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之渔挪开捂在唇上的手。
“京都那边兴师动众,非要抓你不可。你究竟闯了什么塌天大祸?”
指尖还残留着唇瓣的湿润,少年并未回答她,只是用指腹用指腹反复摩挲那块皮肤。
陌生又细腻的触感,很软,很新奇。
“走神了?”祝之渔倏然凑近。
“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少年眼睫低垂,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翕动的唇。
祝之渔还在说着什么。
至于说了什么,少年通通听不清楚。
他只看到了两瓣唇在开合时泛起的湿痕。
柔软的,湿润的。
习惯了强硬的拳头,尖锐的刀剑利器,少女的身体让他领略到从未接触过的新奇感受。
窗缝漏进的光映着他的侧脸,季行止的喉结在阴影里上下滚动。
“我在问你话!”祝之渔恨铁不成钢,握起拳头锤了他一下。
“人快上楼了,你什么都不交代,我怎知应当如何帮你!”
“看什么看?我凶的就是你!你还委屈上了!”
“你快说句话啊——”
“你要帮我?”季行止终于开口了,“为什么,你我相识不过寥寥几日,你对我一无所知。”
还是说……
他抬手轻轻抚上面颊。
还是说,只是为了这张与那个名为“寂临渊”的男人相似的脸。
“对,老娘对你一无所知,这便把你扔出去喂鱼!”祝之渔连推带踹,把人按在窗边。
“老老实实待在这,不许出声!”
祝之渔匆匆调整了下表情,转身便走,准备去应付来访的人。
季行止突然攥住她的手。
“你不问清缘由便私自窝藏通缉犯,倘若我当真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你会将我扭送至官府吗?”
“会,当然会。”祝之渔不假思索。
少年眼睫颤了颤,眼底的光渐渐熄灭。
“你若当真作恶多端,为祸一方,我自然不会包庇。”
话音一顿,祝之渔掰开他的手:“但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相信?”少年苍白的唇紧紧抿作一条线。
“信任”这样的字眼突然在胸腔里发烫,灼得他神经微微颤栗。
这种陌生的滋味令他惶恐不安,又甜如蜜糖。
“你不该信任一个陌生人,”他望着祝之渔,诅咒自己,“你会后悔的。”
“我会在后悔之前把你杀了。”祝之渔索性以毒攻毒。
她发觉少年时期的鬼王心理变态,总有一种极端的自毁倾向。
祝之渔拿捏得很准,这句话显然击中了少年的心扉。
少年嘴角慢慢扯起弧度,笑意未达眼底,兴奋得眼睫轻轻颤栗着。
“好啊,我等着你来亲手杀我的那一天。”喉结滚动,他将潮湿的手指抵在唇间回味。
仿佛还能触到方才的温度与柔软。
“小祝姑娘?”木门突然被人叩响,惊得祝之渔思绪一晃。
门外人影幢幢,烛火的光影将窗纸映得通红。
“唉,来了。”指尖掐进掌心,祝之渔快步走上前,打开门扉。
门缝扩大,数道黑影瞬间投进厢房中。
辛雪霁身后跟着许多披坚执锐的侍卫。
“我们在楼下嗅到了很重的血腥气,你没受伤吧?”辛雪霁问。
“嗅到……血腥气?”祝之渔一怔。
怎么可能,她紧闭门窗,一整日都未出过纰漏。血衣已被烧作灰烬,少年的身体也已包扎完毕,何故到了这个时候突然散出血腥气?
祝之渔几乎一瞬间猜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她突然福至心灵,单手藏于身后悄悄催动灵力。
瓦罐当中逐渐生长出赤色藤条。
“让姑娘担心了。”
祝之渔敞开门扉,坦坦荡荡引众人进入厢房,“我没有受伤,溢出的血腥气大约是此物吧。”
地上跌碎一只瓦罐,粘稠的赤红液体顺着裂缝流淌满地。
一众侍卫纷纷掩住口鼻。
祝之渔对上少年幽深的眸子,转身遮掩。
“是我不好,想着辛姐姐清早说缺一味鸡血藤熬煮的药引子,方才得了空便想动手煮一罐。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打翻了瓦罐,惊扰姐姐担心一场。”
辛雪霁松了一口气:“原是药汁泼洒了,无碍无碍,你人没受伤便好。”
“慢着。”侍卫狐疑的目光扫过满地猩红,皂靴碾过血泊时发出黏腻声响。
“姑娘这房间,来过旁人?”
祝之渔一怔,掐着掌心强作冷静:“大人何出此言?”
“我们都是常年奔走的探子,看家本领便是追踪蛛丝马迹。”
身后的番子举着火把就要往里间闯,祝之渔匆匆侧身挡住窗侧暗格:“太冒犯了,你们怎么能擅闯女子内室!”
侍卫并不退让:“姑娘见谅,此举的确不妥,但形势特殊,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多一份心思。”
祝之渔心知越是强行阻挠,越显欲盖弥彰。
她主动让出道路:“大人若要查验,还请莫碰翻了我房中陈设。”
“得罪了。”侍卫态度轻慢。
一群人争抢挤入房间,翻箱倒柜。
辛雪霁面上挂着歉意,握住她的手:“对不住小渔,让你受委屈了,这实在是圣命难违……”
“姑娘。”一人突然冷笑:“我见姑娘毫发无损,何故房里囤积许多止血生肌的救命药?”
“回大人,”祝之渔镇定自若,“煎药熬煮需得搭配这些药末做引。”
她指向墙角堆着的药材:“若不是信,可自查制药规程。”
那人将信将疑微微颔首,又道:“姑娘可否移步,容吾等验一番窗侧的竖柜。”
“不必劳烦诸位动手了。”祝之渔主动打开柜门,“都是我的贴身衣裳,大人们总不会连女儿家的物件也不放过吧?”
辛雪霁按着柜门,朝侍卫摇头:“这些便不用查了。”
“辛姑娘见谅。”侍卫道,“圣旨如山,我等不敢大意。请这位姑娘自行收走贴身衣物,容我等搜寻一番。”
“荒唐!”祝之渔抵住衣柜,“律法白纸黑字清楚记述官署中人不得擅自私闯民宅,不得施展淫威侵扰民生,你们太过分了!”
侍卫显然蛮横惯了,见状只淡淡道一声“得罪了”,便强行拽住少女的手臂,将人拉开。
“放开我!”祝之渔脚步踉跄,掌心悄悄催动灵力,迫不得已她只能动手了。
长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释放出某种讯号。
动静很不寻常,马蹄踏地节律整齐,显然训练有素。
宣德侯府世子背靠藤椅,正阖着眼眸休憩,听得动静,眉心顿时皱了起来。
东风卷着马蹄踏开的尘土,闷雷般的响动由远及近,那声响碾过街道,十分嚣张。
宣德侯府世子懒懒掀起眼眸,正看见紫衣金线的队伍停在医馆门前。
“阉人。”他咬着牙,恨恨低声。
“咱家见过世子爷。”为首的宦官翻身下马,帽下露出半张阴柔的面孔。他身后二十名东厂番子齐齐勒缰,精铁马嚼相击之声如编钟齐鸣。
钟靖盯着他,皮笑肉不笑:“曹公公好气派,蹄铁倒是比司礼监的印信还金贵,一听动静便知是公公大驾光临。”
“圣人仁厚,心疼咱们办差的腿脚。”宦官颔首而笑,应付得有来有回。
钟靖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面上不显不露:“公公竟也来了姑苏,何不遣人提早知会我一声,以便为司礼监接风洗尘。如今实在是怠慢了公公,失礼,失礼。”
“世子爷抬举咱家了,”宦官拔高音量,“此行是为正事,咱家是奉了皇后的旨意,特地来姑苏寻一位贵人的。”
“皇后?”钟靖唇角虚假的笑倏地凝固住了。
宦官笑得阴冷:“陛下病重,皇后代为主持朝政。”
擦肩而过,他挑衅似的在钟靖身侧低语:“如今的朝堂,皇后娘娘说了算。世子爷莫要再同咱家争执了,姑苏的这位人物,咱家要定了。”
“放肆!”钟靖勃然大怒,“侯府亲卫何在!”
楼上正欲动作的侍卫蓦地停住脚步,应声夺门而出。
喧嚷的厢房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祝之渔与辛雪霁两人。
“小祝姑娘,我这……”辛雪霁看着翻动得乱糟糟的房间,很是歉疚。她想帮助祝之渔收拾厢房,却又放心不下楼底的宣德侯世子。
“没事的,姐姐去吧。房间不大,我自己收拾便好。”祝之渔笑了笑。
“对不住,我很快便会回来。”辛雪霁匆匆回身。
楼梯间最后一道脚步声终于远去。
祝之渔关上门扉,栓紧门闩反复确认。
“季行止,”她低声呼唤,“人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季行止?”
她连唤两声,无人回应。
祝之渔心底莫名生出不详预感,她快走走向窗侧,打开衣柜拨开衣裳。
藏身的角落里空荡荡,杳无人影。
寂临渊突然不见了。
“季行止,别藏了,你暂时安全了。”祝之渔匆忙翻找房间其他角落,一无所获。
凉风顺着大开的窗户灌了进来。
祝之渔的目光倏然钉在窗扇间。
她快步走上窗前,俯身探出窗外。
墙上竟然洇着一抹新鲜的血迹。
第72章 很突然地不告而别
季行止走了。
他临时起意做出这个决定,未经踌躇便付诸行动。
很突然地不告而别。
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季行止天然缺失人的七情六欲,情感的匮乏导致他并不清楚,那种突然间的冲动叫作,不想拖累祝之渔。
少年凭直觉在情感这一陌生而空白的领域里,莽撞地做出这个决定。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离开等于保护。
一开始拖着重伤的身体投奔医馆,煞费心机伪装脆弱只为赌祝之渔心软,赌她看着这张与心上那人相似的脸愿意怜悯他,愿意大发慈悲地救他一命。
至于是否会牵累祝之渔,严重至牢狱之灾,他丝毫不在乎。
季行止首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生死。
可是,目睹官兵的暴戾行径的那一刻,他突然后悔了。
头一回,心底涌起陌生的愧疚感。
他不该去寻祝之渔。
他不该藏身医馆。
不该给她带来无妄之灾。
离开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季行止在外漂泊了十余日,风餐露宿。
天为盖地为庐,他回到了那处隐藏在山崖底、与世隔绝的滩岸,以山间野草野果充饥。
草根苦涩生硬,远比不上祝之渔给的包子松软可口。
野果酸掉牙,难以入口,也不如她爱吃的酥饼糕点香甜。
少年拔下草根,面无表情继续塞进齿间咀嚼。
偶尔也会接受潭底那条庞然巨蛇馈赠的野味。
周遭荒村的老人神神叨叨说,接受了怪蛇的赠予,就会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
季行止不在乎。
活命,他只想活命。
只要能活命。
形势比之先前更为棘手。京都来了两拨人马围剿他这条贱命,一拨以宣德侯府为首,奉皇帝的旨意来寻找合适的傀儡;另一拨是奉皇后之令的阉党缇骑,大约是要除掉他这个隐患。
两方人马将城池围得固若金汤,姑苏城实施十二时辰戒严,悬赏画像贴满城墙,布下天罗地网来捉他。
销声匿迹的第十七日,季行止终于动身离开了。
行经季氏宅院,他犹豫了下攀上外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朝院落中的生母遥遥望上最后一眼,当作告别。
***
“嘎——”
城楼上的寒鸦突然惊起,远处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
季行止剥下一块玄铁腰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姑苏戍卫”的刻痕。
二更天换防时,南门会有送葬队伍出城,他能够借机伪装,以便脱身离开。
夜晚降临,梆子声穿透浓雾。雪白的纸钱漫天泼洒,纷扬似雪落在送葬者身上。
披麻戴孝的人群逐渐在视野中显现出来。
少年不能理解跟在棺椁后悲怆哭泣的人,无法共情他们扶棺而泣的悲伤,无法共情生离死别的滋味。
他冷漠地看着送葬的白衣自他眼前走过。
这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直到听清楚他们的哭腔: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便遭此横祸……”
“都怪阿爹……若非阿爹同你争执,你又怎会赌气离家出走……误打误撞死在驻扎慈佑堂的官爷手上……”
医馆,官兵。
那一刻,季行止呼吸凝滞,心脏突然空了一块,如同被人剜去血肉。
送葬队伍仍在他面前悲恸大哭。
季行止的手按在胸前,连指尖都渗着冷意。
他似乎学会了什么,体悟到离别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了。
苦,好苦。
是受他拖累的么?
