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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初夏,放松他俯身,嘴唇几乎擦过她的……

    国庆后归校的那天晚自习,不少同学还没收心,高三二班的同学也不例外,小声议论着国庆期间的琐事。

    林朝朝几乎像倒豆子似的,跟初夏说着她这个假期过得多么无趣,除了那天她拉她出去逛街,其余六天,她妈都把她关家里刷试题。

    初夏听着她的抱怨,理解她,也理解她妈,毕竟林朝朝在开学考的时候,成绩不太理想,名次比进班时,跌了五名。

    “夏夏,我妈想让我补习,但我不想去。”林朝朝皱着一张脸,“补习跟坐牢似的,一点都不自由。”

    初夏想了想说:“如果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我看你每次看书、刷题都太认真了,都不敢打扰你。”林朝朝不太想学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确实不太想问初夏。

    她每次都学得太认真了,没在学习的时候,课间一般都会趴在桌上休息,也不好打扰她。

    林朝朝有种初夏每天都睡不醒、要在学校补觉的强烈感觉。

    也许,初夏就是别人口中那种“正常学习,但其实回家偷偷学到很晚”的学生吧。

    要不然她的开学考,还有平时的测试卷,怎么都是全班第一。

    “朝朝,”初夏说,“你想问我的时候就问,看书、刷题的时候也可以。”

    其实,她不喜欢在自己看书、刷题的时候被人打扰,但好像别人如果要问她问题,只能用这样的方式。

    齐斯暮倒是个热心肠,用笔戳了戳林朝朝的后背:“林朝朝同学,你不还有我吗。”顺带朝她眨了眨眼。

    “就你?”林朝朝朝他翻了个白眼,“上次语文测试,你比我低二十分,靠你?靠你我的成绩怕是下次月考要勇夺垫底冠军了。”

    “你别光我说语文啊,你也不看看我数学,比你高了三十几分,你怎么不说的。”齐斯暮拿出自己的杀手锏。

    陆序作为班长,跟他们说:“你们都别说了,做题吧,不会的来问我。”

    林朝朝用有些怜悯的眼神看他,跟他同班时,他稳坐班级第一的宝座,自从初夏来了,他的宝座就被初夏夺走了。

    不过奇怪的是,这人自尊心很强,非但没跟初夏反目成仇,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也都有初夏的一份,甚至,有时比给他们的还要多、还要好。

    林朝朝差点要怀疑,班长是心机男孩,喂饱初夏,让她困乏,疏于听课,成绩下降,夺回他第一的宝座。

    不过,人人都知道,陆序乐于助人、心地善良,这种缺心眼的事,肯定不会做。

    初夏左思右想,还是给出林朝朝这样的建议:“或者,你想进行系统性的学习,可以考虑要不要报补习班。”

    再怎么问别人,只能一道题一道题地问,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林朝朝最烦有人跟她说“补习班”,她在妈妈那儿听都听烦死了,上学了还要听同桌说,脸色瞬间变了,捧着书,挡住脸说:“谁爱去补习班谁去,反正我不会去!”

    初夏察觉到了林朝朝的不悦,但她知道,人在气头上时,不要添乱,所以继续埋头刷题。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晚自习结束,林朝朝都没再跟她说话,反而跟齐斯暮请教数学。

    作为走读生,她依然提前走,走到教室外时,齐斯暮喊住了她,让她去楼梯口等他。

    等了会儿,齐斯暮给她递了两本书:“未哥让我给你的。”

    匆匆一眼,一本是《我与地坛》。

    还有一本是她在“自在”书店落下的《病隙碎笔》。

    ……

    林朝朝不知道齐斯暮那么着急出去干吗,她正好要去卫生间,看到一道身影飞一般地从身旁掠过。

    这速度不去参加马拉松可惜了。

    齐斯暮这么着急去找谁?

    林朝朝放慢了脚步,她倒要看看他急匆匆要找的人是谁。

    她看到站在楼梯口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是她的同桌——初夏。

    林朝朝往后退着,看到齐斯暮给初夏送了什么,两人又小声在说话,她听不清。

    她觉得她的世界好像瞬间崩塌了。

    齐斯暮,为什么偏偏是齐斯暮!

    *

    初夏照旧去了“不打烊”便利店,她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写作业,今天不一样,她没有写作业,而是先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我与地坛》。

    是一本保护很好的书,看起来至少有九成新,扉页用黑色笔写着:购于自在书店,2013年10月1日。

    :=

    字迹潇洒,笔锋间自带不羁风骨。

    这是初夏第一次看到他的字,很好看,跟他的人一样,都是飞扬的、不羁的。

    她没有立刻去翻内页,而是抬起手。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要去触碰千年难遇的珍宝。

    指腹颤颤巍巍地落下,沿着每个字的笔画,重新写了一遍。

    落到最后一笔,连着心也跟着震颤。

    在这一笔一划里,仿佛与他跨越时空,一起写下了这两行字。

    初夏小心地翻阅内页,发现里面有划线,划线旁还会有字。

    她翻到其中一页划线处:

    命运把我推到悬崖边,我就在这里坐下来,唱支歌给你听。【注1】

    旁边写着:

    我们不可能永远被困住,苦难也会成为我们向阳而生的礼物。

    另一页划线处:

    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慢慢地去做些事,于是慢慢地有了活的兴致和价值感。【注1】

    旁边写着:

    有没有白活并不重要,但永远不要放弃抵抗。

    信自己,思想上的矮子也能活出灵魂上的伟大。【注2】

    初夏一页页翻着,仿佛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她也喜欢像这样在书上写写画画,而且这两句她也划线做了批注。

    她知道,他们都在用蓬勃向上的句子,试图将黑暗中的自己捞上岸。

    *

    这之后,《我与地坛》成了初夏书桌上最醒目的“嘉宾”,放在离床头最近的地方。

    只要她晚上被噩梦惊醒,便会拿出来翻几页看,主要看划线的地方,还有旁边的批注。

    日子一天天过,过了月考,十一月初要期中考试。在期中考试前,安排了一场秋季运动会,初夏从来不参加运动会,运动实在不是她的强项。

    她不知道林朝朝为什么这个月跟她说话变少了,她没有多想。

    运动会第一天,初夏待在教室里,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每天的睡眠都很差,差不多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而且还是断断续续地睡。

    她会利用一切能休息的时间来补觉。

    中午陆序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还特意给她带了午餐。她跟陆序说了“谢谢”,把饭钱给了他。

    这时,她右侧的光忽然消失,一转头,吓了一跳,站在窗外的是沈未。

    他看起来好像要跟她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停顿片刻离开了。

    他的手里提着两份饭盒,看来还有一份只能送给别人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初夏才早早地去操场上,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一场3000米的长跑。

    这场长跑比赛里有陆序,也有沈未。

    所以,她的那声“加油”,可以是为自家班长鼓劲的,也可以是为沈未鼓劲的。

    她的别有用心,在这样的遮盖下,大抵会天衣无缝、无人察觉吧。

    站在起跑线附近的沈未很悠闲,不像别人,有的在提前做热身运动,有的紧张地练习跑前动作。

    他正在跟孟际遇聊天,两人站在一起,常常被别人说“般配”。

    但初夏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友情。

    “多希望魂穿孟际遇,做沈学神的好朋友。”

    “不用魂穿,多跟我说几句话,多看我几眼也好啊。”

    “算了,这辈子咱们还是别想了,学神的世界,我们不懂。”

    “欸,你看她,是那个‘穿连裤袜的妖怪’吗?”声音变小了。

    “是她啊,她月考不是仅次于沈学神,第二名呢。”

    “这么看,她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怪啊,是不是打错字了,不是怪,而是乖吧。”

    “不知道,反正你是没看到,贴吧里放了好些图,都是她九月份穿厚连裤袜的,我也亲眼看到过几次,真的好奇怪。”

    ……

    初夏不喜欢听别人聊八卦,觉得这也浪费时间,但这两个女生说的人不只有“沈未”,好像,还有她。

    她什么时候成“穿连裤袜的妖怪”了?

    为什么从没有人跟她说过?

    也是,她身边还有哪个好朋友呢?

