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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然而当璃音说完这句,脚下的伏龙山却突然静止不动了。

    山桃微微松了一口气,高举的火钳也放了下来:“果然是我们想多了吧,这么大一座山,要多大的怨气,才附得上去。”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听远处山脉间传来一连串砰砰砰的连绵巨响,这响声轰天震地,真有如天崩地陷,石裂山催。

    虞宛言御剑登高,往四下里一望,神色凝重:“是旁边那座小山在震。”

    那小山愈震愈烈,忽然轰隆一声,整个山体竟猛地拔地而起!

    半空中传来一阵骨骼错位般咔哒咔哒的异响,只见那些山石不断碎裂又重聚,它们不停移动变换着位置,整座小山仿佛一副巨大的骨架,正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附着敲碎重组。

    璃音凝目望着,她血管中奔淌的血液越发灼烫,声音却越发沉冷:“看来这么大一座山确实附体不动,它倒聪明,重新挑了一座小的下手了。”

    说话间,山体终于完全化作一条石骨巨龙,龙形一成,就见它冲天而起,望天长啸,于九霄云雾之间啸出一声震耳龙吟。

    它也不在云间多做留恋,一个转身摆尾,便即俯身下冲,直奔伏龙山顶,呼啸而来。

    “乾坤借法,诸邪避让。”

    虞宛初迅速从怀中探出一张退鬼符,夹在指间,大喊一声:“退!”

    便腕上运劲,望天一抛,那符纸宛似利箭,迎风而上,直直地就向龙首眉心射去。

    山桃看看有一座山那么大的巨龙,又看看那只有巴掌点大的符纸,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就见虞宛言又从乾坤袋中搬出厚厚几摞黄符,虞宛言本就身形颀长,那符纸一叠叠堆在地上,最后竟堆得比他自己还高!

    只听他大喝一声:“乾坤借法,诸邪避让,退!”

    就起脚一个飞踢,把那一堆比他自己还高的退鬼符尽数踢了出去,一摞摞的符纸入空即散,如雨点般飞出,漫天纷扬,就向着石龙围拢而去。

    此时虞宛初先前抛出的那张符纸已正中石龙眉心,石龙只略微顿了一顿,像被哪里来的蚊子叮了一口,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哼,尾巴一摆,就要继续迎头冲下,不想接着就是铺天盖地一场黄符暴雨兜头浇来,这些符纸虽仍覆不满整条龙身,却已把那颗巨大的龙首密不透风地贴住。

    虞宛言这一番操作,别说山桃,就是璃音也看呆了。

    这一堆比人还高的符纸,少说也得有个几万张了吧?那画符的人就是不吃不喝,也得画上好几个月才画得完,他就这么随脚一踢,全给人家用完了,按他这么个捉妖除灵法,下山历练一趟,山里师父的笔杆都快画出火星子了吧。

    那石龙被黄纸糊了满头满脸,登时怒不可遏,退鬼符的威力在它身上发作起来,又剧痛难当,它双眼被挡,疼得在半空里首尾乱扑,早乱了方向,它想要厉声咆哮,嘴巴却又被一张又一张的黄纸糊住,最后只发得出呜呜咽咽的几声闷吼。

    然而尽管痛吼至此,邪龙怨灵却仍旧死死依附于那具山骨之上,不肯有丝毫的蜕离。

    只听得空中咔哒咔哒的诡异之声又起,山石堆作的龙骨竟又一次开始移位,不过片刻,就见那龙首竟化作了一条尾巴,而原先的龙尾已赫然变作了一颗全新的龙头。

    这一番首尾易位,原本密密麻麻贴住龙首的黄符便瞬间被转移至了龙尾,石龙再把巨尾猛地一甩,便将符纸尽数抖落,狂吼一声,调转回头,再一次俯身下冲,直直地向伏龙山顶上的众人扑来。

    那龙身巨大,飞来时有如泰山压顶,山桃见这几万张符都制它不住,想自己手里就一根火钳,那不就跟用绣花针砍大柴似的,能顶个什么用?忙转了头向文昌喊道:“陆安,你不是神仙么,快想想办法呀!”

    文昌牵着楚雁儿,窝囊得理直气壮:“山桃,我是文昌,不是武昌,你这话还不如去问问那位拿剑的神君。”

    璃音听他们这一问一答说得好笑,看一眼山桃,忽然心中一动,璃音自己自然是不怕和这石龙相斗的,只是倘若当真打了起来,这庞然大物随便被破军削下一两块“骨头屑”,再一个不小心落去哪个村子,对那里的村民可就成了灭顶之灾,因此能不打还是不打得好。

    她此刻望着山桃,想起她在县衙仵作房里被浊墨侵染,便洇墨成团,无法动弹的情形来,当即眼睛一亮,向她大声道:“山桃姑娘,墨水!”

    山桃当即会意,却也只能垂丧着脸道:“仙子,山中姐妹个个最忌讳沾墨,谁敢往这里存放墨水嘛!”

    璃音一愣,这倒也是,看来终究是免不了要和那龙打上一打的了。

    “文昌,你先带她们走。”

    摇光说着将破军斜斜一挥,剑身上的星纹与悬在夜空中的北斗齐亮,便把文昌、楚雁儿、山桃、还有那一麻袋的书册全挥离了此处。

    璃音望着一下子空旷了许多的小院,好奇:“你把他们送哪儿去了?”

    “揽华公主床上。”

    璃音委实被他震撼了一把:她把书信往人床上送也就罢了,这位神君怎么能连三人带麻袋,有男有女的都直接往人家一个姑娘的床上送啊……

    摇光见璃音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又添一句:“他们不是要去找公主告状么?学生正好送他们一程。”

    璃音一边以指结印,只待石龙飞近,便以魂术哄它入睡,一边说道:“……挺好,公主这一晚应该过得挺热闹,也不怕被那小鬼吓着了。”

    因为公主的床头即将有更大的惊吓出现了。

    璃音静候石龙逼近,却不想那龙离得愈近,她体内的血便愈烫,此刻已近乎沸水翻腾,几乎就要灼化她的血管,额头更是一片滚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

    她转头看一眼摇光,见他身如利剑,眉眼如锋,此刻巨龙压顶,挟风劲疾,卷动他长长的发带猎猎翻飞,随风乱舞,却更衬得他神色沉静,方寸不乱。

    她便又稍稍安下心来。

    下昆仑之前,在摇光殿的小院中,她与他曾有过一个约定。

    ——若有一天,我果真被邪魂侵噬,再无理智尚存,还请神君念在我们此刻相识的缘分一场……望神君即令破军,将我斩杀。

    ——好,若真到那时,学生必不负所托。

    终于石龙迫近,近到距离众人发顶只有寸许,璃音指尖疾闪,正欲催动灵力,突觉头上一阵急痛钻袭而来,仿佛有一根铁锥正撬着她的头骨直往外钻,她明明不在流血,眼前却是一片血糊的晕眩,她身子微晃,意识朦胧间伸手往额头一探,果然在那里摸到了两只新长出来的龙角。

    “夏姑娘!”耳旁有谁在惊慌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视线模糊中,她只隐约能感应出几道青蓝黄白的光芒,在自己身前急舞交错着闪成一片,而那如山一般的巨龙始终没有压上她的头顶。

    这浑身的痛如炙火焚血,又如利刃凿骨,但伴了她三百年,便是再痛,她也是忍惯了,只需咬一咬牙,闭眼稍一定神,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头,只见头顶两个阴阳八卦鱼阵叠合在一起,缓缓转动,闪烁着淡黄色的流光,替她顶挡着一大块龙头一般的巨石。

    而那条石龙却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被卡在了半空。

    只见它龙头歪斜,断了气一般,无力垂落在她头顶的太极鱼阵之上,而龙身却急速疯摆着,只挣不脱摇光将它困住的“星罗棋布”,这情状诡异,就像是一条已然坠网、却被渔网中一个大洞卡住了脖子的鱼,看那鱼头分明已死,鱼身却还兀自在网中挣扎。

    璃音瞧了一眼,便瞧明白了:“星罗棋布”能锁世间万千灵魄,却架不住这龙既是怨灵,更是凡间一座石山,故而那石头堆成的龙头触上“星罗棋布”的大网时,附身其上的怨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石头脑袋穿网而过,魂儿却被卡在网中了!待它有所察觉,已经就像被撸到一半的烤肉串,怨灵全挤在了后半截龙身里面,它又绝不肯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石头身子,只好受困网中,而那龙头里此刻却是空空荡荡,已然只是一块普通的山石了。

    这时忽听得身后虞宛言焦急喊道:“阿姐,有我挡着,绝不会让她有事,你快撤阵吧!”他的语声发颤,几近恳求,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璃音闻声,连忙回头望去,就见虞宛初身形摇晃,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更是不住向外渗出血丝,却依旧坚持着手捻剑诀,不肯懈怠,璃音一看便即明了,这是在替她维持着头顶那个太极鱼阵!

    虞姐姐本就体弱,如何禁得起这样消耗?璃音心中一紧,也急了起来:“虞姐姐,我没事,你快撤阵!”

    她见虞宛初兀自不动,疾步上前,一把抓下她的手,握在掌心:“我命硬,那东西就是全压在我身上,也死不了的!”

    其实说来也怪,璃音上山时给四人身上都种下了护身法阵,如今龙头巨石压下,摇光飞身在空中,布着“星罗棋布”,那龙头便同时压向了她和虞家姐弟三人,但看现在虞宛初和虞宛言脚下绿光流转,分明是那法阵发挥了作用,正好好地替他们挡护着头顶巨石,否则方才他们也抽不出手来,为自己挡下这一道太极鱼阵了。

    那怎么偏偏就只有她往自己身上种下的护身法阵竟不顶用呢?

    虞宛初原本还要坚持,却忽然发现,原本死气沉沉砸在三人头顶上的龙首,这时竟又动了起来!忙指着上面提醒:“它动了!”

    摇光凌空而立,手捏剑诀,维系着剑阵,沉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它是还想把龙头再吸回去。”

    他完全可以一剑斩下,将这石龙斩首处死,管它什么书怨画灵,都登时叫它魂飞魄散,方才见那巨龙迎面袭向璃音之时,他也确实差一点就这么做了,但正如璃音之前所想,一旦破军斩落,山石必然破碎四落,届时整个龙溪村根本无人可以活命。

    她是不会愿意他这么做的,关于这一点,他很清楚,甚至可以说,他比璃音自己还要清楚。

    硬攻不得,还是得用魂术把它哄睡了才是上策,璃音这么想着,指尖再一次青光浮动,却不想这一下催动灵力,也同时牵动了她全身沸腾血脉,连同头上强忍下的钻骨剧痛一并爆发。

    她腰间玉横陡亮,眼底渐渐染上一抹血红。

    星网中的恶龙似乎有所感应,也愈加兴奋起来,此时它已将整个龙头缩回网中,两块大石嵌就的眼睛仿佛向外迸射着精光,大张着一张深渊巨口,发出咕噜咕噜嘴馋似的低鸣。

    “阿姐。”

    璃音忽觉手中一空,原来是虞宛初的手从自己掌中抽离了,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就见虞宛言挺剑上前,目光警惕,拉着姐姐,将她护去了自己身后。

    但那警惕的目光和前指的剑尖,却都不是对着空中那条巨大的石龙,而是对着她,对着她这个龙角赤眼,腰间魔玉烁亮的怪物。

    璃音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并不怪他。

    她原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的。

    现在看来,什么重生,什么再活一次的机会,天下哪里真有这样的好事?不过是老天看她要死了,慈心大发,给她赏赐了一碗比旁人更香一些的断头饭罢了。

    但是幸好,幸好这一次,有他在的。

    璃音抬头望向空中那一道冷蓝色的身影,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明:那条龙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她,显然是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又或者,它根本就只是冲她一人而来的!

