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斜阳滚进青云之后, 院子蓦地静下来,寒风刺骨,天色还未黑, 丫鬟们却已登梯陆陆续续将廊下的灯盏给点燃。明怡双手相搓,驻足在廊下等候裴越, 华灯初上的光晕与未褪的天光在她面庞交织出一片青白, 映得她肌肤格外白皙。
她目光时不时往穿堂口掠去,迟迟不见裴越身影,侧眸吩咐身侧的付嬷嬷,
“去问问,家主何时忙完,可来后院用晚膳?”
付嬷嬷察觉自家主送了那锦盒给少夫人, 少夫人便有些不太对劲了, 竟破天荒吩咐人准备晚膳, 还关怀起家主行踪来,言辞间竟殷勤不少,这是极罕见的事, 付嬷嬷当然乐见其成,是以也殷勤回着,
“那老奴再去一趟?”
明怡失笑, “那就辛苦嬷嬷了。”
付嬷嬷看得出来明怡很急, 便挺起胸脯自告奋勇, “无妨的,老奴去去便来。”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穿堂口,明怡脸上的笑容收敛,兀自寻思。
到了这个火候,若是冒失拒绝圆房, 显然是不成的,避火图是她买的,事儿也做了,她敢作敢当,却也不能耽误今夜的正事,怎么办?她盘算得很明白。
以晚膳催促裴越来后院,速战速决便是。
记得听人提过,这种事文武有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时辰不会久,快则一盏茶功夫,慢则一刻钟,她打算勾着裴越先把事儿办了,再熏上一支迷香,保准他一觉睡到天明,届时她想出去多久便可去多久。
好在付嬷嬷没叫她失望,不多时便回了长春堂,给她比了个“已妥”的手势,明怡得到肯定答复,安心进屋等候,少顷,果然听见裴越的脚步绕过回廊,近到窗下了。
厚实的布帘被掀开,寒风裹入,随之迈进他清俊的身影。
裴越已褪下官袍,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圆领缎面长袍,这件袍子可不简单,面上用的湖丝重缎,内里缝进去一层鹿绒皮子,再用羽纱做里子,不仅轻便保暖,也丝毫不显臃肿,这样的衣裳光用料便得上百两,寻常官宦可缝制不起,也就家主旬日换上几身,不重样儿。
但着实穿得好看。
如清风朗月,不染俗尘。
明怡如往常那般冲他一笑,“晚膳已上桌,家主就座。”
裴越目色落在她身上,她素来是洒脱英气的,今日却略有些不同,人亭亭而立,眉眼含笑,衣裳也从月白换成杏色,显得整个人柔和了几分。
可见他那册书交给她,她懂了他言下之意。
看得出来,明怡很聪慧,他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让夫人久等。”
两厢落座,一顿饭各怀心事,无声用完,付嬷嬷带着人撤下席面,伺候他们移去四方桌处吃漱口茶。
过去裴越从不在此闲坐,吃茶时略坐一瞬便回书房,今日罕见不紧不慢,陪着明怡说话。
付嬷嬷识趣,奉了茶之后,便退出去了。
明怡和裴越隔桌而坐,屋子里燃了四盏宫纱灯,两盏悬在梁上,两盏搁在案头,灯面均是晕黄的素纱所制,光线毫无遮挡地透出来照出满室空明。
裴越边饮着茶边问她,“今日怎么不见你那丫鬟?”
平日青禾会陪着在隔壁用膳,明怡很是照顾她,今日却不见青禾踪影。
明怡早将青禾遣去打前哨,自当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今日做错了事,被我罚了,大抵是不服气,不知躲哪委屈去了。”
裴越只当明怡因避火图一事责备了青禾,那就难怪。
大抵小丫头行事不稳妥,大喇喇进出被他发现端倪,弄得明怡害臊。
明怡语气里明显含怨,这抹怨大致是对着他的,怨他戳穿了她。
裴越兀自失笑。
“不怨她,怨我误会了夫人。”
明怡不解其意,不过裴越好似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说着便将喝完的茶盏搁下,已起身,
“我还有事,先回书房。”
明怡神色略略一顿,慢腾腾跟着他起身,看着他明显有些意外,
“家主要走?”
那错愕的眼神落在裴越眼里,意思就很明了。
她显然是领悟了他释放的信号,夜里预备着了,以为他要留下来。
裴越不禁苦笑。
今夜朝中有大事发生,保不准鱼钩扔出去便能捞上一条大鱼来,万一那齐俊良寻他,他却在这里快活,像什么话?
不急于这一时。
他来到她身侧,负手立着,语气温然,“夫人,是这样的,今夜我尚有朝务要料理,你先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明怡眼底闪过一丝低落,这抹低落恰到好处,不太明显,因为感情不够,也不是无动于衷,毕竟两人达成了圆房的默契。
可裴越丝毫没有改变主意,他从不是把私事放在公务前头的人,却还是近前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两拳大小的距离,眼瞧她那只玉簪歪了歪,他抬手扶了扶,似是安抚,
“夜凉,不用等我,先睡罢。”
这么说今晚不一定圆房。
明怡暗自松了一口气,存心试探,
“那家主会回得很晚吗?”
裴越略略估算了下,“也不至于,大抵还是寻常那个时辰。”
他这个人骨子里太有定力,打小出身优渥,年纪轻轻位列台阁,手握生杀予夺,见惯了风浪,鲜少有什么事能真正撼动他,朝务日复一日,案子每日也不少,他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作息。
今日亦然。
明怡心里有数了,替他掀帘,看着他出门远去,脸上所有情绪收得干净,他这会儿不办事,她就没法子放倒他,如此,她必须赶在亥时末回府。
事不宜迟,行动。
明怡先将付嬷嬷唤进来,只道自己傍晚吹了风,头有些疼,先睡了,付嬷嬷一面伺候她上榻,一面问,“那青禾姑娘还没回来呢?要去寻她么?”
明怡懒洋洋往东次间去,轻哼一声,“别管她,她气性大,被我说了几句,不高兴了,这会儿定是在厨院那颗歪脖子树上坐着,等她明白了,自会回来歇着的。”
青禾的事,付嬷嬷一向管不着,替明怡挂好帘帐便出去了,时辰还早,丫鬟们都还在廊下候着,付嬷嬷留下一丫鬟在廊庑尽头的茶水间听铃铛,其余人给使去后罩房烤火。
等外头静下来,明怡迅速翻身坐起,从拔步床底下寻出青禾给她备好的小厮衣裳,二话不说换上,浴室与恭房的夹道处开了扇小门,便于下人送水,明怡打这儿闪身至后院,天冷,主子不让人伺候,丫鬟们躲懒各自回屋歇着去了,她这厢不摇铃铛,仆从们不会进她的屋子,以备万一,明怡还是往她们屋子里熏了些迷香,随后贴着墙根,快速去到厨院。
厨院西北角有一扇小门,留给府上倒秽物的小厮出入,也有管事们偷偷留些主子们撤下的膳食,越过这道门送去给裙房的家人吃,青禾来的这些时日,已将裴府上下摸了个透,什么时辰什么地儿有空子可钻,已是门儿清。
出西北角这扇小门,往西便是下人聚居的裙房,往北便是圈养家禽野味的山丘,越是林子茂密的地儿,暗卫越多,反倒是裙房这边看得松一些,何故?白日伺候主子们累了一日,趁着夜里逍遥快活,出出进进没那般严苛,明怡顺着人群裹入裙房这一带,轻而易举便溜出了府。
至安全地带,立即套上夜行衣,飞快赶往正阳门。
及到萧家铺面的二楼,通身黑衣的青禾便侯在后廊处,一双雪亮的眸子注视着前方宫门,等着刑部的人从太医院出来。
冬日里,天黑得快,时辰却尚早,方酉时末,官署区外的棋盘街依旧是人来人往。
“有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动静?”
青禾颔首,“有,这附近来了不少条黑影,目前敌我不明,裴家也来了人,至于人数不大确定。”
“有谢家的人吗?”明怡问出自己最担心的一处。
青禾看了她一眼,摇头,“暂时没发觉。”
上回在行宫截杀使团的那伙家丁,便出自谢茹韵之手。
好不容易替谢茹韵斩断线索,不叫刑部追查到她身上,明怡不希望谢茹韵再趟这趟浑水,显然谢家大概也察觉了谢茹韵搅合其中,该是敲打了她。
等待的空隙,两人简单易容,均做男装打扮,这会功夫过去,刑部那头还无动静。
明怡身姿笔直,负手注视北面,那里矗立一座极高的城楼,城楼灯火通明,禁卫林立,大约是盯久了,久到视线有些模糊,
“青禾,你觉不觉着,缺点什么?”
她突然出声。
青禾时刻注意四下动静,心不在焉回,“缺什么?”
“酒”
青禾脸一黑,气得瞪了她一眼,不过这回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屋,不知打哪拿出一盏酒,递给她,“隔壁西北面馆里偷来的,不过,不是西风烈,是烧刀子。”
今夜风寒,喝口酒,于明怡身子有益。
烧刀子也是一种烈酒,明怡如获至宝,正要饮,忽然想起今夜还要回去,若是叫裴越闻得她一身酒气,恐解释不清,犹豫再三,明怡遗憾地看着这盏烧刀子,叹道,“罢了,今夜先不喝,赶明得了机会,我喝个痛快。”
想要喝个痛快,要么攻克裴越,要么攻克青禾。
估量了下这两人的难度,明怡觉得自己道阻且长。
推开窗,明怡将酒盏放回去,正待说什么,这时,前方宫门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今夜齐俊良亲自押送嫌犯。
刑部衙门配有护卫,专事查案,从这里头挑一身手敏捷身量与刺客相仿之人,换上那刺客的衣裳,佯装伤重,由两名侍卫搀着上了宫门处的马车,齐俊良亲自上马,打头引路。
随行有五十侍卫,其中二十人出自刑部,另三十人是齐俊良从羽林卫借调来的。本还能借调更多的人手,只是皇城附近对于行军人数也有规定,不宜太多,恐滋生事端。
也好,不然阵仗太大,恐那些鱼儿不上钩。
一行人沿着大道往西去。
火把将两侧的宫墙屋舍给烘得亮堂,借口照顾活口的伤势,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很快,但也绝对不算慢。
眼看走了大半段路,即将从东西主道拐弯至往北的大道,还无人动手,齐俊良便有些急了,生怕这一夜做无用功。
好在这些鱼儿没叫他失望。
眨眼,在以他为首的几名官员率先拐入南北大道后,忽然一个烟雾弹从侧面斜插过来,将前面官员和后面的马车给生生截成两断。
侍卫们警铃大作,喝道,
“不好,有刺客!”
“保护活口!”
霎时,白烟滚滚,十几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兵戈骤起,侍卫们训练有素,很快在马车周围结成阵,抽刀抵御来犯。
五十侍卫中,十人护着押送的官员退至墙根下,其余人奋力抵抗。
有路过的行人吓了一跳,立即连滚带爬躲得远远的,街道乱成一片。
青禾和明怡依旧蛰伏在附近某处屋檐下,盯紧前方战况。
从着装来看,这次来了两拨人,看手法,个个是杀招,又是死士。
死士显然不是裴越的目标,他们要逮的是主事人。
这么一次行动,定有人在暗中坐镇,以确认目标是否真正被击杀,好回去给主子复命。
所以,裴家的二十高手,也伏在暗处未动。
黑衣刺客为了速战速决,出手极其狠辣,其中两人合力,将马车车盖给掀开,一人率先抽出长剑往那躺着的“活口”刺去,这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只见那“活口”毫无预兆窜起身,抬手握住那柄长剑,往内一扯,与此同时短刀从袖下飞出,正中那刺客的胸膛。
“不好,中计!”
