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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这一年最大的暴雨,降临在高考前夕。

    这一年最大的暴雨,降临在高考前夕。

    不过是傍晚时分,窗外天空已经被风暴席卷成沉重的墨色,雨点一串接着一串重重地敲击在教室的窗玻璃上。

    教室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事实上教室内的人也并不多。

    这时已经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早在一周前被允许回家备考,无需留驻学校。

    还留校的,大多都像谢谦然,教室就是他们备考最好的地点。

    班主任在讲台上坐阵。

    下课铃响,他朝谢谦然招手。

    谢谦然走过去,被他拍了拍肩膀。

    “你是我带过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学生了,考前三个月,成绩突然一落千丈,人也像丢了魂一样,怎么都拽不回来。我不知道你是经历了什么,但好在你自己调整过来了。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场仗了,打完之后,你应该再也不会遇见什么更艰险的事了。”

    他叮嘱道:“这次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谢谦然平静点头:“放心,老班。”

    班主任愣了愣,这还是谢谦然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他看着谢谦然转身走回座位的背影,脸上也不由带了点笑意。

    次日,仍然暴雨。

    校车停在省城二中门口,所有学生一律到校,由班主任带领,登上各班所属校车。

    车内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么舒服的车,不拿来春秋游,就等着高考的时候用呢!”

    倾盆大雨,拦不住家长们夹道相送的热情。

    “那是我妈妈!”

    “我也看见我爸妈了!”

    “诶!我妈妈穿了旗袍!”

    考场设置在省城实验中学,从学校到考场,约莫有二十分钟的车程。

    在这二十分钟里,每一道红绿灯,都有身着*荧光色执勤服的交警在维护交通秩序。

    每一道红绿灯,都能看见几个朝校车挥手的家长。

    也有陌生的路人,朝着趴在车窗往外看的学生喊“高考加油”。

    车内的学生也都十分激动,情感充沛者甚至红了眼眶。

    谢谦然只是独身坐在最后排的窗边,没有人坐在她身侧,因为常年与她形影不离的付蓉已经在家人的安排下准备出国,无需参加高考。

    她没有看窗外,只是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听着雨敲玻璃的声音静静地休息。

    两天前学校组织过学生到考场踩点,谢谦然的考场在省实A楼的顶层。

    这天风很大,吹得门哐哐作响,老师不得不将教室外的一把椅子搬过来抵住。

    所有学生在教室外,用金属探测器检测过是否携带电子设备后,被放入教室内。

    谢谦然的考号,恰好被安排在靠门第一排。

    第一天上午考语文,谢谦然做题速度很快,快到监考老师都不由走近,驻足片刻又离开。

    保持着这样的速度,检查完一遍前卷,开始写作文时,她还余一个小时整。

    一个小时整写一篇作文,绰绰有余。

    但当她扫视作文题目——“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时,大脑却忽然一片空白。

    耳鸣声占据整个大脑,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门外忽然再度狂风大作,她的卷面被掀翻,以极其有力的姿态拍打向她的脸。

    她被这一下打得清醒过来。

    在剩下的五十分钟里,她套用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模板,把曾背过的好词好句排兵布阵,一一派上用场。

    完成之后,她知道那是一篇标准的高分作文。

    接下来的数学、文综与外语考试,无一例外都顺利结束。

    熟识或陌生的同学在走廊对着答案,谢谦然默默穿过每一个人,回到校车上。

    她没有对答案,回到了付蓉的公寓。

    ——高考前不久,付蓉与父母达成交易,公寓与生活费照旧,但付蓉要好好准备出国。

    谢谦然能在一段时间的颓废后力挽狂澜,很难说没有付蓉此举的功劳,这至少为她争取了更多学习而非在餐馆打工的时间。

    付蓉倒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决定,虽然她本来想再也不读书,去云南做义工,潇洒“流浪一生”。

    “但就当是对你的投资嘛,你是个很值得被投资的人,我看好你!”她当时这样说道。

    谢谦然觉得好笑:“怎么人人都喜欢投资我,你也是……她也是。”

    付蓉彼时仔细地看了她几眼,表情莫名道:“不知道,你身上就是有让人想要帮你的品质……可能是因为你过得很艰难,又看起来一点也不指望被人帮吧?又苦又倔,忍不住就想帮你一把。”

    谢谦然最苦的日子过去了,她和付蓉都心知肚明。

    但……

    她敲了敲房门。

    ……付蓉的苦日子却来了。

    “进。”付蓉在房内道。

    谢谦然走进去。

    付蓉的房间一如此前几个月,杂乱无章,各种物品相亲相爱、不分彼此,付蓉管这叫乱中有序。

    谢谦然在散落一地的物品中找到走向付蓉的道路,问她:“什么时候走?”

    付蓉正在打游戏,漫不经心答道:“不都说了吗?你考完就走。”

    谢谦然踢了踢她:“认真说。我今天就考完了。”

    付蓉迟疑了一会儿,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挠挠头,道:“是哦,那我明天就走吧。”

    “不是说不想出国吗?嚎了几个月了。”谢谦然在她身边坐下。

    “那是我能决定的吗?钱都花出去了,那么多,虽然我是他们的女儿,但我不觉得他们会不要我还。”付蓉仰躺在椅子上。

    谢谦然不语,片刻后,又道:“今天看见何优了。”

    付蓉淡淡道:“哦,没搭理你吧?”

    谢谦然摇头。

    付蓉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我给她发了那么多条信息她也不回。”

    “你说说……”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迷茫,“是不是她们这些被真心喜欢着的人,就是会对真心不屑一顾啊。”

    谢谦然没有说话。

    不久后,高考出了成绩,谢谦然不出意外,拿下文科类省状元。

    付蓉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二天便出国了。

    理所当然的,谢谦然填报志愿时,选择了离家千里的京大。

    返校领取档案时,谢谦然得知本校选择了京大的还有自己的一个熟人:何优。

    她甚至能听到班里的女生在窃窃私语,说何优此前喜欢过她,报考京大也是因为她。

    她知道不是。

    九月开学,在此之前,谢谦然一直在尧县陪外婆。

    这段时间,外婆越来越嗜睡,谢谦然想过带老人家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但外婆始终不同意。

    谢谦然只能花更多时间陪伴外婆,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更多。

    好在高考的成绩为她赚取一笔不菲的奖学金,这笔钱至少可以帮助她顺利度过大学四年。

    但有句古话,谢谦然在高考后对其大有认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外婆居住的地方周围,大有家有子女的人在,稍微为子女计深远的,便上门来,拜托谢谦然为自己家的孩子补习。

    愿意提供酬劳的有,却不多,大多只是想靠邻里的情面“蹭蹭省状元的福气”。

    谢谦然拒绝了部分要求过分的与从未打过交道的,应许了要求恳切、关系确实较为亲近的。

    但真正让她对那句古话有所认识的,还不是这些萍水相逢之人——而是她的父亲,谢志强。

    从沈沂水打发走谢志强之后,谢谦然便收到了来自谢志强与谢母的辱骂兼断绝关系信息。

    当谢志强出现在外婆家时,谢谦然有些后悔自己保持了删除垃圾信息的习惯。

    当时谢谦然刚从外边买菜回来。

    回到家,便见外婆从躺椅上支起身子,情绪激动地说着些什么,而谢志强就站在外婆跟前。

    谢谦然将菜丢在地面,便快步走了过去:“你来干什么?”

    谢志强闻言,有些不悦地回头,但看了谢谦然一会儿,只是冷哼道:“我可是你的亲爹,是你外婆亲女儿的老公,我不能来?”

    谢谦然站在他与外婆之间,隔开两人,好笑道:“你难道忘记是谁说了此后断绝关系,不再是父女吗?而且你和我妈,过去十几年里,回来看外婆的次数屈指可数。说这些话,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谢志强道:“我们那是在外面工作,要不然你以为你上学的钱是哪里来的?你现在考上好大学了,就忘了我们当年是怎么一笔一笔钱借过来供你读书的了?”

    谢谦然沉默片刻,道:“我会还给你们的。”

    “还?你还得起吗?”谢志强道,“我跟你妈供你那么多年,吃的喝的奶粉钱不算,学费就不是你现在还得起的,而且这么多年,借的钱还有利息呢!不过听说你高考考得不错,学校给了你一笔奖学金,啊?”

    外婆在谢谦然身后震怒:“谢志强,你要不要脸?孩子上学的钱你也要抢!”

    谢志强梗着脖子:“那么大一笔钱,她上学哪用得了那么多?家豪现在上下学,风吹雨淋的,我拿她剩下的钱,给她弟弟买辆上下学用的车,有什么问题?”

    外婆还想骂什么,被谢谦然安抚住了:“外婆,不要和这种人置气。”

    然后她看向谢志强:“可以,我给你买车的钱,但你要先把这些年培养我花的钱,列一个账单给我,利息也要算在内。

    “我会分批次把所有钱还给你,等到一切还清,请你、还有你的其他家人,不要再来纠缠我和外婆。”

    谢志强答应了,不久后,发来一张账单,上列谢谦然这些年所用生活费、学杂费及其利息,略有溢价,但谢谦然不想过多拉扯,答应了下来。

    奖学金的四分之三被她打给谢志强,剩下的钱仍然足够未来一年的支出。

    谢谦然离家时叮嘱外婆,如果谢志强再来,一定要同她说,因为她料想谢志强尝到拿钱的甜头,一定不会甘心于小小十几万。

    但她到北京的第一个学期,都没有听外婆提起谢志强。

    寒假她为了还债、也为了自己生存所需,留在北京兼职家教,很快攒了一笔钱。

    过年她犹豫是否要回家,但因为兼职请假不易,最终还是决定留京了。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收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

    第42章 “各位好,我叫谢谦然,来自京大法学院。”

    四年后,北京。

    早晨,写字楼内涌入来自各行各业的白领。

    沈沂水是其中一个。

    她照惯例在楼下的连锁咖啡店停驻,带走一杯冰美式。

    夏季还没有过去,还有冰块可以中和美式的苦涩。

    不巧,在她还没有离开咖啡厅时,另一个人走了进来,是她的同事之一。

    “沈律。”同事朝她点了点头,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沈沂水四年前来到北京,一部分原因,是省城的律所提供了一个跳板。

    律所创始人虽然将根据地定在省城,但也想要拓展业务版图,在北京、上海都有过建立分所的尝试。

    在北京的分所成功建起后,因为缺乏人手,向总部求助。

    沈沂水过来后,在业务上确实无可挑剔,但就人际交往而言,大不如前。

    一来建立分所的众人在她到来前,已经建立起固定的社交圈;而来,这里没有沈沂水熟络的故人,能像老姚那样,把她拉进社交中心;三来,她自己这些年也失去了社交的兴趣。

    咖啡仍未做好,沉默的氛围里总会有人按捺不住。

    沈沂水的同事便是如此,但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从最宽泛的话题聊起:“听说沈律一直没有男朋友?”

    沈沂水摇头。单位中的其他女同事大多成家,上下班都有家属接送。沈沂水的单身境况很容易便被发觉。

    “不应该啊,沈律这么漂亮,也没有谈恋爱吗?”同事又问,但显然他只是不适应沉默,所以也并未期许回答,自问自答道,“不过之前我们一起出去喝酒,沈律就总是自己坐在一边,谁来搭讪都不理。还在专心事业的年纪,不想谈恋爱?”

    沈沂水朝吧台内招手:“请问我的咖啡好了吗?”