    她仰起瓷玉一般冷白的面庞,向着空中那一抹蓝,声线如山溪漫石:“小七,收阵,放它出来!”

    虞宛言大吼:“你疯了?!”

    不把这明显着了魔的女人一起关进去,岂还能放那邪龙出网?

    虞宛初看璃音这样神色,心中却隐隐不安,她如何瞧不出那石龙就是奔着璃音去的,一旦离网,璃音便是真能不死,也少不了要吃一番苦头,她这一日灵力消耗过多,此刻已是气弱无比,但还是强行提气,向空中喊道:“神君不可!”

    姐弟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摇光却仿佛一句都没有听见,他只是淡淡向璃音投去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与她对视片刻,便即轻轻抬手,召回破军,将整个“星罗棋布”全部撤回。

    恶龙脱困,一声狂啸,两只石头眼睛猛地鼓起,张开全身锋利龙爪,就直扑璃音而去。

    璃音不闪不躲,眼底赤红似血,待巨龙扑面,忽地唇角极浅极淡地向上一扬,不慌不忙,伸手向后一抛,抛出摇光赠她的那一幅万壑千山图来。

    随着巨龙欺近,她将身子轻轻往后一仰,便与那咆哮着的石龙一起,坠入了身后的万壑千山之中。

    第42章

    四月廿九,伏龙山巅。

    晚风沁霜,吹凉少女眉眼,却难吹散她眼底一片赤红的滚沸。

    璃音迎风站立,没多余的废话,直接挥腕一甩。

    呼!

    腕间的铃铛手链被甩作一条褐色长鞭,劈空伸长,劈出一道疾猎风响。

    接着,叮叮当当,啪——!

    鞭身上的九铃齐响声中,鞭头被少女这一甩狠狠击在地面之上,一阵尘土飞扬!

    璃音在扬起的飞尘中高仰着头,手持长鞭,一身青衣猎猎,纤巧的人影,与盘旋在空中足有一座山那么大的巨型石龙,遥望对峙!

    万壑千山图外,虞宛言默然盯着图中的龙与少女,握在剑柄上的指骨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骨节泛出一点丧失血色的白,他就这样盯了那图好一会儿,忽然说了句:“她会死么?”

    他这话问的究竟是它是她,旁人其实难以分辨。

    摇光掀眸看他一眼:“它会,她不会。”

    声音平静,似无风晴日里的湖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这答的又究竟哪个是它,哪个是她,其实也并未说清,但姐弟两个都默契地听懂了。

    虞宛言抿着唇,不说话了。

    听摇光亲口说璃音性命无虞,虞宛初心神稍定,这才问道:“夏姑娘是将它锁在画中了?”

    摇光冷淡地向她一颔首,展袖一挥,将画卷起,转身便要带走:“我在山中已无别事,就此别过。”

    虞宛言一怔,不自觉向他背影追上一步:“慕公子,书怨之事尚未了结,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皇城找楚娘子了么?”

    似是听到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摇光停身,回头望他。

    “慕公子若无别事,不如与我们同去。”虞宛初也出言相留,“楚娘子还需有人相助,想必揽华公主应该也还在那里苦等着慕公子,去帮她解决那只床头小鬼的吧。”

    摇光定定望着眼前二人,眼底无波,语调亦无波:“你们说的这些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

    姐弟两个俱是一愣。

    他这话字面上的意思明明白白,说的就是拒绝,可他的神态语气,偏又并无半分嫌恶,甚至没一点不耐,有的只是平静,和一点点……真心实意的淡淡困惘。

    他是真心在向他们发问:他们说的这些事情,与他有什么相干?

    仿佛大家这日一路上的嬉闹相伴,都只是一场错觉,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嬉笑纷攘、爱恨痴怨、燃眉疾苦,全都与他无关。

    摇光这一句话,让姐弟两个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来不是什么慕公子,而是紫府中高高在上、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北斗第七神君。

    再仔细回想:可不是么,这一路上与他们二人嬉闹唱和,有说有笑的,从来都不是这位神君,而是方才那位以身为饵、引龙入画的小仙子啊!

    虞宛言正自呆立,忽然眼前蓝白色寒光闪动,额心一凉,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一瞬,破军寒铁冰凉的剑尖,已直直点在了他的眉心。

    “你方才,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剑意凌冽,神剑的主人却已背转过身去,说话时,淡淡的语调被山风浸得微凉。

    指的却是璃音出现龙化的症状时,虞宛言对她充满敌意的那一眼。

    “神君!”虞宛初本就精神不济,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更是把她惊得心神大乱,连说话都急出了细喘,“阿言年纪小,不懂事,一路上对夏姑娘多有得罪,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教导,只是破军何等神威,他如何抵受得住……”

    她求情的话还未说完,破军剑尖一颤,已被主人稳稳召了回去。

    摇光头也没回,语气仍是淡淡的:“但石龙来时,你为她持阵护法,所以我饶你这一次。”

    语毕,挥袖一卷,将那幅万壑千山图卷入袖中,接着蓝白色冷光一闪,便直接消失在这片星辉照彻的夜空之中了。

    望着摇光背影消散的方向,虞宛初忽然抬手捂住胸口,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脚下一个踉跄,向后跌了下去。

    她本就体弱,之前为姑母和染棠招魂又承受了一番极大反噬,如今身体还没修养回来,这一整日又连着长途御剑、催阵抗龙,尤其适才为着璃音那一挡,眼见石龙没顶,千钧一发,她拼尽修为,才勉力为她挡下雷霆一砸,刚刚又被破军冲着弟弟的一剑激了心火,现下气力耗尽,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阿姐!”

    虞宛言飞跑上前,接住了姐姐倒下的身子。

    他怔望着阿姐昏睡的脸,眉心痛苦地向下狠压,好半晌,他恨声:“难道我想讨厌她,可她害得你这样……她害得你这样……”

    少年人的嗓音带着尖刀刻石般的涩,他无措地将姐姐抱在怀中,良久良久,终于埋头在姐姐的肩上,在无人的山间晚风里,悄声呜咽着哭了起来。

    *

    仍旧是伏龙山巅。

    恶龙长啸,璃音非但不惧,反而秀眉一挑,赤红的眼底竟闪出一点兴奋:“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和谁痛快打一架了。”

    说着将手中长鞭迎风一甩,鞭身扬动,见风而长,上面坠着的九只玉铃铛叮铃齐响,劈空挥上,直击龙首面门!

    那石龙以整山作骨,体型自是庞大厚重无比,可它进退闪避间,灵活夭矫,竟丝毫不见笨重,它见长鞭自下袭上,忙一个龙首后仰,整个身子疾向下潜,几下游动,就滑溜溜钻绕去了璃音身后,巨口一张,便要向璃音后脑咬下!

    璃音已知自己画出的符阵皆对它无用,当下便不结阵去挡,而是探手去腰间扯下那一只青铜铃铛,转身的瞬间,将铃铛急往上抛,同时口中一声清喝:“神魂俱显,万魄归家!”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石龙耳边悠悠荡荡地响了起来。

    铃声一起,石龙扑咬的动作顿时一滞,喉间嚎出几声嘶哑难抑的痛吼。

    引魂铃引渡万魂归家,而它的家却不是这座山!

    这便是要将它驱魂出骨,赶回画中!

    邪龙怨灵却也倔强,死赖着这具山骨不放,一面痛吼,一面张扬着前爪,仍要向璃音抓扑而去。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是不肯回去的了。”

    璃音再次挥动手中长鞭,望空抽去,却不是向着扑面而来的石龙,而是对准了它耳旁悬空而立的那一只青铜铃铛,狠狠甩去!

    当!

    一声巨响,鞭上坠着的“荒”字玉铃与空中铜铃相击,“荒”铃登时大亮,又激起叮铃叮铃一阵狂响,原本一手可握的青铜铃铛忽地竖里窜高、横里狂长,眨眼就已变得比那石龙的龙头还大一倍,成了悬空的一口巨钟,稳稳地罩在了那颗龙头之上!

    此时璃音又是一鞭敲上,口中继续大喝:“神魂俱显,万魄归家!”

    又是当的一声,只这一响再不是铃铛清脆,而是宛如晨动钟鼓,敲天震地,嗡嗡钟响如巨涛急洪,直直地向巨钟之下的石龙耳中灌去!

    石龙当即龙身乱扭,昂首痛啸,龙骨之上魂力乱窜,有些已开始向外逸散,显已快要吸附不住。

    璃音看石龙被困在钟声里面痛苦挣扎,却兀自不肯放骨归山,握鞭的手稍顿,下一击迟迟没有挥出:“就这么舍不得这副骨头吗?”

    传闻中,这条魔龙本是一条神龙,本也是有五爪金身、圣手佛心的,只是一朝不慎被魔气侵染,自此才失了神智,为祸人间,吞吃百姓无数。

    一条神智全失的龙,求生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但想来也是,毕竟,当那些所谓爱恨慈悲的理性全都散去,剩下的,便只有最原始的本能。

    求生,是世界万千魂魄的本能。

    而此时,这条全无神智的邪龙之魂的求生本能便格外强烈。

    趁着璃音这一迟疑,石骨咔嗒咔嗒一阵急响,霎时移石换位,将身前的一只龙爪迅猛堆长,堆作一根前尖后宽的石锥,璃音本也算是石头雕成的身子,这一下硬石碰硬石,嗤的一声,那龙锥便刺入了璃音的左肩。

    “我同情你,你倒来打我,真个没良心。”

    璃音冷哼一声,一记狠鞭甩出,这次鞭身上“荒”铃和“地”铃齐亮,咚咚两声,敲在罩着龙头的巨钟身上,她同时疾跃而起,飞在半空,脚刚离地,就只听砰的一响巨响,那巨钟下的龙头轰然炸开,连着方才脚下的伏龙山也轰轰隆隆,山顶一裂,开始往下坍塌,一时山崩石裂,又是一阵砰砰砰砰响个不停。

    谁知那石龙被炸了脑袋,竟不羞不恼,也不痛呼,怨灵熟练地挤往龙身,举着那只沾了血的龙爪,兴奋狂舞。

    原来那龙爪方才沾了璃音的血,竟如敷了生肌化腐的奇药,在那石骨之上,竟飞快地长出血肉来了!

    璃音眸色一沉。

    这就是它一直追着自己不放的原因么?

    邪龙处在这等血肉重生的亢奋之中,哪里还顾得上被炸掉的石头脑袋,当下催动身上全部石骨,咔哒咔哒疯狂移位,登时往四面八方都戳出一根根长长的石锥来,看上去竟成了一颗圆圆滚滚的巨大海胆。

    只见那“海胆”斜地里疾飞,飞出上方巨大的钟罩,再冲天一滚,就挺着全身成千上万根石头锥子,要往璃音身上刺去。

    璃音眼见那颗巨大的“海胆”旋转飞来,持鞭的手非但不去敲钟震魂,反而松手一放,让那长鞭蜷起,变作一条玉玲手链,又盘回了腕间。

    她既不画符格挡,也不飞身闪避,待那“海胆”飞至身前,石锥就要再一次划破她的皮肤之时,那颗“海胆”却像是突然被人从屁股后面撬开了似的,啪的一声脆响,就从后往前裂作了两半。

    “海胆”虽裂,去势却还未泄尽,就咕噜噜一边一个半球,无数石锥便擦着璃音颊边,向前滚转了开去,不一会儿,就只听得轰隆一声,两个半球都分向两边一倒,各自往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再不动弹了。

    “海胆”滚远,附身其上的怨灵却像是被谁在后面揪住了脖颈似的,只在原地扭着身子,缩着脑袋,嗷嗷低叫,现出一个只有三寸大小的线条小墨龙来,看上去竟有点可怜。

    小龙身后,一片青碧亮光闪动,一只白玉葫芦正晃着它亮闪闪的葫芦肚子,那拴束在葫芦颈间的红色系带,仿佛两只细红的小胳膊,一边指着自己尖尖的葫芦嘴儿,一边打着弯,搭在鼓鼓的葫芦肚子旁边。

    本命法宝与主人心意相连,璃音当即就被这家伙风骚的姿势闪得闭了闭眼:这家伙,是一“手”在向她*这个主人邀功,以示是自己用尖头刺破了“海胆”,解救主人于危难,一“手”在朝那手下败龙得意叉腰呢!

