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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辰天阁问天问前尘老丈人打女婿。

    在回帝微垣的路上,暮兮晚从楚扶昀那儿得知了一个消息。

    “我们得向东一趟。”

    “去哪儿?”

    “中洲,辰天阁。”

    楚扶昀收起手中的一纸书信,眸光定了定。

    “辰天阁主说,想要见你一面。”

    暮兮晚微微歪头,眉心轻皱:“见我?”

    印象里,她与这位辰天阁主没什么交情。

    以前在方外宫时,听老师提起过这人一二,老师说,辰天阁主问卜窥天,观天地星宿,向来高居云端而不问红尘,他若破天荒的有事寻你,最好应下。

    因为,一般都是涉及苍生人间、命数因果的大事。

    暮兮晚心中忖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便同楚扶昀一道从黄沙古道向东行,不多日,就抵至中洲,到了辰天阁所在的仙山。

    仙山半没云海,这座白玉壁沉、玲珑剔透的星阁也高居云端,行至月道云阶处,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请暮兮晚与楚扶昀进阁。

    一进门时,还未见阁主,就听见一重重星卦图、云屏风后传来争执声。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并且,我觉得你有病!”

    “殿下,意气用事不可取,违背天地法则更不可取。”

    “几百年前的事儿我不先说你,但少宫主跟此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将她扯进来?”

    “你怎么知道,跟她没关系?”

    说话声音很熟悉,暮兮晚听得纳罕,穿过星卦图进殿一看,原来是虞辞正在与辰天阁主封敛吵架。

    虞辞听见身后脚步声,回眸一看更气了,她一拍桌案直接朝着封敛发火了。

    “封敛,你我是认识几百年的故交了。人间有难自有神明庇世,你倒好,让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来承担这份风险,你是不是人?懂不懂七情六欲?”

    封敛身体依旧不算太好,他面色苍白,丰神俊雅的面容眉心深蹙,听了虞辞的话,他揉了揉眉心,冷声道。

    “我不懂?我当年怎么捱过来的,你是最清楚不过。”

    话似乎说到了痛处,两人争执得谁也不饶过谁,直至楚扶昀进来后,仙童请坐上茶,方才噤了声。

    暮兮晚没想到虞辞也会在这儿,她同楚扶昀坐在一侧,迟疑道:“……所以,找我干嘛啊?”

    虞辞坐在殿中另一侧,她瞥了封敛一眼,有气得将仙童奉上了茶喝了个一干二净。

    封敛目光在暮兮晚身上停了停,又看了一眼楚扶昀,叹道。

    “有关‘留天阵’一事,辰天阁想请少宫主出山襄助。”

    暮兮晚眉心微微一凝。

    封敛指尖法术一凝,只见穹顶星罗棋布,一张四海舆图缓缓流转显现。

    “少宫主应知道,人间异动将引得各方星辰下凡。通常,星辰下凡完成应尽之责后也需及时归天,如此,日月星辰各有其位,世间也才得享太平。

    但并不是所有星辰都能及时归天,一旦滞留人间被人类利用绝非什么好事。所以,辰天阁也因此而存在,负责观测、寻找、并送星辰归位。”

    听到这儿,楚扶昀抬了抬头,目光微暗。

    暮兮晚蹙眉道:“所以两界川一事……”

    封敛叹道:“两界川一事惊动了辰天阁,我派人去查,这才知晓原来十洲境内,不止两界川一处被设下了‘留天阵’。

    留天阵深奥冗杂,非寻常人可解,权衡之下才决定请少宫主来此帮忙。”

    暮兮晚心道怪不得,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

    “我们没同意帮忙。”楚扶昀的声音倏然响起,语气不耐神情冷然,“解不开留天阵,是你们辰天阁的问题。”

    他似乎不想久留,只想带着他师妹离开。

    “虞辞说对了,这件事和她半分关系都不曾有。”楚扶昀冷笑一声,又道,“我带她来,只想问一句,神明火祖近日可在你们这?”

    暮兮晚偏头看他,问道:“火祖在辰天阁?”

    楚扶昀答道:“神农岐上书禀告,说火祖在知悉了留天阵一事后随虞辞一道来了辰天阁。”

    他说罢,目光扫向虞辞,似乎是在询问那人如今现在何处。

    虞辞看上去挺头疼,答道:“近日祭灶者多,他跑去市井中偷贡品喝酒去了。”

    楚扶昀颔首,起身欲走。

    “留步。”封敛肃然的声音响起,他是在对楚扶昀说话,目光却看向暮兮晚,“少宫主,此事涉及长明星君,还望您再行斟酌。”

    听见与长明星君有关,暮兮晚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她转眸看向封

    敛,神情认真。

    封敛道:“五曜星如今归位其三,如今,也只剩了灾星荧惑与杀星长明尚在人间。

    少宫主,留天阵不是小事,它既然能在两界川困住辰星,必然也能困住余下的两位,方外宫掌握了留天阵的布设,若他们有朝一日困住了长明星君,怎么办?”

    暮兮晚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封敛又道:“长明控制着天下变革,一旦落入自私贪婪者手中,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解阵,既是为了世间太平,亦是为了长明星君着想。”

    暮兮晚抿了抿唇:“让我再想想……阁主,解开十洲各地的留天阵后,您要怎样送星星回去?”

    封敛答道:“效仿两界川,在解开留天阵后,我会将所有受困的星辰聚到辰天阁,同时引一条银河水道连接天上人间,以此送星辰归位。”

    暮兮晚点了点头说再考虑一二,一抬眼,只见楚扶昀的脚步没有慢下来,背影也渐渐湮没在天光云间,看样子,像是生气了。

    她忙起身,也跟着追了出去。

    殿内琉璃宫灯影绰绰,两人走后,封敛望着他们的背影沉沉一叹。

    虞辞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是想让长明星君回天上,是不是?”

    封敛漠然:“他本来就该回去。”

    虞辞目光一利:“不是现在好吧,况且,你我都知道少宫主如今生死不定,没有长明星,她靠什么起死回生?”

    封敛沉默。

    虞辞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十洲从来就没有杀星久留人间的先例,你怕楚扶昀随意调动人间兴衰,到那时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但我觉得你在杞人忧天,你没听见楚扶昀只关心火祖的去向吗?这证明对他而言,当务之急仍是救少宫主起死回生,可没有仙骨,少宫主活不了多久。

    所以楚扶昀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如今活着,只为救少宫主的命,他若死了,自然会变成少宫主的仙骨。你担心的长明祸世压根不会发生。”

    封敛闭目,沉吟不语。

    虞辞又道:“比起长明,我觉得你更应该想一想,荧惑要怎么处理。

    这颗灾星被方外宫牢牢控制,它的威力要真正发挥出来,你我都不是对手,还得另想办法。”

    封敛默了许久,终是长长一叹:“我知道了。”

    ……

    从辰天阁的仙山下去,有一二街市,花灯亮堂,暮兮晚急急追上楚扶昀,拉住他的手。

    “生气啦?”她歪了歪头,声音带笑。

    “没。”被她拉着的人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

    暮兮晚笑了:“你生气还不承认。”

    明明不高兴,而且她很清楚他在因为什么而不高兴。

    天色渐晚,街市里有人在打铁花。

    楚扶昀静了静,忽然转身将她不留余地的抱在怀里,下颌挨着她的发梢。

    “我只是在厌恶我的身份。”

    暮兮晚一怔,微微抬了抬眸。

    楚扶昀压低声音,自嘲一笑,说道:“就因为我是杀星,所以,世人都不希望我留下。

    人类真的很奇怪,既怕我,又求我。

    当年,明明是人类自己惹出了战乱,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他们闯了祸无法收场,所以我应召而来,收拾了人间残局。

    可如今,也是他们担心我祸乱人间,恨不得我赶紧离开。”

    暮兮晚轻轻一叹。

    因为她没法说什么,她不是神明不是星君,没法设身处地的共情楚扶昀的情绪,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试图安慰他,并绞尽脑汁试图转移楚扶昀的注意力。

    “嗯……因为不是谁都会被这个世界接受的。”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了。

    “我没有亲生父母,所以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既然他们不爱我,又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跌跌撞撞的长大,磕磕绊绊的成长,学到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就是人总要活着的,既然活着了,就得好好活着,管这个世界解不接受我呢。”

    楚扶昀紧了紧手臂,于是这个拥抱就变得更牢了。

    暮兮晚释然一笑:“你想啊,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仔细一算,不开心的情绪就占了一半。人的一生又这样久,这一半不开心的情绪就显得格外漫长了。

    但好歹,我生命中余下一半开心的情绪里,是有你的。”

    抱着她的人喉间一滚,传来一声低笑。

    楚扶昀俯了俯身,在她茸茸的发间吻了吻。

    “真会说话,真好听。

    谁教的。”

    暮兮晚想了想,笑道:“师父以前教我的道理。”

    她是指长嬴。

    “我师父一辈子都是乞丐,他混的真的好惨,但他心态一直很好,是经历了风雨沧桑后的释然。”

    楚扶昀笑了。

    他敛了敛呼吸,抬起她的下巴,半是笑,半是惩罚似的在她鼻尖印下一吻。

    “不许提他。”

    暮兮晚被吻的鼻尖有点儿痒,她眨了眨长长的眼睫。

    冷不丁,一道沉着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咳咳。”

    暮兮晚转眸一看,只见一侧打铁花的街市上,长嬴正抱臂而立,面色不善的看着他们。

    准确而言,是面前不善地看着楚扶昀。

    “师父!”暮兮晚见到长嬴,眼睛都亮了。

    楚扶昀被搅了兴致,叹了一气,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长嬴。

    长嬴脸色更沉了。

    他看着楚扶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大爷的混小子!”

    楚扶昀心情不错,挑衅似的似笑非笑。

    长嬴很气愤。

    他只是跑出来喝个酒,喝着喝着听见他丫头的声音,抬眼一看发现自家丫头正跟她情郎说悄悄话,说着说着那情郎还得寸进尺地亲她。

    长嬴越想越气,喝了一口酒试图压火,然后就更气了。

    “你把我丫头拐跑了你知道吗!”

    暮兮晚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尴尬道:“师、师父……你听我解释……”

    长嬴酒意上头哪里能听解释,他顺手抄起酒肆上的扫帚,拿扫帚当棍一般横空一扫,当即朝着楚扶昀打去。

    “你个不知好歹的混小子!那是我的宝贝丫头!”

    楚扶昀立时后退一步,可长嬴紧追不舍,两个人就这样一追一闪在打铁花的大街追逐相斗了起来。

    暮兮晚目瞪口呆,她下意识想上去劝架,却被一位酒肆店家拦住了。

    “酒钱。”那店家有点儿嫌弃这个喝酒的无赖乞丐,催促道,“你爹还没给钱呢。”

    暮兮晚哦了一声,忙翻出荷包替长嬴付账,再一抬头想追时,只见那两个人已经在这大街小巷斗了好几个来回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新奇道:“这是在干嘛……?”

    看热闹的人回答:“老丈人打女婿呢。”

    暮兮晚脸红耳烫,默默捂脸。

    月朗星稀,长嬴持着扫帚对楚扶昀紧追不舍。

    他是从很早以前就想揍他了,可一直没有机会,起初他丫头对楚扶昀态度般般,长嬴就觉得自己还能忍,丫头谈个恋爱嘛,有什么不能忍的。

    但后来,他发现丫头不是只想谈恋爱,他丫头是想把这混小子娶回家时——长嬴就不能忍了。

    “我家丫头才多大你就拐她!”长嬴动手毫不留情,一边打一边骂,“素商要知道肯定也会被你气死!”

    楚扶昀没和他动真格,半躲半接招,笑道:“嗯,素商知道了,她气得在我身上下敕令。”

    长嬴又道:“你这个身份,你身上的责任,都不适合跟她在一起知道不?”

    “是,所以我有私心。”楚扶昀笑道,“我动了凡心贪念,不想归位。”

    他声音平稳而确定。

    “长嬴。我想留在人间。”

    “糊涂东西,想留下,就得先学会怎样成为一位合格的,能留在人间的星君,懂不?”

    长嬴翻了个白眼,两个人从长街的这一头追到另一头,兜了好几圈后又追了回来。

    楚扶昀找准了时机折回酒肆附近,伸手揽住了他师妹的腰,仿佛劫匪要挟人质似的看向气到怒发冲冠长嬴,威胁似的笑了。

    “您再追。

    我今晚就抱着您家姑娘远走高飞,相携私奔。”

    暮兮晚:?

    第72章 辰天阁问天问前尘永不变心的爱情,再……

    长嬴生平活了不知多少年岁,头一次体验到“老父亲”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

    ——是一种恨不得把这混小子打死的心态。

    他至今都记得,十二年前,在感知到方外宫起了火后,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那儿,在一片风声鹤唳中,他看见他一向爱护的宝贝丫头拖着个魂儿飘着就飞出来了,一边飘还一边哭。

    “师父救救我——我不小心死掉了——!”

    长嬴当时就两眼一黑,只恨不得将欺负他丫头的男的骨灰都扬了。

    他当即收拢好这丫头孱弱单薄的魂魄,带着她隐遁红尘远离了人间好一段时间。

    后来,长嬴一直对出现在丫头身边的,所有男性物种都心有余悸。

    暮兮晚私底下是这样同长嬴介绍这位“前夫”的。

    “——师父你看,那个!我暗恋的人哦!”

    长

    嬴想揍人。

    他反复跟丫头强调,这个人虽然有权有势,好看又英俊,还看起来对你痴情一片,但是吧,但是……

    长嬴噎巴了半天,没但是个所以然出来。

    暮兮晚有点儿任性的飘来飘去,她对楚扶昀的态度看上去就像小孩子看见了喜欢的玩具,喜欢了就不想撒手,死活要要,耍赖也要。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嘛,我要把他娶回家!”暮兮晚当时是这样说的。

    长嬴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位司掌人间变革的星君。

    经此一事后……

    长嬴就更不喜欢他了。

    呵,这位混小子将他丫头拐跑了!

    不仅如此,这小子居然还敢拿带丫头私奔一事威胁他!简直不知尊卑,就会欺负他一个老人家!

    暮兮晚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劝道。

    “师父您消消气……”

    长嬴压着心里的火,他扔了扫帚靠坐在酒肆的长凳上,平息着方才的情绪。

    光顾着揍人了,都没来得及看看他丫头近况如何。

    楚扶昀好整以暇,对这份朝着他的怒火视若无睹,他揽着师妹的腰,将她带到长嬴面前,说道。

    “您看看她的现状。”

    长嬴抬眼,目光在楚扶昀身上剜了一记。

    定了定神后,只见长嬴抬手施了个法术,一记幽微的火光没入她的额间,沿着她六经十二脉走了一圈后,又飞回了长嬴手中。

    长嬴神情沉了沉,叹道:“别的都有。唯独,缺块骨头。”

    楚扶昀抬起眼眸,唇角隐着一笑:“嗯,那一切就好办了。”

    他的命随时可以来填这最后的仙骨,这样一算,想要救她。

    就什么都不缺了。

    暮兮晚一下子反应过来那“骨头”指的是什么,忙道:“不能不要仙骨吗?或者,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她不信偌大天地间,就真的别无他法了。

    长嬴收住了目光,沉默了一会,慢慢道。

    “长明星,是唯一能无条件弥补你仙骨的存在。”

    师父给出了这样一句答案,让暮兮晚怔了怔。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或许还是有的,她忽然想到,只要找回那失落的半颗星星,用另一半星星来填她的仙骨,楚扶昀的命就能保住。

    暮兮晚想到了一个人。

    辰天阁主。

    她想,她或许可以请辰天阁出面帮忙,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辰天阁能帮她找到这颗星星,这样,楚扶昀就不用死了。

    另一半星星,究竟在哪儿呢?

