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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苏梨看了一眼天穹, 夜雾幽冥。

    虽然山中还有些雨后的潮湿,但月色朦胧,云絮散开, 积不起云雨,应该不会下雨。

    既如此, 苏梨不担心崔珏会淋湿,便也不再管他的去向。

    灶房点着一盏低廉的菜籽油灯。

    一豆橙光微弱, 灯线燃起袅袅黑烟, 很是熏人。

    苏梨知道菜油灯伤眼睛, 她不想林隐多待灶房,便上前帮他洗净碗筷, 早些熄火阖门, 回房睡觉。

    临睡前,苏梨给林隐拿了个塞满决明子、菊花的安神药枕。

    林隐抱住枕头,心里温暖。

    苏梨一直都记得他夜里不好安睡、容易梦魇的老毛病, 这是在着意关心他。

    林隐和苏梨道了夜安,见她要走, 又拉住人, 压低声音道:“阿姐……”

    “嗯?”苏梨回头,笑着看他。

    林隐皱了下眉宇, 不知该怎么劝:“阿姐没见过崔珏在战场上的凶狠, 不知他的为人有多暴烈悍勇。这厮待人处事,绝无手下留情的时刻,凡是政敌, 不论残兵老将,逐一赶尽杀绝,不留后患……阿姐, 你若与他周旋,一定要多加小心。”

    三年前tຊ的林隐,也不过是西北大族前锋小将,他难得旁观过几场崔珏指导的攻城战役。

    崔珏此人最擅布阵谋划,不过借助地利天时,便让西北大族大败而归。

    抛开私人成见,林隐承认崔珏在军事上,的确多谋善断,半点不输戎马倥偬多年的老将。

    连林隐都有些心悦诚服。

    方才灶房那场对峙,倘若崔珏当真对林隐存有杀心,他不必受刀剑的束缚,只需信手抄来一枝花叶,便能折枝为剑,对林隐痛下杀手。

    林隐方才只是唇枪舌剑一番,他没有和崔珏大打出手,除了观望苏梨的态度以外,也有一点微乎其微的私心。

    他心知,崔珏自登基以后,推恩科举,允许寒门子弟投牒自进,提拔平民入仕为官,又削弱郡望门阀“占田荫客、世袭罔替”的士族优待,试图扶持庶族,以此展开新的朝政局面,与百年大族分庭抗礼。

    且不说崔珏此举,存有多少巩固皇权的私心。

    是不是想阻止那些门阀大族养兵蓄锐,以免来日威胁皇权?

    单凭崔珏身为世家高门第一人,却在上位之后,胆敢自省己身,重塑政权格局,甚至愿意放权给底层,让寒门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便已足够令人钦佩。

    即便林隐百般不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崔珏是个体恤百姓的好皇帝。

    可崔珏的聪慧多智,也代表了苏梨以身饲虎之举,有多么不明智……林隐觉得苏梨玩不过崔珏,她和他在一起,早晚会受伤。

    苏梨点头:“我知道的,阿隐不必担心。”

    说完,她不知想到什么,轻翘了下唇角。

    “况且我觉得,这只恶虎……已经杀不死我了。”-

    夜已深沉,苏梨在屋里挂好的帘布后头,沐浴更衣。

    她备好明日洗漱要用的温水,又卸下易容的装束,撩帘打算入睡。

    帘子刚扯开,灯光漏进一尺,溅上一地黄澄澄的碎光。

    苏梨打了个哈欠,眼眶含泪,雾气迷离。

    她偏头望向床榻,猝不及防看到一袭高大黑影,吓得险些惊叫出声。

    “大公子?”苏梨的指骨紧攥手中巾帕,靠近一步,唤了声。

    黑影缓缓挪动,幽暗的灯光,照出崔珏那张如刀斧雕琢的冷峻脸庞。

    “嗯。”

    男人低低应了下,他倚在床头,整个人浸在阴翳里。

    苏梨打量他一眼,意识到崔珏的乌发松散,有些黑鸦鸦的,发尾冷锐如针,泛起油润黑光,像是泡过清水了。

    他的外衣也褪去了,雪色中衣被水濡湿了不少,紧附于劲瘦结实的腹肌之上,隐隐透出柔润光泽。

    不消说,崔珏定是在山中找到一处寒潭,早已入水沐浴过了。

    苏梨把帕子挂到洗脸木架上,惊讶问:“大公子没有回坞堡吗?”

    崔珏轻轻拧了下眉,冷声答:“今日山中落雨,山径泥泞……我贸然出山,恐怕会连累赤霞,万一它行差踏错半步,不慎折损了马蹄足骨,便永远不能直立行走。”

    到时候,战马无用,几乎只能郁郁等死,回天乏术。

    苏梨听得心中戚戚,不敢想象赤霞受伤的画面。

    苏梨喜欢赤霞马兄,自然不想赤霞出事,便也不再逼着崔珏深夜出山。

    她只是怔忪了一会儿,问:“方才我没有看到大公子骑马入院……那赤霞马兄呢?”

    崔珏:“村中的荒屋设有马厩,我命赤霞去荒屋休息,待明日寅时,它自会前来村口迎我。”

    梅花村有几间空屋,均被崔珏的人手置放了草料与水槽,赤霞胆大且聪慧,能听懂人言。

    从前被困高墙里,成日要在马厩待着,赤霞苦闷得很。

    如今被崔珏带到山中游玩,赤霞高兴得扬鬃扬蹄。

    山林地广人稀,大半夜它爱往哪儿跑往哪儿跑,只要早晨听到崔珏的呼哨声,或是到了要进城的时辰再赶回村口就好。

    赤霞难得变成一回野马,不知有多欢喜,一到村口便放下崔珏,撒欢儿跑远了。

    苏梨不知内情,还在心中怜惜赤霞:战马一旦开智,就要物尽其用,被主人家差遣来差遣去,还真辛苦啊。

    苏梨想到赤霞在山里风餐露宿,偏偏马匹的价格昂贵,又是这等红鬃宝马,胡嫂、杨大郎一看便知崔珏家财万贯了。

    苏梨不好将赤霞牵到家里来,只能犹豫着问:“可是,山中天气寒凉,赤霞在外风餐露宿,会不会受冻?而且明日一早,赤霞便要过来迎接大公子,会不会累到它?况且大公子每日早起上朝也很辛苦,既如此,不如夜里早点回去?以免耽搁朝政……”

    崔珏瞥一眼苏梨,见她脸上满是对赤霞实心实意的担忧,不免心情郁闷。

    她忧心一匹战马在外受冻,却对崔珏深夜泡山中寒潭的事只字不提……

    苏梨只知赤霞要每日寅时赶回柳州内城,却忘了他也是夜夜寅时起身,策马回宫。

    竟有一日,崔珏会连一匹马都及不上,当真郁闷。

    崔珏眼风凉飕飕的,凝视旁人时,如一把把刮骨钢刀,剜得苏梨通体不适。

    他拉住苏梨的手,猛地将她拉近。

    男人的筋骨沉练的虎口掐住她的细腕,轻拢慢捻,说话的语气十足危险。

    “苏梨,你很想我趁夜离开?因林隐在此,我便显得太过碍眼了是吗?”

    崔珏的声音幽怨,妒恨的意味浓重,他半点不藏,便是苏梨也能听出那点咬牙切齿的恨意。

    苏梨看到那几根扣在自己雪肤上的长指,迟疑了一会儿,说:“大公子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大公子可能吃不惯乡下饭食,平白受了委屈……我看你今晚除了豆腐白菜,别的荤肉都没吃多少,也不知你半夜会不会饿。”

    闻言,崔珏的气息放缓,他的长睫轻颤,目光灼灼,低喃一句:“你……竟知我吃了多少?”

    苏梨轻轻一笑,杏眸如流月华,晃动人眼。

    她不再挣开崔珏的束缚,反倒是往他膝上伏去。

    苏梨倚坐床边,离崔珏愈发的近。

    她对他说:“自然。大公子和阿隐都是我相熟的人,我当然会私下关注你们的用膳如何,也好时刻关照一番。”

    苏梨此言,虽将崔珏与林隐相提并论,令人不快。

    但苏梨待崔珏并非无动于衷,她也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闻言,崔珏今日心中横生出的那些愤懑、不平、隐秘的妒心,被苏梨轻飘飘的几句甜言蜜语,尽数压抚下来,连半点涟漪都不留。

    崔珏难得安静,他松开挟持苏梨的手,纵她靠近。

    苏梨静静凝视崔珏。

    她看他如生辉美玉一般明艳的眉眼,温润的视线在他脸上流连。

    苏梨小声道:“崔珏,你不要动林隐,好吗?”

    崔珏本以为苏梨此时的柔顺,是因她待他有情,可她蓄意示弱,竟也是为了保护林隐!

    崔珏心中戾气又起,不禁嗤笑一声,一双寒意料峭的凤眸冷凝住她:“你在袒护外男?”

    苏梨任他神色不善地打量,她不再惧得战栗,抑或颤抖,接着步步后退。

    苏梨反倒迎难而上,轻捏住崔珏严寒如霜的手,女孩温热的掌心,意味不明地覆在他的薄皮手背,来回摩挲。

    “崔珏,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崔珏紧抿薄唇,朱色的唇缝被他抿出一道浅淡的青白色。他的不悦,显而易见。

    但苏梨没有半句辩解,仍在静候他的下文。

    如此油盐不进,当真令人恼火。

    崔珏闭目忍了忍,他到底没有拂开她的手,只沉声回答:“苏梨,我也救过你。”

    “是啊。”苏梨莫名地一笑,似乎是自己都觉得荒诞,“所以,我也记得大公子的好。”

    女孩的声音极低极轻,挟带着若有似无的一声困惑喟叹。

    极其轻微的一声叹息,却足以在崔珏波澜不惊的心池,掀起惊涛骇浪。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又急于抓住什么。

    男人侧头看来,健硕有力的臂骨横在苏梨的腰腹,带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眨眼间,苏梨整个人被拥进崔珏的怀中。

    她坐在他硬邦邦的膝骨,动弹不得。

    女孩不盈一握的纤腰,被男人揽臂一折,紧紧锢在崔珏滚沸的胸膛前,连挣都不能挣开。

    崔珏泛凉的长指,自苏梨尖尖的下颌,一路碾着她的软肉,滑进敞开的衣襟,裹挟住丰腴雪壑……

    苏梨被烫了一瞬,只觉耳廓酥麻,尽是崔珏呼出的灼息。

    苏梨渐渐被他烧得沸腾,她的颈子被崔珏拢覆,她感受到崔珏的齿力惊人。

    崔珏从后咬在她苍白脆弱的颈窝,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力道强劲而凶悍,不容她避开分毫。

    苏梨嗅到tຊ温雅的草木香气,她的鼻翼泌出细细热汗。

    苏梨双腿发软,脚背骨节微绷。

    脊背不受控制地撩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意。

    随即,她听到崔珏隆隆如熔岩喷薄的心跳。

    听得他微粗的喘.息,甚至是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撕扯声。

    苏梨那件单薄的衣裙,终是碎在了崔珏的手里。

    零星衣布沾上黏腻的汗水,隐隐有深色浮起。

    那点残余的粗布,就此挂在苏梨可怜兮兮的清瘦脚踝,随着夜风微微颤动。

    苏梨没有与崔珏面对面。

    她仍是被他拥在怀里,跨.坐在他的腿骨。

    苏梨被他紧紧禁锢于怀,任由那股浓烈的兰草馨香,漫上口鼻。

    在她被崔珏掰过下巴,吻得迷迷瞪瞪的时刻。

    苏梨终是被一块硬石硌住。

    随后,烧至滚沸的石块腾挪……

    苏梨竭力接受,腰上发酸。

    她的眼眶生潮,蓄泪,轻轻抽着气儿。

    在崔珏要退不退,踌躇行事的时刻,他与苏梨咬着耳廓,低声蛊惑:“我今日没有服药,若你不允,我不在内……”

    苏梨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她竟主动偏头,吮咬了下崔珏的舌尖。

    女孩憋着眼泪,小声道:“大公子随意便是,我……没事。”

    此话撩得人心痒难耐,简直就是一道催命符。

    寥寥数字,却疑似往崔珏的腹腔,猛倾一碗催.情的汤药。

    一时间,崔珏的脑中嗡然,理智轰然崩塌。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血气上涌,血脉偾张,宽大手掌强势地掐住苏梨的玉腰。

    男人失了分寸,他虚虚地托举着苏梨,手臂青筋暴起,将她雄劲地按到怀中。

    崔珏的墨瞳暗沉,他隐忍不发,克制着呼吸,细致亲吻苏梨凝脂一般白皙的后颈。

    他抵着她。

    任苏梨软若无骨地依附他。

    苏梨浑身汗湿,连膝盖都在发抖。

    她有点后悔方才自己一时松口,竟允崔珏肆意鞭挞。

    待崔珏事毕,苏梨已经倚在崔珏宽阔的肩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苏梨昏昏欲睡,她任他用深如刀拓的鼻骨,轻轻厮磨她的颊侧。

    崔珏仍是没有出来,他抱着她痴缠,又在她锁骨落吻。

    苏梨迷迷糊糊,只能感受到颈上传来若有似无的刺痛,她推开崔珏,低喃的语气里带了一点乖张气性儿。

    “不要留印……”

    崔珏动作一顿,气息渐渐森冷:“你是怕林隐看到?”

    苏梨觉得他不可理喻,胆大妄为地瞪住崔珏:“天热了,为了遮吻痕还得穿立领的衣裙,烤饼很热!”

    “嗯。”

    闻言,崔珏那点恨意消弭无踪,他放轻了力气,故意碾.磨着苏梨,“你若生气,可以咬回来。”

    苏梨自是不甘示弱,恶意下嘴。

    她舔.含崔珏骨相棱棱的喉结,故意或轻或重地使劲儿,留下一圈圈浅红色的牙印。

    崔珏曾在沙场历练,南征北战,什么样的刀光剑影都见识过。

    苏梨留下来的咬痕细小,不痛不痒,根本惊扰不到他。

    他感受着苏梨紧贴喉骨的灵巧舌尖,任她与他勾缠。

    崔珏喉头微滚,反倒涌出另一种难耐的情.潮。

    崔珏鲜少有这般餍足的时刻,他得偿所愿,竟有种想将此刻永远留下的冲动。

    静默一瞬,崔珏抚着苏梨的脸,与她深吻。

    待苏梨又要软成一汪水的时候,崔珏与苏梨额头相抵,那双淡漠凤眸,平添上几许浓烈的柔情。

    崔珏咽下女孩哺来的馨甜,嗓音低哑,问她:“苏梨,若我不拘着你入宫,亦不对你多加管束……你嫁我为妻,可好?”

    本该柔情蜜意的情景,却因崔珏得寸进尺的一句话,瞬间凝住。

    气氛冰冷,如同结霜。

    苏梨的气息不稳,她刚从此前堪称压榨的云雨中回神。

    苏梨久久无言,她缓和了呼吸以后,倏忽仰头望向崔珏,“大公子……”

    “嗯?”崔珏的掌腹盖在女孩汗湿了的鬓边,温柔抚摸,试图令她松口。

    崔珏不动声色观察苏梨。

    直到苏梨的浓睫轻颤,如同一只折翅蝴蝶,细细发抖,“大公子,你记得此前死在你手上的张彻吗?”

    苏梨虽没有亲眼所见这一惨状,但她不傻,当然知道,张彻尸首分离,定是死在崔珏手上。

    “何意?”崔珏指骨一僵,狭长凤眼微阖。

    他不舍得破坏今夜的美好,即便听出苏梨不善的言论,仍是伸手,轻轻撩开女孩额前汗湿了的乌发,凝视她水光莹润的杏眼。

    苏梨想了想,道:“那日,张彻来我家中堵门,将我‘极难有孕’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他恶事做尽,还逼死其他无辜女子,大公子惩恶扬善,实在杀得好。”

    崔珏得人夸赞,却没有半分喜色。

    他抿唇不语,静候苏梨下文。

    苏梨感受到崔珏的呼吸放慢,他比她还要小心谨慎,不免失笑,“只是,他到底愚钝,便是查我病症,也不够彻底……”

    崔珏的凤眸骤缩,脸上几不可察的笑意,终是消散无踪。

    苏梨直视崔珏那双漂亮到不似凡人的眼睛,她轻轻翘起嘴角,对崔珏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其实,他还少说了半句。三年前,我在平遥城遇袭,策马奔逃。敌军来势汹汹,以箭网屠城。我到底是柔弱女流,跑得不够快。就此,我的腰腹中箭,摔在雪中。只可惜,我失血过多,宫胞受寒……单是保下一条性命,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的暗示足够明显,崔珏聪慧,定然一点既透。

    果然,崔珏默然无言,竟哑了声息。

    苏梨明白的,崔家子嗣单薄,大房唯有崔珏这一嫡子。

    他身为吴国君主,定要有女子为他开枝散叶,延绵皇嗣。

    崔珏爱重孩子,他不可能容忍自己膝下无子。

    “崔珏,我不单单是子嗣艰难,极难受孕……”

    而在苏梨近乎怜悯的微笑之中,崔珏也明白了一事。

    他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骤然寒彻,连手指都变得僵硬。

    在这一刻,崔珏终于懂了。

    为何那一日,苏梨在皇帐中没有挣扎,任他拥她入怀,将精.元悉数留下……

    并非苏梨松口,愿意接纳他。

    并非苏梨爱重他,允他行事。

    她不过是知道二人之间没有结果,她不过是无所畏惧。

    果然,苏梨朝他微微一笑,近乎残忍地道:“崔珏,你不该执着于我。我此生……都不会再有子嗣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苏梨自是知道, 她对崔珏、对世家豪族、对苏家与小崔家的报复,在今日终于达成。

    在崔珏深爱上苏梨的时刻,她便将那把尖刀, 义无反顾地剜向崔珏的心口,用锐利的话语将他撕扯开, 还了他这样一份鲜血淋漓的大礼。

    所有恩怨情仇,在此刻烟消云散。

    苏梨跪在崔珏怀中, 她与他亲昵地抵着额头, 湿濡的汗液交汇, 她的四肢百骸都染满了崔珏留下的浅淡兰草香。

    苏梨捧着崔珏的脸,她居高临下, 泠泠凝视崔珏那双几欲破碎的湛黑凤眸, 试图从他的反应里,得到一丝一缕的快慰。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梨不觉得高兴, 也没有难过,她只是有点疲惫……甚至有点想笑。

    苏梨故作无谓地轻扯了一下唇角, 她忽觉眼前发黑, 脊背发软,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 摇摇晃晃跌向崔珏。

    崔珏如梦初醒, 伸手将虚弱的女孩抱稳。

    “乡野庸医之言,何须上心……”崔珏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厉,他紧咬后槽牙寒声说出这话, 胸腔中又似有星火复燃,气息渐重。

    苏梨刚历经一场酣畅淋漓的房事,她本就受累, 如今又与崔珏说了一场剖心的狠话,更是心力不济,瘫倒在男人怀中。

    崔珏抱起苏梨,帮她擦身穿衣后,又取来斗篷,从头到脚裹住了瘦小脆弱的女孩。

    崔珏换好衣袍后,横抱起苏梨,就此朝院外大步流星地走去。

    许是夜里动静太大,胡嫂、杨大郎、林隐皆燃灯出门,询问情况。

    “怎么了这是?”