    玉横恐怕主人没能欣赏到它方才的英姿,叉着腰就突然向前飞上一寸,吓得那小墨龙登时尾巴竖起,跌跌爬爬着就忙向后退了一寸。

    玉横只飞了一寸便停,逗狗一般,看着对方反应,再看看主人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终于心满意足,原本只是用一边的红绳叉着腰,这会儿两边绳子都叉上了。

    璃音左手将玉横收托在掌心,右手将那三寸小墨龙捏起:“原来你怕这个。”

    哪知小墨龙听了这话,忽地龇牙咧嘴,两只龙眼里精光迸射,死死盯住玉横,就如同当时石龙的一双石头眼睛盯着璃音一般。

    玉横见手下败龙似有不服,又在璃音掌心里往前突飞一寸,小龙当即一缩脑袋,本能就要往后退去一寸,却被璃音捏住了身子,撤退不得,只好龙爪齐挥,惊得又是一阵嗷嗷乱叫。

    璃音有些好笑地看着被自己捏在指间,兀自张牙舞爪的小墨龙:“你想要它,却又怕它,是么?”

    其实这也是一句废话,世间凡是有些修为的,谁不想要它,世间凡是生了魂魄的,又有谁能不怕它。

    说话间,小墨龙已又冲着玉横龇牙咧嘴起来,玉横就上下左右乱飞着逗它,看它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还不忘冲着自己龇牙,就用红绳大拍自己的葫芦肚子,显是觉得十分有趣。

    “它好像对你格外宽容。”

    换做旁的邪灵,早已被玉横一口吞吃入腹,化作一摊血水,拿来滋养它的玉身了,哪里还会留它在这里凿齿磨牙。

    不料她竟小看了这小小的墨龙,被玉横逗弄了几圈,竟当真敢发起怒来,猛地生出一股大力,就从璃音指间滑走,一头冲向玉横的葫芦肚子,就撞了过去。

    那小龙不过三寸来长,葫芦也才半个巴掌大小,只听极轻极轻的啪嗒一声,那颗小小的龙头就已撞在了小小的葫芦肚子上,然后龙头向边上一歪,身子向下一瘫,竟把自己给撞死了。

    璃音:“……?”

    当即默默向玉横瞥去一个眼神,谴责:玩玩玩!你看,把人家玩死了吧!

    玉横也给吓了一跳,当即高举双“手”以示清白:不是我!我真没动它!是这条茶龙它在碰瓷!

    然后探出一根红绳充当的小小手指,向那瘫死在地的龙身上戳了一戳,却不想这一戳,小龙嗷呜一声,竟又活了。

    然而小龙晕晕乎乎刚一睁眼,见到玉横,立刻又双目喷火,就地把头向前一磕,磕在玉横肚子上,就又脑袋一歪,瘫在地上,死了。

    璃音:“……”

    这龙也真有意思,神智全无的时候一心要活,这会儿神智清醒了一些,倒又一心求死了。

    但是玉横根本就没发威,一个线条小龙光靠撞头,哪里就能把自己真的撞死的。

    果不其然,玉横红绳指头一戳,那龙翻了个身,就又活了。

    在小龙再一次向玉横撞头而去的时候,璃音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指头垫着将它的小龙脑袋拦下,同时指尖莹莹绿光浮起,另外四指微动,叩出一个兰花印:“你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又是什么怨气叫你千年难消,不如都来让我看看吧。”

    第43章

    即便这条小墨龙今日真在玉横身上撞死了,外面还有那么多的后羿射日诛龙图,谁知明天会不会又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再一次附山作骨,化龙发癫?

    最好还是要知道它究竟有何怨气,方能对症下药,永绝后患。

    而且……璃音摸了摸自己额上的龙角,这困扰了她三百多年的龙化之症,答案也许就在眼前。

    这么想着,她毫不迟疑叩动手印,探入了小墨龙的识海之中。

    一般人的识海,都是由一道道记忆之河汇聚而成的汪洋大海,但这小墨龙的识海却有些怪异,只有几小块湖泊似的残片,而且有好几处的湖水都已干涸见底。

    它毕竟是墨怨化灵,至于这怨气的源头,也许和山桃一样,是脱胎于某个书生笔下的画本故事,又也许是某一幅画作将它画得格外难堪,惹得它心神郁郁,终日咽不下这口气,由此生怨。

    但它终归不是那位被后羿神君亲手诛杀在伏龙山上的邪龙本尊。

    故而记忆有断有续,零零碎碎,也属正常。

    当年素有“圣手佛心”之名的猰貐神尊,究竟为何会被魔气侵体,又一夜堕魔,其实天宫中的仙子神君们也都心有惶惶,私下窃窃议论了快有一千多年,但千年过去,仍是没谁能议论出个说法。

    但在猰貐神尊入魔之前,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一桩大事,是天上地下都传遍了的:某次神尊突遭小人暗算,九死一生之际,西王母感念他素日功德,救他上昆仑,赐了他一颗不死药。

    此时璃音在小墨龙的识海中探得的,就正是在千年之前,昆仑神巫给他喂食不死药的这一段故事。

    璃音在六位神巫的脸上看了一圈,没看到巫真师姐,想了想,一千多年以前的昆仑山上,好像还只有六位神巫,是以巫彭大人为首。

    巫真师姐那时尚未晋神,应该还在灵山修炼,等着巫师大考呢。

    璃音虽把巫真唤作师姐,但她其实就是师父。

    昆仑山原本是不留灵巫修习的,天下灵巫多出自灵山,灵巫们只有在三年一届的巫师大考中拔得头筹,才堪堪获得晋神资格,后面不仅要再渡十劫八难,考验品行心性,还需得西王母钦点,方可晋升神巫,入住昆仑。

    像她这样连巫师大考都没参加过一次,莫名其妙就混进了昆仑山上的,千万年来,也只有她一个。

    西王母领她过去拜见十位神巫,说要替她挑选一位师父的那日,神巫之首已不再是巫彭,而是巫咸大人了,那时十位神巫围着她,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没人明白娘娘带来这么一个毫无修为,捡漏飞升的人间少女是何用意。

    昆仑事忙,他们哪有这个空带小孩,于是默默对视一圈,各人的背都不约而同佝偻了起来,好像背上骨头发痒似的,身子越缩越小,生怕娘娘把自己看清了,要点自己的名。

    只有巫真大步上前,两手向前一捧,就捧住了璃音的小脸,薅着璃音的脸颊肉就是一顿揉搓:“这么个玉雕似的小姑娘,每天就是摆在房间里看着都舒心,你们不要,我可带走了。”

    可不就是玉雕似的,还是用货真价实的昆仑山白玉雕出来的。

    璃音初上昆仑,人生地不熟,但礼貌总还是懂的,也看得懂其实刚才大家都不是很想要她,是这位仙女姐姐站出来,替自己解了围,才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当下就从被揉变了形的嘴巴里,又乖又轻地喊了她一声:“师父”。

    巫真拍拍她瓷白的小脸,嗔道:“什么师父,把我都叫老了,我也不是男的,才不要当谁的老父亲,你以后不准叫我师父,就叫我师姐,听到了吗?”

    想了想,又道:“不,不能只叫师姐,你得连着名字一起,叫我巫真师姐,叫给每个人听,以后你出息了,谁都知道你是巫真师姐调教出来的,嘿嘿,到时候,就叫刚才那九个背上骨头痒的后悔去吧!”

    这位师姐真是可爱啊,璃音这么想着,乖巧点头:“听到了,巫真师姐。”

    而这时在小墨龙千年之前的识海中,巫真师姐尚不在列,只有六位神巫围着猰貐快要咽气的龙身。

    巫彭大人用力捏开龙嘴,正要把不死药往里面喂。

    巫履站在一边,手里一直捧着一个玉葫芦,眉头拧得死紧,一脸欲言又止、踌躇不安的样子,这时见不死药就要入了龙口,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巫彭大人,这装药的玉盏近日颇有异样,恐有不妥,我看还是禀明西王母,肯请娘娘另赐丹药为好。”

    说着神龙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来,全喷在那玉葫芦上面,然后龙头一歪,就断了气。

    其余五位神巫:“……”

    巫履见自己一句话竟把神龙最后一口气给耗没了,吓得眼皮狂跳,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当下只好闭了嘴,看着巫彭将不死药喂入了神龙口中。

    识海中的记忆就此中断。

    再往后,猰貐已是性情大变,昔日神龙变作魔龙,整日里红着眼睛,饮血吃人,吞骨嚼肉。

    璃音收回探魂的手。

    她此刻的眼底仍染着一抹红,眸色却如万丈冰崖下的寒潭一般幽深。

    她方才一眼就认出来了,巫履手里一直捧着的玉葫芦,也就是他口中那只“近日颇有异样的装药的玉盏”,就是她手中这一只正闪着荧绿幽光的玉横。

    “你不是怕它,而是恨它。”璃音将奄奄一息的小墨龙托进掌心,“因为是它害你变成这样的,对吗?”

    恐怕是当时的玉横就已沾染了魔性,魔气侵染了盛装在里面的不死药,又被喂入神龙体内,这才叫昔日“圣手佛心”大开杀戒,堕入魔障。

    玉横心虚地暗下周身灵光,就一腾一挪地,悄悄要往璃音腰间躲。

    它确实曾“放荡”过一段日子。

    但它那时灵智初开,就如初生婴儿,什么也不懂,全凭本能行事,饿了自然要找东西吃,它觉得生魂美味,就吞了来嚼,也没人来告诉它这有什么不对。

    因为那时的昆仑山上,谁也不知道它竟悄没声响地就通了灵,待神巫们有所察觉,它早已吞吃生魂无数,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块魔玉了。

    它受不死药浸润了千千万万年,不死不灭,刀削不动,斧凿不破,便是真被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刃拦腰斩断,只消两半葫芦一合,立时完好,就和从没碎过一样。

    整个天宫谁也拿它没办法,到后来甚至谁也不敢靠近它,唯有寄希望于有一天这魔玉自己能良心发现,或是吃魂吃腻了,终于戒掉这邪性恶习,改邪归正。

    但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的旧账了,猰貐神龙也不过是万千被“婴儿”时期的玉横祸害的受害者之一,如今玉横自觉早已洗心革面,想想这每天过的日子,主人吃鱼,它却吃“素”!除非主人有难,否则遇着再美味的魂儿,也只是留着口水偷偷嗅上一嗅,简直乖得不能再乖。

    宛如换骨新生。

    人间都说“前朝剑不斩本朝官”,它就觉得前世旧怨也不好斩今世新玉,忙躲去了主人腰间,开始装死。

    小墨龙听璃音问自己是不是恨着玉横,气若游丝地点点头,点着点着,看向璃音的眼睛,看得越久,头就点得越慢,最后竟长叹一口气,摇起头来:“我恨它有什么用,终究是我自己心智还不够坚定……”

    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璃音额上两只鲜嫩的龙角:“我已是没用的了,但你却还有救。”

    璃音看它片刻,道:“猰貐神尊,您不是墨灵,对么?”