    ……

    这天以后,无论是楚扶昀,还是暮兮晚,都忙了起来。

    楚扶昀要收了千洲,他在辰天阁附近置办了一座仙府,每日处理白洲军务。暮兮晚则应下了解留天阵的请求,她白日里在辰天阁忙碌,夜深时,楚扶昀会来接她回去。

    看着她每日里为了寻找那失落的星星而忙忙碌碌的身影,楚扶昀只能沉默。

    他没办法告诉她——

    曾经,那遗失的半颗长明星,其实落在了你身上。

    你是被另一半长明星,选择的姑娘。

    ……

    关于失落的半颗星星,这大抵,是一个漫长悠久的故事了。

    楚扶昀想,哪怕是他亲自来讲这个故事,也未必能解释的一清二楚。

    因为一切,都要从一百余年前说起。

    一百余年前,人间战乱,楚扶昀下凡止戈,为保太平长存,他选择以撕裂魂魄为代价在人间将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敕令。

    ——人间自此,再无兴衰。

    撕裂的半颗星星反对他的做法,它并不认同“再无兴衰变革”是件好事,于是它脱离了楚扶昀的身体,作为一道光芒开始云游人间,寻找新的归宿。

    它飘过山,苍茫寂寥的远山。

    它飘过海,蓝如翠羽的大海。

    就这样,它兜兜转转,见过了千番的日出和日落,见过了千般月色,见过了千种生灵,它翻山越岭飘了很久很久,直到,它见到了一位正流浪世间的人类女孩儿。

    热忱、纯粹、并耀眼的生命力。

    这颗残缺的星星一下子就被这个女孩儿吸引了,星星想,这个女孩儿虽然平凡又普通,没有仙骨没有法力,但她身上却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与变化。

    它喜欢她。

    于是星星落在了她的身上,化作了她的仙骨。

    这个女孩儿后来拜入方外宫,成为素商宫主座下的弟子,再后来,她嫁给了楚扶昀。

    楚扶昀在洞房花烛那夜见到他师妹的一瞬间,就感知到了,他的师妹是被长明星选择的归宿。

    她身上,曾有长明星残留的气息。

    楚扶昀此前听白洲的文武仙卿提起过——那些老古董们说,将军,听闻这姑娘与另一半长明星有缘,您看要不要,将她留在身边,杀了她,或等她亡故后取走她身体里的星星。

    楚扶昀听着这些絮絮叨叨的议论,半个字都不予理会。

    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师妹啊。

    怎么舍得呢。

    楚扶昀将所有的秘密全盘压下,他知道,两颗长明星之间将会带来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他会不受控制的喜欢这个姑娘。

    得将这颗星星,从她身体里取出来。

    抱着这个念头,直到后来一日夜里,暮兮晚沉睡时,楚扶昀踏着月色走到了她的床边,将他熟睡的师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抱在臂弯里——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信任了他,对他的靠近不再排斥。

    楚扶昀一只手拥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额间。

    法术流转,他的气息瞬间涌入她的身体里,探知,寻找着什么。

    暮兮晚还在沉睡,整个人却难受异常。楚扶昀的法术让她暂时不会苏醒,但是,他在她身体里的肆意探寻却引起了她极大的不舒服。

    不是疼,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捱。

    她浑身发热,在他怀里不安分的拱来拱去。在朦胧中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片甲不留的剖开了,她的心脏被他攥取,她的血液,她的魂魄,都被他一寸一寸打量过,一起一伏的摸索过。

    “别乱动。”

    楚扶昀轻声斥了一句,但显然他师妹压根听不见这声斥责。

    他抱着她,自己也不好受。

    她灼热的呼吸就拍在他喉间,她的汗水浸在他身上,她不设防的在他怀里又拱又蹭又钻,让楚扶昀几乎有一瞬间维持不住平稳。

    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都不平静。

    暮兮晚蜷在他怀里,在得不到任何安抚般地回馈后,她显得焦躁了起来,无意识间甚至开始轻轻咬他颈边的肌骨。

    “别紧张,放松。”

    楚扶昀缓了缓动作,他将师妹拥的更牢,压低了声

    音轻轻哄她。

    “我不是想要伤害你。”

    师妹还是听不见,她只是在他怀里睡着,任由他对她的一切动作。

    呼吸交融,燥热像一把点燃的火,摧枯拉朽的烧着了两人,暮兮晚几番挣扎着要醒,都被楚扶昀牢牢摁住,他闭目咬牙,在煎熬一般的坚持了半个钟头后,在将她的身体仔仔细细地查看尽了以后,他撤了法术,轻轻放下了手。

    没有找到星星的踪迹。

    楚扶昀蹙了蹙眉心,神情难得的有些茫然。

    他没有找到宿在她身体里的星星。

    奇怪,它去了哪儿?

    是他找的不仔细?有所遗漏?还是这星星宿在她身上的时间太久,已经彻底融进了她的骨血里?

    暮兮晚睡得不安稳,楚扶昀叹了一气,为她拭了汗,换了干净衣服后,起身离开了。

    后来,他还是时常趁师妹熟睡时拥着她,反反复复的在她身体里寻找,试图将星星的下落找出来。

    却一无所获。

    楚扶昀并不明白为何他找不到它,但他又无比确定——师妹是长明星选择的姑娘。

    当年,那半颗星星在离开他身上以后,确实选择了这个女孩儿作为新的归宿。

    楚扶昀猜,或许是时日太久,在荏苒的岁月中,半颗星星藏在她身上与她融为一体,再也无法被他取出来了。

    这件事,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因为星星在她身上,意味着,她将不受控制的爱上他。

    她将会对他情起,对他心动,她会不顾一切地喜欢他,被他吸引。

    他这位长明星君对她而言,将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师妹对他的情愫,在她第一次偷偷亲吻他时,就发现了。

    她那点儿自以为是藏的很好的小心思在他面前,只需要一个吻,就袒露无遗。

    楚扶昀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露出任何情绪上的破绽。

    道德感与羞耻感将他一并吞噬,让他陷入几乎绝望般的情绪中。

    他只想将她当妹妹。

    娶她,是为了更方便的用“白洲之主”这个身份护着她,甚至有朝一日他魂归三十三重天,他师妹也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白洲王权。

    他从没想过,要将人照顾到床上去。

    他……没想过越雷池的碰她,要她,占有她。

    但偏偏,师妹先一步,对他作出了失控的行为。

    怎么办?

    这份感情是假的啊……

    这只是虚假的错觉,她对他的所有悸动都是假象,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它不是真正的爱情。

    从来都不是爱情。

    要是没有这半颗星星,她还会爱他吗?

    楚扶昀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应该是不会的。

    师妹喜欢的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像古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物,在白洲时他时常见师妹作画,画里画的公子都是白衣剑客,与他大相径庭。

    楚扶昀曾迟疑过无数次,要不要将这个真相告诉她。

    他发现他做不到。

    因为……

    他也喜欢上她了。

    不受控制的,爱上她了。

    在感知到这种情感后,在这种清醒而残忍的情愫中,他心里竟生出荒诞的念头——要不然,拒绝她。要不然,就瞒下这个事实,就在这种假象中沉溺,哪怕这是一种卑劣无耻下作的手段。

    曾经楚扶昀是试着拒绝过她的,这种拒绝带来的后果就是……她曾和他大吵了一架,吵架后,她赌气出走跑回了方外宫,在一念之差下送了命。

    今时今日,楚扶昀彻底,彻底放弃与这种本能感情抵抗了。

    他决定将这个秘密瞒着她一辈子。

    同根同源,同一颗星星的共鸣与吸引力,能抵挡与掩盖所有真实想法。

    她爱他,他爱她,假的。

    没关系。

    永不变心的“爱情”。

    再好不过。

    ……

    暮兮晚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她在辰天阁兢兢业业帮忙,帮着辰天阁主确定十洲各地的留天阵下落,并教会观星卜者们,留天阵该如何破解……

    直到她问起,要怎样寻找一颗残缺的星星时,观星的小仙童告诉她。

    “——同一颗星星要是一分为二了,它们之间会有吸引力。”

    小仙童还说。

    “——姑娘,我们阁主大人曾问卜窥命过,他说,您与长明星有缘,您是另一半长明星选中的归宿。”

    暮兮晚脸色越来越白。

    小仙童并不知晓自己无意间说出了什么惊天秘密,只是将有关星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姑娘。

    姑娘你怎么哭了?”

    小仙童吓了一跳,问她。

    暮兮晚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湿的,有泪水。

    身后,有熟悉不疾不徐的脚步传来——是楚扶昀每日暮色落尽时,会来接她回去。

    她转身回眸,怔愣地看见,一如从前那样,楚扶昀站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只是看见她的泪水,他蹙了蹙眉,问她。

    “怎么哭了。”

    暮兮晚完全没有意识到,眼里的泪水还在一颗接一颗的落。

    她茫然而不知所措,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而哭。

    “我对你的喜欢……是假的?”

    她哽着声音,蓦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听谁说的?”楚扶昀笑了笑,他上前了一步靠近她,“先跟我回家。”

    暮兮晚摇摇头,她下意识后退着抗拒他的靠近。

    “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也是假的?”

    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他曾经会拒绝她啊……

    这种命中注定的,不可抗拒的喜欢发生在她和他之间。

    根本,不是爱情。

    第73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我恨你。

    门外天光一晃,刺的暮兮晚蓦地就落了颗泪。

    楚扶昀眉心轻锁,他一步一步上前,想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你别过来!”暮兮晚下意识喊了一声,她本能地向后退,一边退一边摇头,“你离我……远点儿。”

    退着退着踉跄了一下,转头一看,是脚跟抵到了书墙绊了一下。

    无处可退了。

    “你别过来。”她抬眸看向楚扶昀,声音罕见的,在抖。

    楚扶昀站定了,离着她几步远,眉心一沉,目光深凉。

    看着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妹应激了。

    以前她初来白洲时,就是这个模样。面对他的靠近,她仿佛一只尖刺竖起的刺猬,仿佛一只浑身羽毛炸开的鸟,抗拒、排斥,不听他的任何解释。

    楚扶昀曾反复多次的告诉过她,我不会伤你。可她不信他。

    楚扶昀也曾想要试着告诉她,我是你的师兄,你不必要对我有任何戒备,我会像老师待你一样的待你。

    可她还是不信他。她心里想象的师兄是温柔佳公子,从不是什么苍凉漠然的白洲之主。

    她认不出他,从不是因为一句未曾来得及解释的话所致的。

    是她心怀偏见,是她不信他。

    楚扶昀用了数十年光阴让她放下戒备,他原以为他治好了她应激的这个毛病,可今日他才恍然发觉。

    这毛病,他师妹半点儿没改。

    “先回家,成么。”楚扶昀尽量放平了声音,试着安抚她。

    四周明明万籁俱寂,暮兮晚心里却乱,乱得什么声音也听不清,听不进去。

    “我该回哪儿?”她一下子感到茫然,空落落的情绪,不知所措,“我……是不是连‘跟你回家’这个念头,其实都不出自我的本心?”

    暮兮晚忽然感到惶恐不安。

    另一半长明星在她身体里?她怎么不知道?这颗星星是什么时候选中她的?她也不知道。它的到来仿佛就像一滴雨落在了她额间,无知无觉到悄无声息。

    长明星会影响她对楚扶昀的感情?一切情起心动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也就是说,过去一百年的许多她做的许多荒唐事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的——她喜欢楚扶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而她抱着这个可笑的

    误会自作多情了那么多年!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看着楚扶昀,干愣愣的流泪。

    楚扶昀眉心蹙得越来越深,他不得不再次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惊走一只警惕心十足的飞鸟那样,尝试着,跟她说话。

    “你想回哪儿都可以。我可以带你回落脚的仙府,你要想回白洲,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我不要回白洲。”暮兮晚眼泪落的越来越急,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要跟你走……”

    楚扶昀心里一点点沉下去,他想,是他疏忽大意了,竟忘了辰天阁这个地方,会让她接触到许多她不该接触的秘密。

    “好,我们不回白洲。”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暮兮晚一时恍惚,她怔了许久,又直直落了颗泪。

    “我想要老师。”

    说的话任性、执拗、不讲道理。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想说,可老师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办法,再将素商给她带回来。

    暮兮晚脑海一片空白,她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没有家人,没有归属。

    她茫茫然漂泊一生,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想要师兄。”

    她又提了个不切实际的要求。

    楚扶昀眸光一暗,下意识道:“那个人……”

    他反应了一下,才惊觉,他师妹指的这个“师兄”是在说他。

    他师妹,在过往漫长悠久的岁月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找了他,念了他很多很多年。

    他都没注意到。

    “我其实……”我其实,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话还没说出口,楚扶昀就感到身体里传来一记闷疼,素商下的敕令在他身体里剜绞,勒住他的言语,只一瞬间,就让他冷汗浸透了手心。

    他此时此刻才恍然明白,素商当初好心弄巧成拙,竟给他添了多大的一个麻烦。

    楚扶昀静了静,他再次小心的,朝她靠近了一步。

    他多么想告诉她。

    师兄在这儿呢,别怕,别哭,我带你回家。

    “先来我身边,好不好?”他斟酌着,再次问她。

    暮兮晚脚步没动,她没再向后退,却也没有走向他。

    她只是安静的流着泪看他。

    她忽然很想问问他,你对我的好,是不是也是因为长明星的共鸣吸引。你对我的耐心,对我的喜欢,是不是都是因为长明星的影响。

    你娶我,是不是也是为了,将这颗本该回到你身上的星星取出来。

    不然,她还能怎么解释他对她的好呢?

    在初来白洲时,楚扶昀几乎是对她予求予给,哪怕她在白洲怎样兴风作浪,他也没真的狠心斥责过她半个字。

    楚扶昀与她没有任何羁绊,他没有理由平白无故的包容她。

    只能是因为失落的星星了。

    “我恨你。”

    暮兮晚淌着泪,一字一字说出了,这世上最剜人心的话。

    我恨你。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十二年前的事儿。

    十二年前,她是因为什么离开白洲跑回方外宫,从而中了袁涣轩的计呢?

    她和楚扶昀吵了一架。

    对,是吵了一架。

    为什么而吵架?这段记忆,她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法再心安理得的接受楚扶昀对她的“好”了。

    暮兮晚记得,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

    ……

    白洲,芦苇悠悠,水边小船里。

    两个人隔着夕光相望对峙,暮兮晚将楚扶昀压在一弯小舟里,压在他身上,仰着头,固执而倔强的质问他。

    “所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那天,暮兮晚决定找他要个说法,决定问清楚一切——她没办法接受自己如今,同楚扶昀模棱两可的关系。

    她迫切的想知道。

    自己在楚扶昀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楚扶昀对她的好已经越界而过分了。

    他几乎是无微不至的在爱她,他会在众目睽睽下唯独偏心她,会关心她的衣食住行,会照顾她的身体,照顾她的心情,他甚至允许她吻他,在与她同床共枕时,她要怎样对他,他都会迁就。

    他对她,做到了他尽可能给的一切。

    唯独,不涉及“性”。

    “你喜欢我吗?”像质问,又像要挟。

    被她质问的人静了一瞬,暗着眸,喑哑道。

    “喜欢的,怎么可能不喜欢。”

    暮兮晚目光扬了扬,心里,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问这么一个模糊的问题。

    因为喜欢二字,到底太轻了。

    喜欢一点儿是喜欢,喜欢很多也是喜欢,喜欢小猫小狗,喜欢小孩子,都叫做喜欢。

    楚扶昀知道这种模糊的意味,他就在这晦暗不明的心思里,避开她的问题。

    “是哪种喜欢?”暮兮晚执拗地追问道,不依不饶,“对孩子?……还是对情人?”

    问题直白而大胆,让楚扶昀的指尖攥紧了。他闭了闭眼,仿佛,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声音的平静。

    “我是你兄长。”

    半晌,他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

    暮兮晚怔住了。

    她觉得这个答案,荒唐而可笑。

    她觉得楚扶昀有病,并且是在胡扯。

    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越界失控了,到头来,他却想用一句“妹妹”搪塞过去。

    她没法接受这个回答,或者说,他对她的态度,无异是残忍的。

    于是暮兮晚倾身上前,微微仰头,吻上他的唇间。

    楚扶昀眉心一蹙,没有阻拦。

    却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平静的任由她吻他。

    “妹妹?”暮兮晚很任性,任性的时候说起话来也不计后果,光顾着怎样反驳他了,“这是该允许妹妹做的事?”

    楚扶昀皱了一下眉心,眼帘垂落,目光湍急。

    “你现在不冷静。”沉默许久,他看着她,压着嗓音说道。

    他语气平淡,反衬着她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似的。

    暮兮晚反驳:“是,我还能更不冷静!怎么着吧!”