眼看形势不妙,黑夜里某处,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哨鸣,一半刺客立即从不同方向撤退,而另一半人看向为首的那位首领,首领飞快打了个手势,带着大家转身撤逃。
可惜已经迟了,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猎捕。
暗中等候许久的兵马司将士们蜂拥而上,将这一带撤退的道儿堵了个严严实实,不是所有人都能逃走,逃脱无望的当即吞药自杀,余下几条漏网之鱼打屋檐破出。
裴家暗卫调度有方,一对一咬着不放,一些人去追漏网的刺客,一些人捕捉那吹哨人。
青禾携着明怡飞下屋檐,急道,
“姑娘,怎么办?”
明怡眼底闪烁精芒,“好一招请君入瓮,很好,不愧是最年轻的阁老,那么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她覆在青禾耳边吩咐几句。
青禾立即颔首,待要走,回头不放心看她一眼,“您一人成吗?”
“快去,我在贡院北面那个巷子口等你,事成你回来携我回府!”
裴家园与贡院毗邻,只隔一条街道。
青禾不再犹豫,一个纵身,身影如黑蛇般循着那位刺客首领追去。
这名刺客首领见自己漏了痕迹,已做了必死的准备,数个起落,借着夜色往人烟稀少的南城逃,计划失败,他已无脸回去见主子,万不能给主子添麻烦,念头起,他利索地塞了一颗毒药至舌下。
眼看身后跟着十来名高手,他心知大势已去,正待吞药时,忽然一道疾快的黑影掠至他身侧,钳着他胳膊往前方逃,她功夫实在是高,跟脱兔似的,飞檐走壁,带着他丝毫不费力气,他诧问,“阁下是何人?”
青禾懒得搭理他,钳着他跳过一个又一个屋檐,脚底生风般往既定目标去。
刺客首领跟着她逃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方向不太对,原是往正南,这会儿忽然偏向东南,而东南正是漕河的方向,那里人潮拥挤,有夜市,有青楼,还有不见天日的地下暗城,更有他主子的据点,一旦被朝中的人跟去,后果不堪设想。
意识到青禾可能来者不善,这位刺客首领后背冷汗涔涔,药在舌下被口水稀释已然吞下去了一些,他四肢开始发软,没有迟疑的余地了,他闭了闭眼,狠心将药吞下。
是最毒的见血封喉。
身子很快失去力气,成了青禾的负担,青禾暗骂了一声晦气,不得已揽着那具身子落了地。
这个空档,裴越的暗卫已然团团将她围住。
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巷道,只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而过,巷道极长,左右似是寻常民居,时不时传来些许稚儿笑声,更有漕河画舫远远送来的靡靡之音,衬得巷子格外幽静。
青禾按照既定计划,悄悄塞了一样东西至那刺客首领的衣裳里,随后不慌不忙将之扔开,从袖下缓缓抽出一截竹柄,将之一节节拉开,形成一根两人高的竹棍,俨如一长矛,架在青石板砖上。
她整个面容被黑纱覆住,唯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直勾勾觑着为首的暗卫,吹了一口哨声,姿态几乎嚣张到了极致,就差没明说,“有种过来!”
暗卫首领气得要命,沉声喝道,“上!”
十把尖刀齐刷刷朝她砍来,在夜色里劈出整齐划一的锐芒。
然而青禾并不慌,身子忽的一矮,在他们合围之前,竹竿以诡异的速度瞄准尖刀击去,以破开他们的攻势,旋即精准捕捉到其中功力略逊色的一位,竹竿横出直往对方腰腹窜去,吓得那人急退数步,借着这个空档,青禾双腿旋转,来了个横扫,与此同时,长杆携千钧之势,将那片银芒拂开,再一个退身,便从那合围的缺口闪身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一眨眼功夫,方才合围之时,暗卫断没料到她功夫如此精湛,一时没使上全力,只当对方是瓮中之鳖,孰知便是这份掉以轻心给了青禾机会。
眼看青禾跃上墙头,即将逃走,几人反应迅速,各自袖下飞镖频出,形成一张严密的刀网,拦住了青禾的去路。
青禾也不恼,仿佛还没打过瘾,身姿矫健地窜入包围圈,竹竿横出宛如长矛朝他们面门劈来,众人刀锋将将出鞘,却被这股凌厉的煞气震退数步。这还不算完,长杆蓦地一扫,逼退众人后,她忽然一个腾跃,贴近为首的暗卫,爪子往后悍横擒拿,一招探至他腰腹,那暗卫首领晓得她意图逼他退让,他偏硬生生受她一掌,提刀往前刺去,而这时,她似乎早有预料,身影忽如鬼魅般,借着竹竿凌空一挑,跃上半空,下一瞬,竹竿形成一股弹力,弹开所有剑锋,而她本人则踩着竹尖,借力在半空划出一道虚影,往前方漕河飞去。
众人反应过来时,她人影已消失不见。
好俊的手法!
好霸道的功力!
暗卫首领点了几人追过去,随后垂眸看向地上那具尸身,那蒙面高手费劲功夫要救下此人,可见此人身份不一般,
“带回去!”
再度看了一眼青禾离去的方向,不甘地深吐几口气,准备回去复命。
明怡这边也不轻松。
从刑部至正阳门皆在闹市区,能藏身的地儿就那么几处,那道哨声就在她不远处,哨声起,明怡抬眸展望,在那人掩窗之时,认出一截衣袖,大致是一青白相间的长衫,这不打紧,打紧地是那人吹哨的腔调,给明怡一种异常的熟悉感,好似在哪儿听过。
那人极是聪明,藏身于酒楼,行的是大隐隐于市这一招,发现不对劲,立即乔装成旅客淹没在客栈正堂的人潮中,裴府十名暗卫已在第一时间封锁附近街道要塞,这个时候出去容易被发现,留下来反而是安全的。
明怡断定那人还在酒楼,可惜她不能跟进去,兵马司的人已然赶到,封锁了整座酒楼,她一进去,今晚便脱不开身了。
打更声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二更天到了,裴越每日二更末就寝,明怡不敢耽搁,迅速往回撤。
*
裴越这一夜就在书房东次间,哪儿都没去,在他面前挂着一幅雪白的画绢,墨泼上去,他需赶在墨水滑脱之前,绘出一幅泼墨图来,这对功力要求极高,恰好今日诸事已料理完毕,就等齐俊良那头的消息,是以抽闲作画。
大约是亥时初,赶往南城那位暗卫头儿回到府中,一进屋便跪地请罪,
“家主,属下没能捉到活口。”
裴越置若罔闻,手中笔锋疾快,终于赶在最后一滴墨滑脱前,一横一挞,那滴黑漆漆的墨瞬间化作一块顽石,整幅画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堪称一幅极品泼墨。
裴越很满意,这才收笔,接过书童递来的湿帕子,慢腾腾转身看向他,
“怎么回事?”
暗卫抬首答,“家主,属下遇到一名蒙面高手,对方年纪不大,大约二十上下,遭十名高手围攻,竟能全身而退,实属罕见。”
裴越神色并无波澜,“什么来路,瞧清楚了吗?”
暗卫回忆青禾一招一式,“他手执竹竿作长矛,有大开大合之势,功法霸烈,战势凌厉,很有军中风范,可偏偏他轻功近乎登峰造极,敏捷多变,又似江湖门派圈养的高手,这样的身手,属下以前可没见过,家主,恐来者不善哪!”
裴越这才微微凝了眸色,慢慢踱至案后坐下,“乙部每日均有邸报送达京中,这五年从不间断,若是江湖上有这等高手,早该收到消息。”
“这也是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他仿佛是横空出世,来得诡异。”
裴越眉峰稍稍掀了掀,似难以置信,“你们十人奈何不了他一人?”
暗卫面色沉痛,“属下惭愧。”
裴越不说话了,片刻又叹道,“能请到这等高手坐镇,看来这水是越来越深了,那你们可查到什么了?”
暗卫这才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捉住一名刺客首领,人虽死了,身上却搜出这东西来。”
裴越接过那张纸条,这是一张小小的票据,上书“今收一千两,出八人”的字样,落款“桃花坞”三字篆印,裴越眼眸深眯,指尖轻轻在桌案敲打。
桃花坞的名讳裴越是听过的,是城南一处妓院,大约出入非达官贵人,所以在京城名声不显,由此可见,这个桃花坞很可能是打着妓院的旗号,私下做杀人的买卖。
只消查清楚近来什么人出入桃花坞,便能锁定目标。
“把尸身和物证交给齐俊良,让刑部去查。”
“是。”
不多时,另一名暗卫首领也赶回来,禀报了酒楼一事,“属下听声辨位,确认他在二楼西面第三间,可搜查时,里面什么都没有,挨个挨个审问过了,说是进去一位身着青白相间长衫的老者,属下将整个酒楼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样一个人,可见此人极其狡猾,必是乔装打扮隐身其中,现如今兵马司已封锁酒楼,让所有人学着吹一口哨,甄选可疑目标”
裴越素来心细如发,略一思索便提醒他,“他想要乔装得毫无痕迹,那么酒楼一定有同伙,再细细盘查,此外,也查一查这间酒楼的底细,看背后是什么人在经营”
“再告知齐俊良,干脆将酒楼多封几日,那吹哨人行事不漏痕迹,未必不是一位重要人物,既然确定人在里头,那就一定不要放过,先锁着,且看有无人来打探消息,届时必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一番布置下来,可见心思之缜密。
暗卫顿时叹服,“属下这就去一趟刑部。”
此间事了,裴越蓦地看了一眼铜漏,亥时二刻了,他忽然想起傍晚时分目色殷殷的明怡,不做犹豫,信步往后院去。及至穿堂,除了守门的婆子,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裴越也没在意,径直来到正院廊下。
付嬷嬷竟是不在,掀帘进东次间,屏风后的内室隐约有灯芒溢出,以为明怡在榻间,上前随手掀帘一望,被褥铺在床上,有睡过的痕迹,却不见明怡身影,
裴越顿生疑惑,四下一望,“夫人?”
将将从甬道闪身进浴室的明怡,听到这么一句,心突突一跳。
回得这样早?
明怡暗道不好,紧忙将身上的夜行衣,和里头一层小厮衣裳褪下,悉数绞在一处打个结,扔去暗黑的梁角,再环顾一周,见素日洗脸的木架上有一盆水,二话不说湿了帕子往面上一拂,将那易容的药灰给抹去。
而这个空档,那声“夫人”愈近,已在屏风外了。
“家主”
明怡盯着屏风唤了一句,裴越一向极有风度,从不窥测她沐浴,是以听到声响,只立在屏风外便不动了,
“你怎么了?屋子里怎么没个伺候的人?”
明怡头上还束着男发,立即抽出簪子,一头墨发如瀑布般铺落,手法太快,不留神簪子撞在铜盆,碎成两半,继而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裴越听得一声叮当,只当明怡出了什么事,越屏风而入,
一抬头,四目相对。
明怡一身雪白的中衣洒落立在盆架旁,方才净过脸,鬓角发梢带着湿气,一双清透的眉眼好似被水洗刷过,格外幽亮明净,她定定看于他,解释道,
“我适才睡了一会儿,这厢醒来出恭,家主这是忙完了?”
裴越见她面颊水渍未干,逼近一步,肃声道,“脸上怎么湿得这样厉害?”
明怡哂然道,“做了个噩梦,吓出半身汗,方用帕子擦了擦。”
裴越却觉着她不大爱惜身子,“寒冬腊月的,怎能碰冷水?”
