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翻滚,吞噬无穷的杀欲。
见到从光影里慢慢走近的天神,袁涣轩面上神情僵了一僵。
“白帝。”
一说话,发觉声音甚至在打颤。
楚扶昀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他看上去和颜悦色,可身上的杀戮气息怎么也掩不住,寒光凛冽的枪尖上裹着厚重的血腥,衣摆带冷风,一路杀进来,没惹起任何大的惊动。
袁涣轩感到恐惧,地宫里的阴寒气仿佛渗入骨缝,劈砍五脏六腑。
他从没想过,来千洲救长嬴的人,竟是楚扶昀。
楚扶昀什么时候来的?
如今天下风云变幻,白帝的行踪被各方各界多少人盯着?这也是袁涣轩明知师妹叛变楚扶昀,也敢对她身边人下手的缘故。
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楚扶昀绝不会擅离职守。
袁涣轩了解他师妹,要救长嬴,换任何别的人来她都不会放心,她一定会亲自前来。
就算她说动了让楚扶昀为她保驾护航,可一旦白帝为儿女私情擅自离开战局,那么马上,千洲就能反咬一口扳回局势,这笔帐无论怎么算,千洲都不会亏。
袁涣轩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明明战局一切无恙,明明前线的汇报是白帝仍坐镇军中,楚扶昀又怎么做到凭空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千洲敌腹深处?
哪怕腾云驾雾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那如今,代替楚扶昀去指挥千军万马的那个人又是谁?
袁涣轩面色白了一分,还来不细想,一道势不可挡的威压当头一劈,霎时压得他径直跪下,法术一震,五脏六腑立时移了位,鲜血呕出。
楚扶昀神情淡淡,仍在笑。
他随手,就将这个人的性命捏在掌心。
袁涣轩胆战心惊,他终于,终于认知到一件不可置信的事——白帝动怒了。
他惊恐地勉强抬头,茫然到完全忘了表情,牙关到骨头,没有一处不在哆嗦。
他在战场上见过这种冷寂到可怕的楚扶昀,见了不止一次。
可是,哪怕是百余年前狼烟四起的年岁里,哪怕是白帝随手就能诸神灭佛的乱世里,他都没见过白帝真正意义上的动怒。
那个时候,白帝更多的是对战火司空见惯的漠然,久了,也能见到他的疲惫。
甚至是十二年前,少宫主身死那天,白帝的身上也是绝望大过愤怒。
袁涣轩在恐惧中没能明白,白帝的怒火到底因何而起。
就因为他擒拿折磨
了少宫主的师父?就为了区区这点儿事?可要论亲近,素商不死在他们一手设下的绝仙阵中?
还是因为他这位少宫主的师兄,被那姑娘记挂在心上,才惹了白帝不快?
“白帝大驾于此,不知贵干?”袁涣轩撑着气息,试图同眼前人周旋,“莫不是为我师妹来此?”
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楚扶昀轻笑了一声,冷着声音开口了。
“师妹?你与素商有何亲故,以至于,配得上‘师兄’这个身份?”
“师妹”两个字被他刻意咬重了,仿佛这个诡谲阴暗的人提起它,都是一种玷污。
袁涣轩愣了一下,更没明白白帝为何在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斤斤计较。
“我虽与素商宫主无亲故,但比她拜入方外宫要早些年岁,自然担得起她一声‘师兄’。”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法术压在他身上,剧痛席卷,袁涣轩冷汗涔涔,低头才发觉自己的膝盖跪碎了。
他不敢打诳言,实话实说,可他没想到,这些实话让白帝的怒意更重了几分。
在方外宫,师兄师妹师姐师弟都通常是客套称呼,很少有人会在称呼一事上认真,大部分弟子在各家仙人座下修行,偶尔有个照面的,也基本算得上同窗。
但袁涣轩没有说的是。
他当时乐意当暮兮晚的师兄,除了她本身可爱讨喜以外,更多的,还因着她是素商宫主座下唯一的弟子。
他自然得借她的势进一步青云直上,更何况,在日渐相处中,他注意到了这位姑娘心理上的孤独。
素商宫主坐镇方外宫,一向声名远扬,只可惜她的师徒尘缘淡薄,与广招门徒的其他仙家不同,这么多年她收下愿意亲自指点的,也就暮兮晚这一个丫头。
暮兮晚没个可以说话的同龄人,她想要个师兄或师姐,袁涣轩察觉到了这份需求,自然也乐意“扮演”她喜欢的温柔兄长。
“她一直贪恋兄妹情,个中滋味,又怎么可能,是白帝一介外人能理解的?”
袁涣轩声音含血,方才的恐惧弥漫不散,被楚扶昀的法力压得跪久了,心中的屈辱愤怒一时涌上心头,说起话也就绵里藏针。
楚扶昀忽然笑了一声。
“外人?”
这个称呼他听过不止一次了。
一直以来,方外宫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他的,在他们眼里,他是白洲之主,他麾下的势力与千洲结了不少恩恩怨怨,他这个人对方外宫而言,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尤其是十二年前,在感知她死讯的那一刻,他踏着业火只想杀穿方外宫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外人。
无关之人。
楚扶昀本以为他可以做到不在乎这个称呼,他也一直是这样的想的,哪怕暮兮晚在初来白洲时不信他的任何话,对他处处提防,他也觉得没什么——只要能照顾她就行,任何身份都无关紧要。
可他现在却觉得,“外人”这个称呼,未免太过难听了。
楚扶昀轻轻笑,他手中法术加重了几分,指尖一凝,瞬间,数条金光化作的铁链绕上袁涣轩,洞穿了他的琵琶骨,缚住了他的六经十二脉。
袁涣轩扛不住,手撑在地上,再次呕血。
“十二年前,你就是这样囚的她,是么。”楚扶昀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目光如刀出鞘,他低头端详狼狈的袁涣轩,一字一句不疾不徐。
袁涣轩心中大骇,他在恐惧与愤怒中终于触及到白帝容不得半点商量的杀意,他想夺走他的命,没得商量。
“白帝总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连她生命里最敬重的师兄也不放过。”
他再一次搬出了“师兄”这个身份。
因为十二年前,他就是靠这个逃过一劫的。
十二年前,楚扶昀也如今日一样想要杀他,那时这位白帝的气势更甚,杀气更利。
但最后白帝仍是止住了手,不为什么,就为白帝知道“袁涣轩”这个人,一直在少宫主的心中占了不少的分量,那时他强行忍着滔天怒意,比起杀人,到底选择了先去幽冥寻人。
袁涣轩也因此明白,白帝总归会看在他与少宫主的感情面子上放他一马。
可今时今日,不知为何一切都变了。
“师兄”这个身份似乎成了一张催命符,他越提,白帝的怒火似乎就越压不住。
楚扶昀依旧看上去风平浪静,但眸子里全是静水深流的冷恹,比雨还凉,比霜还寒。
他似乎没了任何耐心,手一挥,接二连三的法术打穿袁涣轩的身体,毁了他的六经十二脉。
袁涣轩再扛不住,惨痛地叫了一声栽在地上,浑身血迹蜿蜒,粘稠泥泞。
“哈哈哈……”在意识到白帝是彻底不打算饶他一命后,袁涣轩整个人都变得癫狂颓丧了起来,他看着白帝,仿佛堵上一切似的拨动了袖中的一处机关。
楚扶昀蹙了蹙眉,就在他打算顺手割了他的喉咙时,忽见地面玄光一显,一道禁锢阵法瞬间在地面生成,直直朝着他袭来!
袁涣轩冷笑一声。
他启动的这道阵法是方外宫中极为精妙的一道困阵,虽不及绝仙阵与留天阵,但也有着足够的威力,白帝可没少宫主那么擅长解阵,一时半会,他……
心中的笃定还未落定,袁涣轩就遽然变了脸色。
他惊愕地看见,楚扶昀后退几步施法凝诀,反手精准地点了几处阵眼后,金戈一挥,原本威力不浅的阵法就轻飘飘,不堪一击似的熄灭了!
袁涣轩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时哆嗦,连表情都忘了。
要知道,方外宫的阵法一向震慑十洲,此阵若是少宫主来,可解,素商来,也可解,但白帝怎么可能会如此轻而易举的……
“我是不善阵法。”只见楚扶昀捻诀念咒,一拂袖,所有符文全部烟消云散,“但她会的东西,我到底也会个一二。”
袁涣轩在电光火石间如遭雷殛,神情是极度的不可置信。
“你到底是……谁?”
楚扶昀站定了,他一抬手,手中七杀枪的枪尖直抵袁涣轩的心脉命门。
然后,他笑着,反问了一句。
“占了她师兄的身份这么多年,就从没打听过,她因何如此在意兄妹情么。”
袁涣轩被这石破天惊的话砸的宛如五雷轰顶。
冷汗一颗一颗从额间淌下,连剧痛都顾不得了,因为他忽然根据过往数十年的细枝末节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荒诞的可能性。
楚扶昀轻轻地,笑了。
“自然是因为,她有一位,真正的师兄啊。”
缓缓一推,长枪枪尖没入袁涣轩的心脉。
“十二年前她落入你的陷阱,受了苦,受了委屈。”
楚扶昀看上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今站在阴影里,却超然出尘。
“我这个当哥的。
自然要为她,讨个说法。”
袁涣轩面色惨白。
他万万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素商宫主的座下,真的只有暮兮晚这一位弟子吗?
这一消息宛如当头棒喝,劈得他神思彻底崩溃,连所有的剧痛都忘了。
他终于知道这么多年,她对他的信任为何来得这么轻而易举了!
移情。
素商宫主的座下一直有着另一位弟子。
一位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的弟子,那是她名正言顺的师兄,同出一门,比任何客套关系都来得更紧密,更不可分割。
她将对“师兄”的情愫,投射了一部分在他身上。
他一直浑然不知,甚至沾沾自喜。
他喜欢她吗?
喜欢。
毕竟她美丽又灵动,出身高贵,没办法不喜欢。
但这份情愫到底太微不足道了,比起王权富贵,比起功名利禄,感情这种东西不得不往后排。实际上,他也确实仗着她师兄的身份一路青云直上,仙途顺风顺水。
欠的,都得还。
而如今,这位真正的兄长,要来向他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楚扶昀长枪一挑,劈筋断骨。
但袁涣轩已经彻底没了挣扎的意图,甚至万念俱灰,更甚至,他感到一丝后悔。
但凡他真的留意过她的心情,就能看得明白她的善意。
她曾对他有着最大的包容,她年少时,也曾跟在他身后说些好听的话,试图逗这位“师兄”开心,也曾坐在树下,目不转睛地陪着他练剑习武,不遗余力地夸赞他。
哪怕到最后他意外杀了她,只要他肯给她一个像样的解释,她都可以一退再退。
袁涣轩忽然想起在仙彩楼上他与她之间的对峙,暮兮晚那时对他说——你我之间,你一厢情愿,我认错了人。
那时袁涣轩对此不以为意,他认为既然“对的”人从未出现过,那“认错”一事就无从谈起。
然而事实上,竟然真的是他一厢情愿,而她认错了人。
她真的,“认错”了一个人。
“对的”那个人早就出现了,一直都在,从来都在她身边。
只是谁也没认出来而已。
袁涣轩仰躺在地上,一地鲜血,七杀枪的枪尖彻底没入他的身体,他思绪也在这场滔天疼痛中一点点涣散,精神崩溃,理智全无。
数十年的苦心谋划,经营的身份地位,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扶昀平静地看着这个人类的生命力一点点杀灭,化作灰烬。
他收了枪,转身,离开了。
……
与此同时,千洲,方外宫。
寂静的仙宫大殿中,裴安真君站在星象仪器前,神情寂冷。
跪了一地的仙人战战兢兢,其间,看上去地位最高的那位仙人恐惧地开口了。
“真君,我们该怎么办?”
裴安笑笑:“死了个人而已,别慌。”
仙人崩溃:“另一半长明无望寻得,白帝出入千洲仿佛无人之境!他要拿下千洲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才是压迫他们的,最悬在头上的恐惧。
裴安看了他们一眼,笑道:“白帝是长明下凡,他自然也如其他星辰一般有着同样的弱点啊。”
留天阵。
这道专门针对星辰的,最狠辣绝情的阵法。
“但,但是……”仙人们不解其意,“寻常留天阵,哪里困得住长明星君?”
裴安笑:“所以,要困住他的,自然也不该是寻常留天阵。”
他语气不疾不徐,仿佛一位钓了很久鱼的渔翁,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可以收杆的时刻。
裴安道:“帝微垣一役,我们真的惨败而归,一无所获吗?”
当然不可能。
千洲大费周章占了帝微垣数月,自然不可能什么手脚都没做。
比如,他在那儿,留了一道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的,广袤无际的留天阵。
长明星君早已身处留天阵中。
谁也不知道。
……
楚扶昀回到仙府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仙府空无一人,他轻轻叹了一气,换了衣衫后洗去了身上所有的血腥气,转身进了厨房。
小半个时辰后,暮兮晚同长嬴一道回来了。
“好香!”她眼睛一亮,着急地小跑了几步,连将抛在身后的长嬴都顾不得了。
在推开院门的一瞬间,璀璨阳光下桂花飘香,抬眼,只见楚扶昀正倚站在厨房门边,袖子还挽着,淡淡地望着她,唇角却扬着,最是身长玉立,非凡尘俗相。
“洗手,吃饭。”
他笑着,轻斥了一句。
第82章 此生却无关风与月可我爱你。
一顿早饭,吃得清淡。
开满了桂花的院里架起了小桌小凳,白粥就青菜,粥上撒着槐花,时令的新鲜小菜,暮兮晚抱膝坐在矮凳上埋头吃得专注认真,是小时候长年挨饿留下的身体本能,吃什么都很珍惜。
“比素商的手艺,还是差点儿。”
有幸沾光蹭饭的长嬴挑挑拣拣。
埋头吃得香喷喷的暮兮晚一愣,茫然地抬头看着师父,唇畔还沾着米汤。
差点儿吗?她怎么觉得差不多呢?
长嬴大言不惭:“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下厨只就着你了,都不照顾其他人口味的……”
楚扶昀微笑。
他缓缓欠身,先用一方手帕将师妹唇边的米汤拭干净了,然后温文得体地站起身,走到院边立着兵器的栏里,随手,优雅地抽出一柄长枪。
长嬴面色一变。
长嬴撒腿就跑。
楚扶昀持枪一横,掀起一院桂花秋风。
打起来了。
暮兮晚目瞪口呆,连忙拖着板凳搬着小桌端着早饭撤退至屋檐下,继续捧着碗一边吃一边看打架。
俗称看热闹不嫌事大。
楚扶昀当然对长嬴有气。
为了那半颗星星,他早就想揍长嬴一顿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半颗星星竟一早就被长嬴送回了三十三重天,送回去就算了,还一声不吭的谁也没说,让楚扶昀为此事熬了许久。
天知道为了这半颗星星,他与师妹之间平白生出多少误会,差一点儿就解释不清了。
长嬴对此直呼冤枉。
他在将自己的三株本命神火赠予那丫头后实力大减,在送丫头去了素商那儿以后不得不找个地方闭关沉睡,又哪里知晓后面一百余年生出的弯弯绕绕。
“你大爷的混小子……”长嬴逃得气喘吁吁,骂道,“拐了我家丫头不说,如今更连我都打上了。”
又是一道枪风横扫,长嬴骂骂咧咧躲闪不及,在地上摔了一跤,楚扶昀这才收了手。
楚扶昀没动真格,要是他将长嬴伤个好歹,不用说,他师妹一定会泪眼汪汪地跑来为了长嬴求情,要再伤重点儿,师妹只怕还会去嘘寒问暖,将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夫君完全抛之脑后。
果不其然,他刚收了枪,师妹就放下碗筷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扯着他的一片衣袖。
“别……别打师父。”
声音很低,底气不足。
楚扶昀阖目,轻轻叹了一息,心里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当年那碎片离开他身上时,就不该无动于衷地任由它兀自择主,他就该跟着那枚碎片一起走。
这样,当年早一步遇见她的人,就是他了。
这样她的生命里也就完全不可能有长嬴或素商什么事儿,他会成为她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人。
楚扶昀定了定情绪,他转眸,将正绞尽脑汁求情的姑娘带进了屋里。
长嬴也被顺手拎了进去。
这天,仙府上来了不少神农一族的圣医,众人在开了满树桂花的院中探知着少宫主的身体状态,从早检查到晚上,才堪堪得出一个定论。
少宫主的身体是塑成了,身、目、骨、心四个宝物一样不缺。
暮兮晚听得这话,奇怪道:“心是什么时候有的?”
