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万寿节, 二皇子忙着给皇帝准备寿礼,府里上下一时间顾不上周贺丹。
于是两人趁机找了个府上来客的时候,溜出了去见瑶贵人。
沈彻闻这次先回了趟西平王府,让沈天星给自己换个易容, 也给周贺丹换张脸, 防止跟上次一样不小心撞到不该见的人。
沈彻闻不在王府这些日子, 沈天星过得倒是滋润,瞧着还长胖了些。
“这次给王妃的易容简单了点,回去用清水就能洗干净。”沈天星说,“王爷因为还得换脸,从宫里出来以后先回来一趟。”
“沈大人,不要叫我王妃, 叫我名字就好。”周贺丹笑道。
沈天星笑嘻嘻说:“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沈彻闻踹了他一脚说:“王妃让你怎么叫就怎么叫,哪来这么多废话。”
“都听王妃的。”沈天星泥鳅似的躲开了沈彻闻,凑到周贺丹面前在他脸上涂涂画画起来。
“要是说论容貌,我们家王爷也不输谁,可当真跟周公子比起来,却总是差点意思。
“那是。”沈彻闻得意说道,“我这世上还没见过能比贺丹更好看的。”
周贺丹听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 微微红了脸, 直说哪有。
“对了,你明天带几个得力的人, 去把木偌瞳下榻的驿馆烧了。做的巧合点, 不要让人发现人为痕迹。”易容完毕后,沈彻闻同沈天星交代道。
沈天星拍了拍胸脯,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不过要我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 还是得东宫出手。”沈天星说。
“怎么?”沈彻闻问。
沈天星:“东宫暗卫做这种事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周贺丹神色微变,但抬眼看向沈天星的时候又已经恢复如常:“没错,想来东宫没少做类似的事,必然是轻车熟路。”
“不成,还是咱们动手。”沈彻闻说,“万一东宫那边露了破绽,被木偌瞳追查到了,这事难保不会变成太子为了拉拢南疆王使的手段。”
一旦加入了夺权因素,事情就会变得复杂。他们的目的,只是确保木偌瞳不会为虎作伥而已,如非意外沈彻闻并不想将局面变得混乱。
“查到咱们府上,难道就不会和太子扯上关系吗?”西平王虽然跟几位皇子情同手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这事在京中不是秘密。
“若真到了这种时候,咱们就咬死说我跟木偌瞳有私怨。反正沈小王爷肆意妄为惯了,追着咬个人算得上什么?”
周贺丹笑起来:“王爷这是把自己当成狗来比了?”
沈彻闻二郎腿一翘,冷笑道:“狗怎么了,有时候,狗比人高尚多了,狗至少不会调头咬兄弟一口。”
一窝长大的狗都知道敌人来的时候一致对外,一道长大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后背给你一刀。
与上次一样,两人从王府出来先去东宫,换了太监衣裳后从东宫一路进宫再转去永巷。
现在的皇帝对太子几乎毫无防备,沈彻闻拿着东宫腰牌,别说进永巷,就是进冯贵妃的寝宫,巡逻守卫都不带拦一下。
瑶贵人前院的茉莉开得比上次来更盛,刚一进永巷就能闻到香气。
因为又换了次易容,沈彻闻还得自报身份,把东宫腰牌朝洒扫的太监递了过去,随口问道:“这花香烈成这样,瑶贵人闻了也不嫌晕得慌?”
“回公公的话,我们贵人就钟意茉莉,喜欢这味道。”太监贵安回答道,“京城茉莉不易活,贵人可以栽培了很多年才种出如今这一片茉莉,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嫌呢?”
沈彻闻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周贺丹。周贺丹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朝着沈彻闻的方向看过来,两人正巧对视。
已知瑶贵人是南疆王的义女。又知,木偌瞳是南疆王长孙。
木偌瞳口中那个喜欢茉莉的长辈,有没有可能就是瑶贵人?
可如果是瑶贵人的话,木偌瞳为什么会说长辈是“生前”喜欢?瑶贵人并没有死。
贵安将沈彻闻和周贺丹带去了后院,瑶贵人跪坐在书房里,周身乱七八糟堆满了书,她发髻松散,眼下乌黑,看起来在这里没日没夜熬了好几天的样子。
沈彻闻过来后叫了声“滕姨”,瑶贵人立刻起身,让贵安把书房门关上,从桌上抓起几张纸,塞给了沈彻闻。
“看吧。”瑶贵人说,“费尽心力,可算让我找着了。”
说着她又从桌上拿起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在沈彻闻眼前晃了晃。
淡绿色的粉末在瓶内上下翻动,瑶贵人说:“看,就是这东西害死了你的宝贝书音。”
沈彻闻目光瞥向周贺丹,略微有点心虚,怕周贺丹因此不高兴。
但似乎是经历了昨天的那场吵闹,终于两人把话说开,周贺丹并没有任何吃醋的意思,这下子轮到沈彻闻不自在了——他怎么不吃乐书音的醋!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什么情情爱爱的时候,沈彻闻接过瑶贵人递来的琉璃瓶,倒了点在手上。
淡绿色的粉末倒出来看着更像白色,没什么明显气味,乍看跟面粉差不多。
老四说过这种毒毒性极微弱,沈彻闻倒也不担心接触后会怎么样。
“我熬了几天,尝试了十几种,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这个。”瑶贵人说,“这是木家私藏的一种毒,叫陈艾。”
“陈艾?滕姨,你能确定这种毒只有木家有?毒性是什么?要怎么下毒?”无数的疑问划过脑海,沈彻闻先捡着要紧的问了起来,可一开口,问题还是问了一大串。
“先贤有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意为凡事要预先准备,不能临渴掘井。”瑶贵人边说边从满地散落的书里捡起了一本,丢给沈彻闻。
“这跟陈艾有什么关系?”沈彻闻纳闷问。
“陈艾这种毒,名字就源自‘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把书翻到我折起来的那页,上面写了。”
话虽如此,瑶贵人还是口头解释了一番:“这种毒无色无味,毒性极微,银针也检测不出来,而且必须服食后才能起效。”
“服用掺杂了陈艾的食物后,毒素会积累在体内,除非使用解药否则不能排出。具体症状同之前聊过的那样,不同的人,表现形式不同,但同样都会逐渐虚弱,可能是体弱,也可能是容易染病,总之,最终都如同生命力衰竭一般死去。”
沈彻闻听着瑶贵人的讲解,把医书上写的内容迅速阅览了一遍。
这种毒很古怪,几乎没有东西能检测到,大夫也诊不出来。可以说是谋权篡位杀人夺命的利器。
它之所以如此罕见,是因为有个致命的缺点——毒发条件非常苛刻。
想用它害死人,必须每年给目标下一次毒,如此下满七年,七年后目标自会毒发身亡。
因毒性不能自行排出,下毒中途间断可以间断,但必须得累积满七年,才会威胁性命。
颇有一种画蛇添足的美感。
先不说七年十分漫长,中途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都说不好,就算是下毒的人,也没几个有耐心能等上七年。
因此这种毒几乎绝迹是应该的。
瑶贵人说:“据说,如今南疆王一脉只是木家旁支,其先祖正是用陈艾毒害了原本的家主,鸠占鹊巢。”
沈彻闻对南疆王夺权史不感兴趣,他更多纠结在七年这个时间点。
乐书音登基并未满七年,说明老三给老二下毒是在天授年间。
从乐书音驾崩那年算起,往前推七年,应当是天授十七年……天授十七年是沈彻闻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一年,或者说,这是他心底久久无法痊愈的一道疤。
新春第一天,曾被帝王与朝臣寄予厚望的储君乐书乾,背负着谋逆的罪名,病困潦倒地死在了东宫。
沈彻闻当时困在西平王府,无法与外界互通信息,等到恢复自由身时,太子的丧仪早已结束。
听说太子死前万念俱灰,只求陛下善待自己妻儿,未再给自己辩白只言片语。
乐书和在太子薨逝的当年就迫不及待给二皇子下了毒,沈彻闻很难不会多想,太子的死会不会也跟他有关系。
想到此处,沈彻闻甚至恨不得现在冲进三皇子府,把他一剑斩了,会不会之后那些事全都不会发生?
但沈彻闻做不到,他没办法拿还未发生的事追究现在的乐书和的责任。
“这个毒该怎么解?”沈彻闻问。
“谜底就在谜面上。”瑶贵人说,“用储存了三年以上的陈年艾草就可以解毒,不过需要一些手法。”
“滕姨,求你把解法教给书景。我……我要先出宫一趟。”
沈彻闻拉着周贺丹走出瑶贵人住处,从东宫换了衣裳,之后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我现在,必须立刻回去救你,让太子送你出宫,回二殿下府里好不好?记得告诉太子,立刻派人去四皇子府,带他去见瑶贵人。”
他要先去医馆弄到艾草,把艾草放进西平王府,然后将一切写下来告知在十年后的沈彻闻。
而周贺丹怀着孕,后续的事情不能再拉上他一起了。
沈彻闻已经可以确定十年后的周贺丹就是中了陈艾,而且算起来,毒性已经积累了四五年之久,沈彻闻一想到周贺丹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就一刻不敢耽搁。
沈彻闻顾不得周贺丹的反应,朝东宫侍卫要了匹马,迅速往宫外跑去。
但跑远了几步,沈彻闻又折返回来,翻身下马,跑到周贺丹面前,死死把人按进怀里。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中的这个毒,我也不清楚你和老二有没有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向之,我求你,记着我今天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等我把解药拿给你。”
第32章 新成元年 他竟从来不知道,他们已经失……
沈彻闻跪坐在书房里, 哆哆嗦嗦地打开盒子。
他不知道周贺丹会不会死,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还能不能活,他只是很害怕。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心脏钝痛着,甚至连捧起锦盒内书信的力气都似乎失去了。
明明是在战场上可以随意拉弓引箭的一双手, 为什么会抖成这个样子?
沈彻闻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思考, 可能会失去周贺丹的假设光是出现在脑海就已经令他痛不欲生。
这种程度的痛苦, 是来到这个时代后从未曾有过的。即便得知了乐书乾的死亡,见到了乐书音的尸身,看清了乐书和的背叛,沈彻闻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痛苦过。
他粗暴地撕开了来自十年前的信封,上面只有几行字,而且字迹非常凌乱, 有些字甚至糊在一起认不出来,看起来是在极其焦急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向之与乐书音中了同一种毒,名为陈艾,解药在盒子里,解法老四知道。”
难怪刚刚周贺丹要让人去找四皇子。
沈彻闻拿了解药从书房出来,正撞见阿澜领着太医急慌慌地过来。
太医年龄大了,跑得气喘吁吁, 冠发都歪了, 跟着阿澜径直冲进了卧房。
沈彻闻刚想跟进去,却感觉被谁拽了一下, 低头一看, 却是阿南。
“小叔……爹爹是怎么了?我好害怕。”阿南大眼睛里闪着泪花,神态看起来怯生生。
沈彻闻无端产生了一股责任感,把心底里的不安与惶恐通通藏入角落,像个可靠的大人一样蹲身把阿南抱进怀里, 抬头安慰他:“爹爹什么事情都不会有,阿南乖乖去睡觉,明天一早爹爹就好了。”
“小叔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哄……父亲不在了,我没有照顾好爹爹。刚刚路上有好多血,他们清理好了,但我都看见了。”
阿南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沈彻闻实在心疼。他的孩子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该这么早试图主动扛起责任的。
“傻阿南,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爹爹真的没事。”
阿南固执地摇头,对沈彻闻说:“以前爹爹也流过好多血,第二天弟弟妹妹就没有了。”
沈彻闻诧异地看向阿南,他竟从来不知道,他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怪不得周贺丹那么害怕保不住这个孩子……
“好阿南,小叔跟你拉钩,弟弟妹妹会好好的,不会没有的。”沈彻闻伸出小指,朝阿南保证道。
阿南看着沈彻闻,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把信任给了这个长相与父亲酷似的“小叔”,勾住沈彻闻的小指,扯了扯,算是拉钩。
看顾阿南的妈妈和丫们终于赶到,劝说着把阿南带离了主院,沈彻闻也终于抽身进去看周贺丹的情况。
好在太医虽然年迈,但做事并没有受年龄影响变迟缓,在沈彻闻被阿南牵绊住的这段时间,已经非常麻利地给周贺丹诊完脉。
沈彻闻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太医往周贺丹嘴里塞药丸。
“周大人气血两空,又太过操劳,按理说这孩子根本保不到这个月份的。”
“不要按理不按理,直接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大人怎么样了?”阿澜打断道。
阿澜看起来年龄不大,平日也看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可今晚府里出了乱子,阿澜处理得有条不紊,沈彻闻才发现,她是个格外有魄力、有决断的人。怪不得周贺丹对她如此看重。
“周大人目前暂时无碍,胎儿也无事。只是大人实在体虚,我眼下只能保这个孩子一时……其实孩子的事小,只怕大人已经没办法再承受小产,若是胎儿没了,大人很可能也……”太医越说声音越虚。
眼下谁不知道西平王尸骨未寒,世子年龄又小,王妃若是也没了,西平王这个王位恐怕不知道还能保几天。
阿澜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如初,神情严肃地朝太医道谢,吩咐小丫头去拿赏银,并请太医给周贺丹开个方子,先尽力保住孩子再说。
太医同阿澜出去,周贺丹还没醒,卧房里尚有其他伺候的人,沈彻闻不方便与周贺丹太亲近,便干脆去前院等四皇子。
老四的酒从白天喝到夜里,醉醺醺的被沈天星架着过来。
沈彻闻从沈天星身上接过乐书景,乐书景见了沈彻闻的脸,可算恢复了些许神智,虚张声势道:“沈彻闻,你再打我试试呢?你才是废物!”
沈彻闻没空跟乐书景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直接把人带去了没人的偏院,往缸里舀了一瓢水,从头浇在了他身上。
四皇子被冷水浇了个透彻,酒也醒了彻底,朝着沈彻闻吼道:“姓沈的,你是不是真有病!”
沈彻闻也不甘示弱,指着主屋说道:“现在去把周贺丹身上的陈艾解了,我明天跪下跟你道歉!”