回到屋内,摇了铃铛,让下人进屋伺候,好在迷香已过,后院婆子得讯立即将温着的水提了几桶送进浴室。
长春堂的浴室极大,当中以竹屏作隔,裴越在东,明怡在西,各自花了些功夫收拾停当回屋。
两人并排坐在榻沿,用了同样的皂角,气息交织在一处,明怡实在口渴,恰才喝了几口,这会儿又倒了一盏,事情办的很顺利,心里也松快。
裴越请君入瓮,她便借力打力,想必不出两日便有结果。
裴越脱好鞋,打算上榻,余光从明怡身上掠过,视线里隐约划过一丝血色,目光登即移过去,只见明怡的耳珠似乎被什么划过,带出一条血痕。
“何时受伤了?”
明怡心蓦地一紧,搁下茶盏茫然问他,“哪儿?”
顺着他视线往脸庞抚去。
裴越盯着她伤处,蹙眉,“耳珠被划了下。”
明怡想起方才被青禾捎带进府,定是被树枝划伤了,面不改色解释道,“是吗?我毫无所觉,莫非方才看话本,被纸边刮了下?”
纸张刮过的痕迹与树枝划过的痕迹是不同的,光线暗,裴越第一眼还没瞧清楚,待凑近细瞧,明怡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忽然覆身过去。
殷红的唇瓣贴住他薄唇,
裴越始料不及,身子僵住,连着呼吸也一并屏住了。
她的唇太凉,带着霜雪之气。
却也极软,至少比她那个人要柔软。
两人就这么贴了足足好几弹指功夫,谁也没动。
已到亥时四刻,逼近裴越就寝的时辰,这么一闹要闹到何时去?裴越在斟酌。
明怡方才是情急之举,要如何亲人,心里委实没数,罢了,做都做了,硬着头皮也得做下去,于是她双手覆上他胳膊,就着把人推上榻间,唇压在他身上,等着他反应。
若裴越不乐意,她总不能勉强?
帘帐滑下,覆住二人交叠的双腿,外间的灯芒已被遮挡住,拔步床内只余朦胧的灯色。
她呼吸泼洒过来,挺翘的鼻梁抵在他鼻翼处,那张脸似乎犹带着被水浸透过的氤氲,眼直勾勾盯着他,裴越被她瞧得喉结翻滚,这几日与她同床共枕强抑的燥热好似被点燃,如火簇簇窜起。
他抬手钳住她腰身,翻转过身,将她压下,二人的双腿也由之均挪上塌。
裴越眉目沉静注视她,幽深的瞳仁翻腾着欲色,低声问,“想好了?”
都这样了,还能没想好?
明怡坦然道,“是”,简简单单一字,透着洒脱的韵致。
裴越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再度俯身,贴着她唇瓣细细研磨,毕竟不是那么熟稔,又是第一回,动作极是温柔,一手撑在她两侧,腾出一手去解二人的腰带。
二人外衫已褪,本只剩中衣,中衣再解下,只剩薄薄的丝绸寝衣了,明怡身上有伤痕,不习惯被他瞧见,陡然拦住他的手,“家主留一件吧,我冷”
“好。”裴越自来矜持,也不习惯赤身相对。
层层叠叠的衣裳一件一件被扔出来,有中衣,有亵裤,片片飘落在脚踏,覆住那两双冬靴,各人身上留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被褥裹上来,密闭的空间,体体面面的,少了那么一层尴尬。
不喜口液交缠,未伸舌尖,裴越只在她面颊流连片刻便往下,与此同时双手捉住她手腕,一点点与之相交最后将之扣在头顶。
明怡从未被人这般强势对待,很不习惯,喘上一口气低声商议,“家主,能不能松开我的手?”
这时,身上那男人好整以暇盯着她,嗓音被渡上一层沙哑的欲色,“你说呢?”
明怡与他对视片刻,张了张嘴,竟是无力反驳。
看来上回伤他的事是过不去了。
明怡望着他,眼神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妥协,落在裴越眼里便是有些委屈了,他又垂眸在她唇瓣覆了覆,算是安抚,与此同时,长膝已顶进来,明怡脸蓦地一热,微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虽说那双眸子依然干净清透,眼尾却不知不觉被点缀了一抹红,这样的风情于她而言,已是很难得了。
寒冬腊月的,一不小心便着了凉,裴越尽量压低身子,将被褥裹严实,不叫她着一点凉,又怕她难受,改用双手握住她手掌,双臂手肘撑住,如此贴得更近,甚至那股疾炽的燥热已混合在一处,分不清彼此了。
自从那一处贴住后,他们谁也不再言语,眼神也无任何交流,都有些难为情。
画本里描得再唯美,真正践行又是另外一回事,明怡有些难受,好似无法容纳,胀得她呼吸都困难,汗一滴滴往外冒,顺着湿透的鬓角往下滑落发梢里。
她当然不习惯发出任何示弱的嗓音,尽量让自己放轻松。
也从未想过这种事竟然这么难捱,甚至已经默默盘算过去了多久,是不是差不多了正这么想着,突然,好似有什么越过山棱直抵心尖,那一瞬天地都静了。
明怡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一切才将将开始。
*
檐外风声鹤唳,稠密的风从窗棂缝里偷进来,迫不及待钻进鸳鸯帘帐,扑打在明怡面颊,她冷不丁颤了下,被褥内外真真是冰火两重天,面颊吹着冷风,内里却火热难当。
裴越从不是肆意妄为之人,相反他极为克制,毕竟是初回,自然不想给明怡留下疼痛难忍的印象,眼看她眉心皱在一处,虽然没喊疼,裴越却是打住,有些进退两难。
意识告诉他当往后退,身子却没准许,想着总归得过这一关,他年纪不小了,父亲在他这个时候已然有了他和二姐,而如今他的孩儿还不见踪影,这是他们身为宗子和宗妇的责任。
“你再忍着些。”他出声安抚,终于舍得松开她,抬袖细致拂去她面颊的大汗,
明怡这辈子不知吃过多少苦,旁人哄她,反而叫她格外不好意思,多少大风大浪过去了,这点事算什么,她定声给出回应,“我没事。”
嗓音带着难耐的哑,浅浅拂动男人心弦,腹下的燥热是再也抑制不住了,干脆一鼓作气越山跨海成全了她。
接下来的事,好似就由不得他们了。
进也罢,退也罢,理智做不得主,全凭本能在操控。
依旧是难耐得很,却又腾升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酸软,能让人提不上劲来,好似被人掐了软肋,硬是要挠上一挠方舒坦,渐渐的又似乎觉得不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令她无所适从,甚至不知所措。
从三岁起被扔进丛林,与野兽为伍,群狼环伺,冷静理智一直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色,这种失控的感觉,想要承欢的感觉令她陌生,几度想叫停又忍住,他显然还没好,汗液滴在她眉心,裹着面颊那股臊热与她的肌肤融为一体。
那张始终清隽的面孔,哪怕此时此刻亦是难掩贵气,深邃如墨般盯着她,令人目眩神迷。
裴越敏锐察觉到她在相就他,一手握住她白净的手腕,一手托住她后颈,激浪一阵拍打一阵,终于某一刻电掣雷鸣,江水破闸而开一泻而下,漫过她眉心面颊甚至鼻息,她不由自主猛打了个哆嗦,两人气息撞在一处,一瞬将彼此给淹没。
潮水过境,理智回旋。
耳畔静下来,唯剩努力平复的呼吸。
这样的亲密穿凿显然超出他们的预计,这样的失控也是他们不曾经历过的。
双目探进彼此。
明怡想起自己进京的目的,有愧于他。
裴越记得前不久他还在嫌弃她的出身,亦心生内疚。
此时此刻,愧疚有,责任有,欲望也有,甚至连疼惜也不缺,却唯独没有男女情愫。
尴尬无端蔓延。
甚至不用去看清彼此,极为默契地松开对方,一个转身坐于榻沿,一个裹了裹被褥靠在里侧,身子里的余韵提醒他们,适才他们在此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欢爱,冷静自持的本性又让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失控的一面。
好半晌过去,均无人吭声。
直到汗液完全收住,冷意袭来,裴越方摇动铃声,侧身问她,“可还能动,要不要唤嬷嬷进来伺候?”嗓音残存未褪的暗哑,却没有主动伺候她的觉悟。
明怡咽了咽干痒的喉头,尽量让自己声线显得平静,“无妨,你先去洗。”
方才床笫之间,嗓音软得一塌糊涂,叫她如何面对他?
有过肌肤相亲后,两人反而越客气了。
第18章 第 18 章 你以什么身份去劝她?……
裴越淡淡点头, 先一步起身,大约是猜到明怡有些不好意思,临走前替她将帘帐掩严实。
听着脚步声远去, 明怡着实长吁一口气。
方才那一幕幕太不可思议,好似有个捣/杵对着那花瓣儿摧, 千锤百炼研磨出黏腻的汁儿般, 她难以想象自己能成那样,捂额许久,方慢慢平复。
心静下来, 骨子里那股绵软却游走得更为清醒,不可否认,累是累, 痛快也是事实。
难怪那些男人日日嘴里念叨着家里的媳妇, 原来是这般快活滋味。
唏嘘片刻, 明怡收整心情下榻,去了浴室清洗。
她一走,付嬷嬷便进来了, 付嬷嬷是个明白人,深夜叫水, 做了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赶忙带着两个利索的大丫鬟进屋收拾, 让拔步床内焕然一新, 重新将香点上,准备好温水,便退出去了。
裴越先更衣出来,适才出了不少汗,着实有些渴, 来到屏风处的桌案,给自己倒了一盏水饮,眼神掠过东窗外的博古架,铜漏指向子时二刻,比平日要晚睡两刻钟,这是极罕见的,原以为这会儿已困顿不堪,却不知为何,大抵是欲望得到纾解,身子倒是通泰得很。
回想方才的种种,今日这般,才算真正成了亲。
神情有那么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餍足。
少顷,浴室方向传来动静,明怡身影已绕出屏风来。
裴越回过身,两人视线不期撞了个正着,均不动声色。
只见她满头墨发倾垂,给素来英气的人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柔情,她面色温静行至屏风处,墙角悬挂的风灯如玉,映着清朗明致的面容,灼灼生辉。
她极好看,也很耐看。
裴越猜到她嗓子干痒,主动斟了一杯茶,抬手递给她,
“润润嘴。”
明怡腿有些酸软,在他面前却不露出半分,接过茶低头喝,方才裴越眼神落在她身上有些久,如果她没意会错,好似有那么一丝不显山不露水的占有欲。
这难道是有了肌肤之亲后的不同?
裴越离得她并不远,大约一步的距离,过去不曾发觉,今日细看,明怡身量着实足够高挑,能及他下颚,不像旁的妹妹们,要艰难仰头与他说话,这样的距离竟莫名令他舒适。
现在两人是地地道道的正经夫妻了。
好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方才抵进时,明怡神色间可是难忍的很,遂问,“有没有弄疼你?”