    她又成了那头独来独往的鲸鱼,没有同伴,孤独地在她的海域游来游去。

    议论她的人变多了,她好像走入了黑暗丛林,四周一片漆黑,唯独她的周身被刺眼的灯光照亮。

    无数的野兽,伸出利爪、獠牙,纷纷朝她猛扑过来。

    她无助地站在亮光中,身体无法动弹,任由野兽将她撕咬、啃噬。

    头顶的阳光好亮,亮得像黑暗丛林里的那束照在她身上的强光。

    那些议论、那些目光,让她手脚都在发怵。

    她的手心里还捏着冰镇的矿泉水,想着等沈未跑完三千米,她要勇敢地送给他,哪怕不能做第一个送的。

    但她待在这里的每一秒都让她窒息,空气都变得无比稀薄。

    初夏看着不远处的沈未,他没有回头,还在跟孟际遇聊天,脸上露出笑。

    阳光下,十八岁的少年,美好得像不落的朝阳。

    那么青春,那么朝气蓬勃,那么令人心动。

    只是,她看不了,她要走了。

    *

    初夏不喜欢跑步,也不擅长跑步,但这次她是跑着去卫生间的。

    镜子前的她,满头大汗,

    热的、凉的,混在一起,后背也湿了一片。

    她剧烈地喘着气,后面有几个女生朝她看过来,好像在说着什么,能入耳的只有“穿连裤袜的妖怪”。

    她找了个隔间,靠在门后,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不想看,不想听,想关闭这个世界,想活在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外面的声音消失后,狂跳的心脏平息后,初夏才松开手、睁开眼,眼前映出碎掉一块的瓷砖墙面,模模糊糊的。

    冷汗挂在她的眼睫上,她抬手轻轻擦去,继而低头,看到自己藏蓝色的百褶裙,百褶裙下面是上学时每天都穿的肉色连裤袜。

    比较厚的那种肉色连裤袜,厚到看不见,连裤袜下的痕迹。

    她撩开百褶裙,手放在连裤袜的腰头,停顿了半晌才慢慢地褪下。

    别人艳羡的她那双又细又直的双腿,很白。

    但这片白上,遍布圆点,新旧混杂,如同一张白纸上被戳了无数的洞。

    这些伤痕,初夏每天都会看见,本以为习以为常,本以为没有什么。

    只要藏起来,只要没人看见,就不会被人当作异类。

    不过,这个世界的规则不由她定,流言蜚语会像病毒般,四处流窜。

    她忽然觉得这些伤痕好丑陋、好恶心,想把它们统统抠掉。

    她用手指掐上去,在每个伤痕上都掐出红印,几乎要冒血了才停止。

    再看时,双腿除了深浅不一的深咖色伤痕,还遍布红色印记,有的地方红得要滴血。

    疼吗?

    她不知道,但她看着觉得好恶心、好难看。

    谁看了,都会被吓跑吧。

    她看得一阵反胃,却忽然苦笑了,越苦笑胃里越难受,直到那股恶心上涌到喉咙时,她才不得不蹲下来,把早上吃的全吐了,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吐出胃酸。

    喉咙有些疼,嘴巴里沾着酸酸的粘液,眼睛里、脸上全是泪水。

    如果谁看到现在的她,不仅会说她是“穿连裤袜的妖怪”,还会说她是“穿连裤袜的恶心人的妖怪”吧。

    她把眼泪擦干才出了卫生间,头埋得很低,真恨不得把头发放下来,盖住脸,盖住她的狼狈。

    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地洗脸、洗嘴巴、漱口。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冲刷掉所有的丑陋、狼狈与不堪。

    冲了一遍又一遍后,初夏才拿出纸巾擦掉脸上的水珠。

    出卫生间时,撞到了一个女生,垂着头的她连忙说“对不起”,却听到女生说:“你怎么走路的!”

    语气很冲。

    如果她抬头的话,会看到女生嫌弃的眼神,还拍了拍身上的校服,好像碰了她,如同染了瘟疫。

    “没听到吗,她已经跟你说了对不起。”又有女生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初夏抬头,看到身前站着的是她的同桌林朝朝,一副为她打抱不平的模样。

    “谁碰到怪胎谁倒霉。”女生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林朝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迈上前就要跟她理论,却被初夏拉住:“朝朝,算了,我们走吧。”

    两人往教室走去,林朝朝一路话就没停过,比这个月跟她说过的话都要多,来来回回的意思主要是,你不要当软柿子,当惯了软柿子,会被人捏、被人欺负。

    初夏一直低着头、一直点着头,像乖乖被训的小孩。

    “你啊,夏夏,就是太乖了!”林朝朝把她拉到教室,看她脸色不太好,“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初夏摇摇头,她的心还很堵。

    “穿连裤袜的妖怪”是什么时候传开的?现在是人尽皆知了吗?

    “朝朝,”初夏抬头看林朝朝,声音很哑,眼睛红红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林朝朝拿纸帮她擦了擦眼角下方的水珠。

    初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连裤袜。

    林朝朝瞬间秒懂,眼珠子在她连裤袜上转了几圈后才看初夏,手上的纸被揉成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纠结了会儿才说:“夏夏,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么热的天,你要天天穿这种厚连裤袜?我看你也不是不怕热啊,你穿厚连裤袜时,脸上老是出汗。”

    “我……”初夏欲言又止。

    这时,齐斯暮从窗口探过来:“你们聊什么呢,错过未哥的高光时刻了吧,三千米长跑又是第一。”

    “陆班长呢?”林朝朝问。

    “也还行,第二。”齐斯暮笑着说,“还有十分钟,到我参加的撑高跳,你们现在跟我走。”

    “哟,怎么还想起来特意找我们?”林朝朝跟他打趣。

    “你不是说要给我送水吗,别的女生送的我可不要,就等你送的。”齐斯暮半真半假道。

    “切,谁信你的鬼话!”林朝朝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的笑容挡都挡不住,笑得比绽放的花儿还要娇艳,“走吧,夏夏,一起去给齐斯暮同学助威!”

    至于刚才她想了解的事,就这样被揭过。

    一阵风似的,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

    林朝朝后来没再提那件事,但见初夏一下午都恹恹的,像个病人,在晚自习的时候安慰她:“夏夏,别人说什么,你别管,说了,你也不会掉块肉,对不对?”

    “嗯。”初夏手下的笔一顿,划出一道长长的丑丑的线。

    “好了,笑一笑嘛。”林朝朝见初夏依旧面无表情,趴到桌上看垂着脑袋的她,“夏夏,好像很少见你笑呢。”

    初夏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

    “算了,你笑起来还不如不笑。”

    初夏想起了这个暑假,有人用手指放在她的嘴角,拉扯出小小的弧度,教她怎么笑。

    他说“要笑得自然些,不要假笑”,可惜,到现在,她还没学会应该怎么笑得自然些。

    她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人如何在背后议论她、如何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偏偏在做作业时,那些话会情不自禁地冒出来,像毒蛇般啃噬她的心脏。

    连着心脏一起疼的,还有她那千疮百孔的腿。

    被掐出月牙印的新痕还在隐隐作痛。

    *

    去便利店的路上,初夏迎着夜风,拼命地蹬着踏板,比往常更快地骑着自行车。

    扑面而来的是微凉的风,骑快了可以跟风迎面撞击,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多几分自由,多几分跟现实对抗的力量。

    骑到半途,自行车忽然坏了,初夏拧了刹车,停下来看,车链掉了。

    她不会修车,左右环顾,没有修车铺,只好蹲下来研究怎么修,捣鼓了半天,非但没修好,双手还染了满手的黑色油渍。

    她擦了擦手,油污擦掉了,满手的黑却怎么也擦不掉。

    那团黑,像深渊,好黑,好难看,似要将她吞没。

    初夏问了人才知道附近有一家修车铺,说是开在巷子里。

    她推着车,往巷子里走,绕了几圈,快到修车铺的那条小巷时,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打闹声。

    一只野猫从角落里蹿出来,朝着打闹的方向跑去。

    初夏并不是多事之人,平时如果遇到这样的事,会绕着走。

    但去修车铺,必然要经过打闹的地方。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走,推车的速度慢了些。

    砰砰砰的打闹声越来越近。

    她始终低着头,想做个隐形人,悄无声息地路过。

    不过,自行车的链条撞击着车身,根本无法让她安静地路过。

    她想着,等快到了打架地带,赶紧推车,避免被殃及。

    初夏刚往前走一步,听到有男生恶狠狠地说:“沈未,你这么喜欢找事,兄弟们,今天非要把他打服!”

    沈未?

    初夏一顿,身体僵住,脊背都在发凉。

    怎么会是沈未?

    她抬头,看见他正在被几个壮硕的男生围着,其中有一个寸头的,她认识,是刺她刀的男生。

    沈未为什么又要跟他们打架?

    这次,对方的人比上次要多,差不多有六七个,个个手上都拿着木棍,像是有备而来。

    沈未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捂着头,被他们用脚踹着、用木棍砸着。

    再不是那个飞扬肆意的少年,洁白的校服上满是脚印。

    初夏见地上有一根木棍,恰好这帮人又背对着她。

    她小心地撑好车,弯腰从地上捡起木棍,一步一步悄悄地走到寸头的后面,拿起棍子,使劲地往他背上砸,砸了一下,想砸第二下时,看到寸头转头看她,一双小而窄的单眼皮满是吓人的狠厉。

    初夏吓得身体一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快走!”

    她不想走,沈未再这样被他们打下去,会被打死吧。

    她生出莫大的勇气,即使毫无战斗力,也想在这样的时刻,陪在他身边。

    木棍在她手里抖着,她的身体也在抖着,只有看着寸头男的那双眼睛是坚定的。

    寸头男朝她走来,她本能地往后退,握紧木棍,刚扬起,便被寸头男疾步上前,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狠狠地甩到地上,瞪着尖利的双眼,咬牙道:“动你,还不需要用武器!”