    “三娘病了?”

    “哎哟!快去找大夫!”

    崔珏闭嘴不答,只沉了沉呼吸,随即抬脚,猛地踹开院门,扬长而去。

    林隐见状,急忙上前拦人,没等他拉住崔珏,苏梨已然从乌压压的斗篷里露出一双漆黑杏眸。

    她朝林隐缓缓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隐听明白阿姐的暗示,缓慢地止住脚步。

    而崔珏没心情搭理旁人,他已然不管不顾,吹响了一记呼啸口哨,唤来赤霞。

    顷刻间,一匹膘肥体壮的赤红宝马,如狂风卷叶一般,从黑山深处,飞奔而tຊ来。

    崔珏单臂紧揽住怀里的苏梨,纵身上马。

    男人持缰策马,暴喝一声,朝着柳州内城,风驰电掣地疾驰而去。

    这是第一次,苏梨与崔珏共骑一匹马,在凛冽月夜下驰骋。

    夜风冷冽如刀,刮在她的脸上,痛感细微。山林的雨意随着呼吸,钻进肺腑,冻得苏梨肩背都在战栗。

    似是知道她冷,崔珏挽在苏梨后腰的宽大手掌施加了力道,将她摁得更紧。

    崔珏死死拥住身形削瘦的苏梨,他扯过斗篷,把苏梨捂得严实,一丝寒风不漏。崔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冰冷的下颌,抵在女孩发丝乌浓的头顶,温柔地磨蹭一会儿,同她道:“苏梨,莫怕。”

    苏梨闻言,微微一怔。

    她默默调转了杏眸,心道……其实她没有害怕。

    苏梨知道崔珏要带她去做什么,她顺从配合,无非是想让他死心。

    崔珏跑马的速度极快,深夜的山林从苏梨的眼底晃过,一瞬即逝。

    不过小半个时辰,崔珏竟已经跑到闭合的城门之下。

    崔珏从马鞍上挂着的荷包中取出一支信号弹,嗖一声燃向夜空。

    璀璨星火在墨蓝色的天穹炸裂,守门的崔家兵卒一见崔珏的烟火,立马大开城门,迎人入内。

    崔珏没有时间与人多说,他的神色凛然,继续持缰策马,长驱直入。

    马蹄震震如雷,踏碎一地月华,崔珏的长发狂舞,衣袂飘摇,猎猎作响。

    他抱着苏梨,直奔柳州内城的巍峨坞堡。

    待崔珏拥着苏梨下马,坞堡早已燃起灯火,整个院子亮如白昼。

    “陛下!”杨达行色匆匆赶来,他领着一众女使宦官,伏跪于地,听从崔珏号令。

    崔珏依旧搂着苏梨,没有将抱妻子一事假手他人。

    他将那些汹涌而出的火气,强行蛰伏于腹,沉声道:“来人,即刻传召御医入殿!如有延误,唯尔等是问!”

    崔珏深更半夜回到寝院,又忽然雷厉风行地传召御医,如此浩大声势,自是吓了杨达一跳。

    杨达生怕这位九五至尊有个三长两短,急忙领旨去唤御医。

    苏梨没有落地,她被崔珏抱到一处燃了炭盆、暖意融融的内殿。

    刚坐上床榻,崔珏就扯来厚重的兽皮被褥,将苏梨团成一个球,又从厚被里抓出女孩灵细的手腕,垫上软枕。

    苏梨逆来顺受,她没有反抗。

    小娘子任崔珏搓圆捏扁,简直乖得不像话。

    崔珏焦躁不安的心情,在苏梨发懵的目光中,渐渐变得冷静。

    一刻钟后,宋御医被领到了内殿,战战兢兢跪在君王面前,“臣等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崔珏没心情和老臣周旋,他挪开位置,厉声叮嘱:“伤者并非朕,而是这位娘子……她曾在三年前伤过腰腹,又在雪夜受寒,唯恐宫胞有碍,日后不利子嗣,你且帮着验验。”

    崔珏薄唇微抿,又补了一句:“务必给她好好号脉!如有疏忽之处,朕决不会轻饶!”

    帝王寒意浓重的视线,冷不丁落在宋御医身上,杀气腾腾,如有实质。

    宋御医立马想到那些朝会殿血肉横飞的画面,登时吓得两股战战,诚惶诚恐地回答:“臣等定将竭力而为,对贵人娘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宋御医帮苏梨把脉,眉心紧蹙,没一会儿便汗流浃背。

    他犹不死心,又看了一眼苏梨的舌苔,问了她近几个月的信期。

    随后,宋御医长叹一口气,对崔珏道:“臣等无能,娘子寒症侵体,多年前又险些伤及腹脏,没能及时用药调养。莫说子嗣,便是能保下一命都算福大命大,往后怕是不会再有喜信了……”

    宋御医自知眼前的小娘子不会再有子嗣,但他见崔珏这般爱重女子,不敢把话说死,以免引火烧身,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完诊断,继而跪地稽首,久久不起。

    崔珏自然知道宋御医素来有妙手回春的美誉,实乃杏林高手。

    若他下此定论,恐怕苏梨的子女缘分当真稀薄,日后也恐难得圆满。

    崔珏的神色阴沉,他压抑漫上心肺的郁气,“倘若她从今日起悉心调养,能否有些许转机?”

    宋御医长叹一口气,闭目不答话。

    崔珏见状便知……实在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崔珏通体寒彻,心脏骤凉,指骨蜷于广袖之中,拧得骨节发白。

    他冷扫宋御医一眼,阴森地道:“今日之事,给朕尽数烂到肚中!倘若有丝毫泄露,朕不会听尔等诡辩,定要你人头落地!”

    宋御医肩背一僵,忙点头应是,他猜测崔珏是想要隐瞒这位娘子不能有孕的秘事,也不知此女得君王青睐,日后会是何等锦绣的前程。

    宋御医不敢多猜,他得了退令后,急忙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内殿。

    苏梨眼见着崔珏对医官发怒,良久无言。

    但见崔珏在房中负手踱步,周身凶煞戾气满溢,几欲破体而出,她又觉得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崔珏。

    苏梨低头不语,她细细摩挲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号脉。

    她精通岐黄之术,自个儿的身体,自然是知情。

    苏梨本就没有嫁人的打算,又谈何养育一个孩子……能不能生育子嗣,她倒从不在意。

    只是这一回,苏梨破釜沉舟的一次复仇,总该让崔珏雷霆震怒,从而放弃她了?

    苏梨的手指顿住,她以为自己会感到欢喜,但心里空落落的,一点愉悦之感都没有。

    直到崔珏忽然停住步子。

    男人肩背挺秀,如松如竹,立在苏梨的床边。

    崔珏身形巍然如山,那一道清冷的目光下移,落到女孩裹在兽皮软被里的小腹。

    苏梨看到了,心想:或许崔珏是在因她不能怀子而恼怒,毕竟他想娶她为妻,帝王的妻子总不能无子吧?苏梨也不想养育旁人的孩子,她的本意是,崔珏如今知她无子,定会死心,纳妾封后,渐渐疏远她……

    可看着崔珏灼灼目光,苏梨又觉得古怪……她看不懂他。

    半晌,崔珏坐回床侧。

    男人那一袭沾染上湿冷雨水的青袍,迎向苏梨。

    下一刻,苏梨被他轻柔地按到怀里。

    苏梨猝不及防被崔珏纳入香馥馥的怀抱,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作何反应。

    她感受到崔珏幽冷的乌发披散她的后脊,暴戾的杀意在触到她的刹那消弭无踪……

    苏梨整个人都被崔珏拥到怀里,抱了个真切。

    苏梨口鼻不畅,喉头窒闷,但更多的是,是一脉脉从崔珏身上渡来的圆融暖意。

    苏梨渐渐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梨的衣裙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撩起,细微的痒意在她的小腹蔓延。

    崔珏在抚摸她那一道陈年旧疤……

    苏梨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已经无话可说。

    崔珏带来的微凉寒意,一点点平复苏梨心中的麻木。

    她在崔珏的安抚下,好似也开始变得柔软。

    崔珏仍在拥着她,以柔软指肚,感受苏梨腰间那点嶙峋的、已经生出新鲜皮肉的旧疤。

    他没有揭过苏梨的伤疤,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崔珏记起那一夜茫茫的雪,他跪在雪地里,捧着一堆焦骨。

    他记得那一块碎裂两半的仙鹤玉珏,记得溅射满地的猩红马血……

    崔珏的浓密长睫垂下,轻轻发颤。他拥着怀里不知瘦了多少的小姑娘,手掌顺着苏梨的细腰,一路抚到受冻的后颈,再从她圆润肩背往下,按到她搏动蓬勃的心口。

    崔珏一遍遍确认苏梨仍活着的事实。

    他莫名回想起分别那三年的日日夜夜……

    每次午夜梦回,崔珏从梦中惊醒,与身旁的软枕相顾无言。

    庭院外唯有翩跹梨花,凄清月光。

    枕边空空荡荡,仅剩下几样苏梨的遗物。

    崔珏屡次入梦,屡次见到苏梨。

    但每一次,他都只敢站在远处观望,没有伸手触碰。

    崔珏唯恐伸手一捞,便知那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

    幸好,如今苏梨活得真切,她就待在他的怀中。

    苏梨被崔珏抱得很紧,他不知又犯了什么癔症,力道之大,似是要将她揉进体内,再不分离。

    苏梨勒得很,她有点无可奈何。

    正当苏梨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崔珏落寞一叹。

    “崔珏?”苏梨轻声唤他。

    崔珏犹豫许久,终是问出那句即便梦里相见,他亦不敢追问的话。

    “苏梨。”

    “遇袭那一日……你是不是很疼?”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苏梨, 你疼不疼……

    不知为何,崔珏问出的这句话,犹如一支锋锐tຊ无双的箭矢, 直刺苏梨冰封已久的心口。

    尘封多年的冰壳碎裂成渣,心脏软肉里的鲜血倏忽爆开。

    苏梨遍体鳞伤, 她虽疼,身上的感受却很鲜活。

    她呆呆地凝望自己的腰腹, 明明伤口已经愈合, 可她还是隐隐作痛。

    恍惚间, 苏梨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

    苏梨又成了那只冻僵了的野雀。

    但好在,她不再感到冷。

    她渐渐回温, 浑身散开战栗, 眼眶也开始发烫。

    偌大的寝屋,没有旁人,唯有烛火颤动, 榻上一双相拥的男女。

    随后,苏梨的鼻腔泛酸, 喉头哽咽,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

    苏梨竟开始像个孩子一般哭泣。

    女孩滚烫的泪珠滑落,滴在崔珏的手背, 溢进他的衣襟, 烫到了他的胸膛。

    崔珏的胸口也仿佛被那一滴泪灼伤,咸涩痛感钻入心腔,如同凛冽刀锋刺入肺腑, 剜去血肉,疼得他眉峰紧皱。

    崔珏骁勇善战,便是持剑上战场, 也鲜少有遇刺伤重的时刻。他不知痛彻心扉是何等滋味,今日浅尝冰山一角,方知其中苦味……原来这般疼啊。

    崔珏虚虚搂着苏梨,一时之间犯难,他不知是该抱紧她,还是该松开她。

    崔珏从来喜欢苏梨在榻上落泪,可看她今日因他一句絮语而落泪,又颇为无措……他也有不会的事,他不知怎么帮苏梨止住眼泪。

    “苏梨,别哭。”崔珏抿唇,他压下喉头泛起的涩意,掀被上榻。

    崔珏将苏梨抱到怀中,又扯来软被,动作轻柔地裹缠住她,仿佛要用这些温暖柔软之物,护住这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娘子。

    “便是无子又如何?往后不论过继,或是背着人收养,我总能教养出一个志洁行芳的孩子,你不必烦忧此事。”

    “苏梨,你莫怕,日后无人能再伤你。”

    “凡是行恶之人,杀光便是,不必因他们落泪……”

    苏梨不知该如何回答崔珏,她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她只是瞪大杏眸,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地落。

    她从来待人都是笑脸相迎,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露怯。

    因她知道,哭是无用的事。

    她的命运,不会因她的胆怯,因她的悲伤,而产生丝毫变化。

    她只是许久没有哭过。

    自苏梨被接进高门世家,没有人真心实意问过她疼不疼。

    苏梨要故作坚强,她不能将这些恶事告诉祖母。

    苏梨要庇护朋友,也不能将心中烦忧同秋桂倾诉。

    她连累了太多人,她背负了太多债。

    因她不乖巧、不懂事,让家人跟着她受苦……

    苏梨只是不想再有那么多亏欠,她只是想好好活着。

    直到崔珏问她——苏梨,你疼不疼?

    疼啊,当然疼啊,怎么会不疼啊!

    苏梨的双手紧攥成拳,杏眼赤红:“我很疼、很疼、很疼……崔珏,我从未这般疼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我这么疼。”

    苏梨心中有怒意上涌,烧得她头昏脑涨。

    苏梨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七岁的时候,她被接进兰河苏家,当她的小三娘。

    苏梨战战兢兢,一心想当好这个高门贵女,如此才能保下祖母一命。

    家中的大哥二姐知道她不是苏幼荔,连话都不肯同她说,甚至嫌弃苏梨出身乡下,碰过的桌椅脏,不许她上桌吃饭。

    每到年关,苏梨便会被关在那一间昏暗的寝室里。

    因苏家亲眷太多,嫡母怕苏梨的事情败露,只能待她养大一些,容貌长开一些,再带她出去见人。

    苏梨受嫡母冷落,自然也不得家中仆从看重,屋里的炭火早已用尽,连个暖手的汤婆子都没有。

    隆冬腊月,苏梨冻得瑟瑟发抖,手上冻疮也开始发痒,酥酥麻麻地疼。

    苏梨卷着被褥坐到门边,寒风自上锁的门缝丝丝漏入。

    苏梨太矮了,看不到烟火,只能隔着高高的红木窗棂,专心聆听屋外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响动。

    各院都得到了贺岁的花钱,大哥和二姐还有嫡母给的红包。

    他们热热闹闹,欢聚一堂。

    唯独舍下苏梨。

    倒也正常,因她本来就不是苏家人,她是个冒牌货。

    可苏梨本该回自己的家,她也很想出门去看烟火,想和祖母一起围着暖灶,吃一碗酸汤饺子。

    八岁的时候,苏家二姐把周氏刚裁的一身罗云软绸扯坏了。

    绸缎昂贵,二姐怕挨母亲的骂,便将此事嫁祸给苏梨。

    二姐说,苏梨不过是乡下来的小丫头,眼皮底子太浅,明知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毛手毛脚乱碰,甚至想要偷她的头面首饰。

    周氏心疼那一匹满绣的绸缎,又不喜苏梨一个外来的丫头,故意摆小娘子的架子。

    “反了你!”她怒火攻心,竟往苏梨脸上摔去一记耳光。

    啪。

    苏梨挨了打,半张脸都是木的,耳朵也嗡嗡作响。

    她的嘴角沁血,第一次眼中生出恨意。

    苏梨的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周氏,道:“我的确家贫,可我不会偷东西!”