    店员抱歉道:“美女不好意思,还要一会儿。”

    沈沂水只好继续和同事寒暄。

    为了避免话题继续围绕着她不想谈论的中心展开,她转移话题道:“今天实习生面试,你一起吗?”

    同事:“我?我不擅长这个,唉……我要是去了,气氛就严肃不起来了。但……董律应该要参与。”

    他说着,用颇有深意的眼神看向沈沂水。

    董律是当年从省城到北京开拓分所的第一批律师之一,也是留到现在的唯一一个。

    在沈沂水来之前,董律在分所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能够动摇——尽管他的业务能力稍有欠缺。

    但也正因如此,总部的几位创始人都对分所的情况较为担忧,沈沂水正是因此被指派到此处。

    同事靠近了些许,对沈沂水道:“沈律,我偷偷和你说句真心话。因为这次招实习生,是你来律所第一次主动参与,我猜你想做点什么,才和你说的……”

    沈沂水的咖啡好了,她手捧咖啡,定定地看向同事,示意精简话语。

    同事了然,低声快速道:“董律之前招实习生,都是招的女孩子,而且看人漂亮就往里招。都是吃不了苦的,能力也就那样,既然这次你参与了,可不能再放任董律这样干。招进来咱们都要共事的!”

    沈沂水沉默片刻,淡淡道:“多了根东西就更能吃苦?”

    同事两手摊开上举,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早就知道沈律不好惹,我多嘴了,我退了。”

    沈沂水转身准备离开:“我不知道董律是怎么招人的,但我面试有自己的标准。”

    律所办公地点坐落在写字楼10层A座,与一家创业公司毗邻。

    沈沂水到达办公室时,零零散散已经坐满了人。

    磨砂玻璃隔开的会议室有人交谈的声音,过路接水的同事告知:“实习生都在里面等着。”

    沈沂水点头,朝自己的工位走去。

    正在她将要走过会议室时。

    “谢谢,我不渴。”会议室中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沈沂水的脚步于是为此驻足,但她侧耳去听,却没有再听到那道声音。

    这几年来常常如此,她总是在生活中“看见”、或是“听见”那个她以为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人。

    当年她离开省城时,老姚送她到火车站,问她:“要用这么决绝的方式?你确定你和小谢都能承受得住?”

    她的回答是:“快刀斩乱麻。时间会解决一切。”

    事实证明老姚的担忧是对的。

    快刀斩乱麻,乱麻却还会再生。

    时间并不能解决一切,至少不能解决那些被记得太深刻的事。

    比如被谢谦然养刁的她的胃,比如谢谦然教给她的收纳方式……比如谢谦然这个名字。

    比如见谢谦然最后一面时,在咖啡厅与她对峙的那番话。

    ——“如果你要冷漠地对我,当初我刚来省城,就不要收留我。就算不得已收留了我,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为什么要关心我?为什么给我买东西?为什么为了我去学校见老师?

    “既然对我好,为什么现在又要突然收回?如果你在乎我,在乎我的未来,为什么在我高考之前这样做?”

    谢谦然的问话切中要害,沈沂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的确都并非百分百出自为谢谦然考量。

    收留谢谦然不是,对谢谦然好不是,选择保持距离或被靠近不是,彻底的离开亦不是。

    每一个决定,其中都掺杂有她自己的私心。

    尤其最后一个决定,百分之百,只因为她的私心。

    或许是因为心虚,谢谦然质问她的那段话不断在她梦中出现。

    也因此,谢谦然的声音被她记得十分清晰。

    世界那么大,千里之隔的两地甚至可能出现长相相似的两个人,更何况声音相似者。

    沈沂水只把这次听到的声音当作记忆美化之下的幻听,正如此前许多次一样。

    面试设置在办公室另一侧的小会议室。

    面试官共三位。以往只有两位,一位是HR,另一位便是董律。

    今天多了一个,沈沂水。

    HR与董律显然都对这一安排不甚满意,沈沂水走进办公室时,两人佯装热烈交谈,都并未与沈沂水打招呼。

    沈沂水也并不在意。

    面试开始,董律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先否了前两位在沈沂水看来很有潜力的年轻人——思维敏捷、问答流畅、基础知识扎实、逻辑严密。

    董律即面即否,理由是“不是五院四系”,他自己虽然不是,但对实习生的要求却很高。

    HR深以为然:“学历就是第一敲门砖。”

    沈沂水觉得好笑:“既然如此,简历初筛的时候又为什么把人放进来?”

    HR语塞。

    董律冷哼一声,喊道:“下一个。”

    之后进来的面试者倒都符合董律的标准。

    一位面试官提出一个问题,面对女性面试者时,HR所提的问题往往都有一项:“谈恋爱了吗?男朋友在北京还是外地?”

    而董律则往往在问答结束后还要强调“在我们律所工作事务繁多,要做好加班的准备”。

    沈沂水觉得今早同事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

    很快时至中午,他们将要迎来最后一位面试者。

    HR侧头偏向董律,小声道:“这是压轴的。”

    沈沂水也听见了,不是很明白这种悄悄话说起来有什么意义。

    然后她翻过上一页简历,目光看向这最后一位面试者的照片,就此顿住。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向这位面试者的姓名,再次停驻,更久。

    会议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最后一位面试者进入,在对面落座。

    她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叫谢谦然,来自京大法学院。”

    办公室中除却翻动纸页的声音,一时只有寂静。

    沈沂水将视线艰难地剥离简历,投向坐在对面的,真实的谢谦然本人。

    HR也恰在此时开口道:“请你简单介绍一下你的优势。”

    谢谦然于是缓缓开口。

    沈沂水根本听不进谢谦然说话的声音。

    她只看见谢谦然在说着些什么,但没有声音。

    此时她的五感似乎接近全部封闭,只留视觉。

    她看见谢谦然的视线有序而平静地从HR、董律与她的身上扫过。

    谢谦然剪了头发,她原本有一头将要及腰的长发,此时却只短短地蓄了不过耳的长度。

    她比之前白了不少,四年前眼睛底下挂着的黑眼圈也消得干干净净。

    一个并不怎么标准,但很有个性的美人。

    董律显然对她很满意,笑着问了许多个问题。

    沈沂水的视线一直停驻在谢谦然的身上,却始终没有发问。

    事实上她也没有在听董律的发问。

    直到董律的问题转向了沈沂水:“沈律,你对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他的眼神挑衅,仿佛在告诉沈沂水,你不感兴趣的人,我招定了。

    沈沂水回过神,却没有看董律,只是垂首佯装看着简历。

    她甚至没来得及把简历看完。

    对面传来谢谦然冷淡的声音:“沈律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沈沂水轻舒了一口气,抬头,平静看向谢谦然:“你不是北京本地人,马上要放暑假,你确定不回家,能在这里不间断实习满三个月吗?”

    HR在一旁低声道:“这个问题确实,小谢家太远了。”

    董律也皱起眉。

    谢谦然却答得很快:“我不是北京本地人,但我也不回家乡,那里没有人在等我。”

    这次轮到沈沂水皱眉了。

    第43章 谢谦然侧过头,微微颔首,神情自然:“沈律。”

    谢谦然的面试表现很出色,问答如流。

    直到HR问至:“谈恋爱了吗?男朋友在北京吗?”

    双方的问答方才迎来一阵停顿。

    沈沂水亦为这个问题侧目,看向谢谦然。

    谢谦然沉默片刻,答道:“这是个人隐私,我应该没有回答的必要。但我可以保证,未来至少三个月内,我不会离开北京。”

    面试结束了。

    三位面试官留在会议室内商谈。

    事实上,主要是董律和HR在交谈。

    “这批实习生条件都不错,基本都是五院四系的。”

    “有几个思维不太行,绩点高,拿奖学金,但脑子转不过弯。”

    沈沂水在其中插了一句:“被否掉的那两个学生,思维要优越得多。”

    董律轻蔑道:“对,但他们学历不行,这能怪谁,只能怪他们高考没努力了。”

    沈沂水沉默片刻,道:“于老师派我过来,是因为分所业务能力出众的律师大量被挖走,她希望分所选贤任能。”

    “是这样没错,我就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挖走的,你希望我也跳槽吗?”董律不耐道,“沈律,你别忘了你来分所才几年,我在这儿可是十几年了。区区几个实习生,也就是雇来整理整理材料的,再‘选贤任能’又有什么用?”

    他停顿片刻,又道:“这里是北京,我们是专业律所,和省城不一样,我们不管律师叫‘于老师’。”

    这不是董律第一次专断独行。

    碍于他的资历,律所中的其他人都并不敢反对他的所作所为。

    沈沂水并非不敢,但她也暂时没有反对董律的意思。

    董律于是继续翻看材料。

    已经到最后一个实习生了。

    他与HR讨论道:“这个实习生是这一批里最好的了。”

    “学历高,京大法学院;成绩好,包揽三年一等奖学金,拿过国奖;履历过人,一段法院实习,两段红圈律所实习;刚才表现也很好。”说着,他敲了敲材料,“简直就是完美。”

    HR适时提出质疑:“这么完美的简历,她为什么还要来咱们律所实习?”

    HR为律所招揽人才,自然对自家门户几斤几两有所了解。

    虽说来京十几年,基底还算稳固,但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终究排不上名次,混口饭吃而已。

    像谢谦然这样的简历,投到国内哪家律所都是上得了台面的,完全没有投到他们这里来的必要。

    “海投?”HR怀疑道,随即又自我否定,“那也没必要过来面试啊,纯属浪费时间。”

    董律骂道:“咱们律所差在哪里?她怎么就看不上了?”

    HR欲言又止。

    沈沂水此时开口道:“天上掉馅饼不一定是好事。”

    董律听了她这句话,反倒更笃定了,哼笑着道:“招个实习生而已,考虑这么多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是商业间谍?我看就把她招进来,你不乐意要她,那就我来带!”

    HR在纸上记着些什么:“那现在招了四个实习生……谢谦然,董律带;还有三个……”

    董律大手一挥道:“律所里其他几个律师都在忙手头上的案子,我没记错的话,沈律最近接的案子刚刚忙完吧?”

    沈沂水看了董律片刻,平静道:“可以,我来带。”

    HR有些错愕:“三个实习生吗?”

    沈沂水点头:“我来。”-

    律所面试结束后,谢谦然赶上低谷期的地铁回学校。

    人很少,她于是有一个最角落的座位,靠在地铁的车厢壁上,随着行进所带来的晃动而摇晃。

    与此同时,她闭上眼,眼前开始浮现面试时沈沂水的模样。

    四年过去了,她已长高不少,变化也颇大,但沈沂水却丝毫没有变化。

    还是一样的沉默却锐利,还是一样的专业、可靠。

    还是一样的……漂亮,在另外两个男性面试官的衬托下,格外出众。

    谢谦然记得自己从来到北京起,就常常去法院旁听。

    她从老姚那里得知,沈沂水离开省城之后,就是来的北京。

    她期待着能在某一次旁听中遇见沈沂水。虽然她不知道见面时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很想见沈沂水。

    如果董律和HR的对话被她听见,她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对,我有更好的选择,选择这个律所,只是因为沈沂水在这里。”

    她为沈沂水而来,她知道沈沂水也清楚这一点。

    四年前沈沂水离开省城,她毫无办法。

    但如今她无处不可去,是她来到了沈沂水所在的地方,她会一直在沈沂水所在的地方。

    地铁到站。

    谢谦然回到她所租住的一间出租屋。

    她的宿舍离律所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租住出租屋,则能节省一半多的时间。

    外婆给她留下一笔钱,她的经济还算宽裕——但也并没有那么宽裕。

    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

    女孩们彼此认识,同租一个房间、一张床,租金减半。

    而她则独自租住一个房间。

    回到出租屋时,两个女孩正在客厅煮火锅吃。

    见到谢谦然回来,两人显然都有些尴尬,持着筷子的手僵了僵,才朝谢谦然打招呼道:“嗨,你回来啦,你吃火锅吗?”