这话问的。
明怡一手执盏,一手抱臂,迎上他的视线,摇头道,“没有。”
两人相对而立,干巴巴看着彼此,过去总还能找些话茬聊,今日浑然不知该聊什么。
视线再次错开。
裴越道:“快睡。”
太晚了。
明怡搁下茶盏,抬步往拔步床走,迈了两步,忽然回眸,身后的男人正耐心将她放乱的茶盏给摆好,一身苍青的宽袍长身玉立,察觉她在看他,视线移过来,那双眸子带着水洗过后的明净隽秀,很清落的气质,无与伦比地好看。
明怡告诉自己不亏,从心里上接受了这一场燕好。
都很累了,吹灯上榻。
不至于隔得太开,却也没到相拥的地步。
各自沉沉睡去。
翌日,裴越比往回晚了一刻钟醒,以至于行程便紧凑了些,好似刻定好的晷表忽然被拨快了,令裴越极度不适应,付嬷嬷偷偷瞄他的脸色,见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心中不由戚戚,付嬷嬷也难,过去裴越从不需她催起,想着昨夜闹得晚了些,心疼他不愿催他,晚一刻便晚一刻吧,可今日这么一瞧,看来是错了。
待要请罪,这厢裴越已穿戴整洁,只吩咐一句,
“莫要吵她,让她歇好。”
嬷嬷连连应是,请罪的话也收住了。
说完这句,裴越的脸色好似转明朗了些,系上氅衣信步迈出长春堂,从小门打书房前经过,一应随扈已候着了,大家似乎意外家主今日迟了时辰,一个个虽没说话,惊诧都写在脸上。
裴越默默揉了揉眉棱。
误事啊。
这一日的朝堂当然不太平,齐俊良听从裴越的建议,一面封锁酒楼,揪着不放,一面连夜安排人手突击桃花坞,将桃花坞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捉拿到案。
那桃花坞的老鸨是个狠角色,四十来岁年纪,风韵犹存,大冬日里一身薄衫拢着身子,跪在公堂下,掩面低泣,只道自个儿什么都不知晓,咬定是旁人诬赖她。
只是刑部那积年的老吏也不是吃素的,见多了伎俩,不吃她这套,一通严刑逼供,老鸨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得不招,承认私下着实收人银子替人张罗杀手办事,
“只是官爷,您也晓得,咱们干这个行当的,有行当上的规矩,那幕后人岂会让咱看出真章?那可是比深山里的耗子躲得还实呢?每每来人皆是以头巾腹面,不露真面目的,奴家也从不多问,也不能多问,只道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要,开个价便可。”
那刑部郎中扶在案头,阴森森盯着她,“那也行,将账簿交出来,好叫爷瞧个明白。”
那老鸨柔柔一笑,递上几个媚眼,“官爷,这种杀人的买卖岂能留存根?更不会记账,货银两讫便完了”
这位刑部的官员可不管,又是一通打,与此同时遣人细细搜查那桃花坞的据点,最终从一地砖里翻出一簿账册来,老鸨见大势已去,为了将功折罪,只能将自己晓得的一股脑说了。
拿到第一手的证据,齐俊良便直奔内阁寻裴越。
昨夜之事,惊动了圣上,裴越进宫陈情,还要视朝批阅折子,直到午时方进值房,齐俊良昨夜几乎一宿没睡,眼底一片乌青,只是到底有了收获,神色却还算好,等候裴越的间隙歇了个晌,待人进屋,便迫不及待将那些证据递过去,
“东亭你瞧,这账簿并老鸨的口供核对得上,十月二十八,使臣进驻西郊行宫之日,也就是你大婚当日,桃花坞果然收了一千两银票,派出了八名死士,只是那老鸨着实不知那些死士用于何处,只收了钱,点了人去。”
“至于接头之人的相貌,老鸨也画了下来,据她描述,那个去桃花坞接头的人恰恰就是昨夜死去的那名刺客首领。”
“只是麻烦来了,线索到这,咱们怎么揪出那幕后主使?”齐俊良一口说完,摊摊手,在裴越对面坐下。
裴越一面听着,脑海一面还在盘算皇帝交予他的另外两桩事,百忙之中替他琢磨了一会,坐下问,“物证呢?对方不是拿了一千两银票么,银票可还留着?”
“在在在”齐俊良将物证均收在一个匣子里,闻言便将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那一千两银票来,“呐,就是前几日的事,银子还没花出去,搁在这,被我们的人寻到了,老鸨也指认了,就是这一千两银票。”
裴越目色落在那银票上,倏忽一凝。
这些银票裴越眼熟,出自裴家帐下的敏行钱庄。
大晋朝廷在开国之初曾发过宝钞,可惜宝钞印制没个限度,导致物价哄涨,宝钞不值钱了,渐渐废止,现如今流通的最广的还是白银和官印的铜钱。
日常买卖发放月例俸禄,银子铜板都还够用,可一旦数额巨大,携带银两就很不方便了,这种情形下,客人会将银子存入钱庄,换取银票,再去相应地儿支取,久而久之,这种银票也在市面上流通。
而大晋最负盛名的钱庄,有四家,由晋商筹建的晋西钱庄,江南富商联合筹建的江南钱庄,西南的益州钱庄,以及裴家麾下的敏行钱庄,而这些钱庄中,又属敏行钱庄信誉最好,通用范围最广,甚至洋商入晋,也会在敏行钱庄兑换银票。
为何,只因裴家屹立数百年不倒,哪怕是战乱时节依然提供银钱兑换,在百姓心中是参天大树般的存在,其信誉为其他钱庄不可企及。
而敏行钱庄有其严格的银票兑换章程,每一张银票皆有票号,每一个票号独一无二,什么人取走哪些票号,钱庄是有记载的,甚至单从这张银票上的字迹和印章,裴越都能断出这张银票出自裴家哪家钱庄。
裴越将银票接过来,抽出一张交给沈奇,“你即刻安排人将这张银票送去钱庄,查一查是何人兑换的银票。”
这不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
齐俊良望着这位内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什么事落到他手里,总能逢山开路遇难成祥,也难怪朝野盛赞他“简在帝心”。
能做他的姐夫,简直是三生有幸,这么一想,家里那位再怎么不待见他,好似也能接受了。
“东亭啊,你也一个脑子,我也一个脑子,为何我不及你十分之一呢。”
裴越对着这样的奉承向来是置若罔闻的,“我还有折子要阅,姐夫若无事便先回衙门,待有了消息知会于你。”
齐俊良晓得他公务繁忙,不敢逗留,摆摆手便离开了。
裴越这厢忙到傍晚方回府,昨夜闹得晚了些,睡得有些不踏实,今日午时陛下相召,又耽搁了他午歇,是以回程路上便靠在车壁假寐,眯了不知多久,听得外头马蹄声近,倏忽睁开眼,帘子一掀,雪沫子不知不觉飘了满空,暗卫策马凑近,递过来一封邸报,
“家主,有眉目了。”
裴越接过,搁下帘子,展开邸报,凑在案头那盏琉璃灯瞧,
邸报出自敏行钱庄某位掌柜,上头醒目写着一行字迹,
“禀家主,此票号由远山侯府萧家取走”后附取票的日期数额与票号起始。
萧家?
裴越眉心蓦地一紧。
他暗道不好,一旦牵扯朝廷一品君侯府,届时恐掀起血雨腥风,这不是裴越愿意看到的。
银票虽为萧家取走,却也可能流通给别人,仅凭这张邸报还不足以下定论,尚需从旁的地儿寻到佐证。
而这时,他忽然想起,数日前萧家赔付一沓银票给了明怡
马车抵达裴府大门,天色将暗不暗,陈管家上前迎着他下车,奉了暖手炉给他,“家主,天冷,又到了年关时节,您仔细着身子。”
裴越接过手炉,抬眸看了一眼天色,苍穹暗青暗青的,层层叠叠的青云仿佛要倾轧而下,风雪欲来。
他驻足片刻,方拾级而上,“今日少夫人忙了些什么?”
明怡嫁进来这么久,裴越还是第一回过问她的起居。
陈管家循着他上了台阶,笑着回,“问过付嬷嬷了,说是一整日皆在院子里,哪儿都没去呢。”
裴越不由担心,难不成身子不适?
陈管家又道,“家主,今日太太那边留饭。”
荀氏吩咐过,今夜叫裴越和明怡一道去上房用膳。
裴越心知肚明,母亲定是晓得他们俩圆了房,心里头高兴,刻意热闹热闹。
荀氏所住的春锦堂在裴府中轴线之西,并非裴家内宅最气派的上房,过去裴越父亲在世时,荀氏和丈夫住在中轴线正中的清济堂,丈夫去世后,她不愿独居于此,后避至隔壁不远的春锦堂。
意思是将那清济堂留给裴越夫妇。
母亲在世,裴越岂能占据上房,故而这些年清济堂一直空着。
过垂花门,前方五开间的清济堂在望,沿着游廊往西偏上一脚,便抵达春锦堂前的小花厅。
素日里后宅的姑娘都爱聚在此地玩耍,伴着荀氏解闷。
今日明怡一人独立厅中,身上罩着件银色的披风,神情如旧看不出端倪,直到近前细细打量她,见她脸色白了几分,裴越问,“可是病了?”
明怡着实身子不适,昨夜在外头吹了一夜冷风,后来又与裴越在帐中纠缠半个时辰,出了大汗,一冷一热,这不便着了凉,不过不愿裴越担心,只道,“哪有?就是起的迟了些,有些困顿。”
做了最亲密的事,不意味着心就亲密无间了。
裴越明白,明怡在他面前还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也没多问,只道,“这里风冷,先进屋。”
“对了,家主,”明怡忽然叫住他。
裴越回眸看她,“怎么了?”
明怡指了指内间,眉梢缀着笑问,“今晚能给我饮一盏女儿红么?”
昨夜为了不被他捉到首尾,被迫放弃了一盏烧刀子,明怡心里委实遗憾得紧,今日身子不适,喝一口酒能驱驱寒湿。
裴越闻言忽然笑起来,不紧不慢问,“若是我没记错,前日傍晚谢家送了一壶屠苏酒来吧?”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明怡火气就压不住了,她懊恼看着他,“被青禾偷偷藏起来了,不许我喝。”
裴越闻言不能更赞同,“青禾做得对。”
明怡小脸一跨,很不高兴。
裴越发现,一不给她酒喝,她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很有几分率真可爱。
这样的她,与昨日床笫之间判若两人。
裴越多看了她两眼,
但也不能纵着她,他注视她皎白的面颊,低声吩咐,
“如今咱们要为子嗣考虑,这酒你眼下能不喝则不喝。”
明怡听了这话,袖下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下,神色间淡下来,不再多言,“我知道了”
看来攻克他这条路已然堵死。
指望裴越给她酒喝已是不能了。
进了屋,十三少爷裴承玄也在。
叔嫂两个显然更加脾性相投,裴承玄瞧见明怡,迫不及待把手里一个把玩的物件递给她,“嫂嫂你快瞧,这是国子监同窗赠予我的,你说这玉佛雕的好不好?”
两人凑一处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四方桌,裴越和荀氏相对而坐,明怡和裴承玄坐对桌,荀氏和裴越就光看着他们俩说话。
明怡对雕工是有研究的,说起来头头是道,裴承玄大约没想到嫂嫂擅长雕刻,很是意外,便追着问个没完。
饭菜已摆上了,他们俩没说完,荀氏也不说开席,她与裴越不同,裴越像极了他父亲,父子俩规矩一个赛一个大,平日均是不苟言笑,荀氏受够了丈夫和儿子的冰山脸,素日不爱约束晚辈。
她耐着性子听他们叔嫂掰扯。
本以为裴越会出声制止,不料他不仅没吱声,还数度看向明怡,欲言又止。
果然做了夫妻就不一样了,过去他哪只眼睛往明怡身上瞅?如今晓得盯媳妇了。
荀氏笑而不语。
裴越忽然发觉,明怡对十三弟的称呼已从“十三弟”改换成“玄哥儿”,这是亲昵的表现。
而对着他,一口一个“家主”,显得客气生分。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她什么家主。
“那改日我给玄哥儿你刻个印章。”
“好嘞嫂嫂。”
“敢问嫂嫂,你还给谁刻过?”