    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从来都是拿野果野菜、山中药材去换,或者帮人跑腿务农……她从来没有干过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但苏梨身处高门深宅,在这里,主母便是高不可攀的天。

    苏梨胆敢顶撞周氏,当然要受一番调教。

    女孩家的颜面重要,周氏怕崔家人看出来,不敢再掌掴苏梨,只能用细密的藤条皮鞭,狠狠抽打她的后脊、大腿.根。

    如此一来,便能保证苏梨吃到教训,又不至于让旁人看出端倪。

    苏梨身上没一处好地儿,她疼得要命,却不肯低头认错。

    苏梨跪在寒冷的雪地里,膝盖红肿,已经冻到麻木。

    苏梨支着颈子,肩负雪絮,不愿服输。

    她昂首挺胸,如同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尚存料峭风骨。

    周氏管教不好她,只能冷笑两声道:“你倒是个硬骨头,只可惜你祖母的骨头没那么硬……”

    苏梨一听这话,心脏顿时被人抓紧了。

    她的脸色苍白,几乎没有犹豫,咬牙膝行两步,抓着周氏的衣袖,苦苦哀求:“母亲,你不要罚我祖母……”

    “滚开!”周氏甩开她,任她遍体鳞伤倒在雪里。

    苏梨再度爬起,抓住周氏,她忍下屈辱,含住眼眶的泪,她说出许多违心的话。

    “是我……偷了二姐的首饰,是我想试那一件衣裳,是我眼皮底子浅,母亲饶我一回……”

    她开始认输,开始认命。

    十岁的时候,苏梨学会不再落泪。

    她以笑容示人,她开始私藏一点微末银钱,她开始做逃出世家高门的美梦。

    她坐在铜镜前,盯着镜子里那张初见雏形的美人脸,义无反顾地举起了簪子。

    尖锐的发簪刺进下颌皮肉,鲜血刚滴落地面,秋桂便尖叫一声,上前抱住她的手臂。

    “三娘子,你不能这样……三娘子,都会好起来的。”

    苏梨放下发簪,面无表情地敷药、止血。

    好似毁了这张脸也无用,她始终无法逃出生天。

    十二岁的时候,苏梨被迫频繁出入兰河郡小崔家。

    她要备嫁,她要讨好婆母,也要远远与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接触。

    苏梨从来没有和崔铭说过话,每次去见他,都只能站在院外请安。

    苏梨闻到了浓郁的药味,以及男人持续不断的咳嗽声。

    婆母骂她晦气,每回来家中,都会让她的儿子加重病情。

    苏梨默不作声,她的魂魄好似不在躯壳里。

    她感到悲伤,觉得难过,她的后半生,是不是就只能在这一座院子里待着?她要时刻煎药,侍奉婆母,伺候病入膏肓的夫婿……直至躺进棺材板的那一刻。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二十岁了。

    她没有被困在兰河郡,她没有当小崔家的儿媳,她不曾与祖母、秋桂失散,她活得好好的,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苏梨从那些沉疴旧梦里醒转。

    她真切知晓,自己此刻仍然活着。

    苏梨泪眼朦胧,杏眸渐渐清明,她看到圈着她的琳琅玉骨,顺着那只结实健硕的手臂,望向拥着她的男人。

    “崔珏。”

    苏梨蹙眉,她静静凝视崔珏,等他回应。

    崔珏见她止哭,似是松了一口气,他轻抚她的脸,问她何事。

    苏梨久久不答。

    她静静看他清隽秀致的脸庞,看他深拓乌邃的眉宇,看他因她的一声低唤,而浮起脉脉柔情的凤眼。

    她有一瞬恍惚,她有点难过,又有点欢喜。

    她从无涯的噩梦里逃出来了。

    她不会再被关回去了。

    苏梨大哭了一场,她身上的枷锁,好似都随着这些眼泪,悉数破碎了。

    这一次,崔珏伸手拥她,她终于不再挣扎了。

    苏梨的眼睫轻颤,低声说:“我想tຊ回去见祖母和秋桂,我想吃酸汤饺子了,我还想不被人打扰,安静地睡一会儿。”

    “好。”崔珏帮她拭去早已干涸的眼泪,许是怕苏梨沾泪入睡,又取来浸湿了的帕子,帮她细致地擦了脸。

    苏梨的外衣被褪下,她钻进满是沉香的薄被里,沉沉闭上眼睛。

    苏梨累了,她好久没有这么安心地入睡。

    她知道,守在她身旁之人,是一只杀人如麻的艳鬼。

    可艳鬼横刀向外,他护她周全,他不会杀她。

    苏梨尽可安心入睡。

    这一觉,苏梨又回到了兰河郡。

    她端坐在高墙之中,仰头看月亮。

    她规规矩矩,双手交叠于膝盖,不敢动弹分毫。

    这是困了苏梨许多年的梦魇,她逃不出去,只能如同从前的每一场梦那般,仰头望着皎洁的星月。

    她在等,等到哪一天,她死在院墙里,连梦都不做。

    没一会儿,朱门被人猛然踹开。

    门外尸横遍野,刀光剑影。

    山风拂面,挟带一阵湿冷的血气。

    尸山血海间,一名黑衣猎猎的男人,持剑玉立,雪胎梅骨,如妖邪魑魅。

    他的衣袍浸满浓烈鲜血,催人作呕。

    男人的脸颊沾血,如同蜿蜒于玉色肌理的蛛丝,诡谲妖冶。

    许是看到了苏梨,他抬起一双清冷凤眸,眼尾狭长,朝她伸出手。

    “既然无人能困住你了……要不要跟我走?”

    苏梨怔忪不语,她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明明她应该害怕,应该战栗,却不知为何,她忽然噗嗤一声笑开。

    苏梨没说好还是不好,她只是拍了拍揉乱的裙摆,伸了个懒腰。

    苏梨整理好衣裙,她目光坚毅,背对高门,义无反顾地奔向院外的孤月。

    那一座宅子,因苏梨的离开,燃起熊熊烈火。

    猩红的火光,烧在苏梨身后,火焰无情地吞噬了那一座宅院。

    朱门尽毁,如同囚雀的竹笼,一齐破碎。

    苏梨心中平静。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苏梨这一觉睡得太沉。

    从前在四合院, 天刚蒙蒙亮,苏梨就能听到灶房传来噼里啪啦的烧火声,胡嫂上隔壁家拿四根新炸出来的油馃子, 再把昨晚用老面发的馒头放锅里蒸熟。

    等圆哥儿被吵醒,会趿着鞋子, 哒哒跑来敲苏梨的门……

    今日苏梨睡在崔珏的寝殿里,无人敢打扰她, 室内静得出奇。

    苏梨既困又累, 一下子睡懵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巳时一刻。

    绚烂的阳光照进屋舍,落下一地影影绰绰的花影。

    苏梨听着屋外吵闹的鸟语, 心道是个好天儿。

    坞堡的奴仆都是建业皇城里带出来的宫女宦官, 心思纤敏,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他们隔得老远察觉屋内的动静, 忙给大太监杨达使眼色。

    没多时,寝殿大开, 端着水盆、巾栉、香炉、华衣首饰的宫女鱼贯而入, 试图伺候苏梨更衣。

    苏梨不喜旁人服侍,统统推拒了, 只允许杨达帮忙备好热水, 供她沐浴。

    昨晚崔珏抱她回到坞堡问诊看病,身上仅用清水帕子潦草擦过。

    偏偏夜里苏梨太困太累,连清洗都不曾, 直接躺下睡了。

    今日浸到浴桶里,苏梨方知,洗净了那些崔珏留下的雪浊后, 身心究竟有多舒畅。

    苏梨换了一件肚兜亵裤,外衫还是穿了自家带来的素布夏衫。

    苏梨来得匆忙,没有带易容之物,只能同杨达讨要了一顶幕离纱帽,打算回家之后,再慢慢用那些江湖巧技遮蔽容貌。

    苏梨刚打算离开坞堡,杨达便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酸汤水饺,请她品尝。

    苏梨怔了怔,望向杨达。

    杨达跪地,朝苏梨讨好一笑:“是陛下上朝前吩咐奴才备下的,您尝尝看,可有一二分荣国夫人昔日的手艺?”

    苏梨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祖母早被崔珏封为一品荣国夫人。

    只是……杨达怎会同她说起祖母?按理说,应该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吧?

    苏梨狐疑地看了杨达一眼:“大监怎的说起了荣国夫人?”

    “您是梨夫人,奴才心里明白。您放心,这等私事,奴才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外说。”杨达谄媚一笑,掐了掐指头尖儿,“都是长公主殿下给奴才漏出的一点儿蛛丝马迹……奴才这才通了窍。”

    哪有女子能生得这般肖似先皇后苏氏?

    看皇帝昨晚恨不得吃人的模样,还亲自把三娘子抱到榻上,悉心护好,杨达再蠢笨,也该明白过来,这是苏皇后活过来了!

    杨达见过崔珏鳏夫三年的阴沉日子,自然知道帝王情深,那他若是能抱上苏梨的大腿,还不得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啊?

    昨晚杨达简直要喜极而泣,先是在榻上打了一套拳,又连夜下地,对着东面殿、西面殿连磕十多个头,感念神佛庇佑,让他得了这样大的机缘。

    “公主殿下还真是爱传闲话……”苏梨无奈,但她没有怪罪崔舜瑛的意思,她已心宽释然,无惧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苏梨端来水饺,用勺子别成了两半,吹吹凉,再喂到嘴里。

    饺子皮薄馅大,煮得通透,一咬开,混了肉冻的馅料迸溅出鲜香肉汁,再搭配上熬了一夜的酥骨高汤,很是好吃。

    苏梨明白,御厨定是上了心的。

    她没有矫揉造作,一口气吃了十几个饺子,几乎吃得小腹微撑,肚皮滚圆。

    苏梨心满意足,漱口后,还喝了一盏清茶。

    直到出门,杨达还跪在地上,巴巴地望着苏梨,欲言又止。

    苏梨诧异地问:“杨大监,您有话要说?您一直跪着算怎么回事?快请起!”

    杨达忙道:“哎呦,奴才算哪条小杂鱼,敢站着和夫人讲话呐?您当真是折煞奴才了!”

    不过杨达也看出来了,苏梨是真不喜欢摆贵人的谱子,那他也不让她为难。

    杨达利落地爬起来,小心翼翼打量苏梨神色:“夫人,您就这样走了?”

    杨达不再唤她“三娘子”,又不敢喊“苏娘娘”,只能这般尊称苏梨。

    苏梨被他的话问得愣住:“不然呢?”

    杨达愁得眉头都拧起来,这时辰不对啊,崔珏还要两个时辰才下朝呢,苏梨要是走了,他家圣上回来寻不到人该怎么办?

    杨达问:“您、您不等陛下回来,一道儿用个午膳?陛下说了,再过几日,柳州的王都宫殿就修葺好了,陛下会率领文武百官,回旧都建业处理朝政,顺道将迁都的事儿正式定下来,夫人若是想念荣国夫人,也能跟着陛下回城探亲了。”

    苏梨笑道:“没事儿,我之后自会亲自同陛下打听回城事宜。今日我还有事,便不等他了。”

    苏梨想上集市里给祖母、秋桂买点见面礼,还要回家和林隐打一声招呼。

    毕竟昨晚她被崔珏带走,一夜未归,胡嫂他们定是急得焦头烂额。

    苏梨油盐不进,杨达知道留不住人,也不敢再劝。

    倒是苏梨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陛下今早用过朝食吗?”

    杨达愣住:“好似……不曾。”

    苏梨颔首,嘴角上翘:“方才的酸汤饺子,我吃着不错。劳大监给陛下送去一碗……就说是我麻烦您跑的腿,请陛下从繁忙朝政中拨冗,吃一碗饺子垫垫肚。”

    杨达听完,顿时眉开眼笑:“嗳,成勒!夫人送的饺子,陛下必然吃得满心欢喜,您就擎好吧!”

    杨达知道,崔珏宠爱苏梨,倘若他知道这碗饺子是苏梨吩咐人送来的,必定心生欣喜,还会对传话之人重重奖赏。

    这一次,苏梨要走,杨达终于不拦了。

    杨达心潮澎湃,整个人都美得飘飘欲仙。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上朝会殿复命了!-

    坞堡内宅风平浪静,殊不知朝堂上已是血雨腥风。

    朝会殿站满了乌压压的人,就连殿外的玉阶也跪满了紫金玉带的朝臣。

    除却处理文牍政务的文官,还有平日留在军所操练兵马的武将。

    众人皆屏息以待,临深履薄,一副犹如惊弓之鸟的惊恐模样。

    他们压低了官帽,肩背发抖,只敢暗下交流一番眼神,谁都不愿出一点声,免得被崔珏那道雷霆眼风锁住,招致灭顶之灾!

    大殿内伏倒一具凉透了的尸首,硕大的人头滚落,颈子上筋膜断裂,鲜血倾泻一地,连石砖缝隙里都是混沌的血肉。

    头颅睁着一双涣散无光的眼睛,似是死不瞑目……这般熟悉的容貌,分明是他们昔日僚臣裴元!

    崔珏不知何时从武臣陈恒的腰间,抽出那把凛冽长剑。

    不过扬袖一挥,冷锐的剑刃便破开裴元的皮肉,砍断他的颈骨,连皮带肉一块儿斩落在地。

    崔珏用完宝剑,还能沉着脸一抖剑上鲜血,再旁若无人地插回陈恒的剑鞘之中。tຊ

    如此肆无忌惮地猎杀朝臣,私设惨无人道的屠戮酷刑,当真是令人肝胆惧寒!

    崔珏安分了三年之久,众人皆忘了他当年执政是如何手段狠毒,狂悖疯魔,竟以为崔珏能语重心长与他们辩论,顾忌帝王贤名。

    看到那一地刺目的鲜血,臣子们纷纷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倒是崔珏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眼,冷静地道:“罪臣裴元,不但犯下贪墨专擅之罪,竟还敢挑唆地方世家尊长,与关西辜氏叛臣勾结,行谋逆叛国之事。若非朕有耳目遍布各地,想来就要被此等逆臣算计,命丧柳州了。”

    崔珏为裴元冠上“刺杀君主”的罪名,但在场的士族官吏俱是心知肚明,崔珏武艺高强,悍勇之至,又怎会被裴元算计?

    况且,裴元在此前铸下大错,却偏偏没有被崔珏革职查办,贬谪原籍。而是卖谢修明一个面子,崔珏先允裴元继续朝纲任职,又于今日将他如猪羊一般肆意诛杀剑下,堪称手法残忍,凶悍至极。

    崔珏虽罗织了裴元行刺的伪罪,但裴元勾结世家豪强,意图谋反,确有其事,并非君王蓄意构陷……

    那些被裴元说动的世家尊长,竟是当初与吴东崔氏一同结盟,御敌西北大族的联军。

    也就是说,崔珏这些年为了巩固皇权,利用新政提拔庶族寒门之举,终是引发了名门望族的不安与不满。

    加之谢氏利用文集诗词,肆无忌惮地传扬崔珏的暴戾、忘恩负义之名,明里暗里诋毁吴东崔氏的声望,终于让那些本就利益受损的豪族起了异心。

    他们蠢蠢欲动,企图将犯下众怒的崔珏拉下马,改朝换代。

    他们当初肯效忠崔珏,无非是吴东崔氏乃世家至尊,会与他们统一战线,能帮着他们蓄奴敛财,私造坞堡,延续士族荣光……

    可自打崔珏上位后,便露出了狼子野心。他处处抬举那些贱民,企图让庶族兴起,主掌君权,削弱士族……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他们如何能忍?!

    要知道,庶族无非是微末小民,是高门眼中的蝼蚁、贱奴!

    如今他们要入朝为官,要爬到世家贵族的头上来,这让吴国豪强们如何能忍?

    崔珏成了庶族走狗,他与门阀割席,忘记自个儿的骨血全是世家塑造,忘记自个儿的贵族出身,这等虚伪君主已是犯下众怒!

    崔珏罪无可恕!

    他们必须瓦解与崔家的结盟,东南地区的士族不惜与藩镇枭雄结盟,甚至奔走西北,再度游说那些曾被崔珏打得节节败退的门阀大族,私下结为军事同盟。

    士族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意欲推翻崔珏的政权!

    如此,才能保证士族永世峥嵘,世卿贵族不再衰落……

    崔珏深知那些望族的心思,可他要稳固的是君权,而非世家贤名。

    君王的权利受损,国土割据,地方频频战乱,百姓朝不保夕,衣难蔽体,食不果腹,崔珏为护吴国子民,也只能与士族相争。

    今日崔珏当庭刺杀裴元,除却告诫之意,亦有挑衅之举,他想看看,谁会当那个站在风头浪尖与崔家宣战的出头鸟。

    朝堂波云诡谲,瞬息万变。

    但好在,崔珏尚且知道收敛,不过杀了裴元一人,再无其他动作。

    如此阴晴不定的做法,倒让臣子们又疑虑重重,只敢在肚子里揣测上意。

    崔珏定下半月后回程建业郡的计划,待下一次再来柳州,便是吴国迁都之时。

    朝臣们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他们在建业郡家业无数,如今为了朝堂参政,只能舍弃故居,心中感慨万千,也有人心中不平,私下怨怼崔珏成为君王后便忘了本……

    朝会结束,崔珏政务在身,没有立刻回到坞堡。

    陈恒求见君王,被崔珏召进御书房。

    陈恒的腰上衣布还沾着裴元的鲜血,他嫌臭,不免心浮气躁,同崔珏低声禀报:“祁元谢氏、闻喜裴氏,怕是要反。”

    怎料,崔珏早已心中有数。

    男人跽坐案前,目光深寒,嗤笑:“居心叵测之人,何止他们……”

    能搞出这番阵仗,怕是背地里已有了势盛显赫的士族倚仗。

    陈恒长叹一口气,他浸渍朝堂多年,何尝看不出,这是要开战的趋势。

    就算崔家兵马强盛,可那些世家联军一旦瓦解盟约,私下结盟,兵力也不可小觑。

    怎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陈恒无不埋怨:“倘若你忍一忍,莫要推行科举新政,也不至于将他们逼得狗急跳墙……”

    崔珏微微阖目,修长白皙的指节,重重敲击桌案,他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和陈恒诉说。

    “我本以为,击退西北大族后,至少能得十年安稳。可世家人心涣散,若不能治其根本,沉疴积弊难平,贻害无穷。吴国早晚会被外族侵吞、分裂,再度陷入常年战乱……到时候,焉知陈氏与崔氏不会顺势灭亡?”

    陈恒闭嘴不语,他想到崔珏算无遗策,想到他计出万全,多年来从未有过败绩。

    陈恒不疑有他,只坚毅道:“反正、反正兄弟跟着你混,琅山陈氏早就是崔家麾下家臣,咱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嗯。”崔珏不再多说,他看了一眼桌侧那碗被杨达端上来的酸汤水饺,冷冽的墨眸难得泛起一丝的柔情。

    他轻扯了下唇角,对陈恒道:“我会让苏梨留在柳州,苏家祖母以及婢女,我也派卫知言前去接应,一并护送至此。”

    陈恒惊讶:“此次回建业,你怎么不带苏妹妹一起?万一待个三五月的,你受得了?”

    崔珏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凝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神思发散,许久无言。

    烛火幽微,火光震颤,落至崔珏深如刀裁的下颌骨,将他冷肃的面容染上一缕暖意。

    崔珏低垂下长睫,再度铺开案上公文。

    崔珏似是要赶客,却又在陈恒离开之前,阻住他。

    “若我宾天……琅山陈氏,便是倾尽全族之力,亦要替我护好苏梨。”

    闻言,陈恒猛地转身,满脸震惊。

    他似是猜到了什么内情,后脊滚过一道战栗。

    崔珏分明是想要铲除所有后顾之忧,他殊死一搏,决不给自己留下半步退路!

    “你……”陈恒许久说不出话。

    “此为君令,陈家既为臣子,务必践诺。”

    崔珏难得牵唇,目光冷寂,“陈恒,我能信之人,唯有你了。”

    陈恒唇色惨白,在此刻,他终知事态的危急。

    若非生死关头,崔珏这等心高气傲之人,怎会将心上人托付旁人?

    陈恒像是被霜打了一般,蔫头耸脑,单膝跪地,领下军令。

    “臣履诺……臣不负陛下所托,定会舍身相护,不令苏娘子受丝毫伤害。”

    “退下吧。”

    崔珏敛去眼中波澜,再度伏案务公,操劳至深夜。

    崔珏不辞辛劳,处理军务政事,一如往常那般缄默如山。

    今晚,崔珏难得没有去寻苏梨。

    因他知道……苏梨失了逃心,她不会舍下他飞远。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苏梨回到梅花村的时候, 已是傍晚。

    山中竹枝青翠,芳菲正盛,村口的苦楝树开了一串串淡紫色的花, 毛茸茸的山喜鹊栖于枝桠,对苏梨手中的甜糕探头探脑。

    苏梨大方地掰了一块糕递过去。

    见小雀吃了, 她心满意足地收拾油纸包,回了四合院。

    苏梨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 赶在圆哥儿追上她之前, 先一步遁到房中, 将脸易容回平日见客的样子。

    随即,苏梨洗了手, 又拉开房门, 把买来的糖渍乌梅塞到小孩的嘴里。

    圆哥儿腮帮子鼓鼓,仰头问苏梨:“干娘,昨晚干爹骑的是大马吗?下次能不能带圆哥儿骑大马?”