楚扶昀请神农一族来的目的也是为此——
在幽冥枉死城时,崔绝曾说过,她得历一场生死情劫,才能悟成本心。
但问题就在于,在辰天阁时封敛为了窥命曾取过她的一滴心间血,这证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师妹早就有“心”了。
医仙回答:“有了很久了,但您要问我们何时存在的……我们并非当事人,谁也答不出来呀。”
楚扶昀决定不再计较这颗心到底是什么时候炼化的了,总归有就行,这样他师妹也不必再去挨一场不知所谓的生死情劫。
身体塑成,余下就差三场火了。
医仙们悉数退下后,楚扶昀目光一利,如刀般扫了长嬴一眼。
长嬴被逼无奈,叹气道:“不是什么火都能让人淬炼重生的,它必得是神火,必得有足够的威力,也必得足够纯粹。”
楚扶昀抱臂而立,淡淡道:“我知道。”
长嬴顿了顿,又说:“能让丫头起死回生的三场火,我早就给出去了。”
暮兮晚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愣道:“是很多年前师父您……”
长嬴笑道:“是我初次见你时,就点化在你体内的三株火。
实际上,那是我的三株本命神火,它八千年才得炼化一株,我一共也就攒了这三株,当年全给了你。”
暮兮晚突然感到莫大的愧疚,她在不知情的时候,竟然收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楚扶昀抬了抬眼帘,轻声道:“这三株火如今可都在?”
长嬴摇摇头:“多年前,素商领着这丫头在云端打铁花,为了安全起见,又为她炼化了一个兵器,用来炼器的火就是第一株神火。
而丫头无意间掀倒了铸器的熔炉,炉中神火从高天上滚落,跌进了凡间烧着了一座山。”
听到这儿,楚扶昀神色一抬。
在两界川时,他曾无意间听她提起过这事——她的打铁花是素商教的,她的兵器也是素商在火里炼化的。
没想到都是源自此处。
暮兮晚则愣住了:“被神火烧了的那座山是……”
长嬴摇着蒲扇,笑眯眯道:“从此以后,灵台山有了终年不息的神火。”
暮兮晚目瞪口呆,默默捂脸。
她没想到第一株火的下落,竟阴差阳错到了那儿!
她又想起了自己在灵台山劝楚扶昀不要寻死不成,反倒自己看热闹摔进了火崖的出糗事儿。
她就说!那座山里的火!怎么!烧不死人!
她还以为那里的火就主打一个营造氛围感呢。
“第二株火呢。”楚扶昀眉心淡了淡,又问道。
这一次,长嬴声音低了低:“没了。”
楚扶昀眉梢一挑。
暮兮晚倍感心虚。
“被,被我十二年前用掉了。”她摸了摸鼻尖,十分愧疚,“十二年前我用了那火保命,从荧惑中逃过一劫。”
说实话,暮兮晚当年一时冲动跑回方外宫,心里也是有过计较的。
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张底牌,也知道这株火能保自己一命,那次回去她只想与方外宫因果两断,也做好了与方外宫的人对峙谈判的准备。
要是谈判破裂,她就靠这株火死遁逃跑。
计划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在最后关头……出了点儿差错。
她没想到方外宫动了荧惑来杀她,更没想到自己当了鬼以后再没人能看见她。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叹了叹,又问:“第三株火呢。”
“在,在我身上。”暮兮晚掌心一翻,只见一小簇明亮的火光跳跃燃烧,“我身上还剩最后一株火。”
楚扶昀的目光扫了一眼她的掌心,说道:“所以是差一株火,是么。”
灵台山有一场火,她的身上有一场火。
如今,还差一场。
暮兮晚点点头,转而想起了什么,看向长嬴问道:“我要是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不去蹚这三场火了,会怎么样?”
她是真觉得自己现在跟普通人没区别了,甚至她连仙骨都有了,再修行一段时间,说不定也能得道当仙人了。
长嬴叹道,他抬眼望着坐在床榻上,看起来与寻常人一般无二的姑娘,沉沉的叹了口气。
“短寿、多病、早殃。”
他心疼地笑了笑,语气有些低落。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你现在已经算是死而复生了,即便不需要返魂香也不会再惧阳光,不一定非要蹚最后的三场火。
但正如不经历火中淬炼的瓷器只会开裂一样,不历劫历火,你只会比凡人更短寿,更多病,更受七灾八苦,生老病死的折磨。”
暮兮晚怔怔地哦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楚扶昀静了静,沉声说道。
“荧惑能替代缺失的第二株神火吗?”
长嬴愣了一下,他迟疑地看向楚扶昀,思忖须臾,答道。
“可以是可以……”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但荧惑在方外宫的人手中……”
“那就平了方外宫。”楚扶昀目光一闭,说得干脆利落。
暮兮晚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没吭声。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压着嗓音反问道:“舍不得?”
他要对方外宫下手,这位在那儿生活了多年的少宫主,未必狠得下心。
暮兮晚低了低眸子,答道:“没有舍不得。”
她静了一会,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况且,方外宫本就不属于那些人。”她转眸,望着天边的山青云淡,望着南方千洲的方向,“方外宫是老师的家业,袁涣轩一干人将它夺去,本就该得报应。”
提起“报应”两个字,楚扶昀像是想起了什么,平静无波的随口道:“你那‘假’师兄已经死了。”
暮兮晚眸光一讶,她回眸望向楚扶昀,似乎是想等他说些更多的话。
但楚扶昀什么话也没说。
暮兮晚低着头叹气。
她对袁涣轩死亡一事没有太多触动,毕竟早就形同陌路,就连恨也懒得恨,更不想再打听这个人的半点儿消息了。
她只是……有点同情以前识人不清的自己。
怎么就认错人了呢。
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天色渐晚,长嬴不打算久留,在施法定了定暮兮晚的魂魄状态后,踏着月色就推门离开了。
夜色清幽,云云雾雾,正是桂花飘香。
楚扶昀站在桂花树下,他目光收了一瞬,转眸望向刚送别了长嬴的暮兮晚,神情似笑非笑。
公事谈完,得谈私事了。
“好了,现在没人看了。”
他抬了抬双手,眉梢一挑。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随后,像是一只小鸟似的飞向他,一扑,就这样扑进他的怀里。
楚扶昀稳稳当当将人拥住了。
暮兮晚将头埋在他的衣襟处,手攥住他的衣袖,抱住他不放。
“我讨厌你。”声音闷闷的,像抱怨。
楚扶昀喉间滚过一声低笑,揽膝将人一抱,往屋里走。
“嗯,我的错。”他说。
暮兮晚的手攀在他颈上,语气缓下来,声音就更低了。
“我不是因为长明星的影响才喜欢你的。”
她本想揭过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但是,又不能不谈。
兜兜转转,这个滔天的误会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对不起。”暮兮晚将头埋在他怀里,声音哽了一下,“我不该拿这件事说气话,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她想起自己对楚扶昀说的那些气话。
她说她恨他,她说她不想见到他,她对他说了好多赌气又不计后果的话。
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楚扶昀步子滞了一瞬,轻轻叹了一息。
“我知道,我听明白了。”
暮兮晚她侧了侧脸,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了多久,你也不知道我怀疑了自己多久,我很怕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怕我的心是假的,我的情是假的。”
楚扶昀深着目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任由她安静地说下去。
“为了我,你在灵台山枯等了十二年。
甚至要为了弥补当年我犯下的错,为了我的生死而奔波操劳,一想到这个,我就没法不在乎。”
楚扶昀抱着她走进屋,将人放在床榻上。
我怕要是我对你的感情是假的,解释不清的,那该怎么办呢?我那样拼了命的想和你在一起,到头来却让一颗真心掺了假,我没法不害怕这个。
我甚至想过,要是你不喜欢我就好了……”
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封住了。
被一个吻封住的。
楚扶昀欺身覆上来,揽着她的腰,在她唇上浅浅叩了一次呼吸,止住了她所有的怀疑的,犹豫的声音。
他说:“我说过,我听明白了。”
他当时,听懂了她说的那句气话。
也彻底听明白了她所有藏在话里的另一层心思。
暮兮晚浅浅一笑,眼角落了颗泪,就好像自己亏欠了眼前这个人,许许多多还不了的事儿似的。
楚扶昀俯身,低头吻去她眸边的那颗泪。
“拿了我的半颗碎片,你还不起的,今后欠我一辈子。”
暮兮晚呼吸一促,含着泪反驳道:“是它选的我。”
楚扶昀笑了:“嗯,我强买强卖。”
他拢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脸颊边,安静地听着她的脉象。
急促、有力,活着的生命。
一颗星星一分为二,命中注定的吸引力。
他问,如今重新有了这颗星星,你看着我,有觉得与原来任何不同的地方吗?
她真的看着他,看了好半天,最后郑重其事的摇摇头。
楚扶昀又笑了一声,揽着她的腰将人按着吻,吻得她在他身下停留。
他扣着她的后颈,呼吸停在她的唇齿里,一息一息的气息交缠,缱绻,仿佛怀里的这个人真的欠了他一辈子,无论用多少个吻都抵不了。
真心既定,喜欢入骨。
一颗星星的共鸣也就不会再影响任何情愫了。
我恨你。
我恨我不够爱你。
可我爱你。
我爱到,连恨都接受。
第83章 方外宫革新安四时那臣先讨点儿利息。……
辰天阁被毁,但幸而不过半月光景,就被辰天阁主用法术恢复的七七八八。
封敛站在星罗棋布的太乙八卦星图前,暮兮晚看着稀罕,又想起这些时日辰天阁一心忙碌的事,多问了一句。
“十洲的留天阵都破了么?”
她记得封敛曾提过,方外宫在十洲各地设了留天阵,为了解此困,辰天阁不得不请她出手帮忙。
封敛思忖须臾,颔首道:“幸得少宫主相帮,十洲各地各界的留天阵几乎都已破阵,各星各归其宿,天地自然井然有序。”
暮兮晚皱了皱眉:“几乎?”
封敛道:
“是,经卜算推演,只差一处留天阵未解。”
暮兮晚忍不住好奇,问道:“只差一处了,在哪儿呢?为什么不解它呢?”
破解留天阵并非什么旷世难题,破阵纹箓令,寻阵眼毁之就可破阵,暮兮晚不明白,辰天阁主为何会漏下这样一处未解之阵。
“因为寻不到。”封敛眸光沉了沉,叹了一气,答道,“寻不到最后一处留天阵在哪儿。”
他指尖法术一凝,将一张四海舆图显在暮兮晚身前,解释道。
“据观测,最后一处留天阵太过隐蔽,又或者说,它……覆盖的范围太大了,约莫近乎覆盖上万里,大到谁也没办法为它划个范围,寻个界限。”
暮兮晚听着,眉心紧紧锁住了。
封敛道:“更没人知道,这处留天阵的阵眼是什么。”
暮兮晚听得心里担忧,连辰天阁都找不出来的留天阵,会被方外宫设在何处?方外宫设下留天阵的目的又是什么?困住星星。
可问题是,封敛说各星几乎都已归其位,还有哪颗星星,是方外宫不惜动用一切财力物力,不计代价要设留天阵困住的。
荧惑,长明。
镇厄之战后值守人间的五曜星,尚未归天的只剩这两位了。
“兴许方外宫就是以此阵困住了荧惑,才为己所用。”封敛思忖了一瞬,答道,“我会尽快查出最后一处留天阵地处何方,有了消息自会告知少宫主。”
暮兮晚眉心皱得更深,留天阵的存在对楚扶昀而言到底是个威胁,但她也别无他法,只能等,等辰天阁主将最后一处留天阵的下落与阵眼卜出来再说。
在离开辰天阁前,暮兮晚向这位通晓天地阴阳,因果命数的封敛阁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哥,还活着么?”
封敛听了这话,蹙了蹙眉心,不解道:“少宫主有一位兄长?”
“哦,我是指我师兄。”暮兮晚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歧义,连忙补充道,“素商宫主座下其实不止我一位弟子,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弟子。
听老师说,我师兄很早以前就出师了,他应该在白洲生活,但只可惜这些年我一直寻他无果,如今也只能试试拜问辰天阁了。”
封敛听完她说的话,想了一想,答道:“不知名讳八字,我无法直接像寻找长嬴真人那般寻找令兄,但问一句生死,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说罢,法术一凝再起卦数,只见九宫星辰布列清,须臾间,就当断死言生。
“令兄安在。人要回家,只待日西斜。”
是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签文,暮兮晚听得半懂不懂,但却也听明白了一点。
她哥还活着呢!就是不知道去哪了!
得了答案,她拜谢过封敛阁主后,回到仙府搭上仙銮车舆,离开了中洲南下与楚扶昀汇合。
楚扶昀早已率军南下深入千洲,他的目的十分简单——清剿反贼,收复千洲。
自素商宫主亡故,方外宫落入袁涣轩一行人手中后,这座广招门徒的社稷学宫一改曾经有教无类的作风,变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欺平民、苦百姓。
楚扶昀知道这些腌臜事,所以在借婚约一事将少宫主接来白洲后,他就开始筹谋着夺了千洲除了这些昏庸小人——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仁慈,而是一旦民不聊生过了头,人类再大兴兵戈惹出点儿无法收场的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他的存在对千洲是个威胁,以至于方外宫这么多年想尽了各种办法掣肘他,直到十二年前他们设局算计了少宫主,白帝才堪堪落败,让千洲得了十二年喘息。
暮兮晚在落日傍晚时顺利抵至了千洲前线军营,并在军帐中听楚扶昀说完这些前因后果后默默捂脸。
真是对不起啊拖后腿了。
楚扶昀笑了一声。
那倒没有。
毕竟少宫主站在我们这方,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暮兮晚颔首:“怎么个‘师出有名’?”
楚扶昀唇角微扬,笑道:“我是打着你的名义出兵的。”
暮兮晚:“……啊。”
楚扶昀笑意更深:“方外宫宫主亡故,少宫主被逐出千洲,这么多年自然要复仇归来,我这位夫君替你靖难清君侧,不是名正言顺?”
暮兮晚目瞪口呆:“这是如今民间流传的版本?”
楚扶昀眉梢一挑:“是。”
顿了顿,他又蹙眉添了一句。
“这难道不是事实?”
暮兮晚哑口无言。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那收回方外宫以后呢?”她还是对“收复千洲”一事感到不可思议,毕竟要在以前,楚扶昀要敢对千洲动手,她早就急的和他吵起来了,“你直接统治千白二洲?”
蓦地,她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我们和虞辞殿下结了盟的,不对东洲动手。”
天下王权也就三分,如今楚扶昀要直接收了两方圣府,无异于直接一统天下了。
“嗯,没打算对东洲怎么样。”楚扶昀目光沉了沉,像是没明白似的反问了一句,“为何要让我接手千洲?你是觉得你家夫君一天到晚还不够忙?”
暮兮晚挺同情他。
毕竟楚扶昀一天到晚确实挺忙,他这位主变革兴衰的星君明明早就办了事儿该回去的,结果如今还得天天上班。是挺惨的。
楚扶昀显然不打算放过她:“等拿下方外宫后,你这位少宫主自然该回去继任宫主之位,自然才是名正言顺。”
暮兮晚感到有点儿恍惚:“哦……”
楚扶昀失笑,他坐在行军仙座上,抬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拢在怀里,低着声音在她呼吸边蛊惑一般问道。
“怎么了?不想继承老师的家业?”