明怡悄悄瞟了一眼裴越,只见那家主双目低垂,正襟危坐,整个人宛如雕刻般完美,对着他们的闲话是丝毫不感兴趣,通身没有一点烟火气。
明怡探身回裴承玄,“裴府你是第一个。”
裴承玄闻言双目睁大,顿时心满意足,“太好了,嫂嫂若给我刻了,我保管日日不离身。”
裴越:“”
终于听不下去了,他面无表情道,
“母亲,开膳吧。”
荀氏一笑,吩咐婆子布菜。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明怡没酒喝,足足喝了三碗羊肉汤,喝得身子暖和和的,那点不适也淡去了。
用完晚膳已是戌时初刻,今日荀氏心情极好,留他们说了一会儿闲话,甚至提起裴越幼时,
“他三岁便像个小夫子”
明怡抿嘴带笑,心想现在也是夫子。
然后冷不丁问起明怡,
“明怡,你母亲呢,幼时是谁将你养大的?”
明怡鸦羽蓦地一颤,如同飞蝶扑翅,垂下眸,“我生来便没有娘”
这话明怡说得没有底气,毕竟,她亲生母亲还好好活着在。
活到见了她,估摸也认不出来。
荀氏闻言,心里扎了刺般疼,抬手将明怡双手拉在怀里,
“是母亲多嘴了,惹你伤心事,不怕,往后我便是你的娘。”
明怡洒然一笑,温声望着她,“谢谢您”
絮絮叨叨一会儿,恐叫明怡伤怀,荀氏收了嘴,让他们回去了。
游灯如龙,曲折蜿蜒在裴府大小院落,将那纷纷扬扬的雪照得丝毫毕现,回长春堂的路上,夫妻俩一路无言。
明怡晓得裴越这人有洁症,她喝多了羊肉汤,恐身上沾了那膻气,刻意离他远了些,夫妻避讳到他们这个份上的,大概也找不出第二对来。
回到长春堂穿堂口,裴越照旧没跟明怡进屋,而是驻足道,“夫人,萧家给你的彩头银票,可还在?”
明怡心弦一动,这么快就查到萧家了,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那日家主吩咐人送给我,我便交给付嬷嬷收着了。”
彩头是裴越替明怡讨回来的,所以裴越丝毫怀疑不到明怡头上,颔首道,“你取来,我有用处,用完再还你。”
明怡二话不说进了屋,叫付嬷嬷取了匣子来,打都没打开,一股脑全给了裴越。
裴越接过,嘱咐她早些歇息,就回了书房。
将将进了院子,正要核对两边的银票,那头院外传来齐俊良的嗓音,
“无妨,我吃过了,我就是寻你家家主有些事,夜寒风急,我就不惊动太太了,你们也别惊动她”
齐俊良今日本有应酬,听说裴越这边有了消息,匆匆吃了几口赶到裴家。
扑落一身霜雪迈进书房,见裴越坐在案后,面前搁着两个匣子,凑过来一瞧,“怎么样,可有眉目了?”
裴越没急着解释,而是指了指对面圈椅,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齐俊良依言落座,双手搭在扶手,先给自己斟了茶,等着裴越下文。
裴越面色难得凝重,
“姐夫,买通杀手截杀使团的人很可能是远山侯萧镇。”
齐俊良唬了一跳,手中茶水一晃,险些洒落,连坐都坐不稳了,“你没唬我吧?”
“那可是萧镇,堂堂四大君侯府之一的萧家家主,当朝恒王殿下的岳父,你说他截杀使团,怎么可能?这么做,于他有何益处?”
裴越见他满脸不可置信,也不意外,只将面前两张银票摊开,一一对比,
“我已查到,桃花坞那一千两银票出自萧家。”
齐俊良也不笨,“即便出自萧家,也不一定意味着雇买死士的人就是萧家。”
“没错。”裴越又将明怡给他的银票展示给他瞧,“可是三日前,我替我夫人从萧家讨回彩头,萧家管家亲自登门,送了这沓银票来,上头还有萧家总账房的印章,这些银票上的票号与桃花坞那一千两极度接近,也就是说,这批银票是一块取出来的。”
“取票日期就在今年十月初六,到今日也不过一月有余,总额一万两,这么多银票,萧家短期内全部流通出去不大可能,况且,一千两银票,面额一百,通共十张,票号全是连起来的,从可能性来看,萧家嫌疑最大。”
齐俊良深吸一口气,“这么看来,萧家是当真参与了这两次截杀。”
裴越慢慢将银票收好,“常理推断是这样没错。”
齐俊良闻言顿时如塌了天似的,手中的茶都顾不上喝了,惶惶不堪,一旦萧家牵扯进内,这个案子将极其棘手,一个不慎,他有性命之忧。
恒王如日中天,已快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了,这个时候,齐俊良绝对不愿意开罪于他。
他忧心忡忡问,“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萧镇堂堂远山侯,手握三千营,是不折不扣的当朝柱石,他遣人偷使臣宝物作甚?”
“东亭,咱们是不是错了方向?”齐俊良起身问道。
裴越握着桌案一方玉石,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冷眼看着齐俊良,
“你不会真以为那一夜五拨人手奇袭北燕使团,是为偷什么宝物?”
齐俊良喃喃道,“我也一直觉着奇怪,哪有遣死士去偷东西来着的?死士不是杀人的么”
说到这,他忽然打了个激灵,“不对,东亭啊,难不成他们真是去杀人的?”
他想起什么了,“其实那伙家丁不用查,我也大抵清楚出自何家,只是那人好歹是为李蔺昭报仇,要杀南靖王之子阿尔纳,可其他刺客呢?萧侯爷如此稳重之人,岂能不知轻重刺杀使臣?这是挑起两国争端的祸事,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
说到这,他忽然发现对面的妻弟,换了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只见他将手中的玉石缓缓举高,凑到灯下观玉,语气凝然,
“因为他们真正的刺杀对象压根就不是什么使臣,而是另有其人。”
“什么人?”
为什么裴越一直觉着此案一起,恐掀起血雨腥风呢,只因他很清楚知道,这次北燕进京的目的不同寻常。
“我告知于你,你心里有个数,但暂时不要外道。”
“你说。”
“北燕使团此次进京与大晋商谈互市,名义上打着朝贡的旗号,实则暗地里嚣张得很,价目开的奇高,他们何以姿态如此傲慢,只因他们手中握着一张王牌。”
“他们携带了一人进京,而这个人,就是大晋苦寻三年而不得的李蔺昭之父…北定侯李襄。”
齐俊良听到这个名字,身子一晃,茶盏失手跌落。
*
青禾今日一直在前院转悠,或去府门外巷子口的马棚里与人搭讪,或是坐在倒座房跟府上管家唠嗑。
她当然不是无聊,只因明怡派给她一个任务,叫她多在前院与裴越的侍卫结交,平日有些消息也好打探来,总不能日日往外头跑,次数多了容易惹人生疑。
青禾这不连晚膳都没回去吃,凑在倒座房跟府上管家蹭了饭。
她性子直爽,年纪又小,身上还带着几分憨气,府上哪个管家见了她不喜欢?
街上有什么新闻,也都说给她听。
青禾待了大半日,正儿八经的情报没探得多少,街头巷尾的逸闻倒是听了一耳朵。
这会儿吃完晚饭,陪着管家在倒座房烤火,正唠着嗑呢,便见一小厮进了门来,他将将护送几位婆子采买回来,携一身寒气进屋,
“侯管家,可有烫酒喝,这外头忒冷些,今日二太太那边采买条目极多,耽搁了不少时辰,可把我冻坏了。”
那侯管家转身将炉子上的一壶热酒塞他怀里,“你这猴儿命好,这还是我方才烫了招待青禾姑娘的,被你占了便宜”
小厮冲青禾嘿嘿一笑,倒了酒吃了几口,便说起见闻来,
“你们不知道吧,今日铜锣街可出了大热闹”
“什么大热闹?”
“近日不是北燕使臣进京么?那南靖王的儿子阿尔纳到访,陛下嘱咐长孙家的公子和梁三公子陪着他游逛京城,领略我大晋京都之繁华,哪知这位北燕郡王也是个吃喝玩乐的主,今日午后便钻进了铜锣街的罗秀坊,放荡狎妓来。”
提起“狎妓”,原还想说几句俏皮话,见青禾在场,立即收住,说起正事,
“可坏就坏在这里了,他那厢只顾着快活,不成想有人窥到他行踪,悄悄潜进罗秀坊,要杀之而后快。”
青禾听到这,心猛地一揪,“人死了?”
小厮还满脸遗憾,“没,那刀没戳中要害,只伤了他的腿,可惜呢。”
阿尔纳之父,北燕南靖王殿下是大晋的世仇,这么多年南靖王殿下叱咤三国,几无敌手,唯独败过给李蔺昭,三年前肃州一战,李蔺昭虽杀了几万北燕精锐,却也战死沙场,大晋对着这位少将军是爱戴不已,均将这笔仇算在南靖王身上,是以别看小小如裴府一届小厮,也恨不得杀了那阿尔纳出口恶气。
青禾听了个大概,只道时辰不早,得回长春堂,便立即折回后院。
彼时明怡正在泡脚,见她风尘仆仆进来,蹙眉问,“怎么了?”
青禾看了一眼帘外,凑近她身边,“师傅,大事不妙,今日有人在铜锣街刺杀阿尔纳,听说伤了腿。”
明怡脸色顿时急转直下,
“就知道她不消停!”
青禾叹道,“谢姑娘就是这个性子,满京城除了她,还真不会有旁人干这种事,也无人有她这个胆量。”
明怡沉着脸不说话,当即拿了帕子擦干水渍,一面穿鞋,一面吩咐道,“你随我出门,我要去见她,劝她莫再鲁莽行事。”
这话把青禾给听愣了,眼睁睁看着她裹了一层厚实的袍子,又打屏风处取下斗篷,往身上系好,青禾见她当真一副出门的架势,喉头滚动数次,涩声问她,
“李明怡的话,她可不会听,您以什么身份去劝?”
明怡系绸带的动作一顿,抬目看向前方,窗外的夜,格外浓稠,黑到一脚踏进去便再也回不了头,明怡沉默少许,嗓音自夜色里荡开,
“自然是一个能劝动她的身份。”
第19章 第 19 章 退婚书
冬月十五夜, 戌时二刻。
这个点不是出门的时辰,明怡却还是穿戴好衣裳,抱着个暖炉踏出长春堂。
侯在门口的管家眼见她带着青禾绕出回廊, 登时吓了一跳,“这么晚了, 少夫人要出门嘛?”
今夜下雪, 少夫人在京城无亲戚故友,这个时辰出门,实在不叫人放心。
可惜明怡这个人, 和气的时候比谁都和气,强硬起来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目不斜视跨出门槛, 淡声道, “备马车。”
侯管家见她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 不敢吱声,赶忙招呼人牵来她专用马车,点了侍卫婆子随她出门。
目送马车走远, 侯管家还是不放心,掉头往山石院去。
行至山石院穿堂口子外, 沈奇坐在门廊下嗑瓜子,
“家主可在书房?”侯管家立在台阶下探身问他, 雪沫子糊了他一脸, 叫他险些睁不开眼。
沈奇坐着没动,嘴里嚼着吃的,问道,“有事?”