    无论是在天宫还是人间的传闻里,从未有谁提到过这桩玉龙旧怨的,若非本尊,如何得知而神尊遭魔气侵蚀,时常神志不清,故而记忆才会断断续续,识海也残缺不全。

    小墨龙并不回她这句话,只忽地一笑,说道:“小仙子,我服过不死药,是死不了的,你要杀我,或是你要活命,就去找到那把落日神弓。”

    璃音无所谓地一扯嘴角:“我不想杀你,也不是非要活命,我们就在这画中,反正也不会再出去祸害别人了,也是一种活法。”

    “你做什么不出去?”小龙似是不能理解她的话。

    璃音指指自己头上的龙角:“我做什么还要出去?出去发狂吃人么?”

    看完玉横和神龙之间的那桩往事,自己身上这纠结无解了多年的狂化之症,她总算隐约明白是怎么来的了。

    变作嗜血吃人的魔龙,是猰貐的终局与归宿,不久之后,也将会是她的。

    岂料一直虚弱瘫在她掌心的小墨龙听了她这话,竟然一个暴跳起身,飞在空中,气也不虚了,中气十足就是一声:“胡说八道!”

    它显是气极恼极,比用对玉横还凶狠的目光瞪视着璃音,近乎呵斥:“你继承了我最后的神龙之血,往后是要统御万龙的,怎么不出去?”

    璃音闻言一呆。

    她什么时候继承了什么神龙之血?

    ……等等,不会是神龙断气前,喷在玉横身上的那一大口吧。

    小墨龙跳上璃音头顶,用那一点点大的小龙爪去揪弄她的龙角,脸上渐渐浮现出混杂着慈爱、满足和诡异的笑来:“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这等威风的角,和你爹我长得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璃音一呆之后又是一呆。

    ……不是,就算玉横造她身子的时候,借用了他一口龙血,怎么就成了他女儿了?这亲缘关系不是能这么论的吧?

    小墨龙又顺着她鬓边一缕碎发飞下,探头探脑凑去她耳边,生怕被别人听去了似的,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小小声说道:“去找到落日神弓,和你失踪的哥哥,光复我们龙族,就全系于你一人了。”

    说着小小的龙爪在璃音肩头沉重地拍了拍,以示重托。

    璃音呆了又呆:“……啊?”

    那种莫名奇妙飞升成仙、莫名其妙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又莫名其妙回到三百年前、莫名其妙被西王母拉去教化摇光神君……总之各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会儿都一齐涌上来了,她呆了半晌,才终于理出一点头绪,问道:“那咱们找落日神弓是为了……?”

    小墨龙第一次说要她去找落日神弓时,她原以为是用来射杀它这个魔龙残魂的,但此时听它话里意思,分明是把外面的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而它此生都不打算再出画了。

    “你不知道么?”小墨龙飞离她耳边,眼神和声音一起冷了下来,“这世间,除我之外,还一直藏着另一条魔龙。”

    第44章

    这世间还藏着另一条魔龙。

    这话如果是璃音在前世听到的,她会以为这另一条魔龙指的就是她自己。

    可现在是人间的庆宁二十三年,她虽已显了龙化之症,但尚未杀人拆骨,除了摇光神君和虞家一对姐弟,也从未有人见过她这副红眼龙角的样子。

    眼前浮现那时虞宛言调转长剑,对她满脸警戒的模样,璃音眸底的血色黯了黯。

    她很害怕他的那种眼神。

    这份害怕,不是有些人见到毒蛛硕鼠时尖叫的那种害怕,而是坠崖之人本就只是虚虚攥着手中最后一根吊命的藤蔓,那根藤蔓上却忽然生出锐利的尖刺,深深扎进掌心里的那种害怕。

    害怕到仿佛只需那一眼,就能消弭掉她所有看云看山看萤火时,偷偷对这世间生出的那一点点“再多活一活也很不错啊”的贪恋。

    小墨龙看璃音眼神飘忽地走着神,不满地探出两只小小的前爪,在她耳边用力拍了两拍:“这孩子,怎么回事,长辈正和你说大事呢,回神回神!”

    “您讲,您讲。”璃音忙做洗耳恭听状。

    其实她对什么光复龙族、统御万龙,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画外竟还藏着一条嗜血魔龙,而她,甚至整个天宫,竟从未有谁听说过,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怀疑是这个老龙编出来诓她出画的。

    “那东西恐怕和我一样,也有不死不灭之身。”小龙说着顿了顿,面色凝重起来,“而它和我不一样的是,我是受了那魔玉葫芦残害,被迫吸染了魔性,才会变得神思狂乱,不得不饮血吃人……”

    玉横听自己的劣迹又一次被翻了出来,忙在璃音腰间蹭了蹭,向主人表示自己现在是个乖宝宝。

    璃音摸摸它的葫芦脑袋,给它顺了顺并不存在的毛。

    “它现在倒是会装乖。”小龙见状哼了一声,语气里说不清还有几分恨,但很确定带了几分莫名的心酸的满足,“我虽败给了它,它却认你为主,何尝不是我赢了,哈哈,是我赢了,是我的神龙血脉赢了!”

    看小龙眼底闪着自己看不太懂的诡异又偏执的碎光,璃音偏了偏头,心想:自己“继承”它的神龙血脉,也是在玉横认主之后,为她重塑肉身时候的事了,要说赢了,不如说是她凡人身死时,随身带着的那大一把绿豆赢了。

    “神尊,有点跑题了。”她小声提醒,努力拉回话题:“您方才说,它和您不一样,那它不是受魔气侵扰,难道是天生的魔龙?”

    小墨龙摇头:“这世间有没有天生的魔龙,我不知道,但眼下藏在暗处的那条,绝对不是什么天生的魔龙。”

    “您知道它是谁?”璃音连忙追问。

    “我在差不多五年前,与它打过一次照面,龙族凋零已久,只余下我青龙一脉,我却并不记得族中有过这样一位后辈。”

    说着,小墨龙身上的线条变换,变出一条与之前有七八分相似的小龙来。

    “喏,它就长这样。”

    璃音左看右看,只觉得眼生。

    龙族确实凋零已久,据她所知,九百年前,九重天上曾爆发过一场神魔大战,恰逢摇光历劫下界,战场上少了最骁勇能战的前锋,于是那一战打得格外艰难惨烈,龙族合族都上了战场,死伤惨重,除青龙一脉,尽皆战死。

    神魔大战不止爆发过这一次,但就只有这一次,是璃音了解得格外清楚的。

    惨烈是一方面,不光龙族,天宫各部都是伤亡惨重,就连商止师兄的腿疾,也是在那一场大战中落下的。

    她身边都是大英雄,除了她自己。

    但此战令人难忘就难忘在,那位魔尊的出身实在是奇特,由于过于奇特,所以璃音记得格外清楚:谁能想到,那魔尊并不是什么灾星降世、天降魔头,也没有什么能一剑斩天神的惊人修为,他竟只是幽冥司一个普普通通、每日兢兢业业誊录冥牒的小文吏。

    彼时人间小国分裂,彼此间战乱不休,打了几百年也没等到哪位枭雄,打出个天下一统。

    地面上一打仗,地下的阴官就有的忙了。

    那小文吏每日誊抄整理堆成小山的死人簿子,笔头都写呲了不知几万支,他抄了几百年,每天只睡一个时辰,抄得眼底下一片乌青,时常抄得怨气比黑白无常勾回来的鬼还重。

    终于有一天,在手中笔头又一次开始劈叉的时候,他忽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差点就猝死在了桌前,差点就也成了桌上那些堆成小山的冥牒中,毫不起眼的一小行名字。

    于是这位天天都在鬼门关里勤恳任职的小鬼吏,在自己的魂魄也去鬼门关兜了一圈之后,他躺在床板上,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悟了:世上本无事,瞎忙自扰之,只要肯偷懒,天天躺床板。

    那些个劳什子的勾魂名单,我每天就胡乱抄两个应付应付,不就得了?于是把被子一拉,呼呼大睡去了。

    就这么敷敷衍衍过了几十年,小文吏每日睡得饱饱,把自己养得精神焕发,却不想一日,一只本该在十年前就被勾走的阴鬼,不知在哪间庙里偷喝多了祭酒,竟一路迷迷瞪瞪,吹着小风,哼着歌儿,晃着醉步,晃在阴山道上,迎面一头就撞在了黑无常的哭丧棒上。

    黑无常黑着脸把那阴鬼勾回,一审问,那醉鬼竟还有几百个阴鬼弟兄,都是打仗时被同一个大炮弹炸死的,每月初二都要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睁着朦胧醉眼,见弟兄们都没被抓来,就自己一个被关了,登时心里不平衡,噼里啪啦报出一连串的大名,把好兄弟们一个不漏全供了出来。

    阎王震怒,下令彻查。

    小文吏眼看着东窗事发,阎王很快就要查到自己头上,哆哆嗦嗦,只是这偷出去的懒,就如泼出去的水,这时再要补救遮掩,已是覆水难收了。

    横竖都是一个死,砍头也比累死强,小文吏怨气上头,就地入魔,牙一咬,心一横,就比对着那些本该入牒却被他放过的名字,一个个上门敲打:“要么勾魂等死,要么跟我造反!”

    被他放过的阴鬼多是死于战事压迫,心里本就埋着血性不甘,这时一经挑唆,立刻跟着他大干特干了起来。

    他就领着这样一支阴鬼大军,打翻冥府,打上九重天,真的造反了。

    最后还是摇光历劫归位,一剑斩落了那位魔尊的脑袋,才算平息了这场祸事。

    但这也推进了天宫和幽冥司里的一场大变革,规定在任神官,无论品阶,每日任职时间不得超过四个时辰,每月要有固定休沐的日子,关爱各位神官的魂体康健。

    那位魔尊,虽死犹荣,也算得上是一代传奇了。

    战事了结到如今,九百年过去,天宫安稳,世间再没有出过魔尊,只是龙族再难复往昔,那一战之后仅剩的几条青龙,都只是终年蛰伏在海底,鲜少现世了。

    莫不是其中一条在海底这么多年睡迷糊了,出来梦游?

    毕竟现在清平世界,久无魔乱,昆仑之祸,尚在一年之后,上一世,直到那场恶灵暴乱突发,都从未有谁在下界作出大恶,被天宫察觉。

    璃音忽然想到什么,向小墨龙道:“五年前,您就是在龙溪村和它打的照面么?”

    “不错。”小墨龙点头,“它走后,村里葬了好多年的骨头就渐渐地都被人挖起来了。”

    璃音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她想起了那个给书怨们塞小纸条的神秘人。

    只听小墨龙又道:“那几年村中流行起来一种书画小册,尤其一个姓廉的秀才画的,催生出了一堆书怨墨灵,搞得村子里怨气冲天的,它想必是嗅到了怨气,过来吞吃了几个出逃的墨灵。”

    “吞吃?”

    “没错,我那时正好附身在书房里的一幅画上,看它一口气吞了五六个,我用龙啸压了它一下,许是感应到了我,它没敢再多吃,又带走两个,而且我看它从来到走,都神智清醒,毫无被魔气裹挟的症状。”

    璃音讶然。

    按山桃先前所说,那位神秘人在她苦于无法脱书报恩之时,夹入纸条,教她附骨化形之法,又在她与楚雁儿受困时,飞镖留笺,喊姐妹们前去解救,虽身份成谜,且意图不明,但每一次留字,都似乎是在暗中相帮。

    而这条魔龙,闻着怨气而来,来村里一次,又连吃带拿,劫掠吞食数只怨魂,完全不符合那位神秘人的做派。

    璃音琢磨着小墨龙说的话,总觉得哪哪都对不上,也哪哪都不对劲,问道:“它既然神智清醒,并未被魔气裹挟,您怎么就说它是魔龙呢?”