    谢谦然视线并未在两人身上停驻,摇头:“不用了,谢谢。”

    但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叫了一下。

    两个女孩都只装作没有听见,将视线移回正在沸腾的火锅上,开始假装投入地聊天。

    谢谦然走进房间,不久又出来,烧了一壶开水,装进暖水瓶里,又进去了。

    女孩们知道,她这是准备回房间泡泡面。

    据她们观察,谢谦然经济状况不好,经常不吃晚餐,回到出租屋吃泡面。

    两人待门关上,方开始嘀嘀咕咕地讨论。

    “她又吃泡面啊,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火锅呢?”

    “你傻呀,她连和别人合租一张床都不愿意,怎么会愿意和我们一起吃一个火锅呢?”

    “她长得那么好看,要是去做模特一定能赚很多钱,为什么不去做模特呢?”

    “人家不愿意呗,而且你以为长得好看就能做模特啊……”

    谢谦然回到房间内,便就着法条吃起泡面,并不知道门外两个女孩的讨论。

    或者就算她知道,她也并不在意。

    她的生活从前就十分单调,没有什么朋友。而从沈沂水离开之后,从她上大学之后,尤其如此。

    学习、学习、学习,为了工作,更努力的学习。

    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很想说这是为了某种伟大的目标,或者某些动人的意义。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喜欢,也并不只是为了向沈沂水靠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生存。

    放置在一旁的手机亮起,一个盾牌标识,显示“您有8个拦截来电”。

    谢谦然无需抬起手机,便知道那是来自谢志强的电话。

    从他尝到不劳而获的滋味之后,他便致力于从谢谦然这个“他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有出息女儿”身上获取金钱。

    在谢谦然离开尧县到北京求学的最初几个月,他甚至要钱要到外婆处。

    直到外婆逝世,谢谦然回到尧县操办葬礼,才从谢母处听知这件事。

    她选择法学,最初是因为沈沂水,现在却成为她生存与自保的根源。

    谢谦然将视线从手机移开,重新放回法条上-

    次日清晨,谢谦然到律所报道。

    领她入职的还是昨天的HR,他介绍道:“带你的律师很有经验,是我们律所最有经验的几位律师之一,也是你的面试官……”

    谢谦然听到这里,嘴唇便抿紧了。

    HR将谢谦然领至一张办公桌前:“你就坐这里吧,一会儿董律就过来了。”

    董律,谢谦然的表情顿了顿,随即恢复平静:“好的。”

    就在她整理办公桌,将自己的电脑放上桌面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然后是她极其熟悉的声音,沈沂水的声音,说道:“今天起你们就跟着我,需要学的东西很多……”

    说到这里便停顿了,然后沈沂水走近,在谢谦然的余光中,在与谢谦然并排的办公桌前落座了。

    谢谦然侧过头,微微颔首,神情自然:“沈律。”

    沈沂水顿了顿,亦对她颔首。

    不久董律从外边走进,在谢谦然的对面坐下,还朝沈沂水挑了挑眉:“沈律啊,坐你旁边的小刘昨天感冒了,你可是我们律所的中流砥柱,把你传染了就不好了,我就把小谢调过来了,你没问题吧?”

    谢谦然看向沈沂水。

    沈沂水正在给三个实习生分配任务,闻言,微微抬头,瞥了董律一眼:“都行。”

    谢谦然于是又低头,静静地看向桌面材料,然而眼神实际上已经有些虚焦。

    她没有在认真阅读任何东西,沈沂水就坐在她隔壁,指导着四个实习生里除她之外的那三个。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余光里的画面占据。

    直到董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视线才逐渐凝成实质。

    “来了。”她利落起身,并未发觉沈沂水因此也朝她这边看来一眼。

    午间休息时,董律有急事外出,办公室里的人三三两两也邀朋约伴地外出吃饭。

    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谢谦然与沈沂水,以及三个实习生。

    谢谦然余光中看见沈沂水合上电脑,看样子是也要去吃饭。

    三个实习生见状起身,向沈沂水邀请道:“沈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好多问题想问您呢!”

    沈沂水没有拒绝。

    谢谦然于是抬手:“我可以一起吗?我也有问题想请教沈律。”

    第44章 “我觉得沈律的安排就很合理。”

    拒绝谢谦然,不仅会暴露两人之间存在的微妙关联,更可能导向一场职场霸凌。沈沂水自然不会那样做。

    三个实习生,带上谢谦然,围着沈沂水朝楼下走去。

    一行人热热闹闹——至少那三个人是热热闹闹的。

    “吃什么?”

    “不知道啊,我们有五个人,能吃点好的吧?”

    沈沂水适时道:“大家第一次一起吃饭,我请客。”

    三个实习生欢呼起来。

    谢谦然仍然安静地走在沈沂水右手边。

    沈沂水并没有刻意去看她,但也从余光中无意中发觉了一点——谢谦然长高了。

    而且她高了不少,高到沈沂水走在她旁边时,平视的余光只能看到她的肩头。

    沈沂水的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最后一个闪过的画面里,她被某个不断长高的小孩抵在墙边时,那时她也在想,这个小孩还会长高吗?

    现在这个小孩真的又长高了。

    那时候她狼狈地逃开,次日面对的便是空空如也的房间。

    这次她还要逃吧?这次逃开会导致什么结果呢?

    “吃火锅吗?”

    实习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要是吃火锅,那不如吃牛蛙?”

    “牛蛙好啊!我喜欢吃!”

    沈沂水并不吃一切可能携带寄生虫的食材,她正打算开口,便听另一边谢谦然道:“不好意思,我不吃。”

    空气安静了一阵。

    片刻后,又有人提议道:“那吃日料吗?我知道这附近有家日料挺好吃的。”

    谢谦然似乎又打算拒绝:“我……”

    沈沂水抢在她之前道:“我不吃生食。这附近有家烤鱼,味道不错。”

    实习生们纷纷点头。

    沈沂水暗暗看了谢谦然一眼,眼神不算温柔。

    一个新进入集体的实习生,既没有熟人又没有地位,太过出头、不好接触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谢谦然根本没有什么忌口。

    但这一眼看过去,她却发现谢谦然也正在看她,眼神平静、却坚定的。

    沈沂水心口剧烈跳动了一下,她迅速收回视线。

    烤鱼店内,众人围坐一桌,三个实习生同坐一边,谢谦然则与沈沂水同坐一边。

    大家看起来都有些拘谨,尤其沈沂水与谢谦然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

    实习生中有人好意想要破冰,便问道:“大家都是哪个学校的呀?我是京师大的。”

    “我是京航的。”

    “我也是京师大的,你知道的吧,咱俩可是同学。”

    三人又看向谢谦然。

    谢谦然:“京大的。”

    三人便“哇”道:“京大的学霸啊!”

    按道理说谢谦然应该谦让两句,譬如道“京航和京师大也很厉害”诸如之类*。

    但她只是答完便沉默了,并没有要寒暄的意思。

    沈沂水内心默默打了个问号,接话道:“我也是京大的。”

    三个实习生的话题中心于是转到沈沂水身上:“面试的时候就感觉沈律问问题很有条理!”

    “我之前查过沈律的履历,真的很厉害!”

    “对啊对啊,沈律好像还是省城高考文科状元?”

    沈沂水无奈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三人于是又转向谢谦然:“谦然呢?你是哪里人呀?高考考得怎么样?”

    “我是尧县人。”谢谦然道,“考得还行。”

    还行。沈沂水低头喝水不语。老姚可告诉她,谢谦然考出了近十年省城文科的最高分。

    三个实习生问:“尧县是哪里?”

    谢谦然顿了顿:“省城旁边。”

    “省城和尧县是一个地方的啊?”三人诧异,“那你和沈律是老乡啊!”

    谢谦然点头。

    三人表情有些微妙,其中一人说破道:“那你来这个律所是因为沈律吗?”

    沈沂水心头又是一跳。虽然知道三人想试探的是是否有面试黑幕,但她清楚这个问题听在她和谢谦然的耳朵里都有另一重意思。

    她于是拿空杯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装作坦然道:“放心好了,我离开省城四年,离开京大还要更久,没听说过京大有这么一号人。她和你们一样,都是按程序进来的。甚至因为她的学历太过优越,我和另一位面试官并没有录用她的打算。是董律一己之力把她拉进来的。”

    实习生们纷纷表示理解:“Overqualified了,但现在找工作真的不容易,学历再高,岗位也就那么多。”

    沈沂水不知可否,谢谦然则始终保持沉默。

    午餐时三个实习生向沈沂水问了许多问题,而午餐前主动加入她们、自称有问题要请教沈沂水的谢谦然,却莫名一言不发。

    众人用餐将要结束时,沈沂水接到一个电话,匆匆先离去了。

    而三个实习生目送沈沂水离开后,便讨论起其他话题来。

    先有一人试探道:“刚才沈律说,谦然是董律一定要招进来的,我今天看到谦然桌上堆了好大一沓文件,都是董律给的吧?”

    谢谦然道:“他说今天内要整理完。”

    “那整理得完吗?那么多,我们三个人都整理不明白。”

    谢谦然摇头:“不行,不现实。我今天能交给他三分之一,他也知道。”

    三人观察谢谦然的态度,放松下来:“你可算愿意说话了,刚刚是不是沈律在这里,所以你不敢说话啊?”

    谢谦然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三人笑道:“那你看人可不太行。我们来之前都打探过了,这家律所业务能力最强、人最好的就是沈律了。你跟着的董律……不是我们想说他坏话,我们说了,你也千万别告诉他啊?”

    谢谦然点头:“嗯。”

    “这家律所,其实总部在你们省城。十几年前,总部经营有了起色之后,就派出几批年轻优秀的律师到北京和上海开拓业务版图。上海那边我们不知道,但听说北京这边经营得也还不错,直到内部开始出现分歧。

    “什么分歧,我们也不清楚,但最后那些来北京开拓的元老都走光了,就剩下董律一个。

    “后边招进来的人,基本都是董律拿主意,你也看得出来,咱们律所其他人都唯董律马首是瞻。也就沈律敢和他刚一刚了。”

    谢谦然听到这里,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还过来?”

    三人无奈道:“和你一样啊,大学玩过去了,简历还不够漂亮,这就是能找到最好的地方了。”

    顿了顿,其中一人又低声道:“其实我们倒还好,你才要小心。听说董律派活很压榨人的,而且还很喜欢收底下人的红包……”

    谢谦然点头致谢:“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此时四人之间的氛围还十分融洽,三个实习生似乎还有意要将谢谦然拉入她们的小团体。

    但次日下午,事情便出现了转变。

    董律忽然要求实习生进行一场工作汇报,主要内容是工作中学习到的知识及遇到的问题。

    三个实习生一头雾水,她们来到律所才不过三天,接手工作更是只有短短一天半。

    这么短的时间,能学到什么,遇到什么问题?

