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怡也没太当回事, 毕竟她也不是来吃喝玩乐的,这种事便如那野味,有就吃一顿, 没有也不惦记着。
又不是酒
这一夜格外冷,屋子里虽烧了地龙, 明怡脚还觉着冻, 当然是毫不犹豫就蹭到裴越那边,有现成的火炉子不用白不用,裴越睡得如何, 明怡不得而知,这一夜她睡得倒是极好。
次日一醒,身旁早没了人, 明怡梳洗装扮照旧去给荀氏请安。
没让嬷嬷跟, 就青禾陪着她去春锦堂, 昨夜下了雪粒子,今日院子里就结了一层冰,明怡畏寒, 穿上了针线房新给她做的一件皮袄,手里抱着个暖炉, 倒还算舒适, 过去这玩意儿她可从不用, 如今是离不得。
路上青禾便问, “今日我还要去打探消息么?”
明怡说,“无事到处转转也成,盯着些刑部和萧家的动静。”
昨夜裴越寻她要了萧家的银票,可见已查到了萧镇头上,现在萧镇在刑部和裴越那已是挂了名, 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萧镇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
前日裴越摆了个鸿门阵,必定已惊动萧镇,心腹暗卫没能活着回去萧镇那头已然是吃了急了,这个时候摆在萧镇跟前有两条路,其一,干脆再狠一把,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父亲,其二,暂时收手,明哲保身,可一旦北燕将父亲交到皇帝手里,后面的事就不可控了。
以她对萧镇的了解,他兵行险招的可能性极大。
若裴越查,那当然最好,若这只老狐狸按兵不动,那她少不得逼一把,帮着萧镇露出原形。
故而暂时,她静观其变。
况且,眼下于她而言,父亲的事比萧镇的事更急,也更棘手。
坐视父亲落入锦衣卫手中,明怡很不放心,这个案子当年就是锦衣卫办的,三法司都没能插上手,其中是否有隐情谁又能知?
表弟那么聪慧通透之人,不可能说出自比李世民的话,所以父亲真落去锦衣卫手里,未必没可能把一个有疑点的案子办成铁案。
还是得想办法跟父亲接上头啊。
天际的乌云一层叠着一层,如石头压在明怡心尖,她拉了拉青禾的手臂,低声问,“两次都没能见到父亲的人?”
青禾咬着牙,眼底露出凶光,恨道,“北燕人把侯爷关在一个黑漆漆的铁笼子里,看不见摸不着,暗不见天日,十八罗汉之八人,团团围坐在他四周,寸步不离,我压根没有机会靠近,几度吹了暗哨,可铁笼子里毫无反应,我实在担心侯爷的身子”
明怡冷着脸没说话,可熟悉她的青禾知道,她眼底全是磅礴的杀气。
只是一瞬,明怡收敛情绪,冷静下来问青禾,“跟十八罗汉交手,你有几成把握?”
十八罗汉乃北燕皇室座下的御用侍卫,十八人功夫个个顶尖不说,一旦结阵更是天下无敌,八人结阵的威力虽不如十八人,但也不是一般高手能较量的。
青禾凝眉道,“单打独斗,他们不是我的对手,若结阵,即便能赢,我也是重伤。”
明怡不可能看着青禾受伤,抚了抚眉心道,“看来还是得先把那件宝物弄到手。”
一旦神兵在手,十八罗汉全部上阵,亦不在话下。
想救出爹爹,也非那件宝物不可。
“我来想想法子,打听它的下落。
*
思绪间已抵达上房,今日春锦堂格外热闹。
二太太和三太太带着女儿都聚在荀氏这边。
明怡先给太太们请了安,姑娘们瞧见明怡均热切地打招呼,三位太太坐在上首,姑娘们在底下围炉坐着,手里都拿着针线活,除她们之外,余下还有几位媳妇立在婆母身侧。
裴家嫡枝三房,共有七位少爷,大爷裴承彬,三爷裴越,四爷裴承恒,五爷裴承霖,六爷裴承恪,八爷裴承许和十三少爷裴承玄,除裴越外,大爷和五爷均是娶了媳妇的。
而这大少奶奶和五少奶奶恰巧均是二太太缪氏的媳妇,不过却亲疏有别,五少奶奶姚氏挨着婆母站着,反而是大少奶奶谢氏靠边站,明怡来了这段时日,也算弄明白了。
这个二太太缪氏实则是个继室,先前二老爷娶过一房妻子,生了大爷和大姑娘后就过世了,所以面前这位大少奶奶实则在继婆母手中讨活,显见艰难。
明怡没有站着伺候人的习惯,瞧见六姑娘裴依语朝她招手,便干脆挨着姑娘们坐了。
二太太瞧见,明显皱着眉看了一眼荀氏,那眼神就差没明说,你媳妇怎么不给她立立规矩?
三太太周氏倒是没动静,她常年被个姨娘压着,素日沉默寡言不爱管事,更何况上回明怡整治厨房,也算变相帮了她,她没道理伙同二太太给明怡难堪。
荀氏收到妯娌质询的视线,默默抚了抚鬓角,上回女儿归宁一再嘱咐她要对明怡好,再者,明怡私下实在是好处,荀氏做不到跟她摆婆母架子。
于是岔开话茬,“对了,下月皇后娘娘寿辰,带哪位姑娘进宫,两位弟妹该有个章程,得事先预备着,虽说府里会有寿礼献上,只是带入宫的姑娘多少也得拿点孝心出来,全京城都看着咱们裴家,万不能被人笑话了去。”
缪氏和周氏均有嫡出的姑娘,那定是让自己女儿去,几乎是不用商议的。
二太太缪氏压低了嗓音问,“嫂嫂,自李家出事后,陛下前两年都不曾给娘娘办寿,今年怎么突然说办就办?”
荀氏道,“今年是整寿,又有使臣进京,陛下多少得顾念着国母面子。”
缪氏明白了,点点头不再多问。
荀氏又道,“哎,今日你们来了也好,有个事你们给我斟酌斟酌,帮我拿拿主意。”
说着,荀氏朝屏风处候着的婆子招手,“把献给娘娘的寿礼搬进来。”
不多时,五名大丫鬟小心翼翼从西次间抬了一架屏风至东次间的暖阁来。
这架屏风可大了,有足足十二开,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以上佳的紫檀木为座架,上绣繁复绚丽的宫廷图样,象征着花开富贵和松鹤延年,每一针每一线均是苏杭请来的绣娘所绣,这么大一架屏风少说要耗时半年之久,除了绣艺本身出众外,屏风周遭更是镶嵌象牙绿松珠贝等宝石,色泽华丽丰满,工艺精湛。
这样的屏风,也就中宫皇后这样的身份衬得起了。
缪氏叹为观止的同时,也说出自己的顾虑,“嫂嫂,这屏风自然是精致奢华,可就是觉着不够雅”
荀氏听到这里,不经意扫了一眼席间的明怡,不觉苦笑,“弟妹,如今咱们不求出彩只求不出错。”
缪氏瞬间领悟过来。
自从裴家拒绝皇后议婚,皇后对裴家就不怎么待见了,与其献别的寿礼容易被人揪岔子,还不如中规中矩些,至少皇后看在砸了这么多银子的份上,也无话可说。
毕竟这样一架屏风,非大族还真真送不起。
这时周氏插话了,“我瞧这屏风已是落成,不知嫂嫂让我们帮着拿什么主意?”
荀氏指了指那屏风右上角一处,“你们瞧见那处留白没?”
缪氏和周氏相继将目光注视过去,“怎么说?”
荀氏给大家解释,“依着原先画师的构图,此地当绣‘有凤来仪’四字,可我又觉着绣出来的字不如写得有风骨,打算请越儿提笔,又摸不准这般做,娘娘那头会不会不中意?”
缪氏立即道,“怎么可能不中意?越儿肯动笔,娘娘定是高兴还来不及我也觉着绣的没写得好,就让越儿写吧”
周氏笑道,“我就怕越儿还不肯呢。”
皇后毕竟是七公主的母亲,裴越给屏风题字,难免有讨好皇后之嫌,以他的性子还真不一定答应。
荀氏苦笑,“我也担心请不动这尊佛,故而,拿不定主意”
孰料这时,下首的明怡忽然开口,
“不要题字,也不要绣字,什么都不要!”
方才她一直支着耳朵听皇后的事,听出了神,
这话说出口,方觉失言,待抬眸,果然瞧见一屋子人均诧异地看着她。
荀氏纳闷问,“明怡,你的意思是什么也不用?就这么留白?”
明怡心下苦笑。
有凤来仪,李蔺仪
她不会愿意看到那个“仪”字。
届时四个字题上去,不仅裴家心血毁于一旦,还恐招来麻烦。
何苦来哉。
明怡恢复如常神色,指着那屏风认真解释,
“母亲,整幅绣画有详有略,构图已十分得当了,再题个字实在是多余,叫绣娘绣,字迹不够灵动,有损整幅画的格调,让三爷提笔”明怡失笑,“三爷书法当是冠绝,只是又觉着与整幅图意境有所不搭,常言道过满则亏,不如就留白吧。”
荀氏闻言陷入沉默。
事实上,从原始构图的角度来瞧,是可以题字的,只是这么多人在场,明怡又是第一回拿主意,若是做婆母的反驳她,让媳妇面上难看。
权衡再三,荀氏道,“言之有理,过满则亏,想必娘娘也能明白我们一番心意。”
李家可不就是过满则亏了么?
当年那李蔺昭何其惊才艳艳,一朝身死,被他护着的东宫一党悉数败落。
明怡见荀氏应了她的话,松了一口气。
她素来敏锐,察出婆母是为周全她,立即又想出个点子,“母亲,不若在那一处画一只雀鸟,也合有凤来仪之意,如何?”
荀氏眉头一亮,那一处正在屋檐上空,绣一只雀鸟可不更应景?
“好主意,我们明怡可真聪慧!”她夸道。
缪氏面上附和,心里却想,一个乡下来的媳妇被当成宝了。
荀氏又说起入宫贺寿一事,“依彤年纪不小了,该去露露面,干脆这次四位姑娘一道去。”
四姑娘裴依彤和七姑娘裴依杏是二房的,其中七姑娘为嫡出。
平日缪氏只宠着自己嫡出的七姑娘,去哪都不爱捎带四姑娘裴依彤,如今依彤到了该婚配之时,不能再藏着掖着了,依彤得了大伯母的吩咐,心中自然是欢愉的,当即带着妹妹们道谢。
荀氏又大手一挥,“待会让针线房的娘子来量身,给做入宫拜寿的新衣,再打一些首饰。”
姑娘们就更高兴了。
缪氏拢着袖不咸不淡哼了一声,
又收买人心。
近午时,把人打发出去,留下明怡用膳。
今日只婆母两人,没去外间,就在暖阁的炕床上凑合吃了。
吃完明怡主动给婆母斟了一杯茶,问起帝后的事,
“母亲,方才您跟二婶婶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陛下和皇后娘娘感情不好吗?”
荀氏一看明怡是一头雾水,慌忙将她拉在自己身侧坐着,“好孩子,回头皇后必定宣召你,我少不得将事儿告诉你,你心里有个数,可万不能说错了话”
先把李家的事简略带过,提到帝后,“从七皇子被圈禁开始,帝后足足两年多不相往来,直到近一年,七公主从中斡旋,方有好转,听闻陛下偶尔还能遣人送些赏赐去坤宁宫,只是娘娘性子傲气,至今没有回应”
明怡当然孰知皇后的性子,她这么做实在不意外。
陇西李氏也是名门,皇后当年还不大看得上军功起家的皇帝。
明怡又道,“我上回打马球听人说,娘娘身子不好?”
荀氏叹道,“是不大好呢,从李蔺昭战死的消息传到京城,娘娘就一病不起,再后来接二连三的打击,是彻底病下了,这三年时好时坏,我上一回进宫拜见已是两月前,气色好似比过去好些了,只是依然瘦得厉害”
明怡心头钝痛,好一会没说话。
“母亲放心,待我进宫,一定小心行事。”
荀氏却数落她,“打你进门到今日,我可不见你身上写着‘小心’二字,皇宫你都敢悄悄去,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回头不跟七公主闹起来,我就烧香拜佛了。”
嘴里数落,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她最初就担心乡下来的媳妇小家子气,如今看来,明怡没这毛病。
明怡哑声一笑,“我有分寸的。”
“分寸有,但也不多”
“”
用过午膳,待要回去歇着,荀氏却没放她走,
“今个儿留下,等会跟我去议事厅,下月十六至二十,可是咱们裴家一年一度的年终尾宴,全族的人都指望这些分红,届时事儿一桩接着一桩,你是越儿媳妇,是要挑大梁的,你待会跟我学庶务”
明怡被荀氏拘住,午觉都没歇,就去了议事厅,忙到下午申时末回春锦堂。
大约是觉着很多话在议事厅不便说,特意让明怡陪着她在暖阁的围炉看账簿,这一次翻阅的是过去几年分红的总账目,荀氏告诉明怡这里头的门道和讲究,说着,忽然间肩头一沉,只见那清致的人儿已倒在她肩头呼呼大睡。
荀氏一时都没了脾气。
这要是女儿,铁定要斥一顿,儿媳妇么,少不得得忍一忍。
这一忍就是小半个时辰。
明怡未醒,她也不好动。
已到传膳的时辰了,婆子们一瞅屋内的情形,都在帘外急眼,这样的天,饭菜出锅就容易凉,再热菜又差了口味。
心想着这太太也太惯着儿媳妇了。
好在没多久,前方回廊行来一道挺拔的身影。
荀氏今日留明怡学账目,便嘱咐过门房,叫裴越来春锦堂用晚膳,这不,裴越官服未褪,先往上房来请安,婆子们无声纳了个福,掀帘迎着他进暖阁。
裴越款步绕过屏风,抬起眼,瞧见自己新妇靠在母亲肩头小憩。
荀氏见着儿子,跟见了救星似的,做了个手势,言下之意是她已然撑不住了,快些来接手。
裴越心情复杂。
媳妇连他的肩都不曾靠过,在他母亲跟前倒是大方。
她对着十三弟和气,跟母亲也处得自在,唯独与他客客气气。
裴越一言未发,先接过小丫头递来的帕子,净了手,这才往围炉绕去,先抬手托住明怡的头额,打算将母亲替下,怎知手刚托过去,明怡便醒了。
她混沌地直起腰,眉眼还带着没睡够的昏懵。
“家主,回来了”
家主?
正揉着肩打算挪去炕床坐着的荀氏,冷不丁听了这声称呼,打了个哆嗦,回过身,视线在儿子媳妇身上转了几圈,满脸的疑惑。
这二人私下是这般相处的么?
什么家主?
不该叫夫君么,再不济也可以唤他的字
裴越见她醒了,讪讪收回手。
明怡望了一眼婆母,揉了下眼,渐渐清醒过来。
不怨她,这婆母腔调儿实在是温柔,带着江南人特有的侬音,像母亲哼摇篮曲,很是催眠。
她不知不觉便被哄睡了。
荀氏心情复杂留他们俩用膳,然后催他们回去。
夫妻俩照旧行至长春堂门口,过去在这儿,他们一个回后院,一个去书房忙碌,今日裴越罕见没急着走,立在台阶处瞅她,
“今日做什么睡得这样沉?”
明怡抱着柱子与他倒苦水,“母亲叫我学账目,我哪里会?你有所不知,我什么都不怕,最怕看账目了,”当年帮爹爹盘军粮愁冬衣,可把她给折腾惨了,她看账本一个头两个大,青禾曾笑话她,打败李明怡,只需一册账目即可。
裴越还是头一回见着明怡无计可施的模样,就还怪可爱的。
极难得朝她露出一个笑,“你跟我来。”
说完先行往书房去。
明怡狐疑地瞅着他背影,摸不准他什么意思,
堂堂户部尚书招她去书房,该不会是要教她学看账目?
明怡不想去,只是转念想到能进他的书房,忍忍,抬步跟上。
裴越带着她进了西次间,先指了指窗边的炕床,“你先坐下歇歇。”
“我去换身衣裳来。”
裴越踏进内室。
明怡没坐,而是解下披风搁在博古架旁,四下扫了一眼,这间书房不算小,东西向,紫檀长案后是两排书架,书架后是一面墙,这面墙糊着一层淡黄色的胶泥,方才她进院落便注意过整个院落的布局,东西进深很长,猜到那堵墙后该有暗室。
若有机会在书房留宿,一定放倒他,进去瞧瞧。
少顷,裴越换了一身雪青色的长袍出来,袖口是紧身窄袖,厚厚的一层缎面覆在他修长的胳膊将之包裹得严实,这一身穿在他身上极其干净利落,很有几分英武之气。
“过来,给我研墨。”
裴越绕至案后,吩咐一声。
明怡终于猜到他要做什么,高兴地挪着锦杌过来,与那日一般坐下给他研,“这是要帮我写小楷了?”
裴越端容落座,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随后在一排笔架中挑选了一只纤细的狼毫,这才看她一眼,带着揶揄,“谁叫夫人擅长卖自己夫君呢?”
明怡哂然一笑,不甘示弱怼回去,“不能怨我,怨只能怨我这夫君格外招人。”
裴越听得这夫君二字,心弦微动,瞥她一下,没说话。
明怡见他不吭声,抬眸朝他看去,案上点了一盏圆形的纱灯,灯盏又大又亮,在他面颊铺了一层霞晖,等说灯下看美人,这话也适用于这便宜丈夫。
明怡研墨的速度实在是快,很快就研了一滩。
裴越蘸墨,悬腕问她,“人家可说要写什么?”
明怡摇头,“不曾,只盼着你写,大约是随你写什么都乐意的。”
裴越记得听谢御史提过他夫人爱抄经书,裴越决心替她写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主意已定,开始下笔。
明怡研好墨,就在一旁看着。
斜角看过去尚看不清好歹,她干脆起身绕至他身后,那每一笔平稳从容,笔锋老辣,好似天地灵气均舍与了他一人般,真真秀劲清逸又不失灵动。
好字!
看得明怡心里发痒。
她也想要。
于是,她重新坐回来,继续研墨。
裴越截取一段写完,收笔后,抬眸看了一眼墨池,怎么又满了。
他看向明怡,
明怡面不改色道,“家主,我不小心又研了一池,眼看也不能浪费,不如您再写一段?”
裴越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心里头觉得好笑,先将笔搁在笔架,将写好的那幅递给她,“夫人,这是又许了谁?”
“没有,”明怡先接过宣纸,摊在斜对面的长几晾墨,“我那扇子都做好了,就差一幅字,家主就着写一幅吧。”
裴越没急着动笔,再度看向她,“这回不送人?”
明怡斟了两杯茶,一杯擒在掌心,另一杯弯腰递给他,回道,“不送,自个儿留着用。”
孰知就在她探身之时,那人忽然抬手捏住她耳珠,“你这棉花耳朵,说话算数吗?”
裴越一点都不信她,他算看出来,这位夫人性情豪爽得很,外头的人说两句好话,她就不知自己是谁了,一股脑全应下,害他鞍前马后给她还人情。
他的力道并不重,只轻轻捏了捏便松开,只是兴许是长年执笔,指腹略有些粗粝,稍稍一带便痒得很。
从未有人对她做过这般亲昵的动作,举止间又夹着些许暧昧在里头,明怡被他捏得极其不自在,愣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在他松手之际,抱着茶盏直起腰身,默默饮了一口茶嗯了一声,“算数。”
裴越这厢也意识到方才举止略显狎昵,沉默着没接她的话,就连茶也未饮,接着给她蘸墨。
“想写什么?”
明怡毫不犹豫出口,“苏东坡的赤壁赋。”
裴越觉得这赋很合她的性子,“要不给你写行楷?”
行楷写起来快些。
明怡无可无不可。
裴越开始动笔,写到一半余光发觉,明怡握着茶盏靠在窗边炕床,没再过来。
她适才迫不及待立在他身后瞧,这会儿却避嫌得很,莫不是怨他方才捏了她?
明怡当然怨他,不给睡,平白招惹她作甚?
一月五回?
果然,文臣和武将是有区别的。
明怡默默腹诽一阵,慢慢将茶饮尽,不搭理他。
终于裴越写完,搁笔揉了揉手腕,明怡见状,又重新给他蓄了一杯茶,
“家主受累了。”
忙将那幅扇面给拾起,移到对面来晾墨,拿着两幅书法比较,行楷比起那正楷风格又不同,能看出他笔锋更凌厉了些,着实更合她的喜好。
屋子里烧了炭火,天气又干,很快就干了墨,明怡小心卷好,护在怀里,转身与他说,
“家主,那我回后院了。”
“等等。”
只见案后那男人似乎写了一页什么,递给她,“你要的东西。”
明怡抽手接了过来,垂眸一瞧。
还真给她整了一页日历,
将同房日子给圈出来。
明怡缓吸一口气,委实被他整得没脾气了。
一面拿着这玩意儿往外走,一面定睛一瞧。
其中“十六”赫然被他圈住。
今个儿可不是十六吗?
明怡脚步顿住,慢腾腾回眸,目色在他身上逡巡一番,那男人已然投入公务中,头抬也未抬。
无妨,谁知这夫妻还能做几日,过一日算一日吧。
不跟他计较,明怡摇摇头,悠悠迈出了书房。
回到长春堂,明怡将两幅墨宝收好。
青禾这厢也从外院回来,掀开半幅帘子,朝里探出半个身,“姑娘,谢姑娘递了消息来,后日在上林苑有冰嬉比试,陛下准贵女官眷入宫观赏,谢姑娘说到时候来接您。”
“正好,我也有东西给她。”明怡晃了晃手中的墨宝。
这样的热闹少不了长孙陵。
不消说,这回酒没跑了。
正好带青禾逛一逛皇宫,探探那件神兵是否在皇宫。
一看铜漏,戌时末,还不到亥时,明怡唤嬷嬷进屋,给她备水沐浴,绞好发出来,小丫头送了炭火盆子,付嬷嬷亲自替她烘发。
明怡托臂假寐,付嬷嬷拿着梳子小心翼翼给她通发,炭火烧得旺,没多久便干得七七八八,明怡被火烘得极是舒适惬意,昏昏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伸过来接过嬷嬷手中的发,他摸了摸,确认只剩后脑勺处的密发还没干透,便将长发撩高,握着那撮头发,用修长的手指替她通发。
明怡自然警醒,只是恐吓着他,装作未醒。
少顷,裴越怕她睡沉冻着,一臂揽住她腰身,一臂穿过她腿间,将人打横抱起往床榻去。
明怡始料未及,硬生生忍住出手的冲动,任凭额尖撞在他胸膛,他手臂比她想象中要结实有力,明怡绝不是那等娇小的姑娘,他抱起来倒也不费力气,步伐十分稳健。
再装下去就太明显了,明怡适时抬起眼,二人视线在半空相交,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眉睫十分浓烈,眼线也很清晰,眸子黑漆如墨,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
明怡镇定问他,“我是不是很重?抱得动吗?”
裴越将将踏上拔步床,如实回道,“我没抱过别人,不知道算不算重?”
转念一想,大晋的风气好似崇尚纤细柔美,他很快给自己找补,“我觉着很轻。”
明怡展颜一笑,忽然觉着这古板的夫子哄起人来也有模有样。
裴越将她放在床榻,手从膝盖下抽出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依然扶在腰间,她的腰实在是瘦韧,一丝赘肉也无,灯盏仍亮,从轻纱下渗进来,添了几分迷离梦幻,他视线落在她眉眼,逡巡至饱满莹润的唇珠,继而又绕回她的眼,接上她深邃的目光。
二人当中的气氛也随着视线转动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暧昧发酵。
在他倾身下来时,明怡忽然问,“家主有通房么?”
她听闻京城富贵子弟身旁是有通房伺候的,裴越这样的身份,年纪也不小,明怡自认当是有人的。
裴越喉咙一哽,语气冷冽,“你何时见我身旁有过旁的女子?”
“我与你通共也没见过几面,如何得知你没有?”明怡意念一动,“我听说不少男人在书房金屋藏娇?”