乐书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声冷笑:“我偏不解呢?”
“无所谓。”沈彻闻已经发了狠,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道,“就算今天周贺丹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他重新活。但你今天不救他,太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跟你保证了!”
乐书景显然没想到沈彻闻会拿太子威胁自己,梗着脖子,鼻孔翕动,憋了半天还是丧了气:“好,我救。”
沈彻闻阴沉着脸将乐书景拽进卧房,然后把伺候的下们赶了出去。
刚刚那句话说出来,沈彻闻自己也惊了。他没想过自己会用书乾哥的性命来威胁老四。
明明周贺丹就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在十年前的沈子鸣已经找到了解药,或许今天周贺丹断了气,明天一睁眼就恢复如常了。自己为什么要用书乾哥来要挟老四呢?
沈彻闻心乱如麻,让自己不要再继续往下想,盯着乐书景解毒。
“萃毒针还在吗?”乐书景问。
沈彻闻去柜子拿了塞他手上。
乐书景捏住萃毒针,往旁边油灯的火焰上燎了下,待针冷下来,直接往周贺丹虎口上一扎。
“你做什么?”沈彻闻紧张地问道。
乐书景只是斜了沈彻闻一眼,并不答话,等萃毒针拔出后,看清了上面残存的浅褐色痕迹说道:“果然是陈艾,应该是第五年,照理威胁不到性命,只是会比普通人体虚而已,问题出就出在……”说完乐书景又看了沈彻闻一眼。
沈彻闻登时有点哭笑不得,心说关自己什么事?自己横竖就乱来过一回,阿南活蹦乱跳,后面的事要怪就怪那个什么沈子鸣去。
“第五年是什么意思?”沈彻闻问。他现在只知道周贺丹中的毒叫陈艾,至于陈艾是什么,来自十年前的信上可半点儿没写。
乐书景一边不耐烦地大致介绍了一遍陈艾,一边把艾草搓成球开始给周贺丹解毒。
沈彻闻看不懂乐书景的这些操作,只是无比困惑周贺丹到底是怎么中了陈艾的。
陈艾这种阴险又稀少的毒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拿来下给一个二皇子身边的幕僚,因此周贺丹身上的毒必然是受了老二牵连。
可周贺丹又没有生活在乐书音身边,老四刚说陈艾只有吃下去才有毒,如果说是乐书音留膳,周贺丹怎么做才能这么巧,五次吃到带毒的菜?总不可能老三买通了整个御膳房,天天往乐书音的饮食里加毒……就算御膳房能买通,他也弄不到这么多毒去。
而且,乐书音留膳,不可能只留周贺丹不留自己吧?为什么自己没有中毒?
沈彻闻想不通,越思考越发现似乎只有一个可能性,周贺丹在跟自己成亲后还在和乐书音暗通款曲!
想到这个可能,沈彻闻一下子就开始恼火,他不能接受三个人的纠葛里自己成了多余的那个。
但他又想起从永桂街出来以后,自己逼问周贺丹时,周贺丹吐着血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实在不应该再次怀疑周贺丹和乐书音了……或许等周贺丹醒来,直接问他会比较好。
乐书景折腾了半宿,终于打着哈欠说结束了,但他也没走,和沈彻闻一起一直守到后半夜周贺丹醒来。
见周贺丹醒来,乐书景没等沈彻闻说什么,先开了口:“应该没大碍了,让太医开点循序渐进的补药,养好身子……不过既然能找到解药,说不定也能直接阻止下毒,兴许过几天你身上中过毒的痕迹都会完全消失。”
“多谢康王殿下。”周贺丹起不来身,躺在床上朝乐书景虚弱地挤了个笑。
乐书景不悦道:“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不要自作多情。”
周贺丹笑笑:“那我也只承殿下的情。”
“我其实早都能走,只是有件事很好奇,现在回去以后必然抓心挠肝地睡不着,所以专门等周太傅醒了问问。”
“殿下请讲。”
“陈艾必须下在饮食用才能发挥毒性。”乐书景说,“它虽然无色无味,也很难检测,但我二哥毕竟是皇子,想给他投毒有多难,你之前常陪在二哥身边,应当知道的。”
周贺丹点头。
“况且我二哥后来登基做了皇帝,身边的人换过一批,每次用膳都有层层检验,比做皇子时还要更严苛。
“你说,下毒的人难道真手眼通天到,可以先买通皇子府的仆役,后买通宫里太监宫女,给我二哥下毒,而且还能滴水不漏一丁点儿的风声也没有?”
沈彻闻:“你是想说……”
“有没有可能是二哥的心腹出了问题?”
第33章 新成元年 为什么要大半夜把男人往王妃……
“不可能。”周贺丹打断了乐书景的分析, “既已是先帝心腹,先帝登基后必然都授予了高官厚禄,没有任何理由协助旁人毒害先帝。”
既已是天子心腹,又没有君臣离心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凭什么要帮他人谋取皇位?事成之后难道还能得到比现在更多?
同僚们又不是傻子, 谁会做这种高风险几乎没回报的事。
“那周太傅有什么高见吗?”乐书景问。
卧房里安静了一阵子, 周贺丹才缓缓开口:“我有个想法,需要验证一下。王爷手里有没有什么见效快且不易被发现的迷丨药?”
“有倒是有,但我总得知道你想做什么。”
周贺丹说:“我要去验证一下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身上有中陈艾的痕迹。”
乐书景没搞明白迷丨药在这当中起到一个什么效果,但他也不想掺和进来周贺丹的事,只敷衍地说:“好,明日我差人送来。”
已是深夜, 乐书景不便打搅,起身就要告辞。
沈彻闻开口留人,还想就刚刚恐吓老四的事道歉。乐书景背对着他摆了下手:“你只要尽心尽力救我大哥就行,犯不着跟我搞这些有的没的。”
沈彻闻暗自笑笑,老四这小子,虽说是书乾哥养大的,脾气却半点儿没随书乾哥, 甚至跟小时候也判若两人, 怪里怪气,却也不讨厌。
送走乐书景, 沈彻闻再次回了主院。主屋廊下只有阿澜一个人站着, 一看就是在等自己回来,其他下人踪迹全无,想来应该是被支开了。
“我们大人刚吃完太医给开的安胎药,正要睡下呢, 表少爷进去吧。”阿澜恭恭敬敬说道。
“今晚辛苦姑娘了,姑娘也早些歇息,王妃这里有我看顾着。”沈彻闻说道。
他实在弄不清阿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理论上不应该知道,事关自己假死的事,周贺丹不会随意告诉别人,但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要大半夜把男人往王妃房里带!!还有没有天理了!
看着阿澜走远的身影,沈彻闻甚至忍不住想把人拽住按着肩膀问问,把男人往周贺丹房里领的事,是单自己这一次,还是已经做过好几次了!
沈彻闻到底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进了屋里,但在卧房门外踌躇起来。
今天折腾了这么一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贺丹。他一时冲动,差点害死他们的孩子。
除了内疚,沈彻闻心里盘桓着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控,不知道在心烦意乱着什么。
这种情绪脱离了他的掌控,令沈彻闻既烦躁又不安。
“怎么在外头不进来?”周贺丹的声音传出来,沈彻闻如梦方醒,迈脚进了里屋。
折腾了这么久,周贺丹本该憔悴,却因为解决了沉疴常年苍白的嘴唇带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沈彻闻看着他散乱的长发,不由觉得面上一热,飞快移开了目光,磕磕绊绊说道:“今,今天的事,对不起。”
周贺丹伸手,示意沈彻闻靠近一些,沈彻闻照做后,周贺丹又说:“扶我起来会儿吧。”
沈彻闻于是弯身,想扶着周贺丹半靠坐在床上,却没想周贺丹的手臂忽然绕住了他的脊背,眼前人像起风时的花枝似的,没骨头一般贴在了自己身上。
周贺丹只穿了里衣,沈彻闻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隆起的肚子贴在自己腰腹处,胎儿动了几下,像一尾游鱼。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周贺丹将头靠在沈彻闻肩头,侧着脸往斜上方看着他,“我说了,今天是我不好。”
鼻息扑在脸上,沈彻闻感受到一股酥丨麻,浑身都僵了。他想自己应该把周贺丹推开,让他更庄重些,跟自己保持距离。但他根本做不到,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今……今天是我太冲动,不该那样对你,也不该说那些话。”沈彻闻脸红得厉害,话也说得没那么顺畅。
“你要是坚持的话,那就是你的错吧。”周贺丹看着满面通红的沈彻闻,嘴角微勾,“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光道歉可不行。”
沈彻闻没想到周贺丹会得寸进尺,完全卡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晚再陪陪我吧。”周贺丹说。
沈彻闻更加无措。
周贺丹拉起沈彻闻僵住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柔声说:“来跟我们劫后余生的次子打个招呼吧。”
沈彻闻手指动了动,只是指尖轻触,并不敢用丝毫力气。掌心下的肚子比上次触碰时要更大,感觉沉甸甸的,比想象中要柔软许多,胎动也比之前更加明显。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沈彻闻问。
“你喜欢哪个?”
“不知道。”沈彻闻垂眸看着在他眼里大得有些夸张的肚子,“或许都喜欢……不过我们还没养过女孩。”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已为人父的实际感觉,像做梦,轻飘飘的。
“那希望它是女孩。”
“之前那个呢?”
周贺丹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沈彻闻在说什么,贴紧了他,缓缓闭上眼:“男孩,留了七个月,还是没留住。”
沈彻闻感觉有刀狠狠地往心口扎了一下——
许是一整日发生了太多事,沈彻闻难得睡得很死,没能在天刚亮就避嫌离开,赖在周贺丹的床榻上直到听见院里有人声才睁开了眼。
沈彻闻自诩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一夜里和周贺丹自然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但醒来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周贺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万幸周贺丹背对着自己,没有压到肚子。
沈彻闻来不及脸红,就听见院子里阿南正在跟阿澜讲话,说要进去看看爹爹。
“大人现在还没醒,不如世子晚些时候再来?”阿澜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拔高了许多,显然有意在说给屋里的人听见。
沈彻闻慌张地把手脚从周贺丹身上拿开,迅速套上衣袍,来不及找水洗脸,系上腰带就往外间走。
周贺丹这会儿也醒了,侧身伏在床边开口问道:“怎么……”
“嘘——”沈彻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窗外,又冲周贺丹摆摆手,随后折返回来对着卧房里的铜镜,把自己从头到脚飞速检查了一遍,确信头发束好、衣袍整洁,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廊下。
“王妃醒了,我刚伺候完吃过药,让世子进来吧。”
周贺丹当然没吃过药,但沈彻闻总得给自己找个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周贺丹房里的理由,总不能让儿子以为老爹在跟野男人私丨通。
好在阿南年龄小,根本不会往歪处想,听见自己能进去,就立刻着急进了屋,跑到周贺丹床前一坐,张开小手就往周贺丹怀里缩。
“爹爹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阿南想在周贺丹面前显得更可靠,想掉眼泪却硬生生往回憋,抽了两下鼻子说道,“弟弟妹妹还好吗?”
周贺丹摸着长子的发髻,哄着他说道:“你看,爹爹好好的,弟弟妹妹也好好的,阿南不要害怕,爹爹会永远陪着你。”
阿南将信将疑,还有些惊魂未定的神情,盯着周贺丹看了好久,没发现他有扯谎骗自己的端倪,才渐渐放下心来,弯下腰把耳朵放在周贺丹的肚子上,听了听。
“它是不是好好的,还在跟哥哥打招呼呢。”周贺丹说。
阿南点头,拿指头戳了戳周贺丹肚子上鼓起小包的地方,算是给弟妹的回应。
沈彻闻站在一旁,不自觉就嘴角带笑。
他也有些想要加入阿南,跟素未谋面的小家伙玩一玩。也想周贺丹这么充满爱意的看着自己,两个人一起期待未来。
沈彻闻旋即想起十年前的周贺丹,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
两个人是保持距离还是搞到了一起?阿南是不是已经存在了?周贺丹知不知道怀孕的事?如果知道,会不会跟十年后的自己商量?