    三人聚在一起讨论时,却见谢谦然已经在她的办公桌前做起PPT。

    办公室的氛围——至少是围绕着四个实习生的氛围,变得有些僵硬。

    氛围的僵硬程度在那天傍晚汇报结束后到达顶峰。

    三个实习生似乎准备消极对抗董律,三人都只准备了一份Word文档,打开后对着讲。寥寥几行字,很快也讲完了。

    而谢谦然,则准备了一份完整的PPT,长度约十页左右,内容居然也很充实,把她这几天里帮董律整理的文件材料用精简的文字展现了出来。

    展示结束后,四人站在会议室前方,接受座下众人沉默的注视。

    三个实习生站得离谢谦然远远的,仿佛在做什么表态。

    谢谦然则只是静静地垂眸等待。

    董律先率众人鼓掌,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后,又自顾自高兴地开口道:“怎么样?我带的实习生怎么样?”

    众人捧场道:“很好啊,工作效率高,态度也很好。”

    董律很满意,又看向沈沂水:“沈律,你说呢?都是同一批进来的实习生,你说在你麾下的三个,怎么就要效率没效率,要态度没态度呢?”

    沈沂水沉默片刻,答道:“三天的工作量,应该还看不出效率。我认为她们的态度也没有什么问题。”

    董律冷哼一声,道:“她们的汇报没有态度问题吗?那为什么谢谦然有PPT?她们的工作量很大吗?谢谦然,你说呢?”

    沈沂水皱眉,看向谢谦然。

    董律这一出戏,纯粹是为了逞一时之快,恶心恶心沈沂水。

    谢谦然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小卒,沈沂水试图不让她卷入的纷争,董律轻飘飘就将她推了进去。

    谢谦然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信息,骄傲、不满、畏惧、担忧,通通没有。

    她只是平静、似乎也很客观地回答着董律的话:“就工作量而言,几位同事的工作量与我的相比,大约只占我工作量的十分之一。得益于董律的安排,过去三天里,我的所有时间都用于为董律整理案件材料,睡眠时长不足六小时。如果要从工作时间看工作态度,那么几位同事的工作态度也存在一些问题。”

    办公室中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听谢谦然说这话的意思,怎么不像是和董律站在一边的呢?

    实习生是雇来给正职打下手的没错,但一分工钱一分货,两百来块钱雇一个北大的实习生,还要人家每天不眠不休给打下手——有点贪心了吧。

    沈沂水面色也不太好看,她知道董律给谢谦然安排的工作量很大,但没有想到大到这种地步。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强硬一点,直接拒绝给谢谦然offer,或者把她招进来也好,至少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过被别人欺负。

    而董律,业务能力上再糟糕,察言观色上却也是一把好手。

    他看着谢谦然和三个实习生,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我的安排不合理?那你要不要看看有谁安排合理的,你跟着那个人干?”

    他本意是想吓唬谢谦然,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两人之间地位的悬殊。

    但没想到谢谦然却果断点头,看向沈沂水,道:“我觉得沈律的安排就很合理。”

    董律的脸彻底黑了。

    第45章 沈沂水拿出车钥匙,叹了口气,“我送你。”

    “那你就跟着沈沂水,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撂下这句话后,从那天傍晚直到下班前,董律都再没和谢谦然说过一句话。

    律所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战战兢兢。

    始作俑者谢谦然却好似拥有超绝钝感力似的,听了董律的话之后,真就跑到沈律旁边去了,还拿了个小本子,像要认真记录沈律的吩咐。

    但沈律也不搭理她,只说没什么事要交给她干的。

    谢谦然于是倒还真的理直气壮坐在工位上,看起案例来——其实就是摸鱼。

    三个实习生见状,面面相觑,不太明白该把谢谦然当敌还是当友。

    当天下班前半小时,董律忽然一挪椅子,对谢谦然道:“你,跟我来小会议室。”

    谢谦然与董律进到小会议室之后,所有人都好似认真在干着手头的活,其实各个三不五时便抬起头、竖起耳朵来,往小会议室里瞟瞟、听听。

    三个实习生手头还有沈沂水分派的活,偷瞄得很隐晦。

    但有一个呆头呆脑些,脖子伸得长了,身体没维持住平衡,拖动椅子轻轻地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三人都有些惶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却没见沈沂水朝她们这边看。

    侧头仔细一瞧,原来沈沂水很认真地看着电脑——听说沈沂水接的上一案是她到北京接的第一桩企业合伙纠纷案,这会儿应该是在认真复盘吧?

    这时候,恰好小会议室的门打开,众人的目光都不由投向小会议室。

    三个实习生因为刚刚发出的声响,仍然在观察沈沂水。于是她们便发现,沈沂水的视线也投向了小会议室——

    谢谦然开门从里边走了出来,但居然只有谢谦然。

    实习生们就坐在谢谦然身后,其中一个探头去问谢谦然:“怎么了?他把你拉进去说什么?”

    谢谦然平静道:“训话。说我没有上进心,心思不纯良。”

    这不纯PUA呢嘛?三个实习生心中都是一阵无语。

    又问:“那他骂完了?消气了?”

    “没有。”谢谦然摇头,“他应该还有很多话说。”

    “那你怎么出来的呢?”

    “到下班的时间了。”谢谦然抬了抬手机,时间显示正好到律所下班的点儿。

    实习生们:“……”

    她们在心里默默鼓掌。

    在谢谦然的带头作用下,这三个实习生迅猛如风地开溜了,以往她们可都不敢准点下班。

    谢谦然也收拾着东西,不紧不慢的。

    虽然这么不紧不慢看起来很有气势,但也有代价——代价就是董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谢谦然不放在眼里,气得又从办公室里追了出来。

    他指着谢谦然道:“你先别走,我有事找你。”

    谢谦然摇头道:“我下班了,董律。”

    董律气道:“你这样的工作态度,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谢谦然不搭理他了,包收拾好,就准备走。

    董律一拍桌子,拦在谢谦然跟前:“我说了你能走吗?”

    谢谦然沉默片刻,忽然转身朝向坐在她身侧的沈沂水:“沈律,我还有急事,我能先走吗?”

    沈沂水也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挡在董律与谢谦然之间,道:“董律,律所也要按时下班,她还只是个实习生。”

    说完她看向谢谦然,意思是“可以走了”。

    谢谦然却不动,只是又道:“我觉得我自己走不了,沈律能送送我吗?”

    沈沂水:“……”

    但董律还真在一旁叫嚣:“我说了不许走!今天我不说走,我看有谁敢走!”

    事实上律所里剩下的人都有事儿没干完,也没打算走。

    沈沂水看看那些人,看看董律,最后无奈地舒了口气,将工位收拾好,带着谢谦然走出了律所。

    其间董律自然没有停止叫嚣,却也不敢动手。快要走出律所,吸引来外人视线时,便好像什么被照了光的鬼,一下子缩回了律所内。

    两人走到楼下时,沈沂水无奈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可以自己回去了吧?”

    谢谦然转头看看写字楼,迟疑片刻,缓缓道:“我可以的,多谢沈律。”

    “……”沈沂水拿出车钥匙,叹了口气,“我送你。”

    两人上车,沈沂水发动车子,没问谢谦然地址,直接输了京大宿舍地址。

    谢谦然报了个地址,道:“宿舍有点远,我租的地方大约半小时就到。”

    “地铁?”

    “嗯。”

    那开车应该十几分钟就到了,沈沂水心中计算着,沉默着不说话,也就十几分钟就到了。

    但车开到半道,谢谦然倒是一直保持着沉默,沈沂水见她无事一身轻般的沉默,反而沉默不住了。

    沈沂水:“你租了房子,多久?”

    谢谦然答:“三个月。”

    沈沂水:“那你是真的打算在这里实习满三个月了?”

    谢谦然答:“对,这是毕业实习,我需要提交实习证明给学校。”

    沈沂水:“那你还和律所的顶头上司这么对着干?”

    这时车子已经驶到一个红绿灯口。是红灯。

    沈沂水侧目,微带怒气地看向谢谦然。

    她气谢谦然恃才傲物,不懂社会的法则,把自己的切身利益随意抛掷。

    但谢谦然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还问:“沈律这么生气,为什么?”

    沈沂水的神情一瞬间僵滞。

    绿灯了,她收回视线,继续专心开车——实际上脑中还在不断回旋谢谦然方才的一问。

    车内沉默不久,谢谦然又道:“我和董律对着干,是因为跟着他我确实学不到什么东西。如果继续跟着他,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

    谢谦然这话说完,沈沂水开车的思路反倒一顿。

    在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想道:如果学不到东西,就是毫无意义吗?谢谦然不是为她而来的吗?

    这个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忙转移话题,匆忙到连多一分的思考都没有,道:“留在这里毫无意义,那为什么不回尧县?马上放暑假了,说什么没人等你,外婆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而谢谦然的沉默,则更印证了她所意识到的事。

    “外婆没有再等我了。”谢谦然说。

    许久之后,沈沂水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车内彻底静了下来。

    沈沂水想问谢谦然,是怎么回事,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外婆此前还说要邀请她每年过年都去吃饭,怎么就失约了?

    但她想起,其实是自己先失约的。是她先不做告别便离开尧县,跑到千里之外的北京,此后没有一点音信。

    从这时候,到送谢谦然抵达到家,两人没有再做交谈。

    导航显示抵达目的地,沈沂水熄火停车,看着面前的建筑物,皱起眉头。

    一间矮小四方的平房,门是掉了漆的木质门,墙是粉刷后又露出红砖的旧砖墙。

    地段是好地段,但这间房子,说不如沈沂水在省城所住小区的保安亭也不为过。

    这遍地是高楼、A字打头的牌照随处可见的地方,却有这样一间房子。

    “那火锅都是昨天剩的了,别吃了!”

    沈沂水甚至能听见房子里两个女生争执的声音。

    然后门“啪”的打开。

    一个女生端着只小锅,看到门前站着人,愣了会儿,对谢谦然道:“你回来啦?”

    又朝沈沂水笑了笑,小声冲谢谦然说道:“我出去倒个垃圾,你先别关门。”

    谢谦然看起来倒很习惯,点了点头,便预备往房子里走。

    沈沂水叫住她,在“你就住这里”和“我送你回宿舍之间”抉择了一下,选择了:“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谢谦然倒还道:“沈律,这里太简陋了,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沈沂水心道你还知道这里太简陋,那为什么不住宿舍?来回多坐半个小时地铁,不比住这里强?再说,如果是沈沂水开车送她,一程也就是四十分钟。

    但她面上只是冷冷道:“送你回来这么远,借杯水喝也不行?”

    谢谦然自然不能再拒绝。

    沈沂水径自走进房子。

    屋内客厅还坐着一个女孩儿,看样子捧着手机正在玩游戏,见了生人,愣了愣就跑回房间里去了。

    沈沂水正在想,三个人,只有两个房间,她们怎么住?

    不多时,方才那个去倒垃圾的女孩儿回来了,打量了沈沂水两眼,也跑回房间里去了。

    沈沂水看着两人跑进的同一个房间,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谢谦然正倒了水过来,仿似不经意地,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介绍道:“我一个人住这间,那边是她们的房间。”

    沈沂水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些。

    进到谢谦然的房间,看了个一目了然——

    一张床,一个枕头,一床被子。一章桌子,一个书包,几本书。一个衣柜,不知道里边放了多少衣服。

    没了。

    床、被子、枕头、书包,全都是黑色的。

    沈沂水差点以为回了自己家。

    但仔细一想,倒也不是,自己家起码还铺了地毯,放了些装饰品……

    谢谦然家是真的极简,东西少得好像在住酒店。

    可这间房间又没有酒店装修得那么舒适。

    水泥地,掉漆墙。墙面贴着报纸以隔灰,地面就没有做任何处理了,沈沂水甚至看到地面上黏着一块黑色的不知名物,看起来年岁已久。

    她看向谢谦然,谢谦然却一副安之若素的姿态,将水杯递给她。

    沈沂水压了压心里的怒气,低声道:“你真以为我是过来喝水的?”