    小墨龙一甩尾巴,把墨线甩回自己原本的样子,说道:“我说了,它神智清醒,毫无被魔气裹挟的症状。”

    “是啊,它神智清醒,毫无……”璃音顿了顿,终于察觉出了不对,“您的意思是,它不是被魔气裹挟的,难道它在主动摄入魔气?”

    吞食生魂,大多是为了以他人之魂,养己之魄,此法凶险,却可以迅速提升修为。

    听说人间各大修仙的宗门里面,每隔个几十年,就总会冒出一两个这样铤而走险的弟子,毕竟修仙之途漫漫,总有人熬不过,就想要闯一闯捷径。

    但生魂吃多了,会催生魔气,渐而成瘾,吃的人就算一开始不是魔头,长期吞食下去,很可能在成仙之前,就先堕入魔道,或是遭魔气反噬,暴毙而亡了。

    不过这都是那些修炼无成,坠了心魔的人才会做的事情罢了。

    龙族生来就是神族,现在更是越稀有越宝贵,加上九百年前战场上的那些功绩,神龙一族在九重天上虽不露面,却名望地位极高,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完全不必靠炼魂来飞升或是提高修为,而且族里一共都没剩几根苗了,对这种阴损缺德,又可能损害自身性命和本族声望的修习之法,只会是唯恐避之不及。

    那么这条主动吞食生魂的龙,究竟是在做什么?

    璃音越想越觉得奇怪:“放着众仙捧月般的神仙不做,难道它想要入魔?”

    小墨龙的一只小爪抚上龙须,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它那时吃魂的神情,也有点古怪。”

    “什么古怪?”

    “那种古怪,很难说清楚……”小墨龙沉吟半晌,似乎在努力斟酌着措辞,“它捉起那些怨灵的时候,看起来对它们好像很渴望,但看它吃在嘴里的样子,却又好像并不是很想吃……也不能说是不想吃吧,哎呀,总之那种感觉说不清,说不清……看着既兴奋,又不兴奋的,很难讲。”

    这一顿描述把璃音也给说糊涂了,她想象不出,一张脸上是如何能同时表现出既想吃又不想吃,既兴奋又不兴奋的?

    小墨龙却还没有放弃寻找新的形容,誓要把那神情给璃音描画清楚似的:“它吃那些魂儿的时候,就好像不是在喂给它自己吃,而是在喂给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吃,那个东西吃兴奋了,它就跟着兴奋,却不是因为它自己吃了魂而兴奋……”

    璃音好像有点听明白了:“就像父母看着孩子吃了两大碗饭的那种兴奋?”

    “有那么一点对了,但还差一点……不像是父母对孩子……而是像……而是像……”

    小墨龙抚弄着龙须,抚着抚着,突然来了感觉,两个爪子一拍,道:“就像在给谁递入魔的投名状!”

    投名状?

    入魔可不像成神那么困难重重,条件向来宽松,几乎是拿起屠刀,就可以立地成魔,想入随时就入了,从没听说过入魔还要向什么人递投名状的。

    比起投名状,璃音倒觉得,它更像是在体内偷偷饲养了一个“宠物魔”,就像……

    璃音看向腰间的白玉葫芦,就像她饲养着玉横一样!

    玉横需用魂魄温养,虽然现在收敛了脾性,不再肆意食人魂魄,但它毕竟是“开过荤”的,时不时就会向她撒娇,讨要一些零嘴,有时她就会去幽冥司,向阎王讨要一些罪恶滔天,永无轮回的恶魂,拿来投喂给它。

    只听小墨龙肃声道:“总之,无论如何,它肯定是在靠吞食怨灵催生魔气,而且我瞧得出它的不死不灭之身,不论它眼下是不是魔,不出几年,必然会有一条魔龙现世,趁它现在未成气候,你赶紧出去,找到落日神弓,待魔龙来日作恶,你务必要用此弓将它射杀,断不可叫它毁了我龙族威名。”

    “可是当年后羿神君陨落,落日神弓就追随主人,自封灵魄,沉归海底了,如今茫茫海域,要去哪里寻它?”璃音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而且就算当真被我寻到,像它这等忠心认主的神器,我也用不了啊……”

    神器一旦认主,就只有主人可以使用,甚至脾气倔一点的,比如她这倒霉葫芦,明明能助人重塑肉身,有治伤疗愈的奇效,不知能造福多少人,但这通天的能耐,它偏偏就是只肯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旁的人是生是死,它是一点也不关心。

    有一次商月受了重伤,她千求万求,举手之劳的事,它却心硬到底,无论如何不肯相救,激得她倔劲上来,拿了商月的浮光剑,一剑一剑划自己的胳膊。

    她每划一道口子,玉横就给她治一道口子,她虽然不会死,但是会痛,她耐性好得很,玉横不救,她就一直划,划得自己痛得晕过去,醒过来,继续划,玉横终于熬她不过,才妥协治了商月一次。

    想到这里,璃音声音里带着些哑,问道:“就非得是落日神弓吗?”

    “必须是落日神弓。”小墨龙面容沉肃,认真地看入璃音的眼底,“你记住,唯有落日神弓,可以诛杀这世间一切不死不灭之物。”

    璃音心中一动:那么只要能拉动此弓,就也能诛灭掉前世那个她怎么杀也杀不死的鬼王了。

    小墨龙却突然飞身而起,随意找了一块滚落在脚边的巨大山石附身而上,它的声音从璃音背后传来,莫名显得渺远:“小仙子,别忘了,出画后,去东海找你的哥哥,叫他陪你一起去拿落日神弓,若有困难,就去紫宫叫上摇光那小子,他可欠着我们龙族一个大人情呢!”

    璃音惊诧回头。

    见石龙仰头向天,对着漫天星辰,发出一阵朗笑:“你以为这副画,是谁送给他的?”

    只听它大喝一声:“斗指东北,维为立春!”

    接着一个巨大的石爪探出,往璃音背上轻轻一推,璃音身子向前一倾,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向下急坠而去。

    璃音一边下坠,一边想要扶额:神君,虞姐姐,还有虞宛言,你们这是把万壑千山图挂悬崖边上了吗?

    第45章

    这出画后的一坠来得猝不及防,璃音手指微动,就要叩亮“宇”铃,却不想这画原来并没有被挂在万丈悬崖边上,离地堪堪仅有三尺。

    她坠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再催动什么传送铃铛,就已经啪的一声,玉白的小脸着地,整个人掉趴在了一片泥地里面。

    璃音小脸埋在土里,十根手指无语到有些无力地默默蜷起,在地上抠出两道泥印。

    “老师?”

    耳边传来一道飒沓清风般的声线,里面似乎还憋藏着几分笑意。

    一抬头,就看到一身冷蓝色的绣袍,和一只向她探来的指节修长的手。

    摇光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嘴里还说着:“怎么这么不小心。”

    璃音起身往四下里一望,总算知道万壑千山图是被挂在哪儿了。

    她扭*头,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缓缓抬手,指向旁边一株格外高大的月桂巨树:“神君,这画是您挂上去的?”

    “是啊。”摇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被自己高高挂在树杈子上的那副万壑千山图,丝毫不作否认地点头,“老师龙化之症发作的时候,不是很喜欢躺在这里么?”

    这么说,倒还是为她身体着想的一片拳拳孝心了?

    璃音闭了闭眼,拳头捏了又松,用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来:“多谢神君费心,下次大可不必。”

    摇光将画拿下,回头看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璃音自顾低头拍着身上的土,“神君如此为我着想,我干嘛要不高兴。”

    莫名其妙摔了个脸着地、狗啃泥,她当然不高兴了!

    但他记得月桂花香可镇她龙化发作时带来的剧痛,还记得把她带回摇光殿中,以免外人看到她发作时可怖的样子,她又没那么不高兴了。

    但总体而言,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太高兴的,虽然只有一点点。

    璃音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离了神龙残魂,体内沸腾的血液和额上的龙角就都消散下去了,看来这一次龙化并不是心魔发作,而只是受了神龙血脉的感应。

    那只有一点点的不高兴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把脸往摇光眼前凑了凑,拉拉他的袍袖,仰起头,把一双琉璃珠子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示意他来看:“小七,你帮我看看,还红着么?”

    摇光闻言一顿,不知何时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一双清辉漫烁的眼睛眨了眨,鸦黑的睫毛随之一颤,漆黑的瞳仁就静静望进了璃音的眼底。

    他默默垂眸,与她对望了好半晌,璃音为了让他看得清楚一些,眼睛一眨也不眨,时间久了,渐渐泛起一层濛濛的水雾,把眸子映得水灵灵的,她见摇光看了半天,却不说话,又去拉他的袖子催促:“怎么了,是还没褪么?”

    “不红了。”摇光睫羽微颤,收回视线,“但是有点黑。”

    璃音一呆,黑?

    接着一只携着袖袍的手就轻轻触上了她的面颊,柔软的布料摩着她的小脸擦过,干净的袖口立马沾上了几个泥点子。

    璃音脸上一红,知道是自己面上沾了黑泥,慌忙伸手就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把,那脸上本来只有几个泥点,被她这一通胡抹,竟全给抹开了摊在脸上,越摊越大,越抹越黑。

    摇光看着眼前璃音一张被手忙脚乱抹成小花猫、却浑不自知的小脸,看了半晌,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起来:“老师这是在脸上作画么?”

    实在看不下去似的,轻轻拨开她乱动的手,重新拉了袖口替她擦拭起来。

    璃音只觉得浑身发热,尤其是面皮,烫得尤为厉害,她有些心慌,喉咙也有点干,肯定是体内的龙化之症没有清除完全!

    但有一件事,却被她在手忙脚乱间全然忽略了,那就是她和摇光,似乎都完全忘记了净体咒的存在。

    “璃音仙子?”

    璃音本就被摇光的袖口惹得脸热心慌,这时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又听着明显不止一个人来的脚步声,明明没有做贼,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一个闪身,就躲去了摇光身后。

    摇光看清来人,眉心稍向下压,嗓音里带着几分被打搅的不悦:“锦云仙子……还有这位仙君,何事到访。”

    被摇光称呼为“这位仙君”的商月无声地捏了捏指骨。

    璃音下山这几日,他向司命借过好几次窥尘镜,他每次看到这两个身影站在一起,就莫名烦躁,每每看了一会儿,就要翻过镜子盖在桌上,但隔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拿起镜子再看。

    而这位神君方才在做什么,又是用怎样的目光看着他的阿横,他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算什么。

    阿横是因为他,才对自己说出了那样拒绝的话么。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就相识了。

    他只知道,如果是那样,只会显得他这几年对阿横小心翼翼的追逐,更加像个笑话。

    锦云见摇光神色不善,心知这位神君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忙躬身拜礼,解释来意:“我们适才听到神君殿中有些动静,只当神君与璃音仙子赴旨下届,尚未归来,恐怕殿中出了什么意外,故而和商月仙君前来探望,不想神君已经归府,小仙冒昧闯入,还望神君和仙子勿要见怪。”

    果然是锦云和商月来了!

    璃音躲在摇光身后,听着他们这番对答,想着刚才究竟是什么动静把他们给惊动了,该不会就是她脸朝下、砰地砸在泥地里的那一声响吧?

    她默默瞪了一眼正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前的挺拔背脊。

    都怪这人,没事把画挂树杈子上干嘛!