沈彻闻想多了就忍不住心急,想回去十年前。
阿南还有课业,确定了周贺丹无碍后就去了书院。
周贺丹身体虚弱还不太能下床,叫人传膳送到卧房里来。沈彻闻将桌子搬到周贺丹床头,一口口喂他喝粥。
中间阿澜过来一趟,说康王府送了东西来。沈彻闻纳闷地接过,细看才想起来是周贺丹昨晚问老四要的迷丨药。
“替我收好吧。”周贺丹说,“等我能下了床,得进宫一趟,带着这包东西和萃毒针一起。”
“先别想这么多,再多喝一点粥。”沈彻闻坐回床边,舀起一勺白粥放到周贺丹嘴边。
周贺丹眉心皱了皱,看向沈彻闻,撒娇似的抱怨道:“没味道,不想喝了。”
沈彻闻第一次见周贺丹这幅样子,心立马就软了,但他到底还没鬼迷心窍,坚持道:“马上还得吃药,不吃饱了伤胃。”
周贺丹看了看勺子,又看了看沈彻闻,说道:“那你喂我……用嘴。”
沈彻闻手一抖,一碗白粥洒在了地上。
第34章 新成元年|天授十四年 周贺丹到底跟老……
周贺丹卧床休养了几日, 终于能起身下床。
陈艾在他体内积累了太久,即便已经解了毒,也无法一朝一夕间就恢复健康,但终究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不再会动辄咳嗽吐血。
傍晚天不热时, 沈彻闻会扶着周贺丹在院里散步。生病的周贺丹似乎连性子都变得脆弱, 对沈彻闻相当依赖,沈彻闻只要离开他视线一会儿,就会变得恐慌不安。
沈彻闻倒不觉得烦,逐渐习惯甚至贪恋起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在沈彻闻对未来的幻想里,相濡以沫搀扶着的人必然不是周贺丹,但如今变成了周贺丹, 他竟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身体恢复差不多,周贺丹便提出了打算进宫,去验证关于陈艾的某个猜想。
他们选择正午时分进宫,直奔小皇帝住处。
小皇帝才五岁大,白日里贪玩,精力却没有成年人旺盛, 每日都要午睡。沈彻闻他们到时, 寝殿里一片寂静,宫人们也昏昏欲睡的。
直到周贺丹走到殿外守着的首领太监身前时, 对方才从瞌睡中惊醒发现有人到访, 慌乱地理了理衣冠,朝周贺丹行礼。
“我进去瞧瞧陛下,不必通传了。”周贺丹对首领太监说道。
周贺丹是先帝为小皇帝选的老师,心腹中的心腹, 同时又是托孤重臣,小皇帝对他有习惯性的依赖,首领太监没什么防备,连理由都没有询问就把人放了进去。
“周太傅一个人进去就是,侍卫用不着带了吧?”沈彻闻脚还没迈过门槛,就被首领太监拦了下来。
沈彻闻一挑眉,心说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就敢拦。要是换到十年前,这皇宫大内自己跑哪去,都不会有人敢说个不字。
可惜沈小王爷能到处跑,西平王府的侍卫就不行了,周贺丹朝着沈彻闻递了个眼神,沈彻闻乖乖留在了殿外。
天气闷热,周围下人都昏昏欲睡,传染得沈彻闻站在廊下也哈欠连天。一朝天子一朝臣,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和宫女沈彻闻没一个眼熟的,也搭不上什么话,只能抱着胳膊站在廊下发呆。
目前可以确定二皇子和周贺丹都中了陈艾,陈艾是一种必须口服的毒,且是木家私藏,三皇子又是木家女婿,是京城唯一能弄到陈艾的人。
小皇帝身上也流着一半木氏的血,是木氏参与这场斗争的最直接动力。
但木家继承人在自己“死讯”传出去后不明不白地死了,说明了木家并不是始作俑者,三皇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嫌疑人。
他们下阶段首先要确定陈艾是怎么下给二皇子的,之后找到避免被下毒的办法——即便得到了解药,也必须要确定三皇子的下毒方式。
毕竟解药不能时刻吃,时间久了没有中毒症状的话,难保三皇子不会从木家拿来其他的毒。如此防不胜防,这也大约是十年前的沈彻闻已经拿到了解药,二皇子却依然没有复活的原因。
其实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策反木偌瞳,把老三拿到毒药的源头切断,让二皇子和木偌瞳里应外合假装下毒,打老三个措手不及。
但在目前的时空里,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策反木偌瞳这件事只能由在十年前的沈子鸣完成,沈彻闻并不习惯也不放心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便那个别人是十年后的自己。
沈彻闻谁都信不过,只信现在的自己。
周贺丹很快从殿内出来,朝首领太监交代道:“陛下睡得正香,我就没打扰,太久没过来我也想他了,见陛下一切都好,也放心了。如今天气热,陛下醒来以后让御膳房做碗酸梅汤……但也别纵着陛下贪凉,吃太多冷东西。”
“大人放心,奴婢们都记着了。”首领太监应和道。
“我瞧着陛下手上怎么有块小破皮?”周贺丹脸上含笑,敲打道,“安王如今不在京中,你们更得小心伺候,若是陛下圣体有恙,或是陛下受了什么委屈待安王回来告知对方……安王可不比我好性子。”
沈彻闻在一边看着,心说周贺丹此刻真像一条准备捕猎的小蛇,看着嘴唇翘起,和颜悦色的,但毒牙下一秒就要露出来。
首领太监被恐吓得一身冷汗,连连点头:“许是陛下今日在书房温书,翻页时被纸张划伤了手,奴婢们该死,没留心到。多谢大人提点,大人放心,交代的事奴婢们都记下了。“
“你也放心,陛下年幼贪玩,即便有磕了碰了也属正常,安王若是责怪,我也自会帮你们说上几句。但陛下的事,日后万不可懈怠。”
首领太监满脸谄媚,又是道谢又是再三保证绝不再犯。
周贺丹随口问了几句小皇帝如今的几个讲师的情况,首领太监一一答了,全程捏着把汗把周贺丹送出寝殿。
走出寝殿,沈彻闻笑起来:“你真有意思。”
“这话怎么说?”周贺丹问。
“我发现了,你每次想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时候,就会故意翻出来件别的事,引开对方注意。”上次进宫验尸就是,忽悠小皇帝安王回来会考校他功课,这次又恐吓宫人安王会找他们麻烦,搞得对方心慌,顾不得多想周贺丹莫名其妙到底来做什么的。
周贺丹手撑着后腰笑了笑:“我也不过是见机行事。”养了几天,他肚子长得飞快,沉甸甸坠在腰间,加之大病初愈身上还虚着,站得久了自然而然觉得累。
沈彻闻见状忍不住伸手向过去扶他,周贺丹轻轻拍了拍沈彻闻的手背,沈彻闻如梦初醒,想起现在在皇宫大内,万一被人瞧见了,指不定又要传出来什么流言蜚语,只悻悻收回了手,询问道:“刚刚怎么样?”
“我给小皇帝下了药,等他睡沉过去,用萃毒针扎了头皮试毒。”周贺丹神色凝重地说,“小皇帝没中毒。”
沈彻闻眉头也跟着皱起来。据周贺丹所说,小皇帝饮食起居均与老二一处,老三要怎么下毒能在不伤害到儿子的情况下准确毒害到老二?
而且老二亲自抚养的小皇帝都没中毒,周贺丹到底跟老二偷偷干了什么,身上才能被下了长达五年的陈艾?
从小皇帝寝宫出来后,周贺丹直奔了太监居住的宅院,指了间屋子让沈彻闻进去。屋里住着的是当年乐书音还活着时候,给乐书音试菜的一名太监。
这太监在宫里伺候得久,乐书音所有入口的吃食必由对方试过。
四皇子给的迷丨药只需要点燃吸入即可,沈彻闻身形敏捷,迷晕了整院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往目标身上扎了萃毒针。
他扎的也是头皮,这地方有头发遮挡,即便流血结痂也不会被看见,避免了身上多出伤口引人注意的可能。
可惜萃毒针拔出后,结果仍旧令人失望。
试菜太监也没有中毒痕迹。
沈彻闻不信邪,拿着萃毒针到院外对着阳光看了许久,终于确定银针一点多余的杂色都没有,才彻底死了心。
“小皇帝没中毒,试菜太监也没中毒,偏偏你和老二中毒。”沈彻闻收好萃毒针,往宫门方向走的时候才朝着周贺丹念叨,“你们两个到底吃喝了什么不该进口的东西?”
周贺丹没回答,眉心微皱,似乎陷入了某沉思。
“再去见个人。”周贺丹说,“如果他也没中毒,那我就基本能确定先帝和我身上的毒到底哪来的了。”
沈彻闻当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没着急问。毕竟调查出的一切讯息必须通过自己才能带回十年前,周贺丹不会在关键事情上有所隐瞒。
上了马车,周贺丹报了个地址给车夫,随后精疲力尽地歪靠在马车上。
马车不比轿子,到底颠簸,沈彻闻见周贺丹休息不好,索性一咬牙,搂住对方肩膀,将人按在了自己身上。
“累了吗?”沈彻闻问。
沈彻闻算了一下,自老二生日那天起到今日,周贺丹养病已经养了有大半个月,腹中胎儿算起来也已经过了七个月,还有不到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周贺丹身子又没彻底调养好,必然更容易疲累。
周贺丹双手托住腹底,夏季轻薄的衣衫下能明显看到因为胎动被顶起的鼓包。他轻闭着双眼,长舒了口气,有气无力说道:“这孩子比阿南娇贵太多了,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就闹腾得厉害。”
周贺丹养病这些天,沈彻闻已经习惯了与他有身体接触,很自然地将手覆在周贺丹的手背上,同他一起感受胎儿强壮有力的活动。
“阿南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沈彻闻问。如果再不回去,他注定要错过他们长子的诞生了。
而十年后的自己,虽然未曾像现在的自己这样提前穿越到十年后,却也对阿南从孕育到出生的过程全然不知。沈彻闻感到了迟来的遗憾。
周贺丹闭着眼回忆起来。
“刚怀阿南的时候害喜是有些厉害,但过了头几个月,就没再这样过了。阿南特别乖,不怎么闹人,也不太显怀。临产的时候我还跟……还跟子鸣见过一面,他都没发觉。”马车虽然隔音,但毕竟还有车夫,周贺丹讲话不得不小心一些。
沈彻闻意识到了周贺丹人称上的改口,于是不得不开始称呼自己为“小舅”:“是吗,那小舅倒也心挺大的,这都发现不了。”
周贺丹现在才七个月,肚子在沈彻闻看来就已经大得有些胆战心惊,阿南长到临产,竟然自己完全看不出来?瞎了吗?
“阿南生在腊月,那时候天冷,本身衣着就厚,加上阿南本身就不太显怀,披件斗篷子鸣发现不了也属正常。”周贺丹解释道。
“那你们见面时,我……我小舅说了什么?”沈彻闻问。
周贺丹睁开双目,微微抬眼,毫无情绪波动地说道:“王爷说,让我快点离开先帝,否则他与先帝成亲后,也一定会立刻把我卖回烟花柳巷。”
周贺丹回忆起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与沈彻闻在路上偶遇。
沈彻闻看见二皇子府的马车,误以为车上的人是乐书音,兴冲冲拦了车,等人下来后才发现,车上的是有小半年未曾见过的周贺丹。
周贺丹临产的臃肿身形被斗篷完全遮掩,托着沉重的肚腹敷衍地朝沈彻闻行了个礼。
他知道沈彻闻见到自己不会说出来什么好听的话,却还是抱有期待。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沈彻闻单独见过面了。
于是等来了沈彻闻那句“待我与书音成亲后,必会把你卖回来处”。
周贺丹按住斗篷下闹腾的胎儿,朝沈彻闻微笑反击道:“便是王爷舍得,二殿下也舍不得。”
沈彻闻习惯了周贺丹的逆来顺受,见他正面回应自己,既稀奇又气恼,上前抓住周贺丹的手腕,恶狠狠说道:“你也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先爬了书音的床,然后又妄图爬我的!总有一天,我一定……”
“随王爷怎么样吧。”周贺丹垂眸,语气并不似以往温和,“王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提前告知我。”
沈彻闻气急败坏,却讲不出更多话来,只眼睁睁看着周贺丹头也不回地走上马车。他不知道的是,当夜,他们的阿南提前出生了。
周贺丹并没有告诉沈彻闻如此详细的事,只是提了几句两人当年的对话,便戛然而止。
沈彻闻听过后一时间说不出来任何话。
确实,按照自己的性子,面对着周贺丹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话的。
如果没有意外掉进井里,穿到十年后,自己应当还是怨恨着与周贺丹画舫的那一夜,怨恨自己没了清白,对周贺丹必然极尽冷嘲热讽,见到他时会有意拿着刀尖往他心里戳。
周贺丹本就是出身在烟花柳巷的贱籍,沈彻闻从前在京城里没少听见其他人拿这事暗戳戳讥讽乐书音,他也没少跟着拱火。他没想过周贺丹是如何看待自己出身的。
想来总归不会是喜欢——不是被逼到活不下去,没人会自愿往人人都会低看一眼的地方去的。都是苦命人罢了。
而自己却对大着肚子的周贺丹说出了要把他卖回去这种话……周贺丹该有多伤心。
“对不起。”沈彻闻咬着下唇说道,“对不起,我……我小舅他应该就是气迷了心窍,想故意拿话找你不痛快,没想更多了。”
“好了,不要为还没做过的事情道歉。”周贺丹恢复笑容,伸手摸向是沈彻闻的侧脸,“说到这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就像刚刚说的,如果有个人,未来会做一些可能不是那么对的事,但现在的他还没做,你会怪他吗?如果未来的某天,他做过了,很多年后你才知道,你会怪他吗?”
沈彻闻没明白周贺丹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做什么,是在说曾经的自己吗?还是别的。
他思考一下,磕磕绊绊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得看他是谁吧……我这个人,有点那个,说直白点,双重标准,如果是我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相信对方是有苦衷的。如果是不熟或者讨厌的人,我就……嗯,视恶劣程度来定吧。”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确实是这样的人。”周贺丹顿了顿,问道,“那我呢?如果那个人是我呢?”
沈彻闻显然被问住。
周贺丹对现在的他而言,既不属于亲近的人,也并非不熟悉,而所谓的厌恶……总之,周贺丹哪一方面都不属于,周贺丹就是周贺丹,沈彻闻无法将他归类。
“在你心里那件事是必须要做的吗?”沈彻闻问。
周贺丹微笑着摇头:“这只是个假设,并没有‘某件事’。”
沈彻闻没有相信周贺丹,毕竟这样的问题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但他并没有坚持,只说:“我也不知道,等真发生那样的事,我会找到答案的。”
马车一路驶向了京郊,沈彻闻见出了城,才询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去见燕台意。”周贺丹说。
沈彻闻对燕台意并不陌生。
这人无父无母,据他自己说,原是前齐某大户人家养来陪小少爷解闷的小厮。
前齐灭亡后,无数世家大族一夕倾覆,死的死散的散,而燕台意这种蝼蚁,更是无人在意,任由其自生自灭了。
捡到燕台意的那天,乐书音原本是和沈彻闻一起跑出宫玩,正巧撞见了燕台意在别的乞丐的“地盘”上捡到了个肉包子,被那几个乞丐围着要打死。
乐书音生性善良,让侍卫哄走了乞丐,又吩咐身边的太监给燕台意几两银子去医馆看看,别落下什么病症。
燕台意却没接银子,只是看了给他银子的太监一眼,随后越过对方,跪在马车前头央求乐书音给他口饭吃。
乐书音没想到被缠上,不知道该怎么好,倒是身边的太监劝了他,说给了这孩子银钱说不定转身也要被抢,殿下救了他一命,不求他千金相报,权当养了条狗在身边也是好的。
乐书音被说动,让太监把他带回了宫里。
后来燕台意被安排跟着侍卫习武,乐书音出宫建府后也把他一起带了回去。他也确实跟那太监说的一样,是乐书音用得最好的狗。
但燕台意存在感不强,多数时候都默默无闻地陪在乐书音身边,以至于来到这个时代后,沈彻闻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他如今怎么样了?”沈彻闻问。
“前御前侍卫统领,算得上是先帝最信任的人。先帝驾崩后,他直接辞了官,当然,你……子鸣没有答应,给他批了长假,目前在京郊的院子里,至少表面上是大门不出,一直闭门谢客的。”
“他倒是个聪明人。”沈彻闻说。想来二十九岁的自己都怀疑乐书音的死有问题,在乐书音身边呆了这么多年的燕台意不可能没有起疑心,他甚至可能已经有怀疑的目标。这种时候退出权力中心反倒是好事。
周贺丹轻车熟路到了燕台意住处,叩开偏门。
看门的小厮见到周贺丹后,显得很是亲近:“周大人可好久没来看过我们大人了,如今一切还好?王爷去得急,我们大人还为此伤心了许久。”
沈彻闻扭过脸去,心说又来了。
继砸灵堂的、上香的、磕头哭的、守寡的、超度的、冤枉王妃偷情的,这次还能冒出来什么花样?