    谢谦然面色平静,回道:“那沈律来我家,想干什么?”

    第46章 “我女朋友来接我,我去住她那儿。”

    谢谦然直白问出口,沈沂水却愣住了。

    沈沂水来干什么?

    她当然什么也不想干,她不想跟谢谦然有一点关联,不想把好不容易拉开的关系又弄得粘稠。

    她只是担心。

    先是担心谢谦然会在与董律的交锋中吃亏,然后是担心谢谦然不回尧县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开车到了谢谦然居住的地方,她又担心谢谦然住得不好。

    发现谢谦然果真住得不好了,她的担心更甚。

    “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沈沂水低声道,“半个小时的车程很远吗?你住在这里,舒适度不说,安全也没有保障,这些不比半小时的路程重要吗?”

    谢谦然倒还老实点头:“我明白。”

    沈沂水更加不解:“你明白?你明白为什么还选择住在这里?”

    谢谦然低声道:“董律要求的上下班时间太紧,半个小时的车程不远,但下班的时间赶不上末班车,打车费用太高了。”

    沈沂水一时语塞。她想起面试结束那天,董律为了呛她,在办公室里公开问她要不要让谢谦然也交给她带。

    因为担忧谢谦然的来意不纯,也因为害怕自己内心动摇,她拒绝了。

    但她如果早知道谢谦然会因为董律吃这些苦,当时就会答应下来。

    她温声道:“那你现在已经不由董律带了,我不会要求你早到晚退,你可以回宿舍住了?”

    她没料到谢谦然思索片刻,又摇头。

    沈沂水等了片刻,听见谢谦然低低地解释道:“这间房子押一付三,花了很多钱。”

    “……”沈沂水自然清楚北京寸土寸金,租金的昂贵。

    她也明白合同就是契约,是社会交易的基石。签订合同,交易达成,盈亏自负。

    谢谦然既然当时租下了这间房子,那么无论是便利还是不便,那都是应该由她自己承担的责任。

    但沈沂水看着谢谦然垂眼认栽的样子,便联想到几年前在楼底下被她捡回家的谢谦然。

    说实话,那时候她根本没想过,谢欣的侄女会因为“没有地方住”这种窘迫的原因要借住她家。

    直到她看到谢谦然洗得发白的衣服,看到谢谦然抱着书包蜷在墙角的姿态、怯怯而又有些倔的眼神。

    她知道这个小孩的确吃过不少苦。

    沈沂水记得省城二中设置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以谢谦然的成绩必然能获得。但获得了那么大的一笔奖学金,谢谦然却还在吃苦。

    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呢?对了,外婆去世了。这已经是很大的变故。但一定还有其他。

    喉头有些微微发酸,沈沂水不由皱眉以抵御那股酸胀,这才能开口说话:“不要住在这里了,租金多少,我补给你。”

    谢谦然这次反应得很快,摇头道:“沈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沈沂水一时语塞,她有些莫名地看着谢谦然:“你是不是傻?”

    谢谦然愣了愣:“什么?”

    沈沂水道:“如果有陌生人要白白为你提供帮助,你拒绝,我可以理解。我现在不能理解的是,我是陌生人吗?”

    她问完这句话后,自己的表情先僵在了脸上。

    她想起来,自己与谢谦然已经有四年没有见面。

    虽说她们此前同吃同住两年多,但那横向对比,也不过是高中室友的交情。

    高中室友四年没见,又能比陌生人好到哪里去呢?

    但谢谦然仿佛也被她问住,许久许久没有回话。

    直到沈沂水终于从僵硬中抽身,准备收回刚刚那句话,只当从未说过时,谢谦然才忽然低声开口道:“你不是。但我不想再欠你什么。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

    沈沂水一时间怔住,她完全没有觉得谢谦然欠自己什么。

    相反,她反倒觉得自己欠谢谦然良多。

    她说要好好照顾谢谦然,照顾着照顾着自己却逃跑了。

    无法想象,谢谦然一个人在面对失去外婆的噩耗时会有多无助。

    那时她本可以让谢谦然依靠。

    但她选择在谢谦然高三时离开,就是因为她不想再和谢谦然纠缠下去,因为……

    沈沂水忽然想起来,那时她离开,最重要的原因,是谢谦然还太小了。

    十七岁,还没有成年的年纪,她怎么能和一个孩子谈感情呢?

    但与此同时,她也忽然反应过来——现在的谢谦然已经成年了。

    成年了,大学毕业了,甚至比她还要更高了。

    刺眼的白炽灯下,谢谦然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沈沂水,像要看透后者的思绪。

    沈沂水逃一般地移开视线,有些心虚地,她开口,刻意恶声恶气道:“我不用你还,当我做慈善好了。你回宿舍住,这里不要再住下去了。”

    谢谦然这次没有再拿什么欠不欠的来反驳,但沉默半晌,还是小声道:“算了沈……律,虽然现在名义上我是你的实习生,但董律肯定也还会再找我干活,如果我没办法按时到,也会很难做。”

    沈沂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她不是一个受不了被拒绝的人,成年人的世界里顺风顺水才是稀缺,被拒绝其实是常态。

    但被谢谦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的头脸却忍不住地发烫。世界像隔在一层膜布之外,谢谦然拒绝的声音将她兜头蒙在膜布里。

    她终于没忍住,狠狠撕开了膜布,一字一句道:“那就继续住我家,总之不许住这里。”

    这句话撂下来,房间里彻底安静了。

    谢谦然被这句话砸懵了似的,半晌呆呆问了句:“你住哪?”

    沈沂水回过神来也有些懵圈,愣愣答道:“公司旁边,开车十分钟就到。”

    “哦。”谢谦然讷讷道,“那挺近的。”

    沈沂水也硬撑着,两手环胸,问:“所以呢?住不住?”

    谢谦然沉默片刻,坚定点头道:“住。”-

    于是敲定,谢谦然当即便开始收拾行李。

    沈沂水问她要不要帮忙,谢谦然自然拒绝。

    一是因为她的东西就那么多,一个人收拾绰绰有余,她不想劳累沈沂水。

    再一便是,她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地在出神。

    她又要和沈沂水住在一起了?

    沈沂水穿着西装套装从她身旁走过,柑橘味的气息也似有若无飘过——这是她们这段时间来最近的距离。

    沈沂水走到门边,淡淡道:“那我在客厅等你。”

    谢谦然也道:“嗯。”

    沈沂水关上门,平静离开了。

    谢谦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看起来也很平静。

    但找出行李箱,打开密码锁时,拉链从锁扣中跳出传来啪嗒的一声响——

    就从那一道响声开始,她也听见了自己心脏的鼓点。

    实话说,在沈沂水离开之后,谢谦然的心情经历了许多的起伏。

    在那些起伏里,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情绪,其实是无力。

    她痛恨自己在面对沈沂水的离去时,什么也做不了。

    她告白,她纠缠,她对沈沂水死缠烂打,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是沈沂水决定了的事情,她完全没有左右的余地。

    所以她其实没有想要来找沈沂水。虽然在她们分别的这些年里,她从未停止过想念。但她没想过要找沈沂水。她知道找到了又如何,找到了也没有用。

    她只是在填报志愿时,无法将视线从“法学”那个选项上移开。

    她只是看到新闻里播报了沈沂水所在律所处理的案子,镜头从沈沂水身上扫过,而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只是在知道沈沂水的所在之后,没有一天不想着这间律所的名字。

    她只是恰好撞见这间律所在招聘实习生,而她的履历恰好合适。

    然后她到了沈沂水所在的律所,她见到了沈沂水。

    之后的一切便就像是一场梦。

    她无法自控地想要靠近沈沂水,曾经分别的那段时间所做的一切心理建设都如云烟消散。

    阻止她靠近沈沂水的唯一因素,是沈沂水的冷淡。

    她害怕自己再纠缠,会再一次逼走沈沂水。

    但今天是沈沂水主动抛出的橄榄枝,沈沂水要她住进自己的家里。

    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衣服叠好,“啪”地丢进行李箱里。

    桌屉里有她的日记本,她拿起来,翻开,看到无数呓语般的自我痛苦记录。

    她没有看的意思,只是把日记本在手心拍了拍,也丢进行李箱。

    如果不是知道这里的门并不隔音,她可能会哼歌。

    她没有带走床上用品,因为沈沂水说带一个箱子走就好,其他东西随用随买。

    谢谦然说的什么她不想欠沈沂水的,都是假话。实话是她只是怕被沈沂水厌烦。

    如果可以,她想要与沈沂水有亏欠关系,越多越好,永远还不完,能够永远纠缠,最好。

    她合上行李箱,走出房门。

    沈沂水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听见声音朝她看来:“好了?”

    “嗯。”谢谦然抿了抿唇,其实是在憋笑,“沈律,我和合租的室友说一声,很快,你在车上等我吧。”

    沈沂水点头先离开。

    谢谦然走到室友房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些微对话声。

    “……名牌包包,可贵了,绝对是富婆。”

    “不会真的是包养关系吧?她看起来不像愿意被包养的人啊。”

    “可是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啊,就算是包养也不亏诶。”

    谢谦然敲了敲门,谈话声霎时间消散。

    不久门被打开,一个室友陪着笑开了门:“嗨,有事吗?”

    谢谦然点头,平静道:“隔壁房间我不住了,你们随意处理。我女朋友来接我,我去住她那儿。”

    第47章 沈沂水认出此人是林鹤的伴侣,叶子香。

    谢谦然于是又住到了沈沂水的家里。

    搬到沈沂水家的当天晚上一切都好,只是气氛有些尴尬。

    沈沂水家的确住在离公司很近的地方,租金估计很贵,因为比起沈沂水在省城时居住的地方,她在北京的居所小了许多。

    空间相差最大的地方便在于卧室。

    省城的房子,共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北京这里,却只有一室、开放式厨房并小客厅、一卫。

    沈沂水在沙发处操作几下,将其展开为一张沙发床。

    “你晚上先睡这里。”

    谢谦然自然没有异议,能住在沈沂水家对她而言已经是惊喜。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都带着一种仿若在梦中的感受度过。

    在这种感受之中,晚上她洗澡时,便忘了拿衣服。

    她喊了沈沂水几声,却没有被听见,衣服在她的行李箱里还没有取出来,她只好裹着浴巾试探地出了浴室。

    客厅没有人,窗帘紧闭着,她微微放下心来,走到行李箱边。

    预备蹲下身去找衣服时,忽然身后传来响动。

    她心中暗道不妙,想要找个地方藏身,却已经来不及。

    沈沂水手中举着手机,似乎正在与什么人视频,头上戴着耳机,并没发现她。

    谢谦然一时不知该躲该留,僵在原地。

    沈沂水似乎准备去厨房喝水,半道终于看见她,看着她身上仅有的一层浴巾也僵在原地。

    片刻后,沈沂水逃也似的回了房间,半道似乎还在对什么人解释着什么:“哪里有人?你们看错了。”