    摇光听完锦云的说辞,冷淡的眸光似剑,扫向两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既然无事,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锦云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这位神君说的是“可以走了”,而不是“可以滚了”,说明他现在的心情还不算太差,忙再次躬身行礼:“神君万安,小仙这便告辞,不再叨扰了。”

    说着拉一拉商月,示意他赶紧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商月指捏成拳,却没有跟着动作。

    他自从踏进这方小院,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视线一直死死锁着摇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子,直盯去他身后躲着的那个人身上。

    阿横,你如今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么?

    璃音此刻躲在摇光清俊的背影里面,却正掰着指头,算着和锦云仙子的相遇: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一共只和锦云仙子见过四次,每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形象都十分要命,不是面无人色、脖子上染着两个血手印,就是灰头土脸、浑身沾满了泥点子。

    算到此处,她不禁要捶胸顿足,自觉在锦云仙子面前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顿时大为泄气,瞪着眼前这一堵宽厚的背墙,就生无可恋地默默把脑袋往上一撞。

    摇光感到背上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抵了上来,剑眉微扬,眸子里的不善散去几分,忽然开口,把正要抬脚转身的锦云叫住:“二位既然来了,不如留下陪我赏一幅画。”

    说着抬手轻挥,衣袖带起一阵凉风,就将万壑千山图迎风展了开来。

    “赏画?”

    锦云脚步一顿,眼皮跟着一跳:这位神君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脾气了?还邀人赏画,这画不会是藏着什么酷刑的恶作剧吧。

    但神君相邀,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她小心往那画上瞧了几眼,见画里氛围一片肃杀,大片山石崩坏,有一整座大山都被铲为平地,显是才经历过一场大战,里面困了一条石龙,正闭着眼蜷在地上,奄奄一息。

    “万壑千山图?”锦云眼睛亮了亮,她从商月那里听说璃音奉旨下山,去到了一处龙骨山脉,想她在那里必有一番际遇,于是看向摇光身后,“璃音仙子,这龙是被你困在画中的?”

    璃音这时才从摇光背后探了探头,面上微赧:“是我。”

    “仙子果然厉害。”锦云发出一声钦叹,“难怪娘娘总说,你当得昆仑第一仙的。”

    这么一夸,璃音立马有点来劲了,终于彻底从摇光背后挪了出来,正要摆手说两句“哪里哪里”的话,就见商月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却是锦云上前一步,拉住她道:“璃音仙子,你受伤了?”

    璃音低头一看,原来是左肩上被石龙戳出的一个血口子尚未愈合。

    商月的视线只在璃音肩头停留一瞬,就立时幽暗了下去,重新落回摇光身上,清润的声线里带着点久未开口的哑:“神君就让阿横独自斗那恶龙,不曾护好她么?”

    这话里的挑衅意味极浓。

    竟是在暗暗指责和讥讽摇光神君空有威名,却连一个小姑娘都护不好。

    锦云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而璃音却是呆了一呆:她不明白,龙是她自己要求单打独斗的,伤也是她自己甘愿受的,打架嘛,哪有不受伤的,和小七有什么关系?

    院中的气氛一下子仿佛凝滞。

    商月静立凝视着那位生来便高高在上的神君,眼里没有半分退让。

    然而摇光却根本没有向他看去一眼,只是眸似淬冰,冷冷瞥去了璃音腰间。

    正看着戏的玉横此时只觉一股寒意突袭,莫名惊得它浑身一颤,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画中只顾着逗龙玩闹,竟疏忽了主人肩头的伤!当即抖抖抖地飞身起来,青碧莹光疾闪,不过眨眼,血肉愈合,璃音肩上原本狰狞的血洞立时消失。

    “以后这样危险的事,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商月这话是说与璃音听的,眼神却兀自盯在摇光脸上,“你可以不要我陪,那也至少找一个会用心陪你的人。”

    摇光这时才终于向商月抬了抬眼皮,他的眸底沉静,没有一点被言语刺激后的恼怒,甚至方才望向玉横时的冰寒也已褪尽,却就是无端让人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每次他的目光扫来,就好像剑气压顶,在警告周围的所有人:你现在可以闭上嘴滚了。

    周身氛围莫名有些剑拔弩张,锦云眼神往三人脸上扫了一圈,忽然眸光闪了闪,默默无声地向后退去一步,将整个身子隐入了身后月桂树投下的一大团树影之中。

    璃音向锦云看看,看不清也看不明白她处在阴影之下的神情,她又向左看看,看摇光脸色似乎不大好,她又再向右看看,商月的脸色更加不好。

    她自从那晚在苍梧林中,成功地堵回了商月这一世还未说出口的告白,就有点不敢见他,或者应该说,在她上一世逃出月牢,在浮霁殿中听到了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真相后,她就已经不敢见他了。

    但她素来知晓商月的性子,前世就为着她受伤这种小事,不知闹过多少次别扭,这别扭不是和她闹,却是和他自己闹,他会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就恹恹地不肯和她说话,总要璃音追着他发誓,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哄上好几天,才哄得好。

    璃音只当这一世堵回了他的告白,这保护欲过盛的症状自然也该散了,谁知这病症竟还有新变种,他这次是不责怪自己了,却把小七给责怪上了!

    幸而前世她哄他也哄惯了,很是知道这病症该怎么治,忙快步走去他跟前,小声道:“不过是一点小伤,我有玉横护体,又不会真的有事。”

    商月看她向着自己走来,面色稍霁:“你以后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说着瞥一眼摇光,望着他平淡似水的一双眼眸,执意要去里面搅出一些波澜似的,声音里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冒犯:“就算有神君相陪,也不可大意,人家也未必就肯时时刻刻护着你的。”

    璃音听了这话,默然一瞬:他岂止是没有护着我,他还送我一个大马趴呢!

    但想到这里,却又禁不住有些想笑。

    她也真的就轻轻笑出声来了,前世说得滚瓜烂熟的那些违心的保证与誓言,也都消散在了这一声轻笑里面。

    “商月,你说商止师兄在上战场之前,为什么没人因为担忧他受伤,就对他说,那里危险,你不要去。又为什么在他受伤之后,大家也只是夸他的英勇,却从来没人对他说,战场危险,你当初就不该去,而且以后都不要再去了呢?”

    商月显然没料到她会回出这么一段话来,也从没想过她说的这个问题,不禁眸光一滞,微微一怔。

    锦云和摇光也都转过了头看她。

    前者依旧神色难辨,后者依旧平静似水。

    璃音慢慢将万壑千山图卷起,收回乾坤袋中,转头向商月笑了笑:“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下次,一句注意安全就够啦。”

    第46章

    璃音本意只是想告诉商月,她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战场,上场时她或许会害怕,会疲累,会受伤,回家后她也会想要有一个避风港,但她绝不会甘愿心安理得地躲在谁的羽翼之下,当一个正面迎敌都不敢的逃兵。

    那样的日子,前世在月牢里的那三百年,她已经受够了。

    但话一出口,她瞧见隐在树影之中的锦云,立马就后悔了。

    毕竟这位锦云仙子才是最后和商月修成正果的正缘,在人家未来的妻子面前,说什么“我知道你关心我”,还说什么“下次”的话,日后人家夫妻两个蜜里调油时提起,要么变成埋在暗处、随时准备引爆的大雷,要么就要变成一个自作多情、惹人捧腹的大笑话。

    她身子硬,浑身皮都厚,就是脸皮薄,这么一想,登时脸上就有点发热。

    而且她前世竟从没察觉,商月和锦云仙子,他们两个原来一直走得这样近,似乎经常呆在一起,上次在瑶池宴上,他们好像也是一起出现的。

    她正好想要岔开话题,于是脱口问道:“锦云仙子,你们怎么会在附近的?”

    无论是月宫还是织女宫,离这里都不是一般的远,就是十个她排着队从树上往下砸,他们也绝无可能听得到一丁点动静。

    锦云整个人仍旧隐在月桂树影之下,说话时叫人瞧不清她的表情:“我们就在隔壁文昌帝君府上,帝君归位,大家正在给他办接风宴呢。”

    “文昌帝君?他不是……”

    他不是应该在揽华公主床上……不是,在皇城之中,陪着楚雁儿讨公道、告御状呢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璃音顿了顿,还是换了个问法:“帝君已经回府了?”

    毕竟天上的神仙历劫归位后,还和下界的情情怨怨痴缠不清,是十分有损头脸的事,若这情思不能及时斩断,甚至还有可能被强行赐下一杯忘川水,那这次历劫便就算是失败了。

    思及此,璃音不由得侧头看了看摇光,他的脸色虽没之前那么难看了,但也好看不到哪去。

    听说这位神君曾被玉帝惩罚下界,历劫十次,誓要磨一磨他不可一世的飞扬脾性,叫他也懂一懂众生悲苦,不能总是那么高高在上。

    结果在红尘里翻滚打磨了十遭回来,他的棱角非但没被磨平,反而是越磨越锐利,磨出了一身的倒刺逆鳞,见人就刺,刺出了三千道投诉的折子。

    而且他对那些凡尘记忆从不留恋,每次都是说断就断,似文昌帝君这般偷身下界,只为再与凡间情人相会的事迹,在他身上绝对是从未有过的。

    前世璃音和摇光并不相熟,有关他的那些张扬刺人的场面,也都只是耳闻,且大多是被赶出摇光殿的那些仙厨们口述出来的,璃音并未亲眼见识过几回,最多就是看到他面色不善地说了几个仙侍几句。

    而且那种神情,比起别人口中说的带刺、找茬、或是高高在上的跋扈,她看着倒更像是一种失望后的生闷气……

    其实摇光平日里除了因与文昌帝君住得近些,所以有些交集和交情,其余时候,向来都是独来独往,哪怕上了战场,也是一人一剑就敢对斩千军万马。

    那些投诉他的仙厨,最多与他有个一面之交,所以这位神君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与旁人正常相处时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其实成谜。

    璃音不敢往下细想,因为不知是不是被他这几日在身边时乖巧的样子迷了眼、蒙了心,她竟觉得他之前那些不近人情的跋扈举动,有点像是在……撒娇。

    撒娇,这两个字一冒出来,璃音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用力甩了甩头,要把这种玷辱神君威名的可怕字眼从脑子里甩掉。

    这种事果真是不能也不该细想的,她怎可以自己之心度神君之腹!打住,必须立即打住!

    幸而这时锦云仙子开口回她之前的话了:“帝君似乎尚未归府,但府中已准时开宴了。”

    璃音侧耳细听,果然听见隔壁隐隐传来管乐瑶琴之声。

    同时院外一个女声笑着传了进来:“小璃音,这你就不懂了,这种接风宴,只是让大家有个由头聚一聚,他们其实根本无所谓帝君何时回府,只是找个地方宴饮作乐罢了。”

    和这声音一起进来的,是一个推着轮椅的俏美仙子,轮椅上的神君华冠鹤氅,丰姿俊秀,也曾在战场上叱咤过一番风云的,只可惜后来腿上落了残疾,否则和商月一起使动浮光剑法,不知该是多么好看的一番场面。

    “巫真师姐!商止师兄!”璃音一见着来人,立马飞奔了过去。

    商月也迎了上前,向着轮椅上的人微一颔首:“兄长。”

    商止笑着向弟弟点一点头,便转头将璃音上下打量一遍,笑道:“阿横,身上的伤都好了?”