好在小厮没往下继续说,热络地把周贺丹请了进去,连通传都没有。
沈彻闻在一旁朝周贺丹咬耳朵:“你跟燕台意关系这么好?他闭门谢客感情完全不谢你?”
周贺丹笑笑:“我与燕统领是旧相识,又都是先帝一手提拔,关系好些也是正常。”
正常吗?沈彻闻摸摸下巴,心说太子门下这么多人,自己可找不到一个能关系好到进别人府里不需要通传的。
这次穿越,沈彻闻发现,周贺丹人缘好像确实不错,无论是御前侍卫统领,还是寺庙主持,都跟周贺丹很亲近。
就连当初那群砸自己灵堂的人,里里外外骂自己狼子野心,竟没人找出周贺丹半点儿不是来,仿佛自己是那个逼良为娼的恶人,周贺丹玉洁冰清全被自己玷丨污了。
不过好在燕台意见到周贺丹倒没他家小厮那么激动,只是起身迎上来,淡淡说道:“你这眼瞧着都快生了,天又热,往我这边跑什么?”
周贺丹没跟燕台意客套,径直去了会客的小室,找了个地方坐下,随后朝着给自己倒茶的丫鬟道了声谢,然后说:“查到了些东西,想着得跟你分享一下。”
燕台意挥手让伺候的人都离开,随后看了眼周贺丹身边的沈彻闻。
沈彻闻:“要不我也……”
“不用。”周贺丹笑道,“子鸣你假死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燕统领。”
燕台意眯起眼睛:“周大人说笑了,我这官职如今名存实亡,还算哪门子的统领。”
“难道不是子鸣前脚刚回京城,统领后脚就立刻知道了吗?”
燕台意也不隐瞒,坦然道:“这倒是。”
沈彻闻于是收了侍卫的姿态,放松道:“那我也坐了。”
燕台意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彻闻随性地往榻上一坐,他知晓自己现在在燕台意面前演的是二十九岁的沈子鸣,未免被看出纰漏,不能太随意,最好还是让周贺丹来交流,自己跟着听就好。
不过穿越这种离谱的事,除非是亲眼得见,谁会真信,万一出现纰漏大不了就往失忆上推。
周贺丹显然也有这方面顾虑,开口对燕台意说道:“我找到了当年东宫的萃毒针,拿去验过了先帝尸身,确定先帝是中了一种木家家传的毒,这种毒必须服食才能起效。”
“果然。”
周贺丹:“你倒是不意外。”
燕台意说:“先帝死前就有所怀疑,所以才嘱托西平王辅政,怕的就是那位得偿所愿。我这边也收集到了一些那位结党营私招兵买马的证据,当年的冯家、如今的木家……各种证据都有。不过他是怎么把毒下给先帝的?他手段再厉害,也不会有这种手眼通天的本事。”
“这便是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周贺丹说,“我发现,我身上也有和先帝同样的毒,为了验证,我今日进了趟宫,将陛下和昔日给先帝试菜的太监都试了一遍,这两位倒是一点中毒痕迹没有。”
“所以你想来试试我?”
周贺丹微笑起来:“没错。”
燕台意无奈卷起袖子,将小臂递到周贺丹面前:“来吧,想往哪儿扎?”
沈彻闻掏出萃毒针,周贺丹指挥道:“扎指尖就是。”
沈彻闻于是把萃毒针拿茶水烫了一遍,扎进了燕台意手指上。
血珠涌出来,银白的针一点颜色没变,沈彻闻无奈冲着燕台意摇摇头。
“可惜了,我也没中毒。”燕台意耸肩,“王爷中毒了吗?”
“我也没中毒。”沈彻闻说。
燕台意坏笑起来:“王爷没中毒,我也没中毒,偏偏你和先帝中毒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沈彻闻咬牙道:“燕,台,意!”
燕台意赶紧面带笑意地摆手:“我开玩笑的。”
“这毒需要累积七年才会发作,老二……先帝驾崩时应当是第七年,向之身上是五年。”
“七年……”燕台意正色道,“那估摸着是先太子薨后,那位才开始动手的,到庶安四年,正好七年。毕竟太子还活着的时候,有个活靶子在,犯不着对咱们陛下动手。”
沈彻闻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燕台意把太子比作活靶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贺丹说,“那位从天授十七年开始下毒,我和子鸣是天授十八年才解了禁足,如此便少了一年,至于少的另一年,恐怕是庶安二年初夏,我小产那次。”
燕台意眉头紧蹙,郑重问道:“你是说,荷花糕?”
什么荷花糕!
二十九岁的沈彻闻刚把艾草放进西平王府书房的暗格里,脑海中突然开始没完没了地盘桓起“荷花糕”三个字。
沈彻闻拍了拍脑袋,试图把这三个字甩出去,但随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是白费心力。
“荷花糕”这三个字,连带着它背后藏着的疑问,跨越十年光阴,一股脑塞在到了沈彻闻的脑海中。
沈彻闻总觉得“荷花糕”很熟悉,似乎听谁提到过,或者在哪见过,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猛地让他去想,还真想不起来。
好在身处十年后的自己已经和老四一起解开了周贺丹身上的毒,沈彻闻从来到这个时空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荷花糕”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一时半会儿也算不得太重要了。
藏完艾草,沈彻闻去找沈天星更换了脸上的易容,刚想回二皇子府上就发现下了雨。
夏季的雨水总是匆匆而至,不分轻重缓急,一股脑倾泻而下罢了。沈彻闻随手从沈天星屋里抢了一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邻近二皇子府的街道上行人匆匆,但唯有一个人独自撑伞缓缓走在雨里。随风斜侵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恍若未见,只是那么一味慢慢走着。
沈彻闻心里一惊,往那人身边赶去,拦住了对方去路。
油纸伞倾斜了一个角度,伞檐下露出半张沾染了水痕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沈天星画的易容也已随这水消失无踪,只留了张昳丽的脸。
“不是让东宫派马车送你回来?他们没送你吗?”沈彻闻把伞往周贺丹的方向斜,与他撑着的伞叠在一处,确保雨水不会再往周贺丹身上溅。
“原本是要送的,我想自己走走,拒绝了。”周贺丹脸上习惯性地挂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假笑,“没想到会突然下雨。”
独自走回二皇子府的这种行为对一向强迫自己循规蹈矩的周贺丹而言已经非常反常,沈彻闻当然不信他的说辞。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沈彻闻紧抱住周贺丹,不给他留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没什么。”周贺丹说着却松开了撑伞的手,纸伞随风划去,旋转着隐入巷尾,“我只是,有一点……嫉妒十年后的自己而已。想走走,散散心。”
他痴心妄想,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无条件的爱。他误以为沈彻闻爱着他,误以为自己会是沈彻闻心里最重要的人。
可今日转身而去,把自己留在东宫的沈彻闻,终是吹散了这层虚幻的浮沫,让周贺丹终于看清,也终于明白,沈彻闻满心满眼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自己。
沈彻闻跟二皇子一样,也不过是透过自己,看着光阴彼岸的一个幻影。沈彻闻爱着十年后的自己,而非现在的自己。
他早就知道,这样的自己,这样虚伪、自私、脆弱、阴暗的自己,怎么可能真的得到爱呢?
沈彻闻死死握着手里的那把伞,将它挡在周贺丹头顶,没有让周贺丹淋到雨。他斟酌着说道:“我承认,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向之在我心里的地位,即便是年轻时的他。”
周贺丹闭上眼睛,眼泪混着雨水滚下来,浸透了沈彻闻的前襟。
“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沈彻闻说,“贺丹,你们是一个人,你是向之的过去,向之是你的未来。”
“这不一样……我只希望有个人愿意把我排在第一位,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未来的我,只是当下的我……能把我当成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我不是谁的影子,谁的过去。”
沈彻闻摸着周贺丹的后颈,安抚着他说道:“你就是你,是我不好,我提前出现了……十年后的沈彻闻,当然最爱十年后的你,五年后的沈彻闻最爱五年后的你,现在的沈彻闻最爱现在的你……”
“你骗我。”周贺丹小臂用力,死死抱住沈彻闻,“现在的沈彻闻,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说过,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动了心……这句话永远不会变。我只是不敢相信,不愿接受,才一次又一次伤害了你。”
“沈彻闻,我不敢信……”周贺丹再无法压抑住悲伤,话语里带上了哭腔。他肩膀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着,看得沈彻闻很是心疼。
沈彻闻按住周贺丹的肩膀,亲吻起他满是泪水的脸。
“不要哭,我的心肝,你再等等,再等等,等十九岁的我从十年后回来。我保证,他会像我爱向之一样爱你,你永远永远会成为他的第一顺位。”
周贺丹没有回应,只是让眼泪一点点流尽。最初的情绪过去,周贺丹显得木木的,他望着渐止的雨水说道:“我没有这么脆弱的,也并没有爱你,可我为什么在哭……”
不爱我,不爱我那阿南是谁?周贺丹的谎言骗不了沈彻闻,他此刻也并不在乎周贺丹嘴上怎么说,只是安慰着周贺丹:“我知道,你怀着孩子,就是会更容易难过。”
沈彻闻很想将人抱回府里,但他没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快到二皇子府的时候便与他拉开了距离,跟在他后面一路回了小院。
沈彻闻刚回到自己房间就被燕台意叫去,询问了他们为什么出去。
“周公子去了趟西平王府,好像有什么事要找王爷,但没见到他。”沈彻闻说。
他并不确定乐书音监视周贺丹是为了什么,心底隐隐约约生出疑惑,但这件事跟他现在要解决的谜团比起来过于微不足道,沈彻闻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去探究谜底。
就周贺丹十年后在乐书音身边的地位而言,周贺丹此刻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与乐书音离心。
周贺丹怀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瞒不住,去西平王府找自己负责,即便乐书音现在起疑,日后也解释得过去。
燕台意听罢没深入追问,只是突兀地说了句:“若他以后再去西平王府,你要仔细盯着,不要给他支开你的机会。”
沈彻闻表面应和,内心却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二皇子让自己监视周贺丹,其实是为了知道他和西平王府之间来往的细节。
为什么?沈彻闻想不到答案,把它和荷花糕的疑问一起暂时收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离开后去后厨要了捅热水,拎着回了小院。
“用热水把身上擦一擦,不要着凉了。”沈彻闻怕周贺丹再以为自己关心他都是因为阿南,因此没提孩子的事,“虽说已经入了伏,但淋了雨还是不能马虎。”
周贺丹笑着朝他道谢,仿佛方才那场哭泣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改主意了,我想听听你的向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周贺丹梳洗完毕,朝沈彻闻问道。
这时后厨的仆役送了午膳过来,沈彻闻帮着摆好,等外人离开后,才说道:“这话问的,你难道还能不了解你自己?”
“我想听听你口中的他。”
沈彻闻思考了片刻。周贺丹对他而言并非一个符号,而是朝夕相对、无比具体的人,乍一问沈彻闻真的很难用最精准地词概括出来。
但沈彻闻转念又想,周贺丹想听的,必然也不是一个精准的词语,于是开始想到哪里说哪里:“你也知道,他表面上看起来温和谦逊,像是端方君子,为人宽和,总是带笑,但内心却不是这样。”
他敏感多疑,阴郁偏执,只是戴着一张刻意的面具,将真实的自己藏在见不得光的角落。
沈彻闻虽与周贺丹同样父母早亡,但他确实在各种爱包围下长大的。沈彻闻知道该怎么爱人,并且他的爱总是充沛富足,毫不吝啬,他教养出的阿南也同样如此,慷慨地把爱意给所有人。
周贺丹在沈彻闻和阿南父子两个年复一年的爱意滋养下,已经终于可以与面具背后的自己和解,性格逐渐圆融,即便对爱的表达只是单纯模仿丈夫与儿子,也模仿得像模像样。
他在官场左右逢源,对孩子温柔慈爱,只有面对沈彻闻时,偶尔会流露出性格里的偏执底色。但沈彻闻并不厌恶,反而因此沉迷。
沈彻闻讲了周贺丹在未来十年发生过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但都说得含糊。
一方面是他不想让周贺丹提前知道太多未来,以至于等事情真正发生后变得索然无味,另一方面沈彻闻也不想让周贺丹知道在他的那个时空里,登上皇位的人是乐书音,以免传到乐书音的耳朵里,令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说得太多,难免会露出马脚。
“听起来好像也不赖。”周贺丹说,“跟你成亲,生下这个孩子,好像也不是很糟糕的事。”
沈彻闻爽朗一笑:“我说过了,我比乐书音长得英俊,身体也比他健康……那方面乐书音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技术很好的。同我成亲,终归不亏。”
周贺丹掩唇笑起来,摇摇头:“别的我不清楚,但技术……王爷,太自信不是好事。”已经不是烂可以形容,是完全没有。
沈彻闻咬牙切齿:“我十九岁的时候能有什么经验,横冲直撞的,你慢慢教,我慢慢学。”周贺丹毕竟是烟花柳巷出身,那方面的本事,可以说是非常专业。
即便到了现在,沈彻闻还隐约记得两个人第一次在画舫上,那种感觉是如何飘飘欲仙意犹未尽。还有洞房花烛,更是妙不可言。
周贺丹听罢后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半天才喘匀了气,说道:“只求下次的时候,小王爷不要一味蛮干才好。”
第35章 天授十四年 是不是等成功离间木偌瞳和……
沈天星兜了八百个圈子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干脆自己易容上阵,伪装成给驿馆送果蔬的小贩,想方设法意外制造了场小规模火灾。
人是没伤到,烧坏了木偌瞳大半行李, 把木偌瞳气得骂骂咧咧。
沈天星躲在人群里, 心说王爷这出搞完, 木偌瞳但凡知道了真相一定连夜投敌,往后余生专门致力于给王爷找不痛快。
沈彻闻听完沈天星的转述后脸色阴沉说道:“他拿毒药给王妃弄了一身病,还害死了我们一个孩子,我没让他偿命就已经非常心慈手软,烧他几箱子行李算得了什么?”