    像是为了印证说的话似的,她再一次倾身上去吻他,吻得磕磕绊绊,吻的寸步不让,就像小孩子要一颗糖似的固执,就像小动物抢食似的不讲理。

    楚扶昀下意识揽着她的腰将人拥在怀里,防止她失了平衡而从他身上摔进芦苇荡里。

    两个人之间相贴相依,不留半分空隙。身体、温度、都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只隔着薄薄的一幕夕色。

    暮兮晚不会亲人,她忽然觉得楚扶昀很可恶——他居然打着她兄长的名号试图糊弄她的感情。

    她心里的兄长,应该是光风霁月的,是温柔可亲的。

    总之,一定不是楚扶昀这样的人。

    “所以你拿我当什么?当孩子?当妹妹?

    你自以为你是什么?一家之主?长兄为父?”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有点儿哽咽。

    “你难道认为,我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人?随便给点儿理由,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继续与你暧昧不清?”

    楚扶昀闭上眼。

    他身上每一处都绷紧了,师妹不理智,也不太会亲人,以至于接起吻来,像在咬他。

    她咬他的肩,咬他的唇,甚至胆大妄为的,侵进他的唇齿里,试图咬他的舌尖,吻的她自己喘不过气。

    “慢点儿。”

    楚扶昀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

    “别急。”

    暮兮晚呼吸一滞,又气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同时,落了颗泪。

    楚扶昀闷哼一声。

    她咬他,咬的他呼吸急促,腹下起伏不平。他捱着,几乎要煎熬不住,扼不住那些心底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他想要她。

    从很早以前就想了。

    可他满心都在犹豫——他要碰了师妹,该怎么对素商老师交代?

    素商生前什么都不在乎,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个孩子。就这么一个姑娘,素商将她托付给了他照顾。但他卑劣无耻,没注意分寸,纵容她对他的一切逾矩,甚至贪婪的沉沦其间。

    更遑论,师妹对他,或许还因为有长明星的共鸣影响。

    “你凭什么不承认对我的感情?地位?身份?还是觉得这一纸婚约里只有算计?我嫁给你只因利益?

    我告诉你,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喜欢哪里卑微,哪里黯淡,哪怕你是高高在上的白洲之主,我是没了亲人的凡人姑娘,我也从不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的感情。

    我们本就是平等的,在摈弃一切偏见与审视后。

    我们从来平等。

    相反,是你止步不前,是你在给我们的感情找借口。

    楚扶昀,在我心里,你——绝不配当我兄

    长。我兄长也绝不可能是你这种人。”

    一川夕色灿烂胜霞,暮兮晚抬着眸,眸光含水,夕阳就在倒映在她眼里,波光粼粼。

    楚扶昀看着她,看了很久。

    直到一只水鸟穿过芦苇荡衔来一封信。楚扶昀拆了信,目光扫了一眼后收起信,他拥着她的腰,微微倾身,爱惜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这也是他头一次主动吻她。

    “中洲尊主虞雍侵犯白洲,你等我回来再谈,行么。”

    他想要跟她说的话有很多。

    关于老师,关于师兄妹,关于……失落的半颗星星。

    这些话,这些事,没办法在两个人都情绪上头,一时冲动时说完。

    他需要冷静,她也需要。

    楚扶昀想,处理虞雍花不了几日时间,等他回来,很多再也瞒不下去的事,他可以开诚布公的好好和她谈一谈。

    “我保证。我会及时回来。”

    在最后,他这样承诺道。

    暮兮晚声音还在哽,她的身体不自觉颤抖着,她没想到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楚扶昀还是不肯说一句好听的话,还是不肯吻她,不肯真正爱她。

    “我恨你。”

    在最后,她留给了他这样一句话。

    楚扶昀听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

    就这样,十二年前楚扶昀领兵出征对战虞雍,他也迎来了他漫长生命里,唯一一次不是大获全胜的战役。

    也是十二年前,暮兮晚在他出征时,回了方外宫。

    她那时回去,是袁涣轩以老师的遗物为借口,说有事寻她,她回去只想取回余下所有的老师遗物。她当时,身上还背着方外宫仙祖们下达的“除掉楚扶昀”的法旨,她只想回去了清这一切。

    她想彻底与方外宫划清界限。

    这样,等楚扶昀回来时她就不会再有任何身份与立场上的顾虑。她可以耐心地相信楚扶昀一回,只等他回来后,给她一句答案。

    但最终,两个人什么都没等到。

    楚扶昀没能寻到她的身影,这一场战争,再也没了人为他散花祝祷。

    暮兮晚没能等到他的归来,一念之差,她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中。

    ……

    直到十二年后的辰天阁中,暮兮晚才终于迟迟明白,当年楚扶昀想对她说的话是什么。

    他或许,是想给她坦白他的身份。

    他是长明下凡,有一半星星,落在了她的身体里。

    她对他的所有情愫,都是一场误会。

    解释不清的误会。

    他当年,或许是想拒绝她的爱意。

    暮兮晚忽然觉得很荒唐,到头来兜兜转转,竟然真的是她没长大,不成熟,还不理智。

    比起楚扶昀“不爱她”,似乎,由于星星共鸣而导致的“他爱她”这个事实,更让她更没法接受。

    她很想逃离他,现在就想,她一刻也没有办法忍受这个真相,她不要他的喜欢。

    天光明昧,暮兮晚淌着泪朝他说道。

    “我恨你。”

    不知什么时候,楚扶昀已经不知不觉靠近了她,走到了她的身前。

    然后,他抚上她的颈侧,不动声色间,掐灭了她所有想逃想跑的心思。

    他目光晦暗,笑了。

    “可我爱你。”

    第74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别不认账。

    暮兮晚被楚扶昀带回了一座开着满园桂花的仙府中。

    准确而言,是她被他用法术迷晕了,强行被抱回去的。

    她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见楚扶昀背光坐在屋间对侧的窗棂边,他的身后,是满堂天光,一窗桂香。

    他看着她,眸光深凉,晦暗如风雨。

    “醒了?”见她清醒了,楚扶昀安静沉默地笑了一下,“我们谈谈。”

    暮兮晚一怔,她从仙榻锦缎上坐起来想要下床离开,一动,才发现自己周身被下了无法离开的禁锢结界——是楚扶昀设的,他是防止她跑,所以干脆利落的,掐断了她一切可以逃离的可能。

    “我不要和你谈。”她无可奈何的坐在床沿边,别开目光,“我不想见到你。”

    楚扶昀目光沉沉,平淡道:“你现在情绪失控、精神不安。”

    他似有若无地一笑,站起身,慢慢的走向她。

    “所以,我没打算征求你的想法。”

    楚扶昀走近了,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稍稍一扳,就让她的目光不得不回过来,迎着他。

    暮兮晚怔怔地仰头望着他,眸边,落了颗泪。

    “我恨你。”嗓音喑哑,是委屈了。

    楚扶昀的指腹不动声色的一拭,将这颗泪拂去了。

    “嗯,我知道。”他笑了笑,指尖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掠过她柔软的唇,掠过她的颈部,最后,他的手抵在她的肩上,“接下来,你可以随便拿这句话说我。”

    稍稍动了点儿力在肩上一按,暮兮晚整个人,就措不及防又仰倒在铺着云霞锦缎的床上。

    楚扶昀笑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十二年前,在你说‘恨我’的时候,没有留下来。”

    暮兮晚似乎想挣扎,可一动,腰身就被楚扶昀扣住了。

    他欺身,按着她的腰一压,就将人禁锢在臂弯里,将她禁锢在他的呼吸与锦缎之间,封锁了所有逃离的机会。

    暮兮晚一时怔愣,想起了旧事,刚想反驳,唇齿间的话就被楚将军用一个吻给封住了。

    他叩进她的呼吸,舌尖一缠,就迫出了她的呜咽。

    “别紧张,放松点儿。”他一吻追着一吻的吻她,问道,“以前亲我时,胆子不是挺大的?”

    “不一样。”暮兮晚眼眸泛红,挣扎着不服软,不服输,“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关长明共鸣的因果,我不知道你以沉默拒绝我的理由。”

    楚扶昀吻着她的唇,攻城略地一般,一息一息尝过,一息一息缠绵,笑了。

    “所以如今呢?”他扼止了她的念头,镇压了她的情绪,“你非要跟我论个分明,非要想个法子,证明这场感情是假是真?”

    她气息微乱,挣扎中,锦缎褪落了一地。

    暮兮晚被吻得思绪混沌,被吻得喘不过气,说不上话,她勉强在吻与吻之间的间隔中答他。

    “你不该亲我。”

    这话专逮着楚将军的软肋处戳,他气笑了。

    暮兮晚无知无觉,还在火上浇油。

    “你骗我,你不仅骗我,你还忍心拒绝我。

    而且,你现在比我还情绪失控,你亲我只是因为我身体里不知何时,藏了半颗星星。”

    暮兮晚一边试图躲避他的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你受长明星的影响一时兴起的来亲我,今后,你也一定会去这样亲别的姑娘。”

    像说给他听的,也像说给自己听的,越说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止不住泪。

    她被他吻得泛红如涟漪漾起的眼里,淌着一颗又一颗泪。

    楚扶昀叹了一气,他忽然觉得,他师妹是真的得理不饶人。

    “再躲,我就用法术定你的身了。”他冷笑一声。

    这一吓,师妹就不敢再动了。

    可说的话,还是很不好听。

    “我不要你的喜欢。”她颤抖着身体,哭着说道。

    楚将军就当没听见。

    他将人压在身下,压在臂弯里,吻她的脸颊,褪去她身上的阻碍,肌骨一触到空气,凉着怀里的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听好了。这件事,由不得你说要或不要。”

    楚扶昀语气冰冷,他有的是耐心磨她,有的是耐心,让她对他卸下所有防备。

    身上的防备,心上的防备,都得撤了。

    楚将军向来说一不二,真生气了,就既专制又不讲理。

    暮兮晚察觉到了他手上的动作,一任性,咬上他的肩。

    抱着她的人喉间滚过一声闷笑。

    他一遍遍用吻让她放松,在她唇齿间封住他不爱听的话,用轻抚让她放松,放松她的腰,放松她的小腹,直到她彻底在他面前袒露无遗。

    然后,他像拨云见日一般,拨进

    了她。

    暮兮晚被迫得眼眸泛潮,身体的本能想让她退,但腰间被楚将军的掌心拦着,兵临城下,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气得咬他的肩,甚至咬出血。

    楚扶昀压根不在乎这点儿伤。

    他以沉与浮,以冷与热,以动与静,让她原本失控的情绪,失控的思绪都彻底安分平息,面对她知道了真相后即将应激的心情,楚将军决定,以另一种情绪覆盖。

    他接管了她的身体。

    仿佛一场兵荒马乱输赢注定的对役,他在山川中寻路,逼仄的道路降了秋雨,他就在雨中前进,撩起了火,他就以行动平息这场火。

    在她摇摇欲坠要捱不住时,他总能想办法,要挟她坚持下去。

    以前在白洲时,楚扶昀教她武艺,所以他知道她师妹的身体情况,练武挨罚时,她能坚持几个时辰,他一清二楚。

    没人比他更了解师妹。

    哪怕是素商也不行。

    暮兮晚彻底哭出来,她在一次又一次捱不住时放软了声音断断续续的哄他,她说,她知道错了,她不恨他了,行不行?

    面对她的投降,楚将军没理会。

    别信。

    信就上当了。

    这小白眼狼最知道怎样翻脸不认人,一句又一句好听的话都是不作数的,反悔起来得心应手,非要将他的感情翻来覆去的确认无数遍后,还是不认账。

    他浅吻着她,深深压着她,她怕他。

    楚扶昀抬手拭去她额间的一滴汗,笑道。

    “躲什么。

    以前压着我,在我身上到处乱啃乱咬的人,不是你?”

    暮兮晚哽着声音,说道:“不一样,那个时候你不反抗的。”

    是真的。以前楚扶昀对她是一副任由她为所欲为的态度,她就有那个底气和胆子去颐指气使。可现在全变了,自在灵台山重逢后,他就比以前更专制了。

    他罚她,是真的在不断加负荷,让她一次又一次坚持,直到夕光落幕,直到月上东方,直到桂花香气浓郁不散,她迷迷糊糊地再也熬不住了。

    楚将军才勘勘停下,将身体的控制权还给她。

    ……

    还了也没用。

    暮兮晚浑身是汗,整个人都累倒在他身上,在他怀里倦倦的犯困,眼帘都睁不开,又困又不敢乱动,一动,腿间全是止不住的晶莹流淌。

    他就着这个动作将她抱起,带她去仙池温泉里清理。

    ……

    再次醒来时,早已是翌日黄昏。

    暮兮晚睁开眼,发觉她正裹着衾被像以前每次生病时那样栖在楚扶昀身边,他靠坐在床头,手里翻开着一些军务信件。

    想起身。起不来,一身酸。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靠坐在她身边的人一静,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

    “冷静了吗。”

    他指的,是她对他情绪失控时的应激反应。

    暮兮晚没有说话。

    她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将头埋进枕间,脸颊挨着他的腰。

    拒绝回应,她打算就当昨天的事儿没发生,不作数的,什么都不作数。

    连气话也是不作数的。

    “别不认账。”楚扶昀仿佛会读心似的接上了她的念头,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以前信誓旦旦一心要我给个回应的人是谁?”

    暮兮晚继续装鸵鸟,死不认账。

    楚扶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需要我再来一次,让你回忆起从前在我身上乱亲乱咬的人是谁?”

    暮兮晚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像火烧起来了似的。

    她忽然侧过脸,偏了偏头往他腰间钻了钻。

    楚扶昀余光瞥着她,目光一扬,仿佛想看看他师妹到底还能干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儿。

    他看见师妹在他身侧寻了处位置,抬头,张嘴。

    然后,她一口咬在他腰间。

    楚扶昀措不及防,闷哼一声。

    “我讨厌你。”暮兮晚别过目光拒绝看他,“都怪你,“我本来是要和你吵架的,而且,我想了好多的话要同你说的。”

    咬了好半天,她才自暴自弃的松了口,一翻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

    “你让我把生气的词儿都忘了。”

    楚扶昀放下军务,臂弯穿过她的乌发揽住她的脖颈,一捞,又将人翻回来。

    暮兮晚又咬了他的手臂一口。

    楚扶昀忽然觉得她师妹一定是属狼的。

    暮兮晚低着眸,轻声问。

    “所以……长明星真的在我身上?”

    楚扶昀叹道:“接你到了白洲以后,我在你身上感知到了它的气息,或者说,我在你身上感知到了我的气息。

    但是,我并没有在你身体里,找到它。”

    暮兮晚奇怪:“找不到?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搞错人了?”

    楚扶昀笑:“不会弄错,它当年确实选择了你。”

    暮兮晚喃喃道:“那怎么找不到它,也取不出来它……”

    楚扶昀沉吟了一瞬,答:“应该是它宿在你身上太久,彻底与你融为一体了。”

    暮兮晚没吭声了,她安静了许久,一室安宁,她听了许久窗外鸟鸣,闻见秋日花香。

    许久以后,她才小声道:“抱歉。”

    楚扶昀没听清:“什么?”

    暮兮晚眼帘垂落,有点儿出神发愣:“我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对它的到来我没有半点儿印象。”

    她抬了抬眸看向楚扶昀,迎上他的目光。

    “它是在什么时候,落进我身上的?”

    楚扶昀闭目想了片刻,回答:“一百余年前,将近两百余年前,那时,人间的战乱将将止息。”

    暮兮晚哦了一声,心里算了算时间,说道:“是我拜入方外宫以前的事。”

    楚扶昀静了静,两人间又是漫长的沉默,半晌,他道:“你没有拜入方外宫时,在人间是怎样生活的。”

    这是他从来不曾接触过的,知晓的一段时光。

    他曾私下里查过有关师妹未拜入老师座下的经历,得到的消息也不过只言片语,寥寥无几。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流浪啊。”

    她说的理所当然。

    “我一开始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不小心闯入这里,身无分文的当然只能流浪啊。”

    楚扶昀蹙了蹙眉,安静地看着她。

    提到以前,暮兮晚似乎挺有兴致,像讲故事一样絮絮叨叨。

    “我捡过垃圾,卖过艺,最长的一段打工生涯,是在一家食肆里干活。”

    楚扶昀听的有点儿心疼,笑道:“你厨艺不佳,老板居然收你。”

    暮兮晚点点头:“所以我一般负责洗盘子。”

    天光温柔,从窗棂里一格一格切进来,楚扶昀叹了一气,侧身,伸手将师妹揽过来,揽在怀里圈住。

    “还较真儿吗。”

    他问她,还要不要因为长明星的共鸣一事与他较真。

    暮兮晚被他抱着,下意识一紧张,见他没再做什么,她才小心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的呼吸扑在她额间,惹的她眉眼都止不住的痒。

    她看见他摄人心魄,澄澈分明的眼睛。

    暮兮晚别开目光,没有回答,也不敢看他。

    她忽然感到害怕。

    不是怕他不爱她,是怕她自己。

    她怕自己对他的喜欢都是假象,她忍不住想,要是身上没了半颗星星,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还是楚扶昀吗?