比如他姐夫齐俊良。
裴越气得心梗,正面回答她,“没有。”随后道,“夫人若是不放心,去书房瞧瞧便是。”
明怡等的就是这句话,双手往上圈住他脖颈,从善如流道,“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去书房去勤了,家主可别嫌我。”
“不会。”裴越温声补充,“任何时候不会嫌你。”
难得明怡肯在意他,他不会将妻子拒之门外。
这一声带着欲色,很快这一抹欲,由唇传递给明怡。
都说男人一回生二回熟,这话是没错的,上回他尚保持君子之风循循试探,今夜便有了几分老吏的苗头,一手握住她手腕,白皙修长的指骨缓缓穿//进她指缝,与之相扣,另一手托住她后颈,唇几乎没离开她的唇瓣,甚至亲过今日被他捏过的耳珠,底下一道给她。
兴许是今夜哄得好,明怡接纳他明显要顺利得多。
人几乎被他从床榻边撞去里侧。
有那么一瞬,明怡险些咬破他的唇,额尖不慎撞在他鬓角,深吸一口气。
前夜她这样时,他也结束了,今日却不知怎的,迟迟不好。
头顶的百子戏莲图样晃了好久,唇瓣张张合合,心里默默地想,看来那番文臣武将之论不适用于裴越
这个念头刚一起,他很快攫住她心神,携着她攀向另一层浪峰
今夜快活更胜往昔。
方才明怡离开不久,裴越便去沐浴更衣,提前多时回了后院。
是以今夜虽比上回要久,结束时到也不算太晚,两人都能接受,确切地说裴越很能接受,于是也能更游刃有余,收拾停当,重新上榻,裴越精神头犹足,明怡却累坏了,额心顶着他肩骨就睡着了。
裴越看着她睡熟的模样,蓦地想起傍晚她依偎在母亲身旁,画面格外温煦,鬼使神差抬手,慢慢将她抱在怀里。
明怡当然被他弄醒了,缓缓睁开眸子,迷迷糊糊看着他,“不怕我夹你了?”
竟敢在她睡着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万一左手也不保呢?
这话说得裴越脸色微僵,甚至泛红。
幸在吹了灯,她瞧不见。
方才他清晰感受到她到了两回,后面那回弄了他一下,他才跟着倾尽。
是以明怡这么一问,问得这位一贯矜持内敛的男人,哑口无言。
“你睡吧。”他丢下这么一句,眼神偏向外侧。
这一回滋味比上一回还要好,明显更契合,可见女人要哄。
翌日卯时初刻,裴越照常醒来。
今日神清气爽,不早不迟。果然日子算好是没错的。
他很满意,也很欣慰。
今日是他休沐,将同房日子安排在休沐前一夜实在最好不过,不用担心迟了朝议。
他习惯了万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习惯了一切在握。
第22章 第 22 章 被家主逮了个正着……
明怡是被炫目的晨曦给刺醒的, 张目一瞧,外头竟然下了一层厚厚的雪,天也已放了晴, 付嬷嬷听到动静带着人来伺候她梳洗,明怡拥衾坐在榻间, 问道, “昨夜下了这么大的雪?”
付嬷嬷将暖好的鞋放至脚踏,“可不是,一夜寒风飕飕地响, 下得又急又大,到今日卯时又停了,这会儿竟出了太阳, 可见这老天爷行事也讲究个利索。”
明怡裹了件袍子起身, 将将迈开几步, 方觉这腿间酸的厉害,“表明老天爷通情达理,如此既有雪可赏, 也有冬阳可沐。”
明怡从不为难自己,舒适时便去上房转转, 身子不适就不做表面文章, “烦请嬷嬷去上房替我告罪, 说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 不去请安了。”
付嬷嬷看出明怡随性洒脱,这后宅规矩等闲框不住她,“您就歇着吧,老奴去上房对账时便替您说一声。”
荀氏是过来人,心知肚明, 遣人送了些人参燕窝来,只叫她好好养着,别的不多想。在荀氏看来,明怡离掌中馈少说还要历练两三年,且不如先生个孩子下来,待有了嫡长子,也能安心接手中馈。
明怡当然不晓得婆婆打着这样的算盘,她偎在炕床上打盹。
年关将近,各地租子陆陆续续进了仓,裴越趁着休沐料理了一番族务,甚至闻喜老宅的族人也慢慢在往京城赶,来见他的族老就更多了,应付完府上,户部的人又追来,几乎没个歇停的时候,幸在他博闻强识,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人围上来,各说各事,他均能条清缕析给与答复,至下午申时,又被皇帝宣入宫去了,恰巧这一夜当值,就没能回来。
明怡这一日也没闲,到午后几位姑娘来寻她,原来都得知了冰嬉之事,商量着明日入宫去玩耍。上林苑不在宫墙内,却还在禁苑区,也不妨有贵人在场,荀氏又将大家伙唤去春锦堂嘱咐一番,请来府上过去入宫当值过的傅母教授规矩。
散席时,明怡最后一个走,悄悄与荀氏说,“母亲,能否多报一个名额上去?我想带青禾去玩耍?小丫头想去见见世面。”
荀氏看出明怡待青禾如亲妹,想了想答,“那就以表姑娘身份入宫。”
上林苑也在禁苑范畴之内,是不许各府带婢子进宫的,不过到底不是皇城,出入没那般严苛,只要名额对得上,也无碍。
次日天蒙蒙亮,明怡便起床,换了一身窄袖缎面袍子,外套一件银白绣暗竹文的披风,头发简简单单盘起,用了早膳带着青禾出门,侧门处姑娘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相较之下,明怡素净许多,只是她眉眼英气,瞧着也是神采飞扬。
谢府与裴府并不毗邻,相反一个在皇城之东,一个在皇城之西,不愿谢茹韵绕道,她便拒绝了谢茹韵来接,与裴家姐妹一道入宫,明怡的马车最为宽敞,四位姑娘均挤在她这儿,论年纪明怡和四姑娘裴依彤居长,只是她们二人,一个乡下来的,一个平日出门机会不多,七姑娘裴依杏恐她俩没有入宫经验,自告奋勇说,
“今日我来做东,进了上林苑,但凡有事要告知我一声,我帮你们联络宫人。”随后抖了下腰包,表示自己捎了不少碎银子,等会可打赏宫人,便宜行事。
六姑娘裴依语不高兴了,“你是咱们这儿最小的,哪里能听你调派?还是听我的。”
两人都要充老大,头头是道讲了一番规矩,
明怡看着她们闹,不插一言,最后还是四姑娘依彤摆出长姐的架子,“罢了,就这么几个人,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大伯母不是托人叫二姐也进宫么,有她在,你们都消停吧。”
上林苑在皇城西北角,裴府的马车绕去北安门附近,打这里进宫,早有宫人与禁卫军侯在宫墙下,核对各府名额,搜身放行。
宫里提供弓箭武器并马匹,不许任何人私带兵刃进宫,青禾来之前,将袖下的银链给卸下,只缠了一条长长的绸带,宫人念着是官眷,也没细查,便叫她进了。
入北安门,往西面折,过一条宽宽的白玉石拱桥,便见河对岸铺开一片阔丽的草原,正值隆冬,草场已枯,随处可见前日落下的残雪,草原尽头绵延一片茂密的森林,那便是圣上闲来狩猎的上林苑了。
马靴踩着旧雪发出咯吱咯吱响,寒风从河面穿来,拂在姑娘们的面颊,映出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笑脸。入了宫,四姑娘依彤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引路的内侍,内侍客气引着姑娘们往冰场走去。
依杏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悄悄将依彤拉到后头,“不是说好由我打点嘛,你急个什么?”
她并非责怪庶姐抢她风头,实在是依彤与她不同,依彤为姨娘所生,平日不为她母亲所喜,哪能比得上她手头宽裕,方才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可是依彤好几月的月例呢,依杏担心姐姐回头没钱花。
虽说母亲之间不怎么和睦,几个姑娘私底下倒不至于勾心斗角。
依彤抚着她手背细细解释道,“傻妹妹,大伯母是什么人?岂能不知入宫要打点,念着我是长姐,早早嘱咐了我,支了银子给我呢,你就放心吧。”
这就难怪,依杏扔开她,又寻前头的依语说话去了。
大晋盛行玩冰嬉,每年十月起,皇城司便召集侍卫在预定的冰场蓄水,入了冬,冰结了足足一尺厚,四周插满旌旗,冰上马球,冰上射箭,甚至摔跤比武,各类比试应有尽有,也层出不穷。
冰场靠山的北面搭建一条长长的游廊,后面垂下竹帘挂上帘布挡风,每一席用半人高的座屏做挡,摆上一张长案,瓜果点心尽呈其上,再有一宫人伺候,无不妥帖舒适。
除了正中三大宽席留给皇室,左右则分给文武臣属,内侍将姑娘们引到左下第二间,便离开了。
明怡没急着入席,反而在冰场外的草地溜达,今日朝阳绚烂,碧空如洗,倒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她带着青禾四处转悠,不到片刻,便见一人提着裙摆朝她飞奔而来,
“仪仪!”
那嗓眼婉转清脆,叫的明怡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却还是含笑道,“你比我近,怎的比我迟?”
谢茹韵欢欢喜喜上前来,一般将她搂在怀里,“路上撞见你二姐,被耽搁了,晦气!”
果然,那头裴萱已大步往这边来,听到这一声,气得横眉倒竖,“到底是谁晦气,清早险些撞坏了我的马车。”
齐府跟谢府均在时庸坊,离得近,两人马车在一处街道的转角撞了个正着。
话落,见谢茹韵挽着明怡不肯放,更气了,一把上前来,将谢茹韵的爪子给掰开,将明怡拉至她身后护着,朝着谢茹韵哼了一声,
“什么怡怡,有话好好说,还有,不过几日未见,你怎么就缠上我弟妹了?可别把我弟妹带坏了!”
谢茹韵气了个倒仰,
那可是蔺仪,不是你家明怡。
这话不能明说,她只能恨恨道,“你弟妹答应我跟裴东亭要一幅小楷,现如今她便是我恩人了,我自然得对她好。”
裴萱回眸问明怡,“你真答应她了?”
明怡无可奈何,“已写好了,此刻那幅墨宝就在我的马车内,待会出宫拿过去便是。”
裴萱气得又瞪了谢茹韵一眼,“你就看她好欺负,糊弄她!”
回头又嘱咐明怡,
“下回耳根子可别这么软,如今这事可传出去了,你小心回头给自己惹麻烦。”
这姐弟俩话术一样一样的,明怡抚了抚被裴越捏过的地儿,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每每见着,她们俩便是针尖对麦芒,明怡实在好奇,问道,“你们俩可是有旧怨?怎的一见面便不消停呢?”
提起这茬,谢茹韵便委屈了,绕至明怡另一边抱着她胳膊,冲裴萱哼道,
“谁叫蔺昭夸过她呢,害我嫉妒至今。”
裴萱见状,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跺脚,“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揪着不放?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笑话?我看你心里早笑开了花,不然怎么左右看那齐俊良不顺眼呢?掂量着你拿他跟蔺昭比啊?那可恕我说实话,你家那位可别把蔺昭比寒碜了”
明怡嘴长得鸭蛋大,硬生生慢慢合拢,然后猛呛了几声,眼看裴萱被谢茹韵说得颜面尽失,她立即皱着眉斥了谢茹韵一声,
“你这嘴也太没把门了,不许胡说八道!”
谢茹韵委屈地朝她递了个眼神,小声道,“没冤枉她”
明怡:“”
咽了几口气,她正色与裴萱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裴萱反倒觑着她,“你跟她一头的?”
明怡纳闷,“我没有啊,我是帮你说她呢?”
“那你站她那边作甚?”
“”
明怡默默挪了步子,绕至裴萱身旁站着。
谢茹韵给气笑了,心里想,她跟蔺仪的交情岂是裴萱能比,决定大度不与她计较。
裴萱狠狠瞪了谢茹韵一眼,牵着明怡转身走了。
明怡这厢头疼得不轻,适才将谢茹韵劝妥,怎么又来了个裴萱,她不太相信谢茹韵的话,低声问裴萱道,
“二姐,你跟姐夫之间是怎么回事?真如谢姑娘所说,感情不太和睦?”
上回齐俊良在书房偷腥的事,一直搁在她心里,今日乘势问个明白。
裴萱见四下人来人往的,又把她拉边上一些,“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至于李蔺昭”
裴萱语气一顿,解释道,“那是好几年前少将军回京庆功,陛下举行冰嬉比试,我带着一队姑娘上场与禁军较量,当时少将军在场,夸了我一句,被谢茹韵嫉妒到今日”
“其实我也没与他说过话,就是有一回在宫墙下撞见,远远打过招呼”
“那你”明怡试探地看着她,未尽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裴萱脸一红,“我就是仰慕少将军风采罢了,明怡,你是不知道,那一年少将军打败南靖王凯旋,满京城的姑娘均在正阳门大街守望他,他穿着一身银甲,骑着高头大马,穿街而过,当真俊彩飞扬,没有人不喜欢的,我也就是欣赏罢了,我这样的年纪了,难不成还有慕艾之心?”
“再说,他人都成了一具枯骨,我也就是惋惜罢了,至于我与你姐夫,不瞒你说,老夫老妻了,偶尔起些龃龉是时常有的,等你跟东亭日子过久了,也一样。”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明怡反而无话可说。
那头裴依语在招手,三位姑娘回到席中。
冰嬉在大晋不仅是人见人爱的娱乐国俗,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军事训练项目,眼下禁军中的两队人马正在冰球场上进行射箭比试,算是给大家伙开个场。
裴家上首是首辅王家,下首挨着谢家,谢茹韵干脆将两家之间的座屏撤下,又将明怡拉自己身旁坐着,风风火火给大家讲述这几日的安排。
原来这次的冰嬉活动有三日,头一日也就是今日为大晋内部禁军选拔赛,挑出优秀的人才组建一支冰嬉队伍,跟北燕和北齐人比试。
“北齐来了一位公主,听闻是个中好手,陛下的意思是叫咱们姑娘们待会也好好练练,明日不要被比下去了。”
然后隔壁的王如玉便探过脑袋问裴萱,“裴姐姐,您当年玩冰嬉,可是被李少将军夸过,这回打不打算上场?”
裴萱方才被谢茹韵埋汰了一顿,哪有这等心思,摇头,“我自从生了钊儿,精力大不如往,还是不要上去丢人了。”
王如玉视线移到谢茹韵身上,“那谢姐姐你呢?”
过去这等事谢茹韵向来是敢当先锋的,上回被明怡一劝,也没了那份意气,“再说吧。”
王如玉最后看着明怡笑,“那就少夫人上吧。”
明怡目视前方不动如山,“我不大会,我们潭州不像你们京都,没那么多冰雪,马球我会,冰嬉嘛,我手有点生。”
大家都信了。
禁军开场过后,轮到公子哥们上场,明怡在场上看到了长孙陵和梁鹤与等人。
看了一会儿没多大兴致,寻了个借口将谢茹韵喊出来,二人避在林子边说话。
“我问你个事,我哥当年灵柩是何人扶送进京的?”
一提起当年的事,谢茹韵眼眶又红了,“是巢正群将军,当年他先奉李侯之命驰援宣府,后知被调虎离山,火速会同援军往肃州回赶,等他赶到时,三万肃州军已阵亡,李侯出事了,他含着泪在中军帐外一块谷地,寻到蔺昭的尸身听说只留下几截枯骨”
谢茹韵又要哭,明怡急忙截住她,“可有遗物?”
“有的。”
“有些什么?”
“有蔺昭看过的兵书,用过的兵刃,很大一箱子呢。”
“可有看到两个银环?”
谢茹韵愣住,仔细搜罗记忆,“我没大注意银环是什么?你哥哥生前用过银环?还是说那是你的首饰?”
明怡只能搪塞道,“确实是我的东西,当年放在哥哥帐中忘带走了,所以多口问问,那么东西如今在何处?归了谁收捡?”
谢茹韵回道,“送到李府,当是老太太收捡了的,后来我想讨要个念想,老太太告诉我,全部埋入蔺昭的墓冢中了。”
明怡本想问墓冢在何处,到底收了嘴,这话问她不合适,得换个人问。
回到席中已近午时,宫人陆陆续续送来吃食,明怡边吃边往冰场尽头看了一眼,长孙陵与几位少年正在树下暂歇,视线一直往她这边瞅。
明怡会意,借口吃完去消消食,带着青禾先从席间退了出来,沿着横厅外的帘帐一路走到底,是一处马棚,长孙陵显然察觉到她退席,预先等在这边。
马棚内侧有一处木樨,平日晒马料的地儿,如今落了一层雪,三人避到木樨上说话。
长孙陵目色落在明怡身上,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却还是张嘴喊了一声师父,“您瞧着我进益了没?”
明怡道,“马马虎虎吧。”
长孙陵嗤了一声。
一声嗤冲淡了久别重逢的生分。
明怡问起正事,“李蔺昭的墓冢在何处?”
长孙陵狐疑看她一眼,回道,“原先李家墓园东边那个小山丘,帝陵山脚下。”
明怡点点头,将身后的青禾往前一拉,点了他们两人道,
“今夜,你们俩去挖墓,把里面的陪葬挖出来。”
长孙陵闻言吓了一跳,差点爆粗口,“你胆子可真大,那可是帝陵山脚,被发现要杀头的。”
青禾看不惯他的怂样,直接与明怡说,“我一个人去,不需要他。”
明怡正色道,“不成,你对京郊不熟,得他带路,且长孙家掌京畿一带的巡检防务,他有法子避开巡查侍卫,带人进去帮你挖。”
长孙陵见她安排得妥妥的,已是无话可说,认命道,“成。”
明怡见正事谈妥,又支走青禾,
“你还没吃饱吧,接着吃去,我跟长孙陵说会儿话。”
青禾有些犹豫,明怡瞪过来,“不听师父话了?”
都是徒弟,青禾不能输给长孙陵,显得她不尊师重道,警告地看了长孙陵一眼,转身绕出马棚,往回走。
待她走远,明怡迫不及待朝长孙陵勾手,“带了吗?”
长孙陵连忙从后腰处将藏了许久的一小壶酒给掏出来,递给她,“呐,藏得可辛苦了,您赶紧喝。”
明怡一看那壶,巴掌大小,也就两三盏的量,不觉失望,“怎么这么小?”
长孙陵苦笑,“我得想法子从宫外带进来,也不容易,我马车里还有一壶大的,要不待会送您马车上去?”
“算了吧,我怕青禾瞧见,你小命不保。”
长孙陵道,“可不就是嘛,您将就吃着,下回见面我再给您捎”
话没说完,嗓音忽然卡了壳。
明怡也察觉到了不对,握着酒壶慢腾腾转身,只见一道清隽的身影立在马棚外的草丛处,一身绯袍猎猎,目色冷峻昭然盯着他们。
明怡暗道不妙,他怎么来了?
裴越昨夜当值,依照规矩,午后便可离开,他听闻明怡今日带着妹妹们进宫看冰嬉比试,不太放心,准备下衙便来接她回府,身为裴家家主,又是内阁阁老,皇宫里不可能一点人手也无,事实上,他在皇宫有暗桩,故而放话下去,得盯着明怡,恐七公主刁难于她。
甚至午膳都只匆匆吃了几口,就来接人,方才从暗桩嘴里得知了明怡下落,踵迹到此处。
没成想,逮到她悄悄寻旁的男人讨酒喝。
真真屡教不改!
明怡一辈子的脸面都丢这了,掩耳盗铃般将酒壶往身后一藏,抿紧了唇极为无奈地望着他。
裴越提着蔽膝,沿着青石小径往上一步,踏上木樨,正午的冬阳洋洋洒洒倾罩他周身,丝毫不褪他眼底的冷冽,
长孙陵意识到不对,几乎是本能地往前一步,挡在了明怡的跟前,
“表舅,跟小舅母无关,全是我的错,是我想讨好小舅母,自告奋勇给她捎了酒,您别怨她,要罚就罚我一人。”
明怡捂着额恨不得一脚将这混账徒弟给踢开。
火上浇油害她。
果不其然,裴越瞧见长孙陵将明怡护在身后,眼底冷色更盛,压着眉棱,声线异常平静道,
“让开!”
长孙陵对上他幽沉的视线,终于意识到自己坏了事,二话不说挪开一步,二人视线不约而同朝明怡望去。
只见那李明怡已躲开三步远,早早将酒塞给拔了,正在那仰头痛饮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左右躲不开,她还是先喝为敬。
第23章 第 23 章 认打认罚
三年了, 这是第二回喝得这般痛快。
上一回尚在一年前,哄着岳州府知府的女儿带她逛一次酒巷,被袁夫子和青禾逮了个正着, 从此给她下了禁酒令。
这是第二回,终于吃到了久违的西风烈。
至于裴越那脸色也不必去瞧, 大不了再被禁一年酒。
明怡喝完就捂着脸不说话了。
周遭好似安静了那么一会会, 紧接着听到脚步离开的声音。
明怡将指缝开了那么一丢丢,眼睁睁看着裴越被她气走了。
长孙陵足足等着人走远,方回过神来, 头疼且佩服地看着明怡,
“师父还是师父,当年没人奈何得了你, 如今也是。”
明怡半是苦笑半是无奈, “当年我用得着偷吗?”
长孙陵对裴越的脾气是有数的, 挠了一把后脑勺,“但我表舅可不是李侯,你如今寄人篱下, 小心他收拾你。”
明怡做了挨罚的准备,抬步往裴越的方向追去, “你也小心, 若是连累了你, 回头记得知会我一声, 我会给你坟头烧个香。”
长孙陵:“”
气得对着她背影跺了两脚,她从来便是这样,让人气痒痒又不得不为她卖命。
明怡小跑了几步方追上裴越,
“家主”
裴越压根不搭理她,负手往北安门方向去, 脸上平静依旧,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明怡见他不理会她,便知是气狠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默默跟着他离开。
至北安门,有裴越这张活招牌在,一路放行,数位随扈已候着了,瞧见他们俩来,取脚蹬的取脚蹬,掀帘的掀帘,裴越目不斜视,提着蔽膝身姿从容进了车厢,明怡这厢便犹豫了,闻了闻自个儿身上,酒气肯定是有的,怀疑裴越不愿与她同乘,于是一只脚踏上脚蹬,没急着进。
要不她骑马?
夫人骑马,丈夫乘车,好似又不太妥。
想起她的马车也该在这附近,正犹豫着要吩咐人去牵马车来,只听见里头一声低喝,
“还不上来?”
明怡会意二话不说钻了进去,不敢往他脸上一瞧,遮遮挡挡往他右面一坐,随后紧贴着车壁装死不吱一声。
裴越视而不见。
马车不紧不慢往裴府赶去,偌大的车厢安置着一张宽敞的坐塌,坐塌上摆着一方小案,茶盏香薰书册一应俱全,此刻那错金铜炉内熏着一股极淡的梨花香,这种香沁人心鼻,能冲淡一日的疲惫,过去每日出宫,下人均给他备好,裴越也是习以为常的,可今日,那熏香混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裴越阖着目,手中账册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已是三回了。
从来没有人能挑衅他的耐性。
明怡是唯一一个。
裴越一言未发,斟了两杯茶,一杯搁自己这边,一杯推给明怡,饮了茶,聚精会神看账目。
明怡余光注意到那杯茶,心想这男人修养还是不错的,被她气着了,也没见他急赤白脸地骂人,不过茶她倒是没饮,这会儿胃里火辣辣的,酒香犹在,喝茶做什么,她不喝。
这一路,明怡频频往裴越看,裴越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马车抵达裴府,裴越丢下她,径直回了书房,明怡跟在他身后,步伐悠悠落在他书房外,眼看着他头也不回进了内院,也没说什么,抬步往后院去了。
付嬷嬷见她一身酒气回来吓了一跳,
“少奶奶这是在宫里饮酒了?”宫里给女眷向来只备果饮,明怡这是打哪喝得一身酒气回来?