侯管家苦笑道,“方才瞧见少夫人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来禀报家主一声。”
沈奇眉峰一动,心中明白了,懒洋洋回,“少夫人皇宫都敢闯,夜里出个门算什么,我劝您老人家少管点闲事。”
侯管家气得一阵倒仰,啐了他一口,“你以为我敢管主子闲事?这不是担心少夫人有什么事,不放心么,回头家主责怪起来,我可担不起。”
沈奇能理解,塞了一颗花生进嘴,指了指身后的正院,“可惜,家主正与齐大人商议朝务,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消息暂时我是递不进去了,你既然点了人跟着,想必无大碍,等待会家主闲了,我自会禀报。”
侯管家不再多言,他只管把消息递到山石院,后面的事他管不着,于是返回门房。
沈奇看了他背影一眼,扭头望向书房,东书房内灯火通明,门口侍奉的两个书童都给遣开了,谁也不敢靠近半步,看来这次家主与齐大人所议之事非比寻常。
书童不在,裴越亲自起身将那跌碎的茶盏给拾起,扔去一边篓子里,他这人有洁症,视线里不允许有乱糟糟的东西。
齐俊良尚在震惊中,缓不过神来,一屁股跌在圈椅,惊魂未定道,
“他真的还活着?他当年是真的叛去了北燕?”
“那可是北定侯啊我大晋最负盛名的边关主帅”齐俊良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颓然抚了抚圈椅把手,禁不住落下一串泪来。
大晋有四位赫赫有名的君侯,远山侯萧镇,靖西侯梁缙中,平昌侯王骁,再然后便是北定侯李襄,而这当中又属北定侯身份最为尊贵,只因他嫡亲妹妹为当朝皇后,出身亦是前朝陇西名门李氏,家中子弟繁盛,文武并举。
北定侯李襄早年是进士出身,熟读兵法,某一年北燕南犯,他以兵部郎中的身份悍然奔赴前线,从此在武将的路子上不再回头,驻守边关达二十五年之久,是北燕南靖王最熟悉的对手。
在南靖王最为猖狂的时候,是他顶住了边境压力,寸土未让。
但论战绩,李襄难望南靖王项背,南靖王兵锋所向披靡,几无败绩,是一层罩在北齐和大晋武将头顶上的阴霾,直到李襄的儿子李蔺昭横空出世。
这位少将军自小跟随父亲在边关长大,行事潇洒不羁,功夫霸烈,七八岁跟父亲上战场,对南靖王的路子摸得透透的,十三岁那年,少将军翻山越岭,出偏军偷袭南靖王成功,而后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回与南靖王正面交锋而不落败,从此声名鹊起,成为边关新一代冉冉升起的将星。
李襄擅长守成,李蔺昭擅长突击,父子俩配合无间,铸就大晋无可撼动的钢铁长城。
“然而这座钢铁长城却在三年前溃败涂地”每每提起三年前那场肃州大战,朝廷官员无不唏嘘抱憾,“东亭啊,当年的事每每想起来,还跟噩梦一般”
“那年冬,北燕南靖王苦李家父子久矣,心生歹计,私下勾结北齐,以重利许之,于是乎,昔日的死对头一朝结成联军,秘密南下,兵锋直指宣府,进逼京都。”
“李襄见状,当即调遣六万肃州军中的三万精锐驰援宣府。”
“可哪知,南靖王行的是声东击西之策,只遣北齐兵力佯攻宣府,他真正的目标是肃州,他深知宣府是大晋京都北面门户,一旦宣府告急,京都震动,所有边军必会调兵驰往,故而待肃州军调走后,他亲自带着七万主力,以迅不可挡之势朝肃州袭来。”
“这个时候,肃州城只剩三万兵啊,为了扼住北燕南下之势,主帅李襄立即点了两万精锐出城阻击,说来也怪,以往出击任务一直由李蔺昭担任,可那一回也不知怎的,李侯竟然亲自挂印上阵,可惜兵力悬殊,战况不利,李蔺昭见状,又遣了八千兵力往左翼偷袭,他本人只留两千亲兵并四千老弱病残退守中军。”
“然而,南靖王实在狡猾,亲自与李襄周旋的同时,再度分兵,调遣三万兵力,直扑中军,目的是要李蔺昭的命!”
“这是必死之局啊!”
齐俊良语气怅然,“可它更是一场国运之战,一旦北燕突破肃州防线,大晋西北边关将破开一道口子,届时北燕大军将势如破竹,可居高俯瞰太原,京都,甚至可顺势而下,直取长安,洛阳乃至整个江南”
“一步都不能退”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廷议,罕见归京的少将军李蔺昭替肃州军向朝廷讨要军粮,“肃州是边陲之地没错,可它更是大晋门户要塞,一旦被敌军突破,整个大晋危矣,所以,陛下,一步不能退,军粮一担不能少!”
“他做到了!”
说到此处,齐俊良双拳拽紧,热泪滚出,“东亭啊,你想过没有,他若不是智计百出,何以能用六千老弱病残,杀死对方三万精锐啊,那可是南靖王最引以为傲的雄师,为了杀了李蔺昭,他把自己王牌军队都给赌上了。”
“可这位李少将军硬生生杀得南靖王在帐中口吐鲜血,更是逼得他连北燕边城的老弱病残都给派去了”
当年肃州大战,李蔺昭以少胜多已成为整个战争史上无可比拟的神话。
旁人不晓得李蔺昭战绩何以如此彪悍,裴越却是晓得的,因为他用了一样宝物,一样不世出的宝物。
裴越静静立在案前,白皙的手指轻轻点着桌案,肃穆张望夜空,“那的确是一场国运之战,李蔺昭保住了大晋国运。”
齐俊良激动地站起身,“他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大晋国运昌隆!”
“这本该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名战,可孰知道,后来变成那样呢”
李蔺昭的中军恶战之时,正面迎战南靖王的李襄也事态危急。
李襄这个人儒将出身,极有耐心,硬生生用两万兵力苦苦与对方纠缠,为其他的战场争取了时机,但终究敌众我寡,被南靖王杀得节节败退,直到李蔺昭在关键时刻撑住局面,扭转战局,
“但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本该是穷追敌寇之时,那李侯竟然放走了对方一万兵力,并以谈判之名,进了北燕军帐,再也没有归来”
“有人说他叛国,有人说他不满陛下迟迟不立七皇子为太子,意图养寇自重,放虎归山。”
“一时骂什么的都有,就连整个肃州军也因他背上污名。”
“可惜啊,都死光了,除了援助宣府的三万将士,余下三万肃州军全部阵亡,李襄进了北燕帐后便杳无音信,他本人的名讳更成了京城最大的忌讳,当年真相到底如何,也因李侯失踪成了千古谜题”
书房内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
谁也没再落座,谁也没再吭声,直到许久,齐俊良叹道,“不管怎么说,是三万肃州军以血肉之躯将敌人挡在了国门之外!”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谢茹韵就在今日还伤了阿尔纳扬言要给她未婚夫报仇呢”
雪簌簌而落,落在枝头,落在街道,更落在明怡的眉尖。
她独自坐在西北面馆那间雅舍,张望窗外浩瀚的京都。
今夜的雪像极了当年肃州城头那一场冬雪,薄薄的一层洒落城郭,被万家灯火映照有如银沙,并不让人觉得冷。
东子却不喜这场雪,被她唤出来看雪,嫌弃地哼哼两声,“雪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花儿,还是我们云州好,不冷不热,不像这鬼城,风跟刀子似的砸的我脸疼。”
晓晨兄坐在院子里的井盖,笑融融望着凄迷的夜色,“比起肃州这旱雪,我家余杭的雪才好看,每当下雪,西湖水面结一层冰,周遭银装素裹,宛如冰雕雪城,多好看哪。”
那时她想,好看的不是雪,是故乡的模样吧。
可她却钟爱肃州,她在肃州长大,“我就喜爱肃州边城,出关便是浩瀚的戈壁和草原,可纵情饮酒,肆意驰骋这才是建功立业之地。”
若他们不在这里守着,何来西湖风景如画,何来云州四季如春。
她不怕寒霜,更不惧雪冷。
因为真正让人冷的是人心哪
门在这时被推开,青禾领着谢茹韵进了屋来,
少女眉梢依然咄咄逼人,一面将斗篷掀落,一面大步踏入,对着她愤道,“你最好是捎了你夫君的小楷来,否则我绝不饶你。”
显然谢茹韵对于李明怡连夜召唤,也十分不满。
明怡淡笑起身,吩咐青禾掩门出去,守在外头,自个儿却替谢茹韵斟了一杯酒,“呐,刚烫了一壶烧酒,吃了暖暖身心。”
谢茹韵在她对面落座,茶台旁还预备的帕子,她抽来一块净手,这才接了明怡的酒,
“说吧,找我何事?”
明怡静静看着她,“很忙?”
谢茹韵哼了一声,直白道,“我什么时候闲过?”
“忙着杀人?”
谢茹韵脸色一变,沉默盯了她半晌,“你也知道是我?”
明怡神色复杂道,“除了你,无人有胆当街刺杀阿尔纳,除了你,更无人敢替北定侯府伸张。”
谢茹韵心神一震,狐疑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北定侯府?”
“我记得裴萱说过,你出生潭州,没来过京城,你怎会知北定侯府?”
眼看明怡神色从容不迫,那一身的气场实在不像个乡野丫头,心中陡生狐疑,“你甚至也知道北定侯府出了事?”
明怡没说话,只缓缓从袖中掏出一物,慢慢推到她面前。
谢茹韵看清“退婚书”三字,惊得弹跳而起,连连后退,直到撞到墙根,跟见鬼似的盯着明怡,“你到底是谁?”
明怡跟着她起身,来到她对面,修长的手指点在那封“退婚书”,语气温和,
“嫂嫂,我来迟了,让你吃了三年的苦。”
谢茹韵一听这称呼,险些昏厥过去,
“什么嫂嫂?我不认识你,你是蔺昭的什么人?”
明怡看着她没说话。
这时,谢茹韵忽然盯住她那张脸,从眉眼逡巡至鼻梁面颊,好似有那么几分似曾相识,搜肠刮肚寻思什么人能够格称她为嫂嫂,一个久远的念头突然窜上她心头,她不可置信盯着明怡,眼神渐渐从震惊过渡到惊喜,一把扑过来,拽住明怡的手臂,
“我想起来了,蔺昭有一位妹妹,出生时娘胎里带弱,说是不能养得过于精细,要送去乡下,久而久之无人记得北定侯府还有这么一位大小姐,所以,蔺仪,是你吗?你是蔺仪,是吗?”
明怡任由她拽着,定声回道,“我并未被送去乡下,一直被爹爹带在身边,养在边关。”
“原来如此”谢茹韵骤见故人,心中情绪激荡,抑制不住泪流满面,“所以蔺仪,蔺昭死时你在身边是吗?你告诉我,他怎么死的?我听说他战至最后一刻,筋脉寸断而死,是也不是?那得多疼啊。”
谢茹韵泣不成声。
明怡心弦一抽,慢慢握住她手腕,扶着她坐下,“茹韵,你听我说,兄长出征之日,我尚在肃州城内,并未出关,而他大约预料凶多吉少,不愿耽误你,离开当夜留下一封退婚书,托我交给你,可惜肃州大战后,父亲被冠上叛国之名,我被追捕,迟迟未能回京,现如今,我替兄长将此书交给你。”
“茹韵,”明怡眉间带着怜惜,“从今时今日起,你与李蔺昭婚约解除,往后可自行婚嫁,不必再以李蔺昭遗孀自居,更不必牵扯入李家之案来,明白了吗?”
谢茹韵愣愣看着她,泪痕僵在脸上,迟迟没有反应。
明怡见状,将婚书拿起,搁在她掌心,她像烫手一般,再度抽手后退,躲去墙角,
“我不要,我不信”
明怡头疼看着她纤弱的背影,语气加重,“你为什么不信?你们俩很有感情吗?恕我直言,我在边关这么多年,可从未听兄长提起过你,他心里压根就没你。”
“茹韵,倘若我是你谢家兄妹,绝不许我妹妹嫁给一个心里没她的男人!”