按沈彻闻的脾气,如果是在十年后见着了木偌瞳, 必然要把他绑起来,丢蛊虫堆里,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虫子一点点啃食,直到只剩下白骨,方才解气。
但现在是十年前,木偌瞳还什么都没做,沈彻闻自然不会打着未来罪孽的幌子去惩罚现在的他。
周贺丹这几日不再呕吐, 吃得下去东西, 身上也终于长了些肉。他肚子依然不算特别明显,看不出多少孕态, 可腰身的的确确粗了许多。
沈彻闻隔着衣衫往里一摸, 实打实摸到隆起一团。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周贺丹一起体验孕育生命的过程,但只要想到唯一那次,七个月的胎儿生生断送,周贺丹也因此大病了许久才能起身下榻, 沈彻闻就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是不是等成功离间木偌瞳和三皇子,并彻底弄清楚下毒方式后,他们的次子还能回来?沈彻闻不知道,只是这样期待着。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了万寿节当日。
二皇子带着燕台意和周贺丹进宫,没有丝毫带沈彻闻的意思。燕台意让沈彻闻权当休沐,可以随便转转。
沈彻闻对乐书音进宫带着周贺丹的行为感到有些纳闷。论理万寿节是相当正式的日子,其他皇子带着的都是侍卫和贴身伺候的太监随从,而乐书音却带着名为幕僚实则众所周知与他关系暧昧的周贺丹。
沈彻闻仔细回忆了一下,旋即发现,并不仅仅只有这一次万寿节,记忆里有很多次,过往年节、中秋、元宵,乐书音都是带着周贺丹一同进宫。
从前的自己只觉得扎眼,说不清在嫉妒烦躁着什么,却没想过周贺丹出现在那些场合实在是怪异极了。
宫廷筵席上,二皇子随身带着一个青楼出来的小倌,这场面……实在是不成体统。仿佛乐书音有意为之,就是要让周贺丹被人看见。
但偏偏皇帝似乎从来没对此发表过任何看法,太子也是,他们的态度,好像周贺丹从不存在。
沈彻闻生出疑惑,却也知道这种事就算问周贺丹,周贺丹也不会告诉自己。
还未想到关窍,沈彻闻突然感觉自己被人盯着,目光不着痕迹地一扫小院,发觉有人在鬼鬼祟祟监视着自己。
沈彻闻当下了然,怪不得老二今日不让自己跟着进宫,原来是在故意试探,看看他们离开后自己会不会去跟太子通风报信。
这个乐书音……沈彻闻无奈摇头。早有这么大的疑心,怎么还能让老三给下了毒?
沈彻闻今日还要进宫与周贺丹配合一起策反木偌瞳,当然不可能为打消乐书音疑心真在这儿耗上一天。
他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练了几招剑,然后伸了个懒腰假装回房睡觉。关门后从后窗翻出屋子,轻功跃出院墙,直奔西平王府。
回到府上,沈彻闻同上次一样换了易容进宫,沈天星则拿了沈彻闻摘下来的易丨容丨面丨具给自己戴上,去二皇子府里装模作样骗那几个眼线。
先去东宫换太监服饰,再顺着东宫的偏门往永巷去,这一套行云流水,沈彻闻已经轻车熟路。
万寿节宫里处处都很热闹,唯有永巷永恒冷清。瑶贵人的茉莉已经凋谢许多,没有上次开得热烈。
这次沈彻闻进来就见到了瑶贵人,她坐在廊下躺椅上看着茉莉花愣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滕姨,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沈彻闻问。
瑶贵人对出现在自己宫里的陌生太监也已经见怪不怪,回答道:“万寿节嘛,宫里到处在散点心赏钱,让贵安他们去凑凑热闹了。倒是你小子,怎么不去给皇帝贺寿,往我这儿跑做什么?”
沈彻闻乖巧地坐到瑶贵人躺椅前的阶梯上,讨好地笑道:“滕姨,我来是想让你再帮我个忙。”
瑶贵人连沈彻闻下句话听都没听,直接闭起眼睛冲他摆手:“一边去,我说了,就只帮你一次。别给我得寸进尺。”
“滕姨你瞧这话说的……你是老四的亲娘,也得多为老四考虑考虑。”
瑶贵人掐着眉心无奈道:“你上次来也是说让我为了老四,这次还是为了老四。就算我是他亲娘,我这辈子也不能时时刻刻围着他转。”
“滕姨,你看咱们把陈艾给找出来了,但在我的记忆里,老二并没有复活,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们没用。”瑶贵人冷冷说道。
“说明只要下毒的人还在,我们防不胜防。”沈彻闻说,“滕姨,你答应帮我找到老二身上的毒药,归根结底是为了防止太子老二都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书景。如今老二没活,书景还是老三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话当然是唬瑶贵人的。四皇子年龄最小,生母虽说顶了个南疆王义女的名头,但到底没有血缘,完全不会对三皇子造成威胁,甚至为了拉拢木家还会厚待乐书景。
但如果不这样讲,瑶贵人岂会相帮?
瑶贵人纳闷道:“老三?这里面又跟老三有什么关系?”皇帝未曾立后,冯贵妃就是后宫之首,瑶贵人与他难免有所接触,去他宫里时见过三皇子几次,对三皇子印象还不错,感觉是个耿直爽朗的性子。
“不然滕姨你觉得木家为什么会凭空对付老二?”沈彻闻解释,“木家女儿成了三皇子妃,木家为了扶持女婿上位,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老三天资驽钝,不解决掉全部的手足兄弟,陛下岂会属意于他?”
沈彻闻依旧隐瞒乐书音登基一事,权当十年后皇帝未死,巧舌如簧地欺骗起瑶贵人。
瑶贵人是南疆圣女,从小地位崇高,又有木家庇护,直到如今性格还是保有几分天真,并不擅长怀疑。她也不会去怀疑自己看着长大的沈彻闻会骗自己。
瑶贵人蹙着眉头,想了又想,说道:“那你说说要我怎么帮你?我这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的,自身难保,很难再帮你些什么。”
见瑶贵人这样说,沈彻闻心里有了底,乘胜追击道:“滕姨,你还记得木偌瞳吗?”
“当然,偌瞳生母早逝,我义兄身为南疆王世子,要做要学的事情太多,相比之下,从小我陪着他的时间更多。”对瑶贵人而言,木偌瞳与乐书景没有多少区别,甚至某种意义上,木偌瞳才是她的长子。
“我怀疑陈艾就是他给老三的。”沈彻闻说,“后来我去西境平乱,也是他派了刺客刺杀我。”
“怎么会?偌瞳怎么能做这种事?”瑶贵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很难相信曾经那个看见蛊虫都会吓得大哭的小男孩,会做出这么多阴毒之事。
沈彻闻摇头:“权势动人心呐。此事若成了,他就是国舅,木家也不用窝在南疆,自是一人之下。”
“那他如何了?”瑶贵人追问。
沈彻闻:“他死了。我为求自保假死脱身,我假死的消息传入京城后不久,他就死在了南疆动乱里。”
“会有这样巧的事?”
“当然不会,多半是老三杀人灭口。”沈彻闻平静地说道,“他知道得太多了,来日老三如果当真登基,那最大的把柄全都握在木偌瞳手上,老三岂能坐以待毙?所以木偌瞳必须死。”
瑶贵人双手捂住口鼻,静静流下眼泪来。
木偌瞳从选择帮乐书和做脏事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个下场。
“所以滕姨,你现在不仅是在帮书景,也是在救木偌瞳。”
瑶贵人拿帕子擦着眼泪,尽可能让自己把心情平复:“所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过会儿贺丹会把木偌瞳带过来,求滕姨劝他,不要继续与虎谋皮,与太子或二皇子合作虽不能权倾天下,但至少能保全木家的荣华富贵和他自己的性命。”沈彻闻说,“你是他的长辈,京城里只有你的话,能让他卸下防备多听几句。”
“我尽力吧。只是我不能保证我的话他一定会听。”瑶贵人犹豫道。她并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在聊蛊毒医药时她自信且游刃有余,到了不专业的领域,就变得犹豫胆怯。
沈彻闻见瑶贵人情绪不安,于是随口说了些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对了滕姨,之前听宫人说,你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是真的吗?”
沈彻闻记得,瑶贵人就是因为天生有一些特殊能力,所以才被南疆奉为圣女。如果木偌瞳实在难以说服,或许可以在乱力怪神上些文章。
“是……不,不是。”瑶贵人明显慌张起来。宫里忌讳说这些事,如果不是在永巷里,她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再接触到蛊虫。
“滕姨,现在骗我对咱们没有任何好处,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瑶贵人终于点头承认:“我是能看见一些……鬼魂之类的,我的身体可以成为他们的媒介,帮助他们实现一些遗愿。”
第36章 天授十四年 既然沈彻闻可以穿越时空,……
寿宴即将开始, 皇帝身边坐着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冯贵妃,几位皇子依次往下,再远一些就是宗亲勋贵,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几乎全都聚集在这殿上了。
二皇子旁边挨着三皇子, 太子与四皇子在对面一侧。周贺丹跪坐在二皇子身侧侍奉, 燕台意则与其他皇子的侍卫们一同守在外面并未上殿。
其他皇子和王公大臣有带家眷的, 也有跟着伺候的心腹,但毫无疑问,周贺丹是这里面出身最低的那个。
他第一次被乐书音带到这种场合时,感觉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全凭着伪装的壳子支撑着自己, 装作若无其事。
这次也是同样,周贺丹能听见窃窃私语,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但他已经经历过太多,麻木了,连不安的情绪都不会有,只是温顺有礼地侍奉着乐书音。
皇帝与太子甚至也已经习以为常, 见到周贺丹也未加苛责, 只是佯装并没有他这个人罢了。
周贺丹觉得好笑,原来天家父子才是戏班子里的好手, 没有亲人间的真心相对, 只是演着戏,面子上过得去就万事大吉。
今日太子妃与皇长孙都在,太子与太子妃相敬如宾,低着头说着些碎语, 皇长孙机敏可爱,四皇子不知道拿了什么去逗侄子,两人笑作一团。
主位上的皇帝也瞧见了这一幕,跟着儿孙一起露出笑意。
周贺丹收回目光,用只能一人听见的声音对乐书音说道:“殿下不要伤心。”
乐书音目光垂下,看向桌案,冷冰冰地给出回应:“伤心?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早都已经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感觉。”
周贺丹不再说话,他知道乐书音难过,他也同样难过。从那天开始,素不相识的他们被绑在了同样的阵营上,有了共同的目标与仇人。
他们都在为了实现那个目标痛苦地前行着,不计一切代价,哪怕出卖了灵魂也在所不辞。
临近午时,满殿宾客都已到齐,寿宴也终于开始。
先是几位皇子进献寿礼,太子自是第一个上前。他素来宽仁恭顺恪守规矩,准备的寿礼也并不名贵珍奇,只是投皇帝所好。
“儿臣为父亲献上前朝张山人名画《瑞鹤翔云图》。”
两个太监将卷轴展开,皇帝上前细看,笑着夸赞道:“不错,确是真迹。这画我原以为已经失传,想必我儿定然花费了很大心力才寻到。”
几位宗亲朝臣纷纷附和起来,夸赞太子至纯至孝,又毫不奢靡铺张,最懂陛下心意。
乐书音转头看了周贺丹一眼,轻笑一声,嘲弄似的。
周贺丹毫不费力地明白了乐书音的意思。
这张画虽是张山人真迹,也确实一度失传,却并不出名,也不是张山人的得意之作,仔细计较起来并不值什么。若是旁人献上,皇帝顶多看两眼,绝不会如此高兴,只是因为献画的是乐书乾,皇帝才格外喜欢。
皇帝对太子的偏爱从来不加掩饰,更不屑于去掩饰。皇子有四位,但只有乐书乾是“我儿”。
乾是天的意思,太子加冠时,皇帝亲赐了“伯君”的字,毫不避忌地向众人宣告,这个国家的下一任君王就是乐书乾。
至于其他几个皇子……乐书音生母是前朝大族,乐书和的外祖家则是颇有名望的富商,他们出生的时间点都是皇帝起兵前后,说白了都是利益联合的产物,乐书景则是四方来朝皇权稳固的象征,他们都没能像乐书乾那样得到过父亲最纯粹的爱。
也因此,二十九岁的沈彻闻在说出几个皇子兄弟阋墙的未来时,周贺丹毫不意外。在皇帝如此明显的偏爱下,皇子们若是能兄友弟恭,那才是匪夷所思。
下一个轮到二皇子,乐书音呈上了已圆寂高僧手抄的佛经,预料之中,皇帝也只是夸了句“音儿有心了”。
三皇子好打猎,送的是不知从哪捉到的异兽,而四皇子拿出了一棵千年野参。
再之后就是番邦属国、各个王公的献礼,西平王府送礼时,皇帝倒是随口提了句:“沈家小子我倒是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了,上次波斯进贡的猫,也是光顾着抱走了,没亲自来谢恩。”
说着,皇帝笑起来:“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但语气不见丝毫责备,反而像谈起家中小辈。
“回父亲,儿臣有些事让彻闻外出去办,路途遥远,没能赶回来。”太子解释道。
皇帝连追问太子派沈彻闻去做什么都没有,只是玩笑道:“老沈就他一个独苗,你可悠着点,别把人给累着。”
“儿臣知道了,只是毕竟也算自家兄弟,他做事总比别人更放心。”
“大哥,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忙的。”四皇子插话道。
“我知道,别看景儿年龄小,认真起来也绝不含糊。”太子笑着说,“只是你还小呢,等你再长大点,想闲下来还不能。”
皇帝高兴地看着两个儿子言语,正色说道:“既然提到了沈家小子……老二婚事已经有了人选,老三说话间也到了年龄。木卿家,听闻你有个孙女秀外慧中,不如咱们再来个亲上加亲?”