季行止低垂眼睫,趁乱突然潜入棺椁。
浓稠的黑暗裹着腐朽味灌进鼻腔,狭小封闭的棺木里安放着一具冰冷的尸体,白纱覆体,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会是医馆中那名姑娘吗?
少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如果真的是她,自己又当如何面对?
黑暗中,棺椁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哭声穿透棺木。
季行止将心一横,扯开覆面白纱。
是一名年幼的男童。
冷汗浸透衣襟,紧绷的指节突然松开。
心有余悸,少年在一片死寂中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狂跳。
还好不是她,幸好不是她……
掀起的白纱重新铺展回去,季行止微微松懈的心弦忽然被一阵莫名的沉重压住。
尽管不是祝之渔,棺椁中这具尸体也因他而死*,死在权力轧碾之下。
送葬的唢呐声却在此时突然停住了。
“停棺!”
火把骤然照亮黑夜,官兵的刀鞘重重砸在棺椁边沿,戍卫统领用刀尖阻拦送葬者。
紧接着,棺木外传来哭泣祈求声:“官爷行行好,孩子等着入土为安……”
刀刃挑开白幡,甲胄摩擦声绕着棺木打转。
季行止屏息听着外头对话:
“钉死了?”
“按祖制停灵七日后才钉……”
“开棺!”
叩击声震得季行止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双手突然压住棺盖,妇人悲恸哭嚎:“我儿尸骨未寒呐!”
棺木猛地摇晃,该是那妇人扑在了棺盖上,冒死抵抗官兵的暴行。
死者的母亲应当很爱他。
黑暗中,少年默默将尸体晃乱的四肢整理好,尽所能去帮助这位母亲保全死者的最后体面。
“开!”刀鞘重重砸在棺头。
利刃抵上棺盖缝隙,突然撬开一线光。
长刀猛地捅进棺材,季行止侧头躲开,刀刃擦着耳廓扎进木板,切断尸首一缕发丝。
“有活气!”
棺盖轰然被官兵掀翻,长刀捅穿棺材板。
惊叫声中,少年悉心整理好亡者的断发,突然攥住没入棺木板的长刀,他借力翻滚,刀刃刮着木刺抽离的刹那,季行止蹬着棺底腾身而起。
刀鞘突然脱手,官兵怔愣间喉头已贴上自己兵刃的寒锋。
血珠顺着刃口滚落,一众兵卒仰面跌进浓雾里。
少年手起刀落,顺势劈断马车缰绳,马匹嘶鸣着冲开人群,身后喊杀声震天,他反手将长刀掷向追兵。
城楼之时战鼓轰鸣,守夜兵卒擂鼓示警撞碎夜色,披坚执锐的将士闻令封锁城门,朝着少年策马的方向围追堵截。
“何必闹至这般难堪的境地呢?”
宣德侯世子拢了拢华贵的大氅,伏在城楼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少年。
“臣此行,是奉旨来迎殿下回京享受富贵日子的。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岂不远胜过眼下东躲西藏的落魄日子?”
钟靖注视着策马疾驰的少年,促狭地笑着:“再者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殿下难道不想为您的亡父正名平反么?”
少年置若罔闻,猛夹马腹撞向绊马索,鞍辔间突然甩出半坛火油。火星擦过刀锋窜上马尾,惊马扬蹄踏断围聚而来的长枪。
缺口刚现,城楼吊桥却开始缓缓升起。
“下网!”
铁链编织的巨网兜头罩下,少年蹬鞍跃起,腰刀在网眼间撕开裂缝。着地时靴底却踩上满地铁蒺藜,侯府亲兵的黑铁重盾已垒成环墙。
枪尖如林突刺,少年反握断刀贴地急旋,削断的枪头雨点般扎进土墙,一柄长戈突然架上他颈侧。
“寡不敌众,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黑夜里亮起火把,宣德侯府世子走下城楼。
刀刃架在颈上,少年面无惧色,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火光。
“世子养尊处优,夤夜能够不眠不休蹲守城楼,想必是拿准了消息。”
“不错。”钟靖颔首,“殿下心细如发,将来必有作为。”
少年抿了抿唇间血,眼神倔强:“告诉我,是谁泄露了我的去向!”
钟靖不紧不慢地道:“自然是你的亲近之人传讯于我。”
亲近之人……
竟然是医馆的那名少女……
少年呼吸凝滞。
他自己都未发觉,他已无意识地将祝之渔纳入亲近的范围中了。
第73章 “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寂临渊消失了半月有余。
日子一天天过,祝之渔照常在医馆里重复繁琐的任务,闲暇时便行走街巷,打探街坊邻居的口风,判断官府是否抓住了人。
时至今日,她仍不知晓京都派人兴师动众是为了什么。也曾问过寂临渊,寂临渊缄口不言,她便也不再追问。
毕竟人都是有秘密的,秘密就像埋在心底的一株草芽,强大到能成为人的精神支柱,又脆弱到会见光枯萎,需要深藏心底保护。
辛雪霁出门诊疾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一日晨光熹微,祝之渔照常推开医馆的大门,却看见了满院壮丁抬着十余口大箱子堵在门前。
“小祝姑娘,”辛雪霁走下楼来,“昨夜世子遣人告知我,可以动身回京成婚了。”
“动身回京……”祝之渔心底咯噔了下。
她明白,这一消息意味着侯府与缇骑已经抓到了想要的人。
“小祝姑娘,”辛雪霁将药箱搬上马车,“时间紧迫,我要尽快安置妥帖一切事宜,可否劳烦姑娘代我走一趟,将这些配备好的药材分发出去。”
“住地都清清楚楚写在纸上,”她将信封交予祝之渔,又伸手招来侯府侍卫:“我不放心让姑娘孤身一人在外行走,你们随她同去。”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鹤寻握着扇柄敲了敲门扉,“在下与祝姑娘相熟,可与姑娘结伴同行,路上解闷。”
“鹤寻?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祝之渔抬起头。
“过来,”鹤寻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到一旁,折扇掩唇低语:“天镜宗凝聚力量再度开阵,谁也说不准何时会回溯到这个时空。你一人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如你我同行,若遇危险我帮你想法子应对?”
祝之渔收起信封,仰头望他:“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你能自由穿行不同时空,而他们需要费心竭力地列阵开阵。”
“和你一样,我也是一名被支配的穿书者,总要去到不同的地方,运转新的因果。”
鹤寻耸了耸肩:“同为天涯沦落人,你我何不抱团取暖呢,小祝姑娘?”
祝之渔爬上马车,沉吟片刻,探出身唤他:“公子一人与我同去即可。”
“来了!”鹤寻扬眉吐气,执扇拨开一众侍卫,大大方方登上马车。
天未大亮,两盏油灯在檐下晃着光晕。木轮辘辘碾过石板路,留下两行浅色印迹。
早起的摊贩刚生起炉火,炊烟缠在清晨的薄雾里,祝之渔伏在车窗前盯着街景走神。
“哗”一声,鹤寻展开折扇打破车厢寂静,状若无意戏谑了声:“姑娘在想什么,莫不是还念着那位销声匿迹的鬼王?”
“不是。”祝之渔摇了摇头,拨弄缀在车帘上的珠串打发时间。
鹤寻微笑:“小祝姑娘可知,他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
“姑娘不曾动心去寻他踪迹么?”鹤寻以扇遮面,甚是惊讶。
“不找,”祝之渔透过缝隙望向街角摇着尾巴的小狗,“他自己知道回来。”
这些时日祝之渔一直在思考问题。
她没有上帝全知视角,无法判断搭救寂临渊的行为是否在改变鬼王原本的人生轨迹。
倘若寂临渊的命运因她介入而改变,那么未来还会有鬼王的存在吗?
亦或许,她的介入又恰恰是命运剧本设置好的其中一环?
马蹄嗒嗒,惊起栖息的雀鸟,扑棱棱没入巷尾阴影。
铁链拖地声骤然刺破市井间的宁静,迎面接连有人策马奔来,坐骑嘶鸣着撞翻蒸糕摊,木屉滚到车轮下,还冒着热气。
“碍着爷的路了,滚一边去!”马上传来几声奚落。
“军爷行行好!咱们是小本生意……”跛脚老翁蜷在凌乱的木屉间,哆嗦着手捡拾滚落满地的蒸糕。他身后跟着衣着破烂的女童,被官兵呲牙凶了一下,吓得畏畏缩缩蜷进角落里。
“当街纵马伤人?竟敢如此嚣张。”祝之渔攥着帘幕,紧急叫停车驾。
“慢着,”鹤寻按住她,“你去做什么?”
“我换一种说法,以你的身份、地位、能力,又能做什么?”
鹤寻将人拽了回来,按在座位上。
“这群人当中,有宣德侯府的显贵心腹,也有地头蛇,你斗得过哪一个?”