暮兮晚眨了眨眼,继续恍惚:“倒也不是,只是感觉很突然,没什么参与感。”
她本以为“回到方外宫”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可不知不觉间,这件事儿似乎真的就近在眼前了,她真的要回来了,嗯……虽然基本上都是楚扶昀在忙吧,她感觉自己蛮坐享其成的。
楚扶昀笑了一声,他的手紧了紧,将她揽得更近,直接让她坐在他身上。
“那我将兵权给你?你自己打?”
暮兮晚听得一个激灵,忙道:“我不。”
她想想就头皮发麻。
前段时间楚扶昀帮她救人,她冒充楚扶昀天天整军经武简直要累死了,而且,她完全对打仗不感兴趣!她没有那种没苦硬吃的爱好!
“将军
您辛苦了。”她对楚扶昀肃然起敬,拍了拍他的肩,瓮声瓮气地试图装模作样,“待将军大获全胜,朕一定为您好好犒劳记功。”
楚扶昀笑出声了。
“那主君给臣什么嘉奖?”他噙着笑,顺着她的话逗她。
暮兮晚理直气壮:“没想好呢,先欠着。”
楚扶昀眸光暗了暗,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按,将人揽得更近,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凑上去在她的唇角轻咬了一记。
“那臣先讨点儿利息。”
暮兮晚脸颊一红,方才嚣张的气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楚扶昀笑意更深,他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以前,与素商私下的谈话。
多年前,他并没什么在人间久留的念头,所以曾跟素商谈起过,想师妹学有所成后来继任白洲,这样他自陨归天,也就不必再下凡了。
谁知,素商跟他吵了起来。
素商想让他的师妹留在方外宫,继任宫主。
方外宫本是一座社稷学宫。它的存在意味着“天地革而四时成”,去故取新方为天地时事,素商曾说,你师妹虽年轻了点儿,但心存变革之志,敢杀旧习,可为仁君矣。
楚扶昀同她争论,直言在白洲亦可格物鼎新,吵到最后没个结果,他干脆懒得再与素商挣个输赢。
他打算直接抢人。
对,他那时打算等师妹学有所成后直接将人抢到白洲。
这念头没跟素商提过,素商要是知道,只怕要气得追着他杀。
只可惜后来兜兜转转,他倒是将人抢到白洲了,可素商却意外亡故,千洲不宁,今时今日他再不甘心也只能将他师妹送回方外宫——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少宫主。
“抱歉,我没法再让素商下凡回来。”他眸光寂静,像是想起了过往的事。
暮兮晚眉目笑了笑,她忽然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仰着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但我遇见将军了。”
她真的很感激楚扶昀,在她最孤单无助的年月里,出现在她身边。
还好遇见他了。
楚扶昀侧了侧目,眼帘垂落,在她唇间浅浅的吻,气息侵进唇齿,追着她的舌尖,又像确认归属似的轻轻咬了一记,心疼了,就补偿似的吻得更深。
天光凛冽,照得世间明朗敞亮,仿若雪光。
……
与此同时,方外宫中。
“裴安真君,白帝率军南下,已过了七关八城十六仙府,怎么办?”
一位仙将跪在殿下,战战兢兢地朝着裴安禀告所有军情。
裴安坐在殿上,随意翻阅着一应军事文书,沉声道:“走到哪里了?”
仙将答:“刚过幽洲。”
裴安笑道:“那就是时候了。”
仙将不明所以:“什么是时候?”
裴安道:“是时候启动留天阵了。”
仙将愣了愣,他望着真君笃定自若的神情,犹豫道:“但少宫主可解此阵……”
“不会。”裴安淡淡笑了笑,“这一次,少宫主解不了阵的。”
仙将更茫然了:“为何?”
裴安道:“摧毁留天阵的要紧条件就是寻出阵眼并毁掉阵眼。”
他轻轻抬头,望着这富丽堂皇的仙宫大殿。
“但这次留天阵设的隐蔽,奈何少宫主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出阵眼的,解阵的代价不轻,更别提摧毁它了。”
裴安安慰似的笑了,说道。
“所以别担心,哪怕她这回认出了留天阵在哪儿,也没有任何摧毁它的可能。”
只见他说完,慢慢站起了身走到一处星仪仪器前,随后,从容自若的抬手施法,拨动了上面的一处机关。
地面霎时一阵震动,紧接着,森然可怖的玄关大亮,留天阵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启动。
……
三日后。
天光晦暗,黑云欺天。
一阵乌鸦纷纭飞过,暮兮晚正坐在篝火边翻看着信件——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封敛说过的那最后一处留天阵,也就派了人手在查,也同封敛一直有书信往来。
直到今夜,封敛给她寄了一封信。
封敛说,留天阵困住的最后一颗星辰,不是荧惑星。
暮兮晚心里一凉,她终于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忙匆匆站起身朝着主将营帐中走去,在路上恰巧碰上了神农岐。
“少宫主怎么了?”神农岐见她面色严肃,也一愣。
暮兮晚皱着眉,不安道:“将军呢?我要见将军。”
神农岐从来没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过,想了想答道:“近日将军操劳多时,今夜难得有闲暇,估计是在休息,阿晚姑娘你……诶,阿晚姑娘!”
暮兮晚连话都等不及他说完,抬脚就走,走得步履匆匆。
她怎么疏忽了。
楚扶昀要推平千洲,裴安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兵戈一事上不是他的对手,自然就要从别的地方对楚扶昀下手。
留天阵。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制衡楚扶昀的阵法了。
或许不是疏忽,而是她无计可施!哪怕她提前知道了留天阵一事也没办法!
留天阵一向隐蔽,在两界川时就是这样!在不亲自走近的情况下,她根本发觉不了此阵的存在!连她都发现不了的阵法,更别提楚扶昀了!
她径直踏入军帐里,在见着正在榻上沉睡的楚扶昀时,心里的不安彻底加剧,仿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了。
只见楚扶昀倚靠在床头,周身,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暮兮晚认得这层金光,和两界川那次一模一样——这是长明星君要稳不住人形,化作星辰的前兆。
他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只想小憩浅眠。
暮兮晚愣愣地走近了,她推了推楚扶昀,试图唤醒他。
“将军?将军?”
但楚扶昀依旧闭目而眠,没有回应她的话。
他似乎……没法再醒来了。
第84章 方外宫革新安四时先抓着,免得你跑了……
暮兮晚心里重重地沉了一下,呼吸扯着所有不宁的情绪,思绪白了一瞬。
楚扶昀被留天阵困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走近了,坐在床边看着倚坐在床头的他,又咬着唇叫了一声。将军,醒醒。
楚扶昀眼帘阖着,没有回应她。
他的身上拢着一层金色的光晕,整个身体都趋近透明,渐渐粒散消逝。
暮兮晚眉心蹙得更深,她的手搭在他身上轻推了推,再次试图喊醒他。
将军,你别不理我。
楚扶昀依旧没有睁开眼,他沉睡不醒,对外界的一切变故都无知无觉,平静的就和在两界川时,一模一样。
暮兮晚死死咬着唇,咬出血了都没反应过来,她心里后悔,后悔怎么自己没早点儿发现这件事。
在两界川时她就该警觉的!方外宫手里捏着留天阵,他们必然会用在楚扶昀的身上!她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来不及阻止来不及探究,就出了事儿。
暮兮晚起身,定了定心绪后她走到帐中楚扶昀一向办事的书案前坐下,依着记忆绘出了留天阵的阵纹,并遣人喊来了神农岐。
“你带人去搜,先从方圆百里开始找,找不到,就找方面千里、万里。
我要查出这世间最后一处留天阵到底覆盖多广。”
她必须得知道楚扶昀是什么时候进了阵,不查明白,解阵一事就无从谈起。
神农岐蹙着眉头担忧许久,最后领命而去。
军中还有军务,暮兮晚瞒下了楚扶昀沉睡一事,并着手一一处理,处理的有条不紊。
调兵遣将需要兵符,楚扶昀给过她,翻出来时才发现,不仅兵符早就给了她,如今,山河棋也熄灭了,七杀枪就安静的枕在栏里,泛着凛冽的光。
除了这些,一同提早备下移交给她的……
还有一道法旨诏令,允她接管白洲及其辖属的三洲三千城的最高统辖权。
暮兮晚心里仿佛钝刀子剜过一样疼,她此时此刻再蓦地明白,这一切,都是楚扶昀提前算计好的,算的,滴
水不漏。
他要收复千洲,方外宫不可能坐以待毙。
谋得另一半长明星失败,唯一的杀手锏,也就只有留天阵了。
楚扶昀怎么可能想不到,方外宫会用留天阵对付他——可哪怕他知道,这趟南下出征他也必须得走。
“受困留天阵”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他所做的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尽可能为她打点好接下来该走的路。
这么多年,他教会了她落棋用枪,教会了她兵法率军,他算来算去,甚至将自己也算在这盘局里了。
然后,他将一切都放心的交给了她。
包括他的命。
暮兮晚眸里泛着水雾,他蓦地想起,前几日楚扶昀开玩笑一般同她说过的话——
“余下的路,你自己打回去,行不行?”
暮兮晚那时以为他在同她说笑,义正词严的拒绝了,她说她只想躺平偷懒坐享其成。
谁知道,那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连出兵都是用了她的名义,就为了让她在接手这这些后,走的更顺利一点儿。
混账。
暮兮晚想骂人了,他可真会当哑巴,将一切瞒得不露分毫破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泻,楚扶昀依旧没有任何要醒的征兆,暮兮晚整军经武,在有了仙骨以后甚至还可以亲上战场,处理起事也就更得心应手。
暮兮晚差点儿都快以为仙骨一事儿也是他算好的了!
他太可恶了,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她想,楚扶昀甚至还不如那半颗长明碎片呢!起码那碎片还知道穿过银河拼命下凡来找她呢。
他就只会让她天天提心吊胆,只会让她天天念着他。
以前她是念着他的喜欢,后来还得念着他的平安,将军的占有欲一旦发作,什么道理都不讲。
又捱了几日,捱到神农岐率人来回消息。
他们说,同辰天阁主一起,确认了最后一处留天阵的所在。
暮兮晚心里一紧,问道:“在哪儿?”
神农岐单膝跪在地上,迟疑了片刻,抬着头谨慎地答道。
“就在这儿。”
暮兮晚愣住了。
神农岐说,辰天阁主之所以一直卜算推演不出最后一处留天阵所在,是因为……它太大了。
有多大呢?
它用了数十年铺设,覆盖了数十万余里山河疆土,帝微垣一役他们借机在白洲动了手脚后,这一道留天阵彻底生成,径直囊括了整个千、白、东三洲。
换句话说,人类如今以天下为牢。
就为了囚住长明星君。
暮兮晚怔了怔,她终于恍然大悟一般明白,怪不得她压根察觉不到此阵所在,怪不得楚扶昀明明想到了方外宫要以留天阵困他,却也无计可施。
天下为牢。
他没地方逃的。
暮兮晚两眼一黑,声音沉了:“就这么让方外宫得逞了?方外宫的人铺阵就铺得这么轻而易举?”
以天下为牢,这得搭了多少人力财力进去,涉及了多少势力进去,方外宫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用天下山河搭了个笼子,抓住了这颗星星。
神农岐额间淌了一颗汗,心里也感到可怕。
他一字一句禀告着:“东洲与帝微垣一样遭了算计,但除此之外,一路上其余各界的洲城仙府几乎都默认了方外宫的行径。”
人类厌恶长明星君。
不为别的,就为他是杀星下凡。
这位星君大人随手就可更易天下兴亡,对此,无数人盼着他回去,他不走,甚至还想推翻原有局势收复方外宫——那就只能困住他、杀了他,强行让他返回三十三重天了。
暮兮晚闭目,深深呼出一口气。
神农岐见她眉心紧锁,也无比担忧:“少宫主……我们该怎么办?”
暮兮晚也想问问自己。
该怎么办?
长明受困,这盘以天地为牢的棋局下一步,她该怎么走?
“你去请红鸾,让它前往两界川,衔一株‘怀梦草’带回来给我。”
暮兮晚指尖捻了捻,她想,必须想个法子喊醒楚扶昀。他不能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他沉睡,就意味着与方外宫对弈的局势一定会被掣肘。
楚扶昀要真化作原型失去所有自我意识,长明与荧惑双双落入方外宫手中,她就翻不了盘了。
得让楚扶昀醒过来。
“还有,你遣人去知会虞辞殿下和封敛阁主,既然已经确定最后一处留天阵在哪儿,那就毁了它。”暮兮晚静了静,又下了一道令。
留天阵不算旷古难题,要破它一是得毁阵纹阵符,二是得毁掉阵眼。
前者不算麻烦,困难的地方在后者——这座拿天地山河铸就的囚笼,阵眼到底在哪儿?
必须想办法找出来。
神农岐也明白兹事体大,当即领命而去。
傍晚时,红鸾就衔来一株怀梦草。
它将开着粉花的小草衔在暮兮晚手心,颔首低头,诚恳道。
“小晚,取草时我遇见了负责掌管梦境的梦神,梦神说,想入梦唤醒一个人不是易事,因为梦境会揭露一个人的过往记忆,受潜意识的影响。
也就是说,梦中的长明星君一举一动都或许出自他的下意识行为,您身处其中,请万万保重自己。”
红鸾说罢凝了道法术,只见一条轻飘飘的红线系在她与他之间,牵在两个人的手指上。
“若有任何危险,我会及时将您从长明星君的梦中带出来。”
暮兮晚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静了片刻后,她点头答了一个好字。
她拉了把矮凳坐在床边,就像上一次守着生病的楚扶昀的那样小心地栖在他身边,睡着了。
……
白色光芒翻涌,天地变幻。
暮兮晚再睁眼时,被四周的景象吓了一跳。
金戈铁马,硝烟战火,连空气里都飘着血腥气。
此时是天归初年,镇厄之战后人间各方势力为争权夺利挑起了十洲战争,暮兮晚打量了一圈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不知哪座被攻破的城池,正混在一群流民堆里。
她刚想找个人打听点儿情况,就听见人群里一阵哭嚎,战战兢兢地喊道。
“杀……杀星来了,杀星要屠城了!”
暮兮晚循声抬头,只见长街上血流成河,萧条的秋风卷起枯枝败叶,人们战栗恐惧地望着一群井然有序的仙兵持着剑戟兵器进了城,崩溃绝望。
在尸山血海,阴谲鬼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天光如雪落了一地,这个人银盔白甲都浴了血,黑红的血顺着他的兵器一滴一滴淌在地上,蜿蜒出血泊。
他看上去半是凛冽,半是疲倦,苍凉的眸光暗暗垂着,站在大雪一般的天光里,犹如深秋中最萧瑟寂寥的风。
人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暮兮晚愣了,一时间忘了所有表情,甚至忘了喊他。
城中活着的百姓齐齐跪了一地,他们畏惧绝望,近乎理智全无,若是可以恨不得当即就逃。
但谁都知道,在这位从金戈铁马中而来的将军面前,逃是最没用的决定。
百姓们磕头求饶,他们怕这位将军屠城,怕他杀生。
楚扶昀看上去累极了,眼帘垂落,神情也冷恹。
似乎是见到跪了一地的黎民百姓在不停叩首求饶,他尽全力地笑了一下,很浅。
“我……没想屠城。”
半晌,他低着声音这样说了一句。
“你们不必这样。”
没人信他。
越来越多的百姓依旧自顾自跪了一地,哆嗦着磕着头,他们继续哀求这位神通广大的将军放他们一马。
楚扶昀慢慢走近长街,漠然地经过了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他不想吓着人类,因而身上杀气都尽量收敛了,可没办法,他身上的血太多了,死在他枪下的亡魂也太多了。
“我没想屠城。”
楚扶昀低着声音不知在向谁说话,可是,哭嚎声太大,风太大,轻而易举就把他的声音湮没了。
“我应召下凡是为止戈,我从没想过……滥杀无辜。”
可是,没人信他。
茫茫然偌大一个世间,没人信他的话。
楚扶昀走了半天,直至天光一晃,再抬头,就这样蓦地与站着发愣的暮兮晚四目相对了。
暮兮晚也哑巴了,她心里压根没想好说什么,谁能想到一入梦就刚好碰上楚扶昀攻城平乱呀!