南疆王没想到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立刻起身谢恩。
周贺丹听着“二皇子的婚事人选”有些失神,手掌不自觉摸向微隆的小腹。他虽提前知晓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也知道无论如何乐书音都不会与沈彻闻在一起,但听到沈彻闻的名字与乐书音连在一起的时候,难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贺寿的环节过后,便是正式筵席,乐书音并不需要周贺丹当真侍奉,周贺丹便只跪坐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即便周贺丹年轻力壮,但腹中到底还有个实打实的孩子,久坐难免觉得身上不舒坦,乐书音察觉到周贺丹的不自在,凑到他耳边说道:“你若是觉得闷了,干脆到外面走走,寿宴快结束前回来就好。”
今日还有事情要做,周贺丹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席,见乐书音这样说便立刻说道:“那我去更衣,很快回来。”
乐书音颔首,让周贺丹随意。
周贺丹起身,越过众王公时不着痕迹地碰了下木偌瞳,随后走出大殿,故意在廊下与燕台意交谈了几句,看着木偌瞳跟了出来,才装作去茅房,往殿后的小路走去。
木偌瞳快步追上,叫住周贺丹说道:“公子上次说得极是,回去后我的住处便着了火,烧了好多行李,好在人没事。我原本还疑惑着,但今日殿上陛下竟真将家姐赐给了三殿下,实在令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爷肯信我,便是我的荣幸了。”周贺丹说。
“只是不知公子上次说我误入歧途又是何意?”木偌瞳追问。
周贺丹直言:“来日木家有了外孙,你当如何?人心不足,怎能不想往上赌一把?既甘心当了别人的刀子,狡兔死走狗烹也不过只是一念之间。”
“公子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泄露了天机?”
周贺丹笑着摇头。
只见木偌瞳神色一变,脸上原本的少年稚气竟陡然散去:“我想,公子怕是根本不会卜算吧。”
周贺丹心中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但面上巍然不动,含笑着问道:“在下听不懂王孙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不会卜算,我又何来这些言之凿凿?”
“我想你或许同我一样,借尸还魂,重活一遭。”
木偌瞳这话里藏着的信息令周贺丹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叫做重活一遭?!
不过细想也是,既然沈彻闻可以穿越时空,凭什么木偌瞳不能重活一次?
周贺丹明白,当下的情况已经不是自己可以独自解决,于是避而不答,只是说道:“不如王孙同我去见个人?很多事,见了他自然迎刃而解。”
“谁?”
周贺丹原指的是沈彻闻,但转念一想,答道:“瑶贵人。”
木偌瞳说:“我不认识什么瑶贵人。”
“四皇子的生母,南疆王义女,你名义上的姑姑。”
木偌瞳恍然大悟,纠正道:“她是我小姑姑,不是名义上的。她不是什么瑶贵人,她叫滕皎,有着最好听的名字,是南疆最漂亮的女人。”
周贺丹想,后宫里有冯贵妃,有瑶贵人,但不会有滕皎。他们都是皇帝的饰物,不再是他们自己。但周贺丹没有纠正木偌瞳,只是带着他一路走到永巷。
今日万寿节,侍卫都守在大殿,看守松懈,永巷更是无人问津。木偌瞳穿着一身南疆服饰,即便路过宫人不认识他,从打扮也能猜出一二,连抬头看他都不敢,更遑论上前盘问。
周贺丹也并不担心被人瞧见,若是二皇子问起,只说自己偶遇木偌瞳,对方询问起瑶贵人近况,让自己带他去往永巷,便很好搪塞。
不会有人猜得到他们一同前往冷宫是为了多年后的一场毒杀。
两人一路畅行无阻,直接进了永巷。
茉莉花丛前,沈彻闻刚劝说瑶贵人结束,还想仔细询问她关于特殊能力一事,木偌瞳就急匆匆从花丛后面走了出来。
瑶贵人与木偌瞳两相对望,两个人同时怔住,随后瑶贵人起身,奔向木偌瞳。
“小姑姑!”木偌瞳抱住瑶贵人,眼泪扑簌着下来。
十年弹指,如一大梦。
而对木偌瞳而言,这是与小姑相隔了二十年的久别重逢。
第37章 天授十四年 会不会,我们根本没办法改……
木偌瞳与瑶贵人多年未见, 泪眼婆娑聊起从前。
沈彻闻瞧着周贺丹,比口型问他:“一切顺利?”
周贺丹摇头,凑近沈彻闻耳语道:“他说自己重活过一遭。”
沈彻闻听罢不由蹙眉,目光打量起木偌瞳。什么叫重活一遭, 他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周贺丹的话。
“我猜他同你一样知道未来。”
这件事足以让沈彻闻震惊许久。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却没想到还有人与自己有相似处境。
等等, 不对。
木偌瞳与自己处境算不上相似。
木偌瞳重生一次 ,只能知道在原本的时空里未来发生过什么。但自己不一样,过去的自己身处未来,现在的自己可以时刻知晓此时此刻每一个细微变动对未来的影响。
自己比木偌瞳掌控了更多的主动权。
这边姑侄俩叙旧结束,瑶贵人将几人带去了后院书房里坐下慢慢说。
“王孙,你的意思是, 你重生过?”沈彻闻主动开口。
木偌瞳见周贺丹方才并不搭理自己,反倒是眼前这个太监发了话,立刻豁然开朗,说道:“所以和我有同样经历知晓未来的人,是你?”他当然认不出易容的沈彻闻,记忆里也想不起来有类似面孔。
但木偌瞳并没有对沈彻闻的太监身份起疑,他常年在南疆, 不认识宫里人再正常不过。
“不, 我和你不一样。”沈彻闻说,“我能时刻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 没有这样的能力。”木偌瞳质疑道, “南疆最厉害的巫师也无法时时刻刻看得到未来。”
“你都能重活一次,凭什么我不能时刻看见未来?”
“这……”
沈彻闻目光投向瑶贵人:“不信你问瑶贵人,她总不会帮着我这个外人骗你。”
瑶贵人点头:“他确实没有骗你,他有一些特别的办法……不过偌瞳, 你是怎么重生的?”
“我偶然从大巫师那里得到了一颗珠子,似乎是珠子的力量……我也说不好自己是重新活了一遭,还是提前得知了未来的记忆。”
“姑且算你重生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做?”沈彻闻问,“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重来一遭总不至于坐以待毙?”
木偌瞳当然想到了避免被自己姐夫灭口的办法,但是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他对小姑是绝对信任,却对沈彻闻和周贺丹充满了防备。
周贺丹是二皇子幕僚,未来嫁到西平王府,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眼前这个人应当也是二皇子的人,虽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周贺丹能专门带自己来见他,必不可能是二皇子身边的无名走卒。
那他们费尽心机接近自己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就是想要阻止自己下毒。
“等等,不用你说,我先猜猜看。”沈彻闻斟酌道,“你应当是打算,先假意听从三皇子的命令,毒杀了二殿下以后,想办法先发制人,解决掉三皇子吧?”
“你……你怎么知道?”木偌瞳警觉起来,开始猜测沈彻闻是不是会读心之类的邪术,否则怎么会随口就将自己重生的这些天里冥思苦想想到的计划猜得七七八八?
即便重活一次,木偌瞳也不会放弃掉让木家爬到权力顶端分一杯羹的欲念。
目前最简单的办法还是与前世一样,扶持自己的亲外甥上位,但他不再信任乐书和,打算先发制人杀了他,介时自己姐姐以皇帝生母的身份摄政,这天下怎样,还不是木家说了算。
木家手里这么多奇毒,想杀一个乐书和还不是简简单单。
沈彻闻噗嗤笑起来:“我之所以猜得到,是因为未来没有丝毫改变。”乐书景还是被毒死,周贺丹还是中了陈艾,谢青鸾依然从南疆带回了木偌瞳被乐书和灭口的消息。
未来没有改变,但已经重生过的木偌瞳不可能蠢兮兮地坐以待毙,再给予老三信任以至于被干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打算先用老三做挡箭牌,把外甥扶持上位后,提前干掉老三。
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木偌瞳都有些天真得过了头。
乐书和既然知道木家手里有那么多可以悄无声息杀人的毒药,怎么可能不提前防备?毒药可怕,是因为被下毒者不知道是谁下手,不知道何时下。
但乐书和与木偌瞳常年接触,又对他早有防备,下毒倒成了胜算最小的招数。
“你放弃吧。木氏经营南疆几代,所有的势力手段都在南疆,拿什么跟三皇子硬碰硬?”沈彻闻说,“更何况三皇子背后还有冯家鼎力支持。”
冯家最不缺金银,有钱,门下党羽,兵马粮草,什么都会有。
乐书音能登基,是因为先帝驾崩突然,又拿到了遗诏。彼时老三没能做好万全准备,还没真正入局,没敢随意发动兵变。是乐书音命好,不是势单力薄的乐书音斗得过乐书和。
所以乐书音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冯家。可冯家即便受到打压不再有当初煊赫,但往日积累下的财富与人脉,依然是三皇子的一大助力。
沈彻闻也是最近才品出来,乐书音过继乐书和的次子为皇子,不单单是他不想立后生子,更有一层为了安抚老三的潜在含义,是与其休战的讯号。可惜乐书和阳奉阴违,仍是算计了乐书音的命。
木偌瞳摇头说:“我姐已嫁入三皇子府,木家与三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共同体,我没有选择。”
“二殿下难道就不是选择?”沈彻闻说,“你试了两次,根本改变不了木家的命运,既然爬不上更高,为什么不保全了木家?二殿下过继了你外甥,支持二殿下不也是一样?”
“还是不一样。”木偌瞳说。毒死乐书音,扶持自己外甥上位,木家人能得到切实利益。但帮着乐书音弄死乐书和,乐书音年轻力壮,日后保不齐还有皇子降生,介时东宫里坐着的人是谁,任何人都无法保证了。
沈彻闻冷笑道:“那你难道觉得,乐书和能翻脸杀你,日后就不能立其他孩子了吗?你外甥难道就不会步了你的后尘?”
沈彻闻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原来和蠢货谈合作,比跟聪明人勾心斗角还要累。木偌瞳简直是浪费了重活一世的机缘。
木偌瞳觉得沈彻闻说得有理,但还是不敢贸贸然答应,总觉得他在算计自己。
沈彻闻决定不跟他多废话,先把要求提了才是正经:“你既重活过一次,不应该不知道周贺丹在二殿下身边的地位吧?周公子今日在这里,我们说的话都有他做见证。
“你依然留在三皇子身边,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你额外完成什么任务。二殿下的人自会在需要你的时候与你联络。如果成功了,你能保住一条命,失败了也不过跟从前一样,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这……”
还在犹豫……沈彻闻简直要气炸,恨不得直接把人弄死算了。
但理智告诉他木偌瞳不能动。
木偌瞳如果提前死了,老三会有新的方法对付乐书音,介时一切都会变得不确定,会多出许多新的麻烦。
“偌瞳,答应他吧。”在一旁听了许久的瑶贵人终于开口,“木家经营南疆几代人,势力已经根深蒂固,无论当权者是谁,都不敢轻易剥夺木家的权力。木家远在一方,即便不能权倾天下,还是能保全百年富贵,没必要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周贺丹也开口补充道:“王孙,即便一切成功,木家真做了外戚煊赫一时。但古往今来,多少外戚能百年不朽?恐怕多不过几十年,木家树大招风,自然成了新任皇帝的心头大患。”
木偌瞳最终在瑶贵人关切的眼神中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打算彻底投靠二皇子,但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一场效果要到十年后方能验证的密谈结束,众人各自回到原本的位置。
“还有……”瑶贵人叫住即将离去的木偌瞳,“四皇子,劳烦你多多费心。”
木偌瞳对四皇子没有什么感情,认为他是老皇帝强迫姑姑的罪证。但瑶贵人这样托付自己,木偌瞳还是点了点头,许诺道:“小姑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表弟。”
两人对话时,周贺丹忧心忡忡看向沈彻闻,问道:“未来改变了吗?”
“还没。”沈彻闻说。二皇子还是死了,但非要说的话……乐书音的毒发时间貌似不太一样了。
周贺丹不自觉攥紧手指,说道:“那岂不是,失败了?”
“再等等……”沈彻闻觉得不一定,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他们拉拢了木家,即便木偌瞳最后不会彻底投诚二皇子,为了给自己留下后路,也绝不会再向老二下死手。
或许只是还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周贺丹眉头紧锁,迟疑说道:“会不会,我们根本没办法改变未来?”