    要是没了这半颗星星,她变得不喜欢他了,该怎么办啊。

    她也想起了,在情绪失控时,心里准备好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的话。

    她想对他说。

    抱歉。

    抱歉,占了你半颗星星,害的你留下了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也很抱歉,我占了一颗本不属于我的东西,甚至,我都不知道它如今藏在我身上的哪儿,我也没办法……将它还给你。

    如果能给你,我其实,很乐意将它还给你。

    要是还给你以后,我还能喜欢你就好了,或者,你也还喜欢我,就更好了。

    因为现在我没法解释我的感情了。

    我恨你。是真的,我恨为何你

    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个秘密。

    要是告诉我,说不定在白洲时,我就会学着不去喜欢你,我就不会做出任何逾矩胆大的行为了,我一定,将对你的喜欢藏的好好的。

    现在好啦,它成了一个误会,一个分不清真假,说不清的误会。

    暮兮晚一眨眼,眼里悄无声息的落了颗泪。

    她藏着的,没让他看见这颗泪。

    她讨厌这个误会。

    要是……她不喜欢楚扶昀,就好了。

    第75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我和他同时掉水里,……

    暮兮晚被关了七日。

    按照楚将军的说法,是关禁闭,等什么时候彻底冷静了,想明白了,就能出去。

    其间有辰天阁的人想来找她,都得提前同白帝禀告。

    楚扶昀这些天不在仙府,白日里,暮兮晚就帮忙处理留天阵一事,偶尔也帮忙批复一点儿白洲的事宜,夜深了,就裹着衾被趴在桌上草草睡去。

    上次帝微垣一役后,她同楚扶昀商定了一件事儿——乘胜南下,拿回方外宫。

    为了这件事儿,楚扶昀近日一直在忙,两个人基本上见少离多。

    这天夜里,暮兮晚趴在桌案上囫囵睡着了,一盏烛灯幽亮温暖,照的她眉眼间一小片融融暖意。

    风一吹,门开了。

    半梦半醒间,楚扶昀披着一身月色进门,站了站,等身上寒气暖了,才走到书案边,俯身将睡的迷糊的姑娘揽膝抱起,抱上床。

    暮兮晚在朦胧间察觉到抱她的人是谁,想跑,但却被有先见之明的楚将军牢牢摁住。

    楚扶昀将人抱上了床,拉过衾被盖在她身上。

    暮兮晚闭着眼抱怨:“我想出去了。”

    楚扶昀也躺上床,揽着她的腰一带,将人捞进怀里,臂弯探进她的衣间挨上肌肤,几乎不留余地的拥着她。

    “是想明白了?”他目光一扬,反问道。

    如今,他不介意长明星一事,但楚扶昀也明白此事症结所在,说不清的,只能等。

    等她想通,等她接受。

    “没想明白。”暮兮晚微微睁开眼帘,低声道,“你不是,曾经也想不明白吗?”

    楚扶昀沉默地看着她。

    暮兮晚彻底醒了,抬起眸子同他对视,说道:“你用了多久才想明白?”

    她知道,楚扶昀曾经比她还介意这件事儿。

    要不然当年,他就不会用那么狠的话来忍心拒绝她了。

    楚扶昀寂静地看着她,最终,揽着她腰的手紧了紧,让她凑的他更近了些,让她枕在他的颈窝间。

    “十二年。”

    他低回一叹,自嘲道。

    “熬了十二年的时间,差点儿让我濒临崩溃。”

    暮兮晚没吭声了,只是安静的枕在他怀里,任由他将她牢牢抱着,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她心里的难过似的。

    是,她很难过。

    但这种难过准确而言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浅而不平的心绪,一想到她占了他半颗星辰,又还不了,还惹出了这样一桩说不清的感情,她就有些过意不去。

    要是没这半颗星星,楚扶昀说不定就不会喜欢她,这样,他也就不会为了她,枯等灵台山十二年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像做贼似的凑到他脸颊边,轻轻吻了一记。

    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些心里的难过似的。

    不想让他瞧出难过,暮兮晚想了想,换了一个安全点儿的话题。

    “我想见师父了。”她想起了过往,也就想起了长嬴。

    师父这段时间都在辰天阁混吃混喝,上次见过一面,最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楚扶昀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在她发间吻了吻,说道。

    “明天,带你去看他。”

    暮兮晚赶紧趁热打铁,眼睛亮晶晶的同他谈条件:“所以,我的禁闭能撤了吗?”

    楚扶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用什么来换?”

    暮兮晚想了想,小心支起身体,凑上前吻在他的唇上,眉眼一弯,笑了。

    “够吗?”她讨价还价。

    沉默许久,拥着她的人似乎是长长叹了一气,无可奈何似的,反身将她压在身下,细密的吻衔进唇间,一夜云雨,在狭小的潮湿与晦暗间,他不动声色地一次又一次确认着她,贪汲着她。

    她就在他身下,好好的。

    就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她没有魂归黄泉,没有消失不见。

    楚扶昀也很清楚,他被师妹吓出了后遗症,他怕有朝一日,她跑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怕他有时候不将人看紧一点儿,她就会离开他。

    这一夜花烛长燃,等他吻够了,将她折腾够了。

    最终,他才答了一个“好”字。

    ……

    楚扶昀一向说话算话。

    翌日夜里,他再回来时,真的接她出门去市井间寻长嬴。

    市井恰如半灯城的风貌,花灯悬闹市,月照灯,添十分灿烂。

    空地处有不少人在聚着打铁花,暮兮晚遥遥看见,长嬴就坐在棚子下,笑眯眯地摇着蒲扇看着人间红尘热闹。

    “师父——!”她眼睛一亮,朝着长嬴跑过去。

    长嬴听见有人唤他,抬眼一看,也笑了:“哎呀我的丫头——!”

    暮兮晚跑过去,楚扶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拎着一路游街时买的各类糖点。

    长嬴笑的很温和,他从袖间寻出一小包沾着油渍的核桃糖,献宝似的递给小丫头,道:“快吃快吃,师父我剩了几块,专给你留的。”

    暮兮晚很自然地拾起一块糖,边吃边嚼,冷不丁的,她听见耳畔传来“碰——”的一声炸响,转眸一看,是有艺人在表演打铁花。

    “打铁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祭祀火祖的一种仪式。”

    楚扶昀慢慢走来,看了长嬴一眼,颔首点头——意思是,看在你家丫头的份上,请同我和平相处。

    长嬴认了。

    暮兮晚道:“火祖与你的区别是什么?”

    楚扶昀垂眸想了想,答道:“本质而言没有区别,因为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我为星辰下凡,火祖自火中化灵而生,都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火祖又被世人唤作‘火神’、‘灶神’,他是百火之祖,保佑着千家万户的烟火团圆。”

    长嬴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暮兮晚道:“我听老师提起过,火祖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以前每年,老师都会教我打铁花,也会为我扎花灯。”

    楚扶昀道:“是,正如红鸾能降下姻缘的祝福一般,火祖亦是心怀人间的神,他行走红尘,为众生带来祝祷。”

    长嬴笑了一声,说道:“倒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

    他眉眼从容,满是历经了岁月沧桑后的豁达。

    “行走红尘间,谁又不是这芸芸四生六道的一员?他与这世间千万生灵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充其量,是多会点儿有关火的法术而已。”

    暮兮晚两三口吃了核桃糖,再回神时听见长嬴问她。

    “丫头啊,想看打铁花吗?”

    暮兮晚点头如捣蒜,说道:“想啊想啊,师父是准备亲自上手吗?”

    只见长嬴抬手,掌心有一小簇明亮的火光跳动,他上前走了几步,在一小方空地上站定了。

    有旁人见状,不屑嫌弃道:“嘁,一个糟老头子还来掺合什么祭神。”

    没办法,在世人眼中,这个乞丐实在是过分寒碜了,他冒冒失失跑来此地,只怕对神明是大不敬。

    长嬴笑笑,他拂袖一甩,下一瞬,一道火光从他指尖飞出,直冲云霄,然后,灿烂辉煌的炸开了。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看见,这个平平无奇的乞丐不需要任何铁器,也不需要任何准备,信手拈来一般,接二连三的火光从他指尖飞出,炸开了十数里火花。

    火花漂亮惊艳,又绝不伤人。

    暮兮晚惊叹地瞧见,师父不愧是师父,他变出来的火花,远比她在两界川放的火花更绚烂。

    “师父,你在想什么?”见长嬴有些出神,暮兮晚不禁好奇。

    长嬴回眸,望着站在灯火闹市间的丫头……和“

    准女婿”,不由得失笑。

    “也没什么……”

    他站在火中,看上去从容自然,仿佛这天下百火都听他调遣,为他增一倍光辉。

    “我只是,在保佑人间,年年五谷丰登,丰衣足食……而已。”

    烟火长存,阖家团圆。

    这是我能为百姓带来的,最好的祝福了。

    ……

    这场火花持续了很久,看得暮兮晚念念不忘,直到跟楚扶昀回去时,她还在讨论这个有关“祭祀火祖”的仪式。

    “所以你找火祖,就是为了让他带我走起死回生的三场火吗?”

    楚扶昀道:“是。有他在,我会稍微放心一点儿。

    毕竟很多事……我到底力所不能及。”

    嗓音比平时喑哑,半晌沉寂,暮兮晚忽然从他的话里觉出点儿别的意思来。

    “等等,你在嫉妒火祖?”

    楚扶昀揽着她慢慢走着,没吭声,算作默认。

    暮兮晚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做了什么吗就让你嫉妒?”

    她完全,完全没法理解楚扶昀的思绪。

    楚扶昀站定了,转身,抬手将人拥在怀里,下巴挨着她的额间,低声道。

    “你会喜欢长嬴吗?”

    暮兮晚更不理解话题又怎么跳转到师父那儿了,只能干巴巴回答。

    “喜欢啊……不,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她生怕楚扶昀胡思乱想,忙道。

    “师父在我心里和素商是一个地位的,真的。

    你不能乱吃醋,你不能连我师父的醋都吃,他比你年纪大,你得让让他。”

    楚扶昀喉间滚过一声低笑。

    “我与他关系不好,他不喜战争,也一直不喜我。”

    暮兮晚点头:“嗯嗯。”

    师父不满意楚扶昀,这个她看出来了。

    楚扶昀笑道:“在他心里,我肯定不够格和你在一起。”

    暮兮晚点头:“嗯嗯。”

    这个她也看出来了。

    楚扶昀又笑:“他肯定私下里没少嫌弃我,对么。不像我,我可从来没嫌弃他这样一个乞丐来当你师父。

    他心胸比我狭隘多了。”

    暮兮晚哑然:“啊……”

    她怎么觉得,楚扶昀在借机同她说师父的坏话?

    楚扶昀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与他对视着。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问。”

    暮兮晚瞬间神情认真,严肃的点点头。

    楚扶昀眼睛微微一眯,威胁似的笑了。

    “我和长嬴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暮兮晚:“……?”

    她目瞪口呆。

    不,这绝不像将军该说的话!将军您怎么了?您被妖邪夺舍了吗?

    “犹豫了。”楚扶昀欠身,吻就落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能不能……别犹豫?”

    暮兮晚反驳:“你不讲理!”

    楚扶昀在她呼吸间停留了片刻:“嗯,跟你学的。”

    暮兮晚无从辩驳。

    “那换一个问题。”楚扶昀似乎大发慈悲似的饶了她,笑着又开口了,“我和素商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暮兮晚:“……?”

    这个问题更没法答啊!这要怎么比?这没法比!

    又是一记惩罚似的吻落下来,仿佛声讨似的,在她唇齿间厮磨。

    楚扶昀眼里的笑意淡去几分,吻过了,就暂时按下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强求她回答,也没有,一定要从她那儿听到什么答案。

    他怕她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所以不想听回答。

    为什么要同长嬴计较?

    因为……与其说是嫉妒,倒不如说是不甘心,不甘心她牵挂着的人,从来不只有他一人。

    遑论,在她身上有长明星影响的情况下,她对他都尚有迟疑。

    更别提要是没了这半颗星星,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又能有多少,就都不好说了。

    他怕,他会成为她生命里,可以被“舍弃”的那个人。

    ……

    与此同时,市井街巷里。

    心情不错的长嬴慢悠悠走在寂静的小巷中,心里盘算着他丫头未来的终身大事。

    嗯,楚扶昀这个小子,虽然人年轻了点儿,下凡的日子短了点儿,但物质上肯定不会让他丫头受什么委屈。

    虽然主管兵戈一事太过残忍,但丫头要是真喜欢他……

    也不是不能接受。

    长嬴自问,当长明星君的老丈人,还是当得起的。

    行走间,忽觉得风声鹤唳。

    长嬴眉目一利,再抬头,只见不知何时从周围显出密密麻麻的数十位仙家暗卫,都将近太仙级别的实力,转瞬间就围困了他。

    “我家公子说了,想请您走一趟。”

    这些人团团紧逼,森森恶意如鬼魅,将长嬴逼至退无可退。他们下手狠辣,一时间符箓法术祭出,招招不留情,也不在乎这位“少宫主的师父”的生命安危。

    他们领了千洲公子的法旨,要将少宫主在乎的人擒拿回去。

    长嬴挨了好几下,最后,被人一脚踢进烂泥中,再没了还手的能力。

    ……

    翌日,暮兮晚再想去寻师父时,却再没看见他的人。

    师父……去哪儿了?

    “你是昨天那乞丐家的人?”有一摊贩瞥了她一眼,好心道,“昨晚长街上出了事儿,兵荒马乱的……听闻被抓走那个人,流了好多血,受了好重的伤,鬼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暮兮晚脑海中嗡的响了一声,心里蓦地凉了半截。

    那摊贩叹道。

    “你师父,出事儿了。”

    第76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舍不得。

    暮兮晚思绪一片空白。

    师父呢?被带走了?被谁带走了?又为什么被带走?

    发生……什么了?

    暮兮晚霎时六神无主,她第一时间想要找楚扶昀商量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却又不行,先不说楚扶昀还在忙白洲的事宜,真告诉他了,他要怎么帮她找人?

    她沿着长街打听了一圈,师父是昨日深夜被抓走的,没几个人看到,只知道抓师父的人,都是仙门弟子,道行不浅。

    暮兮晚心里慌张,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师父的人身份不低,用常规手段找肯定没用,她必须求助能帮的上忙的人,否则,就是大海捞针。

    帮的上忙的人,有谁?

    ……

    半个时辰后,暮兮晚登山拜访辰天阁主。

    运气好,虞辞也在。

    “长嬴失踪?”虞辞愣了一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是谁动的手?”

    暮兮晚摇摇头,心中后悔。

    早知道她就该强行一点儿将师父请到仙府住的,之前请过,被师父婉拒了。

    师父说,他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任何富贵功名,一穷二白的成天跟在她身边沾光,旁人见了,得私下里说她多少闲话?一个乞丐当师父,得让她多丢脸呢。

    暮兮晚知道,长嬴一向靠流浪度日,远离王权纷争,他也不喜欢高高在上的仙门百家,更不会招惹上任何与争权夺利有关的阴谋诡计,抓他,必然也不会仅仅是为了他这个人。

    封敛披着烟灰色的大氅站在一张四海舆图前,他身体不算好,所以常年都看上去病恹恹的。

    “带走长嬴的人,是哪方势力都有可能。”封敛听了来意,捻了道法术在卦盘上,叹道,“除却东洲与白洲,大抵,此事与方外宫的人有关。”

    虞辞反问:“为何笃定是方外宫?中洲的仙门世家不少,他

    们觊觎长嬴的身份,抓了他也并不意外。”

    封敛摇头:“长嬴的身份,在十洲境内知晓的人不多。他如今是少宫主的师父,带走他的人,或许是为了利用长嬴要挟少宫主。”

    暮兮晚敏悟到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问道:“辰天阁主,您……以前就认识我师父?”