    他一把将初夏摁到墙上,脑袋重重地撞上去,一阵天旋地转地疼。

    没等她有反应,她整个人被他翻转过身,拽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

    额头受到巨大的冲击,疼痛瞬间席卷而来,像有人在用锤子使劲砸她的额头,疼得她掉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被砸了多少下,也不知道身后的寸头男骂了她多少声,她只记得当这一切停止时,有人拽着她的手使劲狂奔。

    他们像两个亡命天涯的狂徒,在逼仄狭小的巷子里奔逃。

    她比哪一次都跑得快、跑得累。

    她很想停下来,但光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牵着她的手,她就不想停止脚步。

    跟着他,好像就能把所有的狼狈、不堪、痛苦都抛到身后。

    好像……就能追上月亮。

    ……

    沈未把她带到了一个巷子,已无退路,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宛若擂起的战鼓震荡着初夏的心脏。

    怎么办?要怎么摆脱那帮人?

    她的脑袋都要炸了,额头上的血,雨水似的往下流。

    就在她觉得要被他们抓住时,沈未拽紧她的手,朝巷子尽头跑,钻进了靠墙处的那个破旧二手衣柜里。

    她跑得发出重重的喘息声,忽然,她的嘴巴被他捂住。她的眼睛瞬间睁大,心跳也仿佛骤停。

    她又闻到那股清冽的雪松味了,还夹杂着他身上的些许汗味。

    柜子很小很窄,他个子高,只能弯着腰。

    他们的身体贴着,她听到了他那颗跳得很快的心脏,跟她的一样。

    透过门缝外那星点大的缝隙,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眸,神色依旧镇定。

    他俯身,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脸颊。

    轻得像扫过的一片羽毛。

    他的声音却比羽毛还轻、比巨石还重,落在她的耳畔:

    “初夏,放松。”

    啪嗒,额上的一滴血,滴落眼睫。

    她一眨眼,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初夏很想克制住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但她无法克制。

    只能低着头,努力深呼吸。

    沈未的手还没从她嘴巴上挪开,她的气息一下下地传递到他的手心。

    外面的脚步声近了,初夏不敢去看,余光却看到门缝外有一道身影。

    是不是要打开衣柜了?

    她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下意识拽住了沈未的衣服下摆,手心里渗出层层冷汗。

    外面的人好像要来开衣柜了,却听到他的手机响了,应了几句“好”,便跑走了。

    初夏这才松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身体,忽然一软,靠在了沈未身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

    原来,他的肩这么宽。

    靠在上面,好像被人兜住,不会坠入黑夜了。

    ……

    他们小心地走出了衣柜,又去了原来的巷子,发现自行车还在,沈未快速地装好了车链,拍了拍后座让初夏坐上去。

    见她额头上的血还在流,问她有没有纸。

    初夏拿出纸给他。

    纸巾一碰到她的伤口,她的眉心微微皱起,眼圈的红尚未褪去。

    “谁让你多事的!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沈未用训孩子的口气跟她说。

    初夏乖乖站着,许久,才低低地说:“当时,你太危险了。”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你太危险了,我不忍心你被人那样打”。

    “我被打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沈未帮她擦着血,血还在流着,有的凝固在脸上,“但你不一样。”

    “你怎么流这么多血?”她的血好像怎么擦也擦不净。

    “受伤了流血很正常啊。”擦的每一下都疼,他的指腹掠过她肌肤时,像被神明光顾,洒下无尽的明媚。

    初夏担心他的伤情,抬头看他:“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沈未的身上都是被他们打下的伤痕,但他习惯这样的疼痛了,并没有当回事。

    初夏看了看他被弄脏的校服:“你的校服,要不要拍拍?”

    “有来有往。”沈未把手中的纸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又抽出一张新的,轻轻地按在她的伤口。

    初夏愣了愣,半晌抽回思绪,夜色下的脸泛起红晕,像一朵羞涩的花朵。

    “不想就算了。”沈未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

    初夏刚要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见他兀自拍了起来。

    灰尘飞舞,在路灯的光影下,好似幻化成一只只飞舞的蝴蝶。

    初夏看着这些蝴蝶飞呀飞,每一只都像飞进她的心里。

    她鼓足勇气:“沈未,你转过来。”

    沈未先是看了看她的伤口,血不流了,才转身。

    她拍着他后背上的尘土,动作很轻,仿佛掠过的飞鸟。

    “好了吗?”沈未被她拍得有点燥,“我们快点走,他们要是再返回来就不好了。”

    “拍掉一些了。”

    “坐好了。”沈未长腿一跨,轻松地坐到自行车上,一只脚踏在踏板上,一只脚撑在地上。

    初夏坐到后座上,身体有些僵。

    沈未蹬了几下踏板,从车座上起来,骑得飞快,车子左右晃动。

    初夏像在坐有危险系数的秋千。

    她紧紧地拽着车座,看着少年微微弓着的背,蓝白色校服衫被风吹得鼓起。

    恣意潇洒的少年近在眼前,带她穿街过巷,宛若一场美好的幻梦。

    她好想在这样的梦里沉溺,永远不要醒来。

    青春在这一刻有了形状,那是十八岁少年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的模样。

    命运的残章,也可以生出耀眼的诗行。

    *

    赶到“不打烊”便利店时,初夏卡着点到了。

    江月见她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跟一个帅气的男生走进来,难得地笑着跟她打招呼:“初夏,什么时候交男朋友了?”

    “不……”初夏被“男朋友”三个字弄得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还没能说出完整的话,听到沈未说:“我们是同学。”

    “高中生,不要早恋哦!”江月拎上包,朝他们摆了摆手。

    初夏刚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看到了手心里黑乎乎的污渍,把书包先放到了收银台前的小圆凳上。

    见这时没有顾客,跟沈未说:“要不要洗下手?”

    食物制作区,两人站在洗手池边,初夏礼貌谦让:“你先洗吧。”

    同时响起的是沈未的“你先洗”。

    “一起吧。”沈未拧开了水龙头,水声哗哗地流,冲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初夏看到了他的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血已经凝固,被水冲散,化成血水,落入池中。

    她的心倏忽被人扯了一下,比她自己受伤还疼。

    他搓泡沫时,初夏才接水抹洗手液,两人都搓着手心,白色的泡沫,渐渐变黑。

    一起探

    到水龙头下的双手,忽然碰撞,初夏瞬间一愣,手都不敢动了,心里仿佛腾起巨大的浪花。

    咚咚咚,她听到了心跳加速的声音。

    初夏显得有些仓皇,想挪开手时,他却先自己一步移开了。

    她洗得很慢,手心里的污渍好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怎么连洗个手都不会。”沈未先把自己手心里的泡沫冲干净,又按了洗手液,在手心搓出绵密的泡沫,自然地拿过她的手,从她的手心,到她的手指缝,每个地方都帮她清洗。

    初夏惊慌不已,全身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电流。

    木头人似的,任由他帮她洗手。

    他的手时而抚过她的手心,时而穿过她的指缝。

    掠过指缝时,像极了情侣间十指紧扣。

    都说冬日的暖阳抚人心,但他的手比暖阳更暖,仿佛能从他的手指间生出万丈信仰。

    他是她失魂的信仰。

    信仰没有保质期,永藏她生命里。

    ……

    洗完手的初夏,依旧心魂未定,慌慌张张地理货,这儿放错一个,那儿少放一个,从未有过的慌乱。

    后来,她多了个理智镇定的沈帮手,他做事很认真,放得也很整齐。

    等弄完,也来了顾客,顾客挑选东西时,初夏发现沈未不见了。

    难道他走了?

    为什么走之前也不跟她说一声?

    不过,他们是什么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吗?

    给顾客结完账,初夏从书包里拿作业本,一转身忽然看见一道身影,她猛然一惊,抬眸看到了沈未。

    “你没走?”初夏下意识问。

    “你希望我走?”沈未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收银台上。

    这句问句带着点暧昧,但沈未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显得倒很自然。

    初夏不知道该怎么回,便没有接,而是看了看收银台上的物品,有棉签、碘伏,还有两瓶饮料。

    她把棉签和碘伏放到一旁:“这两个不用买了,我有。”

    扫描仪扫过饮料瓶上的条码。

    一瓶百事可乐,一罐椰子汁。

    他喜欢喝椰子汁?一般男生都不太喜欢这种甜甜腻腻的饮料吧。

    结完账,那罐椰子汁递给了她。

    “给我的吗?”初夏难以置信地问。

    “谢礼。”沈未把椰子汁放到她面前,靠在收银台上,微微俯身,盯着她那双圆圆的一眨不眨的杏眼,“下次不要这样了,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上一秒的感动,在听到后一句时,全线崩盘。

    初夏握住椰子汁,瓶身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她从包里拿出棉签、碘伏、药膏给沈未:“你要不要先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下,还有,你身上……”

    “这点伤,不用!”沈未抽出一根棉签,蘸了蘸碘伏,涂抹到她的额头上,“倒是你,再不处理伤口,留下疤就没人要了。”

    初夏推开了他的手,眼眸里闪过一抹怅然:“没人要也挺好的。”

    沈未的手又伸过来,额头上的力度变重,她疼得皱起眉。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沈未放下棉签,看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初夏,会有人要你的。”【注3】

    ……

    初夏不明白为什么沈未一直没走,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写作业,写得很快,写完便趴在桌上睡,桌上的可乐被喝了半瓶。

    他送她的椰子汁连瓶盖都没打开,被她收进了书包,收银台上放着的是她的保温杯。

    她走到他身旁,见他没有动静便坐了下来,静静地用眼睛描绘他的每个轮廓、每道线条。

    他的冷峻悉数退场,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成了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少年。

    玻璃上倒映的她,右边额头上贴着创口贴,是他亲手为她贴的,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被一丝甜充溢着。

    “看什么?”沈未忽然睁眼。

    “没……没什么……”初夏慌得想要逃,却被他拽住胳膊:“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我要去理货。”

    “我不是帮你理好了,有什么好理的。”沈未直起身,从桌上拿出一个便签纸给她,“既然你这么无聊,练练这个吧。”

    初夏拿过便签纸,上面画了几个简笔画小人,表情不一,下面还写着字,配字很简单:平静、开心、生气、悲伤、哭泣。

    哭泣小人的眼泪画了两道长长的粗线,透出天真的可爱。

    每个小人都是几笔勾勒,虽然简单,但每个表情都很生动。

    她看到桌上还有五六个揉成团的蓝色便签纸。

    “什么意思?”