明怡没回她,抬步往浴室去,“嬷嬷备水沐浴。”
付嬷嬷照做。
明怡洗了一通,干干爽爽地出来,再度闻了闻身上,好似什么也闻不着,她没喝酒时数里外的酒香都能嗅得着,一旦喝了酒自个儿身上的都闻不着了,胳膊伸至付嬷嬷跟前,“闻闻。”
付嬷嬷笑着道,“还有”
明怡挫败地往罗汉床上一坐,“罢了。”
青禾还没回来,大约是候着长孙陵预备夜里去城郊帝陵,她这会儿无事,索性睡个觉。
人往炕床上躺着,底下烧着地龙,喝了酒身子也不冷,稍稍搭了个薄衾就靠着引枕闭目睡去,青禾一再嘱咐过所有下人,明怡歇息时谁也不要进屋,没别的,就怕不甚伤了人,付嬷嬷牢记在心,见她睡了,便将丫鬟们使去廊角茶水间歇着。
这一觉睡到傍晚酉时三刻。
酒一喝,仿佛置身肃州,梦里那些音容相貌翻涌而来,都没了,东子再也没能回云州看了一眼他那出生不久的女儿,晓晨兄遗憾还不曾告诉家中老母灶旁的墙垛里藏着他省吃俭用留下来的五锭银子,十七岁的旭哥儿拽着隔壁村秀儿姑娘给他绣的一方汗巾子,成堆成堆的尸身叠在山谷,刀片将一个个头颅割下,血雾炸开,宛如人间修罗场。
不,那就是修罗场。
这种痛,大约也只能在醉时缓一缓。
明怡猛地睁开眼,坐起看着面前的虚空,好一会儿没动,只待眼前的血雾慢慢消散,才反应过来她在裴府,在京城。
天已黑,廊外灯火婉约,琉璃窗上贴着新婚燕尔的窗花,童子戏莲的图样被灯火晕染勾勒出些许人间烟火的风情,明怡失神瞧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唤嬷嬷,
“付嬷嬷,什么时辰了?”
付嬷嬷侯了许久,听得这一声唤,紧忙掀帘进屋,“回少夫人话,已酉时三刻了。”
明怡扶额,“哦,这么晚了,可传膳了?”
付嬷嬷往廊外一指,“都在茶水间温着呢,只等您醒来。”
明怡进了浴室漱口净脸,罩了一件对襟长袄出来,看着一桌子菜,忽然想起裴越,
“家主那边”
付嬷嬷苦笑着答,“听闻您睡着,就在书房吃了”
事实是问都没问,径直便在书房吃了,不消说,两口子闹了别扭回来。
付嬷嬷不说,真相明怡也心知肚明,哂笑一声,独享美食来。
“将那只烧鹅留下,搁在茶水间,等青禾回来,她会吃的。”
用完晚膳,想起还没给荀氏请安,又问嬷嬷道,“姑娘们回来了没?”
付嬷嬷道,“酉时初刻便回来了,就青禾姑娘说奉您的命去铺子里巡查去了。”
“是这样的那我去给婆母道个安。”
明怡抬步便往外去,到了春锦堂荀氏反而忧心忡忡来,问起她跟裴越怎么回事,
“听依语和依杏说,瞧见越儿将你接走了?”
依着姑娘们的描述,隐隐从他们俩背影瞧来,好似明怡挨了训。
果然,夫妻俩回了这般久,没一个人来荀氏跟前说道,荀氏就觉出毛病来。
明怡只能打太极,“没多大事,就是我惹了三爷不快,三爷也没说我,回头我去给三爷赔个不是就完了。”
荀氏还真就喜欢明怡这性子,一不哭二不闹,三不道委屈,好似天大的事在她这都不算事,云淡风轻就过了。
“他呀就是这个性子,规矩大,你也别太依他。”
明怡苦笑,若是叫婆母晓得她唆使长孙陵偷酒给她喝,大约就不说这话了。
应付完婆婆,明怡回了房,也没急着进屋,而是若有所思注视书房的方向,她素来是个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不愿隔阂过夜,是以思忖片刻,转身唤来付嬷嬷,“给我备一份家主爱吃的夜宵来,我去书房走一趟。”
裴越每夜的夜宵,厨房都是按时预备着的,这会儿去有现成的拿,不多时丫鬟便送了食盒来,明怡拎着,罩了件披风,便昂首挺胸往书房走,走了几步又心虚地折回来,再度问付嬷嬷,“真没酒气了?”
有还是有些的,付嬷嬷却是笃定点头,“没有了,一点味儿都没有。”
夫妻嘛,总得有一人先低头,付嬷嬷盼着他俩好。
明怡于是放心往山石院去,行至穿堂外,沈奇照旧在门口候着,瞧见她来,喜上眉梢,“少奶奶,您探望爷来啦。”
沈奇刻意把嗓音拔高,故意说给书房那位听。
不怪他这样。
裴越一回来,脸色难看得紧,虽未动怒,那眉棱压着,一言不发的样子更唬人,这还没完,晚膳没用几口,付嬷嬷来问,也是冷冷斥出两字“不去”,就把人打发走了,聪明如沈奇便看出来,定是少奶奶惹着他了。
眼下明怡登了门,那是再好不过。
先把人迎进西厢房坐着,
“少夫人稍候,家主这会儿手头有些事,小的这就去通报。”
这回可不敢随意把人往里领。
到了书房这边,沈奇又换了副口吻,弓着身朝案后那人禀道,
“家主,少奶奶到廊外了,您瞧着这么冷的天,是让奶奶回去呢,还是请进来?”
这意思裴越还能不明白么,怕冻着明怡。
他无奈揉了揉眉心,淡声道,“让她进来。”
沈奇麻溜滚出去把明怡送进来,又将门给掩实,远远地退开。
明怡拎着食盒,绕过博古架,抬目往他打量去。
裴越仍端坐在案后批阅折子,一份接着一份,看神情辨不出喜怒,只是半点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
明怡慢腾腾将食盒搁在对面的桌案,顺着桌案旁的圈椅便坐下来,正斟了一盏茶打算饮,那头沈奇苦着脸到了窗外,
“家主,齐大人来了。”
这个时候来,定然有事。
明怡心弦一紧,看了裴越一眼。
裴越终于搁下笔,抬眸往明怡看来,明怡只当他想赶自己,起身道,“那我先回去,等会儿再来?”
裴越眼色沉沉,看着她没说话。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明怡看着好处,骨子里其实骄傲得很,这会儿让她走了,指不定一会儿不会再来。
“进屋去。”裴越往内室方向抬了抬颚。
明怡心下一喜,这个时候齐俊良来,定然有案子的消息,正大光明听情报,何乐而不为。
书房为东西向,往西一面是暗室,往北进去便是卧室套房,里头连着恭房浴室,一应俱全,明怡擒着一盏琉璃灯进屋,随意打量,卧室与浴室之间还隔了一个小间,小间狭长,左右陈列好几排竖柜,明怡数了数,有足足五大柜,看样子裴越起居衣物大多搁在这儿,这一对比,长春堂只能算他歇脚之地。
少顷,外头传来齐俊良的嗓音,明怡就没乱走,回到床榻坐着,侧耳细听。
只听见裴越问他,“这么晚了,姐夫有何事?”
齐俊良径直坐在明怡方才坐过的地儿,“还记得酒楼的事吧?”
“我们把人关到今日,从中筛查出八人,如今八人全部带去了刑部,余下的人还没来得及放,今日便有人急了。”
那夜吹哨人进了一间酒楼就没出来,裴越的意思是封它几日,逼幕后人现身。
裴越也有些意外,笑问,“何人来说情?”
“晋王!”
裴越愣了愣,旋即蹙眉,“晋王?”
“是。”
晋王乃当今皇帝的皇叔,今年六十许,为人豁达豪爽,成日召集些师友入府,饮酒好客,有附庸风雅之能,每日总要作些诗文出来,在坊间传颂。
这样一位人物,寻常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过问朝政,更不关乎党争。
他来当说客,着实让裴越吃了一惊。
“三日了,也该放了,就卖晋王这个人情,私下,你遣人悄悄盯着些,看晋王与什么人来往较密。”
那夜两拨人劫囚,一拨人出自萧镇,令一拨人就该是吹哨人的主人了。晋王本人的可能性不太大,估摸着是有人暗中托了晋王做说客。
齐俊良又说了几件旁的案子,裴越静静听着,没再回复。
齐俊良毫无所觉,反倒是鼻子灵闻到了香气,这才发觉他坐的桌案上搁了个食盒,
“咦,你这有食盒?里面是什么!我正饿着呢”说完便要掀盖。
“咳咳!”裴越轻咳一声,往内室方向使了个眼色。
齐俊良停下动作,这才明悟过来,“哦,弟妹来了呀!”
抚掌起身,不无羡慕道,“妻弟好福气”
裴越心里想偷偷寻旁的男人喝酒这福气你要不要?
他不动声色起身,送齐俊良出门,又嘱咐人去厨房取些吃食来,让送去齐俊良的马车,待折回书房,却见明怡已大大方方立在他案旁。
明怡往桌案上那晚莲子枸杞银耳粥一指,“尚温热,家主趁热吃吧。”
裴越晚膳被她气得确实没吃几口,绕回书案坐着,净手准备喝粥。
明怡指尖搭在书架,往后绕了几步,又朝他探出个头,“我能转转吗?”
裴越动勺喝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头也不回,“你转。”
上回她怀疑他金屋藏娇,今日看她能不能翻出一朵花来。
明怡绕了一圈出来,裴越问她,“找着什么了吗?”依然垂眸喝粥没看她。
明怡摇头,“没,只是后面那堵墙是空的。”
裴越一顿,也不意外被她发现,这才抬眼瞧她,“里面是密室,存放多年来的邸报和家族档案,没人。”
“哦”明怡笑着正要落座,裴越见她要坐齐俊良的位置,连忙阻止,“慢着。”
往窗下炕床一指,“坐那边。”
明怡不解其意,却也没急着坐,见他吃得差不多,顺手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家主,今日的事是我之过,我给你赔罪。”
裴越看着那盏茶,没接,慢条斯理从一旁匣子里抽出一块干帕子拭了嘴,好一会儿没说话。
明怡先将茶盏搁他面前,又托来角落里的锦凳,搁在他身旁,坐过去,托腮凝望他,“这么气?”
裴越没好气道,“换你逮着我约了旁的女人喝酒,你气不气?”
明怡一愣,没料到他打这样的比方,不过换做是她,加入一道喝酒的可能性更大。
明怡明智地不与他理论,满脸悔过,“是,是我大意了,哦,不对是我错了。”
裴越:“”
“大意”二字差点把他气出好歹来。
合着下回藏得更隐蔽一些,不叫他发现是也不是?
他抬手擒起茶盏,一口饮尽。
自从娶了李明怡,他这养气的功夫是一日逊色于一日。
明怡果断闭上嘴,生怕再惹恼他,一脸认打认罚。
裴越喝完茶,人冷静了些,长出一口气。
从今日之事看得出来,明怡的酒瘾不轻,他今日若叫她下保证,大约是天方夜谭,保不准她下回能躲得更远更隐蔽,届时裴越怕自己被她气死。
思忖再三,裴越眼风扫过来,睨着她问,“这酒是非喝不可?”
明怡正犹豫着若裴越叫她下保证,她该如何巧妙地回避,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愣了下,随后如实点头,“是”
裴越目色沉沉,抿唇不语。
明怡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能坦然迎视他,那神色过于真诚反而叫裴越无计可施。
裴越挫败地揉着眉心,决心让一步,“每月一回,成么?”
与其让旁人偷酒给她喝,还不如是他,至少明明白白的,少受点气。
他发誓,换做任何人,他都没这般好脾气。
这已然是他底线之底线。
明怡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想当初青禾为这事,冷了她三日,下了一年禁酒令。
今日比那回更甚,裴越能饶了她?故而,她不抱半分侥幸,坦坦然然来接受惩罚,没成想,裴越不仅不罚她,还要给她酒吃?
果然家主就是家主,格局大。
论理到这个份上,明怡该感恩戴德,只是她这人,很擅长顺杆子往上爬,忽然便凑身过来,一双清澈的眸子逼至他眉目下,直勾勾望着他,
“家主,您一月同房五回,凭什么我一月只能喝一回酒?这不公平!”
裴越俊脸蓦地僵住,
独属于她身上那股冷杉香伴随若有若无的一抹酒气扑鼻而来,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今日的明怡好似与往日不同了些,面颊被那烈酒熏得白里透红,薄薄的一层肌肤好似有血色要透出来,灯色倾泻入她的眼,映着她眸光婉转流动,皎如皓月,给过去英气的眉梢添了几分炽艳风情。
裴越硬生生克制着耳梢那点红晕,喉结微动,薄唇抿成一条线,“这能是一码事?”
明怡满脸无辜,“虽说不是一码事,但大差不差,家主能定规矩,我也能,凭什么你能五回,我就不能五回?”
裴越被气得闭了闭眼,眼尾处的冷隽也由着她这话染上了些许窘色,
她非要扯上同房,这让他怎么回?
她怎么能这般胡搅蛮缠?
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子?
明怡定然张望他,哪怕此时此刻,他亦是身姿磊落,仪态端方,神色一丝不苟,君子似玉不外如是,见火候烧得差不多,放软了语气,慢腾腾伸过手去牵了牵那男人的袖,“家主?”
裴越没反应。
明怡又用力牵了牵,试探问,“夫君?”
一声“夫君”像破弦的箭,断了裴越心里最后一点坚持。
他冷着脸,语气沉静,“我答应你,不过有个前提,不许再寻旁人喝酒。”
第24章 第 24 章 神兵
“好嘞!”明怡毫不犹豫答应。
一月五回已然大大出乎她意料。
说完, 寻裴越讨要了一只狼毫,也在宣纸上写下五个日子,“呐, 烦请家主将此纸交予酒窖,每月循着这五日送酒来书房。”
裴越没接, 无语了一会儿, 用眼神示意她搁下,“为什么是送来书房?”
他闻不得酒味。
明怡深笑,“若是被青禾发现, 我就没得吃了。”只能躲他这吃。
“”
裴越愣是气得将脸别开,一字都不想再与她说,
合着他已然与她同流合污, 偷偷摸摸帮着她喝酒。
裴越闭了闭眼, 稍稍平复心情, 往外一指,“时辰不早,夫人回去歇着。”
他发誓绝不再惯着她。
明怡见好就收, 收拾好食盒,施施然提着走了。
回到长春堂已是戌时末, 算了算, 时辰还早, 青禾当没这般快回府, 是以去净面洗漱先回拔步床躺着了,哪知刚睡下没一刻钟,珠帘被人掀开,有人脚底生风般往拔步床靠近,明怡立即警醒, 翻身坐起,看向帘外。
青禾掀开帘帐,往她脚踏上坐着,“姑娘,情况不妙。”
“怎么了?”
青禾声线发沉,“墓被盗了。”
明怡一愣,视线直直盯着她,“看得出来是什么时候被盗的吗?”
青禾眉头紧锁,“痕迹尚新,看样子当是最近盗的,长孙陵已拓下脚印,说是去查”
一听最近新盗,明怡略略思索,已然猜到是谁,摇头道,“不必查了,早不盗晚不盗,这个节骨眼盗墓,只可能是北燕那帮人,没想到那些龟孙子也惦记着宝物。”
青禾一听急了,“那我现在就跑一趟四方馆,探探东西是否到了他们手中!”
废话不多说,又赶忙回到自己的厢房,重新换了一身夜行衣出来,纵身往屋顶一跃,几个起落,掠去树梢,状似灵燕般消失在夜色里。
安置使臣的四方馆坐落在琉璃厂附近的仁观道,这里原先是个道观,后因里头的道士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道观被没入官家,至大晋朝被改为四方馆,四方馆占地不小,前后均有高高的围墙遮挡,因背面是琉璃厂,附近住户并不多,平日也算人迹罕至。
正门进去,有一个主院,主院往里是个花厅,左右有两个跨院,再往后便是个花园,略建了些亭台阁谢,能安置不少使臣,不过如今安置在这里的仅仅是北燕一家,北齐的使臣被礼部接到皇城之东的九王府住着,这个九王府也是一座废弃的府邸,只因北齐人要来,临时翻新了一番。但比起北燕的四方馆,北齐所住的九王府就要奢华精致许多。
皇帝这般安排,也是有缘故的。
北燕,北齐和大晋鼎立已有上百年,论军事实力,大晋与北燕本不相上下,后自南靖王崛起,北燕对大晋和北齐均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起先北齐和大晋合力抗燕,后南靖王一心想除掉李蔺昭父子,故而收买了北齐重臣,劝动北齐与他通力合作南下攻晋,肃州之战,北齐出动五万兵力却分毫无获,且被大晋关了边贸,导致国内诸多物资供应不及,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南靖王的当,后悔不迭。
此次北齐主动进京洽谈,有重结旧好之意,而大晋皇帝呢,在接连损失一名主帅几十名悍将后,也不敢与南靖王正面交锋,故而也有结交北齐威慑北燕之意,是以这次,皇帝准备分而化之,笼络北齐,双方暗中已达成初步约定,而北齐这次送了一位公主来晋,便是有和亲之意。
自那日阿尔纳被人当街刺杀后,锦衣卫又加派人手守在四方馆附近,半是保护,半是监视,是以北燕人自个儿出入也十分不便,这不,那被遣去挖墓的两名侍卫,抬着个木箱子费劲功夫翻入琉璃厂,再从琉璃厂与四方馆搭界的勾水巷偷入四方馆,方将东西送入北燕使臣之首,南靖王之子阿尔纳跟前。
阿尔纳看着面前这个黑漆漆,泛着腐朽臭味的漆箱皱眉,
“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侍卫拱手答道,“回郡王,这是李蔺昭墓冢中盗来的兵刃!”
“什么?”阿尔纳几乎是弹地而起,跟豹子似的窜过来,一巴掌呼在那侍卫脸上,
“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父王与他是忘年交,当年猎杀他已然令父亲愧疚难当,如今你竟然敢盗窃他的墓,你小心回去父王砍了你的脑袋。”
侍卫被他一巴掌扇到墙根,却硬生生忍着痛折回来跪着,“是是乌大人让挖的”
这时坐在阿尔纳身后不远处的,那位被称作乌大人的中年男子缓缓抬手,“郡王,稍安勿躁,此事容我细细说与你知。”
乌週善是南靖王和北燕皇帝遣来辅佐阿尔纳的肱骨,时任北燕兵部侍郎,是南靖王的左膀右臂,此次南下,诸务均由他主持。
“郡王不要忘了咱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什么李襄,什么互市,皆不在靖王殿下的眼里,靖王殿下真正要的便是那件神兵。”
“什么神兵?这跟盗李蔺昭的墓有何干系?”阿尔纳重新坐回来,看着对面的乌週善问道。
乌週善指着那个箱子道,“你可知当年李蔺昭何以能用六千残兵杀了靖王殿下最引以为傲的皇家护卫队?这三万精兵跟着殿下南征北讨,无往而不利,结果一朝全葬送在李蔺昭手里,实在叫人痛惜。”
“为什么?”
“就因为李蔺昭拥有一件神兵,名唤双枪莲花!”
阿尔纳心念一动,毫不犹豫起身来到那箱子跟前,指挥侍卫道,“打开!”
侍卫抽出匕首将那生了锈的锁给撬开,只见长匣子里陈列着多样兵器,其中最显眼的要属一对雪亮的长剑,除此之外,还有一柄断成两截的长矛,一些匕首短刀之类,阿尔纳曾与李蔺昭交过手,这些兵刃他都是识得的,再翻里头,实在是没见着什么特殊的神兵,他往乌週善一望,
“哪件是双枪莲花?”
乌週善立即奔过来,弯腰细细翻了一遍,“这些好像都见过,难不成情报有误?”
北燕在大晋的细作告知,李蔺昭战死后,所有遗物均被送往京城,最后全部藏入墓冢里,是以他们才想了法子盗了墓。
阿尔纳看乌週善这脸色就不对,“难不成你没见过双枪莲花?”
乌週善蹲下来望着这一箱子兵刃,苦笑摇头,“没有人能活着见到双枪莲花,所有见过双枪莲花的人均已成一抔黄土,我们只知它威力无比,是鲁班先生毕生心血,倾尽二十年锻造的唯一存世之宝,双枪莲花自面世,一直由莲花门保管,并世代相传,每一任双枪莲花的传人,均是大晋边关的守夜人。”
“如今李蔺昭已死,神兵下落不明,靖王殿下的意思是,只消找到双枪莲花,即便它不能为我们所用,至少不会成为我们的拦路虎,届时我北燕铁骑将天下无敌,再无掣肘。”
阿尔纳愁道,“你连它什么样都不知晓,我们上哪找去?难不成被那什么莲花门给拿回去了?”
乌週善摇头,“我也不知,我只听说,莲花门十分隐蔽,至今无人知晓他们所在何处,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倘若莲花门真拿了回去,那么该有新一任双枪莲花的传人现身边关,可事实是,三年过去,无人接李蔺昭的班,我推断,双枪莲花目前还在京城。”
阿尔纳听了半日也无头绪,皱眉道,“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乌週善是个极聪明的人,早年跟着南靖王对阵大晋,对大晋朝廷形势了如指掌,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
“大晋皇帝座下有一支无处不在的鹰犬,名为锦衣卫,我不相信锦衣卫不知晓双枪莲花的存在,倘若李蔺昭的墓冢中没有双枪莲花,那么整个大晋最有可能获得这件神兵的便是皇帝陛下。”
阿尔纳闻言越发觉得没戏,“你总不能让我夜闯皇宫吧?我有这个能耐,带着人直接截杀了皇帝,岂不万事大吉了?”
乌週善失笑摇头,“那倒不必,阴谋行不通,咱们可以行阳谋嘛。”
“什么意思?”
“明日不是冰嬉比试吗?咱们试探大晋皇帝,要他以此做彩头,看看神兵是否真在他手中!”
第25章 第 25 章 青禾上去,破了李蔺昭的……
翌日清晨明怡被迫赶了个早。原来皇帝要在上林苑举行冰嬉比试, 免了视朝,裴越也不用那般早入宫,打算带明怡一道走, 因着昨夜不曾去后院,消息托付嬷嬷带给明怡, 害明怡手忙脚乱, 匆匆带着青禾吃了点早膳便赶往大门。
天色已亮,马车已稳稳当当停在石墩处,而那马车的主人也已瞧了好半晌书册了。
明怡不情不愿掀帘进了车厢, 朝他打了声招呼,
“家主。”
裴越看了她一眼,手中书册未放, “可用了早膳?”
明怡方才吃得急, 有些噎住, 她揉着胸口,呐声道,“吃了, 您这有茶吃没?”
裴越亲自给她斟了杯茶。
明怡饮尽,舒服了些, 这才问他, “家主为何这般早领我入宫, 我可以与妹妹们一道走的。”
裴越肃声道, “今日七公主会去上林苑,你与她免不了要撞上,我等你是要交代你一些事”
明怡晓得他担心什么,抬手止住他,“我已有应对七公主之策, 家主就莫操这份闲心了。”
裴越明显面带狐疑。
明怡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与谢姑娘交好?为的就是请她给我打掩护,你想,我嫁了你,免不了要行走京城,不可能日日躲着公主,与其防人千日,不如慢慢摸透公主性子,化干戈为玉帛,没准还能劝公主收了对家主那份心思。”
裴越觉着她把事情想简单了,不过她有这份心性和心胸是很难得的,“也千万别委曲求全,我们裴家的宗妇不在外头受气,我已打点了一个小内使,今日他会跟着你,有事随时报与我知。”
明怡看他这份操心的样子都替他累,下意识抬手拉住他手腕,“家主,你”
裴越可能还不习惯有人这般拉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腕,明怡见状,连忙松开他,
“我言下之意是,你也别想着将所有人罩在你羽翼下,人都该学会独挡一面”
裴越不敢苟同,“旁人我可以不管,你是我妻子,我却不能不管,咱们夫妻一体。”
他若冷着明怡,指不定外头传闲话,让明怡委屈。
明怡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品性是无可挑剔的,难怪世人皆道“嫁郎当嫁裴东亭”,哪怕他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也不妨碍他恪守丈夫的责任,处处宽容她。
“家主,我可以冒昧问你一个事么?”
裴越心里挂记着折子上的事,抬眸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明怡道,“你当初该也想娶一户门当户对的亲的,对吧?”