祝之渔凭窗望去,依稀辨认出几张熟悉面孔。
“欺软怕硬的货色,在主子面前摆足了谄媚劲儿装孙子,出了侯府的门便踩着百姓的脊梁骨发泄。”
“上对下,君对臣,夫对妻,不外乎如此,这便是天道运行的规律。”鹤寻抬扇挑落她面前帘幕,“世态如此,我劝你不要干涉这个世界的因果。”
“你说得对,”祝之渔突然抬眸望向鹤寻:“神界高高在上瞧不起凡人,凡人层层盘剥,亦瞧不起低自己一等的同类。主子面前奴颜膝婢的下人也会趾高气昂踩他人一脚。即便是窝囊废,回到家中也有了胆量对着妻儿颐指气使。”
鹤寻颔首一笑:“话虽难听,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这便是维持三界运行的天道。”
“谁规定的天道!”祝之渔抬起头,“娲皇吗?我不信。女娲创世,博爱众生,绝无可能定下如此荒谬的道理。”
她忽然倾身掀开帘幕。
外面世界的喧嚣声瞬间涌入这方被马车隔断的异世。
“你想做什么?”鹤寻眼角的笑消失了。
他注视着祝之渔,一字一顿:“你我都拯救不了此间疾苦,此刻你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于众生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三界皆苦,众生求渡,即使你能护住一人,终究也拯救不了茫茫众生。”
少女的身影在门前停顿一瞬。
“至少我还能救下一人。”
车未停稳,祝之渔已掀帘跃下,毅然奔出。
鞋履踏过青石板溅起泥水,杏色身影挤开人群,径直冲入鞭影笼罩的角落。
鹤寻单手撑在车前,盯着她的身影,许久无言。
雪亮的鞭梢压在头顶,老翁不敢再耽搁,木屉也不收拾了,颤颤巍巍逃离。
徒留瑟缩在角落里的女童。
“小丫头,几岁了?”满脸虬髯的汉子不怀好意笑着,“走,跟爷回去享福。”
官兵的鞭子正要落下,攀爬墙头的藤蔓突然抽枝缠向人影,生生截住那道破风声。
鞭子蓦地卸了力道。
越来越多的植株自砖缝间疯长,缠住官兵长靴。众人惊慌举刀劈砍,断藤却绞住刀柄,蛇一般游上他脖颈。
“妖!有妖!”
“快逃啊!”
铁靴陷在藤蔓织就的密网中,官兵们互相推搡着踉跄后退。锁甲挂满碎藤,佩刀当啷砸中坐骑,马匹受惊尥起蹶子,拽得整队人扑倒在积水泥浆中,滚了满背的泥水与烂菜叶。
巷□□出哄笑,逃兵狼狈至极,铁青着脸策马飞奔而去。
少女的鞋履碾过他们弃落的皮鞭。
女童仰起脸望着眼前人,攥着半块沾泥的蒸糕发抖。
“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祝之渔脱下外裳裹住女童,将人抱了起来。
“家在哪里?”祝之渔耐心问。
女童怯生生抬手,指向巷子深处的一角破落窝。
“闭上眼睛。”祝之渔轻声道。
女童在她的怀抱中逐渐止住颤栗,听话乖乖闭上双目。
祝之渔背对人群,藏于袖中的手掌悄悄催动灵力。
腐烂的木头焕发新生,破窗棂里钻出细藤,缠紧松动的房梁。草木悄无声息填平墙缝,嫩黄的迎春花从裂砖里挣脱出来,增添勃勃生机。
“好了,现在可以睁开你的眼睛了。”
祝之渔的声音在女童耳畔响起。
女童缓缓睁开眼,却全然不见那名少女的身影。
她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晨雾散尽,坍塌的茅草顶被藤条扶正,檐角垂下串串带着花苞的绿须,植株在晨色里泛着微光。
女童揉着眼睛推开门,新生的露水从屋檐滚落,落在她眉心。
“是……神仙吗?”
***
“开心了?”马车摇摇晃晃,鹤寻支着额角望她。
祝之渔偏头,避开他的目光:“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鹤寻忍不住哂笑,“在这个世界,只有我与你同根同源,除了我,你再寻不到第二个知音。”
马车走走停停,又行到了一处宅院前,祝之渔不再搭理他,掀开帘幕跃下马车。
她叩响了季宅的门扉。
木门开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季耀祖伙同一群狐朋狗友满院疯跑。
“呦呵,”他戏谑地吹了声口哨,“姑娘,好久不见了,往后常来呀。”
祝之渔问候了老夫人近期的病状,将准备好的药方交予管家,这才转向院中那吊儿郎当的男子。
同檐不同命,季府的大公子无忧无虑整日里斗鸡溜鸟,另一位奔波在外至今生死未卜。
祝之渔走上前去:“正有一事要请教季公子。”
“你讲。”季耀祖拍着胸脯,“我季耀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爹说方圆百里就属我聪明!”
祝之渔酝酿了下:“……那么,不知大公子可曾听闻季行止的下落?”
“季行止?!”季耀祖瞠目,“你说那个野种?”
“野、种,”祝之渔蹙眉,“此话怎讲。”
“他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啊!连本公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季耀祖嘿嘿笑着,将手伸向少女的肩:“上回我爹说的亲事,姑娘可否再考虑考虑?本公子有钱有貌,你若跟了我,往后富贵日子——啊!!”
手指刚触到祝之渔肩头,身后劲风骤至。少年跃下高墙,单薄身影自黑暗处掠出,抬腿猛地踹中男人后腰。
绸缎撕裂声混着杀猪般的嚎叫,季耀祖飞向半空,重重坠地滚进廊下积水。
“放肆!你这个野种——”
还未回过神,肥硕身躯突然被瘦削的少年从地上提起。
冰冷的刀刃突然横在季耀祖颈底。
少年浑身是血,单膝压住对方后背,墨发如索命绳垂落。匕首贴着三层下巴游走,血珠顺着褶皱往下淌。
“怎么敢碰她,狗爪子不想要了?”
活脱脱地狱里爬上来的男鬼。
季耀祖冷不丁撞上少年那双阴鸷的眼睛,吓得屁滚尿流,腿脚一软踉跄滑倒在地,路都不会走了。
“鬼……鬼啊!!”
“寂临……季行止?”祝之渔望着眼前遍身血痕的人,“你去了哪里,怎么伤成这样……”
“我跟了你一路。”喉结滚动,少年抬起阴鸷的目光。
宣德侯世子说,亲近之人背叛了他。他便一人一马拼死杀出重围,回来找祝之渔要个答案。
季行止心知没有生路了,城池固若金汤,他出不去,但至少能夺取片刻时间,在死前问个清楚。
“为什么背叛我,对他们泄露行踪。”少年嗓音低哑,压抑着冰冷的恨意。
拼死杀出重围只是为了向她讨要一个答案?
祝之渔平静心绪:“倘若是我告的秘呢?”
“那我便杀了你。”少年咬紧牙关,刀刃突然下压半寸,吓得季耀祖崩溃大哭。
祝之渔盯着他握刀颤抖的手:“倘若不是呢?”
少年眼底涌现血色,偏过头闷声道:“最好不是。”
“不是我。”祝之渔从容开口。
“我不信!”少年下颌绷紧,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两人相对而立,无声对峙。
祝之渔忽然走近一步:“那么你要如约杀了我吗?”
少年薄唇紧抿,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动手呢?”祝之渔走到他面前,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他的手。
少年瞳孔猛地收缩,匕首瞬间当啷坠地。
祝之渔摇头叹息:“你还是不忍心。”
“救命啊爹……”侥幸解脱的季耀祖哭嚎着在地上爬动。
远处灯笼乱晃,有人尖叫着“长公子!”
季老爷提着袍角踉跄奔来,金线绣的锦衣沾满泥浆:“季行止你个孽子疯了不成!”
浑身血迹斑斑,火把映出少年鬼魂般冷白的面皮。
众人被他阴鸷的模样皆唬得呼吸一窒。
十来个护院举着棍棒不敢近前。季耀祖尿湿的锦缎泛着腥臊,喉间因恐惧咯咯作响。
他连滚带爬扑到季老爷怀里:“爹,爹!野种……呸,季行止说亲近之人背叛他!他要索我的命!爹,救我,你救救我啊!”
“不是你。”少年阴冷的目光自祝之渔身上移开,滑过对面乌泱泱一群人,“更不会是你们。”
“是我。”
混乱的哭嚎声中突然响起妇人清晰的声音。
残更漏断,灯笼惨白的光晕照出衣着富贵的妇人,她的眼眸在火光明灭间透出幽潭般的冷意。
“是我向侯府告发了你的踪迹。”
妇人态度倨傲:“季行止,你还是不够心狠,离开前就不该偷偷来望我一眼。”
“多谢姑母相助。”
宣德侯府的府兵团团包围这处宅邸,钟靖自他背后走出,轻笑出声。
祝之渔望着妇人的面容,又望着宣德侯世子,思绪乱成一团麻绳。
少年眼神破碎,眼尾洇开猩红,睫毛低垂颤抖。
“为什么……”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荣华富贵谁不想要!我等这一日等了十数年!”妇人突然拔高声音,火光照亮她愤怒的面容。
“我本是家世显赫的京都贵女,只因嫁给了那个男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作孽多端的男人!一夜之间,从风光无限的太子妃沦落为朝廷追杀的罪女。有福不能享,有家不能回,我带着你漂泊千里逃生,在尘土间挣扎了这么些年,你可知我有多恨你父亲,我有多恨你!”
妇人眼底焠着火光,似乎在透过他的脸望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恨不得啖汝之肉!饮汝之血……”
“当初何不直接杀了我!”少年攥刀的手剧烈颤抖。
“杀了你,我哪有今日翻身的机会啊。”妇人神情疯狂,“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你乖乖听话,跟着宣德候府回到京都,去见陛下,去领陛下的旨意,多好的机会啊……”
送他去过好日子?
笼中鸟,不得生。
分明是做傀儡,被推为众矢之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少年冷笑,抬手蹭去唇角血迹,反手将刀刃架上自己脖颈。
“你糊涂!”钟靖大惊失色,“把刀放下!”
“你不能死!”妇人奔出人群,“三朝更迭,昭德皇帝的血脉只剩一人了!这是天赐的良机,你不能死!”
视野中,无数火光漫过黑夜冲他而来,像一座金丝编织的牢笼,压抑,窒息。
少年转动手腕,刀刃割开喉咙,骤然喷溅的鲜血染红半边面颊。
黑夜里爆发惊恐的尖叫声。
所有人都因即将到手的利益崩塌而崩溃,没人在乎他这个人的感受。
少年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一双微凉柔软的手突然轻轻覆住他的伤口。
“别动。”
祝之渔的声音轻轻拂过耳畔:“对自己下手真狠。”
少年自嘲一笑,鲜血溢出唇角,血流不止。
“竟然笑得出来?”祝之渔拍了拍他的脸,“我可说不准能否保住你这条小命。”
人群自四面八方涌来,即将奔至眼前拆散两人。
少年用尽全部力气紧紧攥住她手,睁开眼,视线模糊:“……你要带我一起走吗?”
祝之渔盯着他的眼睛,俯身凑近:“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第74章 这辈子都要被他紧紧缠住
“走。”
鲜血流淌,滚过喉结,少年颈间的淡青血管随着喘息突突跳动。
“带我走,只要不受掣肘,死在哪里都可以。一抷黄土就地埋葬,或是烈火焚烧灰飞烟灭,都可以,都可以……”
“死?”祝之渔捂住他颈侧喷血的伤口,故作恼怒刺激他:“你若心存死志,自厌自弃,我便不救你了。”
说着她便松开少年,擦干血迹起身欲走。
“别、别走!”冰冷的指尖突然紧紧攥住祝之渔的手。
少年弓腰咳出带血的喘息,肩胛骨颤抖。
“……你想救我?”他仰起头,僵硬地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我死。”
仅仅因为这张与寂临渊相像的脸?