    “认识。”封敛眸光沉了沉,回忆须臾,答道,“毕竟,长嬴神是一位活的很久的老神仙了。他性格不错,在四海十洲也有不少旧友。

    我刚任阁主是一百余年前,那时人间战火将将止息,五曜星出现异动。在焦头烂额之际,是长嬴出面,帮我解了一桩星宿之困。”

    暮兮晚想起,在闲暇饮酒吃菜时,师父常跟她聊起他十洲的趣闻轶事,像讲话本子似的吹嘘他遇见的各种经历。

    她一直都当故事在听,竟不想,原来是真的。

    封敛笑笑:“所以,我欠他一桩人情。少宫主,这也是在万仙来朝大会时,我愿意对你网开一面允你继续登楼点灯的缘由。”

    暮兮晚一怔,她没想到那个时候,还有这样一桩因果在里面。

    “所以,阁主能帮忙,寻见我的师父吗?”

    她忽然感到害怕,她怕终究,是自己连累的师父。方外宫的人抓不着她,自然,就会从她身边的人下手。

    封敛静了静,沉吟半晌后回答:“现在,一是无法笃定抓长嬴的人,是否真的出自方外宫。二是无法明确长嬴如今受困何处。”

    虞辞直截了当:“你是问卜窥命之人,就不能将长嬴的下落算出来?”

    封敛沉默了一瞬,答道:“可以。”

    暮兮晚眼睛一亮,她拜谒辰天阁就是为了这个——辰天阁主问卜窥命,让他找人,远比她自己来的方便。

    “但是,我得从少宫主身上取点儿代价。”封敛抬眸看向暮兮晚,平静道,“窥命问天将涉及命数因果,少宫主想用这个法子寻人,不得不所有付出。”

    暮兮晚正色道:“是什么代价?”

    她只希望这个代价不要太重,希望她能付得起。

    封敛道:“一滴心间血。”

    暮兮晚怔了怔,刚想说话,就听见虞辞反对道。

    “不成!她的身体现状,我不认为能负担得起这份代价。”

    心间血。

    对仙人而言,是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代价。

    说它要紧,是因它位于人心的灵台方寸间,天然蕴含灵气;说它不要紧,是因为心间血是可以再生的,哪怕短时间没了,养一养就好,对有仙骨的仙人们而言,也不过就像生了一场小病而已。

    但暮兮晚没有仙骨,甚至如今介于生死之间。

    “她取心间血,只怕是要病得更久。”虞辞蹙起眉,不赞同道,“取我的不成?”

    封敛抬眸,解释道:“要问命的人是她,与长嬴之间联系牵绊最深的也是她,虞辞殿下,你的心间血换不来答案。”

    他说罢,转眸望向暮兮晚,似乎是在等她的一个答复。

    这场与命运的交易,换或不换?

    暮兮晚定了定心绪,呼出一口气,问道:“最快,能多久知道师父的下落?”

    她比较在乎这个。

    封敛道:“我将借血帮你问卜窥命,这是全天下最快的法子。三天内,自当算出长嬴的确切下落。”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

    “少宫主可在辰天阁休养三日,自会有仙童仙侍照料。”

    暮兮晚不觉得这是什么付不起的代价。

    只是得生场病,然后带病去救师父而已,其实还好,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当初在半灯城登楼点灯时,她不也是扛着一身伤,匆匆休养了几日后就直接冲上去打架了?

    她答应了这桩交换。

    当日,封敛以法术取了她一滴心间血后,为她请了医仙,为她备了间云宫暂住。

    日暮落下,楚扶昀知晓这个消息匆匆赶来时,暮兮晚早已得了医治,躺在云榻上裹着毯子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神情不算好,抬手探上她的额间,起热了。

    为少宫主诊治的医仙吓得大汗淋漓,白帝在这儿,哪怕没说一句话一个字,都让人莫名感觉——要是少宫主有个好歹意外,这辰天阁也就别要了。

    “少宫主的身体没有大碍,有木岁花作保,她更像寻常人家起了一场较为严重的风寒而已,只是……”

    楚扶昀目光冰凉,仿佛一柄利刃剜过去。

    医仙吓得直接跪下了,恨不得磕头告饶直呼少宫主不会有事儿!您这桩大佛别迁怒我们!

    “只是这三日,失去的心间血将会影响她的记忆与情绪,她醒来后可能会不大认得您……”

    楚扶昀目光沉了一分,医仙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话全说完。

    “三日后少宫主就会恢复如初!只是这三日,神智不清的少宫主大概会袒露出,她心底最深的,未了的执念。”

    楚扶昀听见最后那句话时,眉心轻锁了一瞬。

    未了的执念。

    是什么?

    楚扶昀想不出对师妹而言,还有什么执念是未了的。他只知道,在得知她又一言不合擅自作主的干出一些让人不放心的事儿以后,她的安危成了他最深的执念。

    诚然,长嬴出事,哪怕是他也确实没有别的更快的办法寻人,但终归,见到她敢为了救长嬴而赌上一切时,他的心情,没有办法不失落。

    是一种不被选择的失落。

    她做决定前,甚至没想过同他商量,而是先斩后奏。

    楚扶昀不知晓她与长嬴之间到底有何具体过往,但这些日子,他发觉他的师妹对亲情,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

    她生来无父无母,流浪半生。

    若只是这样,或许糟糕的环境会让她会变得异常孤僻独立,因为没有确切的经历过亲情,所以并不会有多么渴求,独自一人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坏就坏在,她在孤单了许久以后,偶然间,遇见了对她好的人。

    她遇见了素商,遇见了长嬴。

    遇见了这两位,拿她当家人的神仙。

    经历了具体的亲情,所以,就会对拥有的羁绊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害怕自己犯个什么错处,老天就会夺走她来之不易的亲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素商不就离开她了么。

    楚扶昀守了很久,直到夜深了,云纱影重重,月光淌了满室清澈,他坐在月色里,身上仿佛披着一层白衣。

    师妹心中未了的执念,是什么?

    是长嬴的下落?还是对素商的怀念?

    楚扶昀已经压根不对自己这位“夫君”在她心里的地位抱任何期待了。

    在她心里,他什么都得往后排。

    楚扶昀叹了一气,再次伸手抚上她的额间,探了探她的体温。

    还在起热。

    这一举动似乎惊扰了她,暮兮晚长而黑亮的眼睫,轻轻抖了抖,仿佛小鸟展开翅膀那样,徐徐睁开了。

    她的神情变得很茫然,看上去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楚扶昀静了静,压着嗓音轻声开口了:“药一直温着,醒了,我去端。”

    看着她懵懂而无措的模样,楚扶昀把方才心里想的,所以想责怪她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想斥责她先斩后奏,想斥责她胆大任性。

    但……算了。

    舍不得。

    他起身,想去端药。

    可刚一转身,他就感到自己衣袖的一角就被牵住了。

    牵的力气不大,他只需要稍微用点儿力就能挣脱,但牵他的人,似乎很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自己稍有不对,就会惹他生气似的。

    “哥……”

    楚扶昀听见了一句小声又温柔的呼唤。

    这个称呼,仿佛无声惊雷似的在他心上劈了一记。

    他怔愣地转身,低眸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姑娘霎时红了眼,正用一双含着水的,澄澈剔透的眼睛,小心翼翼又倔强地看着他。

    “你别走。”

    暮兮晚似乎真的神智不清,作为凡人,缺失的心间血真的引起了她短暂的记忆混乱。

    她似乎用尽了全力

    想要留住他,但又怕自己贪得无厌,惹了面前这位,当哥的人生气。

    “你别不要我……”

    她未了的执念。

    竟是这个。

    楚扶昀彻底怔住了,步子,迟迟迈不出去。

    “哥”这个称呼,他听她唤过一两次。

    是在半灯城时,她与仲容打架受了伤,睡的神智不清时,也像这样叫他哥。

    那时,他没在意。

    他那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句“哥”,是师妹在喊他。

    毕竟他作为“兄长”这个身份时与她素未谋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师妹会将这样一个并不相识的人放在心上,更想不到……

    原来,在她心里他这位失踪不见的师兄。

    竟成了她,最大的执念与牵挂。

    而他一直都不知道。

    楚扶昀缓缓重新在床边坐下,捉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轻轻说。

    “我不走。”

    这三个字不知哪里触动了她,楚扶昀看见,她的眼睛一眨,泪,就落下来了。

    “你骗我。”她声音又轻又委屈,埋怨着,“我明明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好久啊……”

    楚扶昀眸光暗了暗,他抬手,指腹轻轻拭去了她眸边的那颗泪。

    “是我的错。”

    天知道,说出这句话时,他心里有多么的难过。

    他真的犯了一个没法弥补的大错。

    暮兮晚声音一哽,她攥着他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一些。

    “你会扔下我么?”

    楚扶昀眉心蹙着,蹙得很深。

    师妹这几句话,听得他心如刀绞一般的疼,就好像,他真的把她一个人扔下了,不管她,不要她,让她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好久好久啊。

    “不会。”

    他给了她一句承诺,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永远不会扔下你。”

    听见他的话,暮兮晚唇角漾开一抹狡黠的笑,她尽全力往他手边挨了挨,小心的,又唤了他一声。

    “哥。”

    声音轻快,眉眼弯弯。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楚扶昀垂下了眸,一时没回答。

    没办法,他要尽好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的手不抖,才能让自己的情绪,不露出任何破绽。

    他克制着所有的冲动,尽量平静的,同她对话。

    “我都好,你……”他顿了顿,平复了心绪好半晌,才说,“你别这么在乎你哥。无论他怎么样,你都得更在乎自己。”

    暮兮晚像小鸟一样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明白他说的话似的,小声道。

    “我?我过得很好啊。”

    她心情看上去不错,絮絮叨叨地同他讲述着她的生活,报喜不报忧,难过的事她一件都没说。

    “我衣食不缺,嗯,钱权名利也不是很缺,虽然被迫出嫁了,但我……遇见了一件,很幸运很幸运的事。”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回忆了一下师妹在白洲的生活。

    很幸运的事?是什么?是认识了新交的朋友?还是她研制的新阵法又成功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楚扶昀一怔,他的声音,彻底没办法保持平静了。

    “你……不必那么喜欢他。”

    楚扶昀自嘲一笑。

    真可笑,她沉睡时,他嫉妒所有被她牵挂的人,占有欲与贪婪的念头在他心里完全压不住。

    她醒了,真的说出“喜欢”这两个字时。

    他又舍不得了。

    舍不得她那么喜欢他,要是不喜欢,她或许还能过得轻松点儿。

    暮兮晚茫然地眨了眨眼,在想了半天他话里的意思后,摇了摇头。

    “不是的,是很喜欢,喜欢很久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她像分享秘密似的告诉了他。

    楚扶昀攥着她的手,越攥越紧,可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光皎洁,像梦一样。

    暮兮晚笑得很开心,她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仿佛,是孤苦伶仃的一生里,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就为了来遇见这天下最好的事似的。

    “他是我一辈子,都会放在心底的那种喜欢。”

    第77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把兄长睡了,太可怕……

    月光冷清,霜天难晓。

    楚扶昀垂着眸光,他安静地守在床边,守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亲耳听见从她口中对他说“喜欢”二字。

    纵使以往知道她的情窦心思,但知道与否,与她当着他这位兄长的面亲口承认,终归是两码事。

    楚扶昀本以为,在听见她的告白后,他会感到如获珍宝的喜悦,会有情愫尘埃落定后的归属感。

    但都没有。

    他只有心疼,深深的,无比的心疼。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对他动的心,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念了他那么多年,无论是“兄长”还是“夫君”,她都牵挂着他。

    他一直都不知道,甚至还自以为是的秉持着“长兄为父”的荒唐责任心,恪守着与她的界限,将她当孩子。

    楚扶昀平静了半柱香,才缓缓,找回说话的声音。

    “先喝药。”

    他让仙童端来药碗,又坐到她身边拢着她的背将人扶起来,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喝药。

    谁知,暮兮晚却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他想拥着她的手,也让楚扶昀想碰她的指尖,落了个空。

    “谢谢哥,我自己喝。”

    她撑着手自己坐起身,主动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喝了个一干二净,没嫌苦,也没抱怨着要糖。

    她的一举一动,半是亲昵,半是客气。

    楚扶昀:“?”

    师妹怎么又开始疏远他了?

    他不是都当她哥了?见着了朝思暮想的兄长,她怎么又开始躲他了?

    暮兮晚将药碗交给仙童,自己靠坐在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很认真的同楚扶昀说着话。

    “哥,男女有别,我不是小孩子了。”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楚扶昀:“……”

    好,非常好。

    她居然因为师兄妹伦理而排斥他的靠近,师兄妹怎么了?半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

    哪怕有血缘关系,她又凭什么疏远他这位当哥的。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一时气极反笑,恨不得将人压在身下,用行动重新让她好好认认——我是你夫君,你明媒正娶的夫君。

    他不由得想起,师妹在刚嫁给他时,她也像这样疏远过他,而那时她找的借口是——男女有别,我们一对联姻夫妻各过各的不成么?

    当然不成。

    楚扶昀记得,在洞房花烛夜后的翌日,他来到她的寝宫,只想看看她适不适应帝微垣的生活,却把她吓得直接窜上了房梁,并抱着房梁死不撒手。

    “下来。”楚扶昀抱臂而立,仰着头看她。

    “我不。”暮兮晚不畏强权,铿锵有力,“你离我远点儿。”

    楚扶昀冷笑:“下来,我又不伤你,我是你兄长,是你师兄。”

    暮兮晚也学着他冷笑:“我不信,男女有别,我们一对联姻夫妻各过各的不成么?”

    她点点头,坚信不疑。

    “而且,我师兄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

    和温柔善良半点儿不沾边的楚扶昀:“……”

    楚扶昀万万没想到,从前,她曾因为“夫君”这个身份疏远过他,而直到一百年后,当他再以“兄长”这个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疏远他。

    她说她喜欢夫君,和他这个当哥的男女有别。

    楚扶昀从没觉得这么沉默无语过。

    如今,面对记忆混乱的师妹,他不得不循循善诱。

    “喜欢兄长么?”他噙着笑着问她。

    暮兮晚点点头:“喜欢。”

    楚扶昀心情好了点儿,他欺身,坐的离她近了些,气息拢过来,迫的她想往后退。

    “喜欢夫君么?”

    提起“夫君”这个人,暮兮晚眉眼笑了笑,承认道。

    “也喜欢。”

    楚扶昀心情更好了,甚至起了坏心思的想逗她。没办法,“喜欢”两个字被她挂在嘴边反反复复的说着,初听时心疼,可多说几次,就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哪怕他师妹或许是受长明星的共鸣影响而爱上的他,那也无所谓。

    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笑着凑近了,呼吸就挨在她的脸颊上,惹得她脸红耳热,紧张地仿佛随时随地都想跑。

    “若是同一个人呢。”楚扶昀压着声音,用低沉的,如若古琴一般的嗓音哄她。

    素商下的敕令在身体里发作,他最多,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暮兮晚扯着衾被,半遮住自己的脸,小心地抬起眸望着楚扶昀,神情有点儿惊恐。

    “还是不要了,太可怕了。”

    她声音闷闷的,语气听上去,像天塌了。

    “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和我兄长睡一起。”

    顿了顿,又补充道。

    “师兄妹也不行。”

    楚扶昀面上的笑僵了一下。

    他终于发现了,他的师妹哪怕天天将师兄二字挂在口中,但她似乎对“师兄”这个人,从来就没什么男女心思。

    暮兮晚将自己藏在被子里,身体力行的拒绝着他的靠近。

    楚扶昀从没觉得,与她之间的关系这么棘手过。

    ……

    事实证明,楚扶昀还是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更棘手的麻烦来了——

    作为妹妹的暮兮晚看上去很乖巧,她规规矩矩的喝药,规规矩矩的同楚扶昀聊天,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的近况,甚至还同他聊起素商,并很内疚的告诉他关于素商老师亡故的起末。

    楚扶昀一一听了,一一应下,耐心地同她说了一晚上的话,直至将她哄睡。

    然而。

    他师妹的“乖巧”只维持了一个晚上。

    翌日,她就本性毕露,开始无法无天的造反了。

    楚扶昀震撼地看见,师妹在将将休养了一天以后,就翻箱倒柜收拾起行囊,一边收拾还一边嘟囔着“要救师父”,完全不在乎自己还生着病。

    一副随时随地准备离家出走千里救“父”的决然模样。

    楚扶昀将药碗不轻不重地往仙桌上一放,耐着性子说道。

    “先养伤。”

    暮兮晚在辰天阁到处搜刮各种法宝,坚定拒绝:“我不。”

    楚扶昀冷笑一声,看上去完全不打算同她讲道理——他准备直接将人逮住,按着头养伤喝药。

    真是反了。

    他没追究她一言不合拿心间血换因果答案就算了,她倒还同他叫起板来。

    谁知,楚扶昀脚步刚一动,暮兮晚就驾轻就熟的一跳,超熟练地逃至仙宫殿梁上,抱着自己的行囊同楚扶昀四目相对,两个人一上一下的对峙起来。

    “下来,喝药。”

    “我不。”

    “为什么躲我。”

    “身体本能。”

    “为什么非要往外跑。”

    “救爹。”

    “长嬴命硬,他死不透。”

    “我不信。”

    “?”