裴越没料到她突然问起这茬,神色稍敛了几分。
这一处无可否认,他没说话,看着她眼神纹丝不动。
明怡便知他默认了,“我的意思是,当初七公主逼婚,你大可顺水推舟,娶她而退了我这门婚,为何没有这么做?”圣旨在上,退婚便是名正言顺,不算失约。
七公主出身尊贵,配得上他裴家家主的身份。
裴越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疑惑他为何不娶公主反而娶了她。
“明怡,诺言是用来遵守的,裴家以信誉行于世,不可轻易更改,除非对方想退婚,否则我绝不会食言,此其一,其二,裴家家主不尚主。”
明怡听到后一句,心中微的一突,“这是裴家祖训?”
裴越颔首,“是。”
明怡注视了他一会儿,双手不自觉交握在一处,怔愣道,“明白了”裴越这样的身份地位,不至于走外戚的路子,裴家清贵,大约不想名誉受损。
旋即笑容发苦,“你们裴家毛病真多。”
裴越正色纠正她,“这不是毛病,这是出世的智慧,裴家不仅不尚主,且不涉党争,无论江山更迭,裴家及其姻亲可屹立不倒。”
裴家早在前几朝,便定下这条铁律,以确保本族在战乱中得以保全,后来不少世家见裴家高风亮节,也均附和之,争相与之联姻,渐而这个群体越聚越大,任何一位开国国君,想在最短时间内稳住局面,一定会争取到裴家的支持,裴家是以总能在朝廷占据重要一席,而一旦起了战乱纷争,裴家靠着百年积攒的名望和家底,亦能明哲保身,甚至庇护一部分家族并文人志士,为新朝保留底子。
谁坐在皇位上,裴家就效忠谁。也正因为这条铁律,任何一位皇帝会放心任用裴家,故而裴家历经风雨始终岿然不倒。
明怡怔怔听着,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由自主将身子往里侧挪了挪,裴越眼看她那张小脸都快贴至墙壁上,皱眉道,
“离我那么远作甚?我能吃了你?”
明怡心想,谁吃了谁还难说呢,讪讪挪回来,“放心,我一定帮你了断七公主这支桃花!”
李家的案子多少牵涉朝争,总归以后不拖累他便是。
裴越听了这话,先是觉着这妻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身憨气,转而失笑,她这么做,不知是不是意味着她在乎他。
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裴越忙公务,明怡则老神在在地打瞌睡。
马车抵达东华门处,裴越先下了车,打此去内阁,明怡则一直往北绕至北安门,眼看时辰尚早,她也没急着下去,反而在马车内补了个眠,候着裴家其余姑娘,一道进上林苑。
今日的上林苑一改昨日喧闹景象,四处铁甲林立,气氛森然。
原先正北的横厅均挂上了明黄的皇帐,只隔出三个大厅,正中摆着一张一丈长的御案,左右两间一个给北齐,一个给北燕,至于原先的文武臣邸则安置在左右新搭建的锦棚里。
左边第一间是首辅王家,第二间是裴家,再往后便是谢家,崔家,荀家等大族。
右边则以三大君侯府为首,余下京畿巡检司长孙家,几位将军府等。
明怡坐了一会儿,便见裴萱牵着钊哥儿过来了,小钊儿对明怡有印象,一上来就往她怀里扑,“舅娘,舅娘,吹吹”
明怡不解,裴萱在一旁解释道,“他一回去就闹着要来裴家,说舅娘曲子吹得好听。”
“原来如此那舅娘再吹一回给你听。”明怡笑着把孩子抱在怀里,示意青禾帮她摘一枚树叶来,
青禾很快摘了来,却没给明怡,而是蹲在钊哥儿跟前,自个儿吹,
那曲调有若笛音,清越悠长,听得钊哥儿手舞足蹈。
钊哥儿觉着青禾吹得似乎更有意思,很狗腿地抛弃明怡,往青禾怀里扑,青禾稳稳接住孩子,抱去锦棚后玩耍去了。
裴萱目光追过去,明显不大放心,明怡宽慰道,“放心,青禾以前便是孩子王,她有分寸的。”
又问,“怎么不见谢茹韵?”
“被七公主唤去了。”
今个不比昨日,皇帝驾临,谁也不敢缺席,没多久锦棚里里外外聚满了人,青禾玩了一会儿,抱着孩子进来,朝明怡使了个眼色,明怡会意跟着她掀帘而出,只见长孙陵换一身黑色劲衫立在不远处一棵树下。
明怡迈过去,青禾给他俩望风,隐约瞧见锦棚尽头有个小内使往这边望,被青禾瞪了回去。
长孙陵这厢看到明怡,迫不及待问,“师父,表舅有没有为难你?”
明怡拢着袖不无得意地看着他,“没,还得了好处。”
长孙陵震惊,嘴长得极大,“您老人家怎么治服得表舅?”
明怡才不告诉他,“保密,倒是你,可有受池鱼之灾?”
长孙陵叫苦不迭,“看来表舅是把火都撒我身上了,昨夜一回去,我家老头子给我下达命令,说什么今日比试结束后,每日要抄三遍经书,不抄就得跪搓衣板。”
明怡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无妨,提前练好,往后媳妇儿跟前你就跪得顺溜。”
长孙陵脸一黑,忍住没翻她白眼,“我才不娶媳妇。”
“那就被你娘管一辈子?”
“”
长孙陵不跟她贫嘴,“对了,昨夜老头收了我酒窖的钥匙,我暂时没法给您偷酒喝了。”
明怡倒也不太意外,“没事,你表舅给我下了禁约令,往后不许约旁人喝酒。”
长孙陵嘴角略抽,心情五味陈杂,“师父你就听他摆布?”
明怡苦笑,“你昨日不是也说了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长孙陵不甘心,循循善诱道,“师父,我藏了好几坛西风烈,女儿红和烧刀子,全埋在我院子里那颗梨树下,而据我所知,裴家只有女儿红。”
明怡:“”
咬牙切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贴心了,过去在肃州,我寻你讨酒喝,你死活不肯来着”
长孙陵心想此一时彼一时,正待搭话,只听见一道更咬牙切齿的嗓音从他后颈处飘来,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长孙陵听得是青禾,猛打了激灵,忙退开两步,侧身看向她,
“青禾师妹,你听错了。”
“谁是你师妹,你配吗?”青禾怒了,骤然间跟个炸毛的兔子似的,抬手就要拽长孙陵,长孙陵这回倒是聪明,先往明怡身后一躲,逼退青禾攻势后,拔腿跑开了。
这个空档回到锦棚,却发现上方皇帐已坐满,当中一人,一身明黄蟒纹龙袍,头戴翼梁冠,虽上了年纪,依然可见巍峨挺拔的身形,眉眼深长,笑起来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深邃。
自是当今圣上庆熙帝。
在他左侧坐着几位王服加身的皇子,左一,有大腹便便之像,满脸笑容憨态可掬者则是皇长子怀王,左二,面如冠玉,神态幽和颇有几分不动声色者乃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恒王。
余下几位便是不怎么在人前露面的蜀王,汉王和信王等。
帝右侧,为首一人端重清和捋须含笑的是首辅王显,另外一人,身姿灼灼如玉,哪怕坐在一堆天潢贵胄中亦是出众得一眼能分辨出的,便是内阁辅臣裴越了。
那一张昳丽的容颜,超拔清脱的气韵,实在让人难以移目。
可偏偏,明怡最后一个才发现他,而好巧不巧,他也正看着她,尤其听得身侧小内使说道几句什么后,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越发意味深长。
明怡暗道不好,莫非方才与长孙陵叙话,又被他发现了吧?
这人,怎么管得如此之宽!
明怡干脆视而不见,将视线移向场上,甫一发现,场上不知何时搬来了一面巨大的鼓,以此鼓为中心,又布置了半圈竖鼓。
明怡讶然道,“冰上击鼓?”
裴萱笑道,“可不是?过去咱也不流行,也是四年前,少将军那次回京庆功,当众击了一次鼓,说是边关百姓常玩这样的游戏,后来京城便盛行了,现如今连孩子都晓得穿着冰鞋在冰上击鼓呢。”
明怡失笑,“倒是不错。”
“明怡你会吗?”
“我不怎么会,”明怡指了指青禾,“她倒是会,你晓得我们潭州乃花鼓戏之乡,青禾的祖上便是打鼓的,这事她擅长。”
青禾悄悄白了她一眼。
这时,两国使臣已上前来给皇帝请安,先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问起今日这冰嬉比试怎么比法。
皇帝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刘珍便替他答了这话,
“分三项:射箭,击鼓,马球,每一项均有彩头,图个热闹。”
皇帝看出北燕使臣来势逼人,花样弄多些,各有胜负面子上过得去。
阿尔纳含笑拱手,“皇帝陛下,不知今日彩头是什么?”
皇帝抬了抬手,刘珍着人摆了三样东西。
一件御赐的黄马褂,一件极品玉山子,一件镶嵌宝石的兵刃。
阿尔纳扫了一眼不甚有兴趣,又一躬身,“陛下,我听说李蔺昭有一件绝世神兵,名唤双枪莲花,不如陛下今日便拿它做彩头,如此,这比试也有趣些。”
皇帝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明怡和青禾立即交换了眼神。
昨夜青禾去使馆探得,双枪莲花不在北燕人手里,也不在墓冢,也就是说,有人提前发觉了它,并拿走了。
她们正想探听宝物下落,孰知北燕替她们开了这个口。
只听见皇帝略略沉吟道,
“贵使,你有所不知,李蔺昭乃皇后之亲侄,朕与皇后均拿他当半个孩子待,他这一出事,皇后心痛如绞,数度病重不起,是以此物,朕已将之许给皇后,做个念想,若是贵使不满这三件彩头,可提个别的,朕能应则应,至于双枪莲花,是别想了。”
既然是绝世神兵,怎么可能流落外人之手。
阿尔纳震惊不已。
也就是说,双枪莲花如今在皇后的坤宁宫?
坤宁宫不在前朝,使臣可没机会进拜皇后。
突破层层守卫森严的宫门去偷?
连那玩意儿什么样都不晓得,如何偷?
阿尔纳大感棘手,他爹爹可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他总不能空手而归。
但眼下,皇帝已然拒绝,阿尔纳也不好当众说什么,失望道,
“那算了。”
“只不过是我父王念着昔日二人棋逢对手,有几分惺惺相惜,欲寻一物做念想罢了。”
“这样啊。”皇帝失笑,“朕突然想起来有一年蔺昭落了个竹笛在朕这,此竹笛亦是他之武器。”
“蔺昭虽英魂已逝,可我大晋仰慕他之风采的男儿可不少,这么着吧,面前这面鼓曾是蔺昭所击,从他击鼓至今,此鼓有四百人击过,可无人能破他之纪录,若今日有人能超越蔺昭,彩头之余,这竹笛朕也一并赏赐于他了。”
这话一落,四下议论纷纷。
“当年李蔺昭在半刻钟内击鼓四百八十四次,此纪录至今无人打破。”
“最近的纪录是羽林卫都指挥使乔天所击,三百九十八次,还差得远呢。”
“我看这不过是陛下打消北燕人觊觎少将军遗物的借口罢了。”
“也不见得,过去这玩意儿边关盛行,京城人倒不怎么玩,如今嘛,四年过去了,咱们京中的将士们也磨练出来了,今年没准能出新纪录。”
“还别说,我倒是想瞧瞧这竹笛是何物?”
明怡余光注意到青禾手腕已握紧,拳头捏得飒飒作响。
她抬手覆住她,“稍安勿躁。”
皇帐内,阿尔纳失笑道,
“成,那咱们今日便挑战挑战李少将军的纪录。”
少顷,锦衣卫都指挥使一扬起令旗,一群衣着鲜艳的舞女鱼贯而入,一个个穿着冰鞋挥起水袖环绕鼓面翩翩起舞。为首的女子一身水红裙衫,足尖点地一跃至最大的鼓面,水袖往两侧一扔,撞击竖鼓发出声响,引得满堂喝彩。
中原的舞者可不是北齐和北燕可比,舞姿灵动妖娆又不失韧劲,人也生得一股水灵灵的劲,看得他们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一盏茶功夫后,舞演完毕,从大晋开始,陆续有将士上前击鼓。
每人腰间系上一条长长的绑带,带尾捆上两根鼓槌,半刻钟内,击鼓次数最多者为胜,要求是每一面鼓都得击中,不能落下,这不仅要求手快,更需要极为扎实的功夫底子,听闻许多江湖门派,以此训练门徒的反应能力和出手的敏捷度。
是个不小的挑战。
不多时,禁军列出五名高手打头阵,速度最快一人,击鼓四百四十二次,已然是新纪录,全场暴起欢呼声。
接下来上场的是北齐三名武士,这三人均生得牛高马大,体型健硕,一看便如猛虎下山,让人生生捏一把汗。
也没叫人失望,此三人,最快者达到四百四十次,离大晋那位中郎将只差两次,那位中郎将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出一身冷汗,他倒不在乎个人荣辱,怕就怕被外人反超,堕了大晋威风。
最后轮到北燕人出场。
阿尔纳领衔三位侍卫列出。
皇帝见他有亲自下场的架势,劝道,“阿尔纳,朕听闻你不甚受了伤?既如此,还是不要勉强地好。”
阿尔纳豪爽笑道,“无妨的陛下,这点小伤无关紧要,此外,我若在受了伤的情形下,还能赢了李蔺昭,这不正表明我比他厉害嘛。”
太嚣张了!
那头七公主坐席处的谢茹韵闻言,抽出身侧侍卫的一把刀就要起身,却被七公主身侧的女官团团抱住,
“姑奶奶,您消停些,您以为这是哪?这是御前!”
谢茹韵气得跺脚,扭头朝着那边的阿尔纳骂道,“鹰钩鼻,豆子眼,哪来的丑八怪也来我大晋丢人现眼!”
好在七公主坐席在皇帐最末,离得主帐有些远,皇帝和阿尔纳均没听见。
可谢府这边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动静,谢三公子和谢大公子一前一后过来,将人拖回了谢家的锦棚,路过裴家锦棚时,谢茹韵不解气,甩开哥哥和弟弟的钳制,气呼呼地踏进来,大喇喇将裴萱给挤开,坐在了明怡身侧。
“仪仪,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教训他,给我气死了!”
明怡盯着场上一言未发。
倒是裴萱抬手捏住谢茹韵的耳廓,“明怡哪里会这些,你怂恿她作甚?你没见东亭坐在上头嘛,叫他瞧见明怡出面,回去明怡又要吃挂落!”
谢茹韵被她捏疼了,忙告罪,“行了行了,我这不是心急嘴快,说说而已嘛”
裴萱这才松开她。
而这个空档,场上北燕人已上场,这名侍卫也是个中好手,只见那鼓槌被他舞成了花,什么也没瞧见,鼓声却响个不停,每一面鼓后矗立两名内侍,听声辨数,此外鼓槌也沾了红泥,每击一次,鼓上均落下印记,一旦人出现误差,便可数鼓面的痕迹以为佐证。
北燕人果然厉害,第一人四百二十三,第二人四百十八,第三人四百四十二,与大晋最高记录持平,接下来就看阿尔纳的,若是阿尔纳超过四百四十二,便算北燕赢了。
阿尔纳最后一个上场。
全城寂静。
这个空档,内侍将旧鼓撤下,换上新鼓。
阿尔纳绑好绸带,捏紧鼓槌,令旗一落,他起先一阵快鼓,整座大鼓被他瞧得震耳欲馈,随后飞绸往两侧一击,他跟变法术时,整个人腾跃至半空,被绸带束着的鼓槌在他面前来回交织,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数数的内侍耳朵都快被震破了。
待他停下时,内侍挨个挨个通报数额,最后总计
四百七十四!
十次,只差十次,便破了李蔺昭的纪录。
大晋在场武将快被惊出一身汗。
饶是如此,可见阿尔纳的功力,非同凡可。
阿尔纳结束后,整个人爆出一身大汗,闻言一面抬袖擦汗,一面慢慢往皇帐走来,立在绚烂的日光下,昂首笑道,
“陛下,这是我受伤之故,若非如此,我定能败了蔺昭。”
谢茹韵闻言又待出口痛骂,却被明怡一扯,将她摁下来。
皇帝脸色辨不出喜怒,只是带头给他鼓掌,“很不错,贵使武艺出众,”
被阿尔纳夺了头筹,皇帝面上多少有些难堪,怀王迫不及待给大晋找场子,“阿尔纳郡王固然身手敏捷,只是当年蔺昭却也是拿它玩玩而已,没有当真,郡王不必去踩一个死人以彰显自己,显得没气度。”
阿尔纳浑不在意,“哈哈哈,李蔺昭是与我父亲掰手腕之人,我今日差点赢了他,回去我父王指不定还有赏呢。”
恒王听不下去,凤目一扫全场,“比试还未结束,可还有哪位勇士欲要挑战?”
四下鸦雀无声。
诸位你看我我看你,均有些迟疑,确切地说怕没把握,这个时候若赢了当然是一将功成,若输了,那是一败涂地。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正在萧镇打算点一名将士出去给恒王撑场子时,对面锦棚传来一道不高不低的嗓音。
“青禾,上去,破了李蔺昭的纪录!”
“”
真真好大的口气,怎么听着比那鼻孔朝天的阿尔纳还要嚣张呢。
明怡发现自己说完,身侧的裴萱,谢茹韵及裴家姑娘们生生挪开锦杌,远离她三步远,恨不得不与她沾半点边儿。
明怡:“”
第26章 第 26 章 我只是手生而已
谢茹韵远远睨着她,
“我不过说着玩玩,你别当真。”
明怡哭笑不得,却也没理会她, 而是抬目看向皇帐。
上首的皇帝也恰巧顺着嗓音方向看过来,
裴越见状, 立即解释道, “陛下,此乃臣之新妇,李氏明怡。”
“原来如此”皇帝抬了抬手。
一内侍立即行至朱漆廊柱旁, 朝着斜对面的明怡唤道,“裴少夫人,还请上前回话。”
明怡带着青禾顺着锦棚前的廊道, 往主帐来, 行至皇帐前, 先往裴越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和未有怒容,且已起身来到她身侧, 稍稍放心,这才将视线移至皇帝, 在那明黄衣襟定了一瞬, 垂眸施礼, “臣妇拜见陛下。”
待要行跪礼, 皇帝抬手道,“免了,朕问你,你身旁这位是何人?”他目光看向青禾。
青禾也跟着明怡下拜。
明怡比着青禾与他解释,“陛下, 她乃臣妇之义妹,与臣妇一道打潭州来,她祖上便是花鼓戏团的鼓师,她打小便习鼓,月月练,日日练,时时练,在座各位无人是她对手。”
青禾垂着眼,又悄悄白了她一眼。
裴越无奈低声提醒她,“措辞当谨慎。”莫要这般嚣张。
皇帝失笑,这才认真打量她,方觉面前这少妇,年纪仿佛二十出头,生得明致清丽,眉眼干干净净,对着他这位皇帝丝毫不露怯,神色间自有一股轩昂之气,看来裴家老太爷还是有些眼力的。
皇帝对着她竟觉出几分面善来,“莫要大言不惭,这里可不是你们乡下。”
明怡也笑着解释,“陛下,术业有专攻嘛,她就吃这碗饭。”言语间自信满满。
皇帝拿她没法子,“行,那就试试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节骨眼来了一位小小的女将,也算是能挫一挫阿尔纳的威风。
果不其然,那头阿尔纳几乎要跳起来,十分不满,“这是个女娃吧?”
明怡眼风扫过去,“女娃怎么了?好歹是个活的,不必委屈你跟个死人比。”
“”
底下一阵哄笑。
虽说李明怡这话也欠揍得很,但总归爽快。
阿尔纳被噎住,他这张嘴也素来嚣张,不成想还有人比他更嚣张。
“你可知李蔺昭是谁,就这般大言不惭言之凿凿要破他纪录。”
明怡淡淡道,“她破了,你跪下磕头么?”
阿尔纳愣是被她堵得吱不出一声,赌不起的东西不能拿上桌赌,“你狠!”
明怡三言两语打发了阿尔纳,转身示意青禾穿冰鞋上场。
裴越视线追随她,明显不大放心,明怡察觉,离开前,朝他眨了下眼,
那一眼仿若飞羽轻轻往人心上挠上一把。
裴越没料到她这般调皮,愣了下,等他回过神,明怡已然离开。
裴越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转身回到席位,不觉耳根有一丝丝泛红。
皇帝将他们夫妇眉眼官司收之眼底,冲裴越道,“裴卿啊,你这媳妇有些意思。”
裴越明显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
裴越朝他拱手,“内子无状,请陛下宽容。”
皇帝泰然往龙椅上靠着,“哪里,朕看,朕这内阁均是妻管严哪。”
内阁首辅王显可是出了名的怕媳妇,听了皇帝这话,王显捋须干笑不已,然后看了一眼身侧的裴越,“东亭,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被人管束住了。”
裴越心想他是夫管严才对,不过这种事是不必去解释的,传他妻管严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性子烂漫天真,素来行事便有些憨,没个城府,恐让首辅见笑了。”
王显听出裴越言语间的维护之意。
前方青禾已上场,诸人收住话头,注目比试。
只见她穿着冰鞋很从容便滑至大鼓旁,旋即将鞋一退,径直跳上了鼓面,双手撩起系带扶住鼓槌,只等令旗一下,那鼓槌仿佛灵蛇似的朝两侧的竖鼓窜去,她下蹲腰身伏低,手中的灵袖化作鞭子抽过十二面竖鼓,只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半空炸响,将所有人心神给攫住。
紧接着她开始提速,灵袖在她手中来回穿梭,这一片鼓声还未落,那边鼓声已响起,鼓槌飞出去一次总能在大鼓上划出一声响,渐渐的,鼓声连成一片,越来越密集,而鼓面上那人,速度提到极致,那两根绸带快到如千丝万缕的线将她团团围住,衬得整个人恍若一团虚影。
这是莲花门每日必练功课,听风辩位,出手要快,要精准。
十几年如一日,青禾都是这般训练过来的,只是比起鼓槌,她习练时用的是飞镖,每一次飞镖掠出,便能削去一片竹叶,总总将那一片竹林给夷成粉末方罢手。
是以比起大汗爆出的阿尔纳,青禾看起来要娴熟且从容许多。
一样的快,一个看起来像舞铁锤,一个看起来像耍杂技。
后者的观赏性显然要更胜一筹。
时辰到,报数,总计——
四百八十五!
“真破了纪录!”
全场欢呼。
青禾停住,穿上鞋滑回来,谢茹韵一把上前将她搂住,递上去帕子给她拭汗。
明怡重新带着人回到皇帐。
皇帝再看青禾眼神就不一样了,“孩子,你练了多久?”
青禾拱手答,“从三岁开始练,至今已有十三年。”
“不错,原来是手艺人。”
青禾心里想,手艺你个头,她可是双枪莲花未来的接班人。
然后咧嘴一笑,“陛下,草民的赏赐呢?”