    苏梨连声道, 当然好。

    苏梨哄好了圆哥儿,又去和林隐他们寒暄一番。

    林隐本就知情崔珏的身份, 对于男人深夜发疯的事, 他倒没有太过诧异,如今见苏梨全须全尾地回来, 放下了心, 没有多问。

    倒是杨大郎和胡嫂心里古怪,但也知道苏梨和兰公子本就有旧情,如今又好到一块儿, 男未婚女未嫁,私下里共处一室,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苏梨想了想, 又三言两语含糊掩盖外出的事——昨晚她腹痛难忍,兰公子一时情急,才会策马带她入城寻医。

    几人知道兰公子家底殷实,又在衙门做事,兴许有什么柳州官衙的门路,能深更半夜进城,寻来医者。

    他们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苏梨既这样讲,他们便这样信。

    夜里吃饭,胡嫂问苏梨,要不要带崔珏的饭。

    苏梨想到崔珏看似淡漠冰冷,实则有些缠人,万一夜里用饭不带他tຊ,保不准又会心中不快。

    思来想去,苏梨还是让胡嫂多煮一些,万一崔珏回家要吃。

    许是知道崔珏曾在饭桌上摆过脸色,今晚苏梨帮忙煮菜,特意在豆腐鱼汤放吴茱萸、生姜之前,先舀了一碗清淡鲜甜的鱼汤,放置一旁,供崔珏饮用。

    但奇怪的是,一直到月上中天,崔珏都没有来。

    苏梨也不过诧异一瞬,很快便接受了这件反常的事。

    那碗鱼汤最终还是在第二天早上,被苏梨蘸着馒头,一口一口吃光了。

    十多天后,崔珏总算在夜里露面。

    苏梨见到他的第一眼,还当自己看花了眼。

    院门台阶上,男人目寒如星,长眉入鬓,一头乌润青丝虚虚半绾,一支梅枝乌木簪横于脑后,青丝倾泻,披拂于挺拔的肩背,随风摇曳。

    他穿了一身松霜绿的青袍,劲瘦的窄腰上系了一条芦穗灰底的细带,如今清寒月光普照,竟少了许多平时凶戾阴狠的煞气,多添了几分清辉玉映的萧疏。

    胡嫂热情地为崔珏添上一副碗筷,招呼他坐下吃饭,杨大郎也急忙给他斟酒,就连林隐也忍下不快,挪开板凳,给崔珏添了座儿。

    苏梨总觉得今日的崔珏有些古怪,但她说不上来,见他站在门口久久不动,她还是上前牵了男人的手,“大公子,你用饭了吗?”

    崔珏怔忪一会儿,目光落在苏梨递来的手上:“还不曾。”

    苏梨下意识一捏崔珏的腕骨,惊觉今日男人的骨相棱棱,有些冷硬,竟是瘦了许多。

    苏梨不免抬眸,看他那张时刻都漂亮得异于常人的脸,目露疑惑:“大公子,你近日病了?”

    崔珏隐隐听出苏梨的关怀之意,他还当她并不会过问这几日的事。

    男人心中微暖,低声答:“没有生病……不过是事务繁忙。”

    苏梨一笑,颊边浮起梨涡:“那看来,今日是忙完了?”

    崔珏也扯了下唇:“嗯,忙完了。”

    苏梨领着崔珏入座,许是心中少了许多对于崔珏的怨怼。

    今晚同桌共食,她放松不少。

    苏梨知道崔珏在吃食上很是挑剔,也不食辛辣。

    因此,苏梨给他夹的菜,都是没添辣酱的。

    崔珏用饭,一举一动依旧慢条斯理,不但喝汤很安静,就连夹菜也不会让筷子磕碰到碗碟,极有世家清贵公子的风范。

    夜里,苏梨沐浴更衣,崔珏难得体贴,居然也捋袖子,帮着她烧灶提水。

    许是苏梨惊讶的目光太过明显,崔珏不免皱眉:“从前在外行军打战,难免有遇袭受困之事,我并非时刻要人服侍,若是条件艰苦,亦能起灶炊饭,生火煮水。”

    这是苏梨不知的事,仔细想想,她好像从未问过崔珏的事。

    反观她自己,之前因怨因恨,反倒和崔珏说了许多她少时的事。

    苏梨对崔珏了解不多,堪称一无所知。

    很久之前,苏梨与崔珏行了房事后,慧荣姑姑曾伺候她一场。

    那时候慧荣见她虚弱,浑身上下都是崔珏留下的青紫色的指印,怕苏梨心生怨恨,拉着苏梨说些七七八八关于崔珏小时候的事。

    慧荣姑姑说,崔珏的爹娘死得早。

    他爹战死沙场,他娘郁郁寡欢,很快便随着亡夫离世。

    崔珏是被舍下来的那个。

    或许因崔珏从小便孑然一身,才会那般渴望有一个孩子,希望世间能多出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夜里,苏梨换过入睡的小衣后,先一步钻进软绵绵的薄被中。

    山风料峭,又下过一场雨,即便是初夏,深夜还有点冷,苏梨夜里便会蜷着被子睡。

    榻上平白多出一个人,苏梨的棉被织得不长,不够两人盖,她被逼无奈,只能往崔珏所在的方向腾挪一寸。

    苏梨做贼心虚,故意挪臀,紧紧挨着崔珏肌理紧实的腿骨,以此取暖。

    崔珏察觉她的异动,几乎没有犹豫,迅速伸出手。

    男人泛凉的手臂圈过苏梨的纤腰,将她整个儿捞进怀中。

    崔珏刚刚沐浴更衣,健硕结实的胸膛还洇着一点水渍,水珠湿透了雪色中衣,将他轮廓健壮的腹肌,濡得更冷。

    苏梨被男人强硬地摁到怀里。

    女孩清瘦的脊背,被崔珏那具滚烫的身体覆着,压得严丝合缝,苏梨慢慢觉察到那点冰冷的湿意。

    苏梨亦知,崔珏有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意动。

    他试探性地抵着。

    腿.根嵌着沸石,每逢这种时刻,苏梨便会有些紧张。

    苏梨心里发怵,到底没有自投罗网,点破他。

    她只能任由崔珏一手揽腰,另一手横抱她圆润的肩头。

    崔珏从后而来,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肩窝,齿关轻咬,与她脑后那一条芙蕖红色的肚兜细带纠缠。

    男人沸热的鼻息气流,拂于苏梨的雪颈。

    到底是暖风酥骨,棉被太厚实,被窝垛子里竟也渐渐升温。

    苏梨燥出一身汗,湿泞泞的。

    连累亵裤也被汗水黏连,紧贴膝盖,传递刺刺密密的触感。

    苏梨感受到崔珏含.咬上她的耳廓。

    男人柔软的舌尖吮着、舔着她那敏.感微韧的耳骨。

    崔珏的唇舌很热,甚至有些烫。

    苏梨被吻得鼻翼生汗,那股湿润的水意,自她的耳珠,渐渐挪到雪肤丰盈的胸口。

    苏梨一边抓住崔珏探到裤带的手,一边胡乱拧着腰,试图躲开崔珏的桎梏。

    但显然,无论她怎么逃跑,都是徒劳。

    苏梨颈上的红带子终是被崔珏咬开。

    她的小腹一凉,小衣竟也不翼而飞。

    苏梨被崔珏剪住双手。

    白嫩嫩的腿弯,就此拢覆上男人强劲的腰身。

    崔珏那只筋骨沉练的宽大手掌,碾.魔苏梨腕骨内侧的软滑皮肉。

    任她指节如何蜷曲、泌汗,小声哀求,崔珏都没有松开她。

    反倒是崔珏起了火气,他肩披薄被,跪在榻上。

    如此直起腰身,施力抱起了苏梨。

    崔珏有意封住女孩丰腴的唇瓣,刻意抵着。

    探唇的瞬间,口中的津唾渗出。

    淋漓的汗水,尽数落到灰扑扑的被窝里。

    苏梨环着崔珏,她的指甲故意抓在他那挺阔的后背上,入肉几分,留下抓痕,以此泄愤。

    昏暗逼仄的室内,苏梨借着月光,看清了崔珏冷锐的下颌,锋利的凤眸。

    他的嗓音磁沉低哑,吻着苏梨的下巴细肉,故意旋摩她,令苏梨全无脾气。

    崔珏得了趣,又故意撩拨苏梨,对她低语:“既饿了十多日,那便好好吃着。此去建业,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总得让你餍足。”

    苏梨气得咬牙切齿:“我半点不馋!”

    “是吗?”崔珏故意勾她,“若想如此一夜,我也无妨。”

    苏梨听懂了崔珏的暗示,他分明是不愿撤身,擎等着苏梨来求。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苏梨一想到他要如此一夜,耳朵便有些发烧。

    实在是太过拥挤,苏梨不想进退两难。

    思来想去,女孩只能浓睫轻颤,忍着耻意,求了崔珏一回:“你不要这样……”

    崔珏到底知道苏梨不禁逗,没有再刻意钓着她。

    崔珏不过是看着冷静,实则心底满涨的私念,早已随着发紧的呼吸,摧折了他的理智。

    崔珏终是占有了苏梨。

    教她彻头彻尾,全部成了他的。

    ……

    苏梨瘫在崔珏的怀里,任他抱着自己,又轻手轻脚地帮她揉散膝上的淤痕。

    苏梨没想到,崔珏最终还是难掩兴致,竟逼她跪了这样久。

    崔珏纤长的手指,插-进苏梨乌黑的发间。

    他缓慢帮她通发,酣畅的云雨后,二人相依相偎,竟也有种难得的岁月静好之感。

    苏梨困意上涌,她连动都懒得动,只赤条条着一双玉腿,侧坐到崔珏怀里,汗湿的长发裹着巴掌大的小脸,整个人埋进崔珏的臂弯。

    苏梨困倦地闭着眼,问崔珏:“大公子,我听杨大监说了,这几日你便要启程回建业郡?”

    崔珏为她梳发的手一顿,略带薄茧的指肚轻摁在她后颈,细细碾动。

    “嗯,本想带你一起回城,但建业郡近来不算太平,还是留你在柳州静候……苏梨,你且安心,你的祖母与婢女,已在奔赴柳州的路上,你能与家人团聚。”

    闻言,苏梨的困意烟消云散,她惊讶于崔珏的贴心,又疑惑他为何忽然放手。

    苏梨素来知道崔珏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他生性多疑,便是爱重苏梨,他也不允她离开太远……虽然崔珏会善待祖母和秋桂,但苏梨的家人,应是他最后留住她的筹码,崔珏为何要自毁底牌?

    苏梨看不懂崔珏,又想起他近日的古怪。

    那样缠人的男人,不是忍着邪念,十多天没来找她,便是命人护送祖母、秋桂,与她在柳州团聚。

    难道tຊ,是崔珏要放弃她了?

    苏梨顷刻间想到方才吃到发撑的小腹……

    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的,此人留下的雨露繁多,他怎可能对她轻易松手。

    怕是死都想拉住她的足踝,一同抓进棺材里盖好盖子,方肯罢休。

    果然,崔珏微微阖目,意有所指地道:“我既予你好处,你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此话深意颇多,但很快,苏梨明白过来。

    一股热意窜上汗津津的脊椎,苏梨莫名其妙揉了下发痒的耳朵。

    她屈膝跪来,小心翼翼捧住了崔珏的脸。

    苏梨的杏眸乌亮,她悄声问:“亲一下,算好处吗?”

    崔珏倒是奸诈,他仰着颈,嶙峋喉结微动,嗓音低喑:“你且试试。”

    苏梨何尝听不出他在戏弄自己,可她别无所长,好似也只能这样道谢……

    苏梨低下头,那张曾吐出锥心恶言、虚幻蜜语、残忍诅咒的樱唇,抵上崔珏发冷的薄唇。

    甜丝丝的气息,自微抿的唇缝渡来。

    竟又让崔珏有了一丝意动。

    没等苏梨回神,她那纤细如荷枝的白颈,已被崔珏修长指骨,掌在手心。

    他尝到苏梨让渡来的唾津、温热的小舌,一时之间竟又有点失控。

    他得强行忍耐,才能压抑住那些想要摧毁苏梨的冲动。

    男人的目光极具侵略感,直直盯着苏梨。

    崔珏颈上青筋错落,微微鼓噪,脉络狰狞,就连微仰的下颌也因情迷,棱角愈发深刻。

    崔珏肆意掠夺苏梨口中气息,他想要将她拆吃入腹,但到底在她温凉的眼泪里心软,渐渐收敛了动作。

    待苏梨气喘吁吁,伏倒于崔珏的肩膀,男人终于意味不明,幽幽地问出了一声:“苏梨,你怕死吗?”

    苏梨身体一僵,几乎要被崔珏问懵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哪有人在亲了女子之后,又问她怕不怕死的?!这是床笫间能问的话吗?!

    苏梨没好气地道:“我当然怕啊!谁不怕死呢?”

    崔珏似是被她逗笑,极难得呵出一声,胸腔轻轻发震,撼人耳朵。

    苏梨不知道崔珏又发什么疯病,她背地里嘟囔,把脸挡在崔珏凌乱大敞的衣襟处,没有说话。

    崔珏似是在安抚她的情绪,一面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一面低喃:“我本想将你一起带走……又怕你觉得疼痛。”

    苏梨微微皱眉,以为他说的是一起去建业郡的意思。

    可是,她去建业郡又有什么疼的地方?难不成是舟车劳顿,山路颠簸,她坐在马车里赶路,腰和臀都会遭罪?

    苏梨胡乱猜着,没有打扰崔珏。

    崔珏低垂眼睫,又道:“你就连初次都忍不得,能哭得那样凶,又何必再遭重罪。单是你腰腹中箭,我便比你更疼,又怎肯让你多吃苦……苏梨,你要念着我的好。”

    崔珏抱她的力气逐渐变重,似是要将她嵌进怀中,融入骨血,就此合二为一。

    苏梨慢慢听出不对,她边阻止崔珏下手过重,边无奈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定将大公子的好意铭记于心,再择日抄录于册,高高供到香案上。每逢月初月中月底,我就会沐浴焚香,于祠堂背诵三遍大公子的善言语录,以此缅怀。”

    苏梨故意说这种祭奠死人的法子来膈应崔珏,怎料他听完非但不气,还悉心指点出苏梨的不足之处。

    譬如他若是享用香火,必要梅花冰片熏屋,再燃清香。

    譬如他喜静,祠堂里不要带外人进来。

    譬如他受不得寂寞,苏梨每月最好能多来几次祠堂……

    苏梨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得好似你真要死了一般,呸呸呸,这等话说不得的,免得开罪神佛,一语成谶。也是我嘴脏,方才一时不过脑,竟咒了大公子。”

    “无碍。我不信神佛……如有天惩,也是我杀业太重,与你无关。”崔珏轻吻她,直将苏梨吻得头脑发昏,五迷三道。

    苏梨恨自己色令智昏,却又无可奈何,任崔珏的虎口掰过她的下巴。

    崔珏的眼尾潮红,似有媚意,他温柔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忽扬唇。

    “苏梨。”

    “倒是有趣……竟有一日,我也怕死。”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山中日头来得早, 鸟叫声也比深宅大院吵闹。

    苏梨被阳光刺痛眼睛,迷迷糊糊醒来时,竟发觉自己还蜷在男人怀中。

    苏梨错愕地抬头, 迎向一双男人清冷的凤眸。

    崔珏怎么还在家中?!

    崔珏早已醒了,他只是拥着苏梨不动, 甚至在她睡醒后挣身的时候,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崔珏朝政繁忙, 每日苏梨醒来, 他都已经策马回宫, 今日倒奇怪,竟留了这么久。

    “大公子, 你不必参朝吗?”

    或许刚刚醒转, 崔珏的声线低哑冷寂,他道:“明日便要前往建业郡,今日休朝, 容臣工居家备车马、收拾行囊。”

    苏梨明白了,难怪他能在梅花村赖这么久。

    “那大公子今天几时回坞堡?”

