笑了笑,他听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也明白了她需要他做些什么。
不必解释,是过往一百年相处岁月里,形成的默契。
“从子时四刻到五刻,只有这一刻钟的时间。”
他闭目一笑。
“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暮兮晚低头又想了一瞬,然后扬起眸子,很认真地看向他。
“可以。”
“但是,你得借我一样你的东西。”
……
最后一缕暮色落尽时,身着霞衣的暮兮晚孤身一人来到了仙彩楼。
整座仙彩楼都被方外宫清了场,万籁俱寂,看上去空无一人,琉璃珠瓦,白玉栏杆一切如旧,暮兮晚身上有伤,不敢妄用轻功,只能顺着楼阶一层一层的慢慢往上走。
每层楼都有落地的镂空窗棂,透过窗棂,能看见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花灯。
这是她每胜一场,就为她亮起的灯,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停伫于此,似乎在恭候她的到来。
其实每一盏花灯都很漂亮,前些日子光顾着打架了,没留心,如今仔细看去,才发觉每一盏灯的样式都很独特,流光溢彩的,让人一眼就无法忽视。
三十一层与三十二层都是空的,暮兮晚顺顺利利来到了第三十三层。
再往上是观星台,那里从不对外开放,她没再往上走,而是来到一座圆形大殿的殿门前,厚重的朱门仿若虎口,预示着不可测的深渊。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抬手一碰,“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开了。
在里面高台殿上恭候她的,果然是袁涣轩。
这位她曾经的“师兄”。
袁涣轩负手而立,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来,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师妹。”
他身着檀色锦衣,仍是玉貌清扬的云间贵公子模样。
声音温柔,一如既往。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她慢慢走进去,抬眸望着她,目光里再没往日的半点儿孺慕敬仰。
“我不是你的师妹。”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坚定。
“你我之间从来都是误会一场,你一厢情愿,而我认错了人。”
袁涣轩高高在上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嗤笑一声。
“认错?”
他嗓音带着嘲弄般的冷笑,眉眼阴戾。
“那‘对’的那个人又是谁?”
暮兮晚滞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师兄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前的这个人。
袁涣轩神色苍白,因而显得他眼眉里的阴沉愈发黏稠。
“既然‘对’的人从未出现,那‘认错’一事就无从谈起。”
他一句一句地质问她。
“你曾经并不这样待我,忘了吗?”
“在方外宫时,你对我有十足的信任,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习惯维护我,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哪怕后来你被祖师们逼婚,你也从未怨怼我,不是吗?”
“而你变了,就因为一个楚扶昀?为了一介‘外人’?”
暮兮晚指尖攥紧,她忽然很想解释许多,但又觉得有些话说出来,都只是徒费口舌。
没有任何必要。
袁涣轩显然太过了解她,也并不打算听她的解释,笑道:“罢了,多说无益。”
只要将人带回去,他有大把的时间驯服她,强迫她,那时,不容她不听话。
他抬手一挥,唯一作为退路的朱门在“砰”的一声巨响后紧紧闭合。
大殿周围,全是巨大落地镂空的,能看见夜色的窗棂。
紧接着,殿中光芒流淌,袁涣轩麾下的十六尊罗汉、十八太保,以及二十四金刚尊者在谨听法旨后踱步而出,围成一个圈一般的慢慢向暮兮晚靠拢。
一对多。
这场设下了天罗地网的“登楼点灯”从无公平可言。
她孤身立于四面楚歌的险境中,却无畏无惧。
暮兮晚于袖中滑出一柄道幡,双手凝诀,径直迎难而上。
……
与此同时,半灯城内,子时初刻。
暮色落尽,在夜色升起的那一刻,整座半灯城的灯会拉开帷幕,花灯如昼,鱼游龙舞,今夜的仙彩楼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所有仙家百姓,都只能聚在楼外长街上。
他们看不到彩楼内的情况,只能看到悬浮在楼外的一盏又一盏花灯。
“好漂亮的花灯。”有不知内情的民众感慨,“怎么只有第一层到第三十二层的花灯亮起?第三十三层最上面的那一盏花灯,是什么?”
有人定睛一看,答道:“绣球。”
“那是一盏七彩绣球模样的花灯。”
“仙彩楼的花灯从来都为仙魁而亮,倘若少宫主能胜,她便能在第三十三层,望见这为她而亮的半城花灯。”
有人问:“少宫主能赢吗?”
有人答:“谁也不知道。”
……
仙彩楼内,第三十三层,子时一刻。
暮兮晚翻身一避,再度勘勘避开罗汉尊者们袭来的法术,同时道幡一挥,在角力周旋再度将敌人困在阵法中。
她打起架来又快又准,灵巧,宛如黑暗里游弋的火光,肆意夺目,手腕翻抬间随手撂倒所有企图围困她的人。
当她凌空侧踢再次解决掉一位尊者袭来的法术后,袁涣轩好整以暇的鼓起了掌。
“不愧师承素商,青出于蓝。”
“但也到此为止。”
暮兮晚没分神,就在她再次解决掉一位尊者后,措不及防的,袁涣轩不偏不倚地一道法术打了过来,正正击中了她。
这一招避无可避,暮兮晚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拖出一路血迹。
没有仙骨,有些招式有些法力,她就是没那个实力抗。
身上新伤旧伤交叠,所有疼痛蔓延进四肢百骸,暮兮晚满口鲜血,她撑着力气抬头,冷笑一声。
“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狂妄自大?”