    谢谦然原本还有些猜疑沈沂水在同什么人视频,听到“你们”,便放下心来。

    是在和一群人说话,那么百分之九十是因为工作事宜。

    她刚才在卫生间时、刚进门时都观察过。

    拖鞋只有两双,一双夏季、一双冬季,洗漱用品只有单件,杯子在外的只一只。

    沈沂水一个人住。

    而且妆台上的化妆品,保质期最短的已经过期,最长的也临近期限。

    沈沂水大概也许久没有去过酒吧之类的社交娱乐场所。

    她换好了衣服,在沙发床上安静等待。

    果然不久沈沂水从房间中出来,神情有些微妙,耳根红着,道:“你以后把衣服穿好再出来,我有时候会在家里开视频会议。”

    谢谦然乖觉道:“抱歉沈律,我下次不会了。”

    沈沂水没有回答,“啪”地关上门回了房间,一整晚都没有再出来过。

    像这样的小尴尬,对谢谦然而言其实反而有益,她很乐于见到自己与沈沂水之间出现一些微妙的气氛,以防止沈沂水再继续把她当作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必避讳的小孩。

    但次日发生的事,却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这天早晨,董律一到办公室,便把一路走来遇到的桌子敲得震天响。

    谢谦然听到办公室里其他人偷偷议论,说这是提醒他们,有大案子要到了。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一个实习生从外边引进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得体的西装套装,脚蹬黑皮靴,手上一双黑色皮手套,在个个装扮整饬的律所中也十分突出。

    谢谦然初见女人便觉*有些眼熟,待女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驻,与她对视片刻后,她终于将女人认了出来——

    这是四年前沈沂水到北京出差时,承接的案子事主的母亲。

    谢谦然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当时那位事主引发了她的嫉妒,导致了她与沈沂水之间的矛盾。

    沈沂水当时对那位事主的照顾也让她很介意。

    虽然在沈沂水告诉她那位事主的母亲身份并不一般后,她去查了一些信息,大致也理解了沈沂水与此人为善的动机。

    但总归她还是介意,于是就记到了今天。

    林鹤,她记得这是女人的名字。

    林鹤走过她的工位时,停了片刻,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随后又落在她旁边的沈沂水身上,停驻更久。

    然后她对身旁的实习生说:“你要带我去见谁?”

    实习生道:“我们律所最资深的律师,董律。”

    林鹤听罢,一面摘皮手套,一面问道:“男律师?”

    实习生愣了愣,点头:“对,是我们律所最有经验的律师。”

    林鹤已将手套摘下,挂在谢谦然工位的隔断板上,摇头道:“他接不了这个案子,不用了。”

    谢谦然听到这句话,凭借着脑中对董律的理解,总结出董律可能给出的对这句话的回答:“我接不了,还有谁接的了?”

    林鹤仿佛听到她脑中想象的回话似的,抬腿走到谢谦然身旁、沈沂水的工位处,伸手,道:“沈律师,好久不见。”

    大客户被截胡的事情让董律非常生气,他生气的表现十分直白也粗暴:便是在办公室对着沈沂水破口大骂。

    “你凭什么接这个案子!我到北京多少年?你到北京多少年?你凭什么接这个案子?”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凭什么?那可是林家!”

    沈沂水并不与他争论,只是简单概述道:“事主选择了我,请你把案件资料给我。”

    董律仍旧愤恨,不讲理道:“你说她选择了你,我又不在场,她都没走到我的办公室,都没和我谈话,她选择了你?她是不知道我的本事!除非她当面告诉我原因,否则我不服,你想要案件资料?你约事主出来,我们面谈,我审核过后,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够格。这可是个大客户!”

    沈沂水有些无语,说话也有些不客气:“董律,你知道对方是大客户,就该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闲工夫和你扯淡。案件资料你愿意给就给我,我省点事。你不愿意给,我也有办法自己整理。”

    她说这些话,底层逻辑是拿捏准了董律看重大客户,不敢对客户耍横。

    但她没想到董律横起来,并不管谁是谁,当天就打了好几个骚扰电话到林鹤助理处,直逼得对方帮他约好了一个会面时间。

    会面当天,律所大门大敞,所有人都并没在专心工作,而是盼着看董律与沈沂水的较量。

    沈沂水与董律候在门口,董律不时张望着,急切地期盼林鹤的到来。

    但走廊尽头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却不是林鹤,却是另一个看起来更年轻、而且十分漂亮、也穿着十分考究的女性。

    沈沂水认出此人是林鹤的伴侣,叶子香。

    待人走近,她便打招呼道:“叶女士。”

    董律却并不认识,虽然不认识,但也出于对对方衣着的忌惮,打招呼道:“叶女士。”

    叶子香看了看沈沂水,惊喜道:“还真的是你呀!”

    随后对董律随意点了点头,便与沈沂水一同交谈着走进律所。

    律所内一堆人翘首瞻望着,都看见沈沂水和叶子香走在前边,董律黑着脸跟在后边。

    谢谦然工位恰在董律一行人进会议室的必经之路上,董律经过她身旁时,似乎为泄愤,敲了敲她桌沿:“你,进去倒水。”

    谢谦然进到会议室,便见叶子香与沈沂水交谈得十分愉快,聊天内容无非是关于叶子香与林鹤的女儿、沈沂水四年前的那位事主。

    谢谦然心里原本还有些不舒服。

    但她走到叶子香身侧去倒水时,也被认了出来。

    “哎呀!”叶子香惊道,“你,你怎么也在这里呀?哦,你们,你们两个,都到北京了?”

    她旋即有些失落:“原本我还想着,好像小沈你身边没有什么人,我女儿刚好也不差……算了算了。”

    她对谢谦然道:“你不要介意啊,我是不主张拆散有情人的。”

    沈沂水与谢谦然大概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无非是误会了她们两人的关系,觉得她们是恋人,由此打消了将女儿介绍给沈沂水的心思。

    但董律明显没听懂,表情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这种情况,澄清关系反而可能让董律听懂叶子香在说什么,于是两人都没有解释。

    谢谦然应叶子香的邀请,在沈沂水的旁边坐下了。

    董律脸色更黑。

    四人都坐好,茶水也到位,他便迫不及待开口道:“这件案子,我实在想不到贵司不交给我的理由,我是我们律所资历最深的律师,在北京,企业纠纷的案子我处理过不知道多少件,沈律到京才四年,恐怕不是很熟悉流程吧?”

    沈沂水尚未答话,叶子香已经先笑了:“这位董律师,请问你认真看过案件资料,知道你要处理的是什么案子吗?”

    董律愣了愣,含糊其辞道:“就是……另一家企业对贵司进行了诽谤,对贵司的创始人林鹤女士也进行了人身攻击。”

    谢谦然一听便知道,他并没有认真看过案件资料,只是让其他人帮他看完、总结了个概要。

    叶子香也轻轻一笑:“你没看吧?没关系,那我告诉你好啦。我和小鹤——就是你说的‘林鹤女士’,我们两个人是伴侣关系。我们的竞争公司,因为竞品无法竞争过我们,就在网络上雇佣水军,诋毁我和小鹤的关系。”

    她顿了顿,道:“小鹤第一次来这里,就确定你接不了这个案子,来之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相信她是不会出错的。现在我知道了。”

    她笃定道:“董律师,你是不会认真对待这件案子的,你也并没有真的尊重我和小鹤。不如把它交给小沈和小谢,至少她们两个人能对我和小鹤感同身受。”

    听到这里,董律脸色黑到了底。

    但一段时间之后,他脸上暗沉沉的神色忽然被替代,呈现出一种错愕。

    他看向沈沂水与谢谦然。

    第48章 我喜欢女性,更精确地说,我喜欢沈律师。

    接下来的对话,董律都并未再参与,谢谦然依叶子香的安排坐在沈沂水身侧陪同听讲案件相关信息。

    主要是沈沂水在提问,叶子香回答,而后沈沂水思考片刻,再就后者的回答给出分析。

    谢谦然在京大时听过不少老师讲课,其中有不少精彩的案例分析。实际案件处理,在法院实习时也见过。也去过律所实习,见过行业顶尖的律师是怎么办案子的。

    但听过再多课程、积累再多理论知识,没有经过实践的学生,和真正有实践经验的律师还是不一样的。

    谢谦然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与沈沂水相比,自己还差得很远。

    两人聊到一半时,董律便脸色很差地离开了。

    谈话接近末尾,他也没有再进来。

    房间里只剩叶子香、沈沂水、谢谦然三人。

    沈沂水这才在话题告一段落时开口道:“叶女士,为免您对我和小谢的关系有误解,我需要向您解释一下,我们俩之间只是普通上下级关系。”

    叶子香愣了愣,道:“是吗?但上一次我见你们时,你们是同居关系。”

    沈沂水强调道:“小谢只是因为上学,借住我家。”

    叶子香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她看了看沈沂水笃定的神情,又看了看一旁垂着头、没有开口说话的谢谦然,忽然了然一笑。

    她道:“好吧,那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还可以把女儿介绍给你呢,沈律师?”

    沈沂水委婉道:“现在我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把这件案子处理好。”

    叶子香暗暗观察着谢谦然的表情,又有些促狭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谈完后,沈沂水准备送叶子香离开。

    两人刚刚走出会议室门口,便被董律拦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董律很是不甘,拦住叶子香就是想要抢回这个客户。

    偏偏他还有几分理智,脸上挂着客气的笑,说只是想再留叶子香喝杯茶。

    沈沂水明里暗里提醒了叶子香几句,终于还是让后者被董律面上的春风化雨骗进了会议室。

    阳光照进办公楼又消失不见,等到下班时间过去半小时,叶子香才再出来,并且面上带了些怒色。

    董律更是装也不装,连送客的礼仪都没有了。

    叶子香出来时,办公室里人已经几乎散尽,只沈沂水因担心叶子香留下了——以及谢谦然也陪同留下。

    叶子香见到两人,脸上怒色才消下去,走到两人身侧,道:“我们快走吧,要不然那个乌鸦律师又要出来喳喳叫了。”

    三人下了电梯,到办公楼门口,叶子香看了看谢谦然,道:

    “这么晚了,你回去赶上晚高峰了吧?挤地铁一定没有座位了,我送你回去吧?”

    谢谦然愣了愣,看向沈沂水。

    叶子香好笑道:“我都是中年女人了,又有家室,有什么好顾忌的,看沈律师干什么?”

    谢谦然尴尬道:“不是的……”

    沈沂水见状,斟酌片刻,解围道:“她现在借住我家。”

    叶子香了然,一语道破:“哦,你们还是同居关系。”

    沈沂水强调道:“只是借住。”

    恰在此时,谢谦然也同时解释道:“只是借住。”

    叶子香暧昧地笑了笑:“好,那你们回家吧,我就不横插一脚了。”

    谢谦然隐晦地偷偷观察了会儿沈沂水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

    大概沈沂水并不会因为这些误会感到困扰吧。

    但谢谦然却会因此有一丝丝的窃喜。

    坐上沈沂水的车,两人又同处一个密闭空间,气氛自然地便有些许暧昧。

    然而沈沂水在车启动不久后,便状若无意问道:“实习结束,你有什么打算,留在这间律所吗?”

    谢谦然斟酌道:“如果有机会……”

    沈沂水道:“你有机会,但不要留在这里。”

    谢谦然动作微僵,转头朝沈沂水看去。

    沈沂水正专注看着前方开车,她似乎并不因为从自己口中吐出的话而产生任何情绪:“你能去其他地方,更好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间律所。”

    谢谦然沉默片刻,试图打太极道:“沈律不也来了这间律所吗?”