少年心底其实已然有了答案,但他想听祝之渔亲口认定。
他不想至死还要活成别人的影子。
“告诉我……”少年眼尾漫着濒死的潮红,苍白的手指却攥紧了祝之渔,力道大得似能掐断腕骨。
骗骗他吧,哪怕骗一骗他也好。
谎言也很动听。
“姑娘!”
侯府的侍卫突然将少女团团围住。
“姑娘留步!”宣德侯世子近前质问,“重伤垂危,他可还有救?”
“不能死……他不能死……”妇人情绪激动:“我等这一刻等了多少年,忍辱负重吞下多少苦楚!不能让我的心血白白浪费,他不能死,即便死,也要死在陛下眼前!让陛下亲眼看着!”
“都安静点。”祝之渔一字一顿,“再耽搁片刻,人都要凉透了。”
“姑娘的意思是,人还有救?”宣德侯世子神色一变。
“我说了,安静。”祝之渔没好气地驱逐周围人,连他们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都险些挨了一拳。
事急从权,宣德侯世子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还有你。”祝之渔屈起一膝蹲下,掰开少年冰冷的手,看透他心思般说道:“不许胡思乱想。”
“将死之人,回天乏术,那一刀我下了狠手,没用的……”睫毛颤动,少年喉咙里涌出的鲜血模糊掉尾音。
“不要救我,”他声音喑哑,“这条命烂透了,只有死亡才能解脱……”
“不许一心求死。”祝之渔发觉激将法竟然刺激不出少年的求生意志。
她并指点在少年颈侧,草木清气顺着经络游走。
“你不是想听我的答案吗?好,我告诉你。”
掌心压住滚动的喉结,祝之渔俯身贴近他失血泛白的唇,轻声道:“你得活着,因为我喜欢你。”
她借着察看伤势的契机,在少年唇上飞快地啄吻了下。
唇瓣相触的刹那,少年的瞳孔猛地收缩。“喜欢”两个字击中心脏,他扣在祝之渔腕间的指节骤然失力,僵硬地悬在半空。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陌生感觉,刺激得少年心跳砰砰加快,心脏被汹涌的情绪突然填满,又酸又涨。
“你……”
“所以你不能死。”祝之渔抿了抿齿间蹭上的血,抬指轻轻抵住寂临渊的唇,吓唬他:“如果你死了,我就会立刻离开你,再去喜欢其他人。”
少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翕动的唇,眼看血珠被她吮吸了去,在淡粉的唇间辗转颤动着消失,留下浅浅的湿痕。
耳畔冷不丁炸开祝之渔的威胁,如同晴天霹雳。
少年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不可以离开自己……
更不能再去喜欢其他人……
不能死,他不能死。
不能将机会拱手拱手相让他人。
少年眼底泛起血色,心脏裂开细密的刺痛。
染血的指节勾住祝之渔腰间丝绦,他撑起半身凑近少女,冰凉的唇轻轻蹭过她的手背:
“一言为定。”
天真的姑娘啊,不知自己在对恶鬼做出承诺。
这辈子都要被他紧紧缠住了。
少年嘴里含着血,突然低笑出声。
祝之渔也没意识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会引发多么恐怖的结果。
她看着少年逐渐恢复生机的眼睛,天真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打消寻死的念头了,这是好事。”
第75章 叫我寂临渊吧
好歹断了寻死的念头,总算能动手治伤了。
祝之渔将手轻覆在他颈侧的狰狞血痕。荧光自指尖漾开,细碎如星子,光晕轻柔地笼住伤口,草木灵力化作碧色细藤蜿蜒收拢创口。
喉结剧烈滚动,少年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额发间渗出冷汗。
“疼吧?活该。”祝之渔瞄了他一眼,“舍得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若不是有我在,你当场便会一命呜呼。”
少年咳着血低笑出声,仿佛得到了嘉奖。他抿去唇间血迹,盯着祝之渔掌心的微光忽然发问:
“你是妖吗?”
“什么?”祝之渔觉得他莫名其妙。
“来时我跟了你一路。”少年唇角勾起挑衅的弧度,“栖桐街,官兵寻衅滋事,你暗中驱使植株恐吓他们的场面,我都看到了。”
“既然被你看到了……”
祝之渔存心逗一逗他,两手握爪神神秘秘地凑近:“那么我只能杀人灭口了。不错,我是妖,最喜欢食人心肝了,尤其是你这样年轻的身体……”
“我给你。”少年不假思索。
“什么?”祝之渔一怔。
“我把我的心给你,”少年深邃的眼眸盯着她,“尽管拿去,为你所用,条件便是带我走。”
“我是妖唉。”祝之渔怀疑他重伤过后脑子不正常,又重复一遍,“妖,茹毛饮血、啖人血肉的那种妖,懂吗?很恐怖的好不好,你这人怎么不知害怕呢?”
“我知道。”少年难得冷静,“这没什么恐怖的,毕竟,人比妖可怕多了,妖只食人的血肉,人却能将人敲骨吸髓,直至榨干最后一丝利益。”
“可是,你也是人。”祝之渔偏头望他。
少年不言,只是直勾勾盯着她,唇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笑得令人心慌。
“笑什么笑,不许笑。”祝之渔拎起沉甸甸的木枕扔到他身后,拽起被褥强行蒙到脸上:“你赶紧睡觉,睡醒便能去到新的地方了。”
夜深人静,房屋外围皆是宣德候府的哨子,她准备趁守夜人一时不察,借菩提木的力量转换时空,悄悄把少年送走。
双手合掌,菩提木跃出掌心,在厢房里光华流转。
祝之渔阖眸低颂,念诵法诀。
暴涨的光芒忽然被一阵清风压制住。
一片青叶随风飘入窗棱,落地化为人身。
“不可。”鹤寻按住她的肩,拂袖敛起菩提木的神力。
“今日你惩戒那群官吏,又织补巷尾陋室,在人间动用法术已然违反天道规矩了。若是再对抗命簿,私自修改他人命格,罪过便更大了。”
“对抗命簿?”祝之渔不解,“什么意思,莫非命簿设定了寂临渊的生命轨迹,他必然会随宣德侯府的人回到京都?”
“不错。”
鹤寻掌中托起缩小的菩提木,并拢二指将其注入祝之渔掌心。
“你不能改写他的命格,任何人都不能改写命格。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知一处微小的细节会致使这个世界出现怎样巨大的变动。譬如鬼王这一角色,便有可能因你的举动而直接自这个世界消亡。”
随着鹤寻的到来,夜空忽然刮起一阵疾风。
“把他交给我,那个医女的事情你也不必再干涉了。天镜宗的阵法开启了,玉渊他们很快便会回溯到这一时空,你必须尽快同我离开。”
鹤寻深深望了她一眼:“我以为先前那些抗争无果、落魄惨死的角色,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教训,没想到你还是……”
“医女?”祝之渔忽然想通了什么,“所以那卷医书困囿于菩提木迟迟不得解脱,也是因为天道的干预。若是它如愿落到辛雪霁手中,也会影响命簿原本为她划定的人生轨迹,对不对?”
“是,”鹤寻道,“你,我,鬼王,神界,人界,鬼域众生皆如此。娲皇虽授你菩提木,允你为三界生灵奔走,但我劝你不要节外生枝。创世神衹心有大爱,亦有补天之力,可你只是一个力量渺小的人类,在这种弱肉强食的世界中自身都难保,何谈干预天道?”
他走近祝之渔,按住她的手臂:“我劝你同我回去,不要再妄图对抗命簿改写他人命运,你我首要的任务是在这个世界中生存下来,你这么做会引来天罚的!”
“所以炮灰配角们活该受命簿掣肘,沦为养分供养主角吗?”祝之渔挣脱他的手,“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自主支配人生,就如提线木偶任由命簿操控?这太可怕了。”
疾风掀起夜幕中雷声轰鸣,鹤寻愠怒:“他们的苦难都与你无关,命由天定!”
“但事在人为!”雪亮的闪电照亮少女的眼睛,将她单薄而坚韧的身影拓在墙壁上。
“与我无关?我也是命簿控制之下的工具人,唇亡齿寒,他们的悲剧怎么会与我无关呢?”
祝之渔后退一步,脱离他的手掌:“我不会放弃寂临渊。还有,辛雪霁是个好姑娘,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命簿推入强途末路,终有一日,我定会召出亡魂寄托的遗物交到她手中。”
“你糊涂。”鹤寻指骨轻敲折扇,平地卷起风暴,意图将人卷走。
身后床榻上突然传来咳嗽声。
少年似乎醒了。
鹤寻执扇横扫,敛起风暴,身形再度化为一片青叶,飘然遁入风中。
“夜深了,不睡觉么?”
少年的嗓音幽幽响起。
祝之渔阖紧窗户,转身走到榻边:“外头雷声作响,不久夜雨将至,我来关窗。”
她走到榻边,在地上铺开一床被褥。
“上来。”
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
“不用,我将就一夜便可。”祝之渔不甚在意。
“上来。”他再度开口。
“……”
祝之渔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她从季行止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寻常的情绪。
这人脾气很是古怪,祝之渔想让他乖一点,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夜,便抱起被褥铺在他身侧。
“你往里面挪一点,不要贴着我。”
闪电忽明忽暗,少年直勾勾盯着近在眼前的身影,缓缓道了一声:“好。”
祝之渔背对着他,心底发愁。若是贸然带寂临渊离开,有可能导致这个世界直接抹杀掉男鬼这一角色。
寂临渊要去京都,辛雪霁也要回京都成婚,那么自己又当奔赴什么地方呢?
想着想着,半夜突然被湿凉的触感弄醒了。
祝之渔睁开眼,惊发少年绞下一缕长发把两人的手缠在了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
黑暗中,少年撑在她身侧,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祝之渔。
“我听到你与那名男子说的话了,你要随他离开?”
“没有。”祝之渔矢口否认。
少年抬指,轻轻勾起她的头发:“那么,你要同我一起走么?”
祝之渔垂下眼睫,开始思索去向。
“不跟我一起走吗?”少年没有耐心。
手腕一紧,他突然俯身凑近:
“你说你喜欢我,那么,应当时时刻刻想要同我在一起啊。”
近在咫尺,他的呼吸洒在祝之渔面颊,两人气息纠缠。
“喜欢我难道会忍心离开我么?”
“喜欢我难道不应该与我一直一直在一起么?”
“既然说了喜欢,便不能再随意把我抛弃了呀。”
少年眸色阴鸷,逼问得越来越紧:
“你知道,此去京都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祝之渔挣了挣手腕,没能挣脱。
这*个疯子!
少年闭目轻轻微笑:“我是去送死的。”
他睁开眼,期冀地盯着祝之渔:“你说你喜欢我,那么,你愿意陪着我一起死吗?”