皇帝失笑,朝刘珍示意,刘珍便将方才取来的竹笛递给青禾,“小姑娘,这可是少将军的遗物,陛下一向视若珍宝,你可千万要珍惜。”
青禾什么都没说,将竹笛小心往怀里收好,随后目光迫不及待扫向那三个彩头。
这下,主帐诸人都被她逗乐了。
皇帝无奈,“你挑一样。”
换做是旁人,这会儿定挑那件黄马褂,这是无上的尊荣,也间接奉承了皇帝。
青禾却指了最值钱的那个玉山子。
明怡朝她竖了个拇指,内侍帮着将之抬去裴家的锦棚,主仆二人欢欢喜喜回去了。
典型的江湖人作派。
应了裴越那句“没有城府”之说。
内侍将场上鼓面给撤出,在最南面摆上了箭靶子,接下来进行冰上射箭比试,这些裴家人就没看了,反倒是一个个簇拥在青禾身旁。
谢茹韵笑眯眯朝她伸手,“青禾,那竹笛你拿了没用,不若转让给我呗,多少银子,你开个价。”
裴萱也不甘示弱,牵着钊儿送到青禾跟前,“青禾,你瞧这钊儿,可喜欢听人吹笛了,不若这笛子你便给他,旁的你喜欢什么,我补偿给你。”
裴承玄原坐在长孙家的锦棚里,见青禾赢了彩头,也火急火燎赶回来,从人堆里冒出来,“青禾,给我,给我,她们这些人不安好心,唯有我是真喜欢这笛子。”
青禾左看看右看看都很为难,最后把竹笛抱怀里,“罢了,给你们谁都不好,我自个儿留着吧。”
明怡笑着没说话。
转身往皇帐望去,裴越不知何时起已然离开了,接下来的射箭,各家旗鼓相当,皇帝均给了赏,时近午时,司礼监传膳,皇帝赐了美酒佳肴,亦有舞女冰嬉助兴,席间两国使臣与大晋官员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明怡这边也在雅间用了膳,将将喝了漱口茶,一女官打廊道而来,朝她稍稍欠身,“裴少夫人,七公主有请。”
席间均是一静,大家担忧地看着明怡。
看来,今日是逃不掉了。
裴萱见状,立即便要起身跟着去,女官却温容一笑,“齐少夫人,公主殿下只宣了裴少夫人一人。”
裴萱忧心忡忡拉住明怡,眉头紧锁,谢茹韵见状,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跟着去。”
这回,女官倒是没说什么。
二人跟随女官顺着廊道进了公主的围帐,为免行人窥探公主,比试结束后,内侍将前面的竹帘也放了下来,再挂一层帘纱,将外头的视线挡了个干净。
明怡跟随谢茹韵踏上台阶,便见七公主倚着正中屏风下的软塌歇晌,论年纪,七公主也不小了,今年有二十,旁人这个年纪早该招驸马,只因七公主这些年就相中了一个裴越,皇帝素来宠爱她,不愿委屈了她,也就没迫着她嫁人,如此这般娇养,面容仍是少女之状。
肌肤白如一抔雪似的,雪肤杏眼,实打实的美人胚子,举止投足间将那一身娇气刻在骨子里。
“来了?”听到脚步声,七公主懒懒掀了掀眼皮,
明怡拱手一礼,“臣妇明怡请公主殿下安。”
七公主慢慢坐直身子,抚了抚怀里那只雪猫,漫不经心打量她,“上回本宫召你,你何故不见?你胆子大得很哪!”一上来就揪住了明怡的辫子。
明怡倒是从容,“回殿下话,臣妇打乡下来,一辈子没见过天潢贵胄,当时一听殿下相召,吓得腿都软了,怕失仪冒犯了殿下,故而不敢应召。”
“狡辩,我瞧你方才那精神气,连我父皇都不怕,你能怕我?”
“那不一样。”明怡抬眼,露出个苦笑来,“毕竟,陛下不惦记着我夫君!”
一句话把七公主气了个倒仰,将雪猫往旁边一搁,站起身来,语气不善,“我看你不仅不怕我,还敢挑衅我。”
“殿下误会了,臣妇不敢,只是今日得见,方知殿下有天人之貌,天人之姿,臣妇景仰更多,谈不上怕。”
七公主:“”
指着她跟谢茹韵道,“你觉不觉着她像只猫,先挠我一爪子,又与我撒娇?”
谢茹韵捂嘴轻笑,忙过来安抚七公主,“殿下,可见您与明怡有缘。”
祖宗诶,面前这位是你嫡亲表姐,等你晓得了,有后悔的一日。
七公主不恁道,“我跟一乡下女有缘?谢茹韵,你脑子进水了吧!”
谢茹韵又搀着她坐下,“是是是,是我错了,”又故与明怡作脸色,“明怡,快些来给殿下斟杯茶,给殿下赔罪。”
明怡果然上前来斟茶。
七公主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气道,“掂量本宫没瞧出你们俩的把戏来,想哄着本宫放过她不是?没门,李明怡,你今日就坐在本宫身旁,我看那裴越救不救你!”
谢茹韵顿时头疼,裴越这些年一直躲着七公主,甚至为此,宫宴是能推则推,可七公主为一睹美人风采,是无所不用其极,最过火的一次,乔装成小内使躲去了裴越的值房,可把人吓了一跳,后来都察院御史联名控告七公主无状,皇帝这才下旨,不许七公主进前朝,准裴越不应七公主之召。
这些行径直到裴越大婚,方收敛。
收敛归收敛,心里大抵是不痛快的,过去奈何不了裴越,现如今有明怡这现成的靶子,七公主岂能白白放过?
明怡倒是不慌不忙,坐在围炉旁喝茶。
谢茹韵实在担心待会不好收场,悄悄朝明怡使眼色,劝她要不就跟七公主摊牌,明怡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嗑瓜子。
不多时,冰上击鞠比试开始,先是大晋与北燕的将士们比了一场,双方打了个平手,到了北齐这边,出场的便是北齐公主了。
北齐地处大晋东北,一年有一半时节冰天雪地,北齐的百姓便是冰上长大的,故而冰上击鞠于北齐公主而言便是家常便饭。
十八岁的少女额尖系着一块宝珠抹额,胸前挂了一条白狐狸毛做围脖,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耳后,很是英姿飒爽。
女子马球二对二,她带了一名女卫,穿上冰鞋在冰上溜达至皇帐前,往皇帝拱手,“陛下,不知大晋击鞠最厉害的姑娘是哪位,请上前来与我一战。”
皇帝也不清楚,看了一眼身侧的刘珍,刘珍当然预先有安排,“首辅家的王姑娘和次辅家的崔姑娘就很不错。”
皇帝颔首,刘珍那边遣内侍去请王如玉和崔荇,两位姑娘搭档上场。
这两位姑娘论击鞠在京城也是佼佼者,可在北齐公主眼里愣是如小儿一般由之戏耍,对方滑冰实在是娴熟,身影如离箭般在眼前划过,崔荇和王如玉几乎碰不着球,一刻钟不到,输了五个球。
这一战叫大家看出北齐公主的底细,不敢再掉以轻心。
刘珍断没料到是这等局面,立即亲自来到七公主帐中,要请谢茹韵出手。
因着先前明怡提过她不怎么会滑冰,故而谢茹韵也没请她,而是径直回到裴家帐中,请动了裴萱。
还别说,裴萱之所以当年能被李蔺昭夸赞,那必然是有一番本事的,一上场便与谢茹韵打了个配合,进了两个球,总算是让大晋官眷吐了一口浊气。
“好样的,谢姑娘,可一定要赢!”
梁鹤与鼓起双拳在场外跟随谢茹韵身影来回奔走,恨不得自个儿上去帮忙。
不远处的长孙陵双手抱臂笑他,“你干脆上去给人家谢二做球踢好了,换做是你,我估摸谢姑娘踢得更带劲。”谁都知道谢茹韵不待见梁鹤与。
梁鹤与啐了他一口,不做理会。
这厢场上却是打得如火如荼。
北齐公主眼看二人来势汹汹,握着球杆,稍稍敛了敛心神,“哟,不错嘛,总算来了两个像样的。”
“来,给你们瞧瞧,本公主的独门绝技!”
只见她疾快地带球从二人当中穿过,在谢裴抬杆阻挡之时,忽然将球往高空掠起,身姿流畅地在冰场转了几道圈,抬脚来个冰上倒挂金钩。
极其出彩地射进一球。
四下愣是好一会无人吭声,直到皇帝带头,方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冰上击鞠与马球又不一样,打马球好歹还有一匹马做辅助,冰上击鞠不仅要有赶球的技艺,还得具备出色的滑冰本领,而后者显然是大晋姑娘相对欠缺的。
北齐公主露的这一手,叫谢茹韵和裴萱看到了差距,心叫不妙,即便如此,两位姑娘十分顽强,最终也只是以五比七输了比赛。
北齐公主打得还不过瘾,滑至皇帐前,与皇帝道,“陛下,我堂堂北齐公主打几位贵女实在是胜之不武,我听闻陛下膝下有一位金尊玉贵的嫡公主,想必是十分出众之人物,不如陛下遣她与我比一场?”
皇帝闻言顿感头疼,七公主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哪里是北齐公主的对手,这一上去,指不定还要受伤,皇帝丢不起这个脸,也不忍女儿吃苦,思忖片刻,反而是指了指底下一圈儿子,
“柔雅公主,七公主今日身子不适,不宜上场,不如朕这几个儿子中,你挑一人陪你过过瘾。”
北齐柔雅公主进京,是带着和亲诚意来的,皇帝打算在几位没成亲的皇子当中择一人与之婚配,今日刻意将汉王蜀王和信王等几人捎来,便是这个意思。
可惜北齐公主跟七公主一样,眼光高,只看得上姿容俊美的男人,一眼看过去,没见特别惊艳的,不想草草选了人,以恐回头皇帝硬拉郎配,只能继续把主意打到七公主头上,
“陛下,我瞧见七公主正在她锦棚坐着呢,您就让她出来跟我打一场吧,大不了我让让她罢了。”
听听,这话气人不?
七公主坐在帐内险些动怒。
明怡皮笑肉不笑瞅她,“瞧见没,殿下,平日不习练,这节骨眼上,你就没法替大晋长脸。”
七公主眼刀子扔给她,“看本宫笑话,你很高兴是不是?”
“非也!”明怡已起身,往廊外一指,“不如这样,若我帮着殿下赢了这北齐公主,殿下往后可否不为难与我,且不再打我夫君的主意?”
七公主扶着腰清凌凌扫了她一眼,明显狐疑不决,
“你有这本事?”
“那当然,否则我不会开这个口,上回我将谢姑娘和长孙陵打下马,您忘了?”
七公主没忘,但也不敢存侥幸之心,“李明怡,本宫实话告诉你,本宫不怎么会击鞠,至今冰上击鞠,还不曾进过一个球。”
她那点本事,明怡当然清楚,“我明白,我也没跟你说笑,我是认真的。”
七公主见她语气轻飘飘的,脸色肃然道,“李明怡,你可知本宫是什么身份,你不可视为儿戏!”
明怡闻言,目光微的一恍,语气慎重了几分,“我明白,殿下乃大晋唯一的嫡公主,丢不起这个脸,而我也没打算让殿下丢脸。”
七公主见她好似是来真的,反而一言未发,这时,外头北齐公主叫嚣的嗓音逼近,七公主有如被架在火上烤,实在下不了台,斟酌几许,她把心一横,咬牙道,“你当真说话算数?”
明怡正色道,“只请殿下记得今日之约,往后莫再为难我夫君,我必助殿下夺魁。”
七公主干脆豁出去了,将斗篷脱下,大步往外走,“将本宫的冰鞋拿来。”
众目睽睽之下,七公主与明怡一前一后迈出围帐,来到皇帐前。
皇帝见七公主露面,不由皱眉,“庆儿,你出来作甚?”
七公主没有废话,朝皇帝微一施礼,便直视场上的北齐公主,“回父皇,儿臣准备应战,陪柔雅公主玩几把。”
别看七公主本事没几许,气势却丝毫不输人。
事已至此,皇帝也不好阻拦,“你选何人做搭档?”
七公主往身后的明怡一比,“就她了。”
皇帝视线落到明怡身上,定了片刻问道,“李氏,你可有把握?”
明怡淡淡一笑,“回陛下,臣妇尽力而为。”
那就是没把握。
罢了。
“庆儿,万要当心,不要逞强。”
七公主懒懒应下,来到廊道前的长凳,让女官伺候穿鞋,明怡这厢却抬目往裴家锦棚张望,“可有冰鞋借我?”
她没这玩意儿。
那头北齐公主见状哭笑不得,指着明怡问七公主,“成庆公主殿下,您捎的这位,确信会打吗?”
七公主心里也没底,嘴上却没饶人,“打你绰绰有余。”
那头谢茹韵将自己的冰鞋麻溜送来给明怡,低声问她,“你不是不会吗?”
“我这不是没法子,赌一把,若赢了,殿下答应我,往后不寻我夫君麻烦。”明怡坐在廊道上的锦杌,开始换鞋。
谢茹韵实在担心,眼看她小心翼翼站起身,似乎在慢慢找感觉,悬心道,“仪仪,方才你也瞧见了,这北齐公主本事不俗,你可不要莽撞,输就输了,别伤了自个,明白吗?”
明怡负手在冰上试滑了片刻,见她愁眉不展,宽慰道,“放心,我只是手生而已。”
只是手生而已
谢茹韵想哭,说得好像她手不生能闯天下似的。
第27章 第 27 章 一点欲望而已
裴越适才只陪看了半段, 便回内阁处理政务去了,直到午后突然收到明怡被七公主扣住的消息,脸色当即沉下来。
一旁的崔阁老见状, 劝他道,
“东亭, 你听我的, 不要去,你这一去,便叫七公主晓得, 夫人是你软肋,往后她只会变本加厉,为难你夫人, 你索性不当回事, 叫她意识到这么做也是无济于事, 你夫人反而安虞。”
“再说,圣上在,使臣在, 七公主无非是撒撒气而已,出不了大事。”
虽说如此, 裴越还是不放心, 起身抬步迈出门槛, 抬眸望了一眼天色, 日头已偏西,再过一个时辰,冰嬉比试也该结束了,明怡的性子也不像是个会吃亏的,他不去给她撑腰, 她小胳膊哪能越得过大腿,是以毫不犹豫,提着蔽膝,便往上林苑方向去。
出乾明门,过石拱桥,行至上林苑处,沿着林子边缘的石径来到锦棚附近,皇帐与右边锦棚之间隔有一条过道,此地宫人来来往往,专给皇帐各位贵人提供点心茶水,补充炭火之类。
裴越行至此处,待要绕去皇帐内,忽然听见冰嬉场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明怡着实许久不曾滑冰,适应了一会儿,而七公主这头也撑着月杆缓慢在冰场上溜达,北齐公主看出二人一个似乎有些生疏,一个底子不扎实,顿觉自己在欺负人。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我让让你们?”
“不用让。”明怡抬手制止她,“相反,柔雅公主方才打了两场,体力当有所消耗,要不我让你一只腿,方显公平?”
场下裴家锦棚内的众人,纷纷扶额。
“嫂子嚣张得我都不敢认。”
北齐公主见状立即摇头,
“不不,我方才是在热身,现如今拳脚打开了,劲儿十足,反倒是你们俩,真的成吗?”
明怡见她坚持也没客气,“那就开始?”
“开始。”北齐公主实在没从二人身上寻到高手的迹象,决定让一把,将脚下的球拨给明怡,“你们首发。”
明怡坚持把球拨回去,“不成,殿下是客,自当礼让客人。”这是规矩。
北齐公主心想,这对搭档本事不怎么样,倒是挺有骨气,“行,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各就各位。
整个冰球场三十丈见宽,一百丈见长,只在靠南正中设了一个球门,谁进球算谁的。
双方均从北面起步,往南面进发。
球门就在正前方,北齐公主毫不犹豫,径直带球往前溜去,与此同时女卫一脚滑开,挡在明怡的正前方,孰知明怡以更快的速度,往侧前划过一条弧度,越过女卫直追北齐公主而去。
女卫见状,赶忙踵迹追上。
三人很快缠斗在一处。
七公主紧忙划过来,眼看三人你追我赶,无从下手,问道,“李明怡,本宫该怎么办?”
明怡几个飞快挑杆,将女卫给击开,边吩咐七公主,
“站球门边上去。”
七公主照做,以为明怡是叫她守门,拦在北齐公主必经之地。
待她站好,只见前方明怡击退女卫后,侧滑追上北齐公主,叮当几声,球便从北齐公主底下落到明怡手中了。
北齐公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也没什么华丽的手法,可每一招每一式,精准到无懈可击,她仿佛预判到她将往哪儿使,提前一步将球丸带走。
厉害地不动声色。
北齐公主意识到对手不一般后,不敢再掉以轻心。
而这边明怡飞快将球拨给七公主,“快进球。”
然而七公主还沉浸在明怡竟然能轻易从北齐公主手中夺球的震惊中没回过神来,球拨过来时,她没来得及接,球丸顺着月杆往上弹到场外去了。
“”
意识到自己失手,七公主面露窘色,“我不知你会传给我。”声线明显不如方才嚣张。
明怡撑着月杆站在冬阳下,好脾气道,“无妨,再来。”
七公主本以为明怡多少会有些失落或责备,可她没有,平静到仿佛她们不曾错失一球。
回到起始处,北齐公主意外地看着明怡,“方才为何自己不射球?”
明怡一本正经回,“这不是公主与公主之间的较量吗?”
北齐公主愣是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七公主就是个草包。
“你这样打,今日赢不了我的。”
明怡老神在在道:“话不要说得太满。”
北齐公主气得反驳,“方才当着满朝文武放大话的人是谁?”
明怡理所当然,“咱俩能一样吗?有些话我能说,你不能。”
北齐公主:“”
一定要打得她满地找牙。
这回明怡带球,没急着出发,而是吩咐七公主,“你就站在球门边,不要过来了。”
这话就是皇帝都听不下去了,问身侧匆匆坐定的裴越,
“裴卿,你这妻子行事素来这般张狂吗?”
裴越不喜“张狂”二字,神色镇定更正道,“陛下,她是从容。”
皇帝无话可说。
这边明怡带球出发,北齐公主和女卫一左一右夹击,方才北齐公主不知明怡深浅,还有所保留,这会儿是火力全开,主仆二人配合得极其漂亮,堵得明怡几乎无法前进。
但也只是无法前进而已,那颗球丸仿佛生在她月杆下,她们快,明怡更快,一方直直的月杆仿佛被她扭成了麻花,就在对方眼花缭乱之时,她趁着间隙将球往前远远一送,极其精准地送到七公主杆下。
这般远距离传球,对时机和力道的把控无疑是极高的,大家都看出明怡是击鞠的个中好手。可惜,七公主愣是没抓住这个机会,球再次失手。
这回别说旁人,就是七公主自己都懊恼不已,再也没有跟明怡说话的底气,
“你别传球给我了,你自个儿进吧。”
再这般下去,今日输定了。
皇帝只当明怡顾念七公主的身份,扬声吩咐明怡,“李氏,球场上无君臣之分,你只管进球,赢了,朕重重有赏。”
“谢陛下。”明怡遥遥应付一番皇帝,转身看向七公主,温声劝道,“无妨,你再站近一些,总能进的。”
七公主怔怔看着她,第一次有人待她这般耐心,还是一个本该讨厌她的人。
她定声问,“李明怡,我于你往日无恩,近日无义,你何故对我这般好?”
斜阳下,那人眉梢间的神采很是逼人,“没有旁的缘故,只因此刻我们是队友,我就不能抛弃你。”
七公主握着月杆喉间黏住,没有说话,却还是依言,再次站得近了些。
这厢,由北齐公主发球,两次没有得手,北齐公主已然失去了耐心,这回攻势极其猛烈,大有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架势,明怡被她逼得不得不退开,眼看她们主仆逼近球门,明怡忽然一个流畅的逆滑,堵截而去,北齐公主早注意到她的动静,往侧滑跃避开她的攻势,再跃至明怡身后往前进发,心想,眼前只剩下一个七公主,那便是探囊取物。
可惜那李明怡身后仿佛生了眼睛,月杆飞快从右手换到左手,往后一个勾带,便将球从北齐公主手底下给顺走了。
她动作太快,快到场下均没反应过来。
而北齐公主本人也愣在当场,她本以为避至李明怡身后,便是她防备的盲区,孰知这人能听声辨位,不用眼睛都能猜到球在何处,将球给抢回去。
北齐公主的自信心受到莫大打击。
就这么一线迟疑,球再次被送到七公主手中。
七公主这回终于稳稳当当接住球了,皇帝直起腰只待亲眼目睹闺女进球,可惜,偏了。
七公主哭丧着一张脸,无法原谅自己,恨恨瞪着李明怡,“你别管我了!”
明怡双手搭在月杆苦笑,“我答应过你,带着你赢,不然我怕你回头说话不算数。”
皇帝听了这话,满是不解,招来七公主的女官询问,
“李氏方才那话是何意?”
女官觑了一眼裴越,低声解释,“裴少夫人许诺,帮公主赢了比试,条件是请殿下往后不要再为难他们夫妇。”
皇帝抚了抚额,老脸有些挂不住了,裴越听了这话,怔了好一瞬。
七公主被明怡堵得无话可说,硬着头皮,继续前进一步,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明怡,我可是站球门边上了,只五步远的距离。”
再不进球,她也没脸见人。
明怡重新发球。
这回北齐公主学聪明了,她不拦截李明怡,而是带着女卫径直堵在七公主身侧,不给她进球。
七公主往东,她俩追到东,七公主往西,跟到西。
三人激战正酣,这边明怡面无表情将球赶进球门。
鸦雀无声。
北齐公主眼睁睁看着球进了球门,眼刀子飕飕扔向明怡,“你不是说你不进球吗?”
明怡摊手道,“你也不能把我当傻子呀!”
北齐公主委屈得不得了,“你骗我。”
明怡心虚地给自己找补,“兵不厌诈嘛。”
场内外都乐了。
北齐公主还是第一回遇着这么个令自己无计可施的人,愤愤咬牙,“李明怡,本公主记住你了。”
明怡心想,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北齐公主亲自咬着明怡,让女卫守在七公主身旁。
如此,该万无一失了吧。
也没用,明怡催球往前逼近女卫,在北齐公主追上来时,佯装球被女卫夺走,女卫一高兴,转身赶着球准备射门,哪知明怡这只老狐狸,瞅准时机,把女卫月杆轻轻一敲,球丸径直滑去七公主月杆下。
这回七公主总算没叫人失望,果断将球丸往球门一带。
进了!
七公主看着球丸滚过球门,几乎不敢置信,扔开月杆,兴奋地滑至明怡身旁抱紧她,“我进球了,李明怡,我第一次进球诶!”
明怡猝不及防被她撞在心口,小咳了几声,“恭喜殿下”
七公主抱了她好一会儿,方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出格,顿时讪讪,连忙松开她,极力恢复公主的威严和矜持,
“李明怡,你今日帮本宫赢了柔雅,本宫会重重赏你。”
明怡捂了捂心口,笑道,“好,还请殿下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七公主面露不自在,觊觎旁人的丈夫本就不对,更何况人家今日还帮了她大忙,有些事就算不想放下,也不得不放下了,她沉默片刻,面色平静道,“本宫心里有数,不过赏你的也不会少。”
明怡身上被汗浸湿,不宜在风口久待,与两位公主行过礼,便退回锦棚,那厢谢茹韵等人备好了热茶,拿了帕子,鞍前马后伺候她,一个个觑着她质问,
“是谁说自己手生来着?”
明怡笑而不语。
乌金西垂,北风掠过松林带来一阵阵寒意,锦棚里的人很快散了大半,那头皇帝遣了小内使来,说是回头有重赏,让明怡回去侯赏,明怡也没当回事,念着身上黏了汗不适,赶紧回马车。
至北安门,遇到沈奇,弓着身替她打帘,“少奶奶,家主有事先回了内阁,说是叫您先回府上歇着,晚膳他就不回去用了。”
明怡点点头表示知晓。
谢府,齐府与裴家不在一个坊区,谢茹韵和裴萱又是依依不舍与她告别,明怡又吩咐其余姑娘先回府,只道自己有事要去一趟前朝市的铺子,大家伙辈分均比她小,没道理过问她的行踪。
车上有备用的衣裳,明怡连忙换了干爽的内衫与袍子,又抱了个手炉往车壁靠着歇息,青禾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担心道,“不舒服吗?”
明怡没回这茬,只道,“有点心吗,饿了。”
“有。”
不得不说裴家的管事伺候得实在周到,估算到她们这个时辰出宫,早早从府上送了热乎乎的点心来,青禾打开食盒,与明怡各吃了一半。
填了肚子,明怡脸色恢复沉静,“到了铺子后,想法子避开裴家人,咱们去南城铁铺一趟。”
青禾心神一凛,低声问,“做什么?”
明怡缓缓睁开眼,“宝物在坤宁宫,务必要偷出来,在此之前,得先做两个外形一模一样的银环。”
青禾懂了,“您把图纸画给我,我去,您在铺子里歇着。”
打了那场击鞠,明怡体力消耗不小。
明怡摇头,“不成,我必须亲自去,许多细节要当面交待。”
*
裴越忙到戌时三刻回了裴府,先在书房料理了几桩紧急族务,便往后院来。
至长春堂,院子里只付嬷嬷带着丫鬟们在做针线活,不见明怡,
“夫人还没回来?”