    沈沂水道:“我来时这间律所还正起步,缺少人才,有晋升空间。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谢谦然心里想的是,如果如此,那么沈沂水也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又为什么也要留在这儿呢?难道这里也有沈沂水喜欢的人吗?

    但她并没有说,只是压下心底的一切念头,面上平静点头:“谢谢沈律的提醒,我会认真考虑的。如果这里没有机会,我会选择更好的地方。”

    答完这一句,她便似乎有些疲惫地合上眼,靠在车窗上。

    实际上,只是因为害怕沈沂水再说出什么会让她心中一沉的话。

    但也正因如此,她错过了沈沂水在堵车缓慢停下时,朝她看来的有些复杂的一眼。

    -

    又过了几日,沈沂水在处理叶子香的案子一事上已经步入正轨。

    过不久便是开庭,她整日泡在办公室。

    谢谦然也跟着她泡在办公室,另三个实习生见状,也一个两个的跟着泡。

    最后一整个律所都被带得卷起来。

    董律看见这副景象,却一点也不开心,反倒每天挂着一张脸,不时恶狠狠地盯着沈沂水与谢谦然看。

    这天下午,董律忽然趾高气昂地走进律所,敲着谢谦然的桌子,傲然宣布道:“大家开个会!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啊!”

    众人都有些好奇,纷纷猜测是什么事情。有些许略微知情的人,已经将视线朝沈沂水看去。

    沈沂水若有所觉,但面上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取了桌上一份文件,随着众人一同走进会议室。

    谢谦然亦有些察觉到,紧跟在沈沂水身后,选了坐在沈沂水身侧的位置。

    那其实有些逾矩,因为开大会时,潜规则向来是正职并正职坐,实习生并实习生坐。

    于是这又吸引来一波视线,连沈沂水也略有些错愕地看了谢谦然一眼。

    董律更是在白板前冷笑一声,不待人落座完全,便开口道:“有些人,私德败坏也不做掩饰,有些太明目张胆了吧?”

    众人纷纷暗地观察,想要找出董律指的人是谁。

    很快便不需他们来找,因为董律已将照片投上了白板。

    照片中十分明显的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身着西装套装,长发,面容姣好;另一个则是不那么正式的休闲服,短发,五官十分英气。

    这两人正一同步入一栋小区楼房。

    而这两人的样貌,在座众人都十分熟悉,正是沈沂水与谢谦然。

    随着董律慷慨激昂的解说声,众人都看向沈沂水与谢谦然。

    “我们律师,一直是坚信法律与正义的群体。我们律所尤其如此。潜规则的事情,我们知道社会上有,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出现在我们律所。

    “我近几天收到一封匿名举报,说我们律所的律师沈沂水和新来的实习生谢谦然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

    “我起初很震惊啊,我也不相信,因为沈律师和小谢,两个人都是女孩子嘛。但是为了核实清楚,让大家安心,我还是进行了一些调查。然后我就发现,可能确有其事啊!”

    董律说着,放出下一张照片。其中,沈沂水正走进一间酒吧,酒吧门口有一对女子正在拥吻。

    董律放出这张照片,便问沈沂水道:“沈律师,请问这张照片里面的人是你吗?”

    沈沂水平静道:“是我。”

    “那这间酒吧是什么性质呢?”

    “女**。”

    “哦?那为什么酒吧门口有两位女性在拥吻啊?”

    “董律看不出来吗?因为她们正相爱。”

    董律听至此处,轻蔑地笑了一下:“哦,是吗?那我就要请问了,沈律师也正和我们的实习生谢谦然相爱吗?”

    沈沂水平静道:“没有。”

    董律又翻回上一张照片:“照片里你们可是住在一起啊。”

    沈沂水道:“她借住在我家。”

    “我们这一批来了四个实习生,偏偏其他三个都没有借住你家,谢谦然借住你家?”

    “她和我曾经认识。”

    董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那这不是更能说明你们之间关系不一般吗?沈律师,你这个信息透露得好啊。”

    沈沂水没有再辩答,默默地拆着手中的文件袋。

    董律却仍在追问:“那么我就再问一个问题吧,沈律师,请问你是喜欢男性呢?还是喜欢女性呢?”

    沈沂水仍没有要作答的意思,她已拆开手中文件袋,正准备起身时——

    身旁的谢谦然却先起身了。

    沈沂水有些惊讶,微微皱眉,想要拉住谢谦然。

    但谢谦然却已经开口:“这件事情是沈律师的隐私吧?既然董律想要搞清楚的是潜规则的事情,那么我们只要弄清楚这件事是否是潜规则便可以了吧?

    “沈律师喜欢不喜欢女性,是沈律师的隐私。但我可以告诉诸位,我喜欢女性,更精确地说,我喜欢沈律师。”

    在座众人都是满面错愕,看着谢谦然。

    这不是自爆吗?

    实习生们更是面面相觑。

    董律一脸惊疑不定并上藏不住的欣喜。

    至于沈沂水,她皱着的眉头忽然顿住了。然后一缕微不可见的红晕,缓缓爬上了她的耳根。

    第49章 “那我来教你吧。”

    “我喜欢沈律师。”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屏息凝神,拿出听八卦的专注程度来。

    谢谦然喜欢沈律师?平时也看不出来啊,两个人交流得不多,看起来沈律师还总是对谢谦然十分冷淡。

    看着不像潜规则,倒有点像暗恋未遂的意思……

    果然谢谦然接着便说道:“董律师与HR在面试时也问过我,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履历,却并没选择更好的地方,反倒来了这里。当时我的回答是因为经过调研,感觉自己更喜欢这里的氛围。那其实是假话。”

    她看向沈沂水,说道:“我是因为在电视上看到了沈律师的采访,才决定来这里的。

    “在我高中的时候,因为长辈相识,我寄住在沈律师家。当时我就喜欢上了沈律师,但沈律师严词拒绝了我,并且因为不堪我的骚扰,离开省城,来了北京。”

    会议室中众人都是一脸震惊。没想到谢谦然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居然会骚扰沈律师。

    但看看沈沂水的衣着打扮,尤其那张看起来还和高中生一样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又觉得无可厚非。

    沈沂水却是又皱起了眉。

    谢谦然说的这些话明显大不属实,只是为了替她澄清,将所有锅都揽到自己身上而已。

    “我报考京大,到法学院、贵所,也只是因为没有打消纠缠的念头。董律所说的潜规则,如果确有其事,对我来说倒是好事。

    “但事实就是并无此事。没有什么潜规则,我住在沈律师家,也只是因为过去的交情,加上在北京居无定所,沈律师可怜我而已。”

    说完这些,会议室中众人已经表情各异,但反应大致都是针对谢谦然的,经过谢谦然的发言,他们都已不觉得沈沂水与她之间的关系是潜规则。

    开玩笑,靠潜规则上位的人,对待潜规则自己的人,会是这种态度吗——沈沂水又不是什么一根手指头能把谢谦然摁死的大佬,就是在律所里,平时也总受董律的气呢。

    而且平时他们也不是没有眼睛,他们看见的就是谢谦然总是跟在沈沂水后边,但沈沂水往往对她公事公办、爱搭不理。

    潜规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谢谦然死缠烂打、纠缠不清沈沂水罢了。这有什么好苛责沈沂水的,把谢谦然开除了也就得了。

    众人能够得出这个结论,董律自然也能思考得出。

    他心底十分不满,眼见谢谦然还打算开口,继续发言,恨得就要站起来打断她。

    但没想到,沈沂水倒先开口了:“编完了吗?”

    谢谦然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沈沂水。

    她的视线投过去时,沈沂水恰好也正在看她。

    视线的交汇里,谢谦然惊异地发觉,沈沂水的眼神中竟然有一丝慑人的冷意。

    不知道是不是对她而来的,但那的确让她不敢再说下去了。

    “编完了就我来说。”沈沂水将开会时一直放在身侧的文件袋甩到桌上,已拆开的袋身内散落出一些照片与印着密密麻麻数字的白纸。

    沈沂水道:“董律一直以来看不惯我,是因为我是从总部调过来的,他疑心我是来抢分部一把手位置的。

    “在这里我可以明确澄清,我不是来抢分部一把手位置的。总部没有给我这个任务,我接到的任务,是查明董律在任期间,是否有拉帮结派、排挤同僚、收受贿赂的事件。”

    董律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他一把抢过桌面上的文件夹,翻看其中的文件。

    “里面的照片与文件,是董律与各届实习生以及部分案件对方当事人会面的照片,以及进行交易的账单明细。”沈沂水说道,“原本我并没打算那么早拿出来,毕竟以董律的胆量与欲望,我能查到的东西还有很多,打草惊蛇并非收集证据的好策略。”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董律:“但照今天的架势,董律应该是不把我辞退不会罢休的。即使谢谦然把所有责任都揽在她的身上,董律应该也不会听吧?现在这间律所,也的的确确是董律你的天下了。”

    她视线一一扫过会议室内众人,她目光所至的,无一例外都移开视线,只想装作她话中暗示的并非自己。

    沈沂水接着道:“不过分部总归还是总部的分部,我已经把这些文件传回了总部,相信不用多久,董律应该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董律最好回去清算一下自己目前的资产,看看是否能够填上贪污受贿应缴纳的罚金。”

    她说完,并不看在座众人的神色,拽起谢谦然,便走出了会议室。

    谢谦然被拽得有些踉跄,却不敢出声,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看见众人面面相觑、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

    她被沈沂水拽到地下车库,昏暗的光线里,沈沂水并没有发动车子的意思。

    谢谦然借着车库的灯光,看沈沂水紧绷的下颚线,并不敢出声。

    半晌,她终于低声开口:“沈律,董律相关的那些文件,你真的已经发给总部了吗?”

    沈沂水并没侧头看她,声音淡淡地从侧面传来:“可能吗?我根本没想过今天就要公布这件事。”

    “那为什么刚才要把话说得那么清楚?原本我们应该有更多时间去筹备,现在反倒给了董律应对的时间……”

    “我们?”沈沂水忽然轻笑一声,语气仍然平静道,“刚才在会议室你可不是这个态度。一副要把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扛的架势,咱们这个圈子才多大?如果律所真的把责任归到你身上,你打算去哪里,回省城吗?”

    谢谦然沉默片刻,道:“总有地方去的。”

    沈沂水道:“像你刚才那样不专业的话说出口,很难再有匹配得上你能力的地方会让你去了。”

    谢谦然垂着眸子,心里明白沈沂水说的是真话。

    但那又如何呢,她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沈沂水在面临一些困境,而她正有能力解围。

    她不希望沈沂水陷入困境,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

    至于她自己,她没有想那么多。

    她心里这样想着,理智上却也明白自己这件事情做得并不明智。

    尤其在沈沂水有反击方式的情况下,愈发显得笨拙而无用了。

    她对这一事件隐隐有一种感受,说不上是不是类似事件会激发的应激联想。

    她会想起沈沂水在烟花下彻底地拒绝了她,告诉她“别给自己找麻烦”。

    她猜想这一次沈沂水也会这么说。

    果然,沈沂水问道:“你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情,从来不想后果吗?就像你报考法学系,你来这个律所,你不考虑它们会对你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吗?”