“不会的。”沈彻闻说,“我们已经改变过未来了。”在他原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养过黑色的波斯猫。但现在,墨汁已经成为了西平王府的一员 。
原本那个可怕、冰冷的未来,一定可以改变。或者说,一定要改变。
“可一切都是你的转述,我……”周贺丹停顿了一下,“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总不安心。”
“没关系。”沈彻闻伸手想摸摸周贺丹的肩膀,但顾忌还有木偌瞳和瑶贵人在场,手伸出去一半便缩了回去,保证道,“这样,我想个办法,一定朝你证明。”
第38章 天授十四年 我想到了证明现在可以改变……
离开永巷, 周贺丹与木偌瞳一起回了举行寿宴的大殿,沈彻闻也告别了瑶贵人。
他离开时,瑶贵人面带愁容,朝他嘱托道:“偌瞳这个孩子, 秉性不坏, 只是受了别人挑唆利诱。未来, 如果他还是做错了事,求你一定要保全他。”
沈彻闻避而不答:“滕姨你放心,只要他当真帮了二殿下,二殿下一定不会赶尽杀绝。”
“那你呢?”瑶贵人问,“不要说二皇子怎么样,我只放心你。”
沈彻闻沉默片刻, 咬牙道:“只要他不伤害我的家人,我自拼尽全力保他。”沈彻闻很难真正原谅木偌瞳,他也并不能替周贺丹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去原谅木偌瞳的所作所为。
但如果一切仍有转圜的余地,沈彻闻也不是不能忍下恨意,顾全大局。
沈彻闻随即补充道:“滕姨你放心,书景和木偌瞳我都会帮你照看好。”
瑶贵人欣慰地握住沈彻闻的手,说道:“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还有件事,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好要怎么跟你说……不过我觉得, 你迟早会来找我,介时再细聊吧。”
沈彻闻自然不明白瑶贵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不过确实也不急于一时, 于是告辞出宫,换了衣服后回到二皇子府。
沈天星在小院里装模作样了一天,故意让自己暴露在监视者的视线中,又是练武又是看连环画, 那群监视的眼线怎么样不知道,沈天星倒是把自己累了一身汗出来。
见着沈彻闻归来后,沈天星火速钻回屋里,一边卸着脸上易容一边嘟哝道:“我的爷,你再不回来,我都无聊到打算上树打鸟了。”
沈彻闻不接沈天星的话茬,只问:“今天怎么样?”
“我这儿倒没什么事,也没人来找过,就几双眼睛盯着烦人。”沈天星说,“王爷呢?”
“也还行。”沈彻闻把在永巷发生的事跟沈天星大致讲了一遍,随后说,“你过会儿先去去弄几颗桃树苗,然后再回府。”
“桃树苗?需要我种上吗?”
“不要,弄来放我院里就行,其他的不用管了。我晚上回府。”
沈天星摸摸脑袋,到底也没弄明白沈彻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不再多问,出了二皇子府老老实实去了集市。
一个时辰后周贺丹才出宫,回到院子。
周贺丹刚进院子,沈彻闻明显感觉到监视自己的视线消失了。他也终于能松口气,跑过去抱住周贺丹,撒娇似的问:“寿宴没累着吧?坐几个时辰总得腰酸背痛。”说完手还不老实地往周贺丹腰带下面摸。
“还好,我中途离席过,走动了些许,不至于太累。”
“老二没问你什么吧?”沈彻闻手掌贴在周贺丹肚子上,手指反复摩擦着隆起的那道弧度。
“随口问了下,我说遇到了南疆王孙,同他走了走。”
“对,这样说就可以……”沈彻闻手指突然僵住,与周贺丹拉开了点距离,低头看着周贺丹的腰间,不敢置信地问道,“刚刚是不是动了?”
周贺丹是第一次怀孕,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今早我就感觉到了,以为是错觉。它怎么这么小一点,就会动了?”
“会觉得奇怪,或者害怕吗?”沈彻闻问。他曾经错过了阿南的整个孕育过程,不清楚周贺丹当时的所思所想,因此更加在意。
周贺丹摇头:“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就好像……身体不再完全由自己控制了的感觉。”
“我会陪着你,有任何不安和困惑,都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好。”
沈彻闻猛地抱住周贺丹,在他脸上迅速亲了一口,随后松开手蹲下身靠近周贺丹的肚子,欣喜地说道:“好阿南,父亲的小宝贝,快点长大,父亲和爹爹都很想见到你。”
周贺丹红着脸,低头推了推沈彻闻:“别这样,有点难为情。”
沈彻闻哈哈大笑。
入夜后,沈彻闻让周贺丹与他一起出去一趟。周贺丹不解。
“我想到了证明现在可以改变未来的办法。”沈彻闻拉过周贺丹的手,“我们一起回趟西平王府,我给你证明。”
“现在出去?”周贺丹迟疑道。这么晚离开,该怎么跟二皇子说?
沈彻闻点头:“既然你产生了疑惑,我们立刻就解决掉,不要把不安留太久,影响你休息。你就跟乐书音说,你要去趟西平王府。”顺便,沈彻闻也想试探一下,二皇子对周贺丹与自己结交的态度到底如何。
周贺丹不理解沈彻闻的想法,但还是照他所说的禀告了二皇子。出乎周贺丹预料,二皇子竟然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多询问自己去做什么,只嘱咐说:“你一个人大晚上出去不安全,带上太子给的那个侍卫。”
周贺丹将二皇子的话转述给了沈彻闻,沈彻闻若有所思,他心底有个念头转瞬即逝,但他不愿再继续往下想,只是追随着周贺丹的身影没入夜色。
沈天星应当提前知会过门房今晚有人到访,沈彻闻虽顶着生面孔,门房也没拦,带着他们去找了沈天星。
沈彻闻见到沈天星的时候,他正在指挥几个侍卫搬运树苗。沈彻闻定睛一看,整个院子竟被他大大小小堆了一排树苗。
“这是闹得哪一出?”沈彻闻问。
沈天星见王爷来了,立刻让院子里的闲杂人等全都撤了,对着那堆树苗大手一挥道:“王爷光让我买桃树苗,可没说要多大的,具体要什么品种的。我怕随意买了王爷不满意,就挨个来了棵。”
沈彻闻:……
沈彻闻打发走了令人无言以对的沈天星,对周贺丹说:“贺丹,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周贺丹越发困惑:“我没明白是要做什么?”
“咱们一起种。”沈彻闻指着院墙边的一块空地,“你不是想亲眼确认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能不能改变未来吗?咱家院子从来没桃树,今晚种上,看看会不会有改变。”
“但是就算种了树,我还是不能亲眼知道……”
“先种了再说。”沈彻闻拿起沈天星备好的铁铲,到他选的位置上开始挖坑。
周贺丹犹豫了一下,随意挑了棵只有几尺高的小树苗,走到沈彻闻旁边。
沈彻闻做过农活,挖坑非常熟练利落,周贺丹蹲身刚想把树苗放进坑里,沈彻闻突然拦住他,说道:“你先检查一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周贺丹依旧云里雾里的,脸上写满了“这是要做什么”的困惑神情。
沈彻闻坏笑着凑近他,催促道:“来嘛,摸一摸,摸一摸。”
周贺丹捂脸:“王爷,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变丨态。”
沈彻闻笑起来,当着他的面掏了一下胸前和袖子,确定自己身上什么都没藏。
见着沈彻闻如此举动,周贺丹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你要给我变戏法吗?”
“对。”沈彻闻示意周贺丹把树苗放进坑里。两个人一起蹲着埋好了土。
沈彻闻眨了几下眼,感觉自己又记起了一些事,跟周贺丹说道:“沈天星到底从哪买的树苗,结的桃子又酸又涩,果肉也不多。”以至于他们被关在王府的时候,想吃点水果,都没办法硬着头皮咽下这破桃子。
周贺丹将信将疑地看着沈彻闻。
沈彻闻说:“你先闭上眼。”
周贺丹照做,随后他感觉到沈彻闻拉住了自己的手,好像把什么东西套在了他手腕上。
等到沈彻闻让他睁眼时,周贺丹才看清,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桃核做的手串。
“你看,这棵树结的果,核都比旁的桃子要大许多。”
周贺丹笑起来。
他其实还是不能百分百确定沈彻闻有没有骗自己,是不是随便找的几个桃核做出来的手串,但他随口的一句疑问,能得到沈彻闻这样的重视,令他非常开心。
似乎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把他的困惑放在心上过。
种完桃树,沈彻闻似乎也不急着离开,拉着周贺丹一起坐在廊下赏月。
“贺丹,我也有个疑问,一直没有问过。”沈彻闻说,“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我。”
周贺丹摸着手串,面含微笑地说道:“什么疑问,你说说看。”
“画舫那一夜,你为什么会……会出现在那里。”沈彻闻其实从未对这个问题产生过疑惑。
在更年轻的时候,他一直认为画舫那夜是周贺丹故意的,他妄图提前讨好自己,等自己与乐书音成亲后,能在王府里讨到一席之地。
后来逐渐了解了周贺丹的为人,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沈彻闻就觉得那天晚上应该只是单纯的一场误会。
可重新回到十年前,却让他迟来的对画舫那夜的事产生了困惑。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会疑惑,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二皇子与周贺丹的关系。
他原以为二皇子与周贺丹是单纯的情人,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二皇子对周贺丹非常奇怪,好像很在意他,又好像不在意他,好像信任他,却又让自己监视。周贺丹对二皇子也很怪异,并不爱他,却从未脱离他。
两个人似乎隐瞒了什么。
而画舫那夜,是自己与周贺丹关系彻底变质的开端。沈彻闻没来由地想彻底弄清那晚,到底是某个人的蓄意为之,还是一场误打误撞的错误。
提及那夜,周贺丹看起来有些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二殿下叫我一起喝酒,我中途记不太清了。难道那晚不是你想灌醉二殿下,给他下了药,被我误喝到了?”
“怎么可能!”沈彻闻唰一下站起了身子。
第39章 新成元年 王爷,我家主子请您和王妃过……
燕台意说出“荷花糕”三个字后, 与周贺丹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弄明白了乐书和是怎么给乐书音下的毒。
但沈彻闻完全不明白。
他最近一次接触到荷花糕有关的事,还是二皇子生日那天,周贺丹去鹤云斋买了一些。
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周贺丹差点小产, 因此鹤云斋送来的荷花糕就随意放在了一边, 后来全被府里丫鬟小厮分着吃掉了。
所以荷花糕到底有什么问题!
沈彻闻想不明白, 当着燕台意的面也不好细问,等离开燕台意那里,沈彻闻再问周贺丹,周贺丹却完全没有要说的意思,打着马虎眼就糊弄过去了。
沈彻闻越想越郁闷。
怎么连燕台意跟周贺丹之间都有秘密,自己仿佛彻底被隔绝开来。
或许二十九岁的沈子鸣能知道一些事。
沈彻闻隔日不抱希望地去了书房, 打开与自己互通信件的锦盒,随后发现里面又多了封信。
他兴冲冲地把信展开,结果大失所望。
信里通篇都在提木偌瞳。木偌瞳下毒,木偌瞳答应合作,木偌瞳或许靠不住但可以帮忙,要保护好木偌瞳。
信的末尾还多写了一句话。
“如果乐书音已经复活,千万不要告诉他你穿越的事。”
沈彻闻把信搓成一团, 随手往地上一丢。
什么木偌瞳, 什么乐书音,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这俩人的事。
荷花糕荷花糕, 他要知道荷花糕!
可惜沈子鸣根本不接茬, 沈彻闻把锦盒开开合合好几次,什么奇迹都没发生。沈彻闻只能认命地把丢在一边的纸团捡起来,点了书房油灯,毁尸灭迹。
“太没用了, 就知道你什么也靠不住。”沈彻闻小声嘟哝着,心如死灰地把锦盒重新藏进暗格里。
“表少爷,我们大人叫你。”阿澜站在书房外说道。
沈彻闻吓了一跳,怕阿澜起疑心,随手摸了本书,急忙忙出来,还随口解释道:“王妃让我给他找本话本打发时间,我正挑着呢。”
阿澜噗嗤一笑,指着沈彻闻手里的话本说道:“你就给我们大人看这个呀?”
沈彻闻随手摸的书,没留心,听了阿澜的话后低头一看,书封面上写着几个字“闲话巫山雨”。他是没看过这本书,但光看名字就知道不是正经东西。
啊啊啊啊!!沈子鸣,你个……你怎么!书房里怎么能放这种话本!!要是被阿南不小心翻到了怎么办!
沈彻闻小脸一红,慌乱道:“好姐姐,我没留心,拿错了。我这就放回去,你别跟人说。”
阿澜摆摆手:“直接放回去吧,先别挑了,我们大人还等着。”
沈彻闻连连应下,跑回书房放下那本难登大雅之堂的话本。
放回去的时候沈彻闻才发现他错怪自己了,这书原本藏在小角落里,正常进来根本发现不了,只因为靠近暗格,自己一时慌乱从书堆里随手摸了出来。
走到院子,沈彻闻突然瞧到墙角有棵枝繁叶茂的桃树,困惑问道:“这树以前就有吗?”他来这里这么久,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直在呀。”阿澜说,“从我来王府,就有这棵树了。再说了,这么粗的树,少说也得长上十年,哪能现栽呀。”
沈彻闻想了想,十年前自己院子里可没这棵树,难道是沈子鸣干的?他一天天在那边不务正业不查荷花糕,到底在做什么?
到了周贺丹处,沈彻闻发现沈天星也在。
“我打算让天星把你的易容换了。”周贺丹说,“昨天见了燕台意,我怕他起疑,让天星把你的脸稍微变一下,变得更接近子鸣一些,然后再在上面加其他易容。”
沈彻闻与沈子鸣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十年的光阴,面容上还是会有细微差别。其实差别并不多,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就算他发现我脸上容貌不对劲,也不会往穿越上想吧?”沈彻闻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燕台意可不是普通人。还是说,让他知道你穿越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唉,似乎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沈彻闻说。反正他已经虱子多了不怕咬,之前隐藏身份也主要是沈子鸣在假死。
他跟二十九岁的那位还不一样,那位穿到过去,知道很多隐秘讯息,当然要斟酌再三。他一个从过去来的人,除了年轻一无是处。
但沈彻闻突然想起来,沈子鸣好像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告诉老二自己穿越的事。沈彻闻暂时没有想通为什么不能说,不过自己的告诫姑且还是要听。
燕台意是乐书音的人,如果乐书音真复活,燕台意知道就等于乐书音知道。
“算了,还是先别告诉燕台意了。”沈彻闻纠结说,“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还是别说出来挑战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也是这样想。”周贺丹说。
沈天星倒腾了一番,初步易容结束。沈彻闻对着镜子,甚至自己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非要说的话,沈子鸣的面部线条好像比自己的更锐利一些。
但他还是觉得神奇,这是他第一次与二十九岁的自己面对面。
说到二十九岁的自己,沈彻闻这才想起来,木偌瞳被策反的事情还没跟周贺丹说过。
木偌瞳既然成了自己人,那应当不会再给乐书音下毒,既然乐书音没有被下毒,那么周贺丹也不就不会……想到这里,沈彻闻仔细打量了一下周贺丹,发现他好像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原本的样子,但是此时自己面前的周贺丹明显面色更加红润,半点儿看不出憔悴模样。
“怎么了?”周贺丹见沈彻闻盯着自己瞧,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沈彻闻目光停在他手腕处悬着的珠串上,心说这手串哪来的,之前倒是没见过,看起来似乎是桃核。
这串子像是把玩了许久,呈现出玉的光泽。
沈彻闻回神,赶紧把自己知道的讯息与周贺丹分享。
“我确实没有中过毒。”周贺丹说。
沈彻闻明白未来改变了。周贺丹失去了曾经中过毒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那段记忆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记得。
但沈彻闻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很快调整过来,询问起周贺丹是否还记得与自己一起调查二皇子中毒的事。
周贺丹点头,这些他都没忘掉。只是没有了曾经中过毒的记忆。
周贺丹没有中过毒,说明他们调查过程和结论都会出现偏移。沈彻闻把原本的调查过程给周贺丹讲了一遍,追问道:“昨天调查了一整天,你就说了三个字,荷花糕。荷花糕到底怎么了?”