付嬷嬷瞧见他也是唬了一跳,眼下还不到亥时,裴越极少这么早回后院,“家主,少夫人自清晨跟着您离开,一直没回来呢。”
裴越眉头一皱,进了东次间坐着,吩咐付嬷嬷去问明怡行踪,不一会付嬷嬷折回来说明怡出皇宫后,径直去铺子里了,裴越只能等。
今日的事给他带来不小的震动,她显然是因为他,才不得已陪着七公主打了一场,裴越一面愧疚,一面欣赏妻子的能干。
旁人妻子争风吃醋闹闹咻咻,她的妻子大大方方解决难题。
妻子待他好,他也要待妻子更好些才行。
可是这一等,足足等到亥时末,还不见踪影。
她有什么事能忙到这么晚,裴越打算起身去前院,安排人手去寻。
哪知刚一动身,听到廊庑外传来动静,“嬷嬷,家主回来了吗?”
确认是明怡,裴越反而不动了,他方才已沐浴更衣,这会儿便退回床榻歇着,早到了他安寝的时辰,裴越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那头付嬷嬷迎着明怡进来,悄悄往内室一指,“家主从戌时末等您等到这个时候呢”
明怡心下一惊。
今日又不是同房的日子,他这么早回来作甚?
只能轻手轻脚摸去浴室洗漱,为免吵着他动静也收得极小,总算收拾妥当出来,却见梳妆台上亮着灯火,裴越虽阖着眼,可显然还在等她。
明怡掀帘进了拔步床,坐在榻沿,“家主。”她轻声唤他。
裴越小憩了一会儿,被她叫醒,缓缓掀起眼帘。
他作息一向很准,今日完全被她打乱。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有些不悦。
明怡没回这茬,理由找多了容易露馅,反是逼近他眉目,“家主生气了?”
挺翘的鼻梁贴近他鼻尖,鼻息交缠在一处。
看出她有卖乖的嫌疑,裴越神情却没有松动的迹象,“你是裴家宗妇,回得这样晚,一来不安全,二来,也恐招来非议。”
明怡认真与他商议,“我能不能做一个不一样的宗妇?”
裴越摁了摁眉心,有些头疼,“明怡”他极少这样唤她的闺名,“你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帮你办。”
明怡信手拨弄他胸前的衣襟,“我有时就是嫌府上闷,想出去走走,我在潭州,隔日便要去街上看庙会,玩灯龙”
“你想出去玩,告诉我,我吩咐人跟着,”
“就算玩耍,也不至于快到子时方归。”
“我错了家主,下回我一定不这么晚回来”
四目相对,两厢静下来。
裴越无奈叹了一声气,屈起双腿,将她往里一让,“很晚了,快歇着。”
明怡躺进去,“家主,你今日为何等我这般久?”
除了同房,他从未这么早等过她。
裴越半靠着引枕,侧眸看她,“你今日手指是不是受伤了?给我瞧瞧!”
明怡一愣,“你怎么知道?”
裴越道,“我注意到北齐公主月杆击到你手背。”
那一下不轻,明怡应该很疼。
明怡真没料到这个男人这么细心,连她自己都没太察觉的事,他竟然发现了。
明怡侧过身,把右手伸出来,裴越擒着灯盏靠近一瞧,她手背中指骨深处果然青了一块,梳妆台上备了药膏,裴越取了些来,亲自给她揉。
明怡静静望着他,那张温润的面孔被灯火烫出一片晕黄的晖,俊美得很不真实,“家主,你别对我这么好”
裴越专注给她揉伤处,没细听,“你说什么?”
明怡回过神来,摇头道,“没说什么。”
裴越揉了片刻,确定药油揉了进去,问她,“好些了吗?”
明怡朝他比了个剪子手,“夹你绰绰有余。”
裴越一顿,没搭理她,转身吹了灯,跟着躺下去。
帘帐内黑漆无光,药油清凉的香气萦绕周身,这种药夹杂了薄荷,有醒神的功效,裴越好一会没睡着。
温香软玉就在身旁,前夜的画面历历在目,身子不可控地起了反应,每每最后夹得那么一下,确实叫人受不了,裴越深吸一口气,默念了几遍清心咒,让自己静下心来。
一点欲望而已,还不至于克制不住。
第28章 第 28 章 坏事!忘了今夜是同房的……
明怡睡得沉, 裴越什么时辰离开的她一无所知,醒来方觉腿间酸疼的厉害,许久未滑难免骨头酸胀, 这一日就在府上歇着了,那两个银环取材很不一般, 欲要外形看起来像, 必须寻一种特定的锡水,短时日内可做不好,明怡只能等。
倒也不闲, 四位姑娘无事便来长春堂陪她,将昨日那场冰球比试说的神乎其神。
“嫂嫂是没瞧见那北齐公主,离开时都要哭了。”裴依语说。
裴依杏学着北齐公主的模样, “她狠狠瞪了嫂嫂一眼呢, 嫂嫂回头出门小心些, 以防那北齐公主私下报仇。”
明怡在肃州边关与北齐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对她的脾性还是了解的,“不至于, 恨我是真,最多露个爪子, 张牙舞爪一番, 不会真把我怎么样。”
北齐公主就是只纸老虎, 看着咋咋呼呼, 人实则单纯可爱。
至午时,皇宫的赏赐便下来了,荀氏亲自带着明怡往前厅接赏,皇帝赏了明怡两箱金银珠宝,东西抬进长春堂, 付嬷嬷一样一样造册入库,
“玉如意一对,金锭十个,紫东珠一盒,粉东珠一盒,汝窑茶具一套,翡翠镯子一对,金镯子一对,珊瑚嵌宝石头面一副,绸缎十匹”
这些东西件件均是宝贝,付嬷嬷替明怡高兴,“如此,少夫人这嫁妆又丰实了不少。”
明怡和青禾听了倒是没太多反应,然后异口同声,“这些能换银子么?”
付嬷嬷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少夫人,这可是御赐之物,不兴换银子的,再说,您要银子吩咐老奴便是,老奴给您取。”
不能换银子,明怡就不甚有兴趣,“那金锭总能用吧?”
付嬷嬷笑道,“金锭倒是能用,不过御赐的金锭,全是大内敕造,一般人不舍得用呢。”
明怡没什么舍不得的,拿了一锭给青禾,“回头去换银子用。”青禾常在外头走动,用银子的地儿多。
至晚边裴越回来用膳,喝茶时,便与他商议,
“家主,那些珠宝我不大喜欢,不如与你换些银子?”
昨夜去打造那两对银环,花了明怡一百两,这还得亏付嬷嬷细心,恐她出门要用银子,预先塞了一包银子并银票给她,否则昨夜她险些开支不了。
查案,翻案均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她进京时,也联络了些江湖朋友,有些在京中某些武馆效力,明怡偶尔要请人帮忙,都需要银子。
索性换些银票在手上,以备万一。
这些是她自个儿挣得,用的也心安理得。
孰知裴越不大高兴了,“这些赏赐件件不是凡品,你留着压箱底不好?至于你需要银子,去账房支取便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拿御赐之物换银子,传出去都要笑掉大牙,“还有上回萧家的银票,我暂且不能给你,我叫账房另外兑换两千银票给你花。”
明怡悻悻不语。
裴越回到书房,几位管家跟进来,他先将支取银票的事吩咐下去,陈管家立即应道,
“老奴这就去支两千两银票送去后院。”
裴越绕至桌案坐下,“记在我的账上,是我挪用了夫人的银票。”
“明白”
“另外,”裴越揉着眉心问,“夫人每月月例多少?”
陈管家只管裴越的私事,不插手府上的账目,遂退了一步。
回话的是府上总账房的大管家,“家主,少夫人每月一百两月例。”
论理来说,当然不少,这比许多大臣年俸禄还要高,马上年终尾宴,还有分红要给明怡,明怡不会缺银子花。
明怡出身是不好,可为人却清高,月例银子交给嬷嬷保管,表明她想清清白白,不愿沾裴家一点好处,不然方才也不会说拿赏赐跟他换银子的话。
过去没发觉,此刻裴越方意识到,明怡好似在银钱上与他和裴家分得极开。
这怎么成?
长此以往,夫妻之间便生隔阂了。
看来他做的还不够,没让她安心享受裴家少奶奶的待遇。
“即日起,少夫人与我一般,在账房支取银子不受限额。”
几位管家呆了呆,均愕住,不过没说什么,纷纷垂首道是。
不多时,银票送来后院,连带这个消息也带给付嬷嬷。
付嬷嬷听到这个消息时,人都惊呆了,这事在过去可没有先例,就拿大太太来说,过去做族长夫人时都没这个权限,直到儿子当了家主,才在事实上有了可随意支取的权力,现如今明怡孩子都没生,家主便这般待她,真真是难得了。
旁的权限没给,但花银子这事,裴越自认不能亏了明怡。
明怡从付嬷嬷手里接过银票,一张一张数,来回数,数了大约十来遍,方回过神,冲付嬷嬷一笑,“我知道了,替我谢谢家主。”
为了便于明怡使用,这回管家给的银票都是小面额的,明怡等付嬷嬷离去后,抽出其中一叠交给青禾,“你拿去咱们铺子里,把银票换成银子,留在身上用。”直接用银票容易留下痕迹,萧家就是例子。
青禾将银票塞在自己腰间一个小布囊里,这是青禾的小宝库,里面有一些救急的药丸,解毒药水,软筋散,易容灰之类。
布囊系好,青禾抬眸,目光咄咄逼人望着明怡,“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明怡视线从窗外移向她,头疼问,“你非要不可?”
青禾笃定道,“必须拿回来,不能落在北燕人手里。”
自那夜北燕人盗窃了李蔺昭的遗物后,青禾便耿耿于怀,一心想拿回来。
明怡斟了一杯茶,握在掌心,劝道,“青禾,拿回来没地儿放,且惹人猜疑,暂且咱们还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叫旁人发觉咱们与李家有干系。”
青禾想了想道,“交给谢姑娘保管。”
明怡将杯盏往桌案重重一搁,“我好不容易劝她与李家割裂开,又将遗物塞过去,是嫌谢家死的不够快?”
青禾被她动怒的样子吓到,吐了吐舌,“那我寻个地儿埋了。”
“非要不可?”
“非要不可!”
“我若不答应你呢?”
“离家出走。”
“”
明怡气得歪去罗汉床上躺着,背对着她,遥遥点她一指,“这世上唯一能威胁我李蔺仪的,就是你!”
青禾躲去博古架后,悄悄咧了咧嘴。
要去四方馆偷东西可不是一桩易事,明怡得好好布局,打听到冬月二十这一日,礼部给使臣摆了宴席,明怡决定这一夜动手。
青禾这两日,暗中联络了两位江湖朋友,又带着人事先踩点,一切就备,只待夜里行动。
而明怡这厢得为夜里出门寻个借口才成。
左思右想,除了谢茹韵,无别人可寻,是以叫青禾给谢茹韵送信,说是傍晚约她在西北面馆吃酒。
谢茹韵应了,不仅如此,还绕了老大远,赶在申时末来裴府接明怡,她也聪明,先来荀氏的院子给荀氏请安,荀氏听明来意,只得请人唤明怡来,
“下回想吃酒,来我们府上吃,夜里出门实在是不便,更何况眼下使臣进京,多事之秋,你们还是仔细些为好。”
明怡只得应是,谢茹韵却俏皮地朝荀氏眨眼,“太太有所不知,今夜正阳门外有灯龙集会,我这不是想带明怡长长见识么?”
谢茹韵是谢首座的独女,上头一个儿子,下头一个儿子,独独中间得了个闺女,谢大人夫妇宠得有些过分,养成谢茹韵无拘无束的性子,荀氏看得分明,却也无可奈何。
“去吧,只是你将我们明怡接走,回头得安安生生送回来才成。”
谢茹韵拉着明怡往外走,“您就放心吧,定全须全尾给您送回来。”
等人走远,嬷嬷扶荀氏进暖阁坐着,“太太,这少夫人成日跟谢姑娘混迹在一处,可不是长久之计。”
谢茹韵嫁不嫁人还两说,但明怡可是裴家宗妇,将来要执掌整个裴家后宅的,成日去外头打球喝酒,像什么话。
荀氏也很头疼,其实从老太爷定明怡为媳妇开始,她就该料到有今日,乡下的孩子均是野惯了的,哪能坐得住,“罢了罢了,由着她去,总归等个两年,有了孩子,就该收心。”
明怡自家马车都没坐,刻意上了谢茹韵的马车,一路直抵前朝市的西北面馆,进去前,谢茹韵先神神秘秘地给她打了个腹稿,“待会你可别吃惊,里面哪,坐了一位贵客,特意为你而来。”
“贵客?什么贵客?”
明怡正疑惑着,门被人从里推开,出来一名秀丽女子,看样子适才送了膳食出来,明怡对上那女子的面庞,便猜到里面坐着谁了。
与谢茹韵一道迈过门槛,绕过屏风,果然瞧见七公主坐在靠窗的位置,
见了她,七公主不自在地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解释,“我恰好路过,听闻你约了茹韵在这里用晚膳,便顺道来看看。”
谢茹韵忍着笑没戳穿她,迎着明怡落座。
明怡朝七公主拱了拱手,坐在她对面,谢茹韵坐末席,招呼身侧丫鬟摆菜上酒。
支摘窗被撑开半扇,寒风肆意滚进来,明怡坐的位置恰在风口,看了一眼窗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七公主却痴痴张望窗外,“我已近半年不曾来面馆,听闻你与裴萱时常来这间屋子吃面?”
谢茹韵没好气道,
“这间屋子我本是常年预定了的,不许掌柜给旁人,偏裴萱托她弟弟出面,硬生生分去了半数。”
七公主失笑,恐明怡不知缘故,问谢茹韵,“这间屋子的来历,裴少夫人怕不知道吧?”
谢茹韵轻瞥一眼明怡,心想何止知道,人家可是蔺昭嫡嫡亲亲的妹妹,满口笑道,“说过的,少夫人晓得,还很替蔺昭惋惜呢。”
明怡拾起筷子,专心致志在吃面。
七公主跟前的面没动,她嫌这里的面食粗糙不爱吃,每回来这里,也只是坐一坐,睹物思人罢了。
“茹韵,快到表兄的忌日了,今年使臣入京,父皇吩咐我款待北齐公主,我一时脱不开身,你去祭拜表兄时,记得替我上一炷香。”
谢茹韵也在吃面,听了这话,闷闷嗯了一声。
明怡闻言顿住筷子,看向七公主,“殿下,我听谢姑娘说,蔺昭公子生前,待您和七皇子殿下最为亲厚,七殿下也最敬重这位表兄,我好奇,不知七殿下现下如何了?”
一提到七皇子,七公主脸色便有些晦暗,“父皇准我半年探望他一次,上一回见他是他七月生辰那日,偌大的王府空空荡荡,只两位小内使伺候他,就连月色也是寂寥的,我与他坐在院间酌酒,我强忍着泪不吱声,他却是举盏对月,笑称,若表兄在世,定不愿看到他穷困潦倒,他一定要笑着活”
活到替李家和他自己洗脱冤屈那一日
七公主说完,泪水盈睫,大约是不愿在李明怡面前失态,很快又拂了去。
明怡眉尖紧蹙,听得心里突突发疼,“殿下心性豁达,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日定能成大事,我坚信殿下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一日。”
从十五岁被圈禁到十八岁,尚能不改其志,连明怡都佩服这位表弟的心性。
七公主举盏朝明怡示意,“借你吉言,也为那日你襄助于我,与你道谢,这杯酒算本宫敬你。”
七公主先干。
明怡念着裴越的嘱咐,酒盏只在嘴唇碰了碰便移开。
“恕我多问一句,七殿下被圈禁期间,可有旁人刁难于他?”
七公主闻言略略一顿,脸色渐渐发冷,“层出不穷,譬如那恒王就恨不得父皇将弟弟打发去封地,彻底绝了他翻身之念,是我一再跪在父皇跟前恳求,请他怜惜母后身子,万一真将弟弟送去封地圈禁,我怕母后活不下去,父皇被我说动,这才没准了恒王所请。”
提起恒王,七公主嘴里便淬了毒般恨,“一个贱人生得贱胚,也妄想与中宫嫡子争辉!”
明怡严肃提醒她,“殿下,慎言!”
“恒王母亲出生于琅琊王氏,您这么骂,把首辅一家全骂进去了。”
七公主顿时哑了口,恒王外祖父乃当朝首辅,岳父忝居都督府总兵,手握三千营精锐,可谓是文武并收,在朝中地位无可撼动,反观七弟,不仅无一辅佐,如今身陷囹圄,难见天日,如何与恒王争夺太子之位?
每每一想,真真叫人心生绝望。
明怡毕竟是外人,七公主意识到自己失言,又斟了一杯自饮,“满京城皆知我与恒王不合,说这些也不怕你笑话。”
言下之意是不怕明怡说出去。
明怡笑笑,举杯继续劝她喝酒。
这一会儿功夫,七公主被她劝了三杯,谢茹韵见状,觉得不对劲,“诶,明怡,殿下待会还要回宫,若是被娘娘晓得她喝了酒,定要责怪的。”
明怡笑问七公主,“怎么?娘娘也不许你喝酒?”
七公主略有醉意,摆了摆手,托腮道,“可不是?连蔺昭表兄喝酒,她都要骂,遑论是我?”
“说来也怪,”七公主目色熏熏与谢茹韵道,“蔺昭表兄连我爹爹都不怕,独惧我娘,若是喝了酒,他一定躲着,绝不去坤宁宫请安。”
为数不多的几回回京,他在坤宁宫露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可惜就这么一个人,惊才艳艳,哪怕相处时日短,也能轻而易举在人心里刻下痕迹,让人不自禁将他视为明月。
若他还在世,该多好。
谢茹韵正要搭她的话,孰料明怡突然往七公主后脑勺一拍,七公主眼一翻,径直睡过去了。
谢茹韵瞪大眼望着明怡,低声喝道,“仪仪,你做什么?”
明怡连忙起身,一面脱衣裳露出里面的夜行衣,一面吩咐她,“我今夜有急事,烦你替我打掩护,记住,我没回来前,外头的人一概替我挡住,明白吗?”
说完,只见明怡先将灯给吹了,随后从半开的支摘窗给溜了出去,谢茹韵急急跟过去瞧两眼,只捕捉到明怡一尾衣角。
谢茹韵无奈,借着外头的光色,重新寻来火折子将灯盏给点燃,替明怡将外袍藏起,看向对面不省人事的七公主。
难怪方才说贵客到,明怡一脸苦楚,原来她今夜要办事,这么说,她将七公主请来,险些坏了明怡的事?
方才屋子里一暗,惹得外头候着的女官和婢女疑惑,有人扬声唤道,“殿下,怎么了?”
谢茹韵是个烈脾气,闻声便立在屏风处,喝了一句,“无碍,我跟殿下正喝着酒,你们一边待着去,别扫兴。”
回到席位,又恐外头的人多想,少不得一人分饰两角,唱个双簧,唬住外头的人,心里却把李明怡给骂了个底朝天,怨她丢下个烂摊子。
明怡这厢顺着屋檐落了地,很快寻到巷子口早备好的马,飞快朝四方馆疾驰而去。
青禾早脱身带着人在这边候着了,不是多大的场面,加她们主仆,统共四人,青禾已摸清箱子被搁在西跨院,计划是一人去东院点火,将人吸引过去,青禾亲自去将箱子拿回来,而明怡则伏在某处檐下望风便是。
“十八罗汉在哪,咱们闹这么大动静,未必不会惊动他们?”
青禾道,“姑娘放心,十八罗汉和老爷被锁在后院柴房,十八罗汉的任务是看住老爷,外头翻了天他们都不会动。”他们也怕声东击西,有人对李襄下手。
明怡点点头,计划一定,分开行动。
今夜阿尔纳和乌週善入宫赴宴去了,府上只几名武将并文官,不过乌週善也没掉以轻心,恐有人偷袭使馆,再度截杀李襄,故而在后院布了重兵。
正因为他将兵力布置去后院,给了明怡等人可乘之机。
先是一人抱着一壶酒悄悄行至东跨院,寻个看似是书房的屋子,捅开窗户,将酒撒进去,再点燃火折子扔进去,一瞬间火光冲天,烧得正是阿尔纳的正院,下人们惊慌失措,大喊走水,很快,四方馆乱起来。
乌週善交待过,无论何时,后院的侍卫不能动,人手不够怎么办,只能掉西院的人手去帮忙。
瞅准时机,青禾与另外一人跳下西跨院,那人躲在廊庑暗处打掩护,青禾进屋寻箱子,废了些功夫方把那箱子找到,还别说,箱子重的很,青禾只得吹了口哨将人唤进来,帮着她将箱子绑在她后背,二人方跃上墙头,往回逃。
而明怡这边,望风的同时,悄悄顺着屋檐爬至另一面,注视着后院后罩房那排屋子,隐约瞧见廊庑下几名黑衣侍卫来回巡逻。
所以,爹爹就在那吗?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
最后那一次分别,她来了月事,躺在塌上腹痛难忍,爹爹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覆着她眉眼,低声哄她,
“乖乖儿,爹爹给你煮了红糖姜水,就在炉子上,你记得喝,你就在家里歇着,爹爹去去就来。”
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她该拦住他的,该拦住的
鸟鸣起,青禾得手了,明怡忍痛收回视线,往回撤。
四方馆背靠琉璃厂,他们的马拴在琉璃厂外的巷子里,只需越过琉璃厂便可逃脱,可惜背着个箱子目标过大,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布置在后院的一部分侍卫发现,立即扑过来。
无法,明怡让青禾先走,带着余下二人断后。
这两位江湖朋友,武艺不一定十分高强,可脱身的本事却不俗,随身更是备了不少暗器毒粉,一袋毒粉撒过去,面前窜起一团白烟,拦住了那些黑衣侍卫。
紧接着三人飞快掠过院墙,落在巷子里,各自上马朝南城方向奔驰。
那侍卫头头也是一把好手,掠上琉璃厂的墙头,眼看贼人远去,愣是抬手扔了一记飞镖,那飞镖好巧不巧,尾随明怡而来,夜风猎猎,明怡听得身后追来一阵破空之声,辨出那飞镖来势极其霸道,勒住马缰,偏身一躲,那飞镖擦她左腿外侧而过,只听见呲的一声,绵帛裂开,带出一线血花。
“姑娘!”青禾闻得,立即扭头瞧她。
明怡眉峰不曾有半分波动,朝她摇头,“无妨,你快走!”
行至一处岔路口,青禾等三人继续往南,埋箱子去了,而明怡则调转马头往面馆方向去,疾驰至那处暗巷停下,明怡扔下马缰,掠上矮屋,顺着屋顶往上攀爬,终至西北面馆窗外,吹了一声哨,正等的浑浑噩噩的谢茹韵闻训,醒过神来,二话不说吹了灯,眼看黑影从窗外滚入,她立即重新掌灯,朝明怡看来,
“你哪去了?”她压低嗓音问,
明怡怕她担心,手捂住伤处,先看了一眼七公主,见她还安稳睡着,放心下来,问谢茹韵,“我衣裳呢?”
谢茹韵立即从一旁的矮几抽屉里拿出衣裳递给她,明怡飞快褪去夜行衣,将对襟的皮袄往身上一罩,这一脱一罩,谢茹韵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你受伤了?”
明怡立即系好纽襻,淡声道,“一点皮外伤,无碍。”
谢茹韵急道,“你做什么去了?”
明怡眼风扫向她,斥道,“不该问的别问,以后也是。”
谢茹韵对上她发沉的视线,倏忽闭了嘴,不知为何,明怡身上那股说一不二的架势,总能轻而易举镇住人。
“好好,我往后都不问,有什么事你吩咐我就是,对了,你方才没吃多少,要不再点些宵夜?恰好今夜二十,我爹爹在都察院夜值,我得打点些夜宵,叫人送进去”
“等等,今日二十?”明怡脑海突然闪过一点灵光。
糟糕,她忘了二十是同房的日子。
一看墙角的铜漏已是戌时末,恐又被裴越逮着她半夜出门。
明怡拔腿就往外走,“七公主交给你,我得回去了!”