    “开心了就笑,生气了就瞪眼,难受了就哭。”沈未看着面无表情的初夏,“你想一辈子做个假人吗?”

    那些她埋藏着的、自己都快忘记的黑色幕布,就这样被他赤裸裸地扯开。

    “假人”,像一根又长又尖利的刺,狠狠地往她心上扎。

    长达十八年的人生里,没有人关心她会不会笑、能不能哭,更不会关注她是不是个假人。

    她就像身边那些人的背景板,她永远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沈未的话,无疑如巨大的冲击波,冲击着她早已麻木的心脏。

    她脸上露出苦笑难辨的神色,捏着便签纸。

    便签纸那么薄、那么轻,她却觉得沉甸甸的。

    初夏久久地盯着纸上的小人儿,随后看沈未:“沈未,你可以给我示范下吗?”

    第17章 示范你要保护我?

    初夏见过沈未的平静、冷厉和笑容,当他在她面前给她展示时,她觉得不可思议,看得入迷。

    他笑时,上扬的嘴角,微微弯起的眼睛;他生气时,蹙起的眉头,冷峻的眼神;他平静时,毫无波澜的眼神,抿起的嘴唇。

    他不像在展示表情,而像在展示那个自然的、坦荡的自己。

    这就是真人吧,脸部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牵扯到另一处,是水到渠成的连锁反应。

    不像她,脸一直都绷着,眼睛看人也都一个样。

    她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

    看着认认真真给她展示表情的沈未,初夏忽然笑了,嘴角往上勾起,面部出现向上的弧度,眼睛里露出笑容。

    “记住现在的感觉。”沈未微笑道,“这就是笑。”

    她笑起来,有两枚小梨涡,多了几分甜美。

    “哭呢?”

    “你先哭一个给我看看。”

    “不想哭。”初夏才不想在他面前哭鼻子,把桌上的纸团收走,羞红了脸离开。

    纸团她一个都没舍得扔,而是悄悄地打开,上面都是画的小人,有的笔画不流畅,有的表情不到位,但在她看来,都好可爱。

    最后一张纸团,她打开,上面没有小人,而是写了一行字:

    你不是孤岛,再黑的夜空也会有星星出没,再破碎的世界也会有天使经过。

    他为什么要写下这句话?

    是对她说的吗?

    她不敢奢望,把便签纸跟其他的几张一起摊平了,夹在数学书里。

    ……

    交班前,沈未又买了些东西。

    初夏以为他要走了,看了他背影一眼才跟陈姐说一些交接的事。

    她走出便利店,被烟味呛到,一转头,发现沈未没走,他在抽烟。

    初夏咳嗽了几声,沈未立刻将烟熄灭:“走,我送你回去。”

    初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要送她回去?

    她格外不解:“为什么?”

    “你以为我在这里耗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难道不是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吗?

    初夏没问出这样的话,而是摇摇头。

    “那帮人要是盯上你了,你要怎么办?”

    “所以……你要保护我?”

    “你命要是丢了,我可赔不起。”沈未听到了她肚子里传来咕噜声,从袋子里拿了两个饭团和酸奶给她,“吃了再走。”

    初夏吃完饭团,把酸奶放进了书包。

    沈未问了她家的住处,初夏没有说,只说了大概要多久。

    得知挺远,沈未跟她说:“很晚了,骑自行车时间太久,坐公交车吧。”

    往公交站走时,

    有一个衣着又脏又破的老人急匆匆地追上沈未,跟他弯腰说“谢谢”,说完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来去匆匆,行迹极其怪异。

    为什么要跟沈未说“谢谢”?为什么又匆匆离开?

    初夏满腹狐疑地望着老人的身影,他孩童似的蹦跳着,右手高举着,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花,只有凋零发黄的叶片,没有花。

    好奇怪的老人!

    “是不是觉得他很怪?”她的心思被沈未一眼看穿。

    初夏点了点头。

    “还记得你为我挡刀那次吗?”

    “嗯。”

    “为他打的。”沈未平静道,“这次也是。”

    等公交车的时候,沈未跟初夏简单说起老爷爷的事。

    老爷爷叫王富明,自从老伴去世后便变得疯疯癫癫,有家也不回,整天在街上游荡。他经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是:“小琴没死,小琴没死……”

    每一个见过他的人后来都听腻了,都知道了他口中的“小琴”,早已死在二十年前。

    他有时清醒,有时疯癫,最爱在街头用毛笔蘸水写字,每个字都写的是“小琴”,是好看的楷书,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好看”。

    没人关心他每天吃什么、会不会饿死,甚至还有像胡飞那样的高职生,经常拿王爷爷当乐子,拳脚打骂算轻的,还会有一些不堪入目的羞辱。

    只要被沈未看到,他都会跟胡飞他们好好来一场武力较量。

    为此齐斯暮经常骂他脑子有坑,掺和这些破事,对他没有一点好处,还惹来一身麻烦。

    但沈未从来没听过一次,依然我行我素。

    他说得云淡风轻,初夏却听得惊心动魄,他帮王爷爷解围了不少次吧,那他受过不少伤吧?

    他可真傻。

    但她呢?她就不是傻子吗!

    初夏看到车窗上的自己,额头上还贴着创口贴,身后是沈未。

    他好看的侧脸倒映在车窗上,跟她的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场暧昧的绮梦。

    他一侧头,他们的视线在车窗上相撞,好似,瞬间两棵树的树枝擦出了声响。

    初夏转头看他:“沈未,你是英雄。但这个世界,不缺英雄。你能拯救王爷爷一次两次三次,但能每一次都救吗?”

    “能救一次是一次。”沈未勾了勾唇,幽邃的眼里露出一抹笑,“你不也是吗。”

    他笑得那么赤城坦荡,仿佛在跟她说:“初夏,你也是英雄。”

    初夏知道,她不是什么英雄,她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暗恋着一个不属于她的少年。

    夜风吹来的凤凰花香,空气中飘散的雪松味,见证过她对他的每一次偷偷的凝视,和无法停歇的心动。

    她不敢把心拿出来晒。

    朝辞暮晚,她只能在月亮下偷渡喜欢。

    *

    初夏让沈未在公交车站停下,不让他继续送了,毕竟夜已深,再者,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住在别墅区。

    她无法跟他解释,为什么住在别墅区的她,还要每天去便利店打工,为什么连欠他的钱都还不起。

    跟他告别后,她不敢回头,怕他会看她,也怕他早已离开。

    直到走去很远,远到公交车变小了,初夏才找了一棵树,躲在树后面,看公交车站有没有他。

    深夜的公交站台空荡荡,她的心仿佛缺了一道口。

    期待什么呢?今天的她,已经足够幸运,能够跟他单独相处那么久,能够坐在他骑的自行车后座上,能够拿到他的表情小人便签纸,能够有幸被他送回家。

    坐公交车时,两人几乎要挨在一起的肩膀,似有若无的温度,都是一种无上的幸运。

    明月朗朗,她的荒凉世界,也可以冲进理想。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座孤岛。

    她也可以是月亮下,一个真实的存在。

    正欲转身,一抹身影从公交站台走出来,走到一辆出租车前,拉开车门进去了。

    是沈未,他一直都在。

    他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看过她的背影,哪怕一眼?

    等出租车开走,初夏才从树后出来,看着出租车渐行渐远。

    回家的那段路,再不是寂寥的,心间仿佛装满热烈的风,吹得她的心炽热滚烫。

    ……

    初夏回家后,打算再刷会儿数学卷,刚写了两道题,便听到哥哥的房间传来说话声,因为隔了一个房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听得出是廖知书在说,声音很温柔,也很轻。

    她戴上耳机,不想听这些声音。

    每次听廖知书跟哥哥聊天,都让初夏有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和羞辱感。

    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她不过是局外人,是负担,是累赘。

    外界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她沉浸在刷题里,以至于廖知书喊她时,她根本没听见,开门了也不知道。

    直到她手里的卷子被狠狠抽走,初夏才知道廖知书来了。

    “写作业戴什么耳机!”廖知书一把扯掉她的耳机,怒气冲冲,“喊你你听不见吗?”