“将军……”她干巴巴地试图打招呼。
楚扶昀现在认不认识她?按照红鸾的说法,梦中人的一切行为都出自潜意识,他应该是不认识她的。
她该怎么办?要不要学着其他百姓一样先跪下再说?
暮兮晚的思绪颠三倒四,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忽觉身体一轻,轻轻
飞了起来。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抬眸一瞧,竟是楚扶昀抬手施了道法术,法术就像拎一只鸟儿一样拎着她,将她施施然就拎到了他身前。
近了,她撞着他陌生的目光,顿时确定了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是不认识她的。
但他既然不认识她,又将她拎过来干嘛?
暮兮晚目瞪口呆,可下一瞬,更让她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
只见楚扶昀不知从哪儿变了件干净鹤氅出来,十分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地往她肩上一披,甚至还破天荒的弯腰欠身,亲自为她系着她衣襟前的带子。
“秋日里风大,别凉着。”
他看上去很严肃,仿佛这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儿一样。
暮兮晚简直不可置信,她压根没想到楚扶昀见到她的第一眼竟最在乎这个!
“你认识我?”她惊愕不已。
楚扶昀慢条斯理地为她系好鹤氅的带子,摇了摇头。
“我并不识姑娘。”
暮兮晚无比心累,很想腹诽几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几番欲言又止未果后,更让她傻眼的事儿来了——
只见楚扶昀捻了道咒,刹那间有一道金光从他指尖没进了她的身体。
“楚扶昀你有病呢你又关我!”
她连思考都不用就知道楚扶昀在干嘛了!
楚扶昀又对她下咒!而且下的还是和请花关时关她禁闭,辰天阁强迫她冷静时的同款法术!
此咒一下,她就得老实呆在他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先抓着。”
楚扶昀似乎笑了一下,这个笑,看上去总算不那么疲惫了。
“怕一时不注意,就让你跑了。”
暮兮晚十分无语。
他心情仿佛好了不少,转身将她交给得力的下属看管,领着一行兵戎将领,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向城内。
四周阴风阵阵,不明所以的百姓们更加惊惧——他们害怕自己也像这陌生姑娘一样被杀星抓走。
他们害怕这位神通广大的将军一个心情不好就大开杀戒。
杀星说,我下凡不为杀戮而来。
但是,谁也不信。
长明星君行走世间,花团锦簇的万丈红尘并不欢迎他。
众生畏惧他、人们厌恶他,这位执掌兵戈的星君踽踽独行,他的这一辈子不过是——
半身涉血,一世枯凉。
第85章 方外宫革新安四时放开哥哥,好么。……
暮兮晚被楚扶昀抓回了城内的一座宅邸中。
然后,她被“金屋藏娇”了。
衣食不缺,有仙童随侍,只是楚扶昀这几日似乎较为忙碌,将她安置妥当后就不再露面,忙城池忙粮仓,忙着将水深火热的百姓从战争的泥潭里拖出来。
暮兮晚只能等,可等啊等,也没能等到楚扶昀闲下来的时候。
她坐不住了,一打听才知道,城中最近出了点儿事。
楚扶昀派下属开粮仓救人,可长明星君一向难得民心,粮仓被暴民们打砸的乱七八糟,他们嚷嚷着什么“宁亡仙家门,也不臣将军”。
暮兮晚震撼无比:“这群人脑子有病吧!”
战火纷飞的年月,攻城后天家权贵们屠城抢粮的事儿不少,楚扶昀没屠城没乱杀无辜,也就他在地方能少死点儿人,这下到好,被他庇佑的百姓不领情。
“很正常,人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
一句小少年声音轻轻响起。
暮兮晚一愣,左找右找都没找到是谁在说话,冷不丁的,就听见这声音又开口了。
“我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金色的光华从她身体里飞出,在半空中凝结成虚影,一闪一闪地说着话。
“让我想想我该怎么称呼你,‘夫人’?好奇怪哦……”
暮兮晚目瞪口呆,她蓦地反应过来正在同她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仙骨,是长明星的碎片。
“算了,就叫夫人吧……”小长明星看上去苦恼不已,但挣扎了许久后坦然接受了。
暮兮晚忍不住道:“你和楚扶昀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长明星说道:“我只是他能力与意识的投射,是他记忆的凝结,能像这样长时间同你说话,也只是因为你身处他的梦中而已。”
暮兮晚理了半天思绪,又想起最开始它说的话,问道:“你说的‘人类都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小长明星说道:“就是字面意思啊,人类不喜欢杀星,从来就不喜欢。他们甚至愚蠢到宁肯给天潢贵胄当牛做马,也不肯要长明带来的人间太平。”
暮兮晚蹙了蹙眉:“为什么?”
小长明星答得很自然,看上去,仿佛是早已习惯了人类的这种态度:“打个比喻吧,若是我将人类为了争权夺利而大兴战争比喻成人类在瓜分一块蛋糕或饼……
那我的出现,就是强行夺走了这块饼,然后告诉所有人不许再为它争抢。
你说人类恨不恨我?”
暮兮晚哑然沉默。
小长明星叹气:“对你们人类而言,人命从来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们打架打得再头破血流也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儿,现在冒出来一颗星星抢走了这些,又算什么呢。”
暮兮晚听得心里难过,她知道,小长明星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意味着楚扶昀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即使明白,他依旧踽踽独行于这个人间。
“所以为什么呢?”她没来由问了一句。
小长明星不明白了:“什么为什么?”
暮兮晚眼帘微抬,苦笑了一声:“就是人间明明并不欢迎你啊,为什么你还要为了它的太平三番五次下凡呢?你可以作壁上观的。”
在她看来,人总要为了自己犯的错做的事承担后果的,哪怕人类开战战到毁天灭地了,也是咎由自取。
谁知,小长明星沉默了好一阵,它的光芒就这样安静地闪了闪,半晌,才慢慢地开口了。
“天职吧。”
它声音似乎有些低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杀伐、动荡与变革,我的生命从诞生之初就由这些组成,我的一生也都行走在烽火狼烟中,似乎……除了止戈镇乱,我也不知道我该干嘛了。
我的生命,好像没有别的意义。”
暮兮晚也安静了下来,她想起了两界川时辰星对她说的话——辰星说,长明是几乎从不停留人间的星君,他下凡一向公事公办,办完就归位。
或许,不是他不爱在人间停留,而是人间不欢迎他呢?
对于楚扶昀而言,活着就是战争,死去就是沉睡,他的一生永远单调无聊到……枯燥。
“……但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人间的。”
小长明星叹了一气,像是陷入了回忆。
“以前我在三十三重天上沉睡时,能听见时常折返天上人间的星星讲起在人间的故事。
红鸾星说,人间很好啊,才子佳人喜结良缘,无一不是浪漫;木岁星也说,人间很好啊,它生长发芽时,有甘露滋养,有仙泉浇灌。
作为天地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照耀着世间的每一片星空,大家说,在我们的照耀下,人间是一处花团锦簇的地方。
于是我也开始期待着下凡的那一天,等啊等,直到我终于等到天地的感召时,我明白,我可以下凡了。”
小长明星的语气仿佛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它说的很慢,很简单。
它千万年的生命,也就被它轻描淡写讲在了这个故事里。
“可我来到人间后,却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花团锦簇,没有辉煌热闹,只有狼烟四起、尸山白骨和血流成河,只有哭嚎遍野的生灵涂炭……和人类自己无法收场的烂摊子。
我就想,要是我将这些动乱都镇压了,是不是我也能看见繁花似锦的万丈红尘?
我明白我可以做到,我当然能做到,我就是因变革兴衰而生的星星。”
小长明星似乎笑了一下,但这声笑却不那么高兴。
“在我平定乱世后,才发现……人类不喜欢我。
不止人类,似乎整个芸芸红尘都不喜欢我。
它们不喜欢我,也不信任我。
它们怕我大兴兵戈,它们怕我随心所欲颠倒苍生太平,它们怕我将人命当棋子当玩具。
我解释过了,我解释了无数次我不会这样做。
但是……没人信。”
暮兮晚沉默一会,抬眸,望着晴朗如画的天空,望着远处的青山飞鸟。她想明白了,或许楚扶昀从不在人间逗留,不是他不愿留下,而是海晏河清的人间,不想他留下。
这位公事公办的星君,从来没有那个机会能长久地看一看他亲手平定的盛世。
人间正好,与他无关。
“但我还是挺高兴我做过的一切。”小长明星瞧出了她的沉默,语气一扬,轻松道,“没什么后悔的。”
暮兮晚隐去了眉心的难过,也笑了:“高兴什么?高兴你镇压了世间的杀伐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长明星静了静,绕着她飞了一圈,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没多久,人也好小一只。
小小一只人类,就这样在刚刚止息了动乱的人间四处流浪,我看着你,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暮兮晚回忆了一下她穿越来到这儿的年龄,十二三岁。
好吧,和星星比起来确实太小了。
小长明星笑了一下,得意道。
“如果我没有平定战乱,你来到这里一定是活不下去的,你会死在随处可见的战争中。
那样,我就遇不见你了。”
暮兮晚从没想过这茬,她啼笑皆非,笑着说道。
“好吧,你救了我。”
“当然,我救了你。”
小长明星很不客气的包揽了所有的功劳,也全然不在意自己在无形中,将楚扶昀心底所有未曾言说过的心思卖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我很高兴我拥有的能力,它救了你,也让我有机会遇见你。”
暮兮晚长长一笑,敛了敛眸光,望着它。
“那我要怎样唤醒你?”
小长明星安静了下来,它认真地思考了好一阵,干巴巴地答道。
“我不知道。”
暮兮晚眉梢一挑。
小长明星无可奈何:“你要不然试试刺激我?不对这样听起来好奇怪,你要不然试试去刺激他?”
暮兮晚叹了口气,心道也没别的办法了,说来说去还是得将楚扶昀抓住好好谈谈。
“你别让长明本人发现我,谢谢。”小长明星诚恳地补了一句。
暮兮晚震撼道:“你不是说你就是他……?”
虽然只是记忆的凝结,但本质就是同一个没差吧?
小长明星的光芒闪了闪,顿时有点儿恨铁不成钢:“是,但长明这个人,好吧,我承认我这个人……”
它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听上去还有点儿咬牙切齿。
“是会跟自己吃醋的。”
暮兮晚:“……”
看出来了。
……
当天夜里。
一位小仙童匆匆寻到楚扶昀,向他禀告道,说您养在府上的那位美人,病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一时无话。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疏忽了?怎么派了人一刻不离的看着照顾着,还会病呢?
他答了一句知道了,将眼前的紧要事处理完后,就连夜回了宅邸。
府上开着满院桂花,馥郁的香气随风动,一阵秋风过,楚扶昀卷着一身桂香推开了她就寝的屋门。
她似乎病的很重,裹着厚厚的衾被枕在锦缎里,看上去奄奄一息,精神不振。
楚扶昀忙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伸过去,探了探小姑娘额间的温度。
正常的。
他一怔,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忽觉手腕被人攥住了,紧接着,冷不丁一个失衡,只见方才还看上去脆弱易碎的小姑娘一下子就睁开眼。
然后,她攥着他的手往床上一带,身体一翻,像小猫一样灵活矫健往他身上一跨,径直就坐在他的腰间,十分不客气的将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压在了身下。
“好你个楚扶昀,我不谎称自己病了你是真不打算来看我是吧。”
暮兮晚气急败坏,楚扶昀不来见她,她又被他关了起来没法出去,只能想个法子骗他来了。
她幻化出提前备下的仙索,一头系在床梁,另一头拎着楚扶昀的手腕就往上绑,准备将他绑在床上。
小长明星让她想法子刺激一下他,暮兮晚左思右想后决定……直接搞强制。
楚扶昀压根没想到她装病,更没想到她这般胆大妄为,一时间忘了阻止她的逾矩,但还记得用没被绑的那只手扶着她的腰,防止她在他腰间坐不稳。
“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暮兮晚冷笑一声,像审犯人似的审他。
谁知,楚扶昀怔了一下。
他抬眸望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她,怔了许久,直至眉心的一蹙郁色渐渐淡开,才无可奈何般沉沉叹了一气。
“放开哥哥,好么。”
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人似的。
暮兮晚:“?”
她死活没想到楚扶昀冒了一句这样石破天惊的话。
哥哥?你是谁哥哥?
“我是你兄长。”楚扶昀抬手抚上她的腰轻轻拍了拍,似乎是终于想起来眼下这个姿势对一对兄妹而言,是不太合适的。
暮兮晚目瞪口呆。
她原以为,入梦后楚扶昀对她不由分说的种种态度,是因为他喜欢她,他还记得她是他的意中人。
现在好啦,感情楚扶昀一直拿她当妹妹呢。
“将军大人,我跟你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暮兮晚冷笑一声,决定将就着这场梦的故事编下去,“我是初次见你。”
楚扶昀眸光暗了暗,他确实对她并无印象。
但在遇见她的那一刹,心底隐隐浮起了一个念头。
他得照顾她。
他是她师兄,是她兄长,是她在失去了老师之后,唯一称得上有“亲缘关系”的亲人。
“我对姑娘,一见如故。”
楚扶昀眉心浅蹙,好看,仿佛画中勾勒的笔墨。
“在我心里,姑娘是我妹妹的。”
梦中的楚扶昀没了任何现实的记忆,但他总觉得,自己是见过她的,而且,见了千千万万次。
暮兮晚愣住了,坐在他身上,甚至一时间忘了原本所有准备为非作歹的计划。
因为“妹妹”这个词,她是曾听他说过的。
是在白洲的时候了。
那时她刚嫁给他没多久,排斥他排斥得要死,他对她好一点儿,也总被她挑三拣四。
她最爱说的话就是——
“我要回方外宫,那里有对我很好的师兄。”
她年轻气盛识人不清,总把袁涣轩挂在嘴边同他相比。
谁知,楚扶昀只是低沉了一阵目光,静了静,也轻声地试图同她解释。
他说,我也是你兄长,我是你师兄。
暮兮晚没信。
她当然不会信他,甚至反感他以“师兄”的身份自居,楚扶昀最开始提了好几次这个身份,后来见她不喜,也就没再提过了。
今时今日再一次在梦里听楚扶昀提起“兄长”二字时,她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就像芸芸红尘从来不相信长明星君承诺的“不滥杀无辜”一样,她曾经对他抱有偏见,也不信过他说的话。
长明星君半身涉血,一世枯凉,他终其一生都不被人相信。
没有人信他。
暮兮晚如遭雷殛般怔住了。
她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关于“兄长”的念头。
要,要是……
楚扶昀对她说的话,不是一句谎言呢?