谢茹韵扭头叫住她,“你急什么,我还得送你回去呢!”
明怡心想来不及了,“我自个儿回去。”
“你如今人都到这了,还有什么可急的?”
明怡总不能告诉她,急着回去与夫君同房吧
她拱手朝谢茹韵告罪,“谢姑奶奶,余下的事均拜托你,我先回去了。”
言罢戴上斗篷大步绕出屏风。
气得谢茹韵直骂人,“我前世欠了你们兄妹的!”
一个让她守寡,一个让她收拾烂摊子。
*
裴家人办事实在是稳妥,虽说明怡是乘谢茹韵的马车出的门,可管家还是打点了一辆马车跟来,以备万一,这不,便用上了,明怡出雅舍,带着裴家侯在这里的仆妇下楼,登车回府。
半路上,解去披风,看了一眼伤处,伤势不算很严重,却还是被削去了一块皮肉,万幸没有毒,明怡寻来马车里常备的药箱,上了些药。
回到府门处,青禾也及时赶回,主仆二人交换个眼色,确信已妥,均没说话。
今夜出门在婆母那儿报备过,回来便得去吱个声,明怡进门便问荀氏是否安寝,好在荀氏不是那等刁难人的婆婆,吩咐一嬷嬷在大门处候着,
“太太的意思是,夜寒风急,少夫人回去歇着吧,不必去上房请安。”
明怡也没客气,径直回长春堂,回去时,刻意从裴越的书房前过,打听到裴越还在书房,松了一口气,立即回后院沐浴更衣去了。
因着身上带伤,明怡没叫付嬷嬷伺候,喊青禾进来帮忙。
青禾待她脱衣裳时,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姑娘,去了一块肉,还在流血呢!”
“去取些止血粉来。”
“是。”
明怡有个药箱搁在梢间,青禾去替她取药,出来时,正撞见裴越掀帘进屋,裴越不喜卧室有旁人,瞧见青禾愣了下。
青禾悄悄将止血粉握在掌心,朝他屈了屈膝,也没理会他,匆匆去了浴室。
裴越意识到她在伺候明怡更衣,也就没管,他已在书房沐浴,径直往床榻去,看样子明怡一时半会不能好,便干脆拾起一册书瞧。
青禾进了浴室,便往外努嘴,提醒明怡裴越已到,明怡暗自扶额,受了伤,不好进浴桶沐浴,只能让青禾帮她冲洗,是以这一趟洗得有些艰难,洗完穿戴衣裳,青禾给她上了药,这下血是止住了,可是
青禾嗅了嗅,指了指伤口,言下之意有血腥气。
坏事。
裴越这人鼻子灵得很,保不准闻得到,明怡扶着青禾后颈,在她耳边低声交待,“去取屠苏酒来。”谢茹韵送她那壶屠苏酒还被青禾藏着呢。
青禾看她一眼没动,显然是不答应。
明怡用眼神凶她,青禾这才溜出去,不一会,打夹道将那壶酒拎了进来,明怡二话不说,拔开酒塞,拿着壶对准伤口倒去,一阵锥心的痛楚窜上来,疼得她险些眼冒金星,青禾看不过去,红着眼别过脸去。
如此,酒气遮住血腥气,明怡深吸一口气,将之交给青禾,这才收拾妥当,往卧室来。
裴越方才觉得口渴,起身去屏风外喝水,回来便见明怡掀开帘帐,进了拔步床。
“今日又出去了?”
他显然从管家处得到消息。
明怡不意外他知道,先往里面躺好,侧身面朝他,“你猜不到吧?七公主托谢茹韵请我去吃席,说是给我赔罪。”
裴越显然没料到,问她道,“喝水么?”
“方才喝过。”
裴越便吹了灯往床榻来,黑暗里能察觉到明怡那双眼,炯炯有神望着他这边。
他上榻,搁下帘帐,掀开被褥躺进来,既然是约定的同房日子,也没做迟疑,裴越自然而然便将手伸过去,揽住她腰间。
一瞬,一股酒气刺入鼻尖,裴越皱眉道,“喝了酒?”
明怡从容解释,“不能怨我,我再三说我不能喝,偏七公主道是,我若不喝,便是不给她脸面,我岂能拒绝,遂陪着喝了几杯。”
明怡这般说,也有目的。
盼裴越嫌她身上有酒气,将同房往后推一日。
伤处虽淋了酒,可疼也是着实疼。
裴越顿住,盯着她,好一会没说话。
明怡猜到他该是在斟酌。
裴越确实在斟酌。
他素来不喜闻酒气,纵酒伤身,喝酒误事,但凡酗酒之人均非他同党。
如今却娶了个酒鬼妻子。
头疼且无奈。
大约老天爷见他过于循规蹈矩,送这么个人来磨炼他。
他认了。
好几日没有,他也不是不想。
新婚燕尔,难免有些馋。
裴越收紧手臂,将明怡拉向自己怀里,覆上她的唇瓣。
滚烫的气息贴上来,明怡闭上了眼,见他没有改变主意,也只能认,干脆圈住他脖颈,挂在他身上任他研磨。
裴越在她嘴畔流连片刻,忽然停下。
不对,她嘴里并无酒味,没喝酒,哪来这么重的酒气?
第29章 第 29 章 契合
“你真喝酒了?”
裴越停下那一瞬, 明怡便反应过来,面不改色道,“当然喝了, 不过七公主道是怕娘娘责罚,只上了果酒, 那滋味便如清甜的汁儿似的, 忒没劲了!”
果酿吃在嘴里,用羊毛刷漱一漱也就没什么了。
“那怎么浑身酒气?”
明怡暗道这便宜夫君也太难糊弄了,含糊其辞道, “不小心弄身上了”
裴越明显不信,夜色里,那双深邃的眸子笼罩住她, 逼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如实告知我。”
明怡被他百般追问, 只得悻悻指了指浴室方向,“家主该记得上回谢姑娘送了我一壶屠苏酒,被青禾给藏起了, 今日席间我一时嘴快,又讨了一壶, 谢姑娘便舍了我, 我悄悄捎了回来, 哪知方才在浴室, 被青禾发觉,她待夺走,一推一搡,便洒身上了,现如今那浴室充斥着酒味, 待会家主更衣,恐得避着些”
说完,明怡耷拉着脑袋,双臂也慢腾腾从他脖颈滑下,双手交握在腹前,一副犯错的模样。
裴越不做二想,明怡嫁了他这般久,旁的事均爽爽快快,独一个酒字过不去,是以她这般说,裴越一点都不怀疑,且适才那青禾脸色着实不对,如此看来主仆二人的确起了争执。
“所以,我已允了你饮酒,你却又在外头捣腾,你这般不服管教,往后你的话,我是信也不信?”
明怡委屈地拽住他手臂,“不是这样的,家主,我原打算捎回来,交予你保管,抵一回的,我没想着偷偷喝”
言下之意她只是避开青禾而已。
裴越听了越发气笑,所以兜兜转转,他竟成了助纣为虐的罪人。
“你呀”他气得摁了摁她额尖。
这一声叹多少听出几分无奈来。
明怡生怕他又多疑,应着这一声,挺上纤细的腰肢揽住他继续方才未尽的事宜。
就在今日前,二人唇瓣相磨相吮,始终不曾更进一步,今日明怡便滑出湿漉漉的舌尖挑动他的齿关,去捉他,裴越明显一愣,始料不及,这一耽误,尖儿撞在一处,似有电流窜过周身,那种滋味令两人有一瞬的失神。
明怡也不知要如何做,只知眼下必得调转他的注意,叫他莫要抓着她不放才行,于是试探着四下游移,不敢深猎不敢深吮,便像是翩跹的蝶儿小心翼翼盘旋在花瓣上寻觅,可越是如此,那酥痒便如蛛网一般缠住他,叫他欲挣脱而不能,欲追逐又捕捉不及。
终是手掌覆在她背心,重新将她箍拉回怀里,滚烫的舌尖逡巡嬉戏,滋迸出来的岩浆慢慢从喉咙口滑至小腹,蓄势待发,裴越将她压至枕褥间,掌腹从那双纤细的蝴蝶骨渐往下滑,不知不觉双膝顶开她,欲去抽她腰间系带,撤了那一层阻碍,偏在这时,手掌不慎撞在她腿侧。
明怡疼得呲了一声。
裴越霍然停住,“怎么了?”
明怡额尖渗出一层密汗来,她挪动了身子,尽量不让他碰到她的伤处,腾出一只手捂住小腹,在他怀里侧过身,“罪过家主,我小腹突然难受得紧不如”
她晦涩又愧疚地望向他,“不如我们推迟两日?”
这等时候哪还顾得上同房,裴越赶忙起身,神色凝重掀开帘帐,“我唤大夫来。”
“不要!”明怡追过来,双手往前从后面抱住他,“大约是今日晚间贪吃,吃坏了肚子,歇一歇便好,深更半夜不必劳动大夫。”她的脉象,旁人可看不得。
她从未这样抱过他,那具身子紧紧贴在他后背,叫他是退不得进不得。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明怡突然松开他,抚了抚小腹,“咦,又好了,方才就疼了那么一下下”
裴越:“”
欲言又止看着她,裴越终是不放心,摇了铃铛唤了付嬷嬷来,吩咐取个汤婆子给明怡,就这般用个汤婆子偎在她小腹处,
“如何?”
明怡侧身躺下,面朝他,“没事了”
这一夜自然是泡汤,明怡愧疚地牵了牵他衣角,“迟两日,两日便好”
裴越哭笑不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妻子不适,他哪能光惦记着那档子事?
明怡出声建议,“那你就去书房睡。”她方才招惹了他,恐他今夜在她这睡不安生。
裴越从明怡直白的眼神里读懂了她言下之意,顿时赧然,旋即无奈,
“你身子不舒服,我理应照料你。”哪有抛下妻子只顾自己的道理。
明怡很想说她没这么娇气,最终没吱声,她风风雨雨半生,刀尖舔血,只要不死,其余均是小事。
面对这般细心体贴的夫君,实在有些无计可施。
“行,那我睡了。”她折腾一夜着实乏得很,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
而裴越这边一直没睡着,身子里腾起的那股火突然被掐断,委实叫人难受,直到外头传来滴答滴答的雨声,如催眠一般方慢慢睡去。
*
四方馆这厢火光冲天,难免惊动巡逻的兵马司,兵马司掌巡逻缉盗灭火,立即带着人进入四方馆帮着灭火,待明火被扑灭,少不得查问缘故,阿尔纳和主使乌週善不在,剩副使看家,本是偷来的遗物,又岂能贼喊捉贼,只能吃个闷亏,说是小厮不甚失火,指挥使不好多问,带着人离开。
他前脚离开,听闻使馆起火的阿尔纳后脚便狂奔而归,得知李蔺昭遗物被偷,气得弹跳起身对着留守的侍卫长就是几大耳刮子。
“废物,我原本想着,偷来了便偷来了,若是寻不到双枪莲花,好歹将李蔺昭的双剑拿回去,也算给父王交个差,怎知,你连这玩意儿也守不住?你要我拿你人头给父王出气嘛!”
乌週善跟在他身后进院,听了这话,不疾不徐朝他摆手,“郡王,稍安勿躁,咱再想法子,务必拿到双枪莲花。”
阿尔纳立在台阶,转身瞪着他,咆哮道,“想什么法子?那玩意儿在坤宁宫呢,五重宫门,皇城正中,恕我没这个本事去偷。”
乌週善含笑迈上台阶,用扇子轻轻抚了抚他阔实的肩膀,低声道,“善早为郡王谋了一计,就在今日善已伙同北齐大使上书大晋皇帝,意在请陛下于皇后寿宴当日,准我等一睹双枪莲花的风采,想必不日便有消息传来,届时,只要双枪莲花出坤宁宫,咱们就有法子得手。”
阿尔纳眸色一亮,慢慢露出一脸笑来,“难怪父王视先生如左膀右臂,先生能谋善断,某由衷佩服。”
“不敢,不敢。”
*
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至天明巳时初方停,明怡也睡到这个时辰方醒,醒来方知裴越已替她跟上房那边告了假,这几日叫她在长春堂歇着,哪儿都别去。
荀氏还是第一回见儿子这般小心慎重,只当他年轻不经事,床笫之间将明怡弄狠了,害明怡下不来地,又送了些温补之物,叫付嬷嬷好生伺候着,心里头做着美梦只当过不了多久就能传喜讯。
明怡哪里晓得婆母玲珑心思,自是付嬷嬷给她做什么就吃什么,来裴家这段时日,委实吃胖了些。
午膳,付嬷嬷给上了一道野鸽蒸天麻,她吃一半,青禾吃一半。
“姑娘,伤怎么样了?”
昨夜害明怡受伤,青禾愧疚了一个晚上。
明怡先吃完,坐在一旁边喝茶,边看着她吃,“一点小伤,今日晨起已不怎么疼了。”
“对了,叫你盯齐俊良和萧家的,有动静没?”
青禾搅动筷子,摇头道,“没呢,齐俊良这两日好似挺悠闲的,不怎么急案子了。”
明怡觉得不对,前段时日齐俊良一日要往裴家跑上几趟,这两日不怎么见人影,可见查案的步伐放缓了,是什么缘故?总不能是裴越察觉到什么,故意拖着不查吧?
不管怎么说,裴越耗得起,她耗不起。
“不能干等着,得逼萧镇一把。”
昨夜去四方馆偷回遗物,倒也不完全是一时兴起,明怡擅长走一步算三步,正好借着这个光景,给萧镇上点火油,烫烫他的脚,于是她来到青禾身旁落座,低声嘱咐她,
“你今日夜里,去外头传个消息,就说昨夜四方馆失火,是有人刻意为之,而这个人便是萧侯。”
她要将萧镇架在火上烤,一旦所有人目光注视到萧镇身上,他就是不动也只能动了。
果不其然,二十一这一日半夜,萧镇从军营回府,蓦地收到管家的消息,屁股还没坐稳便弹起身,“你说什么?外头在传昨夜是我遣人偷袭了四方馆?”
管家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回,“坊间就是这般传的,侯爷,形势不妙,定是有人见不得侯府好,想拖侯爷下水。”
萧镇胸口如同腾起了一撮火般,气得一掌拍在桌案,“这未必不是他们引蛇出洞之计?说来也怪,五拨人,怎么偏偏就锁定了本侯?”
倘若他从未插手,此刻也能去圣上面前表一表忠心,大张旗鼓自证清白,可偏他早早搅合在里头,明知昨夜之事与他无关,却没有底气喊冤,正应了那句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自上回痛失一名暗卫首领,他便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裴越查到他身上来,可万没想到,裴越这厢还是盯上了他。
“不能急”萧镇扶着桌案,逼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越急,越容易出事。”
管家上前来,忧心忡忡道,“是不能急,可殿下那边传话,命您尽快除掉李襄,以绝后患,眼看户部与使臣的谈判如火如荼,万一达成协议,那李襄便会被转交给锦衣卫,届时咱们可就插不上手了。”
萧镇深深闭上眼,喉结来回滚动,沉沉吐了一口浊气,
“十八罗汉在场,硬杀已然是不可能,只能智取”
“怎么智取?”
萧镇倏忽睁开眼,侧眸盯着管家,“你着人去打听打听,我要知道北燕给户部开的什么价码,若是本侯能满足北燕的要求,换取他们杀了李襄,也不是不可。”
“妙啊!”管家茅塞顿开,“老奴这就去。”
与北燕谈判这事,由裴越全权负责,他这人嘴严,又正在查这个案子,萧镇不敢惊动他,是以打探消息的方向,只能从户部转去北燕使团,比起户部那些老油条,北燕使臣显然好打交道多了。
管家也很聪明,没有直接与北燕使臣接上头,而是暗中买通了一位行商,这位行商常年游走于北燕和大晋边境,精通两国语言,做两国的生意,既与北燕某些权贵有所来往,也在大晋户部这里挂了个官商的名,几路通吃,暗地里是个人物。
阿尔纳这一来大晋,这位姓周的行商少不了拜拜码头,陪着郡王四处游逛,狎妓斗狗,无乐不欢,意在先把关系笼络好,以图后事。
这一动静,也被青禾禀报给了明怡。
明怡笑道,“不错,鱼儿上钩了。”
歇了几日,明怡伤势已好全,这才想起,好几日不曾见着裴越,也不知他是不是忙,这几日均没来后院。不来也好,这样她夜里出去也方便,明怡琢磨着要不干脆跟裴越商量,往后不是同房的日子,他干脆就住书房算了。
如此两厢便宜。
“付嬷嬷,烦请去书房递个消息,就说,家主回来后,请他来后院一趟。”
裴越至晚方归,这几日使臣跟他磨,那头皇后寿宴在即,处处要花银子,礼部也为这事跟他掰扯,更别提各州县年底报账,一日下来都没机会歇个晌。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三刻,想起好几日没见着明怡,也没功夫过问她身子,是该去后院瞧瞧了。书房都没进,直接往后院来。
明怡左等右等不见裴越踪影,早睡下了,是付嬷嬷一人在外间迎他,见他风尘仆仆进了屋,一面帮他褪去大氅,一面招呼丫鬟给他打水净手,“家主这几日没来后院,少夫人可盼着呢,今个儿吩咐奴婢去寻您,没成想您回得这样晚,少夫人已睡着了。”
裴越眉峰微敛,略略点头,“备水沐浴。”
他几日不来也有缘故,一来宫里着实忙,二来,那夜没成事身子里憋着一股火,恐夜里与明怡睡不安生,干脆没来后院。
今夜虽不是同房的日子,可到底几日没见了,不放心得来瞧瞧。
“夫人身子可大安了?”
“好着呢,第二日便没事人一样。”
裴越颔首,不再说话,先去了浴室,少顷换了一身家居的袍子出来,瞥见明怡挨着榻沿睡着了。
时辰不早,她睡着也不意外,梳妆台还留了一盏灯,不知是她忘了吹还是留给他的,裴越在拔步床外默立片刻,掀帘进榻。
可明怡睡在他的地儿,裴越不得已只能唤醒她,“明怡,你往里去一些。”
明怡何等警觉,听到他嗓音便醒了。
过去只消传来脚步声,她便醒,现如今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已适应了他的脚步。
睡了一个时辰,明怡反而精神了,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顺带支使他,“家主,我口渴了,烦请给我倒一杯茶。”
裴越依言,去外头斟了一杯水来,待明怡饮尽,吹灯上榻。
刚一躺进去,便见明怡的手伸过来抱住了他腰身。
裴越一顿,看向暗色里的妻子,
“明怡今夜不是”
“我知道。”明怡打断他,已然翻身悬在他上方,眼神亮晶晶看着他,“不是说好偿你一回么?”
她素来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裴越喉结滚动,看着她没应声,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色,他能分辨出明怡的模样,一头乌发泼在身后,一手托腮望他,黑漆漆的眸子在夜里色淌着光泽,该是很温柔的模样。
脑海莫名闪过那一日,在冰球场上闲庭信步的她,从不妩媚,却足够诱惑。
上回她主动揽过来,他拒绝了她。
今日没有。
他突然有些恼,恼她三番五次勾他,更恼她事事为先,占据主动。
这种事不应该由她一个姑娘家主导。
不应该
裴越抬手将她往怀里一拉,叫她撞在他心口,双唇相贴,慢吮,反客为主,浓密的乌发覆过她面颊重重跌在枕褥间,他腾出一只手抚过她眉眼,将那张白皙秀致的面容给剥出来,舌尖与她轻撞,攫取清甜滋味,外衫给抽离,一点点撤走那层叠的叶瓣。
可能是忍了好些时日,这一回实在谈不上温柔,双手拖住她肩骨,禁锢的她动弹不得,每一下,几乎要将她心给掘出来,从一开始他便毫无保留,明怡内衫很快湿透,脚骨蜷缩在一处,再一次颠覆她对这种事的认知。
她依旧傲气,宁可大口大口喘气,也不发出半点声响,这越发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将她双臂扣在头顶,明怡这回没依他,宁可抱他也不接受这种强势,圈住他埋在他怀里,不想叫他看到她眼下的模样。
裴越也坏,一招不行再使一招,有了两回经验,他晓得怎样能叫她失声脱力…谁也不服谁,最后结束时,他们拥得极紧,酣畅淋漓。
很显然,这两具身子,要比这两个人更契合。
第30章 第 30 章 立威
廊外又起了风, 将那淅淅沥沥的雨裹成了雨雾,浓烈不堪,一如帐内迟迟不散的旖旎。
余韵久久在四肢末梢游荡, 感觉太好,一时都舍不得松开彼此, 可那一层黏糊糊的汗又逼得他们不得不罢手, 抽身,平躺下,谁也没吭声, 谁也没动弹。
方才那场角逐多少令他们都有些尴尬,裴越罕见有这么不君子的时候,明怡也后悔方才不应当较真, 遂他意又如何, 兴许是她骨子里自持强势惯了, 不愿被人掣肘方如此。
沉默越久,气氛似乎越不对。
在明怡想着如何转圜时,裴越倒是先开了口, “你可还能动?要不要我帮你?”
裴越这回倒是没想着唤嬷嬷来,打算亲自上阵, 只是还未想好是扶她还是抱她, 后者似乎过于狎昵了些, 转念一想她是他妻子, 方才又将她折腾得那般狠,他不管是不成的。
明怡愕然,身子骨酸是酸了些,甚至那一处被剧烈抽抵也有些火辣辣的疼,但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不必, 我无碍。”
明怡发现自己说完,裴越那边的呼吸略略滞了滞。
难不成她回错了话?
后知后觉这便宜夫君是想抚慰她,明怡汗然,倘若他再问一道,她改口便是。
可惜,裴越也没有再问。
“水已备好,你先去洗。”
明怡习惯等他先离开,“你比我洗得快,还是家主先。”
裴越无话可说,掀开帘帐出榻而去,明怡身上有些发凉,也踵迹在后。
不多时,裴越先出来,付嬷嬷还在换床褥,他便坐在屏风下的圈椅喝水,下意识往铜漏看了一眼,已过了子时四刻从未有过的迟。
怔忡片刻,裴越揉了揉眉心,兀自苦笑,做都做了,倒也不至于后悔,就是明日晨起恐有些艰难,眼看付嬷嬷换好床褥退出来,他吩咐一声,“明日卯时记得唤我。”
付嬷嬷抱着脏褥子垂首应是,裴越说完先一步往床榻去,不一会,明怡跟进来,付嬷嬷见二人窸窸窣窣上了塌,吹了灯退出内室。
太晚了,一宿无话,翌日照常醒来,身旁已没了人,明怡没急着起,恍惚记起昨夜忘了说分房睡的事,回头再说。
下了好几日雨,今日东边天际微露了些晨光,总算有放晴的迹象。懒了几日没去给婆母请安,今日无论如何得去。长春堂在西路院,每去春锦堂便要路过一个花园子,这一带便是裴府的后花园。
远远瞧见池子旁的冬梅似乎开了,明怡干脆绕一段路,顺着亭子从观景环廊绕去池子正中的水榭,采了一株早梅方往春锦堂去。
路上明怡发现今日的婆子丫鬟格外多,游廊上穿堂上,或捧着盘子,或抱着锦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么?”她问身侧的付嬷嬷。
付嬷嬷答道,“今个二十五,再过半月是咱们府上的年终尾宴,闻喜老家的族人陆陆续续进了京,这不,定是族人给咱们家主和太太捎了节礼来,太太呢,也不能叫人空手离开,又封了回礼,这不一来一去,府上便热闹了。”
过水榭沿着平折的石桥便到西内门,过西内门便是春锦堂了,穿堂外,婆子侯了两排,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气氛比往日好似要凝重少许。
付嬷嬷伴着明怡没急着进去,而是朝为首一人招了招手,“怎么了这是?”