    过于用力,耳塞刮疼了她的耳蜗,初夏的眉头却没皱一下,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我没听见。”初夏看着被甩到了地上的耳机,刚要弯腰去捡,却被廖知书拽着胳膊站起来,往前一推,“快去你哥房间里,帮他收拾下桌子,还有,把垃圾袋扔到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都是家政阿姨可以干的活,偏偏找她,还在她刷题的时候。

    初夏并不想做,但为了减少争执,还是去了初阳的房间。

    等她收拾好回来,只见廖知书还没走,正坐在她床上,双手环胸,手里拿着蓝色的纸片。

    初夏立马慌了,连忙跑上前:“妈,你翻我东西了?”

    “这是什么?”廖知书举起几张蓝色便签纸。

    “同学给的。”初夏想要去拿,廖知书却一张一张地撕了。

    初夏那声卡在喉咙口的“不要”,还没说出口,所有的便签纸,在廖知书的手里都成了碎片。

    她把这些碎片都扔到了初夏身上。

    碎片砸过来,像有一把把尖刀刺在了她的胸口。

    “同学给的?”廖知书站起来,用手指用力戳了下她额头上的创口贴,“同学给的,会画那么多次,会写那样的话?还有,你这伤哪儿来的?”

    初夏难得生出勇气,看向廖知书,跟她对峙:“妈,你怎么不问问哥为什么周末不回家,为什么桌上有烟灰,为什么考试成绩会下降。”

    “你还会顶嘴了是吗?”廖知书眼里冒火,拿出一根烟,点燃,朝初夏脸上吐出烟雾,眯瞪着眼看她。

    初夏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眼睛里露出惶恐。

    “来,脱裤袜。”廖知书的声音轻飘飘的,扬起一侧的嘴角,笑得极为诡异。

    仿佛一条在黑暗阴湿世界里爬行的蛇,要将初夏吞腹。

    初夏僵硬的身体动起来,机械地弯腰,机械地脱鞋,机械地脱裤袜,机械地脱百褶裙,只剩下一条白净的蝴蝶结内/裤。

    放在身侧的手在抖着。

    初夏很讨厌自己有这样的身体反应,她想克制,却怎么也无法克制。

    廖知书手里的烟,从含在嘴里,到夹在指间,最后落在了她的大腿内侧,用力摁上去,再狠狠碾几下。

    在比较新的伤口上,再烙下新的。

    疼意从腿部蔓延四肢百骸。

    黑暗降临了,她要被关进地狱了。

    她是地狱里带了锁链的囚徒,被鞭笞,被拷打。

    她想挣脱,却无处可逃。

    “谁给你写的?”

    初夏微微皱眉,咬着牙。

    “伤是哪儿来的?”廖知书换了个地方继续给她“施刑”。

    初夏咬紧牙关。

    “是不是谈恋爱了?”廖知书看着她遍布伤痕的腿,看着她的“杰作”,很诡异地

    笑了起来。

    好疼,为什么这么多次了,她依然还是感觉到疼。

    好没出息!

    多希望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可以抵御外界的所有伤害。

    但她不过只有一具凡体肉胎。

    她会疼,每一次都会疼。

    “初夏,你哑巴了?不说是吧。”廖知书加重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她不服输的表情,越发来气,“可以啊,不说就别去上学了。”

    第18章 风波未哥亲自下场帮你澄清了!

    这是廖知书的撒手锏,次次奏效。

    初夏没有一天不想着逃离这个牢笼,而唯一的出路就是成绩好,考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离廖知书。

    她现在却只能服软:“妈,便签纸同学给我写的,伤是不小心摔倒弄的,我没有谈恋爱。”

    那些真相、那些小心思,断然不能告诉廖知书。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垂着脑袋,让廖知书误以为她在认错。

    放在她腿上的烟这才拿开,原来长长的一截,已经烧尽了,燃到了烟头,星火大的猩红,映在初夏的眼里,像一道可以吞噬人的鬼魅。

    廖知书看着初夏腿上的新痕,终于笑了,笑得像一条狰狞的仿佛要吃人的蛇。

    她心满意足地离开,让她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又轻轻地带上门。

    她是笑着说的,声音也是温柔的,还轻轻地捏了捏初夏的脸颊。

    仿佛一个好妈妈,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初夏的腿很疼,疼得她快站不住了,缓缓瘫坐在地。

    她不敢去看那些新鲜的伤口,那些地方一定格外鲜红、格外丑陋。

    她把地上的纸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但碎片太小了,捡起来好费劲啊,捡了好久才捡了几片,想拼凑,却怎么也拼不出一个表情,哪怕是一个微笑的线条嘴唇。

    门又开了,被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初夏完全没注意到。

    门外的人,睁着那双隐藏于黑暗中的眼睛,看着可怜无助的初夏。

    无动于衷,嘴角却露出一抹笑。

    *

    2013年10月28日晴

    我常常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往小了想,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有什么意义?

    十八岁之前的人生,都像活在戏里,我不是导演,也不是主演,而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

    其实,做一个配角没什么不好,但如果这个配角要天天被人欺负,是不是有点糟糕?

    但好像也没那么糟糕,我遇见了星星少年。

    他不再发光了,他被人打的样子,好可怜,好像某个时间里的我。明明知道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还是过去了,我是不是很自不量力?可是,看到他被打,我无法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我受伤了也不是没有好处,他送我去了便利店,给我贴了创口贴,还一直陪着我,送我回家。

    可惜,他送我的便签纸都碎了,再拼不起一张了。

    什么是真正的笑,什么是真正的生气,什么是真正的难过,我都再无法照着学了。

    纸为什么湿了,是下雨了吗?

    怎么会呢,外面还有月亮,月亮很亮,凤凰花有的落了,有的又开了。

    我一抬手,手背都湿了。呀,原来是眼泪。我可一点都不喜欢眼泪,流眼泪的人好脆弱的,我才不要哭,才不要当脆弱的人。可是,为什么眼泪还在往下掉?初夏,你可真没出息。以后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哭了哦。

    活着可不是为了哭鼻子的,而是要一点点往前走的,哪怕像蜗牛那样,走得很慢很慢,也还是要往前走啊。

    可是,为什么往前走的路那么难。我明明走在平地上,为什么像穿着鞋的小美人鱼,走路都疼。

    星星少年,你那边的路,是不是跟我一样?还是别跟我一样,你这么坦荡、这么优秀,你要走在很平坦的路上。你可以做英雄,做你自己的英雄就好。不过,说“能救一次是一次”的你真的很让我敬佩。

    你说,北极的玫瑰会不会开花,凌晨三点的天会不会亮,落在废墟上的人生会不会盛放?

    如果会的话,为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我也希望,熄灭的光可以再亮。

    一想到明天上学可能会见到你,光好像亮起来了。

    活着有什么意义?至少现在,你是光的具象,是我真实存在的唯一证明。

    今晚的我,又要睡在荒芜的冻土上了,没人陪的每一分一秒都会很难熬,你会来找我吗?我好像想太多、要太多了。你还是不要来了,那样的我,有什么好看的。你要做个好梦,晚安。

    初夏合上日记时,已经凌晨一点了,秋风透过纱窗,送进来丝丝凉爽,窗外的凤凰花还在散发出阵阵幽香。

    她打开纱窗,照例抬手摸了摸凤凰树的叶片,还有叶片旁盛放的凤凰花。

    看啊,夜再黑,也会有闪亮的时刻。

    *

    第二天早上,初夏没想到会在公交车站遇到沈未和齐斯暮,沈未骑着她的自行车,齐斯暮骑着沈未的。

    “帮你修好了。”沈未将自行车还给初夏。

    初夏惊诧不已,谁会一大早来送自行车。

    愣神片刻,初夏才从沈未那儿接过自行车,手握在车把上,覆盖着他的温度,红着脸说:“谢谢。”

    初夏骑得很慢,每次瞪车,都牵动她大腿上的伤口,一个个新鲜的伤口好像都被撕裂开。

    疼。

    她很想跟上他们,很想可以近距离地看着沈未的背影,而不是隔了好几辆自行车。

    “初夏,快点啊。”齐斯暮一扭头,发现初夏已经落在后面很远,朝她招手。

    /:.

    沈未放慢速度,看向初夏,速度很慢,乌龟似的。

    他停了下来,等初夏跟过来后,看到她额头上已经都是汗。

    他的视线落到她的腿上,还穿着肉色连裤袜,看起来好像更厚了。

    初夏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想起了别人议论的“穿连裤袜的妖怪”。

    沈未知道吗?

    她一阵难堪,脸泛出异样的红,低头说:“走吧。”

    “等下。”沈未叫住她,而后转头看齐斯暮:“齐斯暮,你来骑。”

    “干什么啊,未哥,有你这样的吗。”齐斯暮愤愤不平,一大早,他让来过来送自行车就算了,现在还要他自己骑车,就这么报答他的?

    “想迟到?想扣分?”