第86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没有不要你。
暮兮晚被自己突如其来
的念头吓着了。
她一直以为楚扶昀自称“兄长”是在说笑,她以为是他看不惯方外宫,看不惯袁涣轩后说出来的无心气话,是同她吵架时非要逆着她的性子与她作对。
就像在乌金国时戈尔贝也自称过她师兄,她没信一样,因为戈尔贝压根不符合她想象中对师兄的描绘,她认为师兄不该是那样的人。
同样,她也不认为自己的师兄会是楚扶昀这样的人。
楚扶昀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与温柔、与亲和毫不沾边,他身上没有寻常兄妹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意气,更没有寻常兄妹间常年拌嘴争锋相对的桀骜不驯。
他不是高山冬雪,不是白衣剑客,无论怎样看来看去,他都不像个哥哥。
楚扶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苍而凉的人。
他肃杀、萧瑟,没有半点儿花团锦簇的热闹,他的一生都站在金戈铁马中,唯有红日残阳,秋风孤雁,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诗人红尘笔墨间,用寥寥数语就能勾勒出的,最荒凉壮阔的诗歌。
“你到底……是谁啊。”
暮兮晚心里疯狂的念头不断浮起,又不断沉下,她愣愣地问了他一句话,仿佛从前,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似的。
楚扶昀眉心隐着一线轻蹙,他撑着手半坐起来,扶着她的腰,放低了声音哄她。
“我是你哥。”
他揽着她的腰,将人半揽在怀里,等了须臾,又说道。
“放开哥哥,行不行。”
“我不。”暮兮晚没动,声音哽了一下,“我不信你的话。”
她欠身,紧紧搂着他的肩颈,下巴枕在他肩上,像小孩子耍赖磨人那样依偎着他,怎样都抱不够,字字句句都想着怎样在他身上多赖一会。
全乱套了。
“我明天还有事,没有办法陪你……”
楚扶昀舍不得拒绝她,他抬眼,看了一眼一床红浪衾被,又看了眼一室明灭花烛,缱绻旖旎。
“陪你荒唐。”
顿了顿,到底将余下的两个字添上了。
暮兮晚不松手,看上去任性固执又不讲理,仿佛不管楚扶昀明天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哪怕天塌了,也得由她胡闹,陪她折腾,他得心甘情愿的将一切大事弃之不顾,什么得都依着她。
楚扶昀叹了口气。
他揽着她的腰一抱,翻了个身,一按,将人压在枕间,系在他腕子上的锦缎绸带也绷直了,抬手轻轻一扯,断了。
楚扶昀似乎笑了一声。
暮兮晚还没悟明白他的笑,措不及防,就感到肌骨上一阵冰凉,他的手穿过她的乌发叩在她的后颈,一抬一覆,绸带就这样从她发间穿梭绕过脸颊,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失了明,其余感官就全被放大了。
一个吻叩进她的唇间,像一场秋雨。
吻得深,像在数落她,也像在斥责她。
呼吸相缠,他在一息一息间数落她不讲规矩,斥责她胆大任性,舍不得真拿她怎么样,就只能罚她,罚她将她的一切都交给他。
夜沉了,一室桂香卷着风雨,乍暖还寒时一贪欢饷,雨香云片,说不开的话,说不清的话,也就在吻与吻衔缠的呼吸间。
“叫一声哥,成么。”
不成。
你又不是我哥。
暮兮晚心里反驳,抱怨似的咬他。
她还是不愿相信自己心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她也没法接受楚扶昀是她师兄的可能性,这算什么?她大逆不道无法无天,当真闯了祸。
这下真没脸见人了,要是哪天素商老师下凡回来,问她和她师兄相处的怎么样,她说,相处的不错,订了婚成了亲吵了架还知道和好,死了一次回来,还把当哥的“睡”了。
天,想想就觉得荒唐。
“专心点,别想别人。”
他以围困以侵略夺回了她的注意力,他不喜欢她在与他相处时会分神,念着谁都不行。
“哪怕是老师也不行。”
只准念着他。
楚扶昀问她,在夜里用吻问她,尝着她的气息,吻她的明眸,吻她的乌发,朱唇,仿佛探寻一处仅有他一人有权探究的宝藏,她反驳、抵抗,设下谜题,就等着他来答。
她重新认识他,认识他这个人,认识他这记吻。
夜色乱乱的,静静的,深秋时节却不是很冷,仿佛一小片光照亮了,一小簇火燃起了,融融的温度,像刀一样切割寒凉。
仿佛飞鸟振翅时的初醒,任由他把颤栗熨平。
暮兮晚侧了侧脸,她落了颗泪,没让他注意到。
她对他有愧疚,曾经误会过他,恨过他,也说过很多气话,吵过很多次架,将自己抵给他,好像也不够还。
还不清的,情起心动,一个人一辈子的念头,怎样也还不清。
他自称是她兄长,她才不信。
夜色从平息而至静默,直至被天光围困,直至曙光破晓。
暮兮晚醒来的时候,天亮了,还在梦里。
身上干干净净,是昨夜被他亲手抱着去收拾了,但整个人还是懒懒的,酸酸的,不想动。
她裹着衾被翻了身,一转眸才发觉,身边没有人。
楚扶昀呢?
暮兮晚怔了怔,她一下子就坐起来,身上的倦意慵懒都顾不得了,匆匆穿上衣服,下床去寻他。
不在,没有人。
她有一瞬间茫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又不要她,更不明白他怎么能走的这么干脆利落,就像捉迷藏把她一个人丢下了似的,没人要了。
真过分,就不能陪陪我么?
埋怨着,厨房飘来一阵清香。
暮兮晚一愣,她仿若大梦初醒那般急急忙忙朝着厨房的方向跑去,还没走近,只见桂花树下的厨屋里立着一个人,高瘦英挺,温和从容。
厨屋里生着火,火上煨着一小罐粥,拌了蜂蜜槐花,香气就是从粥里飘出来的。
“怎么了?跑得这样急。”
听见脚步声,楚扶昀笑了笑,抬眸看着她。
没,没怎么。
暮兮晚低了低头,不肯露出自己的任何心思。
只是……
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天光正好,昨夜秋雨下过后晴空如画,连呼吸里都带着凉爽的水汽。
暮兮晚很自觉的去搬小桌小凳,在桂花树下支了个小地盘,很自觉的去端自己的早饭。
几碟小菜、一碗粥、粥里拌着槐花,甜的。
像极了老师的手艺。
暮兮晚埋头就着小菜喝粥,粥温度恰好适宜入口,不烫,她喝着喝着,眼睛一眨,一颗泪就落进碗里。
楚扶昀坐在她身边,他没动筷子,只是在看见她眼里落的那颗泪时,蹙了一下眉。
“怎么了?”
暮兮晚将头埋得更低,不敢看他,怕一看,更多心思就暴露出来被他发现。
“没怎么。”她闷闷地答了一句,随意扯了个借口,“烫着了。”
楚扶昀显然不觉得她在实话实话,轻声说:“过来。”
暮兮晚低着头,很不争气地将自己挪啊挪,挪得离他更近了点儿。
楚扶昀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迟疑,直接倾了倾身,抬手一揽,径直扣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揽过来抱在怀里,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与她对视。
一吻,一息,一缱绻。
他在唇齿间停留,就这样轻飘飘地卷走了舌尖她所有残留的粥。
“还烫么。”
他噙着笑故意问她。
暮兮晚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可无处可逃,将军大人非不放过她,捏着她的下巴一寸一寸端详她的变化。
“不烫了。”
她后悔在他面前找借口了。
楚扶昀笑了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暮兮晚一低眸,像生气似的去咬他的手,“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楚扶昀的指节措不及防被她咬了,也就由着她咬,眉梢一抬,连语气都扬了几分。
“说说看,我怎么欺负你了?”他凑近了她,威胁似的压低了声音,“昨晚么?”
“不是这个!”一提起昨夜的事儿,暮兮晚脸颊更烫了,比粥还烫,像一小片火烧云掠过了,“我,我……”
我该怎么回答?
我该怎样解释,你被一个以天地为幕的阵法困住了,你欺负我让我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你不打算要我,也不打算陪着我。
而我来到这儿是为了唤醒你,我不想你一直沉睡下去,我……
“我怕你让我一个人。”
暮兮晚哽着声音,执拗地抬起头看他,心里生疼,都怪他。
要他还醒着,好好的,她也就不必这么委屈了。
“我知道。”楚扶昀仿佛听出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俯身,安抚似的在她唇角吻了吻,“我没有想让你一个人。”
“你骗我。”被这样一吻,她就更委屈了,“你让我一个人打回去,一副不负责的渣男模样。”
楚扶昀笑出声了,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指腹一拭,将她眸边的那颗泪,拂去了。
“是我被困住了。”
他一低眸,又再她睫毛上吻了吻,吻得她的眼眸像小鸟的翅膀一样阖上了。
“没有不要你。”他在她呼吸边轻轻说,像道歉,“是在等你救我。”
他的额间抵着她的额间,声音有些无奈,像当哥的在哄姑娘似的。
“没办法,我只有你,再没有别的人了。”他说。
暮兮晚狠咬了一下唇,疼覆盖了心里的难过,也就没让眼里再落泪了。
四周景象忽然黯了一瞬,像一颗石子惊破水面那般晃了晃。
梦要熄灭了。
小长明星的声音忽然响起,听上去有点儿焦躁:“夫人,外界出事了,我必须带你醒过来。”
暮兮晚愣了愣,她下意识反驳了一句:“不行。”
不能醒啊,她还没,还没带他一起离开呢。
她还没……
“嗯?”楚扶昀眼睛危险一眯,他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抚着她脸颊的指尖动了一道小法术,瞬间没入她身体死死扣住了方才说话的那道声音。
昨夜就感知到了,她的仙骨是用他的碎片凝结的,本以为这碎片没什么要紧,他就没在意。
原来,竟能说话。
原来,这碎片比他更早认识她,如今竟敢这样肆意的宿在她的身体里。
“它对你,说了些什么?”楚扶昀声音更低沉了,仿佛一句威胁。
小长明星装死。
暮兮晚傻眼了,也一起装死不吭声。
她心里默默跟小长明星道歉,不好意思这可不是我暴露的你。
“说不说?”楚扶昀一吻割在她唇上,笑了,“不说,我就继续吻你了。”
暮兮晚被他吓了一刹那,默默吞咽了一气,非常,非常自暴自弃的妥协了。
“就,就说了点儿你以前的故事。”
她悄悄抬眸,打量着他不算客气的眉眼,继续招供了。
“说你的一生只有金戈铁马,什么都没有。”
楚扶昀怔了怔,随即,似有若无的笑了笑,反手凝诀,对着她身体里的那一小块碎片吓了道噤声诀。
“它不会讲故事。”
方才所有的威胁烟消云散,四周景象越来越淡,梦也真的要熄灭了,她也要即将被这场梦驱逐了。
楚扶昀俯身,轻轻的,最后一次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这一吻,是补偿。
“它这个故事讲的也不好听。”
不仅不好听,还没讲完。
楚扶昀慢慢离开她的额间,随后,他看见一直被他揽在怀里的姑娘,就像风一样稍纵即逝的粒散而去,渐渐在这个梦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醒了。
他没有,他独自一人被困住了。
楚扶昀眼帘垂落,眼尾,隐着浅而平的一笑。
我的一生确实只有杀伐、动荡与变革。
但是……
后来,还有了你。
将这句话补上,才是一个好听完整的故事。
可惜,没机会告诉你了。
楚扶昀孑然坐在天光下,菜凉了,粥冷了,就只留了一梦孤寂。
……
大梦初醒。
暮兮晚惊坐起来,一切恍若隔世,再醒时,她还在军帐里守着楚扶昀。
楚扶昀依旧安静沉睡着,没有任何苏醒迹象,他身上金色的光晕越来越重,几乎要湮没他一般,裹挟离散。
失败了。
暮兮晚有些绝望的捂着脸,她失败了,怎么办?
本来入梦唤醒一个人就不是容易事,更遑论楚扶昀还受困留天阵。
留天阵。
她必须毁掉阵眼,解开这个阵法。
可这个以天下为牢的留天阵眼,到底是什么?
“少宫主,出事了。”
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神农岐匆匆步入帐中穿过屏风来到她面前跪下,禀告道。
“方外宫数百万大军出动,如今,裴安想动用荧惑灾星的力量,彻底放出曾经在镇厄之战中被镇压的凶兽邪祟。”
神农岐额间淌汗,声音打冷战。
“他们已经准备好,彻底杀死长明星君了。”
第87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他的命,是可以放心……
怎样杀死一颗星星?
没人说得准,毕竟星星都会返回三十三重天,陷入永恒的沉睡。
那星星会真正的陨落吗?
会的。
在镇厄之战中有过这种先例,有些星星还来不及折返回三十三重天,就被人类抓住,被邪祟吸干了它们自身的生命,它们自此破碎湮灭,再也不复存在。
今时今日,裴安亦想如法炮制,他想杀了长明星君,他想将这位三番五次下凡抢夺人类财富的星君赶出人类的地盘。
然而五曜星太过特殊了,它们是千万值守世间的群星中最为重要的存在,长明星君也太特殊了,苍生太平一向由他说了算,执掌生杀予夺,故谓之“杀星”。
于是裴安决定,先以留天阵困住长明,然后再借荧惑放出当年镇厄之战中镇压的邪祟凶兽,吞噬吸干他所有的生命力。
一干二净,不留后患。
裴安自认为有把握成功,因为他只差一步之遥了。
只差借荧惑放出镇压的邪祟了。
“仙君,不好了仙君!”有下属来禀,向裴安叩首道,“少宫主……少宫主她已经率军兵临城下,即将攻进方外宫了!”
裴安似乎并不着急,在他看来,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宫主如今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倒是正好。
“知道了。知会下面的人,做好准备请少宫主回宫。”
他抿了一口茶,云淡风轻地笑了。
……
天光晦暗,云深影绰。
暮兮晚站在中军帐的千洲舆图前,神情严肃。
她难得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看上去和常年统帅三军坐镇八分的楚扶昀有点儿像,也不知是不是跟他学的。
虞辞也站在一旁同她商量局势,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倒让跪在地上来禀告军情的神农岐听得一头雾水。
虞辞道:“镇厄之战里被镇压的邪祟不能放出来,这是当务之急。”
暮兮晚揉眉心:“我知道啊,我正在想办法呢。”
她觉得自己仿佛考试前临阵磨枪的学生,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压着她——死脑快想啊!
神农岐鼓足勇气询问:“所以……镇厄之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对镇厄之战完全稀里糊涂,这场大灾难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暮兮晚也很稀里糊涂,这场大灾难发生的时候她也没出生呢!她穿到这个人间时一切灾难都结束了,只有零零星星的战火。
这里面只有虞辞经历过镇厄之战,按年龄算他们都得喊她姐。
虞辞说道:“镇厄之战是三百至四百多年前发生的毁天灭地的灾厄,那时,凶兽邪祟为祸人间,引起了五曜星陆续下凡止灾。
而我们东洲更是搭了两位上仙的命进去,凶兽邪祟才悉数被镇压。”
暮兮晚心里算了一下时间,道:“将军就是在那时下凡的。”
虞辞点头,在舆图上画出了一小块地方同她解释。
“灾厄太过毁天灭地,以致人间旧有的势力格局被打破,王朝倾覆后各界势力都想重
新夺权,战争四起,所以在前四位曜星下凡以后,长明星君也下凡了。”
暮兮晚自然而然的接话道:“将军定山河镇八分,在最后确立了天下三分的局势……分别是东洲不问都,千洲方外宫,白洲帝微垣,是么?”
“是,一旦邪祟再被裴安用荧惑放出,我们无人可拦。”虞辞对这些邪魔厌恶至极,一锤定音般说道,“得赶在裴安动手前先一步杀进方外宫,夺得荧惑的控制权。”
暮兮晚咬了一下唇,没吭声。
虞辞道:“我知道你着急毁掉留天阵,救出楚扶昀。”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但留天阵的事,你必须放一放。”虞辞斟酌了一下,补充道,“谁也不知道留天阵的阵眼在哪儿,寻不出阵眼,毁阵就是无稽之谈。
你不能感情用事,一旦邪祟出世,裴安必会借它吞噬长明星君,到那时楚扶昀照样会死。”
暮兮晚怔了许久。
她忍不住想,要是楚扶昀在这儿见她这样犹豫,一定会生气罚她的,会斥她心软,斥她不知轻重。
与她不同,他那个人办事从来不带情绪,该算计的他会谋划的滴水不漏,就像一盘棋一样,该落哪个子,都是提前确定好的。
哪怕,他知道自己会出事,所以连带着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知道了,我们杀回方外宫。”暮兮晚想了想,又朝着神农岐下了几道令,“三军拔营,走东南方。”
神农岐领命而去。
真够要命的。暮兮晚望着绘着天下局势的舆图,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损失什么兵力就清剿了不少关口,更处置了不少当年背叛了老师的叛徒。
关于“打回方外宫”一事,她甚至能比楚扶昀做的更好。
倒不是因为她用兵比他厉害,而是她对千洲实在太熟了,对方外宫也太熟了——千洲的少宫主,简直对千洲地界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压根不费什么兵卒。
楚扶昀说对了一点。
余下的路,她还真的,靠自己打回去了。
混账。
他一定是天上最可恶的星星。
……
最可恶的星君大人浑然不知自己又被骂了,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她混军营时跟他一起生活的日子。
那时暮兮晚初生牛犊不怕虎,喜欢往军营里扎,第一次穿上甲胄装作小兵藏进队伍里时,把他吓了一跳。
他知道师妹武艺不好,疆场上刀剑无眼,她不是一个合格的,能出征杀伐的兵。这样不知轻重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有没有想过他?