“不不不。”祝之渔婉拒,她还不想死。
少年突然神经质地笑了。
“你说你喜欢我,我信了。”
他握住祝之渔的手:“所以从现在起,你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露出破绽,不要让一个疯子发现包围他的爱其实是个谎言。”
祝之渔开始觉得问题棘手了。
怪她,怪她大意了,天真地把眼前的寂临渊当成了“人”。
披着人皮,心底藏着一只鬼,阴晴不定,鬼气森森的,从小就有修炼成男鬼的潜质。
如何处理这种场面,祝之渔已然得心应手。
一巴掌就老实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抬手扯起被褥蒙住双眼,将那张苍白阴郁的面孔分隔开。
“等一等。”少年清瘦的指骨压住被褥,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我有一事。”
少年嘴角慢慢扯起弧度。
“往后叫我寂临渊吧,忘记季行止这个名字。”
“嗯?为什么。”祝之渔实在无法理解这人奇异的想法。
“季行止不是个好名字。”借口遮掩真心,他微微笑着,眸底沉淀着阴晦的情绪,视线如同粘稠的蛛丝缠在祝之渔身上。
明知她有在意的人,还是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冀,期冀能成为她的例外。
寂临渊真是个令他憎厌的人物,少年心想。
起初,他最是厌恶少女叫他寂临渊,透过他的脸寻找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而今,他只想让她叫。
就把他当作寂临渊吧,陪她演一辈子也可以的。
他可以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然后,取而代之。
第76章 但他没放手
这个世界仍在系统的控制下规律运行。
司命殿上,星盘中的每枚棋子依照命簿设定的路线,按部就班移动。
人间潇潇一夜急雨。
城池笼罩在低抑的氛围里,快马冒雨闯出黑夜,奔向千里之外的京都。
天明时分,雨停了,探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
清早,窗户缝隙透进一缕晨光,寂临渊苏醒过来。
借着光影,他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他动手太过突然,季府不敢轻举妄动,仓惶之下紧急将人抬进这间空旷厢房救治。厢房的条件虽远胜过他旧居那间四面漏风的陋室,但仍然十分破败。
潮湿的霉味混着药香,身下是硌人的茅草褥子,寂临渊身侧紧贴着一具少女的躯体。
寂临渊低垂眼眸,发觉散开的墨发被祝之渔压在身底,自己的手臂竟横在祝之渔身间。
少女蜷缩在他怀里,发间药香混合雨水湿漉漉的气息往鼻腔里钻。
寂临渊屏住呼吸,睫毛轻轻颤动蹭过怀中人发顶。
祝之渔睡觉不老实,能从床头滚到床尾。这一夜不知何时滚到他怀里,睡前两人中间分明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此刻看着倒像是自己将人囚在怀中。
太近了。
寂临渊从不与人同榻而眠,更不会贴得这样近。
贴近的距离感令他感到陌生。
寂临渊冷漠地抽回手臂,下意识想将人推开。
身体先他一步做出真实反应,钳在祝之渔身间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些,突然发力将人抵在胸膛间。
他应当将人推开。
但他没放手。
是她啊
意识逐渐苏醒,寂临渊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少女。
是她,那么可以贴近。
箍住身体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他将下颌深深埋进祝之渔颈窝里。
只有她可以贴近自己,只有和她在一起时,他才能放松警惕。
“唔”身底的少女蹙起眉,似乎不甚舒服,被男子手臂捆住的身体动了动,贴着寂临渊身前蹭他,想要挣脱束缚。
失控了。
手掌出了一阵热汗,他掌住自己猛地使力压了下去。
齿间发出忍痛的声音。
寂临渊厌恶身体里这股嚣张的痛感,他恨不得手边有一把刀,刀锋沿着身体游走,猛地划开躯体,狠狠释开这股失控的冲动。
他讨厌失控,
他要的是身体与心境的绝对掌控。
“下去。”寂临渊眉心紧皱,力道越发凶狠,似是遇到恨之入骨的仇敌。
认知空白如纸,他并不知晓这意味着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循着强弱之论,盲目地用强势手段去压制。
越是强行压抑,痛得越厉害。
头脑混沌的祝之渔挣扎无果,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身体,坦然依偎在寂临渊怀里。
少女身体贴过来的瞬间,寂临渊喉结滚动了下。
他突然失控咬上祝之渔的肩,浑身冒出热汗。
寂临渊脑海一片空白,久久僵持不下的难关就这么被少女轻轻松松破解。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这种依赖的感觉莫名令寂临渊感到烦躁不安。
祝之渔单薄的脊背贴着他的詾膛。
揉皱的衣料下露出一截雪白崾线,随着呼吸在寂临渊掌下轻微起伏。
寂临渊僵着手指想要抽离,却在挪动时猛然僵住。
身体再度苏醒。
起来了。
被褥下的温度在升高。
又起来了。
寂临渊盯着失控的身躯,眼底尽是憎恶的情绪。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他屏住呼吸,感觉身体里积蓄着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正不受控地往下部涌。
致命伤刻在颈上,可此刻折磨寂临渊的却是这具相贴的身躯。
祝之渔翻了个身,掌心无意间蹭过他绷紧的下腹,寂临渊撑着床榻,喉结急促滚动。
晨光在祝之渔脸上游走,她睫毛颤动,忽然察觉身间横着条铁铸般的手臂。
“你醒了?”耳后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嗯。”祝之渔是被颈后的气息烫醒的。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觉得身后黏着的衣裳格外粘腻,似被热汗凶狠地浇了一遍。
很熟悉的感觉。
祝之渔脑海里一激灵,倏然睁开眼睛。
怀里的身子突然僵住,寂临渊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祝之渔稍一挪动就察觉异样,背后男人的身躯惊得她身体微蜷。
寂临渊发狠压抑着体内那股陌生而强势的冲动,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别动。“
男子的手指掐在她腰窝,指节几乎要嵌进祝之渔的身体。
冷汗顺着脊椎滑落,苏醒后的涨感愈发鲜明。
他嗅着祝之渔的气息,抵在她背后无意识地蹭动着。
沉重的喘声在耳畔碾磨,祝之渔睡意彻底消失,她匆匆睁开眼睛,正对上少年里衣下某处不自然的轮廓。
祝之渔僵住了,昨夜替寂临渊处理伤口时分明见过这具躯体,可那时苍白的身体浸着冷汗,与此刻绷出青筋的模样判若两人。
“别看。”寂临渊捂住她的眼睛,目光恶狠狠扫过那里。
他憎恨身体违背意志的反应。
譬如伤口裂开总会伴随疼痛,譬如听到少女说喜欢时不受控制加快的心跳,譬如失控的身体。
滚热的气息喷洒在祝之渔头顶,像团不肯熄灭的火。
祝之渔试图向前挪动,立刻被他掐着崾拖回来。
粗糙衣料无意间擦过身躯,寂临渊突然重重攥住少女的身体,生怕她再动弹。
“伤口裂开了?”祝之渔扑到枕上,误以为这人重伤,疼痛难忍。
“……不是。”
寂临渊薄唇紧抿,神情冷至极点。
晨博的欲念将衣料撑起狰狞轮廓,他冷漠地盯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手掌突然发狠地按了下去。
他憎恶失控的感觉。
不可以失控。
骨节用力泛起青白,他并指为刀猛地朝下部切去。
“你要做什么!”祝之渔惊呼一声,扑过来抱住他手腕。
“松手。”寂临渊嗓音极冷,透着深重的厌恶,骨节分明的手径直切向那处滚热。
“不放!”祝之渔崩溃,心想男鬼又在发什么疯。
“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和它过不去!”
“它不听话。”寂临渊歂声沉重,潮湿的黑发黏在颈侧。
“每次和你肢体接触,这里就会痛。”
漆黑的眼底冷得似淬了寒冰,衬得眼眸更显厉色。
浸满热汗的手掌更用力地按下去,寂临渊神情冷漠,难掩憎恶:“索性折断好了.…”
“不行!”祝之渔将全身力气压在寂临渊的手臂上,竭力阻止:
“不能折断,我还要用!”
“住手,你快住手!”
“用……”寂临渊眸色深沉,难消疑虑。
“有什么用处?”发问的态度太过坦荡赤诚,打得祝之渔一个措手不及。
祝之渔一怔,这才想起此人空白如纸的前半生。
寂临渊缺乏正常的生理和道德常识引导。
“有的,有的,这可太重要了。”祝之渔冷汗涔涔伏在他手臂上,微微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没保住自己后半生的幸福。
“我跟你讲,这是男子正常的反应,你不要把它当成什么怪物。”
她钳住寂临渊的腕骨,伸手压住他突突跳动的青筋,着重强调:“更不许伤害它!”
身躯隔着布料得到少女的安抚。
寂临渊忽然不动了,喉结上下滚动,齿尖抵着她的肩咬出深深痕印。
滚热的吐息喷在颈侧,祝之渔感受着掌心的跳动,幽幽松了一口气:
“幸好及时保住了,没坏掉,还能用……”
被褥下的体温烫得惊人,烫得她脸颊发热,祝之渔猛然惊醒,后知后觉自己在说什么。
色令智昏啊祝之渔!
“抱歉!”
她匆匆爬起来,试着抽回手,反被寂临渊拽着按回那处。
寂临渊喉间滚出隐忍嘶哑的声音,热气扫过她耳垂:“感觉到了么,它从昨夜起就疼得厉害”
“这……”祝之渔硬着头皮给他讲,“年轻人,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不要太过担心……”
尾音消失在骤然贴近的呼吸里。
男子喉结急促滚动,茫然无措中难掩对己身反应的憎恶。
寂临渊呼吸沉重,眼睫扫过祝之渔脸颊,似祈求般低声道:“教我。”
破碎的歂息烫着祝之渔耳廓,“教我,该怎么让它听话。”
“听话?”祝之渔忽然沉默。
“抱歉,这也是我的知识盲区。”
她隔着衣裳,用手简单丈量一番。
“有点麻烦。”祝之渔神情凝重。
她缓慢仰起头:“你敢让我放手一试么?或许会弄得很痛,你忍着些。”
“尽快。”寂临渊眉心紧锁,气息不稳。
“尽快……”
祝之渔头昏脑涨,哭笑不得:“不是我想让它快,它就能听话照做的,如今的形势一时片刻缓不过来。而且,男人太快了其实不好……”
手指顺着男子绷紧的臂膀滑落,在触及崾腹时明显感觉寂临渊呼吸一滞。
祝之渔的手继续向下游走,内心纠结半晌,狠下心肠突然重重覆上。
寂临渊猛地弓起腰身,那一瞬陌生的冲动令他心生抗拒。
很痛,痛得呼吸艰难。
祝之渔下了狠手,待他毫无怜惜之意。
寂临渊忍得冷汗浸湿衣裳,双手深深陷入少女的身体。
“你这是、这是要恩将仇报吗……”祝之渔被他掐得险些窒息。
“松手、松手、你放轻松……”
她加快速度,赶在自己被掐闭气前,终于如愿解决这个棘手的大麻烦。
祝之渔如释重负,重重松了一口气。
寂临渊埋在她颈窝里,睁开眼眸。
“你似乎,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
他幽幽盯着祝之渔,嗓音透出危险:“为什么?”