    原来刚才的话他们全都听到了,想起自己还拿商止师兄举了例子,岂不也都被正主听了去,璃音脸上不禁热了又热,只好一把抱住巫真师姐的胳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想着神君撒娇,这会儿自然而然就用撒娇掩饰起了尴尬:“伤好了,但是还痛着呢。”

    这话一出,摇光和商月都立刻转了头过来,两道视线齐齐地射来她身上。

    商止坐在轮椅上,探出手来,抓起璃音的手腕搭了搭脉,笑道:“无妨,都好全了。”

    “方才和人讲那番战场大道理的时候,怎么不听见你喊痛。”巫真刮了刮璃音的鼻子,也笑,“这么大人了,还是见到师兄师姐就要撒娇,羞不羞。”

    璃音几次三番想岔开这个话题,却怎么也岔不开,干脆破罐破摔,扑在师姐怀里,嘟囔着道:“战场要上的,娇也是要撒的。”

    商月摇头失笑,望着赖在巫真怀里的璃音,忽道:“我这弟弟是关心则乱,说话不知轻重,绝没有指责摇光神君的意思,阿横,你是懂他的心意的。”

    这话表面是说给璃音听的,实际上却是说给摇光听的,是在为商月适才冒犯的言行向他隐晦致歉。

    他语调温和,笑似春风,身下那一把轮椅又随时向众仙昭示着他有功勋在身,他来当和事佬,便谁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当下商月紧了紧瞳孔,便垂了眼睫,没有说话。

    摇光向商止看去一眼,神色难得温和,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并不追究。

    这便算是握手言和了。

    璃音自然也听得出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用不着自己回话,就拉着师姐的手,好奇问道:“巫真师姐,你和商止师兄怎么会来这里的,难道也是从隔壁文昌帝君的接风宴上过来的?”

    “这接风宴接了这么些年,早就变成接亲宴咯。”巫真笑着替商止拉了拉盖腿的毛毯,“里面全是携儿带女,过去撮合着相面结亲的。”

    璃音不禁向商月和锦云望了望,他们也是被家中长辈撮合去相面结亲的么?或许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哪位神君的接风宴上,他们就已经这样相识了。

    两位也确实郎才女貌,看着十分登对。

    但她心里终归有些不舒服。

    商月为什么从没把这事告诉过她呢?

    上一世,哪怕两人已经在一起了,他也从未和她提过这些,直到那只白玉虎头钗簪上了锦云仙子的发间,就那样突然又明晃晃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才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段孽缘,一段应该拔除、也终将被拔除的孽缘。

    商止看璃音微微发怔,一下就猜中了小姑娘的心事,笑道:“阿横,商月是跟着我来的,他自有任务在身,可不是来结识旁的小仙子的。”

    璃音一听,更好奇了:“任务?”

    谁知一提“任务”两字,商止总是俊雅含笑的一张脸竟摆起苦来,眉梢发愁又无奈似的往下搭了搭,只嘴角的一抹笑却仍旧含着宠溺:“我和他都只是你巫真师姐的苦力罢了。”

    “什么叫苦力,为我做事,你很不情愿?”巫真在他背后捏了一把。

    商止忙在轮椅上直了直背脊,正色道:“这都是我自己非要来的,是我看这接风宴上青年才俊甚多,正是给灵巫一脉拉拢人才的好时机,就过来物色物色,顺便看看有没有谁要报名来年的巫师大考的。”

    但这样古灵精怪的贼点子,一听就是巫真师姐的主意,哪里会是商止师兄想出来的,璃音也不戳破,只笑道:“这报名人数少成这样了么?”

    巫师大考三年一届,在昆仑山上举行,不论出身,不管你是凡间的小巫,还是灵山修习了数年的灵巫,亦或是半路转修巫术的天宫仙君,皆可来考,凡人若是考过了,便可直接领取灵巫仙籍,留在灵山履职修行,许多凡人便可由此一步登仙,故而曾经是个大大的热门。

    但由于考核的科目繁多,不止灵术修为,更有天文地理,占星问脉,推演卦卜,甚至祭舞声乐,样样都要考,且一科都不能挂,又要和往届已经考上灵山的灵巫们一起参考,考近前三,才算考过,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来报名的凡人就一届一届少了下去,毕竟在哪里修仙不是修,何必非要来挤这座独木桥。

    来报名的仙君更是近乎绝迹,他们既已是仙身,除非志向在此、心中实在热忱,否则何苦来遭这个罪,毕竟万一没有考过,甚而万一被个凡人比了下去,岂不是大大的丢脸,没意思得很。

    在璃音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身在天宫还坚持次次去考的,就只有一位羑和仙君了。

    这位羑和仙君是个人间的秀才出身,本来能考中秀才,就算乡里有些才学名望的了,谁知他族中不知怎么,发了文科大运,全族的同辈都捅了进士窝了,就他考来考去,乡试就是不中,考了十来年,族中同辈进士都升了翰林了,他仍旧是个秀才。

    其实他也是个倔的,族中兴旺,州府里四处都是人脉,并不是没有同辈亲族提议给他走一个后门,就拿了他的卷子,悄悄地批他过了,有什么难,但他就是不肯,非要自己一年一年地去考。

    考到后来,他看着族中后辈都考过了,酸得每天夜里躺在床上,就空睁着两双大眼,去瞪那天花板,想不通,也睡不着,自觉一事无成,无颜面对父母,忽有一天翻身而起,就把书一扔,找了个道观,出家修行去了。

    却不想他文运不通,倒是个修炼奇才,那心里又憋着一股劲,比旁人更能刻苦,没几年就有大成,修炼到两百年上,终于功德圆满,飞升了。

    只没想到入了仙籍,玉帝看他是个进过学的秀才,朱笔一批,就把他批去了文昌帝君府中,他在凡间时屡试不中,于是一看见那些贡生进士就牙酸,整日里协理文昌批那天下功名,就批得他咬牙切齿,酸气冲天。

    转府,必须转府!

    至于怎么转,现成的路就摆在那里:巫师大考。

    大概是在人间考学考出魔怔来了,这位羑和仙君几百年如一日,就和当年做凡人时考科举一样,每次都考不中,也不妨碍他每到日子就来考。

    也难怪他每次见着璃音,都是一副酸溜溜的模样了,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怎么会有人不用参加考试,就直接入了昆仑的?

    巫真师姐是来年的主考,眼瞧着考期越来越近,看着寥寥几个报上来的名字,是日也愁,夜也愁,这会儿也叹着气道:“别提了,这年头灵山是早就不吃香了,凡间有点资质的都跑去宗门里修剑,天宫里更是求着都没人来。”

    璃音想宽一宽师姐的心,就半开玩笑地笑道:“怎么没人,至少羑和仙君总有来报名吧?”

    话刚说完,就听见院外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圣女自己不必去考,倒是对小仙报不报名关注得很。”

    璃音默了一默,木着脖子回头,努力忽视掉空气中正向四处漫开的尴尬,笑道:“羑和仙君,这么巧啊。”

    她今天是触了言灵么,怎么说谁来谁。

    羑和向院中其余几位都拜过了礼,才郑而重之地向璃音一揖到地,恭声道:“拜见圣女娘娘。”

    璃音:“……”

    此刻这院中,两位神君,一位神巫,一位月宫少主,一位织女宫掌事仙官,哪个身份地位不比她一个寄居昆仑的小小灵巫要高,他却故意单单对着她行这样大的礼,又拿她身上“人间圣女凭功德飞升”这样一桩故事,捏造个“圣女娘娘”的称呼出来,讥嘲她实则道行浅薄的意味不言而喻。

    空气中的尴尬气氛终于被推至顶峰,璃音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想锦云抢先从树影中走了出来,冷声道:“羑和,人间那些状元还不够你酸的,跑来这里阴阳怪气什么。”

    “璃音仙子净化魔玉有功,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更别说……”

    她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看了璃音一眼,才继续说道:“你要称她是圣女娘娘,她也没什么担不起的,你非要拿自己几百年的道行和她上山才练了几年的修为相比,也不知道谁比较好笑。”

    说罢竟拂袖而去。

    羑和闻言先是一愣,接着面上渐渐渗出快要滴血似的红来,只见他捏了捏衣角,难堪却又倔强地追了出去:“锦云仙子……”

    璃音却已经笑得嘴角都压不住了。

    这么听来,她目前在锦云仙子心中的形象,似乎,好像,竟然还不错?

    她向来是个吃夸不吃打的,听锦云这么一夸,心里一下子就窜出一股劲儿来,这劲头直往上冲,直直地就冲出了她的喉咙:“巫真师姐,来年的巫师大考,我能报名么?”

    第47章

    其实参加巫师大考,拔得头筹,从前世开始,就一直是璃音的一桩心愿,也是她的一桩遗憾。

    商月看璃音一脸要干架的样子,嘴唇掀了掀,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压下,抬眼一望,见摇光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璃音脸上,喉结微动,最终还是向她出了声:“你不用太和羑和计较,他和谁说话都是那个样子。”

    这话乍一听是宽慰,但接在璃音刚才兴致勃勃的报名询问后面,就明显还有另一层意思了,他在提醒璃音:她这会儿不过是被羑和激了两句,就怄气去报名巫师大考,是在冲动行事,没那个必要。

    璃音一度认为商月的襟怀宽广得吓人,不像摇光,菜里多放两滴油都能惹得他发作。但商月就真如天上明月似的,别人说他坏话,他从不记恨,也不往心里去。上一世,到后来整个天宫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嘲笑他,他也不在乎,他从来就只对她一个人格外计较而已。

    之前他对着摇光的那几句出言不逊,她这会儿也逐渐回过味来了:说到底还是在计较她之前拒绝了他!

    所以璃音知道,他是真的不计较羑和说了什么,也不希望自己计较。

    但她没他那样的朗月胸怀,她是个俗人,上一世的她总是装作不计较,其实心里计较得要死。这一世回来后,一开始倒真是有些不计较了,但那只是一种求死之人的懒得计较,也不是真的不计较。

    璃音想事情的时候,浑身就容易透着一股劲劲儿的小执拗,这副样子落在商止眼中,他就知道阿横是铁了心要报名的了,不禁就转头望向自己那位同样有些执拗的弟弟,今日他已被阿横驳过一次了,若再来一次,他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自虐似的闷气,于是抢在璃音应声前,向商月笑道:“让阿横报名去玩玩也无妨。”

    “兄长!”商月开口,声音里藏着一点埋怨,还有几分焦急。

    他不想给璃音泼冷水,只好给兄长递着眼色暗示:你就知道惯着她,到时万一没能考过,岂不是叫阿横丢脸。

    商止哪里看不懂他的意思,但仍是笑道:“有什么关系,考不考得过都不会改变什么,阿横总还在这昆仑山上,还得继续和我一起,当巫真大人的小徒弟。”

    说着轻轻拍了拍巫真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巫真大人,你是主考,你来决定。”

    商止当然不是真的拜在巫真门下修习的徒弟,他是在九百年前那场神魔大战中受了重伤,差一点连性命都丢了,连夜就被月宫宫主送上了昆仑救命,毕竟天宫里要论医术,最厉害的无疑就是昆仑的几位神巫。

    最后命是救下来了,后遗症却也不少,月宫也不急着召他回去,就把他留在了昆仑调养,这一调养就养了九百年,且几乎都是巫真在替他细心料理,如今除了双腿仍旧无法行走,身子比旁人虚弱一些,已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养病多年,于医术一道上自然而然上了心,慢慢地就向巫真讨教起来,算是半个跟着她学医的徒弟,再加上两人九百年间朝夕相处,有些情愫早已不言自明。

    有了这两层缘故,璃音既称呼巫真为师姐,那么称他为师兄就再恰当不过了。

    巫真见问到自己头上,偏头想了一想,却不作答,而是突然转过脸来,将问题抛给了静静站在一边,却一直不曾开口的一位神君:“摇光神君,你觉得呢?”

    摇光的眼神本就一直落在璃音身上,这时听巫真相问,既不转头,也不作答,而是冲着璃音微一眨眼,轻声问她:“很想去?”

    “嗯!”璃音用力地点一点头。

    他眼底眉梢不知为何染上了一点笑意:“今天若是报名了,一年后,可就一定要去的,不能反悔。”

    “为什么要反悔?”