    “夜里。”

    苏梨想了想, 她近日操劳太多, 身子骨也疲乏,可以暂放烤饼的事, 在家休息两天。

    况且, 她也不放心将崔珏独自一人舍在四合院里,免得他和林隐再发生什么口角冲突。

    思及至此,苏梨弯唇一笑:“那我今天也不卖饼了, 在家陪大公子一天。”

    也算是报答他护送祖母和秋桂的恩情。

    闻言,崔珏的墨眸染上一丝清和暖意,他显然十分受用, 揽着苏梨的纤腰,将下颌抵在女孩的发顶,温柔磨蹭片刻。

    许是昨晚的房事太过激.烈,苏梨累得很,又枕着崔珏的手臂睡了个回笼觉。

    这次醒来,崔珏已经不在榻上了。

    苏梨茫然地爬起身。

    门扉传来吱呀一声响动,是崔珏端了烹煮好的茶水入内。

    再一看床侧,今日要穿的襦裙褙子,早已齐整折好,放置一旁。

    苏梨伸手摸了摸衣裙,她穿上那件绣满淡紫葡萄的襦裙,再披上那件素淡姚黄底色的褙子。

    她还未洗漱,一头柔软的乌发披散双肩,像是裹在蛋壳里。

    苏梨瞧着乖乖顺顺,如同一只随时会灵巧展翅、飞入山野的黄雀。

    崔珏递去润喉的茶水,又取来通发的桃木梳子,帮苏梨绾发。

    苏梨受宠若惊,刚要拒绝,可崔珏已然把她的一头青丝,尽数拢进掌中。

    濯濯青莲的雅香渡来,糅杂着兰草清香,是崔珏衣袖间独有的草木气息。

    苏梨有一瞬恍神,很快她的发髻便被崔珏拧好了。

    极简单的绾发。

    不过是将乌发分作两绺,多的那把团成发髻,利用一支佛手提灯流苏银簪固定;另一边取桂花梳发水理顺毛躁之处,再缠上一条翠绿丝绦,细细打成一条垂至胸口的小辫。

    苏梨揽镜自照,心里满意。

    虽算不上什么复杂的发髻,可崔珏眼光好,又懂配色搭衣,今天的装扮,竟让苏梨比平时更为清丽玉润,绰约多姿。

    苏梨对外还是不想太招摇,因此她洗净脸、洁牙以后,又将脸上易容成了寻常的模样,硬生生压下七分艳色。

    苏梨和崔珏联袂走出房间,倒让林隐、胡嫂有点惊讶。

    胡嫂给两人端出热气腾腾的菜包子,又舀了两碗甜豆浆端过去。

    胡嫂:“三娘,杨大郎今天见你没起,自己赶你的牛车去内城做工了……”

    胡嫂怕苏梨还要烘饼去卖,牛车被人赶走了会耽搁事儿。

    苏梨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今天不出摊,杨大哥尽管用车便是。”

    胡嫂:“行,正巧你在家,待会儿帮我去霞光村柳婶子那儿送一筐鸡蛋?上回你炖汤的跑山鸡就是柳婶子送的,我还没回礼。”

    苏梨:“行啊,小事一桩。”

    没等苏梨接过鸡蛋,林隐已然伸手提过竹筐。

    林隐对苏梨道:“阿姐,你们玩去吧。”

    苏梨惊讶。

    “我正好没事,这等小事就交给我吧,总不能在家天天白吃白喝。”

    “那好,麻烦我们家阿隐啦!”苏梨从善如流,没有拒绝。她也怕等一下送鸡蛋的时候,崔珏非要跟来,霞光村山路难行,穷乡僻壤的小地,山径泥泞,又脏了崔珏的衣。

    倒不如趁着赤霞在,和崔珏上柳州城一趟,再给祖母和秋桂置办一点家中用的衣物与吃食。

    林隐送二人出门,分别前,他颇为古怪地看了崔珏一眼,后者神情冷肃坦荡,半点不惧他的窥视。

    林隐不免拧眉,想到今早的事。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灶房燃着火光,林隐早早起身,烧火煮水。

    没等他添完柴火,崔珏便披衣御寒,tຊ施施然迈进烟熏火燎的灶房。

    林隐见到凶神恶煞的男人,顿时心生警惕,如临大敌。

    林隐丝毫不会怯场,但他也不会引颈受戮。

    思来想去,林隐还是手持柴棍,做出防御的起手式,警惕地凝视崔珏:“有事?”

    他以为,崔珏起了杀心,想趁苏梨入睡之时,将林隐斩杀于此。

    但崔珏只淡淡看他一眼,递去一枚书着“崔”字的玉牌。

    “此为调令崔氏暗卫的密令,见令如见君。我虽已在此地设下部署,留了一支百人的死士队伍,但到底会有疏忽。如有动乱,你可按令召人,护苏梨周全。”

    林隐疑惑地接过玉牌,忍不住问:“你为何不直接告诉阿姐?”

    崔珏淡道:“何必令她烦忧。”

    他记得苏梨说过,她因那些家人的人情债受累,被囚世家樊笼多年。

    她作茧自缚,她束手就擒,她被那些亏欠与愧怍压得喘不了气,她好不容挣开枷锁。

    他总不能……让她又生愧疚。

    他总不能……再度困住她-

    林隐和崔珏没有起争执,当真令苏梨松一口气。

    林隐走了,胡嫂又带着圆哥儿上村长夫人家做手工活,家里唯有崔珏和苏梨。

    苏梨忽然俏皮一笑,对着空荡荡的山林,高喊一声:“赤霞——!”

    本就是随意试试,怎料凛冽寒风将苏梨的呼喊送远,山径尽头竟真的出现了一匹火红如云的骏马。

    宝马疾驰而来,蓬松鬃毛迎风摇曳,艳丽如火。

    赤霞的四肢马蹄撒开,马尾扫荡出一片滚滚沙石,竟是极其兴奋欢喜之态。

    苏梨成功召出赤霞,她顿时眉飞色舞,朝崔珏得意一笑:“如何呢?大公子的坐骑,居然也会胡乱认主,听我的号令。”

    崔珏轻轻扯唇,任她得色,不作回答。

    这一幕,不禁让崔珏想到多年以前,李家公主生辰宴上的事。

    那一日,崔珏为帝王大业筹谋,意欲参加马球赛,也好让君王误以为他待公主有意。

    崔珏待人漠然,也不喜干涉旁人因果。

    因此,他即便知道苏梨受人刁难,也并未上前解围。

    在崔珏眼里,苏梨人前受辱,是她没有看清世俗规则,蓄意挤入上层贵人圈子,因她德不配位,方才吃尽委屈。

    此为自作自受,何须他出手。

    可小娘子奸诈,竟不知何时贿赂了崔珏麾下宝马。

    苏梨胆大妄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召走赤霞,令崔珏于人前蒙羞。

    崔珏冷眼旁观这一幕,心生不悦。

    他本可以阻她、毁她、杀她。

    但看到小娘子俏生生的杏眼,看着她染上金色艳阳,沐浴山风之中,轻纱衣袍被风吹拂,压出窈窕身段与玲珑楚腰,崔珏不知为何,忽然缄默无言,还是给她留了一次体面。

    如今想来,他对于苏梨的纵容与偏袒,好似早已冥冥之中,深入骨髓……他待她的确不同。

    赤霞跑到苏梨面前,亲昵地蹭了蹭女孩的侧脸,又用长长的马嘴无声咀嚼苏梨的衣袖,示意她快些上马。

    “大公子,劳你受累一回,带我一起去柳州内城一趟?”

    崔珏应声:“好。”

    崔珏没有犹豫,先是动作利落地纵身上马,待坐稳后,又单手紧攥缰绳,另一手掌心摊开,朝苏梨伸来。

    苏梨凝视这只白皙如玉的大手,又循着他的手腕,望向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男人。

    崔珏骑着赤霞,肩背挺拔,磊落不羁,一如从前那般神清骨秀。

    苏梨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对他抿唇一笑。

    女孩的柳眉杏眼弯成了月牙,笑颜如花。

    拉住苏梨软若无骨的柔荑时,崔珏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有朝一日,苏梨也能对他笑得这般明媚-

    今日逛街之旅,由苏梨全权指挥。

    苏梨带着崔珏去往外城市井的西大街。

    街巷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点心铺子、酒坊、茶馆,甚至还有贩夫走卒推车挑担,在熙攘人潮中络绎穿梭。

    苏梨想款待崔珏,专门带了五两银子出门。

    虽然这点钱,在王孙贵族面前便是剔牙都不够。

    苏梨置办不起酒楼的上等席面,但带着崔珏吃些酥饼、烧肉串等等街边小食,还是绰绰有余的。

    崔珏不重口腹之欲,大多小吃都只有拧眉浅尝一口,便搁在油纸包里不动。

    苏梨暗骂他暴殄天物,转念一想,又想着崔珏从前瞧不上这些街边小食,眼下他肯纡尊降贵咬上一块,已经很给面子了。

    苏梨一边吃着烧肉串,一边腮帮子鼓鼓,问崔珏:“大公子,你的生辰是几时?”

    她从未问过崔珏的事,第一次主动出声,倒让崔珏微微怔住。

    崔珏不知作何感想,良久才道:“六月底,是盛夏。”

    苏梨挑眉,心中暗暗发笑,难怪平时火气这般旺盛,想来就是溽暑流火入了胎!

    不过如今差不离四月了,今年的生日,崔珏应该赶不回柳州。

    想到这里,苏梨拉着崔珏,领他去了一间专门卖香缨佩帏的绣品铺子。

    苏梨仔细挑选那些绣满了樱桃、翠竹、虎头的香囊,从中挑选出一只塞满了干桂花的山雀绸布锦囊,佩到崔珏腰上细带。

    苏梨两手一摊,颇为无奈地道:“大公子知我家贫,捉襟见肘,太贵的生辰礼物,我可买不起了,至多只能赠你一个绸布香囊……”

    崔珏低眸,修长手指细细摩挲香袋上的绣花,语气温和:“已是极好了。”

    他是喜欢的。

    苏梨见他神色温润,并无不喜,心里也很高兴。

    苏梨付了钱,刚要走出铺子,却见崔珏探来一根长指,竟悄无声息地勾住了她的衣袖。

    清雅幽香袭近,兰草香气丝丝缕缕,裹缠住苏梨。

    下一刻,一枚用玉锔手艺黏连好的仙鹤玉佩,再次挂到了苏梨的腰肢。

    苏梨低头,指尖触碰了一番,玉石温凉,裂缝合璧。

    这是崔珏曾经送给她的那块崔氏宗妇的掌家玉珏……他在她“死后”,去过平遥城那一片雪地,他捡回了她的遗物,还珍藏了数年之久。

    苏梨原以为,崔珏口中所言的什么“无子无妨”、“过继便是”,不过是一时哄劝她的戏言。

    可他竟真的还存有娶苏梨为妻的私心。

    他竟还存着破镜重圆的心思。

    苏梨低头,摩挲那一块玉佩。

    一旁崔珏一言不发,似在静候苏梨的反应。

    不论苏梨掷出这块玉珏,还是对崔珏怒目而视,出言无状,他都不会怪罪她……

    苏梨握了握这块玉珏,心中犹豫不决,她是拽下玉佩摔回崔珏怀里,还是任由它挂在她的身上?

    苏梨的踌躇,落到崔珏眼里。

    最终,还是他替她做好决定:“收着吧……权当我投桃报李。”

    他没有逼她。

    苏梨到底没能狠下心肠。

    她不再管这块玉珏的去向,任由它沉甸甸地、死气沉沉地垂落于自己的纤腰,仅当那一块寻常可见的压裙禁步-

    午膳,苏梨和崔珏二人在外吃了胡饼。

    吃完饼子后,苏梨先去生药铺子里买了几味专治女子妇科的药材,如鸡血藤、山楂等物,又带着崔珏上一户偏僻人家拜访。

    院子里的瞎眼阿婆远远听到脚步声,敲着竹棍,对儿媳妇道:“是三娘来了!”

    苏梨推门而入,笑着说:“阿婆真是好耳力,居然这么远就听到我的动静。”

    阿婆含笑:“老婆子不止耳力好,老婆子还听出三娘今日心情不错……”

    苏梨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的崔珏,耳朵莫名其妙发烫,她可不想让崔珏误会,只能讪笑着,悄悄和崔珏解释:“阿婆听声辨人也不是那么准的……”

    崔珏知道她在掩饰尴尬,没有戳破,只守礼地同瞎眼婆子问好。

    阿婆拉着崔珏问东问西,苏梨见他被人困住,倒也不帮崔珏解围,只把手上的药材递给余娘子,叮嘱了煎药的注意事项,又多问一嘴:“余娘子近日可还有病症?”

    余娘子私下同她道:“多亏三娘的药方子,我已经好齐全了。”

    “那就好。”苏梨松了一口气。

    余娘子自生子后,恶露淋漓不尽,柳州大夫大多都是男子,不方便问诊妇人事,因此旁人得知苏梨擅医,特意求到她面前。

    苏梨也只是根据医书开了几帖药,但见余娘子病症好转,她也颇为欣慰。

    问候了余娘子后,苏梨便打算带着崔珏离开。

    怎料苏梨出门的时候,看到崔珏正躬身,任由老迈的妇人颤颤巍巍伸手,摸上吴国帝tຊ王的眉骨……

    苏梨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她心里暗骂自己方才无状,竟把崔珏留在院中,也不知他会不会怪罪阿婆。

    苏梨刚要上去拉扯崔珏,却见阿婆松手,笑着赞道:“三娘,你夫君生得当真俊俏啊!难怪平日咱们给你举荐的那些后生,你一个都瞧不上眼。”

    苏梨的脑袋嗡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崔珏怎么成她夫君了?

    没等苏梨说出什么,崔珏已然从善如流:“内子平日行事迷糊,劳烦诸位悉心照顾了。”

    “哎呦,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小公子真是言重了!”

    为防两人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苏梨赶紧挽着崔珏的手臂,将装模作样的男人往院外拖远了。

    然而,苏梨竭力掩饰的做法,非但没有平息谣言,还让苏梨落下一个“脸皮薄易羞怯”的印象,当真是气煞她也!-

    苏梨心知,明日崔珏便要前往建业郡,那他今晚不会留宿梅花村,以免耽误启程的吉时。

    因此,今晚的晚膳,也算是饯别宴。

    时至今日,苏梨与崔珏的相处才慢慢开始变得融洽。

    苏梨上集市买菜时,还专程问了崔珏的喜好——吃不吃河鱼?吃不吃虾?喜欢吃猪口条或者猪下水吗?都不吃的话,你要吃些什么才好?山珍海味我可没有,钱不够。

    苏梨穷得坦坦荡荡,一脸无所畏惧的模样,倒引得崔珏有些发笑。

    崔珏转念问她:“家中可有弓箭?”

    苏梨想了想,点头:“有啊!杨大哥三不五时会进山打猎,给我们加餐。你是不是想要山中狩猎?我陪你一道儿去!还能叫上阿黄,它鼻子灵,能嗅野猪味儿,到时候咱俩也能跑得快些。”

    崔珏狐疑:“阿黄是谁?”

    “村口的老狗。”

    崔珏隐隐头疼,他下意识摁了下额穴:“……”

    良久,崔珏道:“我能徒手猎狼,大抵不需要猎犬助阵。”

    苏梨想到崔珏连珠射箭的悍勇,心中了然,她不吝言辞,大肆夸赞:“倒是我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大公子了!走着,我给大公子前方开道儿!”

    苏梨牵马在前,崔珏尾随其后,二人一路夜行进山。

    没等苏梨看到猎物,发号施令,崔珏早已耳力敏锐,锁定了密林中的几个蠢蠢欲动的目标。

    男人的凤眸中溢满冷酷杀心,不过抬臂挽弦,那一把农户所制的简易长弓,便如世间最为锋锐的神兵一般,在他掌中迅疾张开。

    弓弦满拉,木制箭矢挟于其中,箭镞润着凛冽星光,一派蓄势待发的架势。

    山风吹动崔珏飘逸广袖,将他身后乌发也掠得飞扬,如同流风回雪,清绝高华。

    崔珏被黑夜吞噬,融进一片阴翳里。他站在暗处,听声辨位,微微阖目。

    不过瞬息之间,一支长箭便带着一声刺耳的呼啸声,如流火一般,疾驰而去。

    林中响起凄厉的野兽嚎叫,震耳发聩。

    苏梨大喜过望:“射中了!”

    她刚要上前收缴猎物,就被崔珏一把拽到身后。

    崔珏告诫:“当心,万一猎物濒死,还能顽抗袭人……你且等等。”

    “好。”苏梨听话,她老实巴交地跟着崔珏朝前走。

    幸好崔珏的判断无误。

    之前崔珏张弓射箭,一箭穿脑,这头獐子早已死透。

    崔珏三两下拎起野兽,抛至赤霞的坐鞍上。

    鲜血喷了满地,杂草叶片上也一片猩红。

    苏梨连忙躲远,不想沾上血气。

    可赤霞却老神在在。

    想来赤霞多年帮崔珏驮物,对于这等血淋淋的尸首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它嗅到血腥味,马蹄稳健,一点不慌。

    苏梨心中赞叹,心道佩服。

    夜里,苏梨和崔珏同行回家,满载而归。

    一路上,苏梨都在想今日的战利品要如何“分赃”。

    先炖一只山鸡给崔珏补补身子……毕竟都是崔珏在出大力。

    其余的山兽,苏梨可以剥皮制个兽裘,吃不完的肉就抹盐腌成腊肉,挂在竹竿上慢慢晒干。

    就是天热了,夏季多雨,苏梨怕腌肉存不住。

    真到这种时候,还是让杨大郎上酒楼里打听打听,有没有想要收购野味的店家。

    苏梨的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

    一刻钟后,苏梨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崔珏许久,还在这里独占崔珏狩猎的功劳……她连忙想了个话题,问崔珏:“大公子,你从前生辰都是如何过的?”

    也是奇怪,苏梨此前待在吴东崔家那般久,从来没见过崔翁设宴,为嫡长孙庆生……按理说,崔珏的生辰可是大事,定会大肆筹办才是。

    崔珏静默一瞬,他的嗓音低沉喑哑:“我许久不曾庆生。”

    苏梨诧异不已,转头看他:“是因为政务繁忙吗?”

    苏梨当然知道崔珏监理国事,日理万机,恐怕连设宴布席的时间都没有。

    可崔珏沉吟片刻,还是轻轻唤了她的名字:“苏梨。”

    苏梨发懵:“怎么了?”

    “我母亲并非病故,实乃自尽。”

    苏梨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提起这事儿?”

    崔珏又沉默了。

    多年过去,崔珏很少回想从前的事,但他还是在今日回忆往昔。

    那时的崔珏,还是未成人的小儿郎。

    在他生日那天,慧荣姑姑为书房阅卷的崔珏,送来庆生的长寿面。

    送完面,慧荣阖门离去,又在屋外耳提面命,警告随侍的仆从们务必口风严实,不要在主子面前说漏嘴。

    家中扬起无数白幡、远处传来僧侣诵经超度的梵唱,崔家下人们噤若寒蝉,一副讳莫如深的战栗模样。

    崔珏又不愚钝,怎会不懂发生了何事。

    ……

    时隔数年,崔珏早已忘记此事。

    但苏梨问起,他想了想,还是风轻云淡地道:“母亲离世那日……恰好是我生辰。”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在嫡长子生辰那日, 崔家大房夫人选择自刎殉情,追随九泉之下的家主夫君。

    偏偏是在这样的日子,偏偏连多忍一日都忍不得。

    苏梨几乎能想象出, 崔珏在人后如何自问——问母亲厌他什么?恨他什么?为何独独待他如此?为何要让他日后在每个生辰里,都记起母亲赴死的苦难?