    谢谦然苦笑一声,并没辩驳。

    沈沂水便接着道:“你做这些事情,不去考虑后果,其实是不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成年之后的人生,容错率只会一天小过一天,一步行差踏错,可能一生都要为之担责。谢谦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谦然一直在看着沈沂水,观察她脸上带着怒意与微嘲的表情,判断着什么时候开口较为适宜。

    而在说完上面那段话后,她有些懵圈,因为沈沂水竟然也回过头来看她,而且沈沂水的眼眶——如果昏暗的灯光没有让她看错——竟然有些泛红。

    抱着不可置信、赌一赌的心态,谢谦然开口道:“我知道的,你说的一切,我都知道。我没有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所做的决定,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因为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想把它们推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但如果你问我原因,那我可以说,是因为我喜欢你。”

    看着沈沂水的脸上并未浮现抗拒或闪躲的神色,谢谦然心中略微定了几分,没有狂喜,她并不敢滋生那种情绪,太飘忽不定了,她甚至害怕下一秒沈沂水便会从她眼前消失不见。

    但沈沂水没有,她反倒还微扬着下颌,对谢谦然道:“接着说。”

    像天鹅一样修长的脖颈,像天鹅一样高傲的神情。对谢谦然来说无比陌生,却让她心中更添几分笃定——

    这次与那年烟火下、与公寓楼里、与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的告白,是真真正正的告白,是沈沂水把她当作一个追求者、甚至可能是已被纳入考虑的追求者的告白。

    因为她从沈沂水的高傲里,读出了一些娇纵。

    那可不是面对一个小孩子会有的情绪。

    她于是压着心中的欣喜,定了定心神,接着郑重说道:“我喜欢你,从我还年少天真的时候开始,到我见过了世界上的许多事、已不再天真的现在,仍然如此。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追逐你,为了能够与你相配。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很没有自我、甚至缺乏人格魅力,但这就是我的本心。”

    她说完,沉默下来,耳边只有心跳如鼓擂。

    她忐忑地,等待着沈沂水的审判。

    沈沂水静静地看着她,眼眶边的那一圈红晕渐渐消去了。

    终于,她勾唇笑了一下:“你说的这些话,反而证实了我对你的判断,谢谦然,你还远远没有学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她顿了顿,说道:“那我来教你吧。”

    第50章 但现在谢谦然抱着一个枕头,刚刚洗过的发尾还滴着水,站在她的门前,低声请求着喊“姐姐”。

    一辆车从地下车库入口驶入,车灯在沈沂水的后视镜上闪过一下,照醒了有些如在梦中的谢谦然。

    “那我来教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真的要告诉她如何为自己的人生负责?那么下一句就应该紧接着这句开始阐释了吧?

    可是沈沂水又没有接着说下去。说完这句话,沈沂水便停住了,静静地看着谢谦然,那是已经将话说完,等待她的反应的意思。

    谢谦然平时引以为傲的大脑却在这时宕机,她忽然一点也想不明白沈沂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猜想出了无数的意思,其中有一种是她所期望、却又不敢相信的。

    于是她轻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沈沂水听见这个问题,笑了一下,反问:“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谢谦然老实道:“我不知道,我觉得有很多重意思……”

    但她说完想了想,又有些忐忑地看向沈沂水,说道:“我觉得是在一起的意思。”

    沈沂水没再说话,启动了车子,车灯亮起,发动机轰鸣。

    谢谦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一瞬,然后她听见沈沂水的声音:“那就是在一起的意思。”

    车子开始倒出车位,惯性让谢谦然的身体前倾、后倒,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在前倾、后倒。

    她不晕车,但她此时有些发晕。

    此时如果从外界的眼光——比如沈沂水的视角来看,谢谦然在得到答案后,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座上,没有表现出一点欣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件事对她而言不产生任何影响。

    但只有谢谦然自己知道,事情发生了,而且太大、太多,让她眼中的世界都产生了变化。

    从前每一次夜晚她回到居住的地方,脑中转着的都是今天已经做完了什么、明天又要再做什么。喇叭声很聒噪、天气太冷或太热、很多人叽叽喳喳地说话,甚至虫子都在成群地飞,让她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今天,今天却不是这样。

    车灯不晃眼,原来尾灯照在前车玻璃上那么像夕阳。

    喇叭声也不聒噪了,那么多急着前行的车辆里,她和沈沂水只是慢慢地前行。让他们走快一点吧,这样她也能够和沈沂水多待一会儿。

    因为她和沈沂水在一起了。

    她和沈沂水,她喜欢了快要八年的人,在一起了。

    她偷偷地看沈沂水——起初。然后她想起她已经真的成为了沈沂水的女朋友,这和前些天在合租室友面前的胡诌不一样,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沈沂水。

    于是她靠在椅背上,侧过脸,静静地看着沈沂水。

    后视镜里照着沈沂水的正脸,和她望着沈沂水的侧脸。

    沈沂水朝后视镜看了一眼,然后笑了一下。

    她没有看谢谦然,仍然认真地开着车,只是对谢谦然道:“储物盒里放了薄荷糖,帮我拿一下。”

    “哦,好。”谢谦然反应很快,打开面前的储物盒,找出一盒糖。

    但到这里,她就迟疑了,盒子放在手心,滑动的开盖设计,轻拍几下会有糖果从盖口掉落。

    她怎么给沈沂水?

    在她迟疑的时候,沈沂水又笑了一下。

    然后沈沂水对她轻轻“啊”了一下。

    谢谦然懵了一会儿,看到沈沂水有些好笑地朝她看了一眼,才回过神来。

    她忙取出一粒薄荷糖,送到沈沂水嘴边。

    沈沂水的嘴唇没有涂口红或润唇膏,干燥着,却十分柔软。

    谢谦然的指尖并没有碰到她的嘴唇,却莫名激起一阵颤栗。

    “谢谢。”沈沂水说,话里似有笑意。

    谢谦然只是低着头摇了摇,感受到面部的发烫,不敢再看沈沂水。

    车停在沈沂水家楼下,两人下车。

    谢谦然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应该站在哪里,应该怎样站在沈沂水身边了。

    她和沈沂水在一起了,可是,刚刚才在一起。

    她应该牵沈沂水的手吗?

    沈沂水已经走到了几步外,发现她并未跟上,回头看她。

    谢谦然快步赶上去。

    有些小心机地,她靠得离沈沂水近了些。

    再走几步路,她就装作不经意地牵住沈沂水的手。她这样想着。

    于是走到家门口。谢谦然迟疑了片刻,沈沂水去开门禁了。

    她们又并肩朝电梯间走去。

    到电梯口,就牵住沈沂水。

    走着走着,迎面却有一群人正从电梯内下来。谢谦然的手指蜷了蜷,终于缩回袖子里。

    上电梯就牵。

    谢谦然微微有些懊恼自己的胆小。

    电梯开了,前后左右无人,电梯门合上。

    谢谦然垂着眸子,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她长舒了一口气,下一秒,下一秒就牵。

    但下一秒,又下一秒,她的手指始终像是灌了铅,怎么样都抬不起来。

    电梯缓缓朝*上运行,谢谦然抿着唇,仍在与手指的不受控做斗争。

    忽然,一种温热感与她的手指相碰。

    然后渐渐蔓延,直至包裹住她的手。

    “夏天,你的手怎么凉成这样。”

    是沈沂水握住了她的手。

    像一块面团,她的手在沈沂水手心里被揉搓把玩,她的脸也渐渐涨红。

    她抬起眼,看见了沈沂水眼中的笑意。

    于是她也忍不住雀跃起来,勇气忽然之间增多了,她鼓着劲儿,将手翻转,扣住了沈沂水的手。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要比沈沂水更大些。

    沈沂水的手,掌心是温软的,五指是纤细的,碰触摩擦,会在两人之间产生一道微小的电流。

    沈沂水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也收紧五指,与谢谦然十指相扣。

    进到屋内,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奇怪。

    谢谦然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沈沂水也没有说话。

    往常会有的客套交谈,“累吗”,“今天工作辛苦了”,竟然也消失不见。

    她们好像比平日更疏远了?

    就谢谦然而言,并非如此。

    她能感受到与沈沂水之间存在某种微妙的黏腻联系。

    好比沈沂水去洗澡时,她的视线会默默跟随在沈沂水身后,而沈沂水也知道她的视线正在跟随,今天她听见了浴室门反锁的声音。

    她在客厅走动,看到桌上摆着两个透明玻璃杯。

    嗯,这是她和沈沂水的杯子,她想。

    情侣杯。

    走到窗前,看下边有形单影只的路人正在回家。

    有点孤单,她心里默默叹气道。

    还好她和沈沂水在一起了。

    就这么胡乱走了一阵,沈沂水带着水汽出来了。

    谢谦然下意识站直了,有些呆呆地看着沈沂水出来的方向。

    “我洗好了,你去吧。”沈沂水看起来却很自然,还有闲心调笑谢谦然,“看我干什么?太好看,看呆了?”

    谢谦然没有撒谎的意愿,真诚点头。

    沈沂水看了她一会儿,走过来,凑近她。

    沐浴露的香气一下子从若隐若现变得很近。

    谢谦然又感受到自己的脸涨热起来。

    沈沂水的鼻息近在咫尺,谢谦然能看到她脸颊上未拭干的水迹。

    谢谦然不由地吞咽了一下,眼睫也不可自控地颤动着。

    然后她听见沈沂水笑了一下,随后湿热的空气消散开来,沈沂水的声音轻盈道:“早点休息。”

    谢谦然的紧张就像一颗气泡,晃晃悠悠地升上空中,又突然被戳散了。

    她去洗漱的时候,沈沂水也回到房间,准备休息。

    沈沂水准备休息,是躺在床沿,捧本书看会儿,直到困意来袭。

    但今天困意来得很迟。

    其实书也看不进去,每当她即将沉浸入文字中时,谢谦然通红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

    怎么能有人的脸红成那样呢?

    她是知道谢谦然性格内敛,但她下意识默认内敛会带来沉稳了。

    谢谦然平时的表现也确实如此,内敛,而且沉稳。面对许多事情时,往往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是沈沂水发现,只要她靠谢谦然近一些,或是做一些肢体接触的动作,谢谦然的脸便会红得不行。

    这太……有趣?可爱?沈沂水找不到一个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的感受。

    她只是忍不住想笑,想要做一些举动去逗一逗对方。而当对方做出她预料之中的回应,她的心中也有一股暖意在升腾。

    她有些想象不了与谢谦然谈恋爱进入后期会是什么模样,这么害羞,谢谦然真的能够恋爱吗?

    该不会哪一天突然反应过来,告诉她,沈老师,我只是喜欢你,还没有做好和你恋爱的准备——

    沈沂水思维正发散着,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沈沂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下床开门,便见谢谦然站在门外。

    她似乎洗漱完毕了,身上带着潮气,脸颊上的红晕早就消去了,面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

    沈沂水看不出她的意图,问:“怎么了?”

    谢谦然看起来十分镇定,从身后抽出一个枕头,沉默片刻,道:“我能和你睡吗……姐姐。”

    空气一时变得很安静。

    沈沂水反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刚才还给她留下害羞得像小孩印象的谢谦然,现在正在邀她同床共枕。

    还有“姐姐”。

    这个称谓让她的记忆一下子飘回很久以前。

    回到谢谦然还在上高中,而她还在被前女友纠缠,恰巧谢欣又怀了个孩子的时候。

    那时候“姐姐”这两个字,在她听起来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但现在谢谦然抱着一个枕头,刚刚洗过的发尾还滴着水,站在她的门前,低声请求着喊“姐姐”。

    沈沂水却有点抗拒不了这个称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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