    楚扶昀抱臂而立,冷笑了一下。

    “我是你兄长。”

    暮兮晚很有原则,完全反对强权专制。

    “你是我哥你也不能管我!”

    楚扶昀气得揉了揉眉心,更心累了。

    他师妹仿佛回到刚嫁给他的时候,她以前就是这个样的,不省心,专会在他软肋处兴风作浪,没有一天安生。

    他在白洲时,甚至还专门问过家里有兄弟姐妹的仙人——我夫人……不对,我妹妹是不是还在叛逆期。

    仙人被他的问题吓到惊恐。

    您夫人……不对,令妹那不叫叛逆期。

    那叫什么?

    那是专爱和您对着干。

    楚扶昀:“……”

    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包容,要耐心。

    师妹是个人类,她年纪尚小阅历不深,对他多加提防是正常的,他应该放低态度,尽量温和的扮演一位她想象中的兄长。

    楚扶昀再次做了一遍心里建设,望着趴在房梁上死活不下来的师妹,再次柔声劝道。

    “下来喝药,好不好?”

    暮兮晚沉默了好一阵,沉默到楚扶昀以为自己要成功将她劝下来时,她干巴巴地开口了。

    “哥,您不温柔,就别硬装温柔,太可怕了。”

    暮兮晚打了个寒噤,沉痛道。

    “您看上去下一秒就要黑化然后把我关起来搞强制的模样。”

    楚扶昀:“……”

    真是好谏言,他心动了。

    两个人对峙了许久,直到最后有仙将来寻楚扶昀处理军务时,楚扶昀才不得不妥协。

    “趁热,记得把药喝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气,慢慢道。

    “再休息一日,等辰天阁主卜测出长嬴下落,你再去寻他。

    我最近走不开,你自己一路上注意安全,撑不住了,就别逞强。”

    楚扶昀说完,抬眸安静地看了她一会,才转身,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离开仙宫时,步子一顿,紧接着,衣袖的一角被人小心翼翼牵住了。

    楚扶昀怔了怔,站定了,转眸望身后看,只见他师妹不知何时从房梁上下来了,小心试探着牵着他,抿了抿唇,仿佛犯了什么错似的。

    “哥,我错了。”她抬眸,小声地试着留住他,“你别生我气,好么?”

    楚扶昀既好笑又心疼,他转过身,下意识想伸出手抱她,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在她唇间讨一个惩罚似的吻。

    但不行,失忆的小姑娘严格恪守与他那莫名其妙并完全不必要的兄妹界限。

    “没有,没生你气。”

    最终,他微微俯身,学着素商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在生我自己的气。”

    他笑了笑。

    是啊,他这个当哥的不仅一天责任都没尽,甚至,连师妹一直很在乎他这件事,都没察觉到。

    ……

    这样斗智斗勇艰难险阻的日子过了整整三天。

    直至第三日夜里,楚扶昀靠坐在床头,就着烛灯一边处理军务,一边守着栖在身边睡觉养病的师妹时,忽然感到自己腰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垂眸一看,发觉睡着的师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裹着衾被往他怀里钻,并十分熟稔地掀开他的衣衫又在他腰间咬了一口。

    楚扶昀蹙了蹙眉,忍着所有冲动。

    “吓死我了,果然是梦。”暮兮晚心有余悸呼出一口气,她抬眸,一本正经地看向楚扶昀,感叹道,“将军我跟你讲,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我好像梦见我师兄了。”

    楚扶昀眉心蹙得深了几分。

    他师妹的记忆恢复正常了,看上去,似乎将过往三天的事儿都当作了梦。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

    不是梦,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暮兮晚感慨万千:“我梦见我师兄超凶,不是个好人,和你超像。”

    楚扶昀眉心淡开,冷笑一声。

    暮兮晚浑然不知:“太可怕了,我从没做过这么可怕的噩梦。”

    楚扶昀:“……”

    完全忽视了楚扶昀阴沉脸色的暮兮晚长舒一口气,她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间,好像还在发烧,但是问题不大,她觉得自己现在神清气爽,立马就能去救师父。

    “所以我师父被关在哪儿呢?”暮兮晚下意识想从他身边爬起来,去找辰天阁主要个结果。

    楚扶昀抬手,交给了她一纸文书。

    “你睡着时,辰天阁主就已经卜算出了方位,我没让他吵你,于是他将消息写了下来,你自己看。”

    暮兮晚接过文书,上面的内容写的很详细,卦象、解析、包括长嬴的生死与现状,都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她。

    楚扶昀说道:“是方外宫的人带走的长嬴,他们将他囚在中洲的一座地宫下,应该是想以此掣肘你,并请君入瓮。”

    暮兮晚哦了一声,顺手烧了这纸文书。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说道:“想好行动了?”

    “想好了。”暮兮晚缓缓笑了,她看向楚扶昀,眉眼弯弯,“将军能不能帮我救人呀?”

    估算了一下战力差距,她发现自己不是很能打得过对面。

    得迂回想个法子。

    楚扶昀深凉的眸光望着她,悠悠道。

    “帮你救人可没那么轻松,与你不同,如今我对付千洲,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只要我一旦消失片刻,他们就会知道我为替你救长嬴而离开战局,顾此失彼,战局多半就会保不住。”

    暮兮晚点点头,镇定道:“我知道了,换言之,只要让他们认为你没从战场上‘消失’就行了,对不对?”

    她心里有了计划,现在,正准备立刻去实施这个计划。

    楚扶昀笑了一声:“是。”

    他猜到了她的救人计划,并打算配合到底。

    “好,那我现在就……”暮兮晚刚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冷不丁,被拦住了。

    “不,还有一件事。”

    只见楚扶昀说着,抬手揽过她的腰一带,就将人揽回了床第间。

    随后,他翻身一压,按着她的肩将她按回了枕头上,俯身,扣着她的下巴在唇齿间落了一吻。

    “在梦里,你三天都没允许我碰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不快,仿佛,这三天来他最为烦扰的,也就是这件事儿。

    暮兮晚无辜地眨了眨眼。

    “啊……”

    说实话,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具体梦见什么了。

    但仔细想想,或许……是个美梦呢。

    第78章 长嬴开序炎上为德火祖。

    天归二百二十四年,秋。

    有人说,十洲要变天了。

    何以见得?

    你没看见?自帝微垣一役后,长明星君将下人间兴亡的敕令,白洲与东洲结盟,共同直冲千洲而去,维持了数百年的天下三分格局摇摇欲坠,天地风云变化。

    十洲,自然也要变天了。

    三方顶级王权圣府搅弄风云,仙门百家对此惴惴不安。

    神仙打架,他们怎么抉择?人间只不过太平了短短百余年,怎么就又要再起战火?

    四海十洲人人惊惧,甚至有人忍不住在想——

    要是长明星君不在人间就好了。

    都怪这位杀星下凡,给人间带来了无休止的变革兴亡。

    都怪他!

    这则说法开始甚嚣尘上,无论是在凡尘市井,还是在仙门天家都越传越广,甚至有人扒出来,前段时日听闻长明星君去了一趟乌金国,那里就王朝倾覆,政权更易。

    人们开始忍不住抱怨,忍不住诅咒。

    要是长明星君死了就好了。

    他一念之间,就司掌着天下兴亡。

    他不该活着,他就该回天上!

    人们越骂越狠,他们认定了,这个人就是一切动荡的罪魁祸首,他罪大恶极,背负着无数条人命,罪孽深重!

    他,不属于人间。

    天地风云变幻,这段时间,值得让人尤为注意的,有三件大事。

    其一,白、东二洲虽共同御敌,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一向行走在战火间的白帝,近日却罕见的不再露面。

    对此,各方各界众说纷纭,有人说白帝受了伤,故而坐镇后方;也有人说,白帝震慑天下,他无论有没有露面,都不影响战局的变幻。

    其二,是千洲少宫主也消失不见。

    自素商宫主亡故后,少宫主被削权夺位叛出千洲后,千洲大权就落在了那光风霁月的千洲公子手上,如今,整个方外宫都在寻找她的下落。

    对外的说法,是方外宫要将少宫主接回千洲。

    人人称赞千洲公子的深情厚义,从请花关之役起,派出了无数人手寻找,就为了不计前嫌的将那位任性固执的少宫主接回去。

    但实则只有少数人知晓——情爱在这场波诡云谲中都只占了极少的一部分,方外宫的人捉拿少宫主,是为了她身上的半颗长明星。

    这位少宫主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是在辰天阁帮忙解留天阵之困。

    后来,她就下落不明了。

    听闻她的亲人遇难,她去救人了。

    不过若让暮兮晚听到这番说辞,她定会直呼离谱!

    她没有下落不明消失不见!她只是!她只是……

    “少宫主,这是今日军情。”

    与东洲结盟的前线军营中,仲容将一摞文书卷宗搬至书案上,同情地看着趴在桌子上装死不肯起来直面人生的暮兮晚。

    “您振作点儿。”仲容很想上前拍拍暮兮晚焉焉的头发安慰她,但出于礼数还是忍住了,“将军不在,如今白洲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您了。”

    暮兮晚惆怅的呜了一声。

    是的。

    这是她“灵光一现”想出来的好计策。

    长嬴受困,她打不过对面要救长嬴肯定困难重重,所以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楚扶昀被她派去救长嬴了。

    她打不过敌人,难道将军还打不过吗?

    袁涣轩直接了当的用长嬴威胁她,摆明了就是请君入瓮,设下天罗地网要将她一网打尽。

    她才不干,她又不傻只会自投罗网,今日境况又不像仙彩楼,她可没那个本事能在满是千洲高手的困境中脱身。

    于是她让楚扶昀去自投罗网。

    千洲的人想请君入瓮,当他们左等右等等不到少宫主,等来一位白洲之主时,就该傻眼了。

    楚扶昀肯定能全身而退。

    暮兮晚用一双眼睛睛的眼睛恳求楚将军。

    面对她的计划,楚将军眉梢一挑,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走了,战局怎么办。”

    楚扶昀不愿妄动的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与东洲的结盟战局,他走不开。

    并不是忙到分身乏术,而是作为一军主将,敌人随时随地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旦被人瞧出破绽,她的救人计划就泡汤了。

    对此,暮兮晚显然早就想好了。

    “我替你上班。”她觉得自己除了不能用山河棋以外,没什么不能代替楚扶昀的。

    楚扶昀笑出声。

    他批准了她的行动。

    就这样,白洲之主与少宫主身份调换,楚扶昀隐去明面上的身份深入敌腹替她救长嬴,暮兮晚则披挂上任,接管了战局。

    哦,她没法上战场,只能对外不露面了。

    近日一切军机大事,都是她指挥拍板的,没出任何岔子纰漏。

    她的行事作风师从楚扶昀,所以这些日子敌人也没看出来,白洲主将其实换了个人。

    直到坐到军帐里,坐在最高级别的军座上时,暮兮晚才觉得心好累。

    她望着萧瑟秋风,神情沉重而怀念,仿佛看过了很久的岁月,想起了一位故人。

    “将军走了几年了。”

    暮兮晚深沉一笑,笑得宛如话本子里怀念亡妻的深情主人公。

    前来汇报军情的神农岐无情地戳破了她的伤春悲秋。

    “五天。”

    暮兮晚:“……”

    五天!只有区区五天吗!她怎么觉得度日如年呢!

    暮兮晚趴在桌案上奄奄一息,魂儿都要吐出来似的沮丧:“我要撑不下去了。”

    真的,她为什么要想不开信誓旦旦的替楚扶昀上班。

    因为“冒充楚扶昀”实在是个很困难的工作啊!

    她要替楚扶昀处理一切军机大事,楚扶昀麾下的所有势力也归她统治,但很要命的是,楚扶昀临走前,并没有告知任何人少宫主要来接他的班。

    这就导致了每位前来向白帝回禀法旨诏令的太仙惊恐不已。

    太仙们本着见将军的目的前来,一抬头,看见强装严肃的少宫主坐在白帝的位置上,这一场面吓得他们个个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们的将军怎么又抛下他们不见了?

    一开始,暮兮晚还好声好气的解释我只是来替将军上一段时间的班。

    后来,暮兮晚解释累了,面对着所有满腔困惑的麾下将士,她面露微笑的胡说八道。

    对,没错。

    我谋权篡位了。

    太仙们吓到花容失色,包括神农岐也吓了一跳,但不出一日,大家就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安心的开始听少宫主指挥了。

    神农岐是这样解释的:“将军曾经提过,若有朝一日他不在,白洲的一切都听少宫主调遣。”

    暮兮晚也震惊了:“归我?楚扶昀这么大方?还有,他什么时候把后事都打点妥当了?”

    神农岐说道:“将军是长明下凡啊,他本来不该在人间久留的。他要不在,白洲之主的位置总得找个人继承吧。很早以前,将军就这样安排过后事了。”

    暮兮晚奇怪:“很早以前是多早?”

    神农岐想了想:“好像是你刚嫁来白洲

    时。”

    暮兮晚愣住了。

    她没想到那么早,楚扶昀就打算着要将白洲的一切都交给她,她也没想到,仙彩楼抛绣球时楚扶昀随意说的一句“白洲十万里山河皆可为聘”不是一句戏言。

    白洲之主的位子,她若想要,他随时给。

    楚扶昀下凡只为止戈,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起初,并没打算在人间久留。

    暮兮晚仿佛开窍顿悟似的想到了什么,就像是一桩无头公案,终于找到了关键线索似的。

    “将军不在乎人间的一切,对不对?”

    神农岐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应该……不在乎。”

    他其实很想再添一句将军只在乎您。

    暮兮晚怔了:“将军既然不在乎这些,那他娶我……干嘛啊?”

    兜兜转转,她又想起了这一纸荒唐姻缘。

    神农岐也很茫然,心道我怎么知道啊!

    暮兮晚忽然沉默了下来。

    她曾经一直以为,楚扶昀娶她,是为了白洲利益,为了将她这位方外宫的少宫主控制在掌心。

    但不是,今日神农岐的说辞可以证明,楚扶昀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她身上谋得任何利益,他一开始甚至还抱着归天的念头,将所有的功名利禄王权富贵留给她。

    那楚扶昀娶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失落的半颗长明星?

    在知晓了长明共鸣的秘密后,暮兮晚又以为,楚扶昀娶她是为了半颗星星,他要将这颗星星从她身上取出来,他对她的一切善待都是因为这颗星星。

    但……似乎也不是。

    楚扶昀并不关心它的去向,哪怕没有这半颗星星,也丝毫不影响他动用敕令,更不影响他归天归位。

    甚至是在娶了她以后,他才知晓这颗星星的下落。

    暮兮晚心里千头万绪,她觉得自己,似乎即将要接触到事实的真相了。

    她与他之间,除了“夫妻”这个身份外,真的再无别的交集了吗?