    苏梨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崔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伤痛的神情。

    他好像一贯如此,那双凤眸永远冷静淡漠, 如此不辨喜怒, 才不会在人前狼狈。

    苏梨咬紧牙关, 她用力抓住崔珏的手,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 给他带去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温暖。

    苏梨不擅长安慰人, 但她好心劝慰他:“兴许只是巧合,兴许你的娘亲只是忘了……”

    忘了她还有个孩子,忘了要爱崔珏。

    苏梨渡过来的暖意很细微, 但足够灼人。

    崔珏垂眸,望向那只贴在他腕骨, 感受他强劲脉搏的手指, 忽然有了一丝宽慰。

    他不知为何,心中激荡, 忽然凭借本能, 猛地扯住苏梨的手,将她拉到怀里。

    男人温热的胸膛靠近,紧紧地拥着苏梨。

    苏梨茫然埋进那一个香气馥郁的怀抱里, 她感受到崔珏的宽大手掌抵在后腰,沿着腰窝的骨珠一寸寸往上,继而压在她的后颈。

    崔珏的掌腹发冷, 不容置喙地抵在她脑后,指骨柔情地缠进那些摸起来毛茸茸的碎发里,与苏梨密切相贴。

    苏梨感受到崔珏渐重的呼吸,香凉的唇瓣,逐一落到她的颊侧、耳廓。

    崔珏收着坚实的臂弯,似毒蛇缠身,碾着力道,一点点将她绞进怀里。

    苏梨思忖片刻,她第一次伸手,圈向崔珏的劲瘦窄腰。

    苏梨几乎是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抚慰崔珏。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隔着轻薄的夏衫,摁在崔珏块垒分明的背肌,不大老实地游走、缓慢地摩挲,最后苏梨两手的指尖相触,就此牢牢地环住了他。

    崔珏怔住,肩背微僵。

    崔珏原本空悬、贫瘠、连暴烈的房事都无法满足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充盈。

    他餍足极了,亦有些安心。

    仿佛在这一刻,他终于得到了苏梨的回应,终于被她接纳,终于被她索求。

    崔珏放松肩膀,咬着苏梨的耳尖,与她低语。

    “苏梨……唯独你,不能忘了我。”

    在这一刻,崔珏忽然明白……比起生死,他似乎更害怕被苏梨遗忘。

    唯独她要记得,唯独她不能舍弃他。

    崔珏的声音低哑清冽,其实听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但苏梨莫名感受到崔珏的失落,她的齿间仿佛咬开一颗陈年酸梅那般,苦涩的汁水在舌根发酵、蔓延喉头,转眼便泛滥成灾。

    苏梨心尖微震,她有那么一丁点的难过,她自己也不知是在难过什么。

    苏梨想要活跃气氛,她不喜崔珏如此无措仿徨tຊ的模样。

    于是女孩俏皮地眨眼,与崔珏道:“大公子,我又不跑,你也知我在哪里,天天都能见到面,为何会忘记你?你只是去一趟建业郡,最多几个月也就回来了,到时候你政务不忙的话,就来寻我。”

    见崔珏反应不大,苏梨顿了顿,只能无奈地下了一记猛药:“若我得空,我也会去坞堡找你,偶尔陪你在坞堡过几夜,行吗?”

    这是苏梨最大的让步了,其程度不啻于她要主动钻进鸟笼里,钻回自己早已抛诸脑后的噩梦里,胆战心惊地留宿几晚。

    崔珏已经足够知足,他不会奢求更多。

    崔珏低低嗯了一声,手掌掰过苏梨的下颌,寻到她的唇,在女孩微讶的目光里,深深浅浅地落吻。

    透过迷离月色,苏梨看到崔珏的眸中燃着暗火,情愫炽烈而汹涌,几乎要将她焚毁吞没。

    苏梨的眼睫轻颤,她的纤腰被崔珏锁在怀里,贴得严丝合缝。

    崔珏贪婪地掌着苏梨,温柔地抚着她的腰腹,试图将苏梨的四肢百骸都尝尽,全部沾上自己的气息。

    崔珏落下的青发,丝丝缕缕披拂,如同夏溪流水,凉进苏梨的胸口。

    苏梨感受到崔珏的亲吻,她竭力承着他的亲昵。

    崔珏亲得极其细致,极其温柔。

    他含着、吮着苏梨的樱唇,嶙峋喉头滚动,将她口中香津唾涎,尽数咽下。

    崔珏食髓知味,他并未浅尝辄止,而是一劲儿地缠磨,许久不愿停下。

    仿佛苏梨的口中藏着蜜糖一般,肆意勾着他神魂,令他也丧失了清醒的理智。

    直到崔珏湿滑的吻,从她的下颌,游向雪颈。

    崔珏轻咬一口,苏梨吃了痛,终于回过神来。

    她的红唇微张,轻轻嘶气儿,佯装凶神恶煞瞪着崔珏:“不可留印!”

    “为何?”崔珏低头看她,那双狭长凤眸染上一抹红潮,他的薄唇微抿,唇上水光潋滟,分明是欲求不满。

    苏梨的耳朵涨红,她偏头,咬牙切齿:“就是不行!”

    崔珏隐忍下喉间沉沉的粗喘,终是意犹未尽地松开苏梨,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苏梨逃出生天,她连忙趁机拉好褙子,小心遮挡锁骨上浅淡的吻痕。

    到底是心里不平,苏梨又泄愤似的一捏崔珏手掌,惹得男人轻笑一声。

    苏梨气不打一处来。

    苍天呐,崔珏到底懂不懂……要是他们二人深山出游,她带着一身红红紫紫的齿印回去,任谁看了都以为他们在外野.合啊!

    崔珏不要脸,她还要脸呢!

    天快黑透了,林间唯有清浅的月光。

    苏梨拉着崔珏走,怕他不熟路,还要时不时回头照看一下他。

    只是回头的这一眼,让苏梨的胸口,无端端生出一瞬窒闷。

    她看到兽血沾上崔珏的衣袖,猩红的梅点如同泼墨,触目惊心。

    崔珏脏了衣袍,可他着意护腰,腰间挂着的那只山雀香囊纤尘不染,就连长长的流苏都没有碰上一星半点儿血气。

    仿佛崔珏真的很珍惜苏梨的赠物。

    他不愿弄脏那一只来之不易的香囊-

    回到四合院,苏梨想到崔珏这么多年都没过生辰,特意命他坐下休息,让杨大郎和圆哥儿招呼他。

    苏梨偷偷喊来林隐、胡嫂,让他们帮忙杀鸡,擀面,再一齐熬一锅鸡汤。

    苏梨熬汤不算内行,但有胡嫂从旁悉心指点,炖鸡汤的过程也很顺利。

    为了让鸡汤更为鲜甜,再带点微酸的口感,苏梨特地放了晒干的野蘑菇、黄花菜,用于增香。

    半个时辰后,苏梨端着那碗鸡汤面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崔珏。

    苏梨惊讶:“大公子?你怎么不坐着等我?”

    崔珏薄唇微抿,凝视她片刻,答非所问:“你下厨……如需旁人搭把手,亦可唤我。”

    苏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连皇帝都能奴役了,心里腾地窜出一种做贼心虚的愧怍。

    她摇摇头:“小事儿,哪里就需要你帮忙了?”

    崔珏怕她烫到手,伸手帮忙端碗。

    待崔珏低头,看到碗里黄澄澄的鸡汤,以及那些素白的面条,隐隐明白过来苏梨的用意。

    苏梨没好意思说,这是为崔珏弥补生日的长寿面,她只局促地催促:“快吃吧,待会儿面就坨了。”

    崔珏眸中冷色渐渐消散,他没有和苏梨客套,等面上桌后,便取了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苏梨坐在一旁盯着崔珏吃面。

    崔珏吃得很多,不单是面条,连配菜都吃完,甚至喝光了鸡汤。

    虽然崔珏很给苏梨面子,把鸡汤面吃得一干二净,但他的吃相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矜优雅。

    苏梨怕崔珏烫到,还给他倒了一杯放凉的粗茶。

    苏梨以为崔珏不知这碗鸡汤面的含义。

    但实际上,崔珏什么都懂。

    在苏梨“离世”的那三年,每逢她的生辰,崔珏都会吃上这么一碗鸡汤面。

    就像苏梨生前那般。

    崔珏明白苏梨的心意。

    ……她在为他庆生-

    用完晚膳,已是戌时。

    崔珏一直没提回柳州内城的事,苏梨便也佯装不知,免得她问一句,倒似在赶他。

    只是饭后洗漱了,清茶也吃了,苏梨看着黑漆漆的寝屋,心道:崔珏总不会是想餍足一次再离开吧?想都别想!

    苏梨轻咳一声,扯住崔珏的衣袖,问他:“大公子要不要外出消消食?”

    崔珏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本想离去,但苏梨提出要步行几圈消食,他便也欣然应下。

    苏梨拉过崔珏的手,一直往村口走。

    乡下小地方,没什么都城的那等火树星桥、花簇锦攒的好景致,但好的是,没有宵禁管制,夜里也有小孩拿着竹弹弓、木陀螺,蹲在槐树底下游玩,树下更有老人三三两两凑堆儿,摇着蒲扇纳凉。

    除了黄泥小院里亮起的一点幽微火光,四周都是静悄悄的,生人路过院墙,还会猝不及防响起两声尖利的犬吠。

    苏梨吓了一跳,险些崴了脚,还是崔珏伸手搀她,苏梨方才站稳。

    许是方才的一番动作,半点没有淑女的矜持端方,苏梨颇为尴尬,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叫得最响的那条狗就是阿黄,平时我来都不叫,许是嗅到你身上的生人味儿……”

    崔珏颔首,没有戳穿她的窘迫。

    崔珏难得这么上道儿,苏梨看他更为顺眼。

    等到村口,苏梨远远看到低头吃草的赤霞,她意识到二人必须分别,崔珏得回坞堡了。

    倒是奇怪,从前对于崔珏的来去,苏梨都没什么感触,偏偏今日她莫名有点怅然,像是送走一位交好的朋友那般,隐隐带了一点不舍。

    苏梨为人坦荡赤忱,每次和林隐他们道别,她都会好生嘱咐朋友几句话,譬如天热记得铺上竹席,天冷记得添衣,一日三餐要吃,别饿着肚子……

    但崔珏身为国君,身边有仆从伺候,她这些叮嘱的话全无用武之地,只能默默咽回肚子里。

    苏梨与崔珏相对而立。

    不知为何,二人都没有说话。

    清霜月华倾泻而下,浸透苏梨乌润的发尾,照得她那双杏眸如寒星璀璨。

    苏梨想了想,艰涩地憋出一句:“大公子,一路小心。”

    “嗯。”崔珏静静凝望她,仿佛要在心中镌刻苏梨的容貌,将此时此刻铭记于心。

    终是山风吹动了清逸广袖,缠住了苏梨的细腰。

    崔珏顺势拥住她。

    好在,苏梨虽然错愕,却也没有挣扎。

    她任他抱紧,如此无声默许他的亲近。

    崔珏靠近她的颊侧,低喃了几句。

    可风声树声渐大,苏梨没有听清……

    直到崔珏翻身上马,持缰远去,苏梨终于记起。

    崔珏在她的耳边轻声絮语。

    他说——

    “苏梨……”

    “你要记得我。”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过了半个月, 苏梨得知祖母和秋桂即将抵达柳州的消息。

    她这几天都没有外出卖饼,反倒是将崔珏空出的东屋拾掇出来,打扫干净, 再铺上干净的被褥,供祖母她们入住。

    柳州四季分明, 草木繁茂,只是山林潮气重, 气候更为湿冷。

    到了四月中旬, 山里的一蓬蓬白梅开始凋零, 香蒲倒是郁郁葱葱,长了满山。

    苏梨上集市买了一篮子槐花, 打算摊饼子吃。

    没等她煎好两个饼子, 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苏梨急忙洗净手,前去开门。

    门扉打开的霎那,她看到了久未见面的祖母和秋桂, 眼眶顷刻间红了。

    不知这三年里,祖母是怎么过的, 一双老眼瞧着比往日浑浊, 但好在精神矍铄,并无气虚体弱之相。

    秋桂则和从前一样, 只是瞧着更稳重了些, 脸上的笑容也少了一些。

    她一路搀着祖母进村,步行至此。

    待看到苏梨的第一眼,秋桂还有些怔忪。

    苏梨记起自己一直是易容示人, 家人认不出她,因此tຊ苏梨只能含泪喊出一句:“秋桂、祖母……”

    即便苏梨的容貌更改,声线也曾受烟熏变哑了一些, 但秋桂还是能认出眼前站着的女子,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娘子!

    秋桂的鼻尖酸涩,多年的不平与憾意涌上心头。秋桂百感交集,顺势握住苏梨的纤细胳膊:“娘子,你受苦了。”

    苏老夫人闻言,亦是颤巍巍伸出手,一寸寸摸着苏梨的肩膀,扣着力道捏她的手臂,试图用手掌丈量孙女身上还剩了几斤肉,如此便知苏梨这些年过得如何……

    苏老夫人蓄泪,笑着问苏梨:“梨梨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听到祖母关怀备至的声音,苏梨的喉头仿佛含了一颗酸梅,涩得她鼻尖疼痛。

    苏梨潸然泪下,她连连点头:“我很好,我过得很好……你们呢?”

    饶是秋桂再厌恶崔珏,也不得不说,这三年来,在帝王的庇护下,她们的确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秋桂泪眼婆娑:“没有受什么罪……娘子是不是被陛下找到了?”

    秋桂是个谨慎人,对外还是会尊称崔珏,免得给苏梨落下受人攻讦的话柄。

    苏梨没有回避关于崔珏的话题,她道:“是,我与大公子……也算是冰释前嫌了。”

    秋桂没有多说什么。

    她也知道,崔珏权势滔天,又是一国之君。

    苏梨只是弱质女流,和他拧着干,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自家娘子能看开,不自苦,便是最好。

    苏梨擦干眼泪,连忙招呼两人入屋:“好了,别在外头聊了,都进来说话吧!”

    说完,苏梨还帮着那位护送秋桂、苏老夫人的车夫,一齐把行李挪下车,送进东屋。

    只是,在进屋的间隙,她眼尖发现车夫身上有种出征武将才挟带的速杀之气。

    她心生警惕,问了一句:“你是行伍出身的军将?”

    听到苏梨问话,车夫立马单膝跪地,同她复命:“回梨夫人的话,末将乃羽林中郎将张耘,特奉陛下之命,护送荣国夫人一行人前来柳州。”

    苏梨心中了然,她不免神色凝重,问:“单你一个,还是还有旁人在此?”

    张耘效忠崔珏,自是听从君王军令。

    崔珏与他耳提面命,专程告诫过,往后他便是苏梨的人,要唯她马首是瞻。

    是以,张耘并未有所隐瞒,他诚实地道:“除了末将以外,院外还部署了一支由卫大人统领的百人死士。”

    苏梨听得呆住。

    她莫名感到一阵寒意窜上后脊,纷乱无章的思绪,在此刻串联成一条线,隐情呼之欲出,连苏梨的齿关都战栗。

    苏梨顾不得在人前遮掩身份,倏地肃声道:“劳烦张将军召来卫大人,我有紧要事想同他商量。”

    “是。”张耘不疑有他,他听从苏梨吩咐,以一声尖利呼啸,为卫知言通风报信。

    林隐心知事情败露,他先一步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递给了苏梨,“阿姐,此物归你。”

    苏梨接过玉牌,仔细研究玉牌上笔画锋利的姓氏,那是一个用利刃镌刻的“崔”字。

    是崔珏之物。

    苏梨的掌心冰冷,良久问他:“阿隐,你何时得到的玉牌?”

    林隐没有隐瞒:“半个月前,崔珏走的前一夜。”

    苏梨低头不语。

    她颓唐地坐到椅上,怔怔出神。

    屋外,夏雨连绵落下,雷云在天际耀武扬威,电光闪动。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雷龙打下时,整座院子的瓦砾都因这声雷击,轻轻震颤。

    卫知言很快冒雨赶到。

    他与苏梨素来有些交情,如今见她面白如纸,心中不免担忧:“属下本想着,让苏娘子和老夫人寒暄一日,再一并前往景州……眼下苏娘子身份败露,怕是得即刻启程了。”

    像是担心苏梨心生抵触,卫知言又抓耳挠腮地解释一句,“陛下没想囚着夫人,陛下只是想让属下护送夫人一程,待时局稳定后,夫人尽可离去……”

    苏梨望向檐外吵闹的雨幕,不由笑了一声:“这般大方地放行,倒有点不像崔珏了……”

    卫知言哑口无言。

    苏梨想到往昔种种,想到崔珏曾在爱意懵懂的时候,身体最先做出反应,为了护她,随她一同坠崖。

    想到崔珏即便在外巡狩,亦要千方百计派兵抓人。

    而他口口声声恨她,要动手杀她,落笔的仕女图美人画却娇艳动人,笔锋处处留情。

    想到崔珏与她在无数个夜里,撕心裂肺地对峙,恨不得杀了对方。

    恨至深,爱至深,他服了软,竟也会低头,发狠地说出一句:“苏梨,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过你。”

    放过苏梨,对于崔珏来说是一件多难的事……他怎会轻而易举松手?太不像崔珏的处事风格了。

    除非。

    除非……

    苏梨:“除非你家陛下此番凶多吉少,除非他此番必死无疑,否则依他的霸道性子,怎会甘心松手啊……”

    卫知言叹气,心中暗赞苏梨的机敏。

    至此,苏梨终于懂了近来崔珏的反常。

    为何崔珏在那几日,总与她在床笫里抵死缠绵。

    为何他会说些事关生死的话。

    为何一贯不惧神佛的崔珏,也怕一语成谶,要三缄其口。

    为何崔珏忽然这般大方,愿意将苏梨奢求的自由一并奉还。

    因他大限将至,因他身陷囹圄,因他再也囚不住她。

    与其困死苏梨,倒不如成全她。

    如此一来,苏梨便会对他心存感激,便会领他的情……

    如此卑劣下作,又如此坦荡赤忱。

    就连情爱一事,崔珏也饱含算计,企图谋得什么。

    苏梨心里怨他、恨他,可鼻尖的酸意却渐渐漫开。

    苏梨心知肚明,崔珏是存了心,要她心生愧怍。

    如此一来,苏梨这样心思纯善的人,便会感激崔珏以命相护,便会履诺永生永世不忘崔珏。

    怎会有这样坏的男人……

    卫知言不愿承认崔珏此番兵行险着的事实,他小声安慰苏梨,“娘子,陛下算无遗策,他定有克敌制胜之法……”

    苏梨缄默不语。

    卫知言见她情绪凝重,只能和张耘对视一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

    “陛下可厉害了,从前他领兵五千,对敌一万胡兵。本是必输的局面,但陛下利用雪域大雾的极端天象,诱敌深入陷阱,又放出流火箭阵助阵,谎称是胡兵犯下天谴,要受巫神的惩戒,吓得信教的胡兵方寸大乱,如此便寻得御敌的好时机,带领我军包剿敌军后翼,反败为胜。”

    卫知言说完这句,张耘立马接上一句,“对啊对啊,不仅如此,陛下还深谙‘骄兵必败’的道理,即便我军势众,敌方寡助,他也不会贸然带领军将正面冲杀,都是分兵设防,减少伤亡,保存实力……陛下是个骁勇善战的好将领,夫人尽可放心……”

    苏梨听着他们钦佩不已的夸赞,从那些言辞里,她好似又多了解崔珏一点。

    卫知言说了好多。

    譬如崔珏看着清矜持重,但也会与底层兵将同食粗粮……

    譬如崔珏不苟言笑,却会善待忠心追随他的死侍……

    譬如崔珏虽杀伐果决,无非是对叛徒下刀,如此一来,方能庇护其他崔家兵马,不至于一时留情,祸及旁人……

    他们说了许多话,但此刻的苏梨,想到的却是那个,会因母亲自刎而伤怀,多年不过生辰的儿郎。

    崔珏并非毫无人情味,也并非冷心冷肺……他不是神,他是人,是被刀划肉、被剑刺身,也会痛会流血的凡人。

    苏梨不知是在问谁,她忽然低语一句。

    “崔珏是何时起,变得这般足智多谋?他是何时起,如此计出万全?”