    句句击中要害,齐斯暮不得不独自骑车,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冤种。

    沈未走到初夏身边,拿出了几张纸:“擦擦吧。”

    初夏愣了愣,从他手中拿过纸,几滴汗从眼睫上落下,落在了纸上,像晶莹的泪珠。

    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坐在了后座上,被撕扯的伤口终于得以休息,她终于不用在荆棘里行走。

    秋季的风缓缓吹过,再没了夏日的燥热。身前的少年,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仿若世间最温柔的神祗。

    凤凰花花香,夹杂着清淡的雪松味,出奇的好闻。

    ……

    “连裤袜妖怪勾搭上年级学神”的帖子,当天在夕照一中的论坛里疯传,图文并茂,不相信的人也都信了。

    快人尽皆知的事,当事人初夏毫不知情,依旧埋头看书刷题,没有人告诉她,她就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阮秋雨把帖子给她看,问她是不是真的,她才知道自己成了别的同学口中的热议对象。

    初夏刚想说“不是真的”时,齐斯暮插话:“什么是不是真的,你们这些女生有够无聊的,关注点什么不好,天天关注未哥。什么勾搭学神,狗屁勾搭。夏夏是多好多清纯的女同学,怎么在你们口中就变味了。我们未哥带夏夏,是助人为乐好不好,不想让她迟到。”

    “我又没说初夏,带上我干吗。”阮秋雨说。

    “没说的话,去帖子里澄清澄清吧,语文课代表!”

    “既然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我会帮初夏说几句的。”阮秋雨看了看初夏,“他们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阮秋雨发了个新帖,说初夏没有勾搭年级学神,只是偶遇,为了让骑车慢的初夏不迟到。

    为什么会偶遇?为什么会帮没什么交集的女同学?为什么不骑他的自行车载她?

    疑窦丛丛,阮秋雨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初夏不想放

    在心上,可她去厕所时,别人看她的眼神、口中议论她,都让她如芒在背。

    那些眼神和议论,比她腿上的伤,更令她无所适从。

    有伤口了,可以盖住,哪怕流脓了、流血了,还可以擦掉。

    流言是长了脚的鸟,是自由的,可以飞往任何地方。

    她挡不住的。

    林朝朝不只口头安慰了她,给她买了饮料,还递给了她一根棒棒糖:“饮料是我买的,棒棒糖是齐斯暮买的。”

    林朝朝又拿出一根棒棒糖,撕开糖衣,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齐斯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可以赶跑坏情绪。”

    这是把甜品当灵丹妙药了啊。

    初夏知道什么都无法缓解她心头压着的沉重和潮湿,像下了一场暴雨,湿漉漉的。

    她还是吃了棒棒糖,齐斯暮问她心情有没有好点,哪里会有那么神奇,不过初夏点了点头。

    ……

    晚自习课间休息,趁着前后座位没人,阮秋雨给初夏递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初夏正心不在焉地看书,被突如其来的信吓了一跳。

    送给她的安慰信?

    初夏问过林朝朝,为什么不告诉她,今天大家议论她的事,林朝朝说,说了又解决不了问题,还让你糟心,为什么要说啊。

    她把林朝朝的隐瞒当成了体贴。

    她跟阮秋雨只是前后桌的关系,平时交情甚浅,她何至于做到这种份上?

    疑惑间,听到阮秋雨羞红了脸说:“初夏,你跟沈未比我跟她熟,麻烦帮我给他。”

    初夏恍然,原来不是慰问信,而是情书。

    “为什么要找我?”阮秋雨可以找齐斯暮,齐斯暮跟沈未的关系,可比她跟沈未的好多了。

    “我觉得你是可以帮忙保守秘密的人。”

    初夏的手指轻轻碰到了信封的一角,这一角微微翘起,却觉得有一根细针往她心里戳。

    她不是没听说过有多少女生给沈未写情书、送情书,但有人让她去送,她感到很不舒服。

    犹豫了几秒,初夏把信推回去:“快期中考试了,等考完再说,你看可以吗?”

    她做不到直接回绝,想先拖一拖,到时能不能送再说。

    “哟,未哥,又有人给你写情书啦?”

    初夏听到熟悉的声音,朝窗外望去,齐斯暮正背靠着栏杆,一脸笑。

    旁边站着沈未。

    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被月色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的黑发被风吹得扬起,站姿懒散不羁,没有一点学神的样子。

    但他身上却有着别人没有的洒脱、坦荡,还有那股英雄气概。

    他就站在那里,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看他的背影。

    她不敢多看,看多了怕别人发现她隐藏的小心思。

    “帮我送回去。”沈未将情书塞到齐斯暮怀里。

    “要是这个世界上有‘无情’奖,你肯定夺冠。”齐斯暮颠了颠腿,把快滑落的情书抖到怀里,用手接住。

    “什么是有情,什么是无情,都是相对的,不是吗?”沈未转身,背靠到栏杆上,双肘懒懒地撑上去。

    初夏慌乱地收回视线,而面前的那封情书不知何时已被阮秋雨拿走。

    阮秋雨的背靠在椅子上,椅子贴着初夏的课桌。

    她也在听着什么、看着什么,跟她一样。

    只是,阮秋雨比她勇敢。

    林朝朝如风般刮了进来,身上还裹着夜晚的微凉,还没坐下来便火急火燎地说:“夏夏,未哥亲自下场帮你澄清了!”

    第19章 别紧张你的嘴唇看起来太干了

    初夏没有看林朝朝递过来的手机,而是抬头看窗外,他还在。

    四目相对,她看不清他眼里流动着怎样的情绪。

    这时的初夏还不知道,今晚的沈未还会送她回家,会跟她道歉:“初夏,因为我让你被议论,是我的不对。”

    ……

    下了晚自习,初夏在校门外遇见沈未,他拦住她,要送她去便利店。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要当什么护花使者,以什么身份?

    沈未的理由很简单,怕她被那帮人找麻烦,他得跟着,但他只会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他说:“初夏,我不会再给你带来麻烦。”

    被他护送,是多少女生的梦想,她轻易得到,有种踩在云端的感觉,飘飘然,很不真实。

    她骑车依旧很慢,骑车时,腿还是疼。

    一天都没做任何处理,伤口溃烂流脓。为了不想看到伤口,她今天没喝一口水,只去了两趟厕所。

    低头时,总能一眼看到那些溃烂的伤口,好想拥有魔法,把它们瞬间清除。

    可惜,她没有仙女棒,无法施展魔法。

    她擦掉黏液,有的又冒出来,沾在了连裤袜上。还好,她穿了两条连裤袜,流出来的黏液会凝固在第一条连裤袜上,却不会渗透出来。

    初夏不想让沈未看到异样,忍痛拼命地蹬着踏板。

    沈未停下来等她,看了看她的腿:“你的腿怎么了?”

    “啊?”初夏被问住,她不能说实话,开始敷衍,“我的腿没事。”

    “真没事?”沈未又问,脸色有点不好。

    “没事。”初夏笑了笑。

    “笑得好假。”沈未露出嫌弃的神色,“你是不是没照着我给你画的小人好好练?”

    怎么笑才能笑得真实?初夏不会。

    “这样,”沈未的食指放在她的唇角,轻轻往上,勾出浅浅的弧度,又放在她的眼角,往上,落下的力道更轻,“嘴巴要动,眼睛也要动。”

    他以身作则,朝她露出一抹自然的笑。

    他笑起来,眼睛里像洒落了无数颗星星,她看得心扑通扑通乱跳。

    初夏也笑了,笑容轻浅,却很自然。

    这是她一天里,唯一的一次笑容。

    那天晚上,初夏依然只让他送到公交站,离开时还是问了那个存疑了许多年的问题:“沈未,你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有意义吗?”沈未嗤笑一声,“加缪说过,人生的意义,在于承担人生无意义的勇气。如果你一直在找人生的意义,你永远不会生活。”

    “你看这棵凤凰树,有人看,或者没人看,它都会在这里。它长得好不好,它的存在是不是有意义,它需要考虑这么多吗?它只需要在四季的变幻里往上生长,到了春天就发芽,到了夏天就开花,到了秋天就落叶,到了冬天就光着枝丫。它会一直是它,不会因为别人说它没意义就没意义,也不会因为别人说它有意义就有意义。它的存在,就有意义。”

    一朵花从枝头落下,沈未伸手接住,递给初夏:“少想些没用的。你要是遇到什么事,记得给我发信息。还有,”他从包里拿出一罐椰汁,“多喝点水,你的嘴唇看起来太干了。”

    他又送她椰汁。

    她最喜欢的饮料就是椰汁。

    昨晚被廖知书折磨时,初夏忍着痛,没有哼一声,没有掉一滴眼泪。

    但此刻,她的心间涌上阵阵酸涩,眼睛也涩涩的。

    想大哭一场,却又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她不敢去看沈未,只低着头,看着地上他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有一半重叠,仿佛两道缠在一起的蝶影。

    初夏接过椰汁,上面留着一层浅浅的温度,烫着她的手心。

    干涸地落入甘泉,她说出了那声“谢谢”。

    被“谢谢”遮盖住的,是突突突加快的心跳声。

    *

    沈未到家时,发现一楼竟然亮着灯,隐约觉得不对劲。

    开了院门,看到落地窗前有一道身影在走来走去,在接电话,看起来有些烦躁。

    他站在门前,远远地看着那道身影,脚像钉在了原地。

    那个人挂了电话,看向窗外时,与沈未对视,朝他招手。

    沈未刚进门,细长的鞭

    子瞬间落在他的肩膀上,随之响起的是他爸沈良的吼声:“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你没听见吗?”