袁涣轩衣角都没脏半分,微笑道:“我以为这么多年,师妹该学会自知之明。”
暮兮晚额间淌了一滴汗。
“那你该学会刮目相看了。”
她咬牙撑着力气站起来,手腕翻抬间,有数道神火缭绕。
接二连三的火光打向袁涣轩,袁涣轩抬手祭出长剑,在一招一式间轻轻松松就让神火化作一缕缕青烟。
“怎么了?”
“同样的招式
还想再来一次?”
袁涣轩抬手劈出一道剑气,再次将暮兮晚掀飞了数丈之远。
“你不是很好奇,在三十三层,等待你的天罗地网是什么吗?”
“亲自看看吧。”
他笑着随手捻了一个咒。
暮兮晚周身顿时有无数黑光亮起,紧接着,在她身下形成了一张广袤如网般的阵法。
“绝仙阵?”暮兮晚愣了一下,含着血的嗓音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什么是绝仙阵?
简而言之,它是是一种有去无回的阵法,是方外宫能屹立十洲多年的一张底牌,正如楚扶昀身边有一棋盘作法宝一样,方外宫的掌权者手中也捏着绝仙阵震慑四方。
袁涣轩轻轻一笑:“不是绝仙阵,怎么,认不出来了吗?”
暮兮晚身上的伤太重了,连带着意识也不算清明。
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不是真正的绝仙阵,只是一种模仿绝仙阵的困人阵法。
但哪怕仅仅只是粗略的模仿,也足以将她牢牢困在其中了。
袁涣轩拎着长剑,一步步走到了暮兮晚的身前,笑道:“师妹,你没有与我抗衡的筹码了。”
与仲容的一战让她受了伤。
与数十位罗汉金刚,仙家尊者的角力废了她所有的气力,招式,底牌。
没有仙骨,她绝不可能像话本故事里一般绝境逢生,突然悟道突破实力大涨。
如今暮兮晚倒在阵法里,没有任何转圜了。
袁涣轩慢悠悠地在她身边半跪下来,再次捻了个诀。
霎时,数道穿骨锁链贯穿暮兮晚的手腕脚腕,快速狠绝,寒凉如冰,她听见自己骨缝间喀嚓一声轻响,鲜血蜿蜒,冷汗淌落,呼吸都刻着疼。
她实在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袁涣轩默默叹了一气。
他本可以如珠如宝的呵护着她,但奈何这姑娘被素商宫主宠得太过,太不知分寸了。
正如有些鸟不折翼,是不知乖巧的。
暮兮晚倒在血泊里,强撑着意识清明。
她忽然想起了老师死后,方外宫的数百仙祖们逼着她与白洲之主结姻成婚的那段日子。
仙祖们用了很多法子来逼她。
那时,在方外宫仙气飘飘的大殿上,也是这样的一个阵法,她也被人打成了这个模样,惨痛的奄奄一息。
仙祖们问她,嫁不嫁?
然而,一向爱她护她的袁涣轩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他求过情了,但无能为力。
最后,暮兮晚跪在黑压压的阵法里,磕头认错。
“我嫁。”
她就这样被人逼的,嫁去了白洲。
今时今日,暮兮晚再次仰头看着眼前故人,慢慢露出一个笑。
“袁涣轩。”
她咽下满口鲜血,最后一次撑着所有力气,拖着一身穿骨锁链,站了起来。
“按照登楼点灯的规矩,你还没和我打呢。”
袁涣轩实在没想到她能坚持到这个地步,却也没拦,而是持剑退了几步,纵容一般笑道。
“好,我陪师妹打。”
“可师妹没有任何兵器了,你又以何与我相斗?拼硬实力吗?”
子时三刻了。
“好,那就拼硬实力。”
暮兮晚在疼痛中抬起了手,掌心渐渐的,有银白带金的流光环绕。
她一身霞衣沾满血,衣袂随风猎猎翻飞,仿若如火嫁衣。
“你忘了么?千洲少宫主最擅长的兵器。”她自言自语。
袁涣轩不可置信的后退了一步,霎时,他听见殿外传来一声雷鸣,紧接着天地改色,日月变迁。
狂风猎猎间,整座半灯城金戈嗡鸣,方圆八百里所有人随身兵器铮铮作响,似乎都在回应着仙彩楼第三十三层的异动。
暮兮晚平静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光芒一点一点凝聚,变长,变得通体银白,尖锐无比。
“善炼宝,善阵法,其兵器……”
一柄凌厉冷冽的兵器安静的躺在她手心,兵器强大浩瀚的威力霎时震碎了她身上所有锁链,直接压着在场所有尊者罗汉直不起身,抬不起头。
“枪。”
百兵之王。
不是什么热兵器,而是一柄冷兵器。
暮兮晚翻手一握,熟稔地耍了个花枪,比出了和楚扶昀每次动手前亮出的,一模一样的起手式。
她笑着,将枪尖直指袁涣轩。
尘世七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