    “因他疏忽一次便会没命,因他肩上扛着族人的冀望,因所有人都寄希望于他,他们希望崔珏永远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自此,崔珏不得不城府深沉,也不敢有一丝马虎……他从来没有犯错的资格,因那些试错,都沾着族人的血肉。”

    在这一刻,苏梨才开始明白,崔珏行的路有多难。

    只要崔珏松手一回,便有无数的族人殒命。

    只要他松懈一回,他便要受万人唾骂,成了众矢之的。

    他从来得不到什么善终。

    所有人都逼他堕魔成鬼。

    既如此,苏梨又何必做那等凶恶的刽子手,再狠心伤他。

    苏梨叹一口气,她揉了揉脸,抹下那些黏连在皮肉上的装束。

    她不再于人前易容,她伸手接来雨水,洗了把脸。

    苏梨背对淋漓风雨,露出一张娇艳清丽的清水脸子,她对众人道:“走吧,我们收拾包袱,启程去景州。崔珏让你们护送我,也就是把你们的命交到tຊ我手里。我这个人呢,心很软的,我不会让你们殒命,自当好好配合这一趟远途。”

    这是崔珏留给她的人马,是他的心腹。

    苏梨总不能因自己一时任性,便害他们身陷险境。

    既崔珏要她即刻前往景州,他定是猜到不日后,柳州会出现动乱。

    既如此,她自当尽快离开。

    苏梨不会拂了崔珏的好意-

    杨大郎出去做工还没回家,但方才那点动静,已经被圆哥儿和胡嫂听到。

    胡嫂隐隐觉出不对,她捂住圆哥儿的嘴,满脸惊恐,抖如筛糠,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苏梨知道,一旦她舍下圆哥儿和胡嫂,就此离开,剩下的暗卫必会清扫痕迹,未必会留下二人性命。

    苏梨想救他们,就只能带他们离开。

    圆哥儿懵懂不知事,即便苏梨换了一张娇艳如花的脸,他也不过是以为干娘变漂亮了。

    苏梨到底不愿吓着孩子,她往圆哥儿的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温柔问他:“要不要和干娘出门玩?”

    圆哥儿连连点头:“好!”

    胡嫂的瞳仁震颤,惊惧难言,已然落泪。

    苏梨又笑着问胡嫂:“当初嫂子说,即便成了寡妇,仍要被公婆左右,困在梅花村逃脱不得。如今有个机会,让你带着圆哥儿远走高飞,不再受制于人,你走吗?”

    胡嫂自然知道苏梨是什么意思,即便眼前这群官爷看着来者不善,但她到底还是相信苏梨的为人。

    胡嫂想了想,咬牙道:“走!我和圆哥儿跟着夫人走!”

    “好。”苏梨安顿好圆哥儿和胡嫂,众人一齐收拾包袱,坐上远行的马车。

    苏梨把那些饼炉、被褥、竹编的晒药架全舍下了。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道一乱起来,庶族百姓便要举家搬迁,居无定所,好似无根的浮萍一般在外飘零-

    一行人抵达景州时,已是四月底。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便传来柳州兵变的消息。

    祁元谢氏、闻喜裴氏大开州郡关隘,纵容西北乱党逆臣率军南下,一路畅通无阻,大举进攻建业郡。

    不仅西北大族动乱不休,亦有东南士族趁乱结盟,直取建业。

    因世家兵马来势汹汹,破城而入,地方州郡兵戈扰攘,尸横遍野,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人心惶惶。

    所有王侯枭雄、世家大族都在趁乱图谋,明里暗里招兵买马,围剿建业,试图在这一场“围困吴东崔氏”的鏖战里分得一杯羹。

    他们各怀心思,又目的一致——那便是推翻吴东崔氏的政权,将皇权重新揽回士族阀阅之手。

    崔珏已成叛徒,如今他不是士族典范,没有世家兵马会明目张胆追随他抗战。

    但崔珏这厮奸诈,多年来通观全局,运筹演谋,早就积攒下数十万崔家兵马。

    即便没有世家援军助阵,他手上仅剩的精锐之师,也足够与士族一较高下。

    因此,也有一部分阀阅大族忌惮崔珏手中底牌,为保全族人考虑,亦蛇鼠两端,哪方都不投诚,生怕折损于这一场兵祸之中……

    苏梨从卫知言口中了解战局,她心知这一场厮杀太过凶险,但崔珏并非毫无胜算,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毕竟世家再人多势众,也有“利欲熏心、人心不齐”的弱点,而崔家兵马大多是从寒门庶族选出的精兵壮丁,他们也要保护自家爹娘,父老乡亲,他们深知崔珏的立场与谋略,是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既如此,人心逐利,崔家军定会与崔珏齐心协力,共同御敌。

    毕竟崔珏凯旋还朝,已成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苏梨也在这一场兵祸里,渐渐懂了崔珏的部署。

    此局走得太险,但一本万利。

    若崔珏此战得胜,他不但稳固了国政,加强了君权,还赢得了民心。

    崔珏将是励精图治的圣人君主,往后他革新国政,便再无世家门阀胆敢阻拦崔珏,兴许吴国便能真正如崔珏希望的那样,四海昇平,长治久安。

    苏梨于朝政军事上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她只能一遍遍让卫知言麾下的斥候队伍,外出打听战情,判断局势。

    但她许久没能听到崔珏的消息,也猜不透远在千里之外的建业郡情况如何……再焦心也只能居于后方,静静等待。

    为了保护苏梨等人,卫知言他们依令,将苏梨安置于景州远郊的一个山城小镇。

    镇子位处山坳低洼,与世隔绝,虽山势险峻,但也恰好避免战乱的兵马入内践踏。

    毕竟山路崎岖难行,各路大军见到这样难行的山岭,一个个望而生畏,自当绕道而行,不会贸然率军入山,以免军需辎重在途中折损过多,不利于战事。

    苏梨就此在桃花镇里安顿下来。

    苏梨虽是外来户,但桃花镇民风淳朴,对他们一行人的到来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排斥的态度,甚至还在苏梨修葺荒屋的时候,喊来几个镇子里年轻气盛的后生,帮忙铺瓦砌墙。

    苏梨如今对外示人,并无易容。

    她生得貌美,又是独身小娘子,总有年轻人会在帮工之后,红着脸送来山中猎的鹿肉、狼肉,或是家中的腌鱼,殷勤讨好苏梨。

    苏梨百般推辞,但年轻人热情张扬,半点不退。就连卫知言暗地里见了,都忍不住规劝:“娘子,您悠着点,陛下在外南征北战,您在家中红杏出墙,要是日后让他知道,怕是屠村都不为过。”

    苏梨也有点犯难:“此前来桃花镇考虑不周,忘记遮面易容,总不好更变容貌……不如这样,劳烦卫小兄弟受累,扮演一下我的夫婿,他们知我成婚有主,兴许就不会剃头担子一头热,成日登门拜访了。”

    卫知言听完,膝盖都软了,险些跪下来:“娘子,求您放属下一条生路……陛下出刀可不是说笑的,属下的脖子可没剑刃硬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梨也不敢和林隐假婚,毕竟崔珏气量小,便是假戏,他也要杀人泄愤。

    为了不给弟弟招祸,苏梨只能作罢-

    又过了一个月,苏梨渐渐习惯了山镇的生活。

    胡嫂时常听到镇外的兵荒马乱,硝烟战场的惨状。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世家铁骑踏碎寒门枯骨,长枪锐剑指向庶民咽喉……

    在山镇之外,尸山血海,残肢断臂,那是一个闻之便让人两股战战的无边地狱。

    胡嫂无比庆幸跟着苏梨出逃,还保下了圆哥儿一命。

    她待苏梨更为恭敬,不敢有半分懈怠,甚至时常起早贪黑,将秋桂的活计一并做完。

    要不是苏梨劝着她如常相处,胡嫂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端进屋里,亲自帮苏梨布膳,贴身服侍-

    苏梨第一次感到不安,是在卫知言送来踏雪的时候。

    毛茸茸的白狗一见苏梨便伸着长舌,欢喜地扑来,它咬着苏梨的衣裙,又滚到苏老夫人脚边撒娇。

    苏梨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狗脑袋,一边却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淋下,寒意沁进她的四肢百骸。

    若苏梨没记错的话,踏雪跟着崔珏去了建业,既如此,它为何会被送到此地?

    苏梨问不出答案,她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兴许只是崔珏在外行军打战,自顾不暇,实在是照看不了踏雪。

    既如此,还是将它送到苏梨身边最为妥当。

    苏老夫人看着踏雪,忽然笑了声:“此前陛下抱狗来寻我,还将我吓了一跳。”

    苏梨疑惑地问:“陛下曾将踏雪抱给祖母养?”

    “是啊,他说这是梨梨留下的狗崽子……他想养活踏雪,偏它倔得很,什么都不吃。后来不知陛下使了什么法子,总算将它喂大,如今这狗胳膊狗腿的,摸着真壮实。”

    苏梨一打听才知,踏雪是从张耘将军家里抱来的狗。

    据说当年,崔珏为了哄骗踏雪进食,还专程登门拜访张家,寻踏雪的狗娘。

    奈何便是生养踏雪的母狗催促它啃肉,踏雪也哼哼唧唧不肯张嘴。

    狗崽子如此不识趣,当真把张耘吓个半死。

    他还以为崔珏会勃然大怒,然而君王不知想到什么,只轻笑了一声,骂了一句:“狗东西倒是认主。”

    自此后,崔珏亲自喂养踏雪,实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甚至会用蛮力掰开狗嘴,逼迫踏雪张嘴吃肉。

    虽说崔珏教养狗崽子的方式太过粗暴,但踏雪还真就吃这套。

    踏雪屈服于皇权之下,被崔珏一口肉一口水喂养,竟也好好活了这么多年。

    苏梨听着这些往事,有些想笑。

    她几乎能想象出,崔珏盯着踏雪的那副阴狠神情……和狗斗智斗勇,也唯有崔珏能做得出来。

    但苏梨如今也明白了一些,许是崔珏爱屋及乌,觉得踏雪一心向着苏梨,tຊ忠心难得。

    崔珏失去了苏梨,但他好歹能留下她养过的狗。

    他要救活踏雪-

    山外战火纷飞,刀光剑影。

    桃花镇也渐渐受到波及,来了许多逃难的、衣衫褴褛的外乡流民。

    桃花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敢胡乱出门,免得遇到那些夺食的饥民,偶遇逃亡的兵痞,惹出灾祸。

    卫知言和林隐等人为了保护女眷,开始日夜巡岗,避免歹人靠近院墙。

    苏梨的判断无误,一直到六月底,崔珏都没有回来。

    她记得崔珏的生辰是在六月,她央求林隐进山狩猎,抓一只跑山鸡回来给祖母补身子。

    苏梨亲自煮水烫毛,剁肉熬汤,等鸡汤炖完,她忽然想吃面条。

    夜里,苏老夫人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碗碗鸡汤面,不免打趣:“要不是我记得你们的生辰,还当是谁今日要吃长寿面了!”

    苏梨也跟着笑:“只是想吃面罢了。来来,卫大人、张将军,阿隐,你们也坐下一起,先吃一碗。等迟些时候,我和胡嫂她们再多揉一点面,让所有弟兄们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面片。”

    众人难得齐聚一堂,可饭桌上,不知为何,气氛竟十分沉闷。

    卫知言与张耘互看好几眼,欲言又止,闷头嗦面。

    苏梨看出门道,等夜里洗碗的时候,她找上卫知言,问他:“可是崔珏有消息了?”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记恨崔珏的不告而别,竟连尊称都不喊,直呼其名,逼卫知言开口。

    卫知言咬牙半天,还是领着苏梨往屋后走去。

    他们并行一路,绕过一条被密林遮掩的山径,停在崖底。

    一声尖利的呼啸响起,远处晃过一道红影,如焰火灼灼,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苏梨的心跳加快,她咬了下腮肉,忍住喉头的酸意。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高喊出声:“赤霞!!”

    身姿矫健的骏马听到熟悉的呼唤,更是亢奋不已。

    健马撒开四蹄,迅疾如风,赤霞没有片刻迟疑,朝苏梨疾驰本来。

    赤霞遍体鳞伤,血腥气随着涌动的山风,袭上苏梨的脸颊。

    她看到赤霞身上结痂的伤疤,看到它的坐鞍上覆满鲜血。

    赤霞越靠近苏梨,越变得冷静。

    骏马的红鬃颤抖,马眼水光潋滟,它似是奔波了许久,马蹄铁跑掉了三个,马鬃也被利刃劈砍,短了几撮。

    赤霞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前足踢踏刨地,哼哼唧唧咬住苏梨衣袖。

    没等苏梨伸手摸它,赤霞已然精疲力尽,它屈膝一跪,竟就这么轰隆倒地。

    “赤霞马兄!!”

    苏梨大惊失色,她慌忙跪地,指尖颤抖地摸上马颈……还好,赤霞喘息剧烈,它还活着,它只是倦极累极,它只是跑不动了。

    苏梨知道赤霞是崔珏的战马,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多年。

    赤霞通人言,待崔珏忠心耿耿,决不会舍下主人独自离开。

    它能私逃,无非是崔珏在战场出事,无非它奉命离主,随着兵将退至景州。

    苏梨如梦初醒。

    她强忍住脊椎漫上来的惧意,她强忍住那些六神无主的心焦。

    苏梨镇定地吸气,冷静地安抚赤霞,温柔地抚摸毛发……直到她的视线落到了马鞍。

    浓稠腥粘的马鞍上,挂着一只孤零零的香囊。

    那是一只山雀绸布香囊,沾了发黑的血,漏了一地干桂花。

    苏梨识得它。

    那是她送给崔珏的生辰礼,她曾亲手将香囊挂上崔珏腰间。

    苏梨记得,崔珏很爱惜这只香囊,就连狩猎也谨小慎微,不敢让兽血沾染丝毫。

    可这只山雀香囊不再干净……崔珏没能护好它。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崔珏龙驭宾天的消息, 很快传到景州。

    苏梨自此才知,崔珏于一场暗袭中殒命,于生死之际, 他护住赤霞,迫马离开, 自己却死在铁骑之下,被践踏成一滩烂肉。

    崔珏尸骨无存。

    连一具全尸都得不到。

    苏梨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堂堂九五之尊, 死相也未免太过狼狈。

    苏梨坐在屋里许久, 她没掉一滴眼泪。

    她只是在苦思冥想, 她只是想不明白。

    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为何崔珏英年早逝?

    是不是他行的恶不够多?是不是他下手得不够狠?还是说……他这样作恶多端的男人, 其实算个好人啊?

    不对不对不对!阎王爷算错了, 这笔账他要重新算!崔珏明明坏事做尽!他明明丧尽天良!他明明命不该绝!

    “鬼差拘魂拘错人了……”

    苏梨的喉头酸涩,她莫名其妙眼睛发酸,她忍不住低声呢喃, “你们都做错了……”

    苏梨克制住摇摇欲坠的眼泪,她和崔珏的关系, 好像也没有亲近到能为他落泪吧?

    可为何她的胸口窒闷, 心脏发涩,就连咽喉都隐隐浮起苦味。她今日喝了什么涩口的清茶吗?还是昨日酸梅吃多了。

    苏梨洗了一把脸, 推门而出, 她想去买点香烛、金银纸,或是买点饴糖,制成糖塔、红龟粿、发糕。

    毕竟相识一场, 她祭奠崔珏实在合情合理。

    她记得他饮食上十足挑嘴,他不爱吃什么口味重的鸡鸭,但祭祀亡人肯定要摆上全鸡宴。

    啧, 崔珏的脾气不该这么硬,自己不吃那些咸水三黄鸡,那就把鸡鸭送给阴司鬼差,也好叫阎王爷给他投一个好胎……

    若有下一世,莫要投身帝王家。

    去当个商贾家里吃喝不愁的小公子吧,如此一来,他就不必再吃此世的苦了。

    卫知言、林隐、秋桂、祖母等人一见苏梨出来,忙上去嘘寒问暖,小声安慰。

    苏梨见他们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围着我,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什么香饽饽呢!”