    左肩原本就有伤,沈良的力道很大,几乎要将他的肩膀撕裂。

    沈未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沈良来找他,准没好事。

    他抬头,直视沈良,眼睛里透着倨傲和漠然:“爸,您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调静音的时候?”

    “谁让你调静音的?”沈良砰地关上门,把他往里面拽,他的力气很大,用力甩时,并没有让沈未跌倒。

    沈未再不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孩了,他比沈良要高,像一棵树,有了牢固的根系,探入地下,无人可以将他推倒。

    “我不能调静音吗?”沈未没有后退。

    “你是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了?”沈良见他态度强硬,又一鞭子甩上去。

    鞭子甩在沈未的身上,发出凌厉的声音。

    “您找我有什么事?”沈未不想跟他耗,有事说事,没事,他希望沈良可以快点走。

    “你妹哭着要找你,现在跟我回去!”沈良根本没问沈未愿不愿意,强势地给他下命令。

    沈未跟着沈良去了那个他不想回去的家,给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沈嘉奕讲睡前故事。

    沈嘉奕比他小十二岁,上幼儿园,她的世界很纯真,想要玩具的时候就让大人买,想要哥哥的时候就让哥哥过来。

    沈良对这个小姑娘格外宠爱,她想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她。

    这让沈未深刻地明白,不是沈良没有父爱,只是他的爱,从来没有给过他。

    他到时,小姑娘哭得眼睛红了,她妈妈温琦用玩具哄她,她也不听,非要哥哥。

    房间门没关,他听到温琦说:“宝宝,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不是你亲哥哥,你要他做什么,嘉远哥哥才是你的亲哥哥。”

    沈嘉奕哭着鼻子,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说的不对,嘉远是我哥哥,沈未也是我哥哥,沈未哥哥讲的故事可好了,搭的积木也好好玩。”

    小姑娘这次挑的书是《猜猜我有多爱你》,主要讲的是大兔子和小兔子表达有多爱对方的故事。

    讲到最后,小姑娘的眼皮在打架,窝在哥哥的怀里,觉得好暖和啊。

    “哥哥,猜猜我有多爱你?”小姑娘学着小兔子那样问沈未。

    “哥哥可猜不出来。”沈未学着大兔子说。

    他搂着沈嘉奕,哪里还有一点冷酷学神的样子,变得很温柔。

    “哥哥,我爱你,从这里再到天上,从天上再到这里。”小姑娘伸手指向天花板。

    “嘉奕,猜猜哥哥有多爱你?”沈未揉了揉小姑娘松软的头发。

    “我可猜不出来。”小姑娘往哥哥怀里钻了钻。

    “嘉奕,我爱你,从现在到未来,到很久很久的未来,哥哥都爱你。”

    夜色柔情似水,她哥哥的声音比夜色还柔,好像掺了好多好多的棉花糖,又软又香甜。

    今晚,她可以睡个好梦了,在她哥哥怀里。

    她不知道,她哥哥的肩膀和胸口都受了伤,疼疼的,却忍着疼让她一直靠着。

    *

    期中考试前,沈未一直都在送初夏去便利店,再送她回家。

    那帮人没再找过他们,初夏不想每天都让沈未这么麻烦,在期中考试前一天晚上,鼓起勇气跟他说:“沈未,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送我了。”

    他做了她七天的护花使者,她已心满意足,足以成为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该离开的总会离开。【注】

    她不是不想留住,是怕自己会对他形成依赖,是怕有一天他亲自说出口。

    她记得那晚的月色很美,他跟她说:“你去便利店或者回家时,要走人多的大路,偏僻的路别走。如果遇到了他们,记得告诉我。”

    他像长辈似的,耐心地叮嘱她,让她心生一丝温暖。

    哪怕那晚廖知书又折磨了她,靠着沈未七天的陪伴,熬过了漫长黑夜。

    ……

    期中考试分座位是按照上次月考成绩排的,初夏被安排在了一班,她第一个进考场,看了眼前面的桌子。

    从昨晚她就期待着这一天,因为她可以跟沈未同一个考场,而且他还坐在她前面。

    响起预备铃,沈未才慢悠悠地走进来,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带。

    模样潇洒,走路带风,看起来不像来考试的,像来度假的。

    他每次考试都这么放松的吗?

    不像她,每次考试前都会疯狂地把错题再刷一遍,一坐到考场就会心跳加快,会很紧张。

    她今天这么早来考场,也只是为了想多看会儿沈未。

    沈未一坐下来,初夏更紧张了,心狂跳起来。

    她不敢去看他,怕多看几眼,思绪就会飞到很远很远的有关他的地方。

    可是,她的余光看见了桌上的影子,投映下的是沈未的轮廓。

    像如影随形的影子,像每天晚上他送她回家时,两人在地上曾短暂重叠的身影。

    每当此刻,她的脑中总会蹦出“岁月静好”“日日欢愉”这样的词。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寂静的、温柔的。哪怕没有月亮的夜晚,她也觉得,跟他走过的每段路,都洒满了月色。

    她的思绪飘远之际,有人屈指在她桌面敲了几下,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一抬头,看见沈未那张帅气得像明星的一张脸。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情不自禁地跳得厉害。

    “同学,能不能借我一支笔?”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仿佛拉响的大提琴,刮着她的耳膜,直抵她的心脏!

    初夏一边点点头,一边有些慌乱地拉开笔袋,从众多的笔中翻来翻去,不知该选哪支。

    一定要选一支他觉得很好看的,可是哪支才是最好看的?

    她像瞬间失去了审美力,所有的笔在她眼中都成了一个样。

    “选你喜欢的就行。”沈未淡定地看她。

    晨光笼罩着她,在她身上洒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照得清她额头两侧垂下的碎发,还有鬓角的发。

    耳朵被光照着,红了一片,近乎透明。

    初夏选了一支通体蓝色的笔递给他。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笔,刚买的,一次都没舍得用。

    在一堆笔里,它不像一支笔,更像一件精美的摆设。看见它,就像看见蓝色的海洋。

    沈未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笔上,初夏像受惊的小鹿,立马收回了手。

    监考老师开始发试卷,从第一排往后传,沈未拿过最上面的一张,往后递给初夏。

    初夏仍低着头,他看着她时,她觉得似有一团火烙在身上。

    她的脸烫得不行,即使已经跟他并肩行走了不少路,但跟他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还是会让她害羞。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很怕下一秒就会被他发现她隐秘的心事。

    初夏有些慌乱地拿卷子,但手好像不听使唤,撵了好几下都没成功拿出来,最后还是沈未帮她抽出来。

    她听到他低声说:“别紧张。”

    心跳像不停歇的钟摆,晃呀晃。

    手心里不知何时早已湿哒哒、黏糊糊的,她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绪后才开始写卷子。

    写到最后一题时,把她难住了,需要写关于亲情的作文。

    她的亲情,要怎么书写?

    第20章 Picril她快要走失在十八岁的脉……

    第二天下午考英语,英语是初夏的强项,两个小时的考试,她花了一个小时便写完了,但没有提前交试卷,而是把做过的题检查了一遍。

    她有些累,也有些困乏,趴在桌上想眯会儿,看到阅读理解上有个单词:Prefer。

    Prefer,偏爱。

    她想起了一个英文字母,写在了草稿纸上,一连写了三个,写完趴在桌上,看着投映在桌上的影子,伸手,覆盖上去。

    日子摇摇晃晃,水汽晕开,迷雾之间,有光照了进来。

    风雨飘摇的十八岁,她也有

    她的春和景明。

    她做了一个梦,梦很长很长,里面有无数棵凤凰树,凤凰树旁有穿着干净校服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没有压住的草稿纸,像一张折叠好的纸飞机,被秋风吹得往前飘去,落在了沈未的脚边。

    他早已写完试卷,看到试卷,弯腰捡起,看到了纸上醒目的三个一模一样的单词。

    Picril,Picril,Picril。

    他的英语词汇量很大,却不认识这个单词,不禁蹙起了眉头。

    看了会儿,沈未才把草稿纸放到初夏的桌上,用她的笔袋压住。

    她好像睡着了,嘴角竟然是上扬的,笑得很自然。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密,像一把小扇子。午后的阳光落在上面,仿佛洒了一层好看的金粉。

    有几根碎发落在她的脸颊上,黑发,白皮肤,形成反差。她太白了,白得像一阵烟,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

    考完英语,初夏依然跟往常一样走在人后,其他学生陆续离开考场,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生走到沈未座位旁,搂住他的脖子:“未哥,你之前不都是第一个离开考场的,这几场考试怎么回事,遇到难题了?”

    “怕走得太早,给你压力。”沈未一把扯开他的手。

    “你还怕给我压力?”男生嗤笑,“你给我们的压力还少吗?年级第一,你哪天可以不给我们制造‘生存危机’?”

    “放心,以后我不会给你压力。”沈未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只会给你学习的动力。”

    男生配合道:“行啊,那我先谢谢您嘞——‘动力哥’。”说完还故意抱拳做了个夸张的拱手礼,“下次考试要是被你卷到崩溃,我就上你家门口拉横幅——‘感谢沈同学倾情鞭策’!”