他动了怒,将她拎出来训了一顿,说了不少重话,还关了禁闭。
“你以为你是谁?上了战场,谁都会迁就你?”
暮兮晚气得跟他赌气,躺在他的行军床上闹绝食,后来还是楚扶昀亲自哄的,做了她爱吃的东西亲自送去,小姑娘也饿了,一边委屈巴巴掉眼泪一边狼吞虎咽。
“我没想给你添麻烦,你拿我当个普通小兵训练不成么。”吃急了,她气得还噎了一下,“我明明混在人群里藏的够隐蔽了,你怎么认出我的?”
楚扶昀哑然沉默。
他想说,没办法,有山河棋在,麾下每一位兵将的性命都在我手上,都在棋盘上。
就你一个人不在棋盘上,我能怎么办。
没法不发现你。
暮兮晚对此毫不知情,她锲而不舍地留在他的军帐里不肯走,楚扶昀只能对她尤为关照,教她武艺,教她兵法,将自己会的所有都教给她。
暮兮晚很快就跟军营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她性子比他更张扬,更亲和,加之身上有种不服输的韧劲儿,没多久就在军营里作威作福混成了老大,还收了一群对她心服口服的小弟们。
一群人互称兄弟姐妹毫无尊卑,辈份简直各论各的。
楚扶昀每次听到,都很……沉默。
你们得叫她将军夫人。
她是你们的主公。
算了……
他忍了又忍,压着心里那点儿占有欲佯作大度,到底没将这话说出来。
日子就这样朝而复始,楚扶昀的出征平乱输赢一向不是重点,不可能不赢,最让他头疼不已的,是如何能和平接手每一座水深火热的州城仙府。
因为人间不欢迎他,人们不喜欢他这位杀名在外的将军,更不喜欢一颗下凡的杀星。
宁死不臣服他的人许许多多,他又不愿随意大开杀戒,以至于他与人类的谈判简直难上加难,往往没个数十日光景,谈不下来。
日复一日的镇乱平叛中,楚扶昀学会了习惯人类对他的态度,他平静的接受了这璀璨繁华的人间对他的排斥,也习惯了当一个彻底的“外人”。
直至有次他又接手了一座曾被暴君统治的城池后,他师妹因一时好奇,替他坐上了与人类的谈判桌。
暮兮晚没法理解长明星君对天下苍生的怜悯心,面对愚蠢且不知好歹的人类,她当即选择了直接动手,架着刀要挟对面。
“不好意思,我比将军更不好说话。”
“嗯?你说你想跟将军谈不想跟我谈?抱歉,将军是我夫君,他都得听我的。”
“快点儿妥协,要不是你们自己苛政暴敛咎由自取,将军也不会干涉这里。”
暮兮晚狐假虎威,将敌人吓唬的痛哭流涕,甚至在十洲各界流传出了一则发自人心的“肺腑之言”——若是碰上与白洲势力的谈判,宁可亲自与白帝对峙,也别碰上少宫主,她太不讲理了。
暮兮晚无知无觉,还骄傲地站在楚扶昀面前邀功请赏。
楚扶昀:“……”
他犹豫了很久应该怎样表达对她的亲近,最后,到底还是学着素商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
“今后,都交给你了。”
暮兮晚闭着眼很愉快,连连点头:“嗯嗯,一家人嘛。”
一家人。
这是楚扶昀头一次不被算作“外人”的时候,小姑娘无意间说了很好听的话,她自己没意识到,也难怪,难怪连素商也很喜欢她。
他怔了怔神,自心底长长一笑——他曾以为这是亲情,兄妹之情。
楚扶昀忽然在想,这位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妹或许值得他搭上一切,也值得让他托付一切。
这段过往太过寻常,却让他没来由的再梦见了。
因为……
那时他就知道了。
他的命,是可以放心交给她的。
楚扶昀在梦中沉睡,全然不知天光昏昏,今夕何夕。
……
半月后,暮兮晚真的带着白洲大军打至了方外宫外,君临城下。
她仰头望着陌生而熟悉的故土,心里思绪绾结不宁,却并无半点儿近乡情怯的意思。
方外宫一切如旧,但是,和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了。
在暮兮晚的记忆里,它本是一座社稷学宫,坐落于市井红尘间,有荷花常开,果树成片,最是人间烟火乡。
可如今,它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宫。
碧沉沉,数不尽琉璃珠宝,玉石雕梁,数百座殿宇金碧辉煌,恍若天境。
似乎是早知她会回来,方外宫门户大开,一进进月地云阶直抵九霄,就在众人想一鼓作气杀进去时,却发现整座方外宫都设了一层牢不可破的结界——只许方外宫的人随意出入的结界。
这意味着泱泱白洲的千军万马,只有暮兮晚能进去。
裴安明目张胆,请她单刀赴会。
暮兮晚没多犹豫就下了决定,她拎着七杀枪朝着结界走去,朝着这座高高在上的仙宫走去。
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唤住了她。
“丫头。”
暮兮晚一转眸,只见长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蹙着眉头看她。
“此行凶险万分,你……”
“我知道师父您想说什么。”
暮兮晚罕见的打断了长嬴的话,笑了笑,看上去轻松无比。
“我想想,我的目标现在很明确……先是把裴安砍了,拿到荧惑,然后再想办法寻出留天阵的阵眼,最后还得楚扶昀捞回来,对吧?”
啊
,压力真大。她默默说道。
长嬴点了点头:“是……但丫头你如今的身体未经过淬炼,一旦受伤,会比常人更易丧命。”
暮兮晚安静地看了长嬴半晌,忽然冒了一句。
“师父,我现在到底算活着还是死了?”
长嬴静看着她,叹了口气,回答。
“准确而言,你一直都非生非死,处于生死之间。”
暮兮晚又问:“师父您说过,死去的人没法再死一次,对不对?”
长嬴道:“对,死去的人魂归阴司黄泉,只要魂魄不散,哪怕再死一次,还是魂归阴司黄泉。”
“好,那我知道啦。”
暮兮晚仿佛得了什么禅悟似的笑了,她不再多问,而是转身,一步一步轻松自在地顺着云阶向上走。
天光璀璨,她在阳光下,独自一人走上回宫的路。
没人陪着她。
……
初登云阶,乍入天门,再走,就是方外宫的天霄金阙台。
这里是方外宫的最大的习武练武场,地势平坦开阔,玉石所砌,周围环绕着三十三座彩石仙宫,层层辉煌。
如今,这里围绕着数不清护驾的天将元帅,一个个持刀仗剑、执戟悬鞭。
裴安站在高台的最高处,面带微笑。
可他并没笑多久,因为下一刹,只听几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法术霹雳,方才还严阵以待的金甲兵将转眼就被法术所伤,倒地不起。
众人慌了神,抬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着五彩霞衣的美丽姑娘自万丈红尘走来,仿佛带着阳光莅临人间。
“不好意思……”
她眉眼微微一抬,似乎在对刚刚打伤的方外宫兵将们道歉。
“毕竟有些时候,我比将军……更不好说话。”
少宫主归来。
第88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一辈子将他留在人间……
过了午,日色向西。
远处是层层如山的紫府宫殿,近处是十万天兵元帅,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
暮兮晚孑然站在金阙台中央,阳光淡漠,在白晃如镜的地砖上切割出她凌厉分明的一抹影子。
“你们不是一直想擒拿我?”她目光一扬,唇畔勾起一抹弧度,“我回来了。”
裴安一身仙风道骨,飘飘然站在阳光尽头的最高处,长揖一礼,笑了。
“恭迎少宫主大驾。
失礼了,将您麾下所有无关人等阻拦在外,只因为想与少宫主单独谈谈,毕竟说来说去,都是方外宫的家务事,外人不好参与。”
暮兮晚歪了歪头:“太荒唐了。”
裴安笑:“何出此言?”
暮兮晚沉了一口气,她仰头看着周围密密麻麻不动如山的方外宫中人,道。
“当年,老师死后,你们为了将老师的势力斩草除根,用一桩婚姻将我赶出了方外宫。”
裴安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们都以为你在白洲活不了多久。”
白帝此人生性阴晴不定,按理而言,本不该纵容这样一位千洲女子留在身边,他们原想借刀杀人一举两得,只是谁也没想到……
暮兮晚眸光微凛,又道:“只是你们谁也没想到,白洲不仅接纳了我,还对我处处照顾,我活得安然无恙。你们更没想到,在这一纸荒唐姻缘中,我动了心。”
日光隐入云层,云静风轻。
裴安眼神一暗,说道:“是啊,白洲惊现红鸾天象,方外宫派人观星问卜,发觉竟是少宫主的红鸾星动。”
“白帝对我尤为不同,我没法不动心。”暮兮晚自嘲一笑:“但你们因此认定,这是长明共鸣的作用,推测我身上藏了另一半长明星。”
裴安道:“所以我们一直在想法子,请少宫主回宫。”
“你们想的法子,就是派遣上一任中洲尊主虞雍挑起与白洲的战火,借此引开楚扶昀。”暮兮晚定了定心绪,一桩桩一件件,将当年的过往剖析的一干二净。
裴安闭目而笑,坦然道:“平定战乱乃长明星君的天职所在,他没有不中计的可能。”
暮兮晚又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看向裴安,一字一句道:“我那时对你们尚存信任,你们在掣肘了楚扶昀后,又利用袁涣轩将我骗回了方外宫。
而刚好,我那时也存了想与方外宫说清一切一刀两断的心思,就这样自投了罗网。”
裴安笑意不减:“我们给过您选择的,少宫主。”
暮兮晚望着他,不露怯,不迟疑。
干干净净的目光。
裴安道:“只要您选择归顺方外宫,安分守己谨听诏令,我们没想拿您怎么样,甚至会用珍馐佳酿,绫罗锦缎捧着您,将您捧的高高在上。”
暮兮晚笑了:“你们只想让我当金丝雀,捧我,也只是因为我是素商的弟子,你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控制方外宫的借口。”
裴安失笑:“不好吗?您只需要‘听话懂事’,就能有衣食无忧的自由。”
暮兮晚扑哧一笑,裴安皱了皱眉,不解地望着她。
暮兮晚目光澄定,说道:“拿走我本该有的自由、权力、财富,然后大发慈悲的还我一点儿,你们就自认为对我不错,我就该对你们感恩戴德了?”
裴安静了静,释然道:“少宫主脾气倔,是被素商宫主宠过头了。”
他目光利了利,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所以十二年前,我们失了手,让您从荧惑真火的毁灭中逃过一劫。”
言下之意,今时今日,她再也没这个机会能从天罗地网中虎口脱险了。
暮兮晚手中拎着七杀枪,她攥着枪,指节紧了紧。
“七杀枪。”裴安淡淡瞥了一眼她的兵器,叹道,“长明星君连这个都能给您,想来他当真笃定了,您能从留天阵中救他苏醒。”
暮兮晚颔首:“难道我不能吗?”
裴安笑道:“少宫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后劝您一句,不要妄想解开留天阵了,您寻不出阵眼的。”
暮兮晚没再说话,她掐准了时机持枪反手一转,后退一步纵风而上,直直朝着裴安的方向杀去。
十万天兵天将当即列阵而出,兵器相撞,刀光剑影间,她与众人相斗交手起来。
一时间,天昏云乱飞沙走石,元帅天师们法术齐出,暮兮晚掐咒凝诀避之而去,天兵天将朝她搭弩张弓,她枪尖一挽,齐发的万箭被她轻巧一挑,飞洒败落。
裴安遥遥望着单枪横扫千军的少宫主,目光一利。
她的武艺比半灯城时的表现更为出色,跟着素商学了那么多年,如今再有了仙骨,到底也不差……
不,不仅是素商。
裴安察觉到,她的一招一式都颇有长明星君的影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用枪习惯,只怕,是长明星君亲自带出来的。
裴安冷笑了一声,他反手捻诀,只见指间有法术凝出,玄光大作。
日光沉影,须臾间,暮兮晚就已跟人走过三百个回合不知胜负。
打不尽的。她想,没那个通天的本事,哪怕不落下风,要短时间内斗败这一干人不是易事。
一晃神,身前就有敌人直杀过来,暮兮晚一个侧身避开杀招,退后几步空翻而上,枪尖挑开袭击,再一转身扫过去,照着那人命门一击,撂倒对方。
她定了定神,抬眼,看见前方远处高台上正在施法的裴安后脸色微变,她再次反手击倒几人,杀出一条路,紧接着抓住重重围困中的松懈破绽,径直凌云乘风,持枪朝着裴安杀去。
裴安没想到她突围来的如此之快,后退几步也反手祭出兵器与她交手,但他显然不是她的对手,过了几招后就落了下风,且战且退。
“少宫主,知道什么是‘留天阵’吗?”裴安被逼的接连后退,刀光剑影间,忽如其来反问了一句。
暮兮晚冷声:“我没兴趣听你的解释。”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速战速决,不与裴安进行任何的谈判,也没什么谈判的余地。
杀了他,万事大吉。
裴安不慌不忙,他指尖掐诀玄光一凝,须臾间,天地震动。
暮兮晚一滞,抬眼,只见天地在此刻
都变了颜色,黑云昏昏鸟飞兽逃,连群山都轰隆隆的响。
“留天阵是人类专门针对星辰而设计的阵法。”
裴安一边避开她的袭击,一边笑着说道。
“毕竟,有些下凡的星星实在太过令人讨厌了。
他本该是杀伐冷漠作壁上观的杀星,却偏偏干涉人间事,干涉了不算完,还非要强行镇压这天下所有的不太平。”
暮兮晚再次长枪一扫,差了一寸,只划破了裴安的一角衣襟。
裴安笑道:“我从问过荧惑,它说,长明星君是可以选择作恶的,它不像吉星瑞兽一般庇佑人间,只要他愿意,人间战火随他说了算。
这也是人类为何憎恶他的原因,你说,该不该恨他?”
暮兮晚静了一瞬,说道:“可他从没将人间事当作随意玩弄的棋子。”
裴安道:“但人类显然不这样想啊,少宫主,留天阵因此应运而生。
它的存在意味着困住一颗星星,意味着困在阵里的这颗星星,可以任由人类操纵控制。”
话音落定,裴安手中咒诀完毕,暮兮晚惊愣地看见震荡的天地山河中有一道金光从中飞出,它似乎想要挣脱,逃离这片地方。
但它没有机会,因为刹那间,方外宫金阙台上黑光亮起,一道道黑色法术化作千万条锁链直追这金光而去,它们仿佛织成了笼网,转眼就捕获了这颗想要挣脱禁锢的星星。
暮兮晚脑海里“嗡”的响了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裴安微笑。
渐渐的,只见那道金光慢慢化作一个人形,他脸色苍白,闭目沉睡,留天阵化作的数道枷锁从他身上的骨节中钉穿,刀一样慢慢绞紧。
滴答滴答。
血迹蜿蜒,瞬间染红他的衣衫。
“少宫主,别妄动。”
裴安终于可以站定了,他像要挟人质一样要挟着少宫主,抬了抬手,示意她的枪尖离他远一点儿。
“现在,有兴趣听我谈谈了吗?”
暮兮晚指节攥得咯吱作响,她眼眸泛红,身体都在忍不住颤抖。
天地间万籁俱寂,静了许久,她终于慢慢地放下了枪尖,说话的声音也在轻轻哆嗦。
“谈什么?”