第77章 回京
“你似乎,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
寂临渊湿热的唇游移至少女颈侧跳动的血脉:“为什么。”
掌心不安地躁动着,祝之渔两手并拢合握:“应当说,我比你更了解人的爱欲。”
寂临渊的双手沾满鲜血。
但他的情感经历完全是一张白纸。
这是个不通人性的疯子,缺失正常的生一理和心理引导。
祝之渔故作高深:“暴1力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来,跟我学。”
敝体的衣料被汗水浸透,紧贴身体勾着出轮廓。她的手指滑过凸显的筋络,压着手掌内侧转着圈碾磨。
寂临渊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声音,蓦地攥住她手腕。
祝之渔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掌心冒出许多热汗。
“出来就好了。”她挣了挣手想要继续,没能挣脱。
“不是想尽快吗?”她疑惑地仰起头,“不松开手,我怎么尽快解决?”
“太熟练了,”寂临渊阴郁的目光追随祝之渔捻动的手指,“你很博学,又是从谁身上学来的本领?”
是那个叫“寂临渊”的男人么?
他们交情匪浅,那么,她和他做过这种亲密的事情么?
也会在封闭的房间内,隐蔽的床帏间,流汗,颤栗,彻夜紧紧依偎着相拥而眠么?
脑海中只是略微晃过一瞬虚假幻象,少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浑身冷若跌进冰窟。
嫉妒。
寂临渊收紧手指。
心底烧起一股陌生的滋味,烧得他心烦意乱,烧得他产生一种偏执的、强烈的破坏欲。
他不知那股焚心的烈火名为嫉妒。
高大的身影骤然笼罩住少女,寂临渊攥住手腕将人猛地拉至面前。
他紧紧盯着祝之渔,唇角微微颤动着扯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和他这样做过吗?”
“和……谁?”湿冷的气息扑在脖颈,祝之渔单手撑着床榻往后退一步。
也不知谁招惹他了,一觉醒来突然发什么疯?
“那个人。”少年冰冷的手拂开她的鬓发,悉心整理:“就是……你想着的那个。慌什么,头发都乱了。”
“我想着的……”祝之渔一头雾水。
寂临渊按住她后撤的腰,阻断退路:“你喜欢谁?”
“你。”祝之渔即答。
“我么?”他轻笑,嗓音低哑:“我是谁啊。”
浑身散发的幽幽鬼气混着危险的气息,包围少女。
祝之渔一言不发,长久注视着那双酝酿疯狂的眼睛。
她掐紧首端,手底突然用力攥了一把。
紧张凝滞的氛围瞬间被洪流冲垮。
冰冷严苛的审讯彻底中断,男子沉重的呼吸声占据厢房内外全部注意。
“怎么回事!”
木扉突然被侍卫自外破开。
寂临渊的声音太重了,以至于外面误以为有人偷袭。
门闩断裂的脆响刺破寂静,门扉“轰”一声敞开,两片可怜的木板在风中摇晃。
训练有素的侍卫闻声而至,抽刀直指床帷。
入目却是日影遮蔽下极具冲击力的场面。
日光从窗棂斜劈进来,经帐幔滤去一层鲜亮,朦朦胧胧照在交叠的人影上。
寂临渊俯身将人压在身底,挡住祝之渔的身影。
幔帐忽然剧烈晃动。
“滚出去!”
怒斥声当头砸下,低哑的声线透出不容冒犯的威严,砸得门前一众侍卫手脚冰冷。
消息很快穿到宣德侯世子耳中。
紧接着,翌日辛雪霁便来寻祝之渔商谈。
“我要回京都成婚了。”辛雪霁拉住她的手,“你不和我一同去京都么?”
“我?”祝之渔不解,“我在京都无亲无故,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怎么会无亲无故呢,往后我便常居京都了,你我往来多便宜,况且……”辛雪霁低声道,“我听世子言说,你与那位殿下关系匪浅。”
祝之渔听到这里便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钟靖算计得妙,那夜目标杀出重围冒死也要来见她最后一面,他猜测,这名少女或许能成为拴住疯犬的一条锁链。
“世子太过言重了,我与季府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不甚熟悉。那日的事,怕是侍卫们误会了。”
“对了,”祝之渔终于寻到机会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了,“侯府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抓他回京?”
“我也是才知晓。”辛雪霁道,“陛下病重,早年膝下子嗣稀薄,而今竟无人能承继大统,需得自宗室过继。可惜先帝正统血脉尽数凋敝,只余昔年获罪的废太子一脉。陛下遣人几番搜寻,时至今时方才寻到废太子遗孤的下落。”
“子嗣稀薄至无人能承继大统的地步,甚至皇室直系宗亲只能剩他一人?”祝之渔惊讶,“怎么听着这么古怪。”
当朝皇帝膝下无子,一众养尊处优的嫡系宗亲皆无子,唯独季行止一个带罪之人因着流落民间侥幸存活下来。
足以证明京都的争斗有多残忍。
“难怪他说自己进京是去送死的……”祝之渔嘀咕。
“你说什么?”辛雪霁没听清楚。
“没什么。”祝之渔直觉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譬如刺杀,各种形式的刺杀定然少不了。
果然,京都距姑苏山遥路远,沿途平均每隔三日就会遇到一回大规模刺杀。
刺客直冲废太子遗孤而来,首要的任务便是截断寂临渊所在的马车。
祝之渔跟着一起遭殃。
“你能不能不要逢人便牵我手,时时刻刻把我绑在身边?你这么高调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危险。”
祝之渔想离他远一点,奈何寂临渊太过张扬,搞得整个队伍都知道她的存在,坐实了宣德侯世子的猜想。
“若不高调些摆明了你我的关系,他们更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寂临渊撂下车帘:“沿途刺杀不断,危机四伏,若无侍卫护佑,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第78章 一见到你,我的心脏便会加快跳动
“保护我?不需要。”
祝之渔同他相对而坐,捻指恰了个诀。
斑驳树影掠过摇晃的布帘,车厢里倏然浮起一阵草木香。
祝之渔指尖勾着藤条,看着青藤飞快生长,蜿蜓着爬上寂临渊苍白的手腕。
月白领口滑开一线,露出锁骨。
祝之渔勾了勾手指。
灵活的叶尖十分大胆,继续深入衣襟,仿造触手剥落男子的衣裳,袒露出绷带缠绕的胸膛。
“依我看,你才需要保护。”
寂临渊顺从地仰起脖颈,任她施为,仿佛真的成了任祝之渔摆弄的人偶,在封闭的空间内由她掌控着开启这场危险游戏。
若是忽略那双桃花眼底藏着的狡黠。
“绑得太紧了。”寂临渊仰头靠着厢壁,喉结上下滑动,“松开些。”
“松开?”祝之渔身体前倾,勾住他颈间的藤蔓往回用力一扯:“求我。”
马车随着官道颠簸轻晃,喘息声交缠在一起,碾得细碎。
寂临渊仰起头,唇角勾起一抹笑:“求你。”
祝之渔也笑了:“想得美,偏不。”
“风水轮流转呀,”少女抬腿踩在寂临渊膝间,“啧,想不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先前鬼王如影随形黏着她,神出鬼没把她吓得够呛,总算让祝之渔逮着机会欺负回来了。
“老老实实待着吧,何时到了驿馆何时放开你。”
“好狠的心。”寂临渊偏头咳嗽,眼尾泛起病态的薄红,“我重伤未愈,你竟忍心这般对待病人,若是不小心致使伤口裂开了……”
喉结在藤条缠绕下缓缓滚动,他刻意将绷带包裹的脖颈暴露在祝之渔眼底。
“死不了。”祝之渔淡淡瞥了眼,不吃他这一套。
嘶,好冷的心肠。
寂临渊抬眸望着她,似笑非笑:“你不是说喜欢我么?若是真心喜欢,为何束缚我,又为何待我这般冷漠?”
祝之渔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悠哉悠哉倚在车厢角落,摊开手:“你就当这是情.趣。”
绑住小变.态之后,她身心都松弛了,这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冷不丁冒出个惊世骇俗的举动,狠起来甚至敢拔刀杀了他自己。
“情、趣。”寂临渊盯着祝之渔翕动的唇,模仿她发声。
他抬起眼睫,目光顺着两瓣嫣红的唇缓缓上滑,停顿在祝之渔的眼睛:“何为情.趣?”
“嗯?!”祝之渔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
这人的情感方面完全是一张白纸。
防患于未然,祝之渔并不想解释。
但少年用一种求知若渴的眼神直勾勾望着她。
求知的欲望太过纯粹、坦诚,两相衬托,反倒显得祝之渔胡思乱想、居心不良了。
“好吧。”祝之渔顶不住寂临渊的眼神,双手投降。
她抛弃脑子里的各式花样,含蓄地答疑:“玩弄情.趣就是……”
“就是通过做刺激的、能激起脸红心跳反应的事情,来使自己愉悦。”
“杀人。”寂临渊即答。
“啊?”祝之渔一愣,无法理解他的思路:“杀人和情.趣有什么关系?”
“刺激,心跳加快。”寂临渊捕捉言语中的要点。
未曾接受过体系化的学习,少年自死里逃生的经历磨练出利于生存的经验,擅长察言观色,自一句话中提炼出的关键字眼。
这样固然简单凝炼,但也略显僵硬,不便灵活适用多重语境。
譬如,日后顶着少女犯浑的时候,她推搡着说“不要了”,寂临渊便会突然停住不动。
一动不动,忍得快炸开了也不动,忍得祝之渔耐心告罄也不动。
再譬如,听到她说“不喜欢”,寂临渊会疯了般按着她继续做到天昏地暗。
先前口口声声说了喜欢,怎么能骗他呢?
既然骗了他,又为何不能一直骗下去?
退一步讲,祝之渔怎么能骗自己呢?
彼时的祝之渔尚未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只是一板一眼认真给他讲解:“情.趣就是通过做刺激的、能激起脸红心跳反应的事情,来使自己愉悦。”
刺激?
寂临渊想,杀.人的滋味就是很刺激啊。
季耀祖的那些狗腿子打他,欺辱他,他就示弱设下圈套,把他们都杀了。
意外身亡,全部意外身亡。
寂临渊眼睁睁看着那些惊恐慌张的面孔在河面、火海里、漆黑的夜色里挣扎,被死亡一点一点吞噬掉生息,每到这时候,他便会心跳加快,由内而外发出愉悦的颤栗。
“不对!”祝之渔捂着脑袋,发觉这人果然理解偏了。
她耐着性子给寂临渊纠正。
“这事儿不方便举例详谈,这么说你大概能理解了吧?”祝之渔说得口干舌燥,勾了勾手指,让藤蔓给自己倒了杯水。
藤蔓抽动,滑过男子的身体。
修长的指骨敲了敲伤处,寂临渊蓦地皱紧眉。
“痛。”薄唇微动,蛊惑般的低沉喘息自他嗓中溢出。
“伤口似乎,裂开了。”
“裂开?不能吧。”祝之渔不相信。
“在这里。”寂临渊抬指搭在颈间,“过来看。”
祝之渔将信将疑,踩在他膝间微微俯身凑近。
男子突然向前倾身,沟壑分明的腰腹在她眼底暴露无遗,出其不意迸发视觉冲击。
温热的吐息扫过祝之渔耳廓,她手诀一颤,勾着的藤蔓竟松了半寸。
“看见了么?”