    初夏被他们的对话逗得微微勾了勾嘴角。

    她发现,沈未每场考试都写得快,他不提前交卷反而给她压力,他好像都不用检查卷子,做完了总是趴在桌上。

    回了教室,到晚饭时间,林朝朝喊初夏、齐斯暮一起去食堂,初夏找了个理由说等会儿再去。

    “初夏,你怎么不跟我们统一阵线了?”林朝朝昨天和今天中午都喊初夏一起去食堂,结果都被她拒绝了。

    “没有啦,你帮我留个位置,我到食堂去找你们。”初夏并不想让他们发现点什么端倪,她那双被折磨的腿,走起路来可一点都不争气。

    “随便你。”林朝朝面露不悦,拉着齐斯暮先走了。

    等教室里的同学都离开了,初夏才起身走出教室。最后走有个很大的好处,没有拥挤的人群,不用被其他同学推来搡去。

    她慢悠悠地走了一层的楼梯,来到过道上,被人叫住:“初夏。”

    低沉的声音落在寂静的过道里,响起轻微的回音,仿佛从山谷间传来,那么不真切。

    初夏回头,看到沈未正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兜,一副懒散不羁的模样。

    难得听到他在学校里叫她的名字,他们的关系,在学校里,他们像陌生人,考场借笔,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叫她一声“同学”。

    在校外,他送她《我与地坛》,在巷子里拉着她远离那些追逐而来的人,在漆黑的衣柜里轻轻地捂住她的嘴,给她画简笔画小人,告诉她什么是喜怒哀乐,连续七天送她回家,每天都送她一罐椰汁,还告诉她,什么才是活着的意义。

    他们好像很亲近,但又好像很疏离。

    像两棵要靠近却永远靠近不了的树。

    沈未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在光里,仿若神明。

    她听到神明问她:“P-i-c-r-i-l什么意思?”

    神明念出来的每个英文单词,像一块巨石,在初夏的心里砸出阵阵涟漪。

    她的脊背僵着,双手都无处安放,不自在地放在身前,紧紧地绞着。

    他怎么知道这个单词?难道他看到自己草稿纸上写的?

    初夏忽然慌了神,她要怎么回答?

    心虚让她格外紧张,心猛烈跳动。

    思虑片刻,她垂着眸,佯装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单词她写了无数遍。

    而跟这个单词画等号的,只能是沈未。

    P-i-c-r-i-l,她一次偶然看见,不是什么英语单词,而是由几个字母组成的缩写。

    组合起来的意思是:我偏爱他且热爱他,没有例外。【注】

    *

    期中考试的成绩是在一周后出来的,名次表被班长贴在了前面黑板上,着急看分数的,如刚从笼中出来的鸟,快奔飞去了黑板前。

    飞过去的鸟中,也有林朝朝、齐斯暮。

    “看到了吗?”林朝朝攀着齐斯暮的肩膀,踮脚去看,“我第几名?”

    “二十八。”齐斯暮说。

    “啊啊啊!”林朝朝不顾任何女生形象,发出了鹅叫,“你没看错吧。”

    “你自己来看啊。”齐斯暮往后退了点,推林朝朝进去看。

    林朝朝看到二十八名果然是自己,简直要喜极而泣,回到座位,搂着初夏亲了一口又一口。

    初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她如此猛烈的热情吓到:“朝朝,你为什么亲我?”

    她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身体往后一移,避免林朝朝再进行亲密进攻。

    “夏夏,谢谢你。”林朝朝笑得眼睛眯起,“多亏了你给我专门定制的数学错题集,我的名次才提升了五名。”

    “不用谢。”初夏发现林朝朝并不会打扰她学习,有什么不会的会问齐斯暮、陆序。她希望能帮林朝朝,在考前半个月偷偷地将她的数学错题抄下来,整理了一份错题集给她。

    这次林朝朝的数学有了大幅的提高,那本错题集功不可没。

    “初夏,知道你第几名吗?”林朝朝问。

    “不知道。”初夏知道自己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陆序,上次月考,他俩的总分相差五分。这次的语文作文,她很没底。

    “恭喜你啊,夏夏,你还是第一名。”林朝朝喜笑颜开,抱了抱初夏,“我真是捡到宝了,我的夏夏宝宝。”

    “你们就没人关注我考了第几名吗?”齐斯暮见两人充分展示同桌情,委屈巴巴地看她们。

    林朝朝松开初夏,转头看齐斯暮:“也要恭喜你啊,齐斯暮同学,考了三十名。”

    齐斯暮的班级排名升了六名,高兴得恨不得昭告天下,当晚跑到沈未家,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一边跟沈未炫耀他的光辉“事迹”:“未哥,我考了三十名,三十名呢!”

    “什么时候考第一了,再来告诉我。”沈未躺在沙发上,懒懒地回应他。

    “第一的宝座,怎么能跟你抢呢。兄弟妻不可欺,兄弟名不可夺啊!”齐斯暮往嘴里扔了一片薯片,侧头看沈未,发现他手里正捣鼓着什么,“未哥,你做什么呢?”

    沈未没回答,做得很认真。

    齐斯暮凑过去,惊得几乎要弹出去几米远:“我去,未哥,你做手工的头绳?送谁啊?”

    “捡到的。”沈未按好了最后的胶水,大功告成。

    “捡到的?”齐斯暮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我可没见你捡过什么东西还这么宝贝的,你不会是想把这个给嘉奕吧。”

    “不可以吗?”沈未给他展示头绳,“是不是挺好看?”

    “是不错,不过,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齐斯暮看着蓝色头绳、蓝色鲸鱼装饰,刚想要拿过来仔细观摩,却被沈未握在掌心。

    沈未站了起来,适时转移话题:“你吃完记得把茶几上的袋子都收走。”

    “知道啦。”齐斯暮拿出一片薯片给沈未,“张嘴,第一名。”

    “你多吃点,补补脑子。”

    “沈未,你说什么,过来再给我说一遍。”齐斯暮想把薯片甩他一身。

    沈未去了房间,把头绳放在了置物柜的抽屉里。

    他没有跟齐斯暮说实话,这头绳不是给沈嘉奕的,是期中考试考最后一门时,他在考场捡到的,是初夏的。

    当时他捡到本来想给初夏,但见她走了便留了下来,鬼使神差地还去发饰店找了一根跟她那根颜色一样、粗细差不多的皮筋,把鲸鱼装饰粘了上去,跟原来的差不多了。

    沈未睡前照例刷了刷“Alice”的视频,刚更新了,视频素材里有夕照一中那条通往教学楼那条很长的路,有夕照一中的夕阳,有开在两侧过道两侧的凤凰花,还有屋顶上空的湛蓝天空。

    只是拍摄小小的一隅,把每个地方都拍得像流动的山河。

    有字幕,有配音,声音格外治愈。

    走在这一条长长的路上

    仿佛小鸟跳过一根又一根的枝头

    十五六度的气温

    照进十七八岁的青春

    唤醒了一路的凤凰花

    叫醒了傍晚沉睡的夕阳

    生命里有潮汐,也有盛大的新绿

    逐浪的冰川也可以消融

    耳边的轰鸣

    是蝴蝶振翅飞过的声音

    生命从来不踟蹰

    踟蹰的永远是步入荆棘的亡灵

    远山静默不语

    承载着一季又一季的长青

    青春未完待续

    我在云卷云舒里赶赴黎明

    视频里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温暖的、美好的,透着光,洒着金的。

    文字跟画面也很配,但这次的文字里,却多了一丝阴影,隐秘的,不易察觉的。

    温柔甜糯的声音缓缓叙述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沈未习惯了每天听着她的声音入眠。

    她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如同缓缓流淌的河流,从他的耳际,一路流过他的每一寸肌肤,再流经他的心脏,在他的心脏里安家。

    那颗年久失修的破洞,好像不再漏风。

    而他,也不再是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个人在陪着他。

    他照例留言,继而听着她的声音入眠。

    *

    初夏把期中考试的数学错题做完后,开始剪辑视频、写文案。

    文案写了好几遍都不满意,写得太伤春悲秋了,像是不谙世事的女生对人生发出的抗议。

    她像是无根的浮萍,飘荡在无垠的海面,始终找不到扎根之处。

    她在青春里困顿、迷茫、挣扎,想走出无数个黑夜里无声的呐喊和尖叫,却只是一场徒劳。

    学习上,她努力了,可以从小径走上大道,但生活上,她努力了,也只能一直是渺小的蝼蚁。

    她的人生不值一提,也没有赞礼。

    她快要走失在十八岁的脉搏里。

    这世界好大,哪里才能安放她这具小小的身体?

    把那些痛苦的隐喻删删改改,成了最后的文字,配音,剪辑好发了出去。

    第一个评论的仍是“白日梦想家”。

    「远山去得了春日,蝴蝶能吻到玫瑰,我们的十八岁,不做任何人的亡灵。

    万里长空,猎旗飘飘,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供奉自由。

    Alice,日子不会消亡,你要快乐!」

    她看着这条评论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像过了几个世纪。

    看到眼睛模糊,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氤氲了“你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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