起风了,金阙台平坦开阔一览无余,所有兵将元帅得了裴安的号令后全部撤退离开,眼下,空荡荡的砖石坪上,只剩了少宫主与裴安遥遥相隔,对峙周旋。
裴安抬手一挥,法术一转,金阙台间千万道锁链闻声而动,将它们抓住的星君从高天上拖至地面,楚扶昀毫无自我意识,他悬浮在半空中又被锁链钉死,像极了一只被人类当作标本的鸟。
滴答滴答,血还在落。
活的鸟。
“自然是谈谈,怎样处置杀星长明。”裴安笑了笑,“感谢我吧少宫主,若没有我,你的情郎可就飞回三十三重天了。”
暮兮晚冷笑:“你出于一己私欲将星辰困在人间,没必要,说得这么好听。”
“困?”裴安摇了摇头,反驳道,“少宫主,是‘留’。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辈子将他留在人间。”
暮兮晚扬了扬眉,笑道:“听上去,你想说服我。”
裴安道:“不然呢,少宫主,若您愿意放下对我,对方外宫从前的过往仇怨,我们可以各取所需合作的。
长明星君将整个白洲都给了您,对不对?您瞧,现在不是有一个现成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吗?
只要您收手,我可以放长明星君一命,反正如今这座留天阵以天下为牢,他没有任何可以逃离的机会,您将他留下,正好两全其美。”
暮兮晚目光沉寂了下来,一时没有开口。
裴安提出了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建议。
要用留天阵留下楚扶昀吗?
毕竟,作为星君的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回归三十三重天,只要留下他,她就能什么都有,她能有王权富贵,能有千军万马,她再也不必担心这个人抛下她。
可是……
暮兮晚慢慢地,慢慢抬起了眼,她望着裴安,一字一句地答道。
“如果,我说‘不’呢?”
裴安怔了一瞬,随后,他用一种嘲弄的,不屑的,甚至轻蔑的目光看了看少宫主,慢慢讥笑了出来。
“那这位星君大人,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
他再次手腕一翻,这回,只见他的掌心萦绕着一颗小小的,血红的光芒。
荧惑。
真正的荧惑星。
“荧惑主灾厄,在拿到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能利用它搅弄风云。”
裴安笑了笑,只见他随手掐诀,荧惑顿时光芒四溢,紧接着听见轰隆一声响,天地变色,黑雾漫漫,翻滚的黑云间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数只妖魔邪祟径直从中飞出。
“裴安你个无耻之尤!”
暮兮晚脸色惨白,她望着一只又一只妖魔凭空诞生,它们在荧惑的诏令下化作鬼祟魍魉,垂涎地看向被铁链枷锁束缚的长明星。
“省省力气吧,少宫主,你可没法镇压它们。”裴安气定神闲,笑了,“只要荧惑在世,它们就可听从我令,自由来去。”
说实话,对这位少宫主他已经抱了最大的耐心,话也说了,劝也劝了,威逼利诱都不肯屈服,那就只有赶尽杀绝了。
裴安抬手一扬,只见这数只鬼祟仿佛恶狗得了主人的号令一般,朝着楚扶昀扑去。
鬼气魔气攀上楚扶昀的衣摆,开始一点点侵蚀这位长明星君。
楚扶昀身上的血淌得更快更多了,事实上,他的衣衫已经基本被血浸透了。
暮兮晚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似乎是想阻止这一切。
裴安早有预料准备,就在他凝了道法术打向楚扶昀所在的位置准备拦她时,暮兮晚却打了个障眼法。
只见她在鬼祟中绕了一圈后侧身一避避开法术的大半威力,翻身一跃转了方向,朝着他的方向扑过来,抬脚一踢。
“你……!”裴安措不及防,被她这一角力,击倒在了地上。
局势在瞬间扭转。
暮兮晚没犹豫,她跪在他身侧反手幻化出一柄匕首,朝着他肩上狠狠一钉!
裴安惨叫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以为她首先是要去救长明星君!他甚至做好了将人一网打尽的准备!就等着她在救人那一瞬间杀死她!
“你以为我要救楚扶昀?”
暮兮晚手起刀落,再次化出一柄匕首狠狠钉住了他的另一边肩!
“从头到尾我一直在等。”
她打断了他的腿骨,废了他的行动力。
裴安又惨叫了一声。
“我同你说话,同你谈判,都是为了等。
我在等你祭出真正的荧惑星。”
她反手,夺走了他掌心的那一片荧惑星光。
第89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哥。(二更)……
妖魔邪祟盘踞了金阙台,邪气四溢,除了身处其间的三个人,任何外人都没法靠近。
暮兮晚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她要先拿到荧惑,这样,她才有翻盘的机会,为此她不惜示弱,她耐着所有性子同裴安对话——这份耐心是在学下棋时磨出来的。
她就为了等一个机会。等裴安掉以轻心,她能借机靠近他,反制他的机会。
裴安倒在地上,鲜血淋漓瞬间淌了一地血泊,他冷汗涔涔,惊愕且恐惧地看着这个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下手干脆利落地姑娘。
暮兮晚夺走他手中的荧惑星后,毫不犹豫地反手凝诀,一招,径直打穿他的心脉命门。
“少宫主……”裴安气血上涌,他喘着气,狂妄而得意地看着她,“你也受伤了啊……”
暮兮晚没法接话,在制服他后,同样力气耗尽跌倒在一边。
是的,她也受伤了,并且是不轻的重伤,如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一样的疼。
为了抓住这唯一翻盘的机会,她先打了障眼法从鬼祟中穿行绕了一圈,被鬼祟狠狠啃噬了几口,又硬生生挨了裴安一招,这才以伤换伤的靠近了他。
但她的伤,比起楚扶昀而言,比起倒地不起的裴安而言,显然更为致命。
因为鬼祟们注
意到她了。
这是个年轻的人类,血肉稚嫩香甜,她身上甚至还怀揣着半颗长明的气息,她的诱惑力,让她成了最美味的盘中餐。
“少宫主,冲动行事前,有没有想过后果呢?”裴安被她禁锢在血泊中,但他还能说话,也就嘲笑地看着她。
这位做事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姑娘,一向不知分寸。
暮兮晚跪坐在地上,只见方才所有还在侵蚀楚扶昀的邪祟鬼怪顿时调转了目标,飞到她的身边,开始侵蚀她了。
它们仿佛团团黑雾围困住她,先是钻入她的骨缝,撕咬她受伤的血肉,阴冷的鬼气入侵她的肺腑,犹如猛兽吞食一般吃掉她。
疼,好疼啊。
暮兮晚试了几次想要控制荧惑为自己所用,但都不成功。
“没用的。”裴安哈哈一笑,仿佛自己没输似的,“少宫主,你又不是恶人。荧惑乃灾星,它只会归顺,听从比它还要恶的人。
如今我已借荧惑撕开了镇厄之战封印凶兽的一道口子,相信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将会再一次迎来王权更易的动荡。”
暮兮晚手脚冰凉,浑身上下无一不疼,被啃噬的惨痛深入骨髓,剜割精神,仿佛无数条带毒的蛇咬着她。
“你就这么恨我?恨下凡的星辰?”她听见了裴安的话,想反驳,但没办法,精神、力气、意识,全部在侵蚀中渐渐流逝殆尽,以至于连说话都在喘气。
裴安一笑,唇齿含血。
少宫主打穿了他的心脉命门,他活不了多久,所以有些话,说起来也就再没什么顾忌了。
“是啊,我恨这些值守世间的星辰。
两百年前天下局势变革,眼看着方外宫就要独占天下,到时吞并白洲和东洲都是轻而易举,多好的机会啊,偏偏被长明星君横插一脚。
就连素商宫主也鼠目寸光,甘愿配合长明星君一起镇乱止戈,但人间变革,关这些星星什么事呢!”
裴安似乎动了怒,怒火烧的他心血上涌,更多的血止不住的从他七窍中淌出,狼狈不堪。
暮兮晚下意识反驳:“方外宫是一座社稷学宫!——学!宫!
它本就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存在的!老师成立它!是为济世安民,教化苍生!”
“哦……”裴安嗤笑一声,混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如今荧惑出世,这天下,就等着再迎来一场镇厄之战吧。”
鬼祟侵蚀,暮兮晚已经疼到近乎麻木了,她从没感受过如此煎熬的疼痛,连说话都磕磕绊绊。
没办法,她太美味了。
木岁作身,辰星明目,她的心也是温暖的,善良的,所以这些鬼祟决定在吃掉她以前,都先将另外两人搁置一边。
又是一道邪气,一口咬在她的肩上穿透进血液里,又快又狠。
“不。”暮兮晚咬紧了牙关愣是没叫疼,笑了,“世间不会乱的。”
她静了静,喘了口气后,垂眸看向掌中萦绕的荧惑星,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这天下大乱的前提,是荧惑在世。”
听得这话,裴安目光一变,声音不自觉打颤——他几乎都快濒死了,意志却仍不肯罢休。
“你,你要做什么……住手!”
暮兮晚对他的咆哮怒吼置若罔闻,她神情平静,安静地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开始念咒捻诀。
只见在她的念咒下,荧惑星从她掌心飞出,开始渐渐的,朝着高天上飞去。
“暮兮晚你疯了!”裴安匪夷所思,一时连敬称都忘了,嘶哑着嗓音朝她大喊大叫,“你送荧惑归位,你自己的起死回生怎么办!”
他喊得撕心裂肺,但无济于事。
暮兮晚还在平静的念咒捻诀。
裴安知道,这丫头离起死回生就差一步,并且他也知道,荧惑能用来充当她起死回生的一道“坎”。
正因如此,他才自信,自信暮兮晚对荧惑的存在束手无策——在她未真正起死回生前,哪怕是楚扶昀,也不会妄动荧惑星。
暮兮晚听见了他沙哑的喊声,埋怨般嘟囔了一句:“但我已经扛不住多久了,荧惑又不听我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漆黑如雾的鬼祟一直在侵蚀她,在这种侵蚀下,她压根坚持不了多久,甚至连离开方外宫与师父他们会合也做不到。
“况且,它应该……也是想回去的。”
暮兮晚仰起头,她看见,荧惑星越飞越高越飞越急,随着它的离去,围困在她周身的妖魔邪祟也一并被迫终止了对它啃噬,被强行拉回了原本的云间破开的封印中。
既然荧惑在世,会导致妖邪齐出,生灵涂炭。
那就送它回去好了。
哪怕……她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因为这世间,再也寻不到可以代替她所缺失的第三场火了。
“不经历三场火会怎么样呢?”
暮兮晚眸光眨了眨,唇畔漾开一弯浅笑。
“师父说,我会当个很脆弱很脆弱的凡人,我会多病早殃,我最多只能再活个十余年。
但其实做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十余年的光阴,对我而言也足够漫长了。”
裴安惊愕震撼地看着她,他完全没法理解少宫主的思路,更没法理解!她怎么能做到,连寿命都不在乎!
只活十数年也能接受?她疯了吧!
“长明星君可还受困留天阵。”裴安仰天大笑,他能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所剩无几了,但在最后也绝不认输,“少宫主,等我死了,你就看着你的将军沉睡一辈子吧。
不破留天阵,不毁阵眼,他会千千万万年都这样沉睡下去!
而你这位寿命只有短短十数年的凡人,又能陪他多久?”
他赢了,哪怕是拉着这位少宫主同归于尽,那也是他赢了!
暮兮晚眉心低蹙,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连带着自己也笑出声。
“啊,你说这个啊。”
她又望了望高天,在确定了荧惑星顺利归天,鬼祟重归封印,一切都风平浪静后,放下心似的浅浅地笑了笑。
“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招置你于死地吗?”
她缓了缓力气,用手撑着地面试着慢慢站起来。
“因为我知道阵眼是什么了。”
她的动作很慢,很艰难,但到底还是站起来了。
“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毁掉它。”
裴安脸色遽变,冷汗瞬间淌下。
他惊恐万状,仿佛五雷轰顶般不可置信,仿佛,仿佛他从来就没真正认识过这位少宫主似的。
她发现阵眼所在了?
不,不可能,她哪怕发现了,也绝不可能做到毁掉它!
裴安目瞪口呆,潜意识告诉他少宫主没有说谎,看着她从容自若的神情,他猛然意识到……
她是真的,认出阵眼所在了。
荧惑归位后天地平静,日落沉西,天边,是火烧一样的红云。
暮兮晚用尽全力站定了,但她受了重伤,邪气侵入肺腑,整个人都开始一点一点消散,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也开始出现裂纹。
就像瓷器开裂那样,她似乎,终于要撑不住了。
风太大了,吹得她整个人都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只要风再大一点儿,她轻飘飘的要随风而去了。
可她站的稳稳当当。
暮兮晚最后一次屏息而立,双手掐诀,熟稔地捻了一个请神指。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随着字句落下,只见以她为中心,在整个金阙台顿时形成了一道广袤无际的阵法,紧接着,有一株神火从她身体中飞出。
“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神火看上去肆意昂扬,它由原本的一大株分裂成一小株一小株,并接二连三飞向方外宫的一座座珠宫贝阙,随后像雨一样纷纷落下,燃烧了起来。
“十方肃清,且听律令。”
起火。
起火了!
火越烧越大。
宫阙、玉石、琉璃瓦都烧了起来。
所有身处方外宫的仙师弟子,兵马元帅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无不惊惧逃窜,想扑灭它,但无济于事。
一时间,整座方外宫浩浩荡荡,陷入兵荒马乱。
——起火了!起火了!
大家尖叫。
可在狼狈逃窜了一阵后,众人才发现这火不烧人。
它只烧这座辉煌沉璧的仙家天宫。
火越来越旺。
什么都烧了起来,火光吞噬天际,摧枯拉朽奋然而上,渐渐的,这座占地数百余里,傲然几百年的方外仙宫,开始坍塌,覆灭。
比黄昏的火烧云还红,一路烧过去,烧得整个千洲的人都看见了这场火。
裴安几近癫狂,强撑许久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全线崩溃,他骂她,想拦她,但都没用!——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座蕴含了千百年岁月,积累了数不尽财富王权的仙宫在这场大火中慢慢灰飞烟灭,宫殿坍塌成废墟,珍宝化作虚无缥缈的青烟。
就像一场留不住的梦。
同样,狼狈逃窜的一干方外宫弟子们看见这场大火,在看见亲手点燃这场大火的人是谁以后,一个个呆若木鸡!
大家看见,少宫主就伫立在这场火中。
她周身也被火光缭绕,卓尔群秀。
乌发,霞衣,神情淡然平和,剔透的阳光照耀她,让她看上去仿佛终年不见天光后刚刚出窑的瓷器,美丽,坚韧,势不可挡。
可她毁的,是素商宫主一手成立的基业啊!
众人惊恐不已,他们没法理解,方外宫是她最敬爱的恩师一手设立的啊!她在干嘛?她疯了吗?
裴安心头绝望,身体颤抖——他知道为什么。
她毁的不仅仅是素商宫主留下的基业,更,更是……
这座以天地为牢的囚笼最后的阵眼。
方外宫。
是,裴安将留天阵的阵眼设成了方外宫。
他就是吃准了她对方外宫的眷恋!这丫头对方外宫的善意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他也笃定她绝不会拿方外宫怎么样!方外宫是怎样的存在?
十二年前楚扶昀差点儿杀穿方外宫时都没真正对方外宫怎么样!
所,所以……更别提她了。
那是素商宫主留下的东西!她舍得毁吗?
她不舍得!