听见荷花糕,周贺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出乎沈彻闻预料的,他还是不愿意再细说一句。
事已至此,沈彻闻可以彻底确定,荷花糕里绝对藏了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眼瞧着从周贺丹嘴里套不出来什么结果,沈彻闻便放弃了探究荷花糕的事,转而问道:“可是老二怎么好像还是死了?”
周贺丹听罢后眉头蹙起,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理论上下毒的人成了自己人,先帝确实不应该再死了。”这当中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总不会老二的死,跟老三其实没关系?”
周贺丹又摇头:“理论上不会没关系。”
沈彻闻也是这么想。老四对皇位根本没兴趣,满脑子都是他大哥,应当还是老三干的。
只不过,老三真有这么厉害?能变着花样的弄死乐书音?
两个人正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分析着,忽然听见通传,说燕台意到访。
沈天星还没来得及给沈彻闻把第二层易容加上,但现在也显然来不及,赶紧把易容的工具给收拾藏好,人模狗样地跑出屋子迎接燕台意。
燕台意跟沈天星很熟,毕竟沈彻闻跟乐书音从小玩在一起,燕台意跟沈天星都是侍卫,低头不见抬头见,若是说不熟才真有古怪。
看见沈天星,燕台意就跟他嬉皮笑脸:“王爷跟王妃在屋里头温存,你小子凑什么热闹?”
沈天星也知道沈彻闻假死的事情根本瞒不住燕台意,见他一语道破沈彻闻的身份并不吃惊,也根本不接他这混账话,翻着白眼说:“燕大统领日理万机,大晚上往我们这里跑做什么?”
“有人让我来请你家王爷跟王妃,所以我就来了。”
燕台意话说着,沈彻闻也从里屋走出来,朝燕台意点头问好。
燕台意见着沈彻闻,立马收了嬉皮笑脸变得正经严肃起来:“王爷,我家主子请您和王妃过去一趟。”
听罢沈彻闻神色也变了,回头看了眼从后面跟着出来的周贺丹。
能被燕台意称为“主子”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乐书音果然活了!
“到底怎么回事?”沈彻闻问道。
燕台意摇头,只跟他说:“等见着了我家主子自会告知一切。”
燕台意是来请人的,自然带了马车,用不着西平王府半夜再折腾备马。沈彻闻见乐书音活了,也不再藏着掖着,顶着自己现在这张脸,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府里几个瞧见的下人吓了一跳,沈天星瞧见赶紧跑去安抚。
几人一路畅行,进了某个偏僻小院。
院子里,沈彻闻终于见到了年近而立的乐书音。
他乍看跟十年前差不多,一副旁人欠了他钱的不爽表情,见着沈彻闻和周贺丹也只是一点头,连个笑都没有。
但沈彻闻凑近了油灯细看,才发现乐书音感觉老了许多。这种衰老不是容貌上的,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失去了生机的衰老。
或者更准确一些,是死气。
明明已经是九五之尊,但他似乎了无意趣,没有应有的意气风发。
沈彻闻仔细回忆,其实从自己自军营回来后,乐书音身上就已经隐隐出现了这种看破世事的死气,只是没有如今这样明显。
周贺丹见着乐书音,立刻说了声“见过陛下”,随即行礼。沈彻闻也回过神来,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人此刻的身份,跟着行礼。
乐书音朝着周贺丹抬手道:“没关系,你身子重,不用跟我来这套,快坐下吧。”
周贺丹在乐书音面前向来乖顺,立刻坐了过去。
“那我呢?”沈彻闻笑着问道。他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是怎么跟乐书音相处的,但他推测了一下,想必跟原来不会有太大区别。
他自小在东宫跟着太子长大,僭越了说,是养在皇帝膝下的,从前皇帝心情好时,跑去拔真龙胡子也是有过的。
如今对着乐书音,想来也不会太拘着。至少表面上不会。
果然乐书音见怪不怪,随口说道:“你可以坐着,也可以站着,院里有棵树,如果你乐意,还能爬上去。”
第40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嫉妒乐书音,或许只是……
沈彻闻当然不可能真跑去上树, 他笑嘻嘻地坐到周贺丹身边,听乐书音讲述前因后果。
在乐书音的描述里,原本那场既定的死亡变成了引蛇出洞的反击。
乐书音在周贺丹的引荐下取得了木偌瞳的投效,借此知道了老三的一部分计划。他与二十九岁的沈彻闻想法一致, 让木偌瞳按兵不动, 作为他埋在乐书和身边的一枚暗棋。
为了让木偌瞳不会失去乐书和的信任, 乐书音故意照着陈艾的症状伪装自己,并在合适的时机假死,令乐书和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放松警惕,从而躲入暗处让燕台意带人收集乐书和的罪状。
说道这里,乐书音久违地勾了下唇角:“许你假死,就许我也这么干。”
沈彻闻嬉皮笑脸道:“那不都是陛下英明教导, 我这底下的人,也不过是有样学样。”
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老三如今平乱结束,正在回京路上,我已派谢青鸾将南疆王世子送回京城保护起来,他将作为指控老三的有力人证。”乐书音神色平静,但好歹不再像刚刚那样面带哀戚,“今日过来, 还需要子鸣你帮一些忙。”
“陛下请说。”
“明日你带队亲兵出京, 在老三抵达京城前将人拦下,把老三秘密押送回来。”
“是。”沈彻闻表面镇定, 毫不犹豫应下了乐书音, 内心却波涛汹涌。
他毕竟不是这个时空真正的沈彻闻,虽然有过领兵作战的经验,但……他上哪认识自己十年后的亲兵去!
虽说沈天星能从中帮助一二,可会不会稍不留神很可能就暴露了自己少了十年记忆的事情, 沈彻闻心里还是没底。
毕竟沈天星不够细心,脑子转得也不快,在忽悠人这件事上并没有显著建树。
难不成真得装成失忆?
周贺丹兴许是看出了沈彻闻的迟疑,主动朝乐书音说道:“陛下,明日我同子鸣一同去吧。”
乐书音毫不迟疑地开口拒绝:“咱们这边有行动,老三即便没有提前预防,也会想办法反击,这一路说不定会有危险,你如今的身体最重要,还是不要冒险。”
“劳陛下挂心,有子鸣在不会有事。”周贺丹坚持说道,“安王生性狡诈,善于伪装,从前子鸣也难免被其蛊惑,将对方当做真心相待的兄弟,直到敌军阵前遭到刺杀才大梦初醒。如今子鸣独自一人面对这阴险之辈,我实在难以安心。”
周贺丹话里有话,连沈彻闻都听出来了。他表面是在说害怕自己被乐书和算计,实际分明是提醒乐书音,自己跟乐书和关系好,万一乐书和编点谎话让自己心软放了他一马该怎么办?
沈彻闻原想拒绝周贺丹的陪同,毕竟自己也不是个废物,不需要家里人陪着才能做事。周贺丹又大着肚子,跟自己一起去捉拿乐书和实在不稳妥。
可周贺丹这话说出来,沈彻闻是一个字也不能说了。多说多错,万一乐书音真怀疑自己想包庇乐书和,这事就闹大了。
乐书音显然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嘴上还是要虚伪说道:“子鸣又不是傻子,你对自己夫君也太不信任了。不过你坚持的话,就一起去吧。只是你自己的身子自己注意,别让人担心。”
随后乐书音起身,站到沈彻闻与周贺丹面前,左右分别握住两人的两只手,语重心长说道:“子鸣,向之,你们二人于私是我的手足亲人,于公是社稷肱骨,如今我们齐心协力铲除贼子,一起度过了又一个难关。大燕有你们两个在,一定会太平强盛。”
这话太正式,搞得沈彻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此时此刻才无比明确地感受到乐书音真做了皇帝,不再是以前那个从不说漂亮话、也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的二皇子了。
这个样子的他有点像太子,但如果是太子说这些话,沈彻闻知道他是真心的。可这些话从乐书音口中说出来,沈彻闻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只是在拉拢人心。
沈彻闻甚至心底生出一股情绪,忍不住埋怨乐书音,明明他也是东宫长大的,为什么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取代书乾哥,堂而皇之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
杂乱的想法转瞬而过,沈彻闻突然发觉,自己此时此刻的阴暗想法,跟一味埋怨乐书音却并未采取过真正行动的老四有什么区别。
乐书音的痛苦和挣扎没有展现出来,并不代表从前就没有过,自己不应该只看表象就武断地去猜度人心。况且乐书音也从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在他思绪混乱的时候,乐书音对着周贺丹说了几句话,周贺丹微笑回答,君臣间一来一回,融洽得仿佛可以做日后君臣相偕的范本。
沈彻闻在乐书音将目光再次转向自己的时候重新拉回了神识。他听见乐书音对自己说道:“子鸣,你一定要好好对向之。我知道你武人脾气,有时冲动起来也会发狠,不管不顾。但向之是我当成亲弟弟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对他不离不弃。”
沈彻闻胡乱地点头应和,心里却又开始不舒坦,心说你算什么,为什么要管我和周贺丹如何相处?和他成亲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为什么要对我们两个的事指指点点?
前不久还将乐书音视为未来枕边人的沈彻闻似乎不存在了,沈彻闻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在嫉妒乐书音。
想到这里,沈彻闻都觉得可笑。他嫉妒乐书音什么呢?权势?地位?财富?
并不。
沈彻闻从未缺过这些东西,父亲在世时也从不将他与旁人比较,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眼里都足够优秀。因此沈彻闻并不贪心,也没有处处要拔得头筹的钻营。
沈彻闻心惊地发现,他嫉妒乐书音,或许只是在嫉妒他比自己早遇到周贺丹而已。
他理智知道,没有乐书音,自己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周贺丹,可再次见到乐书音,见到乐书音如此信任周贺丹,见到周贺丹对乐书音如此忠心耿耿,沈彻闻难以抑制地嫉妒起他。
沈彻闻千回百转的情绪并没有挂在脸上。
作为一个拥有兵权的异姓王,自从父亲去世后,他过早知道了该如何与帝王相处。
“对了,关于阿北的事……”乐书音提到了一个沈彻闻没有听过的名字。沈彻闻没怎么在意,怕暴露身份并没有开口,目光看向周贺丹,等着他来回应。
但周贺丹听见这个名字后,突然失去了镇定,他的小臂开始发抖,几乎是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沈彻闻由此更不敢多少一个字,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乐书音面带愧色:“我没有想到,老三他会这么狠心。我以为,有你和沈彻闻在,老三他不会……”
周贺丹猛地站了起来,慌张说:“陛下我……我身体不太舒服,容,容我先行告退。”
乐书音没有应允周贺丹的逃避,而是继续说道:“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两个。我会追封阿北,也保证,日后无论是阿南,还是你腹中的这个,我都会厚待……”
周贺丹似乎想说什么,但突然哽咽住了。
乐书音单手捂住了眼睛,痛苦地说:“你知道的,我对你们的这种痛苦可以感同身受,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对我考虑不周犯下的错误有所谅解。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心结。”
“陛下,我没有怪罪过你,我只是怪罪自己,我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与煎熬当中,无法原谅自己。”周贺丹眸子看着地面,一字一句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挤出来。
沈彻闻靠近,搂住了他的肩膀,让周贺丹可以依靠在自己怀中。
沈彻闻全程一言未发,但他已经知道了他们在说什么,也猜到了阿北是谁……阿北应当是他们那个曾经未能出生的次子。
而这一次,这个孩子显然还是未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向之,如果你非要怪罪谁的话,那还是怪我吧……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责怪自己。”乐书音说。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嘱咐沈彻闻好好带周贺丹回去,照顾他休息好。
一路上周贺丹一言不发,只是双手交叉死死抓着自己的上臂,不停发着抖。沈彻闻有非常多话想问,但只是搂着周贺丹,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马车虽一定程度上能隔绝到声音,但习武的人耳力都比常人灵敏,更何况驾车的人燕台意,御前侍卫统领,他的武功远超了大多数人。
周贺丹的沉默大概率也是因此。
直到回到王府,回到卧房的瞬间,周贺丹才呜咽着哭了起来。
沈彻闻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在自己灵堂上,也见过周贺丹哭。这次却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的周贺丹只是静静掉着眼泪,给他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感。这次的周贺丹却情绪激动,即便单单看着他,沈彻闻就已经被他流露出的巨大痛苦所吞噬。
因为情绪太过激烈,周贺丹明显上下起伏了几下,即便隔着衣衫,沈彻闻也能看见胎儿因为爹爹的悲伤而躁动不安。
周贺丹捂着肚子慢慢蹲下来,尝试深呼吸了几次,却无法抑制住决堤的眼泪。
“子鸣……呜……我本来已经不伤心了,我明明已经不伤心了……”
沈彻闻单膝跪在周贺丹面前,把人死死按在怀中,拙劣地模仿起周贺丹想看到的那个自己,说道:“你已经做了应该做的,阿北的事情……也交给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