    有,一定有。

    她跟楚扶昀之间,一定还有点儿别的她所不知道的羁绊。

    这段羁绊无关利益,无关星宿,并且很重要,重要到从一开始,楚扶昀就愿意对她放下防备,并在娶了她没多久后,就做好了将白洲的一切交给她的打算。

    暮兮晚稳了稳心神,她呼出一口气,还想再继续细想时,就听见有麾下匆匆而来跪地下拜,向她禀告了一件大事。

    “少宫主,方外宫派人围困了辰天阁。”

    ……

    世间风云变幻,近日来,最后一件轰轰烈烈,震撼了十洲各方各界的大事——则是辰天阁受到重创。

    辰天阁破坏留天阵,惹起了方外宫极大的不满,方外宫派出三太师,十六尊罗汉及十八太保以及浩浩荡荡上千真仙灵官,他们手持裴安真君借予的荧惑真火,围困了辰天阁。

    原本不问红尘,有云海半没的辰天阁变得一滩狼藉,星象仪器被毁,白玉坍塌,卦师卜者们受了伤,倒在地上愤恨不已。

    封敛孤身站在山顶,以势不可挡的法术撑起了结界,独自一人与立在云海中的方外宫的成千上万仙兵仙将对峙着。

    诚然,若论实力较量,这里无一人是这位辰天阁主的对手。

    但奈何,方外宫的人控制了灾星荧惑。

    荧惑星,其性属火,它是一颗主管着人间灾厄的曜星。

    它具有着毁天灭地的实力,纵观古今多少年,也只有少宫主能从它的火焰中逃过一劫。

    封敛沉沉叹气,斥道:“天地调和万物阴阳自有规律,你们私自以留天阵扣押归天星宿,将会惹起人间大祸。”

    “辰天阁主,请别这样偏袒。”方外宫的人见状,嗤笑道,“私自将星辰留在人间的,只有我们吗?”

    封敛沉默不语。

    方外宫的人又道:“少宫主不也固执的留下了长明星君?她不愿长明星君归天,焉知不是出于一己之私?

    她身负半颗长明才有了如今的一切,深明大义的辰天阁主怎么不公正办事?先送长明归位?”

    封敛眸光深沉,他久久地看着这些人,最终,笑了一声。

    “你们方外宫曾一心想要拿到长明星。但我亦说过,你们不必再寻它。”

    这位终年身处红尘之外的观星仙人,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他问天问命,说的话,字字皆谶言。

    “长明,已有归宿。”

    方外宫的人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了,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们也懒得再与这位辰天阁主废话,而是动用着一道道荧惑真火,开始肆无忌惮的在辰天阁随意破坏。

    他们毁了辰天阁的观星台,断了封敛设置的,准备送星辰归天的路,他们几乎要毁了整座仙山。

    辰天阁存在于世间多年,一直负责观测、寻找、并送星辰归位。

    如今,实在不必再留了。

    哪怕星辰不归位又能如何?留在人间为人类所用有何不好?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就在一道道荧惑真火几近要摧毁一切时,一声清脆的姑娘嗓音不轻不重地凭空而来。

    悦耳,动听,仿佛一记破晓时分的天光。

    “谨请火祖,令天下百火,在此,皆听我律令。”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愣住了。

    众人惊愕的看见,随着一字一句话音落下,原本受方外宫控制荧惑真火仿佛被驯服了一般,纷纷摆脱了方外宫的控制,无不安顺,无不顺从。

    “定。”

    须臾间,只见茫茫云海间,璀璨阳光下,有一霞衣姑娘踏云而来,她指尖捻诀,转瞬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荧惑真火们陡然偃旗息鼓,纷纷归顺于她。

    暮兮晚轻飘飘的落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抬头,漠然地望着方外宫的众人。

    “少宫主,您怎么……”

    方外宫的人不可置信,他们知道,如今少宫主没了法力,她本不应该是这些火焰的对手。

    暮兮晚歪了歪头,唇角浮着一笑:“你们是想问,为何我能……控制‘火’?”

    她不会法术,唯独会用火。

    甚至当初在仙彩楼登楼点灯时,也是靠着阵法起火,她才能顺顺利利打败仲容。

    方外宫的人讥笑:“自然,是因为另一半长明星在你的身体里。”

    能与五曜星抗衡的实力,大概率,来自另一颗五曜星。

    “十二年前,您在荧惑真火下死里逃生的底牌,不正是这半颗星星吗?也是因为这颗星星,您的一生得了多少好处?向来不收徒的素商宫主,不也因此收下了您?”

    暮兮晚沉默了好一会,也笑了:“我发觉,你们真的很可笑。”

    她抬眸,语气平淡,字句笃定。

    “你们总爱把一切因果都归咎于一颗星星。

    人间变革,你们说是长明乱世,可明明,是人类自己贪得无厌才挑起了战乱兵戈。

    素商收徒,你们说,也是因为长明星,我才会被宫主另眼相看。

    甚至,我死里逃生,你们也一直以为,是半颗长明星保护了我。”

    方外宫的人纷纷迷茫的望着她,他们很想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所有人望着她,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是的。”暮兮晚笑了笑,她的语气,有许许多多在想明白一切以后的释然,“我能驭火,与长明星无关。

    素商收下我,也与长明星无关。

    十二年前,我死里逃生的底牌,更与长明星无关。”

    方外宫的人不可置信:“那这一切,到底与谁有关?”

    ……

    与此同时,方外宫的地宫水牢中。

    “铛——”

    天光晦暗,一声尖锐的金石碰撞声响起,数道玄黑厚重的锁链应声断裂。

    “多谢了。”长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早已磨破的手腕,望着从天光中不疾不徐走来的人,笑了,“难为咱们这交情,居然能劳你来救我。

    按辈分算,你

    算是我女婿呢,长明。”

    他拍拍褴褛的衣衫,起身想走之际,却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哎呀哎呀,年轻人,这么耐不住性子?”长嬴笑眯眯地看着楚扶昀,神态中不见半分慌忙。

    楚扶昀漠然一笑,神情亦是孤高冷冽。

    “自然是有话要问。”

    他垂着眸,望着眼前狼狈不堪却气度不减的乞丐,一字一句道出了他真正的身份。

    “火祖长嬴。

    你与暮兮晚的师徒缘分,究竟从何而起?”

    第79章 相逢何须一饭之恩老乞丐与小乞丐。……

    火祖自火中化灵而生,早已不知多少经年。

    他行走人间,不得功名富贵。

    有人嫌他贫贱,有人骂他无赖,他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摇着一蒲扇,拎着一壶酒逍遥天地间。

    直至两百余年前,十洲战火将将平息时,不问红尘中事的辰天阁主却罕见出了山,求这位百火之祖解困帮忙。

    辰天阁主坦言,他们观测到,长明星为止戈而一分为二,如今,正不止去往何方。

    长明乃杀星下凡,若是另一半星星落到小人手中,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

    所以辰天阁想请这位常年身处红尘的神明帮忙,请他送长明归位三十三重天,以防此杀星为祸人间。

    长嬴很爽快的应下了。

    他开始寻找这失落的半颗星星。

    就这样,他跋山涉水,走过千般日升月落,见了千种生灵,他问了炎炎夏日,问了袅袅炊烟,终于,在这个十洲民不聊生的动荡年月里,他见到了一位在战火中流浪的小姑娘。

    长明星,化作了她的仙骨。

    她是被长明星选择的,新的归宿。

    自然生灵告诉他,这位平平无奇的人类小姑娘唤作暮兮晚,她无父无母无血亲,如今,在一家食肆里靠跑堂勉强赖以谋生。

    可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甚至年岁尚小,连自己有了仙骨也不知道,更别提修行入道,掌握法力了。

    她身负长明星,无异于怀璧其罪。

    长嬴很肯定,过不了多久,十洲各界的各方王权就会找上她,为了她体内的星星而争斗残杀,而这个无辜懵懂的孩子只会沦落到被人利用殆尽的下场,活不了多久。

    长嬴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她体内的长明星。

    于是他乔装打扮,化作一位行乞度日的瘸腿乞丐,在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拄着木拐跌倒在这一方小小的燃着炊烟的食肆门口。

    果不其然,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足够心善,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嫌弃他的贫穷与狼狈,更没有挥着扫把像赶瘟神那样驱逐他。

    小姑娘接待了这位身无分文的老乞丐,并照顾着让他柴房落脚避雨。

    也是在这个晚上,长嬴趁着这孩子熟睡时,捻了道法术在她额间一点,轻而易举的取走了她体内的长明星。

    长明星刚落在她身上没多久,还是很好取出来的。长嬴很庆幸,要是他再晚来个把年月,这星星与她融为一体,那就不好办了。

    半颗星星似乎十分舍不得她,被长嬴捉住前,还像小动物那样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蹭的她身体里里外外都标上它的气息了,这才念念不舍。

    顺利送这半颗长明星归位,办妥了辰天阁委托的事儿后,长嬴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翌日破晓时,夜雨未歇,做贼心虚偷了星星的长嬴决定脚底抹油径直开溜,谁知,刚走下门口的青苔石阶,就被唤住了。

    “老人家。”

    小姑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脆,干净,像鸟儿在歌唱。

    长嬴怔怔地转过身,他躬着腰撑着长拐杖,身着布衣草履,头上,还带着一顶堪堪避雨的斗笠。

    “老人家,请您留步。”小姑娘追上几步,也站在食肆门口的石阶上,仰头看着他。

    长嬴心里一咯噔。

    完了,他该不会做贼被这妮子发现了?还是她后悔收留他,想管他要钱狠狠敲诈上一笔?

    没办法,行走人世的时间太长,对这艰难而凉薄的世道,长嬴已经能很平静的接受了。

    “外面还下着雨呢。”小姑娘指了指风雨晦暗的天色,说道,“吃碗饭再走吧。”

    她手里,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

    长嬴愣住了。

    他从没想过,这丫头喊住他的目的竟是为了这个。

    不是驱逐打骂,没有半分白眼嫌弃,甚至她与他仅有一面之缘。

    人间战火纷飞,天际大雨倾覆,纵使王权有酒肉,仙家有珍馐,这位自火中而来的百火之祖却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一碗饭更香了。

    那日,他埋着头,局促地缩在食肆角落里,将小姑娘送给他的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狼吞虎咽。

    小姑娘要上工,打扫跑堂搬水烧柴,明明正是十多岁需要长身体的时候,却长年累月经历着饥饿与营养不良,她看上去像根小豆芽,个子不高,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长嬴忽然感到愧疚。

    他自以为是的拿走了这丫头的仙骨,这意味着,他也拿走了这孩子,本应该有的朗朗仙途。

    她对一切浑然不知,甚至,还给了他一碗饭。

    长嬴干愣愣地站在简陋的食肆里,看着她发呆。

    暮兮晚注意到这位老人家的神情,停了手中干活扫地的动作。

    “怎么啦?”她歪了歪头,眼睛倒是很亮。

    也是在这个时候,长嬴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慢慢的,慢慢的走到了这位小丫头的面前。

    “我还没付账呢。”长嬴温吞地找了个借口。

    暮兮晚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她摇了摇头。

    “不收钱。”

    她已经拿自己工钱抵过了。

    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停了,曙光破天,一抹骄傲的阳光从破烂的窗棂中切进来,照在这两个人身上。

    此时天色尚早,食肆还未开张,除了一乞丐,一丫头以外,再无旁人。

    长嬴静了许久,他缓缓一笑,说道:“还是要付的,只是老朽身无分文,没有金银财帛,没有富贵珍宝。”

    暮兮晚眨了眨眼,有点儿懵懂茫然地望着他。

    长嬴很温和地看着她,若是细看,他的神情中其实带着自然而然的仁慈悲悯,他看着她,仿佛看着万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我赠你……

    我的三株神火,可好?”

    暮兮晚听不太明白这位老人家的话,直到她见到长嬴手中凭空亮起火光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觉——自己是碰上神仙了!故事里会用法术的那种神仙!

    长嬴笑,他抬手捻诀,转瞬间,就看到一缕细小的,纯粹而热烈的火苗从他指尖飞出,一个轻巧,就没入了暮兮晚额间。

    “第一株火,我祝你此生仙途明朗,可驭世间百火。”

    暮兮晚眉心措不及防被火掠过,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间,指尖感到一阵暖和的温度。

    长嬴被她的举动逗笑了,他再抬手,紧接着,第二道火没入小丫头的身体。

    “第二株火,我祝你此生平安顺遂,生死不畏。”

    暮兮晚不懂就问:“什么叫‘生死不畏’?”

    长嬴笑:“它能在任何时候,在任何险境中保你一命。”

    他说着,抬手在这丫头额间眉心一点,瞬间,温暖、灿烂而耀眼的最后一道火光没入了她的身体。

    “第三株火,我祝你……”

    长嬴顿了顿,他低着声音,仿若虔诚祝祷般那样,念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祝你,一生自由。”

    暮兮晚愣住了,她仿佛普通人天降横财一般,对这一切不知所措,只是茫然而懵懂地摸着自己的额头,甚至,忘了说谢谢。

    长嬴呼出一口气,同样很紧张不安的看着这个小姑娘,迟疑道。

    “你要……跟我走吗?”

    他想,他窃走她的仙骨,毁了她的仙途。

    那就得再赔她一个仙途。

    暮兮晚不明白:“去哪儿?”

    长嬴笑了笑:“我这个老东西一无

    所成,但却认识一位老友,她立社稷学宫,救世渡人。

    我带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彼时的暮兮晚年岁尚小,又是刚刚穿越到这个人间没几年,对一切的了解认知都很浅薄。

    她最终,选择了相信这位老人家。

    他是神仙。

    神仙应该……不骗人吧?

    就这样,在这个大雨初歇,黎明破晓时最寻常不过的日子里。

    一位老乞丐带着一位小乞丐,一起游历人间。

    没有积蓄,只能靠流浪为生。

    一路上,小乞丐都唤他“老人家”或者“老神仙”,老乞丐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提议说道,你以后唤我一声师父好了。

    小乞丐于是开始改口喊他“师父”。

    也不嫌弃她的师父是个没钱没权的乞丐。

    两个人在十洲的天下山河中辗转漂泊,多数时候,老乞丐都打着神仙的旗号到处招摇算卦,偶尔卖艺求生,小乞丐跟在他身后,帮他叫吆喝,攒了饭钱,师徒二人就分食一个馒头。

    他们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他们兜兜转转,翻过千山万水的跋涉,走过千门万户的炊烟。

    他们遇见鄙夷、白眼与嫌弃。

    人们笑话老乞丐没出息,自己都养不活,还带个拖油瓶,带个累赘。

    人们嘲笑老乞丐,也顺带嘲笑小乞丐。

    跟着这么个没用的老头,只怕要蹉跎一辈子。

    小乞丐气得跟人打架,完全打不过,还白白受一身伤,得靠老乞丐心疼地给她上药。

    小乞丐营养不良,长期的体弱让她极为容易生病,老乞丐就只能背着她挨家挨户的上门求医,有时跋山涉水十余里地,就为了给她找个大夫。

    时常,小乞丐都问会他。

    “师父,我们要走多久?要到哪里去?”

    老乞丐回答:“快了,快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是这天下最慈和的神明,在她那儿,你将衣食无忧。”

    小乞丐默默听着,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也没敢说。

    她想说,衣食无忧不重要,吃不饱饭也不重要,其实师父也很好,跟着师父,也很开心。

    老乞丐带着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几年。

    直到一日黄昏时,高天澄远色,最是夕影照。

    长嬴领着暮兮晚登上一座山,穿过生着青苔的古巷,来到一座黑瓦白墙的烟火人家。

    他在门前站定,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暮兮晚缩在长嬴身后,攥着他的衣角,紧张不安地望着眼前陌生的院落。

    静了须臾,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位身着金黄秋衫,看上去十分亲和恬淡,温婉端庄的女子站在门里,惊讶地望着长嬴……与他身后只探出了半个脑袋的小丫头。

    这是暮兮晚第一次见到素商。

    长嬴笑笑:“老朋友,好久不见。”

    素商许久不见这位老友,也笑了,她温柔地请他进去坐,说是热了菜肴,来一起吃顿饭。

    长嬴摇了摇头,只见他将身后的小丫头拎出来,推到了素商身边。

    暮兮晚头一次被长嬴推开,她茫然不知所措,怔怔地望着她师父。

    长嬴说,希望素商能将这个丫头收在方外宫,希望方外宫,能分她一口饭吃。

    “这孩子太小了,才十五六岁的年龄,你能不能……看在咱们挚友一场的份上,将她留在你们的学宫中。”

    素商温和地打量着这位像颗小豆芽似的姑娘,说道:“十五六岁,是个小家伙呢。”

    长嬴也笑:“是,是个孩子。”

    他挠了挠头,漫长生命中头一次,感到了腼腆。

    “这孩子很懂事,也聪明,就是胆子小,跟着我吃了几年苦,身体也不太好,今后她留在你这儿……麻烦你多担待了。”

    素商没多犹豫就应下了长嬴的请求。

    她说,她会好好照顾这孩子。

    长嬴安下心来,他弯腰,最后一次揉了揉跟了他好几年的小丫头的头发。

    他说,师父我走了,你以后跟着素商,好好在方外宫修行,知道吗?