寂临渊敞开的衣襟蹭过她手背,低哑的嗓音藏着闷笑:“这算不算你教的情.趣?”
“谁教你这些勾引人的手段了!”
祝之渔反手牵住寂临渊颈间藤环,藤蔓应声绞紧。
“我学的不好么?”少年仰起头,深邃的眼眸透出困惑。
“一点也不。”祝之渔拽起他滑落至腰间的衣裳:“给我穿好!”
“可是你的心跳得好急啊,若是我做得不对,你为何这般反应?“寂临渊忽然抬膝抵住她裙摆,散落的乌发垂在祝之渔腕间。
他抬指抚摸枝叶,眼神晦暗:“听闻草木通灵,那么它们的感受是否能传至你身上?“
枝条突然不安分地鼓动起来,像是碰上了什么滚热的东西。寂临渊抬掌抚过,藤条竟开始簌簌掉落细碎叶片。
“住手!不要再摸了!”祝之渔按住他。
尾音消弭在陡然贴近的距离里。
祝之渔颈后寒毛炸起。
少年分明受制于她,漆黑的眼底里却翻滚着令人心悸的暗潮。
藤蔓突然发出细微裂响,她惊觉那些缠绕的枝条正随着寂临渊的脉搏跳动,一下下撞击自己的灵识。
“你在做什么!”祝之渔震惊。
“在想,这算不算你教习的情.趣?”寂临渊轻笑,被缚的双手忽然曲起指节,轻轻刮过枝条。
藤蔓应声簌簌落在锦垫。
祝之渔猛然撤身,后背撞上车窗。
捆住他的藤蔓竟然纷纷断裂。
封闭的马车内部,原先的攻守之势瞬间颠倒。
斑驳日光倾泻,照见少年腕间红痕蜿蜓至小臂,衬得松垮衣襟下锁骨愈发病态的白。
断裂的藤条垂落在他膝头。
寂临渊唇间勾起愉悦的弧度。
“都挣脱了,这便是你说得情.趣?委实有趣。”
他发觉了比杀.人更有意思的玩法。
完了,又疯了。
祝之渔手撑着车厢,后撤一步。
断裂的藤蔓在暗处疯长,缠绕成感情博弈的网。
寂临渊突然逼近,唇畔沾着碎叶,气息拂过她颤抖的眼睫:“能控制草木,你果然是妖。”
“不,我不是妖。”祝之渔捉摸不透他又在酝酿怎样疯狂的念头,连声否认。
“不是?”男子含笑的尾音突然被马车颠簸撞碎。
车辙碾过碎石,剧烈的颠簸将两人摔向厢壁。
寂临渊顺势身体前倾,手掌撑在祝之渔身侧按着她陷入软垫。
“你一定是妖,”寂临渊俯身凑近少女,喉间溢出声低笑,“否则为何一见到你,我的心脏便会加快跳动呢?”
“还有这里,”滚热吐息扑在祝之渔唇间,他握住祝之渔的手,带着她往下按压:“每次和你肢体接触,这里就会痛。”
他将身体种种异样的变化归因于,妖鬼之力的掌控。
第79章 这男的简直狐狸精
“妖?”
祝之渔微微后仰,拉开些许距离钓着他:
“你认为,是我引诱了你?”
“不错。”寂临渊掌着她的身体,缓慢靠近。
祝之渔偏头去看:“那么,引诱成功了吗?”
身躯的反应已然代替主人给出答案。
心脏突突直跳。
“手段了得。”寂临渊低眸淡淡瞥了一眼。
“可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祝之渔抽回那只手,戳破他的美梦,“我若是想引诱一个人……”
她抬起膝盖,突然压在寂临渊身上。
“看见了么?这才叫引.诱。”
身躯蓦地绷紧,寂临渊按在她背后的手掌不自觉收紧,用力揉皱薄薄的一层衣裳。
衣料摩嚓声在封闭的车厢内格外清晰。
渐渐的,因着浸了汗水的缘故,声音也变得粘腻起来。
“忍得很痛苦罢。”
祝之渔倾身贴在他耳畔,轻轻吹开男子颈侧汗湿的发。
“想要吗?”
她这时轻浮可爱的举动,倒真显出几分妖气了。
回答她的是男人压抑的歂息声。
祝之渔慢悠悠撩起眼帘,打量着男人眼底愈发沉重的欲色。
她面上不露不显,一副游刃有余的老手模样,心底却乐得开花。
演爽了。
祝之渔侧过脸,没忍住笑出声。
她没想到这一时期的鬼王这么容易戏弄。
“笑什么。”寂临渊双手撑在身侧,目光沉沉盯着她。
祝之渔抿住唇,迅速收敛笑意。
寂临渊俯身继续无声逼问。
宽肩投下的阴影,体型差距与马车逼仄的空间带来的压迫感笼罩住少女的身体。
“退回去!”祝之渔抬膝抵住他,用命令的语气限制他。
寂临渊忽然攥紧她的身体,不退反进。
双目紧紧盯着祝之渔,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能化为实质拆了人的骨,通身剔了个干净。
他勾了勾唇,语气危险:“我对你愈发好奇了,这些花样都是自何人身上得来的?”
一想到她也曾与旁的男人这般亲近,嬉笑。
也曾在封闭的房间内,隐蔽的床帏间,晃荡的马车里,流汗,颤栗,彻夜紧紧依偎着相拥而眠,甚至还有更多他未曾领略过的地带……
唇角笑意越扩越冷,寂临渊眯起眼眸,抬手攥住少女的脖颈。
他的眼神、动作比任何时刻都更具攻击性。
寂临渊情绪不稳,起了波澜。
情感空白无知,他不知这股冲动名为占有欲。
只是莽撞地遵从本能,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宣泄嫉火。
对了,他甚至不知那股灼烧五脏六腑的痛感,是为嫉妒。
祝之渔平静地看着攥在颈间的指节发狠收拢。
而后,突然停顿,堪堪给她留出呼吸的空间。
“我说了,你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露出破绽,不要让一个疯子发现包围他的爱其实是个谎言。”
“那你为什么突然停手?”祝之渔抬了抬下颌。
寂临渊抿紧唇,下颌绷紧一言不发。
祝之渔没觉得害怕,她看着男子那双阴鸷的眼睛,甚至觉得寂临渊的偏执有点可爱。
别扭,这人的性情就是很别扭。
听到她的话,指骨掐着纤细的脖颈,蓦地再度缩紧。
祝之渔呛得猛咳,瞪他一眼:“你真敢下手掐啊?”
掌中冒出冷汗,寂临渊将唇抿出血印,狠下心再度使力。
“你、你过分了嗷……”窒息感霎时涌上喉咙,祝之渔挣扎了下,正要动手,凌厉箭矢声突然划过窗畔。
“不好!又有人行刺!”
千里路途平均三次一行刺,五日一投毒,祝之渔早已习以为常了。
她反应极快,旋身轻轻松松挣脱束缚,就地翻滚到车厢对面躲避箭矢。
“有人行刺,护驾!”
车帷外响起铁器相击声。
马车前后的护卫厉喝声未落,风声里漏出一线刀刃出鞘的嗡鸣,接着是箭簇破空的尖啸。
“当心!”寂临渊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压在身底护住。
态度转变得太快了,仿佛上一瞬掐着祝之渔小命的人不是他。
“别动。”寂临渊气息掠过耳际,膝间支着的物件硌得她生疼。
箭雨钉入车壁的闷响混着马匹嘶鸣,祝之渔在震颤声中,贴上了他敞开的衣襟。
“手也别乱动。”寂临渊沉下脸色,冷漠掰开祝之渔在胸膛间趁乱摸索的手。
车帘忽被剑风掀起,日影裹着箭簇寒光刺进视野,映亮他那双幽深的黑眸。
死士冷不丁隔空对上少年阴郁的目光,持刀的手臂打了个颤。
血腥气突然漫进车厢,车外碎叶踏裂声接连不绝。
有人闷哼着栽倒,血滴溅在窗畔,如落雨声淅沥。
“完事了吗?”祝之渔的脑袋悄悄从他衣袖间冒出。
寂临渊往下瞥一眼,广袖笼住她的肩,沉声道:“下去。”
“下不去。”祝之渔挪开裙裾给他看:“还倔强地杵在这儿呢。”
“……”寂临渊抬掌按住她的脑袋,*“你下去。”
“我吗?”祝之渔指着自己,“你确定让我下去?”
“下去。”寂临渊皱眉,掌着人往身底按。
不消片刻,沉着的呼吸陡然急促。
青筋涨得炸开,寂临渊没忍住,手掌紧攥成拳砸在地上。
“出来!”
他伏在地面,浑身都在急促颤抖。
祝之渔的脑袋再度从衣袖间钻了出来。
她落手抹在寂临渊袖上来来回回蹭了个干净:“不是你说让我下去的吗?”
寂临渊头痛,咬着牙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上眼不再看祝之渔。
“喂,这应当是进京前的最后一场行刺了。”
祝之渔主动爬出来往他身前凑,“一路上危险不断,进京后只会变本加厉。你先前宁可舍生也不回京,为何一夜之间改了主意?”
“试探我?”寂临渊嗓音冰冷。
“不算试探吧,就是好奇。”祝之渔仰起脸,望着窗外的护卫收拾残局。
“你猜,京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预备了多少明枪暗箭来杀我。”
祝之渔摇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莫非你也想要王权富贵?可你那夜宁愿自刎。”
寂临渊低笑一声,缄口不言。
祝之渔渐渐察觉出古怪的意味了:“你不信任我?”
莫名出现,莫名悉心待他,两度救他于危难间,甚至陪他回京赴生死局。
更重要的是,祝之渔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
寂临渊生性多疑。
世人逐利,亲近他,向他示好,是为名,为利,为了榨干他的价值。
少女对他太好了。
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呢?
他这样的怪物,世上根本不会有人诚心诚意地待他。
换言之,他配得到无缘无故的善意吗?
寂临渊不相信。
祝之渔有点失落。
虽然她本来也没打算感化任何人,但是寂临渊让她生出一种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挫败感。
祝之渔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她心里不舒服,便会立刻远离负面情绪来源。
马上入城了,横竖自己去京都也不是为了寂临渊,若能换一辆马车,祝之渔进城之后趁机溜下车也方便。
祝之渔扶着车厢壁,想趁着队伍休整的空隙下车换乘。
寂临渊突然伸出手,揽住她的腰。
祝之渔惊讶,刚要出声,身后那人先按捺不住,发声了。
“我觉得有趣。”寂临渊嗓音沉闷,不通人情世故,不知如何向她低头认错,只是用手臂勒着祝之渔的腰,用强硬的手段挽留。
“你要复仇?因这些年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而复仇?”祝之渔想了想,大概是这些原因。
“不是。”
“或是抱怨命运的不公,讨回公道?”