可现实却给了裴安当头一棒,裴安从未想过,她敢动这个手。
“方外宫是一座社稷学宫。”暮兮晚垂眸一笑,“它是为了社稷民生而存在的,是你们为了功名利禄,为了王权富贵将它打造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宫。”
裴安撑着最后一口气骂道:“战争更迭,我们坐拥方外宫一统天下有何不可?此乃人间变革。”
“是啊,兵戈四起,王权倾覆,这是人间变革。”
暮兮晚眉眼弯弯,她仰头,释然地望着这场大火,笑了笑。
“可同样,今日我毁方外宫,万物不破不立,先死而后生,这何尝不也是人间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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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眸一闭,隐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既然方外宫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那就让它‘死’去,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我们总要向前。”
暮兮晚低着头,她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
“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我也是。
我曾经确实眷恋过这里,我爱屋及乌喜欢老师,也就连带着喜欢与老师有关的一切,讨厌老师讨厌的一切,甚至对一些人一些事心怀偏见,但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固执是不对的。
世间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人会变,心会变,就连这座仙宫也会改变。
所以……
我也应该改变。”
暮兮晚慢慢地走到裴安面前,弯腰,在他心口刺了最后一刀。
这位固执己见憎恶星辰的人类在溃败中死去,在经历了一切倾覆的绝望后他再也扛不住,个人精神土崩瓦解,彻底没了任何生息。
阳光正好,一切尘埃落定。
暮兮晚终于,终于有机会走到她一直牵挂的人面前,轻轻仰头看着他。
楚扶昀闭目沉睡微微悬浮在半空,他身上的枷锁,正随着这场滔天大火,一点点瓦解掉落。
暮兮晚歪着头苦恼一般地笑。
邪气侵蚀太重,她整个人都在崩裂,无论如何也没法坚持啦,神火裹挟着她在这场火里,开始慢慢消失殆尽。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
她将荧惑送回天上啦,这下少一场火,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真正起死回生了,闯祸了,怎么办呢。
风轻,云静,在灿烂的黄昏时分,楚扶昀阖了许久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暮兮晚一喜,忽然弯着唇笑开了,笑得有几分孩子气,像是一个孩子得了糖果那样干净。
她想起,裴安临死曾憎恶,憎恶这位镇守天下太平的长明星君,骂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干涉人间,简直不知好歹。
其实,暮兮晚很想反驳裴安。
不是的。
这位一生金戈铁马的长明星君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到人间,他不为权不为财。
他只是……
他只想看看花团锦簇的万里河山,到底是什么样。
对寻常百姓而言司空见惯的人间美景,他一辈子都没真正见过。
想到这儿,暮兮晚抬起手,最后一次在掌心凝了道小小的法术。
她想,或许还来得及,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
楚扶昀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噩梦。
梦里都是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他行走其间,竭尽全力想要镇压这些烽火狼烟,可太多了,无论他怎么走,花费多少时间,都没法为人间带来真正的太平。
他的一生,都行走在这样荒芜的狼烟中。
也没人知道,他来到人间,起初只想见一见别的星辰口中所描绘的,最锦绣繁华的人间。
人间荒凉而悲伤,楚扶昀毫无目的的行走其间,他不知道他属于哪儿,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他的生命只有金戈铁马,似乎活着,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
走着走着,他听见有人喊他。
似乎是这万丈红尘在喊他,楚扶昀迟疑了一下,于是他尽全力朝着这声音走去,朝着前方阳光热烈,锦绣繁华的人间走去。
他走的一往无前。
然后,睁开眼。
就看见了她。
“哥。”
暮兮晚站在他面前,整个人都几乎透明了,可唇畔带笑,笑得明媚灿烂,掌心,还为他用法术绽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好看么?”
她说得小心翼翼,温声细语,像闯了天大的祸,就等着他这个当哥的来为她收场。
“别生我的气,好么。”
她看见他醒,笑得更开心了。就好像再次看见他,是她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换来的,就好像遇见他,成了她一生里最好的一件事似的。
楚扶昀怔了怔,可什么都来不及说。
下一瞬,深入骨髓的邪气让暮兮晚再也支撑不住的破碎离散,大火彻底将她裹挟、燃烧、消逝。
最后,她在火中烟消云散。
花落在地上了。
可楚扶昀耳边却仿佛还萦绕着那一声——
“哥。”
第90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他的灵魂,他的爱。……
“——那我以后跑出来,你还会来像这样找我吗?”
“——会。”
“——要是生死相隔呢?”
“……”
“——会,只要你肯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哪怕,隔着生死。
从南边的方外宫到极北之地的阴司幽冥,要走好远的路。
要翻三千座高山,蹚三千条江河,高山凛冽荒芜,江河汹涌狠恶,有愤怒的的猛鹰,烈焰般的虎啸,更有滔天的狂风,迷途的海浪。
这条路注定了艰难险阻,注定了很远很远。
要从生者的世界,闯入死亡的领域。
楚扶昀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路了。
十二年前,他也像这样走过一次。
十二年前,在他与虞雍交战,只差一步之遥就将大获全胜时,红鸾契在他灵魂中显形,为他锻上她的生命与心跳——那也是他第一次感知到,
原来,他们之间也是有红鸾契的。
红鸾契告知他,她出事了。
那时,楚扶昀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红鸾信物到底是什么,更无暇去探究其间的答案,他当即抛下了手中能抛下的一切望北走,跋山涉水,就为了闯入死亡之地。
人死后魂归幽冥,可在阴司黄泉逗留最多七日。
他想,只要在七日内抵至幽冥,他就能找到她,他会把她带回来,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那儿,他绝不会让她一个人漂泊无依。
他的妹妹没有死。
她只是顽皮不懂事,只是……稍微跑的远了一点儿。
在白洲生活时她也爱跑,他找过她无数次,接过她无数次,他总能找到她的,所以这一次,他也能接她回家的。
楚扶昀片刻不歇的一直走,他熬过肃杀的风雪,蹚过荒凉的乱流。
生和死之间,隔得好远好远啊。
但没关系,只是远一点而已,她就在那儿等他,他不觉得这点路程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的。
于是他在风雨中赶路,他在日升月落中赶路,不睡觉不休息,顶着疲倦,冒着坎坷,走过千山万水。
林中歌唱的树蛙不知他的去往,问他。
星星啊,你为何如此匆忙?
这林间的甘露,花朵的芬芳,不值得你为此停留吗?
楚扶昀半步不停,他匆匆穿过风吹草动,卷起徐徐凉风。
他说,我见过最清澈的甘泉,是她的眼睛。我闻过最馥郁的香气,是她的笑语。
我问你,我早已见过比这更美丽千般的景色,我为何还要在这里停留?
树蛙不再说话。
江水洄游的鲟鱼不懂他的目的,问他。
星星啊,你为何如此奇怪?
世间生灵各有归宿,鱼群回到汪洋,星辰照耀夜空,可你,你为何要走向死亡?
楚扶昀说,我就是在寻找我的归宿。
鲟鱼摇头,错啦错啦。
你本该洄游归天,你的家不在幽冥,那是亡者的世界,是生死轮回之地,你不属于那里!
楚扶昀不与它争辩,他渡海,过江,与无数洄游的鱼群逆流而行。
他说,我的妹妹在那里。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只有她,她是我的归宿,她如今在幽冥等我,我自然要去寻她。
鲟鱼也不再说话。
他走了好远好远啊。
星移斗转,他孑然一身卷着瘦落的西风,披着荒郊的月色,终于,他从茫茫彼岸花丛中穿行,走过灵台山,终于来到了鬼门关前。
他的到来,将所有鬼差冥官们都吓傻了。
四周都是孤魂野鬼,唯有他一人是活着的——可他看上去和鬼也没什么区别了,肃杀而冷恹,神情平静到极点,平静到过了头,就仿佛,有人硬生生剜走了他半个灵魂似的。
幽冥的鬼魂们飘飘荡荡,大多都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只见楚扶昀在大张旗鼓闯入死亡之地后,就这样从鬼门关开始,一位一位的鬼魂认过去。
被他抓住的鬼魂吓得瑟瑟发抖,他们不明白这位星君大人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想将幽冥司也收入麾下领土不成?
大家更怕他了。
那日阴司黄泉路,楚扶昀茕茕孑立,在生死中寻人。
他从鬼门关到枉死城,再至奈何桥,谁也不敢阻拦他——最后还是冥官崔绝冲出来,视死如归的拦在了他面前。
“您阳寿未尽,不可再向前了!”
崔绝话说的决绝,心里却很畏惧。
这位在阴司幽冥就职的小冥官身体发抖,他怕这位势不可挡的长明星君动怒,怕这位大人一个不顺心,随手就会要了他的小命,毕竟,楚扶昀确实能将他们打的灰飞烟灭。
他多么威风呀!在无数幽冥鬼差的心里,他强大无比,他坐拥白洲十万里山河,王权富贵唾手可得,就连这天下太平王朝兴衰,都得乖乖听他的话。
他多么厉害呀!
可他多么悲伤呀。
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这儿,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个进了商铺想要买东西,却因付不起账而窘迫无措的凡人。
崔绝说,您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他说,我来找妹妹。
崔绝说,您一世孤寂没有血亲,光说妹妹,我们不知道她是谁呀。
您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这是个很寻常的问题,众人想,就算是来幽冥生死之间寻人,也得报上要找的那个人的生辰八字,来处归处,不然,奈何冥官们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帮不了您这个忙。
可很罕见的,楚扶昀安静了下来,迟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奈何桥前,看上去荒凉又悲怆,仿佛这个问题很难很复杂,仿佛,他得用许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仿佛这个问题,贯穿了他的一生。
让所有鬼差冥官们都不可置信的一件事发生了——
只见这位一向坐镇八方,在乱世中叱咤了整个十洲风云的神仙人物,轻轻的,朝着位卑言轻的幽冥冥官,躬身长揖。
这位在战场上居高临下统帅三军的将军,罕见的朝着死亡低了头,弯了腰。
“我为心上一人而来,遂至此。”
他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他所有的骄傲,在死亡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只想,来找一个人。
“还请冥官,网开一面。”
他向死亡恳求。
他请死亡放她一马,不要将她带走,不要将她带离他的身边,毕竟,他早就和她约定好了。
哪怕隔着生死,他都要接她回去。
他不能失了这场约。
只要她肯等等他,他一定能找到她,他能接回她的,她不属于死亡,她属于阳光属于璀璨繁华的万丈红尘。
她是他的半生。
崔绝傻了眼,所有鬼差冥官们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这位长明星君风尘仆仆涉足此地,就为了寻一个人。
可他要找的姑娘,不在这儿啊。
她命数不录生死簿,没有任何鬼差冥官拘过她的魂魄,她眼下不在这里,您再怎么找也没用呀。
楚扶昀像雕像一样站在奈何桥前不肯离去。
他不信她不在这里。
崔绝慌了神,他连连作揖朝着这位大人恭敬道。
您不可在这里久留!
您是活着的人,您不能在死亡的地界长居不走,在这儿,鬼气会侵蚀您的记忆、精神与情绪,您若非要呆在这儿!久了,只怕人还没寻到呢!您会先忘了她的!
楚扶昀怔然地抬起头,静了许久,他低着嗓音开口了——一字一句都说得慢,荒唐的像是没了心上人,就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似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
他问道。
这位在疆场上一向英勇无畏的将军,头一次,知道“怕”了。
他怕他错过她。
崔绝无可奈何,他斟酌许久后再次叩首一拜,说道。
“四生六道,万物生灵皆遵循因果命数,人死后魂归黄泉,她若死了,就一定会来幽冥。
她现在不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负责拘魂的鬼差还没寻到她。”
崔绝迟疑了一下,提了一个建议。
“您可以,等一等她。”
楚扶昀抬头,他静看了崔绝一会,问。
我在哪里可以长久的等她?
崔绝说,您可以在灵台山等她。
想了想,这位青涩的冥官又补充说道。
就是鬼门关前的那座山。
那本是幽冥地界的一部分,本是一座荒凉无人居住的枯山,也属于死亡之地。
多年前,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了一株火。
这株火落在灵台山里,将这座山烧着了,大家想了无数办法都没法扑灭那座山上的火。
但幸运的是,此火从阳间而来,落在死亡地界,所以这座山成了一座位于生死交界处的山,鬼气稀薄。
若不嫌弃,您可以在那儿住一阵子。
鬼差们拘魂归来,必定要走灵台山前经过,您在那儿,说不定就能等到你的心上人。
楚扶昀思忖许久,最终,点了点头,转身将要离去。
在离开前,崔绝喊住他,似乎终于耐不住心中
困惑想要问个明白。
“您怎么知道,她还在等您呢?”
楚扶昀听到这话,轻皱了一下眉。
崔绝见状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万一,只是万一啊。
万一您的心上人……死的时候魂飞魄散了呢?”
世间的死亡大抵有两种情况。
一是死后魂魄尚在,这样,必然会有阴司鬼差前来拘魂,鬼差们会带每一位流落在外的魂魄来到幽冥,送他们轮回往生。
另一种情况则是直接魂飞魄散。这种情况下是没有轮回的,死的干干脆脆不留任何痕迹。
所以崔绝问长明星君。
您怎么知道,你爱的人还在等您?万一她早已魂飞魄散,那您即便是等上个千万年,也是无济于事的。
楚扶昀立住,回头,声音很低。
“我能感知到……她还存在着。”
红鸾契。
这个在十洲境内再寻常不过的姻缘祝祷,成了他与她之间的,唯一微弱的联系。
也是他最后的希冀。
只要魂魄不散,红鸾契就可感知对方生死,楚扶昀不明白这道红鸾祝福到底是从何时有的,但他知道,只要红鸾契还在,也就意味着……
她还没有魂飞魄散,她还尚存一息。
只要这个念头不灭,他就还能坚持。
楚扶昀说完,离开了奈何桥。
崔绝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只是感慨般的叹息了一声。
造化啊。
……
崔绝万万没想到,十二年后,已然升任了判官的他还会再次见到楚扶昀。
还是在枉死城中,还是在奈何桥边。
他喝着酒,听同僚们说起着近日人间发生的事。
同僚们说,最近天下风云变幻,白洲与千洲起了冲突,听闻前段时间千洲公子死了,前几日,裴安真君也死了,死的那天方外宫着了大火,少宫主也不见了。
崔绝正喝酒聊天聊得欢,却不料一阵阴风四起,须臾间,只见一阵兵荒马乱,从远处的彼岸花海尽头,孑然走来一个人。
天地如墨,花海如火,这个人风尘仆仆,披着一身风霜露水而来。
他走到奈何桥前,走至崔绝身前站定了。
然后,他就像从前那样,慢慢的长揖一礼,说道。
“我为心上一人而来,遂至此,还请崔判官……”
他对死亡恭谨,只求死亡对她……
“网开一面。”
崔绝吓得当即站了起来,方才的闲适霎时烟消云散,他急急忙忙躬身回礼,答道。
“她,她不在啊……”
这是实话。
崔绝头上都要冒冷汗了,少宫主的命数不在生死簿上,她没法像别的鬼魂一样死后立刻就能被鬼差寻到,没法直接就能来到幽冥。
“或……或许您得有点耐心,老实说,在五日前方外宫起火后,我就已经即刻派人去寻她了。
只是……她还没被找到呢。”
五日前方外宫起火后,这位崔判官就当即派了鬼差前往阳间,但奈何长明星君来得太快了,快到他们还没找到少宫主的下落,这位星君就来接人了。
崔绝战战兢兢,生怕星君大人怪罪。
他心里斗争许久后,抬了抬眼,悄悄打量着楚扶昀的神情。
楚扶昀比十二年看上去振作了许多,他身上苍凉依旧,但到底没那么萧瑟孤寂了。
十二年前的楚扶昀,崔绝至今都不太敢回忆。
“无妨,我等一等就是了。”
只见楚扶昀笑了笑,他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多年的风霜孤寂,所以也不在乎再多熬那么一时半刻,总归,什么都熬过去了。
这天,向来只有亡者行走的阴司黄泉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鬼魂们飘飘荡荡,颇为好奇的看着他。
他们问,您怎么知道您要等的人没有魂飞魄散呢?
长明星君一笑,他说,我跟她的红鸾信物一直都戴在身上,所以我知道她还尚存一息。
鬼魂们又问,您在等谁?等亲人吗?
长明星君静了静,许久,他眼帘垂落,慢慢开口了。
不止是亲人。
他说。
他在等他的灵魂,他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