    小丫头盈着泪,她紧紧攥着长嬴的衣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师父,没打算跟她一起留下来。

    “师父,您不要我了吗?”

    她惶恐不安,不知是自己哪里犯了错,惹了师父不高兴,所以师父才不要她了。

    素商将她拢在身边,心疼地告诉她。

    你的师父自火中而来,正如红鸾保佑人间姻缘一样,他保佑着炊烟袅袅的烟火人家,没有办法长时间在某一处地方停留。

    彼时的暮兮晚听不明白这些神明与星君们生来所承担的责任,她只知道,她的师父不要她了。

    她的师父要将她一个人留在一处陌生的地方了。

    她大哭了好一场,泪水怎样也止不住。

    素商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了许久。

    这也是她在少年时光里,第一次学会“分别”。

    这天,长嬴离开时走的匆忙,连饭也没吃,就仿佛要是留下了,再多看这丫头几眼,就舍不得了。

    但临行前,他到底还是向着素商唠叨又唠叨,说了许许多多的叮嘱的话。

    他说,她要今后犯了什么错,别骂她。

    她自己一个人磕磕绊绊生活了那么久,总归,好不容易才运气好一点儿。

    素商望着长嬴离去的身影,释然感慨道。

    “你很心疼这孩子,怎么不亲自带在身边?”

    长嬴突然抿着嘴笑了。笑得局促又难过,仿佛,是亏欠了这孩子许许多多难以弥补的事儿似的。

    “我送了她三株本命神火,法力消耗了大半,如今得找个地方沉睡百余年。

    况且,我一个老乞丐,没钱没权的,自己被人看不起就算了,带着她,也拖累她平白被人看不起。

    总得给她找个归宿,不能让她跟着我流浪一辈子。”

    他说话结结巴巴,似乎是想给她寻一个身份,但又窘迫于自己穷困潦倒的一生。

    “毕竟……在我心里,她是我闺女啊。”

    ……

    这段过往太过悠久,也太过隐晦,直到两百余年后,当长嬴在水牢中完整讲完了这个故事后,楚扶昀才明白,他师妹与素商的师徒缘分,与长嬴的缘分,都自此而起。

    怪不得,这一路走来,她对长嬴总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

    楚扶昀平静地听完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朝着水牢的尽头,通向方外宫更深处的方向走去。

    长嬴莫名:“你不打算回去找我家丫头?”

    楚扶昀走得不疾不徐,他目光寂冷,仿佛披挂上阵。

    “我想,处置一个人。”

    有一个人,那个人冒充她师兄的身份那么多年。

    对此,他忍了很久了。

    ……

    与此同时,辰天阁。

    暮兮晚翻手凝火,她望着围困在四周密密麻麻的方外宫中人,笑了笑。

    “从始至终,我一直都没有仙骨。

    我的火焰是向师父借的,我的本事是跟老师学的,十二年前我靠着身体里的一株火才得以死里逃生,可你们非要在我身上找半颗星星,别说你们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在哪儿。”

    她心中回忆着过往,在反反复复的思索间,她终于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曾

    得到答案的困惑。

    “或许那半颗星星……早就,不在我身上了吧。”

    第80章 此生却无关风与月——喂!我向你奔来……

    夜色霜天,星斗云横。

    所有在辰天阁听见这番话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叫……没有仙骨?

    她如今被大火烧的只剩三魂七魄没有仙骨就算了,她生前,也一直都没有仙骨的吗?

    长明星不在她的身上吗?

    暮兮晚摇了摇头,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家仙人们,神情平静不卑不亢。

    “没有,从始至终我都不曾有过仙骨。”

    她字字叩金击玉,笃定分明。

    “我一直都是凡人,是芸芸四生六道里,最平凡不过的渺小一臾。”

    暮兮晚弯腰,随手拾起一柄落在地上的普通长枪,掂了掂,反手比出漂亮的出招起手式。

    她指尖的火光顺着枪柄一路缭绕,在黑暗无比的夜色中熠熠生辉。

    “你们擒拿我那么久,就为了这半颗星星。

    可是,我想它应该早就不在我身上了,你们为莫须有的东西对我围追打杀,甚至将我过往得到的所有一切都归结于一颗星星,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暮兮晚觉得这些人实在可笑。

    她也懒得再与他们讲理争论,而是径直反手持枪凌风而上,同他们交手相斗起来。

    一时间天地刀光剑影,她打架实在凌厉漂亮,哪怕同时对战数十人,也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上次万仙来朝大会。

    那时她也是这样,没有仙骨就敢独上高楼,单刀赴会一般的,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

    方外宫的人在没了荧惑真火相助后,哪里还是辰天阁的对手,在数百个来回后左遮右挡,战得精疲力软,一个个伤的伤败的败,俱是败阵,跌在山间云海里狼狈不堪。

    辰天阁主亦是平静地收拾了残局,他望向这位风姿出众的凡人姑娘,长揖一礼,笑道。

    “此番多谢少宫主相助。”

    暮兮晚摇摇头:“不必。”

    她面上看上去云淡风轻八风不动,颇有一副出尘淡然的仙神气派,但实则内心正暗自惆怅,叫苦不迭。

    她受伤了!好疼!

    她就不该为了耍帅一打多,这下子好啦,不仅身上疼,还不敢乱抱怨。辰天阁这么多人看着呢,她还是要面子的,好不容易树起的飒爽英姿可不能没了。

    暮兮晚抬了抬眸瞥了周围一眼,果不其然,辰天阁受伤而倒在地上的年轻卦师们正用一种崇拜不已的目光看着她,更有人小声嘀咕,交头接耳。

    “不愧是千洲的少宫主,这等风华气度着实让我们倾佩不已。”

    暮兮晚更高兴了,忍不住在心里快乐地放鞭炮庆祝。

    也有人说:“你们听见她方才说的了吗?没有仙骨却能在修行上如此出色,素商宫主若在世,定当引以为荣。”

    提起了素商,暮兮晚眸光静了静,她望了一眼被砸的受损严重的观星台,忍不住向辰天阁主问道。

    “观星仪器都坏了么?”

    封敛闭目一叹:“嗯,坏了绝大部分,短时间内,只怕无法送滞留人间的星辰们归天了。”

    月朗星稀,他们站在山顶的平坦高处,四周皎皎云海如银汉,暮兮晚看见,大略有着数以千计的仿佛钻石一样的星辰就飘洒在这云海里,仿佛搁浅的鱼群一般,茫然不知去往何方。

    “星星回不了家,会怎么样?”

    暮兮晚想起了两界川的经历,不由得问道。

    静了一会,封敛仰头望着漆黑夜色,回答:“其实就它们自身而言,并不会怎么样。

    只是,就如同人间终年漂泊异乡的游子一样,它们大概还是会很想念自己诞生的家乡,哪怕天上再冷清,再孤高,哪怕人间再花团锦簇,它们也还是会想回去的。”

    云海是最平静的浪,一颗颗星子就坠在这皎洁无垠的浪中。

    找不到归乡的路,它们回不了云层之上的高天。

    “很漂亮。”暮兮晚真心诚意的感慨了一句,“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观赏星空。”

    封敛笑笑:“人们从早到晚算计自然,并宣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都属于他们,却从来忽略了它们的美。”

    暮兮晚闭目沉吟,晚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袂,她静静听了一会风声蝉鸣,唇畔漾开一笑。

    “所以,它们是缺一个带它们归乡的存在么?”

    封敛点头:“我仿着两界川的地貌,从三十三重天上引了一条银河支流来辰天阁。”

    他抬手,指向前方云端,那深邃漆黑的尽头处。

    “在那儿。”封敛说道。

    “我看不见。”暮兮晚摇摇头,“天太黑了,我没有看见银河。”

    在她的印象里,银河是澄澈透明,盈满了星光的瀑布。

    封敛道:“那条支流里现在没有星辰,没有星光照亮,所以你看不见它。

    正是因为天太黑了,所以星辰们也看不见它,才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原本造了一盏明亮的天灯用来为它们引路,但……”

    他看了看四周观星台的满地狼藉,叹道。

    “但被方外宫毁了,我一时半会儿,无法再为它们点灯照归途。”

    暮兮晚沉思了须臾,她忽然抬眸看向封敛,认真道。

    “或许,我可以。”

    封敛一怔,看着她蹙了蹙眉,似乎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只见暮兮晚笑意盈盈,手腕一翻,一簇火光在她掌心跳跃燃烧。

    耀眼、纯粹、热烈的火光。

    “我用这个为它们引路,成么?”她问道。

    封敛愣了一下,他一眼就认出,这道神火源自火祖长嬴。

    “师父当年曾送了我三场火。”暮兮晚笑笑,目光有些怀念,“第一株火用来炼化了一柄兵器,成了我的火枪。

    第二株火,我在十二年前用掉了,它保我魂魄不散,从荧惑手中死里逃生。

    如今,还有最后一株火在我身上了。”

    她呼出一口气,郑重道:“我可以用它来照亮这黑夜。”

    封敛愣了半刻,须臾,他缓缓抬头看向这位命中注定与星宿有缘的姑娘,笑了。

    “那一切,都劳烦少宫主了。”

    暮兮晚挺高兴,她随手捻了道诀,只见这火光越变越大,最后,变得仿佛一捧花束般被她抱在怀里。

    灼灼明亮的光芒,耀眼夺目。

    她走了几步,翻过白玉雕栏,走到悬崖边,在身上贴了几张御风符箓后轻轻一跳,就这样从山崖观星台上,稳稳当当地跳进了云海里。

    她太亮了,一下子都吸引了许许多多星子们的注意。

    星辰们纷纷宛如寻得目的地的鱼群一般,成群结队地朝着她游来。

    暮兮晚等了片刻,随后,她脚步一动,开始在像雪地一样的云里跑起来。

    跑,跑起来。

    她一跑,身后,成百上千的星子们也就跟着她游起来了。

    它们将她也当成了一颗星星。

    跑,跑起来。

    她抱着火焰,仿佛抱着一捧鲜红的玫瑰。

    天地漆黑如幕,云海洁白胜雪,她在清冷的夜色中奔跑,抱着火红的光辉。一颗颗星辰跟着她,一路上,还陆陆续续有星辰加入其中,在她身后蜿蜒成群。

    跑,跑起来。

    暮兮晚朝着封敛指明的方向一直跑,她看不清方向,但是她知道,有一条瀑布就在黑暗的尽头等着她,她只需要跑的足够坚定,仿佛穿过风雪。

    她带着漫天星辰跑了起来。

    她跑了许久,穿过一座座没在云海中的山,直到跑到夜色尽头,听见水声。

    星星们也听见了水声,它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就仿佛搁浅的鱼寻见了大海那般,欢快的一头扎进透明的水中,瞬间点亮了这条瀑布。

    一刹那,天上人间亮起了一条银带。

    暮兮晚将神火收回身体里,她仰头,看见星星们争先恐后的顺着银河倒流向上,就像鱼群迁徙那般川流不息,直直朝着夜空飞去。

    在两界川时她目盲不能视物,也就没能看见这绮丽惊艳的景象。

    暮兮晚笑了笑。

    她想起了楚扶昀,她想,还好这位长明星君不在这里,上次靠着打铁花吸引长明星的注意力已经是讨巧之法了,如今,她可没那个自信能将他再一次留下来。

    想起了封敛的话,暮兮晚总觉得,擅自将楚扶昀留在人间,是欠了他许多似的,欠了,又还不起,就只能一辈子欠下去。

    还好楚扶昀不在这儿。

    不然他要动了回去的念头,她肯定舍不

    得他。

    暮兮晚安静的看了瀑布许久,直到天边都快有曙光破晓了,她才后退了几步,转身扭头,想要原路折返回去。

    就在刚刚迈开脚步的一瞬间,暮兮晚顿住了。

    因为她感到身后,有一道光打过来。

    她怔住了。

    其实不只是她,方才还雀跃无比的,一个个着急归天的星星们也都怔住了。

    暮兮晚慢慢回头抬眸,随即,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看见,在这数以千万计倒流向上的星星中,有那么一颗,也只有那么一颗星光,正逆着瀑布,与所有星光逆向而行的,从高天上跌跌撞撞地往下游着。

    它是金色的,仿佛金子一般,仿佛曙光一般。

    所有星星都在向上飞,唯有它是向下的。

    瀑布的水流阻碍它,成群结队的星星阻碍它,要穿过这些阻碍很困难,以至于它飞的很慢很慢,可饶是这么慢,它却还在拼命飞着。

    似乎生怕晚一点儿,就有人不等它似的。

    暮兮晚怔愣陌生地看着它,直到它穿过无数星光,从高天上飞到了她的身前,气喘吁吁地停了停——它一路从高天上飞下来,真是好不容易啊。

    暮兮晚这才看清,它不是完整的星星,它是一颗星星残缺的碎片。

    它似乎终于赶得及追上了她似的,欢喜地绕着她身体飞了一圈,最后,在她的脸颊边轻轻挨了挨,表现出极大的喜欢。

    暮兮晚不认识它,她说我今日见你,是初次相见。

    星星却亲了亲她,它说不是的,我今日见你,是久别重逢。

    它说,我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火光,于是我在三十三重天上重新苏醒,穿过银河在黎明升起前向你追来——喂!你还记得我吗!

    ——喂!你想不想我呀!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它是谁了。

    它是被十洲的人找了个天翻地覆,找了个轰轰烈烈的,失落的半颗长明星。

    这颗引起了四海十洲无数人寻找的星星,原来在这儿。

    当年,长嬴从她身上取走星星后,为防人类觊觎将它早早送回了三十三重天,自然谁也找不到它了啊。

    难怪这百年,人类怎样找都是徒劳。

    因为,它早就回去了呀。

    暮兮晚忽然笑出声,就像小孩子重新寻得了遗失的玩具似的那样看着它,喜极而泣。

    ——嗯,一直很想你。

    长明星看上去很高兴,它又绕着她盘桓了一圈,紧接着,就像两百余年前那样,须臾间化作一道光芒重新没入了她的身体。

    也是同一时,暮兮晚感知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传来一阵温暖,原本由木岁花枝桠变化的骨骼捂上了一层新的温度,变得暖和、轻盈了起来。

    它一如从前那样,化作了她的仙骨。

    暮兮晚独自站在皑皑云间,低头一笑,落了颗泪。

    好吧,原来不管什么时候。

    他都舍不得她。

    纵使天上的星星有千颗万颗,但只要我仰起头,就会知道,总有那么独一无二的一颗是属于我的,它会穿过河流,穿过星海。

    只为了来寻我。

    ……

    与此同时,千洲地牢深处。

    “不,不好了公子——!”有一仙将急急忙忙地跑进黝黑的大殿,朝着千洲公子叩首一拜,“长嬴被人救走了!”

    四周宫灯影绰绰,袁涣轩蹙了蹙眉,他完全褪去了从前仙姿玉树的温柔模样,眉眼是阴翳,目光是狠戾,一身挥之不去的阴冷。

    “是我师妹来了?”袁涣轩笑得从容不迫。

    想抓他师妹并不容易,袁涣轩可太了解她的本事了,为此,他们做了比原来在仙彩楼上更充裕的准备,他有那个自信,只要他师妹肯来,她就绝逃不了。

    她哪里都好,就是做起事来容易不计后果。

    为了让她足够冲动,他们也没少折磨长嬴,对她那不知打哪儿来的乞丐师父动了残忍手段,打碎了他的琵琶骨,用了刑,最后再将这乞丐扔进了水牢,勉强留了他一口气。

    现在,就等着她亲自上门。

    “我们没有等到少宫主!”仙将磕头禀告,“我,我们等到了……”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锋利的法术随手一打,将这仙将打至石墙上瞬间昏死过去。

    袁涣轩惊惧不已,他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了一步,背上瞬间淌了冷汗:“我师妹没来?那到底是谁……”

    他抬头,只见殿外的遥遥天光里渐渐显现出一道高而长身影,从漫天污浊阴暗中穿堂而来。

    这个人神色淡然,他立在光影里,被明暗勾勒出最惊艳人间的轮廓。

    “你算她,哪门子的师兄?”

    楚扶昀唇角清冷一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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