“也不是。”
寂临渊收紧手臂,将她锁在怀里,冷冷吐字:“好玩。”
“什么?!”
祝之渔僵硬地转过头:“好玩?”
寂临渊颔首:“调.情,有趣。”
“调.情?!”
祝之渔头脑一片空白:“老天奶,是我误人子弟了吗?你对调.情又有什么误解?这个词汇不是这么使用的!”
男人拢在腰间的手掌摸索着,用力抓住她的手,嵌入指缝。
“那么,什么叫作调.情。”
寂临渊忽然握着她的手贴上自己侧脸,幽深的眸底漾起几分戏谑笑意:
“这样?”
发烫的呼吸缠着祝之渔僵硬的神情。
“狐狸精。”祝之渔低低斥了一声,这男的怎么比她还会钓,简直祸国殃民。
年轻的储君像一只引颈受戮的羔羊进入豺狼虎豹环顾蛰伏的京都。
但他不是羔羊。
他根基浅薄不通人情世故,同样,他城府深沉生性诡谲。
马车驶过城门,祝之渔掀起帘幕,准备甩了背后的粘人精,跃下马车溜走。
第80章 抵达京都
祝之渔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她来京都不是为了整日围着寂临渊转的。
除却一卷旧籍,一封婚书,还有一条绣花白绫,白绫的主人直指京都。
辘辘车辙碾过石板,马车驶入城池。
祝之渔掀帘望去,窗外朱楼碧瓦满目锦绣,十里长街人声鼎沸。当垆娘子指尖浸着鲜艳的葡萄酒,波斯胡商的车队竞驻坊市,罗绮飘香,宝马雕车,俨然万国咸通之盛景。
“这便是古时一等一的富贵繁华地了,接下来,该去何处寻觅亡魂的夙愿呢?”她搓了搓手,捻指掐了个诀,感知遗物将会指向何处方位。
线索还未寻到,马车已然停稳。
“姑娘,”跟在后头的马车下来一位女使,踩着极规矩的步伐,恭敬地候在窗外:“请祝姑娘先行下车,随婢子移步后苑。”
“下车?您是……”祝之渔撩起布帘:“这是哪儿,为何要我停留此处?”
“婢子是宣德侯府的女使,奉世子爷之令,引姑娘暂栖侯府一段时日。”
女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换了话头委婉说道:“世子听闻,姑娘与世子妃私交甚笃,眼看着婚期近了,姑娘若是留在侯府,一来,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京都有个居处,二来,同我们世子妃住得近些,易于姐妹间倾诉衷肠。”
祝之渔趴在窗畔听她讲,附和着点了点头。
“没了?”静了一会儿,她问。
女使被她问得一怔,继而缓缓笑道:“姑娘还需要些什么,婢子可代为传话。”
祝之渔也笑了。
女使绝口不提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宣德侯府世子那种人物,肯开这个口讨好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无外乎利益往来。
钟氏寻到的这名废太子遗孤绝非善茬。
外戚干政所需要的,是一个平庸懦弱、易于控制的傀儡。
而寂临渊是个狠起来敢手起刀落杀了自己的疯子,这并不符合他们的需求。
既然那名少女能近寂临渊的身,拿捏不了疯犬,拿捏能拴住他的锁链便好了。
即便宣德侯世子不点明,祝之渔也猜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
她刚想出声拒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自她背后伸出,先一步罩在眼前撂下车帘,阻断外界的纷扰。
“不去。”寂临渊撑在窗前,漫不经心直接代祝之渔拒绝。
“这……”女使为难。
不消多时,帘幕外传来一阵窸窣脚步。
“殿下。”是宣德侯世子的声音。
“殿下见谅。臣喜事将近,夫人远嫁京都,身无所依,请求祝姑娘陪伴身侧,以慰思念亲故之情。臣不忍夫人伤情,故而请祝姑娘入侯府小住些时日,不知姑娘意下如何?”男人陪着笑,进退有度。
祝之渔抿了抿唇。
“不去。”寂临渊冷声道。
“祝姑娘可否再考虑……”
“不去。”寂临渊不近人情,仍旧一口回绝,冷冷打断他的话。
宣德侯世子敛起脸上的笑,挑明态度:“可是殿下,依照如今的形势,即便您有心,也不能把祝姑娘带入宫中。”
寂临渊掀起眼帘。
“恕臣直言,圣旨还未降下,您如今自顾不暇,遑论堂而皇之地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放在身边?”
宣德侯世子循循相劝:“何不将祝姑娘留在侯府,臣来将一切处置妥当,给祝姑娘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再名正言顺地送入宫中,姑娘以为如何?”
祝之渔没什么打算。她来京都是为了渡引亡魂归还夙愿,本就无意牵涉进朝廷争斗之中。抛却宣德侯世子的私心不谈,待在侯府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她给寂临渊留下了保命的项链,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暂时不会有什么致命危险。
“听你的,”寂临渊望着她微笑,“去吧,随你心意。”
意外的耐心又善解人意,全然不似祝之渔印象中的偏执男鬼。
“此话当真?”祝之渔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起身撩开车帘,另一只手突然被男人冰冷的手掌握住。
祝之渔一惊,低头望去,却见寂临渊紧攥着她的手比铁钳还难掰开。
“去吧,随你心意。”寂临渊分明在对着她微笑,手掌力度却越攥越紧,唇角挂着的笑让人打心底泛起冷意。
祝之渔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幽怨地盯着他。
“不走?”寂临渊倾身凑近。
分明不给人选择的余地,还要故作温柔,颇有风度地询问:“因为舍不得我么?”
这人简直坏透了。
“嘴上说得好听,你倒是松手啊。”祝之渔挣了下手腕,没挣脱。
“别磨叽了!”她拔高声音,震得马车外众人愣愣不敢出声。
寂临渊眉峰一挑,眸底情绪变得有些晦涩。
他缓缓松开了手。
***
侯府给祝之渔的待遇不错,吃穿不愁,日常便是帮着辛雪霁筹备成婚的一应事宜,合欢扇挑选哪个样式,婚房又当如何布置,喜烛如何摆放。
日子一天一天过,祝之渔待在深宅之中,头一回生出郁闷的情绪。
层层院落,高高院墙筑成牢笼般的四方世界,消息很是闭塞,她不仅无从得知寂临渊那边情况如何,连自己打探消息追踪亡魂的夙愿都受到束缚。
祝之渔控制院落里的海棠抽长枝条,助自己跃出深宅。
她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回头望向封闭的院落。
祝之渔有灵力相助,能够翻越四方宅院,可是后宅女子似乎只能永远囿于这里了。
是个好去处吗?
她望着远处辛雪霁一行人的笑颜。
或许是吧。
时代固有的局限性造就特定时期的世情风貌,来自另一个文明维度的祝之渔不愿以她的眼光去高高在上贬低礼教时代的女子。
人各有志,无论是名扬天下恣意潇洒的女子,还是深宅里默默无闻、治家教子的妇人,都同样值得钦佩。
祝之渔纵身轻盈跃下高墙,将府邸远远抛在身后。
白绫寄托的夙愿带着她走街串巷,踏上最繁华的那一条长街。
祝之渔渐渐觉察出异象。
她已经望见巍峨宫殿的一角飞檐了。
若是沿着这条通天大道继续前行,最终到达的地方便是皇宫。
皇宫?
莫非是前朝某位被赐死的宫人,怨念不散,托她来寻仇?
祝之渔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曾听说过深宫里香消玉殒的鬼故事,譬如失宠的妃嫔被逼至疯癫,或是溺死在井底。
可怕,这一回还要去渡引亡魂吗?
祝之渔握住白绫,指腹轻轻摩挲刺绣的细密针脚。
去,当然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纵然是孤魂野鬼,也不能辜负。
天色渐晚,祝之渔折身回了宣德侯府。
“祝姑娘,你去了何处?”甫一回到寄居的院落,便见到辛雪霁带着人急匆匆地赶过来。
“嬷嬷们找了你好久,说你不见了踪影,可吓死我了。”辛雪霁捂住心口。
祝之渔连声致歉,谎称自己春困,窝在花园角落里睡着了,将出门的事遮掩了过去。
“你的人平安无恙就好。”辛雪霁拉住她的手,“过来试试衣裳。”
“什么衣裳?”祝之渔一抬头,便见一连串的婆子捧着托盘步入房中。
“看看喜欢哪件,我觉得桃夭粉的颜色鲜亮,衬你气色好。”辛雪霁提起裙裳在她身前比对,“这件水蓝色的也不错。”
“且慢,”祝之渔按住她的手,“有什么要紧事么?为何要试这么多漂亮衣裳。”
辛雪霁悄声道:“储君的位置定下来了,今夜宫中设宴,陛下,皇后,前朝后宫的重要人物都在场呢。世子的意思是,借这个契机将你带入宫中。”
“这等场面带我入宫做什么。”祝之渔头痛,她一个现代人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封建最高统治者。
三跪九叩的形式倒也罢了,最怕的是皇权压迫。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等级森严的专制时代吃人不吐骨头。
寂临渊也是真疯,背后空无一人,也敢孤身赴生死局。
祝之渔惜命,顾虑着方方面面,比他更为谨慎。
辛雪霁失笑:“你不想见一见储君么?他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周围侍奉的女使闻言纷纷掩唇低笑。
还有这样的事?
祝之渔不信。
凭她对小疯子的了解,寂临渊这人心口不一,挂在嘴上的话绝不能信,就算“想”她,也不会是思念意味的“想”。
更多的,是将她视作潜在威胁吧。
***
夜宴开始前,少女的身影终究还是出现在了皇宫宫道间。
祝之渔心想,她是来帮助白绫寻找主人的。
顺道来满足那个人的心愿,容他看上一眼自己。
皇室的仪式感比祝之渔预想中的还要枯燥、漫长。
她打了个哈欠,在宴席间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老老实实待着。
众臣的虚以委蛇、阿谀奉承实在太催眠了,祝之渔扛不住,一手托腮困得直点头。
直至皇帝开口的那一刻,藏在袖笼中的白绫突然烫了她一下。
烫得祝之渔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讲到哪了……
似乎在商议某位贵女的婚事?
祝之渔揉了揉惺忪睡眼,打起精神聆听。
前排宴席间站起一道婀娜身影,女子举止端方,福身盈盈下拜:
“陛下万福,姑母金安。今得觐天颜,玉章不胜惶恐。”
“陛下,”上首雍容华贵的妇人笑容和善,“储君丰神俊逸,年华正好,臣妾今日,想代玉章讨一门婚事。臣妾以为甚是般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再往后,席间的恭维、欢笑声,祝之渔便听不甚清楚了。
自那女子开口的瞬间,她便认出了来者身份。
是祝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