    苏梨要出门一趟,秋桂只能作陪。

    秋桂不知苏梨和崔珏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卫知言的只言片语里,她也能明白,想来是二人重归于好,有些情分。

    既如此,苏梨得知崔珏战死沙场,自会伤心悲切。她盼着苏梨哭一场也好,哭完了不高兴的事,往后的日子也能好好过了。可苏梨笑语晏晏,和平常无异……她越正常,越让秋桂感到不安。

    她家娘子不是这般心宽的性子,苏梨心里压着点什么。

    苏梨这一趟外出,带了好多吃食回来。

    什么鱼虾鸡鸭,什么河鲜荤肉,战乱的时候,集市上连菜农都没几个,苏梨只能挨家挨户去互换食材,好在她出手阔绰,镇民也愿意把家中存粮卖给苏梨。

    回家后,胡嫂、秋桂一齐帮忙下厨,就连林隐也上前搭把手。

    苏梨没有拒绝,只在折叠黄纸元宝时,小声叮嘱了一句:“不要往锅里添辣酱,唔,吴茱萸、生姜也不要……他不爱吃。”

    此言一出,屋内骤然静默。

    谁都知道,苏梨在说崔珏。

    苏梨听说过,死者头七会回家看看,保不准崔珏也要走这一遭。

    虽然苏梨知道崔珏死在建业郡,那他必会回吴东崔氏……可赤霞带来了他的遗物,香囊上还沾着崔珏的血肉。

    既如此,他的鬼魂也可能被带回了桃花镇。

    也是可怜,生前那般威风凛凛,死后竟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崔珏的爹娘早就相伴投胎,崔家子嗣单薄,二堂弟崔铭又与他素来结怨,若是苏梨也不收崔珏,恐怕他真要在外流浪。

    苏梨一边端上那些祭奠用的荤菜,一边低声呢喃:“我呢,虽然怕鬼,但也可以尝试养鬼。倘若你真的无家可归,你就留下吧。”

    苏梨将一部分荤菜置上燃香的供桌,另一部分则送去给家人们当作晚膳进食。

    她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汤后便回了屋子。

    苏梨坐在窗边不动,她取来笔墨,开始临摹佛经。写了几页又尽数撕毁,她忘记了,崔珏这样罊竹难书的恶人,他定怕符箓与经书,万一伤了他就不好了。

    夜里,苏梨几次都想起身,去看看供桌的饭菜有没有变少。

    但她又担心活人阳气重,吓得崔珏这等恶鬼不敢近身,只能留在屋里焦躁不安地等待。

    到了后半夜,苏梨听到绵绵雨声。

    她记起老人说过,嘈杂的雨声能遮掩亡者的脚步。

    是崔珏回来了。

    苏梨趿鞋下地,匆匆忙忙跑向厅堂。

    她连伞都忘了撑。

    快要靠近那张置放香烛的供桌时,苏梨骤然停住了脚步。

    苏梨远远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倘若崔珏魂魄归来,必会发出诸多动静。他不好口腹之欲,他那般蛮不讲理,又怎会老老实实去供桌上用饭?他定会踅身来寻苏梨,闹腾她一整晚,不允她一夜好眠就此睡去。

    可苏梨分明没有等到崔珏。

    室内安安静静,唯有袅袅清香。

    在这一刻,苏梨恍然大悟。

    她终是明白……tຊ崔珏的魂魄散尽,他连鬼都做不成。

    苏梨意兴阑珊地回到房间,她取水洁了面,又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小衣,蜷进软被里。

    苏梨侧身,抱着一只塞满干菊花的安神枕,强迫自己入睡。

    翻身的瞬间,她的颊侧被一硬物硌到,伸手一抓,竟是那块崔珏留下的玉珏。

    苏梨指尖抠了抠玉珏上的裂缝,她凝视这块有瑕白璧,良久无言。

    今晚,苏梨睡得很沉。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梦到崔珏,没想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还是入了她的梦。

    崔珏并非记忆中那等光风霁月的贵公子模样,他就站在她屋中漆黑的角落,如同从前那般,悄无声息地杵在床头。

    苏梨掐了掐自己的脸,一点不痛,她心知自己是在做梦。

    屋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崔珏的脸。

    当苏梨要伸手碰他,男人又悄无声息往后飘远了。

    也是崔珏从前鬼相太重,苏梨竟没有觉得今日他死后的样子有哪里不对劲。

    苏梨盘腿在榻,她与他语重心长地道:“怎么现在才入我的梦?你平时不是很粘人吗?今儿一句话不说?难不成是嘴上受伤了?”

    说完,苏梨想到崔珏被敌军铁骑践踏的惨状,猜他兴许连容貌都毁了,自此口不能言也是正常。

    苏梨觉得他可怜,一时间止住了声音。

    苏梨和崔珏不一样,她既好不容易梦他一场,她定要问个明明白白。

    她犹豫很久,才问出一句:“崔珏,你是不是很疼啊?”

    “要是你再聪慧一些就好了……”

    “要是你再谨慎一些就好了……”

    “那么至少,你能活着回到家里,我也能好好帮你上药。”

    苏梨问了很多话,但那一抹黑影渐渐消散了,他没有回答她任何一句。

    直到天亮了,梦醒了,苏梨从这一场荒唐的梦魇里惊醒。

    蟹壳青的晨光漫进门窗,苏梨下意识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脸。

    苏梨的掌心好湿,她微微一怔。

    秋桂端着洗脸的巾帕入内,她瞥一眼苏梨,呆在原地。

    秋桂小心翼翼地问:“娘子……你哭了?”

    苏梨扯了下唇角,望向门外青石地上雨淋过的水洼。

    她笑道:“屋里漏雨罢了。”

    秋桂松一口气,没有多问什么。

    可就在秋桂转身的瞬间,苏梨仰头,看了一眼房梁。

    昨夜虽然下过一场瓢泼大雨,屋外雨意缠绵,可苏梨睡的这间居室,屋顶瓦片完好无损,没有破损。

    雨漏不进屋里,淋不到她的脸上。

    ……这是泪。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七月, 建业郡。

    都城刚经历完一场胶着激烈的厮杀战役,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十室九空。

    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腥臭味浓郁刺鼻, 几欲催人作呕。

    这等腥臭血气,诱得专食人腐肉的秃鹫展翅扑来, 欢喜地埋进那一片堆垒的马躯人尸之中, 大快朵颐。

    巍峨的城墙早已不复昔日峥嵘, 攻城器械将那片石墙尽数摧毁。

    残垣断壁间,尽是淋漓的鲜血, 发黑的骨肉。

    满城皆是被马蹄踏成齑粉的公卿骨、庶族肉。

    昔日吴国最为繁荣昌盛的城池, 今日经过炮火洗礼,毁于一旦。

    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吴国江山社稷,满目疮痍。

    在这一刻, 人命终于不分贵贱。

    今日大雨瓢泼, 天地暗沉,山岭雷龙隐现。

    涟涟雨水自天穹不住浇盖, 淋到皇城宫殿的琉璃明瓦上, 汇聚成雨帘,簌簌落地。

    整座皇城都陷入一片混沌的寂静之中,满是肃杀森然之意。

    含元殿外的万人广场, 依稀传来令人闻之凄厉心酸的呜咽声。

    一名蓬头散发的老者跪倒在一具棺椁旁,扶棺狂嚎哀泣。

    竟是无上皇,崔老家主!

    崔翁的发冠早被大雨冲垮, 衣襟也饱浸雨水,即便冻得肩脊颤抖,他亦双目赤红,一次次拍着棺木,目眦欲裂地暴喝出声:“我孙儿、我孙儿啊……陈立清!你枉为人!”

    “兰琚生前待你们琅山陈氏不薄,你安敢如此设计谋害于他!便是继天立极,他亦不忘陈氏鼎力襄助之功勋,处处抬举琅山陈氏!”

    “凡是陈家嫡房子弟,皆入朝不趋,赠金封侯,剑履上殿,何尝亏待尔等半分!你不领吴东崔氏恩情,反倒恩将仇报,将我孙儿屠戮于麓山,你不配为人!”

    崔翁唾骂之人,正是陈恒之父,陈立清。

    想当年琅山陈氏式微,但崔翁念其世交,有心抬举,这才有琅山陈氏如今的荣光。

    两家虽无君臣之名,但有君臣之实,就连教养崔珏,崔翁也屡次耳提面命,自小教导崔珏要信赖琅山陈氏,却不料这份体面,终是成了他孙儿的催命符。

    崔翁当真是悔不当初!

    崔翁悲哭出声,恨得捶胸顿足:“我将你视为子侄,在你尚且襁褓之时,还亲手抱过你,为你选字起名,谆谆教导。早知今日你背信弃义,我就该将你这等孽障逆贼摔死于床前!”

    崔翁痛哭于崔珏棺前,因他的口无遮拦,已经惹得陈立清动怒。

    陈立清身披违制的墨龙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虎头燕额,称孤道寡,俨然一副吴国帝王之姿。

    他怒目而视:“住口!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实乃兵家常事!是你们吴东崔氏技不如人,轻信他人,又如何怨得了旁人?!”

    陈立清缓步踏下玉阶,走出跸道,逼向崔翁,“你口口声声待我陈氏恩重如山,无非是视我琅山陈氏为鞍前马后的奴仆,视我等为冲锋陷阵的棋子!你不过是想我琅山陈家奴颜婢膝,一辈子居于你们吴东崔氏胯.下,受尔等奴役!”

    “今日,轮到琅山陈氏主掌吴国生杀之权,若你识趣,便该缄口闭嘴,兴许我还念及昔日旧情,不会降罪于崔氏!”

    陈立清毅然抬手,一声令下。

    盘踞禁中的万人兵马听到陈立清下达的军令,立马整肃兵马,列开箭阵。

    锋锐的箭镞于雨中闪动刺目的银光,直指广场中央的崔翁。

    弓弦拉至满月,分明是蓄势待发之状。

    陈家起了杀心。

    见此剑拔弩张的境况,在场的紫服红袍官吏公卿,无不吓得面无血色,两股战战。就连依附陈立清的祁元谢氏、闻喜裴氏、周山姚氏族人,皆不敢抬头窥视天颜,生怕丧命于陈立清之手。

    陈立清心知肚明,崔家人心上下一齐,无非是倚仗崔珏多年来戎马关山的威名。

    崔珏一死,崔家军大势已去,早已成了待宰的牛羊,不足为惧。

    倒是他的长子陈恒被崔家养废了,放着大好的吴国山河不要,非要去崔珏跟前当一条摇尾乞怜的孬犬!

    为防陈恒坏他好事,陈立清早已将这个孽障关押私邸,禁闭数月,待日后时局稳定,他自当放陈恒出来。

    他们好歹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假以时日慢慢规劝,陈恒总会想通……

    若是想不通,倒也无妨,陈立清可不止一个儿子。

    思及至此,陈立清心中大定。

    他不再犹豫,只冷眼扫向位极人臣的谢修明。

    谢修明会意,他手捧明黄圣旨,冒着寒凉风雨,大步流星上前。

    谢家拜孔圣人座下,世代辅佐皇朝,竟有朝一日也要做出这等篡位胁君之事,当真是可叹可悲。

    谢修明心中感叹不过一瞬,他也知道,如今开罪了吴东崔氏,再无后悔药可吃。

    他不能连累谢氏满门,唯有全心全意效忠琅山陈氏,方能得到一线生机。

    思及至此,谢修明咬紧牙关,快步上前。

    他一手捧玺,一手奉旨,请无上皇崔翁落印禅让,退位让贤。

    谢修明抬手,将那卷诏令,逼至崔翁额前:“还请无上皇落玺。”

    崔翁看着那一纸明黄,他仰头癫狂大笑:“你既已为乱臣贼子,何须扯‘禅让’一制用于遮羞?!天底下哪个不知你丧尽天良,背弃旧主?!凭尔等鼠辈,竟也有脸践祚登基!”

    陈立清脸色铁青,驳不出一句话。

    因他知道,今日的谋逆逼宫来得太急,他的部署终究不如崔珏缜密。

    想当初,崔珏即便改朝换代,亦知花费半年,故意设局,等前朝李氏勾结西北大族,南征北战,酿就生灵涂炭的局面,民心尽失的时刻,再奉召出征,扫清六合,最后顺从民意,即位登基。

    偏陈立清背地结党营私,趁人不备暗袭崔珏,侥幸获胜。

    他自知琅山陈氏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好在有世家阀阅暗中支持,方能得到今日-逼宫即位的善果……为今之计,唯有崔翁主动禅让陈氏,他才能坐稳王座。

    思毕,陈立清只得凶神恶煞地睥睨谢修明tຊ,逼得老臣再进一步:“动手!”

    与此同时,一个个身躯健壮、身披黑袍甲胄的兵将也得到陈家尊长的示意。

    他们提刀上前,堵住了含元殿里外所有宫道,将崔翁、及其停放大行皇帝崔珏的棺椁围困,围得严丝合缝,固若金汤。

    大战一触即发。

    谢修明终是冷嗤一声:“您如此不识时务,休怪臣等冒渎圣躬!来人,请无上皇落玺!”

    此言一出,立马有身材魁梧的军士,如押解刑犯一般,强按着老人的头颅,逼他屈膝跪地,以头抢地,又强行制住他的手骨,强迫崔翁握玺落印。

    崔翁被人按压在地,如同猪狗牛马,何等屈辱啊!

    含元殿外,站满了文武百官。

    他们虽为世家子弟,但也受过吴东崔氏恩惠,甚至是崔翁的往昔教导,算得上是吴东崔氏的门生故吏。

    世家人骄矜清贵,怎堪如此折辱……

    即便痛恨崔珏,但见到崔翁这般折节受辱的情形,他们还是心生不忍,一种兔死狐悲的寒凉之感油然而生。

    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出于对吴东崔氏的敬重,众人纷纷偏头,避开视线,妄图给崔翁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事已至此,琅山陈氏接管吴国江山,已成定局。

    崔翁跪在地上,屈辱难堪,他的老眼垂泪,只恨自己年迈力逮,不能手刃奸佞!

    崔翁身为吴东崔氏的尊长,又过了古稀之年,已经活得够本。

    既陈氏要亡他,那便亡吧。

    无非是死在这里……

    无非是为崔家献身,他死得其所!

    崔翁宁死不肯屈从!

    正当崔翁老泪纵横,蓄意“折断指骨,以死明志”的刹那,一声凛冽恢弘的箭矢锐响,破空袭来。

    “嗖——!”

    崔翁的发顶,猝不及防传来一记箭矢没入皮肉的钝声。

    听得人后脊发麻,浑身战栗。

    鲜血淋漓落下,滴在崔翁额纹深切的眉心,继而被暴雨冲淡。

    崔翁错愕地抬头。

    他看着那一支箭矢疾如流火,来势汹汹,穿透谢修明的颈骨,将他掼倒在地。

    轰隆一声。

    谢修明应声倒地,死前他还手骨蜷曲,眉目狰狞地抓着头颈的皮肉。

    他震惊、惶恐,不安,他在死前回忆这一支箭矢……

    这一袭力道雄浑,如有神助,半分不错。

    而如此强悍箭术,吴国唯有一人可及……

    谢修明浑身血气流失。

    他倒在血泊里瑟瑟发抖,闭眼之前,他依稀忆起方才那一幕……他竟看到了、竟看到了崔珏?不可能,定是他大限将至,看花眼了。

    不过一瞬的疏忽,竟叫刺客得逞,将朝中重臣射杀于御前。

    此举堪称奇耻大辱!

    陈立清怒不可遏,他振臂一呼,调集兵马御敌:“护驾!护驾!弓箭手布阵左右开弓!轻骑步兵列阵迎敌!”

    谁都不知皇城各处严防死守,这等神箭弓手是如何偷潜入城。

    但内廷局势已乱,战役一触即发,硝烟四起,烽火弥漫。

    陈立清自知皇城中御敌的兵马不够,他暗示麾下兵将放出通风报信的鹰隼,也好召来驻扎城外军所大营的援军,从旁策应。

    鹰奴领命,放飞信鹰。

    可就在雄鹰展翅高飞的瞬间,成千上万的黑羽箭自四面八方袭来,凛冽铁箭穿云裂石,噌的一声贯穿信鹰胸腔,将可怜的鸟禽劫杀于空荡荡的天地间。

    黑鹰遇袭。

    一只只鹰隼扑棱棱地落下,无数鸟血溅地,如同天降血雨。

    众人错愕望天,就连陈立清也脸色阴沉地站在斗拱檐下,他忽觉一股恶寒从腰腹涌出,直逼喉头。

    他心生无涯的绝望,目光锐寒地凝视远处的棺椁……他不信崔珏能够死而复生,他想这一次的箭阵不过巧合。

    崔珏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如何能算得过陈立清?!

    陈立清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他卧薪尝胆数十载,他连亲子都蒙骗其中,他做好了背弃崔氏的准备……他怎可能功亏一篑?!

    陈立清不甘心啊。

    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凶相毕露,他咬牙切齿地道:“给朕杀了他们!凡是在场之人,统统劫杀,一个不留!尔等都是崔家的内应!尔等狡诈奸猾,无人向着琅山陈氏!尔等都是国贼奸佞!”

    陈立清无法传召援军,他已陷癫狂之态,只能疯魔地逼迫手下兵马出刀出刃。

    远处的广场,早成一片伏尸血海。

    箭如蝗雨,狂卷而至,毫不犹豫地射向那些妄图策马杀敌的陈家轻骑。

    马蹄折损,战马悲恸嘶鸣,血花四溅。

    那些兵卒受到骏马的颠簸,没能持稳缰绳,被突袭的刀斧兵斩落马下,尸首异处。

    成千上万的黑甲骑兵如潮涌至,自宫道疾驰而来。

    令人肝胆惧寒的嘶吼声也此起彼伏,响彻八方。

    一时间,整座宫殿马蹄轰鸣,骚动撼天动地。

    直到第一面旗帜扬起——

    那面旗帜上燃着雨扑不灭的猩红烈火,是用桐油挥就的“崔”字!

    火旗猎猎作响,崔家兵马以秋风扫落叶的碾压之势,凶悍地清荡了剩余的陈家兵马。

    在那个持弓骑马的男人逐步迫近的时候,在场的陈家军已势气锐减,其余的世家兵马也惊得瞠目结舌……自此,这场战役已经分出了高下。

    “崔珏……”

    不知谁喊出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那些交战的兵将双目涣散,想起了崔珏手段狠戾的过往,他们肝胆惧寒,纷纷放下手中武器,眺望远方。

    就连陈立清也下意识朝前行了两步,企图看得更为清楚真切。

    只见远处兵临城下,大军迫近。

    军容整肃的崔家骑兵有条不紊地朝着内廷进军。

    临到含元殿前,他们恭顺低头,退至旁侧,让出一条广阔通道。

    大道清开,一人一马由远及近。

    男人眉目深秀如画,肩背挺拔如松柏。

    他身穿黑甲武袍,手握牛角强弓,一双凤眸清冷冰寒,犹如霜华素雪,仅仅一记冷冽眼风,也足以让人胆寒发竖,周身痛若钢刃刮骨。

    谁不识得这张修罗玉面?!

    谁又不臣服这只罗刹艳鬼?!

    待崔珏策马行进的瞬间,陈家兵马已然在陈恒的告诫之下,纷纷缴械投降。

    陈立清看着大权旁落,他深知今日落套,败局无可逆转。

    陈立清颓唐跌坐,他陷进朝会大殿的龙爪宝座之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痛斥陈恒,骂他实乃吃里扒外的逆子,但所有声嘶力竭的斥责,终是咽在陈恒横上亲父脖颈的那把冷刃中……

    崔珏没有出手。

    他不过轻拨手中弓弦,步步迫近。

    男人微阖凤目,轻扯一下唇角,冷笑。

    “陈家主,这帝王宝座……可还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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