“你别说了”谢茹韵转身过来,双手背在身后,抽抽搭搭道,“是我当年看上他,跟陛下强求了他,他不喜我也不意外我跟他连话都没说几句,面都没见过几回,他老躲着我”
谢茹韵说到这,委屈地要命。
明怡瞧见,心情顿时五味杂陈,咬牙道,“所以,这样的男人,你要了作甚?你何苦替他守节,这简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得!”
谢茹韵见她说的义愤填膺,好似那李蔺昭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顿时满脸狐疑,
“蔺仪,你该不会是为了说服我改嫁,便将你哥哥说的一无是处吧?”
明怡苦笑不已,“你错了,这世上的人哪,可远观,不可近交,我哥哥亦是如此,别看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有些许本事,可私下他放浪形骸,举止轻浮,对了,肃州知府的女儿,你晓得吧?他跟人家鬼混!”
谢茹韵闻言小嘴撅的老高,“你说的是沈燕?你别胡扯,我听说是那沈燕缠着蔺昭,蔺昭对她是避之不及的。”
明怡矢口否认,“你又错了,那些不过是糊弄你的,我哥哥与她实在是熟得很,夜里还一起喝过酒呢。”
眼下为了说服谢茹韵放弃这门寡婚,明怡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拼命往李蔺昭身上泼脏水。
谢茹韵一听果然呆住,然后就不说话了。
明怡重新将婚书递给她,叹道,“其实,这世间的姻缘全靠缘分,有人姻缘千里一线牵,比如我与裴越,而你与我兄长,明明有婚约,更是圣上赐婚,多么体面的事,可偏偏他在大婚前战死,这表明什么,表明你们之间终究差一口气,你和他无缘。”
谢茹韵怔怔听着,所有委屈不甘最终败在“无缘”二字。
“是啊,我们确实没有缘分”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大约有一盏茶功夫,谢茹韵最终含着泪将退婚书接在掌心,捂着脸嘤嘤抽泣,痛哭不止。
明怡瞧见,又是心疼又是头疼,她最怕女人哭了,不敢去抱她,只能两手摊摊僵硬地劝着,
“别哭了,不值当哭,你该笑,有了这退婚书,往后你天大地大,想挑什么儿郎便可挑什么儿郎比如那梁三我看他就比我兄长好”
“打住!”谢茹韵挂着泪瞪她,“你可别拿梁三跟蔺昭比,那是个浪荡子,岂能跟蔺昭相提并论?”
“可人家千不好万不好,唯独对你好”
谢茹韵忽然哑了口。
短暂沉默后,她盯着明怡,忽然忧心忡忡问,
“蔺仪,你怎么会跟裴越成婚?你怎么成了李明怡?”
明怡正色道,“这些事往后跟你说,我就问你,我祖母可还好?”
提到李老太太,谢茹韵又是一阵泪如雨下,“眼下还好,就是眼神看不太清了,一个人苦苦支撑着空荡荡的侯府,整个京城,除了我和公主殿下,无人探望她对了,蔺仪,你去见见她吧,若是老人家知道你还在世,不知多高兴”
明怡摇头,语气低沉,“我暂时还不能见她,若她知道我回了京城,只会赶我走。”
谢茹韵闻言一顿,旋即眼神慢慢变得凝重乃至恐惧,“所以,你进京,是为李侯一案来,是吗?”
“蔺仪,你爹爹真的进了北燕人的军帐吗?他那么儒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叛国?”
明怡眯起眼,肃声问她,“朝野怎么看待这桩事?”——
“东亭啊,你说李襄真的叛国了吗?”
裴越看了一眼窗外飞扬的雪,回到案后坐下,沉默不语。
肃州大战当年,他正在闻喜守丧,虽尽力周全物资诸事,可到底身不在朝廷,手不可能伸得太长,等他回京时,锦衣卫已将李家之案查实,李襄在援军抵达之日,确实放走了一万北燕人,并走进北燕军帐,与南靖王商讨和谈,可麻就麻烦在,他这一去不复返,坐实了通敌的罪名。
当时许多朝官跟齐俊良一般,不相信李襄会叛国,但后来锦衣卫查出越来越多的证据。
“我回京后,看过卷宗,有五名将领证实,李侯私下着实不满皇帝久不立中宫嫡子,数度对着底下将领发出过怨言。”
“而且,当年亲眼目睹李襄步入北燕军帐的有五千人,这五千人是当年援军的先遣部队,而其中就有肃州军的旧部,更有李襄心腹爱将巢正群。”
“至今巢正群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整日郁郁寡欢,醉生梦死。”
“我思量过,旁人可能诬陷李襄,但巢正群不会,他是李襄一手提拔出来的悍将,视李襄为父,与李蔺昭情同手足,此外,五千人亲眼所见,难以作假。”
正因为铁证如山,朝中替李襄鸣不平的大臣都哑口无言,甚至就连他都没查到李襄被人诬陷的可能,裴家密卫查实,李襄的的确确进了北燕军帐,且着实放了一万人走。更棘手的是,七皇子因此牵连进李家一案,锦衣卫查到他曾自比李世民,惹怒圣上,遭至圈禁。
锦衣卫结案后,皇帝最终发落了李家,全境通缉李襄,李家族人被逐出京城,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保留一座侯府,供养皇后之母李老太太,现如今那个眼瞎的老太太独自居在府邸,无人问津。
值得庆幸的是,皇帝尤其钟爱李蔺昭,念他守住肃州门户,死得悲壮,免了他牵连之罪,是以少将军之名,依然被朝野称颂,只是其他肃州军就没这么幸运了,战死的没得到抚恤,活着的被罩在叛军污名之下,以至于军中原先对李襄的敬重全部转化为痛恨甚至唾骂。
齐俊良却激动道,“既然过去弄不明白缘故,现如今李襄还活着,被送回京城,不是正好可以问个究竟吗?”
裴越闻言,白皙的俊脸忽然渗出一抹近乎无奈的笑,“我们现在还见不到李侯。”
“为什么?”
“因为北燕的条件我们没答应,他们不肯放人。”
“管他呢,人在咱们的地盘,想个法子不给弄出来了?”
“你以为北燕人没想到这一层?南靖王是位枭雄,城府极深,他把李襄送回大晋,实则意在搅动大晋朝局,此其一,其二,以李襄为筹码跟大晋漫天要价,为确保李襄安虞,他不惜将北燕皇室座下十八罗汉之八遣来大晋,让他们日夜守在李襄身旁,此八人功夫极高,等闲人不是对手。”
不然萧镇等人也不至于铩羽而归。
“所以,”齐俊良听到这里,叹道,“萧镇就是为了去抢人?”
裴越冷冷掀了掀眼皮,“是抢还是杀,不好定论。”
齐俊良闻言立即意识到其中隐藏的干系,猛打了个激灵,也对,李襄回京,将直接关乎案情真相,关乎七皇子能否被顺利放出来,一旦七皇子归朝,那么从礼法上来说,该由他正位东宫。
换一句话说,李襄的存在对恒王是莫大的威胁。
萧镇两次雇买死士欲杀之而后快也就不奇怪了。
弄明白始末,齐俊良急得头发都要白了,
“那怎么办,接下来这案子我还怎么查?”
裴越静静看着他,“我之所以将使团进京的真相告诉你,就是为了提醒你,这个案子,你暂时先停下来。”
“为什么?”
裴越清隽的眸色里沁着些许幽泽,“你不觉得咱们查得太顺利了吗?”
齐俊良一愣,“什么意思?”
裴越素来敏锐,他想起那位蒙面高手,既然萧镇手握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何还要去外头雇些不如蒙面人的死士?这一处不合情理,
“我总觉得暗中有人盯着咱们,盯着这个案子,做局牵着咱们的鼻子走,所以,我的意思是,暂且停下不查,其一,看看那幕后之人会不会露出马脚?”他习惯了做执棋之人,不习惯成为别人的棋子。
“其二,如今的证据还不够定萧家的罪,却能打草惊蛇,一旦萧镇知道刑部查到他身上,你看他急不急?蛇不跳出来,你如何捉得住他?如果萧镇自个儿找死,那恒王也怨不得你。”
“此外,既然牵扯旧案,那么有干涉党争之嫌,咱们还需谨慎。”
裴家祖训不干涉党争,任何与裴家联姻的家族,也均是这个立场。
不如先静观其变,再谋后事。
*
烫的酒已经凉了,谢茹韵最终一口也没顾上喝。
“事情就是这样的”
明怡听她说完,神色也无明显变化,只点点头说,“我有数了,我回来,便是要查清楚事情始末,还父亲和三万肃州军一个清白。”
谢茹韵见她说的轻飘飘的,心里一阵惨然,她爹爹可是都察院首座,那样的身份却一而再再而三叫她别掺和进去,里头的水比想象中要深,又岂是轻易能查明白的,却还是咬着牙说,
“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明怡静静笑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用,你别捣乱便成。”
谢茹韵:“”
脸一阵通红,“你既然这么说,我以后就不找使团麻烦了。”
明怡见她一双眼哭成桃子,抬手抚了抚她的肩,“交给我,别担心。”
交给我,别担心。
她也不过一瘦弱的姑娘家,还无依无靠,如何能在这万马齐喑的朝堂劈开一条生路来。
谢茹韵泪水又是一阵泉涌,哽咽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进裴家?若是被那裴东亭发觉你的身份,我担心他能把你送去锦衣卫别看他谦谦君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头指不定是个狠人,否则年纪轻轻哪能轻易执掌那么大一个家族?”
“裴东亭这个人将祖训视为圭臬,你所行之事与他心中的信念背道而驰,我怕他对你不利。”
明怡似乎没把她这句话当回事,还是那句话,“交给我。”
有些人天生能给人信任感,比如李明怡。
谢茹韵无话可说,泪水涟涟怔望她,“那往后我还能与你往来吗?”
明怡笑容依旧,“可以跟我打马球,可以跟我喝酒。”
谢茹韵:“”
“你跟你哥一样是个酒徒子!”
明怡轻咳一声,倏忽闭了嘴。
少顷,先送谢茹韵出门,明怡顺着面馆的楼梯往下,打侧门出来,裴家的人被她安置在不远处的萧家铺面里,打这儿过去更近。
人将将下台阶步入院中,忽然一柄飞镖从侧面袭来,眼看即将击中她,青禾袖下飞出一条银链,只听见咣铛一声,银链将那飞镖击偏,紧接着青禾掌风一变,银链忽变银蛇窜到那人眼前,飞快圈住他脖颈,与此同时青禾疾步滑近,勒紧锁链,屈指为爪,扼住那人脖子,将他整个人重重摁至墙面,杀气腾腾喝道,“找死!”
整个过程,明怡一动不动,甚至眼风都不曾抬一下。
长孙陵被青禾勒得喘不过气来,细汗自脑门炸开,目色却始终罩着那道清绝的身影,近乎哽咽,
“师傅”
明怡舌尖抵着齿关,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沉问,“阿尔纳的行踪是你透露给谢茹韵的?”
这几日皇帝下旨,命长孙陵和梁鹤与陪南靖王之子阿尔纳游玩。
长孙陵眼底有血色溢出来,喃喃张望她没吱声。
明怡拢着斗篷,近前一步,略带无奈,“所以,我收拾完了谢茹韵,接着还要收拾你?”