那婆子先屈膝给明怡行了个礼,方往里比了比,低声解释道,“大姑奶奶赶早回来了,好似在姑爷那受了气,如今正在太太院子里哭哭啼啼呢,太太忙了一早,饭都没顾上用,光顾着听大姑奶奶哭诉了”
婆子这话明显有些偏颇,好似嫌大姑奶奶闹了荀氏,明怡看了她一眼,那婆子被她看得忙低下了头。
付嬷嬷陪着她往里去,一面解释道,
“大姑奶奶是二老爷的嫡长女,也就是先头那位二太太所生,素来跟继母不合,但凡有事便来寻我们太太”
明怡静默听着,不置一词,抬步踏进门槛,春锦堂的明间内果然坐了不少人,大约是听说长姐受了委屈,四位姑娘均过来探望。
瞧见明怡进屋,裴依语先一步起身,将她迎过来,
“嫂嫂,大姐姐回来了。”
明怡颔首上前,正见一穿着靛蓝披风的少妇伏在荀氏膝头落泪,听说明怡来了,忙抹去眼泪,朝她挤出个笑容,
“三弟妹来了?”
前几日在上林苑,明怡是见过这位长姐裴依岚的,坐在裴萱身侧,比起明朗大方的裴萱,性子要沉默少许,颧骨略高,显得消瘦,今日这份消瘦更添了几分凄楚,便是明怡这个不相干的人瞧着都心疼。
她不动声色笑道,“长姐好。”
婆子送来一锦杌,明怡挨着荀氏右下首坐了。
裴依岚当着明怡的面还不大好意思,与荀氏支吾道,“事情大抵便是如此”
荀氏听了无比头疼,她这几日忙着接待那些回京的族人,受了累,夜里吹了寒风,今日晨起头风发作,人还未缓过来,又遇上这么一桩糟心事。
裴依岚见她手撑额不吱声,讪讪道,“怪我,不晓得大伯母今日身子不适,一清早便叨扰您。”
荀氏忙道,“说的什么话,你是裴家姑娘,即便出了嫁,也是裴家人,怎么就不能回来了?何时回,裴家都是欢喜的。”
裴依岚听了这话,眼眶又是一酸,可怜她没有裴萱命好,没个嫡亲的娘疼,打小在继母手里讨活,当年为了逃出继母手掌心,匆匆寻了一门婚事,如今才知这婚事看着光鲜,里子难堪,自己挑的婚事,受了委屈也不敢吱声,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方回的娘家。
泪滚了一层又一层,念着明怡在场,生生忍住。
明怡见状不忍,淡声问,“长姐,出什么事了?”
裴依岚还抽抽搭搭未吭声,底下坐着的裴依杏等不及了,立即替她道,
“嫂嫂,大姐夫昨夜因着小妾对姐姐动了手,将姐姐手臂都给打青了!”
明怡眉峰一动,朝裴依岚伸手,“给我瞧瞧。”
裴依岚大抵面子上过不去,有些踟蹰,裴依杏上前握住她手臂,将袖口一拉,只见那小臂被打得一片红肿,青中带紫,隐现血色,明怡可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一看这伤势便知下手不轻,脸色不好看。
裴依岚见状赶忙抽回手,垂下眸。
恰在这时,外头廊庑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是什么事急急吼吼地往娘家赶?不寻我这个做母亲的,非要来烦你大伯母,你可知你大伯母一日有多少事,哪有功夫听你闲扯!”
裴依岚一听这语气,绝望地闭了闭眼,忙拭去眼泪,起身拘谨地往后一退,候着缪氏进屋。
缪氏一来没急着打听是什么事,反而是先责备裴依岚不懂规矩,越过她这个继母闹去荀氏跟前,叫她没脸。
她风风火火进屋,先剜了一眼裴依岚,随后在荀氏左面落座。
荀氏头额是突突一阵胀痛,耐着性子与缪氏道,
“弟妹,岚儿在陈家受了委屈,昨夜被姑爷打了,据她所说,这压根不是第一回,早早就有了,可怜这孩子忍气吞声,一直不吱声,今个儿人回来了,咱们做父母的做长辈的,无论如何得给她撑腰,你看怎么办?”
荀氏再如何,也不能越过缪氏这位继母,少不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孰知缪氏只是不咸不淡瞅了裴依岚一眼,连伤势都没过问,便不痛不痒道,
“男人都这个德性,在外头受了点气,便回家拿女人做筏子,”说着,她便伸出自己右手掌,“嫂嫂还记得,当年二老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不小心折了我一指手指的事?”
不等荀氏反应,她又嘱咐裴依岚,“夫妻过日子便是这般,多多少少总有些摩擦,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方才进屋,已听说陈家遣了婆子来,接你回去,说是姑爷已备好酒菜要与你赔罪?”
裴依岚急道,“母亲,他不过是念着裴家势大,故意做做样子罢了,且这未必不是我那婆母粉饰太平,待我一回去,他定是变本加厉。”
“上回遇见爹爹,我悄悄便与爹爹说了,哪知爹爹没当回事,没去陈家理论,那混账便知无人替我撑腰,后来打得越发厉害,不仅如此,还寻我要银子呢。”
说到此处,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遮羞布均给掀了,“说什么我们裴家有钱,年终尾宴在即,要我死皮赖脸回府,也分点银子回去贴补他陈家,我听了这话,气得一宿没睡着”
缪氏闻言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初我说这门婚事不好,你非要一头往里撞?现在吃亏了吧,可见我是好心当驴肝肺!”
裴依岚听了这话是呕得说不出话来,当初她为何选了这陈家,也是被逼无奈,那时缪氏打算将她嫁给她娘家一亲戚,裴依岚不愿被她挟持一辈子,咬死不松口,直到陈家上门提亲,又是老牌勋贵府邸,又是伯爵出身,裴依岚如何不动心,遂果断嫁了,哪知不过是一个泥坑跳入另一个泥坑罢了。
荀氏听不下去了,低声斥了一句,“好了,孩子都这样了,过去的事休得再提,先说眼前,我的意思是弟妹还是得去一趟陈家,不能叫他们猖狂了!”
缪氏想都没想答道,“我不去,为这点事去亲家府上闹,我丢不起这个脸。”
荀氏太了解缪氏的性子,她就是不乐意给继女撑腰罢了,这要换做她嫡亲的女儿裴依杏,恐这会儿已登车冲人家门廊子去了。
于是她道,“来人,去请二老爷。”
缪氏一听,变了脸,“诶,嫂嫂,这算是我们二房的家务事,您就别管,我把岚儿带回去,我与她爹爹商议了再说。”
不料荀氏脸色也跟着拉下,“这不是你们一房的家务事,这关乎整个裴家声誉脸面,今个儿这个姑娘被人欺负了不管,明日还有人敢骑在裴家头上撒野,二弟妹,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下头还有这么多姑娘呢,孰知日后她们在婆家不会遇到烦心事?今日先把这桩料理了,也算打了样,好叫那些与裴家结亲的都看看,我们裴家姑娘不许欺负。”
缪氏听了这话终于沉默了。
“可是她父亲也不会去的”
荀氏闻言顿感无力。
那些个男人们不晓得女人的苦,总觉得是一桩小事,忍忍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裴家掌家的太太,为这点事去人家府上理论有失体面,除非陈家登门,届时她才好出面,可晚辈中,裴越是阁老,一家之族长,这点事不能惊动他,裴承玄年纪又小,其余二房的兄弟们
裴依岚上头还有个嫡亲兄长,那就是大爷裴承彬,可惜这位自小被继母蹉跎,性子懦弱,哪怕被逼着去了,大抵也成不了事,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其嫂嫂大少奶奶谢氏是可以去的,也是个能干人,但荀氏觉得谢氏的身份镇不住陈家。
当然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明怡,身为族中的少夫人,由她出面,身份镇得住,也不至于太兴师动众。
坏就坏在这明怡乡下来的,对京城贵胄之间的人情世故是一无所知,恐她一去,就能被那陈家主母给绕进去,别腰没撑足,反而吃了亏回来。
荀氏不敢冒这个险。
明怡身份不一般,年终尾宴在即,不能在面上出一点错。
实在不成,让二房的五少爷过去一趟,五爷在礼部任职,为人彬彬有礼,去陈家说话也算有分量,再叫裴越去一封信,大抵也差不多了。
她这一思量间,明间内鸦雀无声。
明怡只当是无人出面,便道,
“我去。”
裴依岚和荀氏齐齐愣住。
裴依岚没料到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是这位无亲无故的三弟妹出面。
“三弟妹”泪水盈了一眶。
缪氏立即道,“不成,你去不成的,你哪里是那陈家人的对手。”
明怡没理会她,已然起身看向荀氏,“母亲,我去料理这事。”
不是商量,而是笃定。
荀氏当然欣慰明怡的担当,心想年终尾宴在即,若明怡把这桩事料理好了,未必不算是立了威,见明怡眼神坚毅,干脆不再迟疑,“那我再安排几人随你一道去。”
谢氏自告奋勇站出来,“大伯母,侄媳去给三弟妹掠阵。”
明怡笑着摆手,“不必了,你们谁也不必去,我一人即可,去多了,显得太把他们当回事。”
裴依岚听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是没底,她为难地看向荀氏,
荀氏思忖再三,问明怡,
“你一人当真对付得住?”
明怡压根不愿解释,她什么场面没见过,“放心,母亲。”
就这样,用过午膳,明怡登车伴着裴依岚不疾不徐往陈家去。
路上明怡先问她,
“他打过你几回,打了哪里?”
裴依岚含泪回道,“打了五回,抽过巴掌,推过我,有一回寻我要银子我没给,便将我扔去床榻再有就是昨夜我不过是与他小妾拌几句嘴,他便发了狂似的欺辱我,叫我与他小妾赔罪,我没肯。”
“混账玩意儿!”
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想当初在肃州,多少边关男儿娶不到媳妇,有媳妇还不知珍惜。
明怡气得没说话,好半晌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陈家是老牌勋贵,祖上曾跟着太//祖皇帝起家,有军功在身,被封侯爵,后来一代代传下来,只剩伯爵了,里子亏空了,可面上还是好听的,陈家老爷在军器监做副监,平日管管军器出货,不是很忙。
荀氏虽然没遣裴家兄弟姐妹同往,却还是派了身旁一位有资历的婆子跟着,这婆子便将陈家来历与明怡说明白了。
军器监副监?
那就是管着军中所有武器出货,官品可能不高,也就一个正四品下,可在明怡看来算是个要职了。
“陈家也算是伯爵府邸,怎么有脸讨你的嫁妆银子?”
裴依岚叹道,“陈家早年也还算风光,祖上被封赏了不少田地庄子,后来一代代分家,日渐败落,现如今只剩一个庄子,两三个铺面,得供着府上所有吃穿用度,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我也是嫁过来后才明白,当初他们诚心诚意求婚,实则是冲着裴家的家底来的,指望我能带丰厚的嫁妆过去,贴补他们。”
可惜继母在外头充个贤良的名声,私下对她和哥哥并不好,当年出嫁,她又没能如继母的意,嫁妆谈不上丰厚,裴家公中给她那份没少,可私下父母却没填补多少,比起下头的二姑娘裴萱,霍姨娘所生的三姑娘裴依秀是远远不及。
“嫁妆单子还在吗?”
“在。”
“贴补了多少,有数没?”
“我记了个账簿。”
“好”
“我最后问你,你是打算和离呢?还是叫我帮你制住他!”
明确目的,才好有的放矢。
裴依岚垂下眸咬着牙,泪水滚落,
“我也想和离,但我不能。”
“我还有个孩子,和离了又能去哪?改嫁也不一定能遇到好人家,我就想着,若是能镇住他们最好,至少往后不要再动手”
她父亲靠不住,继母又那副摸样,当真和离,她越发连个立足的地儿都没有,荀氏再好,到底隔了一房,裴依岚不得已不能走到那一步。
“我知陈家嫌我生了个女儿,一心想纳妾再要个儿子,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得的心肝,别人不疼,我疼,我留在陈家,她好歹是伯爵府的小姐,往后议亲也有个好听的门第,我若带着她离开,她只会被人看轻,哪怕新丈夫待我再好,她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我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忍下来。”
明怡怔怔听着,出神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抬手,握住裴依岚的手腕,“放心,我一定帮你。”
陈家坐落在小时庸坊,毗邻衍圣公宅邸,府门阔气宣峻,可见当年着实是风光过的。大约已有人报了讯,那陈家太太便带着人迎出来,见着裴依岚便拉住她的手,
“好媳妇儿,你这一走,我便唤了那混账来,骂了他一遭,他也认错了,贤媳,你可是裴家养出来的好闺女,最是体贴善解人意的,别跟那个混账计较,莫叫人看了笑话”
说完这才发觉裴依岚身侧立着个面生的女子,眉清目秀,穿戴极是素净,陈夫人原还没当回事,此刻方觉裴家丫鬟婆子均簇拥在她身侧,好似身份不一般。
她问裴依岚道,“这位是?”
裴依岚解释道,“这位是我三弟妹,裴家当家少夫人,我越弟的妻子。”
陈夫人一惊,这么说来的是裴越的夫人。
李明怡是何许人也,京城贵眷无人知晓,可一提裴越,那是家喻户晓,不敢怠慢,立即堆满了笑容,客客气气往里头请,
“少夫人请进屋喝茶。”
领着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正厅前,正待往后院去,孰料明怡停住,指了指正厅,“就在这说话,说完我还有事。”
好不容易出趟门,顺带瞧瞧那银环做得如何了。
陈夫人不解其意,看了一眼裴依岚,示意她劝明怡去后院,可裴依岚这回没动,陈夫人无奈,忍了忍,挤出笑容,往正厅比,“我是琢磨着后院烧了热乎的炉子,别冻着了少夫人,既然少夫人要留在前厅,那便前厅吧,来人,去烧了炭火来。”
入了冬,京中炭火便供应不及,陈家在遍地权贵的京城实在排不上号,好的炭火就是拿了银子也买不着,更何况没银子。
如今就媳妇屋子里有裴家添来的炭火用,其余房都是省着用的,明怡不肯去后院,少不得又要添个火盆,白白糟蹋炭火。
陈夫人心里埋怨了一通,摆手示意丫鬟奉茶。
炭火没这么快送上来,正厅冷得很,明怡手里抱着个暖炉一动未动,陈夫人瞥了一眼,那炉子里烧得是银屑炭,一般人用不起呢。
明怡与陈夫人分主宾落座,明怡坐定后发觉裴依岚还站着,指着陈夫人下首,
“长姐,请坐。”
婆母在场,没叫媳妇坐,媳妇是不敢坐的,可今日裴依岚咬着牙,坐下了。
陈夫人皱了下眉,心想这乡下来的野丫头是不知京城规矩么?
明怡先与陈夫人问了好,随后道,“姑爷何在?”
陈夫人道,“一早被我打骂一番,躲出门去了。”
她这话一落,门口裴依岚留下的一个丫鬟悄悄朝裴依岚使眼色,言下之意是人在府上,裴依岚猜到定是躲在小妾屋里去了。
裴依岚看了明怡一眼,明怡意会,开门见山与陈夫人道,
“夫人,我来之前已打听到了,姑爷就在府上,我要见姑爷,烦请将他请出来。”
陈夫人绞了绞手中帕子,陪着笑脸,“少夫人,您贵人事忙,就别为这点事操心了,年轻的夫妻谁没个龃龉,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事情闹大了,恐叫他们夫妇生分,得不偿失,不如这样,少夫人有什么要交待的,您嘱咐我,我替您训他便是了。”
恰在这时,丫鬟递了茶水上来,明怡接在掌心,慢悠悠吹了吹热气,笑道,“成,那我今个儿就坐在这等,等到姑爷出现为止。”
陈夫人见明怡来者不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
“少夫人,您非要把事情闹僵吗?”
明怡耐心告罄,淡淡看着她,“我问你,打我长姐的可是你这位做婆母的?”
陈夫人立即摇头,“当然不是,我一向拿岚儿当女儿疼的。”
“好,既然不是你,我不与你理论,叫陈康庭来。”
明怡说完目视前方,无论陈夫人再说什么,她一点反应也无,更是瞧都不瞧她一眼。
可把陈夫人给惹急了,她没看出来,这位乡下来的少夫人这般说一不二,气得愤愤甩了甩帕子,厉声吩咐身侧的婆子,“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康儿叫过来。”
她故作脸色,也是想给明怡一个下马威。
可惜明怡无动于衷。
等了有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廊庑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嗓音,
“谁大中午的闹人!走亲戚也得看时辰,哪有大中午扰人清眠的,果然,没规没矩,不像样。”
陈康庭显然听说来的是明怡,打心眼里瞧不上她的身份,故意指桑骂槐。
裴依岚听见,气得怒起,抬袖便要出去接嗓,明怡再次制止她,“长姐,你只管坐着,我没问你话,你不吱声,且交给我便是。”
这个空档,陈康庭已披着件月白的氅衣进了门来,裴依岚瞧见那件氅衣又是懊悔又是愤怒,这还是去年裴家年终分红,分给她的皮子,她自个儿都没舍得用,拿来给他做了氅衣,孰知他狼心狗肺,要东西的时候甜言蜜语,转背拿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
陈康庭没坐,懒洋洋地支在那儿,佯装不认识明怡,问陈夫人道,“母亲,唤儿子来何事?儿子正在书房温习书呢。”
陈夫人没应声,而是看了明怡一眼。
明怡抚着茶盏,抬眼问他,“姑爷,敢问昨夜是你打了我长姐?”
陈康庭眼神往梁上飘,看都不看明怡一眼,不耐烦道,“是又怎样?她昨夜责罚我的妾室,害她差点见红早产,我没追究她过错,已然是看了裴家的面子,打她几下又如何?”
裴依岚见他颠倒黑白,气得驳道,“胡说八道,是她仗着你宠她,来我跟前撒泼,怎么成了我的不是!”
明怡其实不耐烦处理这些内宅纠纷,忒没意思了些,也同情这些姑娘家整日圈在这一方天地,眼里除了男人就是婆母,可怜可惜。
得到他肯定答复,明怡不再废话,而是扬声吩咐带过来的婆子,
“关门,打回去!”
婆子们先将门一关,将陈家人堵在外头,随后四名身强体壮的婆子利落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摁脖子的摁脖子,很快就将那酒囊饭袋男人给钳住了。
陈夫人唬了一跳,压根没料到明怡是这个路数,吓得愣在了那里。
而那陈康庭呢,何时受过这等耻辱,对着明怡断喝一声,“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我们陈府撒野!”
他还未说完,只见青禾如一道劲风刮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赫赫甩在他面颊,
“还没人敢这般跟我家姑娘说话!”
她这一掌用了一成力,径直将陈康庭从几个婆子手中给甩开,甩得他撞在门槛边,一口血喷出来,半个脑袋都麻了。
这一变故将所有人给吓傻了。
陈夫人瘫在了圈椅里,又恨又急,嗓子跟着了火似的,怒斥明怡,“你好大的派头,还敢在我家动手?”
明怡没理会她,吩咐青禾,“接着打,打到他下跪求饶为止!”
青禾抬手,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时而给他一巴掌,时而捅他几拳,她习武出身,对人体经脉走向和六腑位置可是门儿清,太知道打哪儿能叫人半死不活,却又不要命。
陈康庭疼得满地找牙,“别打了,别打了!”
陈夫人急得起身喝道,“快,拦住她!”
可惜门被堵住,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两名婆子看青禾那架势,便知是练家子,无一人敢上前,纷纷跪在地上求饶。
如此那陈康庭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夫人见状又恨又怒,急得来到明怡跟前跺脚,“少夫人,你收手吧,你怎么能打人呢?”
明怡闻言慢腾腾掀起眼帘,“你们能打我们裴家的姑娘,我们就不能打你儿子?这是什么道理?你方才怎么说来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点事,打不死的,夫人放心,我只是替你教训教训他而已。”
陈夫人见明怡无动于衷,如热锅蚂蚁窜来窜去,
“祖宗,你到底要如何?他在朝廷挂了闲职,也算朝廷命官,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不需要我说吧?”
明怡淡然回道,“他既是朝廷命官,那朝廷命官殴打妻子,侵吞妻子嫁妆是什么罪名,不需要我说吧?要不,咱们今日就敲一敲登闻鼓,面圣去?”
陈夫人倏忽收了嘴。
这一去先不说明怡会如何,至少她儿子的官职是丢彻底了,且这个伯爵保不保得住还两说。裴家毕竟是第一高门,真撕破了脸,陈家只有恶果子吃。
所以这事只能关起门来解决。
而这个李明怡显然是掐住了陈家的软肋,故意以牙还牙。
既然威胁不了李明怡,那就只能说好话了。
“少夫人,你行行好,今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收手吧,闹出人命可不好。”
那厢青禾停手将那陈康庭提起来,问他,“疼不疼?”
陈康庭只有出得气没有进得气了,跟摊没有骨头的烂泥似的,脑袋垂在一边,眼皮耷拉着掀不开,没有应声。
青禾道,“不知道疼,那我就继续打!”
将人重重扔地上。
这下那陈康庭没了方才半点气势,喘上几口气,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道,“疼,疼,别打了”
“你知道疼?你打我家姑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她会疼?”
最终青禾断了他一根肋骨,“我警告你,再有下回,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单”
陈康庭疼得面上惨如白纸,痛叫一声,晕厥过去。
陈夫人吓丢了魂,呆呆看着青禾不说话,恍恍惚惚将视线移去明怡身上,忙不迭告罪,“少夫人放心,往后绝不叫他碰岚儿一根手指头”
在绝对武力面前,什么内宅弯弯道道均是浮云。
明怡不跟人绕,打到他服为止。
眼看差不多了,便寻裴依岚要来一页誊写的账目,交给陈夫人,“这页账目,夫人看着办。”
陈夫人一看便知是她儿子侵吞的嫁妆,讪讪开口,“我们尽快凑”
明怡没管了,离开前,最后与陈夫人道,“我长姐最是个和善之人,可她再怎么和善,也是裴家姑娘,容不得人欺负,今日是我来,尚有余地,倘若他日,我夫君出面,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当然,往后这日子能过,则过,若是过不了,我们便来接姑娘回府,我们裴家别的缺,可不缺口粮宅子,总归能好好安置我们姑娘和外甥女。”
这话是告诉陈夫人,裴家不惧和离。
陈夫人至此时此刻终于清醒了,陈家已然在走下坡路,再不抱住裴家那棵大树,越发没了前景,立即颔首道,“少夫人放心,我省的了。”
明怡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信步离开。
裴依岚一路送她到马车边,早已泪如雨下,“明怡,今日劳驾你出面,我这心里过意不去,我”
明怡本已上凳,闻言又折下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女儿有泪不轻弹,它金贵的很,明白吗?你哭,你便弱了对方一头。”
裴依岚一听,忙把泪收干,“我记住了。”
立在风中目送明怡登车远去,许久方进屋。
这厢陈家上下看她完全变了个眼神,带着敬畏。
过去裴依岚上头是继母当家,素来忍气吞声,今日鼓起勇气回去告状,引来长房撑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陈夫人这边着人将儿子送回后院,请来大夫看伤,断了根肋骨,少说也得躺上一月,心里疼,再瞅着手里那张单子就更愁了。
申时三刻,陈老爷闻讯赶忙回了府,被陈夫人一通狠怨,
“你瞧瞧,亲家少夫人都上了门,这单子扔在我脸上,我上哪筹这么多银子。”
陈老爷捏着那张单子是左右为难,“我来想想法子。”
*
明怡这厢回了府,被荀氏等人狠狠一通夸,就连那缪氏听闻她将裴依岚的事给料理妥,都有些刮目相看,悄悄指着她与女儿裴依杏说,
“平日跟你嫂嫂亲近亲近,瞧着是个人物。”
裴依杏气道,“娘才知道嫂嫂是个人物?您可知那马球场上哪个不服她?”
明怡留在春锦堂吃了晚膳,回去时,青禾也回来了,
“银环还未做好,掌柜说还得两日。”
明怡点了点头,“还有七日,还来得及。”
腊月初二便是皇后寿辰,那日是她拿回银环的最好时机。
从后角门进了长春堂,顺着浴室甬道径直回到了卧室,看了一眼铜漏,方戌时初,昨日二十四是补二十那日,今日二十五,是每月最后同房的日子,明怡不确定裴越夜里回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