应着这句话,青禾银链勒得更紧了一分,长孙陵俊脸涨得通红,额尖青筋暴起,艰难地续上一口气,还是不说话。
明怡看着他倔强的模样,一如当年初到肃州,浑身带刺,她叹了一声,抬着下颚吩咐青禾,
“放开他,一边去,捂住耳朵不许听。”
青禾对她的指令,向来是不折不扣执行,遂抽出银链,转身步开十步,捂住耳朵。
明怡确认她照做不误,放了心,近前来,抬手抚了抚长孙陵发皱的毛领,平静道,
“所以你怂恿谢茹韵刺杀阿尔纳,就是为了逼我现身?”
长孙陵双眼通红靠着墙壁,一动不敢动,不无敬畏地凝望那双陌生眉眼,只嘴唇发乌发颤,“师傅”二字在唇腔里打转,迟迟不敢吐露出声。
明怡终于替他捋顺毛领,视线从他胸前移至那双眼,低声道,
“下回见我,记得带一壶酒。”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
第20章 第 20 章 排班定日子(修改)
明怡这厢回到铺子里, 登上马车,赶回府邸。
婆子给她换了个新的暖炉,明怡抱在怀里闭目养神, 眯了一会儿眼,敏锐察觉不大对劲, 睁眼, 见锦杌上的青禾一张小脸拉得老长,面颊鼓成了鱼鳃,显见不悦, 笑问,
“生气了?”
青禾瞟了她一眼,不服气道, “他够什么格唤您师傅?”
不过是姑娘调教过的刺头而已, 若这都能叫徒弟, 那姑娘徒弟可多了。
明怡无声一笑,揉了揉她脑袋瓜子,哄道, “所以,你何时见我应了他?”
青禾眨巴眨眼想了想, 好像是这么回事。
明怡又道, “再说了, 那些充其量算个散徒, 你才是正儿八经,地地道道,唯一的关门弟子。”
听着这长长的头衔,青禾乐得咧嘴一笑。
明怡见哄好了她,捏了捏她脸蛋道, “那依你瞧,谢姑娘的屠苏酒能给我了么?”
青禾脸一僵,变脸比翻书还快,“没门!”
“”
小丫头片子。
明怡气得闭上眼不理她了。
至晚方归。
抄近路从山石院前经过,顺道往裴越的书房觑了一眼,已是黑灯瞎火,
这是睡了?
还是出门去了?
明怡心里直犯咯噔,顺着石径过小门,踏往长春堂,果然瞧见院内灯火煌煌,下人正捧着托盘什物在廊下来往,她不在院内,只可能是裴越回了后院。
明怡吩咐青禾回她的厢房歇着,独自往正屋迈去。
付嬷嬷正从东次间奉了茶出来,瞥见明怡回来,顿时喜笑颜开,轻手轻脚替她掀了帘,低声禀道,
“家主等您快半个时辰了”
明怡略略点头,表示心里有数,先从隔扇门处绕进浴室净手净脸,这才返回正室,
拔步床的床帘均被挂起,梳妆台点了一盏琉璃灯,灯火明亮,裴越身上披着件茶白的外衫,坐在榻沿看书,他身形端正磊落,交领相叠色泽明朗,整个人气质干干净净,不染纤尘,手里正翻阅各地庄子送来的年例账册,听到脚步声,也不曾抬眼。
明怡来到屏风旁的圈椅落座,口有些干,先给自己倒了一盏水喝。
大约是见明怡没吭声,裴越这才抬眼,静静看着她,“回来了?”
“嗯”明怡若无其事应了一声,将杯盏搁下,坐着歇,也没往拔步床挪,眼神却是看着裴越,没移开半分。
无声对视。
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
谁都没提,可那一层暧昧犹在。
有过肌肤之亲,无形便似有一根藕丝在二人当中拉扯。
谁也没捅破。
裴越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不得不承认,圆房过后有些食髓知味,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真想要,也是理所当然的。
更何况,子嗣为要。
故而,送齐俊良离开后,便往后院来。
特意比过去提前两刻钟回来,却被告知,她冒着风雪出了门,如此,在这里等了她近半个时辰。
已近子时,太晚了。
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所以迟迟没吱声。
“你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明怡回他,“谢姑娘突然叫人递了消息来,约我在西北面馆相会,我还当有什么急事,急急吼吼赶过去,孰知,她竟是吃醉了酒,闹着托我替她母亲与你讨要一幅小楷”
“你答应了?”裴越皱眉。
“没!”明怡矢口否认,这才从圈椅挪到床沿边坐着,望着他清隽的眉眼,
“这事我怎么能答应,不经家主准许,岂能随便将家主的东西许出去?这事我干不出来的。”她说得正义凛然,好似此前许出去的人不是她。
裴越不知该赞许她还是气她,好歹这回没将他卖出去,已是长进。
怎知,还没来得及夸她,只见她话锋一转,笑吟吟问,
“不过,我听说那谢夫人当年也是江南的才女,写得一手好书法,讨要小楷大约也是冲着进益切磋去的,不如家主就赏一幅?”
裴越给气笑了,她果然是起承转折,一套一套的,他移开视线直视前方,“没功夫。”
“小气!”明怡嘀咕一声。
裴越眼风侧扫过来,语重心长道,“我手里有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米先生的杰作,我与谢大人同朝为官,他夫人既是奔着进益去的,我将之转赠又何妨?”
明怡闻言凑到他眼前来,定声道,“人家就是要你的,就仰慕家主的小楷。”
她半个身子倾过来,眉眼近在咫尺,身上那股特殊的冷杉香也由之铺洒至他鼻尖,很干净清冽的味道,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然适应这股香气。
裴越喉结微滚,看着她一言未发。
明怡目色逡巡着他英挺的鼻梁,毫无瑕疵的眉眼,再至那张薄薄的唇,连唇线弧度都是极好看的,老天爷真是额外优待他。
昨夜就在这里,她亲上他,然后有了他们的第一夜。
明怡这个人,向来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须折。
她再亲过去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只是转念一想,也不能回回她主动,于是又坐直了身。
裴越眼看那张殷红的唇,覆着一层润亮的水光,在他跟前无端诱人,又眼看着她坐回去,心情五味陈杂,默默将视线移开,把手中账册搁至梳妆台,
盖好灯罩熄了灯,退鞋上榻,这才回她方才的话,“你别忘了谢茹韵与七公主极是亲昵。”
担心谢茹韵讨要书法,最终又落到七公主手里。
明怡严肃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的东西流落到七公主手里。”
裴越不认为明怡有这样的本事,更不愿明怡因此招惹上七公主,平白无故的何必节外生枝,“睡吧,谢夫人的事我自会料理。”
谢夫人开了这个口,他不能不替明怡做这个人情,回头挑一幅别的书法给谢家,谢家当无话可说。
灯已熄,还不适应骤然的黑暗,谁也看不清谁。
明怡往里间爬去。
爬哪儿就往哪儿躺下了。
裴越这个人生活极有规律,一旦形成了习惯,便认定了这件事,且不轻易更改。
譬如,自从付嬷嬷撤去明怡的被褥后,二人夜里几乎是挨着一处睡的,每夜睡的位置于他而言便算固定了,所以,他本能地又躺在了他惯常躺的地儿。
可巧,今日躺下去,他明显感觉到被褥被两端撑起,风灌进来,明怡睡得离他有些远。
他半屈着手肘,看向朦胧光色里辨不出轮廓的妻子,无奈道,
“生气了?”
明怡正打算睡,被他冷不丁一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怎么了?”
“何故离这般远?”
明怡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二人离得有些距离。
于是挪过来。
凑近时,脚撞到他膝盖,裴越没动,明怡注视他的方向,重新躺下,胳膊挨着他肩膀。
裴越这才满意。
明怡还不想放弃,面朝他问,“真的不行?”
裴越忽然发现明怡对谢茹韵很特别,侧身回她,“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俩好像并不熟稔?”
明怡解释道,“上回马球赛,不打不相识,再者,那日送二姐回去,她请我吃过席面,实在不好拒绝。”
裴越沉默了好半晌,终究是舍不得她在旁人面前失面子,无奈妥协,
“成,那我抽空写一幅。”
明怡笑了,“多谢,你放心,谢茹韵是替她母亲要,断没有给七公主的道理。”
裴越只道,“下不为例!”
明怡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窸窸窣窣躺好,能闻到彼此的体香,一旦静下来,昨夜的画面不可控地闪印在脑海。
多少有些心猿意马。
裴越忍了忍,提醒她道,“下回出门,记得告知于我。”省得他空等。
明怡愣了片刻,后知后觉悟出他言下之意来,难怪今夜等她那般久,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罢了,看在他答应写小楷的份上,再主动一回又如何?
于是明怡抬手,往他腰腹伸去。
没发觉他腹部肌肉还蛮结实,宽肩薄肌,难怪是天生的衣架子。
裴越顿时一僵,连着呼吸也开始发烫。
这么晚了,招惹他作甚?
今日晚起了两刻,害他险些迟了朝议,他从来准时准点抵达文昭殿,风雨无阻,一旦哪日迟了,便会成为新闻,裴越实在不愿朝臣揣度他床帏之事,他不是一个被欲望左右的人,也不准许自己被欲望左右,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睡!”
拒绝地很是艰难。
明怡多少有些扫兴,却还是利索收回来,平躺睡下,不再理会他。
有本事一直忍着。
裴越见她面颊往里侧偏着,确认她生气了。
他等她,她不在家,她想要,他又嫌时辰晚了,总撞不到一块去,得有个章程。
于是裴越坐起身,唤她道,
“明怡。”
这是他第一回唤她的闺名。
明怡是个大度的性子,不可能真为这点事与他计较,于是回过眸问,“怎么了?”
“我与你商议一桩事。”
“什么事?”
“夫妻敦伦的次数。”
“”
明怡脑前默默飞过一排乌鸦,差点被这个古板的男人给气笑,却还是心平气和陪着他坐起,好脾气道,“你说,我听着。”
“每月初一十五,乃朔望大朝,我不方便。”
这个规矩明怡懂,“昨夜是我孟浪了,往后这两日我不寻你。”
裴越见她赔罪,愈发愧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与你把每月同房的日子给定下来。”
如此有条有理,往后他也能提前做安排,不至于像昨夜那样匆忙,也不至于像今夜这样落空。
这还能定日子?
明怡哭笑不得,只是她养气功夫实在是太好,硬是没露出半点痕迹,“你接着说。”
暗夜里高大的男人稳稳当当坐着,开始认真盘算,“你每月月事是何时?”
明怡想了想道,“大致每月初五至初十这段时日,每回有五日功夫。”
裴越记在心里,又道,“而我每月需值七日夜班,偶尔遇陛下急召也得入宫,这种时候不多,但也有个两三日,余下十三四日,你看”
明怡似笑非笑打断他,“我偶尔也要出门,这种时候不多,但每月也有个两三日。”
裴越:“”
裴越不认为她真有事要出门,定是气他给她定规矩,以牙还牙罢了,是他有愧在先,没有拒绝的余地,由着她好了,于是点头,继续道,“如此每月剩十来日,你看,隔多久一回合适?”
通共只剩十日,还要隔?
明怡肺管子都快气出烟来,
合着您别在这待了,径直搬去大相国寺住着,出家当和尚去算了。
明怡看穿裴越想把这个选择交予她来做,她偏不,偏要他自个儿选。
于是她不说话。
裴越意会到,有些赧然,略略吸了口气,轻咳道,“余下每两日一回,成吗?”
要太多显得孟浪,隔日最好,纵欲伤身。
这么一算,每月五回。
明怡一言难尽颔首,“成。”
顿了片刻,皮笑肉不笑看着他,
“裴大人,劳烦您拨一拨您的算盘珠子,每月排个班给我。”
裴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