    璃音有些困惑地歪一歪脑袋,随即更加用力地点起头来,承诺:“一年后,当然要去了!不反*悔!”

    她今天被羑和阴差阳错这么一激,算是彻底把她的斗志激了出来,竟完全忘记了一年后的自己是死是活都还是个问题。

    摇光似乎很满意她这个答复,向巫真点一点头,道:“她说了,她很想去。”

    巫真问的是他的意见,他却只是重复璃音的话,但谁都听得懂,他这就是支持她去的意思了。

    璃音看摇光支持她去,忙趁热打铁,拉了巫真的手,撒娇似的晃起来:“巫真师姐,我是真的想去。”

    巫真熬她不住,终于松口同意:“想去就去吧。”

    说罢止住她拉着自己乱晃的手,板起脸来,严肃道:“但可不是让你去凑数的,既然去了,就要好好考,给那羑和一点厉害看看,不许给我丢脸!”

    璃音立马站直了身子,保证:“放心吧,巫真师姐,绝对不给你丢脸!”

    “好歹这报名册上是多了一个名字。”

    巫真抬手捏了捏璃音的鼻尖,商止宠溺地看着她们两个笑,笑着笑着,就感觉到巫真那葱白的手指敲打上了自己的肩头,他唇角翘起的弧度一滞,果然听见巫真小恶魔般的声音响起:“不过这个算我拉来的,别忘了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商止认命地抬手按了按眉心,试图用苦笑给自己多拉一个帮手:“阿横,一起去么?”

    璃音向来对那种人又多又吵的宴会没什么兴趣,躲还来不及,忙一个大步闪去摇光边上,脱口道:“我还有事要和小七……”

    最近这小七是越喊越顺口了,她话到一半才察觉不妥,连忙在中途改口道:“……和神君商量。”

    但即便后面改了口,院中几人也明显都已听到了她对神君这个十分“大不敬”的称呼,不禁都是一怔。

    再看看那位传闻中脾气很差的神君,他在被喊作“小七”的时候,似乎并没表现出什么不悦,只是很习以为常地听着,反倒是后面璃音改口喊了他神君,他眉心就往中间拢了拢,很有些不满的样子。

    商止把这些瞧在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指节都被捏得发了白的商月,拍拍巫真的手,脸上又挂起春风般和煦的笑,才对着商月喊道:“阿月,我们走吧,你的任务也没完成呢。”

    巫真却只是单纯被摇光的好脾气震撼到了,她与这位摇光神君先前并没有打过交道,只是自从上了昆仑山,就总有关于他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一些小道故事传入耳中,心中对他好奇得很,今天见着了本尊,只觉得他就是有些不爱搭理人,但要说嚣张跋扈什么的,委实夸张了些。

    当下偷偷在心里啧了两声,便告了辞,推动商止的轮椅,走时还不忘叫上另一个苦力:“小月,跟上!”

    商月面沉如霜,静静地向璃音望去一眼,应了一声,也抬步走了。

    璃音看着商月银纱摆荡的背影,却有些发愣。

    商月以前并不是没给过她冷脸。

    但那基本都是因为她太迟钝了,总在无意间辜负他的心意,她记得有一次,她不得不跟他去出席月宫里某个宴会,商月见她兴致不高,就递了一碗吃食过来哄她,她一看是一大碗的大虾,兴致就更不高了,她也是个怪人,爱吃鱼,却不太爱吃虾,那一碗就几乎没怎么动过。

    回去后商月就冷了好几天的脸,不吭声,也不怎么理人。

    璃音就知道自己肯定又在哪里迟钝了,左思右想,终于想起那一碗整整齐齐剥好了皮的大虾:月宫里的宴会上怎么会有虾,那一定是他特地从人间带上来,还亲手剥好了给她的,而她竟不知好歹,根本没有动筷去吃。

    她又一次辜负了他的心意。

    但他的冷脸,也只是冷在面皮上,只是在等她去哄,要她发觉他的真心。

    而像刚刚那样仿佛冷在了骨子里的,她却从未见过。

    *

    一回到文昌帝君府上,巫真就追上了一位青年才俊,要忽悠人家报名巫师大考。

    商止拨停轮椅,笑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身边默不作声的弟弟,敛了笑意,用一种认真提醒的口吻,向他说道:“你这样会失去她的。”

    商月眼睫本来垂得低低的,听他这么一说,倏地抬起眸来,在兄长面前,眼尾终于染上一抹委屈的红:“是我对她还不够好,还是为她做的还不够多?”

    后面还有更多委屈的话,但都被他吞进了肚子里:那位神君他凭什么?他们才认识几天?他又为她做过什么?明明我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明明是我先来的,是我先来的啊……

    商止唯恐他这样下去,要坠入心魔,摇头叹道:“阿月,感情的事,不是你对她好就够的,如果你看不懂她想要的是什么,付出再多也只是感动了你自己。”

    但他那有时固执得可怕的弟弟却只是像一根笔直的冰锥子一样,直愣愣地戳在原地,也不知把他的忠告听进去没有。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就见一个小仙童飞跑过来,径直奔至商月跟前,行礼告道:“少主,宫主召您作速回宫,有事商议。”

    商月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向那小仙童应了一声:“知道了。”

    于是向商止躬身拜辞:“兄长,我先走了。”

    商止苍白的两手搭在膝头毛绒绒的盖毯上,向他点一点头,温声道:“去吧,代我向父亲问好。”

    商月轻轻“嗯”了一声,这才转身随小仙童一起,匆匆回月宫去了。

    第48章

    “他已经走了。”

    璃音还兀自盯着商月的背影发怔,就听摇光在一旁凉凉地开着口:“老师若是实在有话要与那位仙君讲,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他还好意思用这种口气挖苦她!也不看看这院子里进进出出这么多人,都是拜谁所赐。

    璃音横目扫他一眼,搬了月桂树旁的一把竹椅坐下,抱起了胳膊,哼道:“我同他讲什么,倒是同你,有好些话要问一问。”

    她留下固然是有心要躲那宴会,但也确实有事要和摇光商量。

    那魔龙的事,她本来一出画就要同他提的,谁知先是被他害得摔了一个大马趴,这大马趴又陆陆续续引了这么多人进来围观,直到这会儿,满院子的人才终于走清净了。

    摇光看她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倒是愣了愣,旋即眉梢微挑,也搬了另一把竹椅,和她相对着坐下,脸上表情分明饶有兴味,语气却乖巧:“老师要问什么?”

    今日院中的月桂花香似乎格外清甜,璃音不由仰起脸,往空中轻轻嗅了嗅,再低头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树下比上次来时,不仅多了两把竹椅,还多了一张小小的石桌。

    她身子前倾,放下胳膊,将两只手搭在石桌上,把漂亮滚圆的眸子眯成狭长的一条,去盯紧了对面看似乖巧、实则满面悠然的那位神君,竭力要为自己营造出一点压迫感:“说吧,你为什么骗我。”

    对面那人立刻恭声应道:“学生不敢。”

    “那条石龙,是猰貐神尊的一抹残识。”璃音模仿着记忆中大人物们装腔作势的样子,说话时指尖一顿一点,轻轻敲击着桌面,以此来增加威慑,“他说你欠他们龙族一个大人情。”

    说到这里,她抬起一只手来,朝着自己现在瓷玉一般光洁的额头一指:“那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说不认得这个龙角。”

    虽然额上那对龙角已然消退,但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摇光嘴唇微掀,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啪的一声,眼前的小姑娘已经把万壑千山图摸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拍在小小的石桌上面,证据确凿似的,眼里写满坦白从宽的威胁。

    只她个子不高,因她作为凡人身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所以整个人还停留在十六七岁少女的身体形貌上,做起这些动作来,便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兀自哼哼着开口:“还有这幅画,神尊也说了,是他送给你的,你可不要抵赖说不认得。”

    “老师,学生当时说的好像是,学生有些眼熟,但记不得了。”

    璃音只见对面那人眨了眨眼,一点没接收到她威胁的样子,反而看到了多有意思的事似的,语调却仍旧乖巧:“而且,学生是真的认不出来,它们龙族,学生看在眼里,除了颜色有点区别,难道不是每一条都长得一模一样。”

    这话反把璃音说得愣住了。

    难不成这位神君,他……脸盲?

    这症状璃音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像这样跨族相认时,互相都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哪个,也是常有的事。

    而且他越说到后面,眉心就越向上蹙起,嘴角却悄悄地往下搭,受了多大冤屈似的,那粼粼闪着波光的眼神里,好像还挂着一点委屈的控诉。

    吓得她用力眨一眨眼。

    眼花,一定是她眼花……

    好吧,不是眼花。

    难道真的是她冤枉他了?

    人家只是单纯脸盲,加上记性差而已。

    璃音不仅吃夸不吃打,还吃软不吃硬,她很难盯着这样一个表情看太久,当即轻咳一声,从他脸上收回视线,道:“好吧,这个算你过关。”

    她今日打算要审他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和这位神君相处下来的这几天,他身上有太多的疑点,都叫她捉摸不透。

    但她也知道,审人是讲究技巧的,比如问题最好要在对方不设防时突然抛出,又要在之后某一个时间点突然回抛,从而验证第一次得到的答案。

    于是她不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而是先和他谈点别的正事:“猰貐神尊还与我说了另一件事,说这世间还一直藏着另一条魔龙。”

    摇光闻言眸色深了深,神情跟着凝重起来,这反应在璃音的意料之内,但他说出的话却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

    “碰上过一次,杀了。”似是被人翻出了什么很不愉快的回忆,他皱了眉,眸底的肃寒毫不遮掩。

    璃音笑道:“杀了,但是又活了,对吧。”

    摇光就撇一撇嘴,好像更不愉快了,别过脸,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

    其实看他摆臭脸也挺有意思的,不像商月,看着温柔,心思却难猜,时常要她冥思苦想,有时甚至要研究上十天半个月,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得他不高兴了,而这位神君面上虽看着冷酷,实则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只要了解一些上下文,就好猜得很:还能是因为什么不愉快,自然是打架打“输”了。

    当然,他的这种“输”,并不是说他在战力值上落败,战力值落败这种事,从未听说在他身上发生过。

    但根据猰貐神尊所言,那条魔龙拥有不死不灭之身,那么他可以打败它一次,两次,甚至每一次,但又其实永远都“赢”不了它。

    璃音不禁有些阴暗地想:前世他是死在她前面了,也不知道他和破军若是正面对上入魔龙化时的她和玉横,会是谁输谁赢,是不是也会惹得他在很多年后提起时,还是这副打架打输了的懊恼模样。

    因为像他们这等不死不灭的怪物,往往只要一息尚存,哪怕只是留下一个神识碎片,只需等一个契机,比如等到自己的同源血脉,又比如等到玉横这样一个可以助人重塑肉身的神器,就可以卷土重来。

    璃音把胳膊肘撑在石桌上,托着腮道:“神尊说,唯有落日神弓才能将它彻底诛灭。”

    同源血脉必须是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

    所以要等到自己的同源血脉,像猰貐神尊等到璃音一样,其实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毕竟都只剩神识残片了,肉身必然已经遭毁,等残片模模糊糊有些意识,至少几百年都过去了,若非是猰貐那一口龙血刚好喷在玉横身上的机缘巧合,哪里去找这一捧存了一千多年的热血。

    因而猰貐说唯有落日神弓可诛不死不灭之身,这话原是没错,毕竟他的情况太过特殊了。

    传言里后羿神君一箭之威,可同时破仙身,破金石,破神魂,更有一招“落焰飞天”,可使一箭化万箭,射出时宛如箭头抹了火药的万箭齐发,能把身魂法宝一齐炸成烟花上天,碎成个千千万万片,要想再拼回来,那是绝无可能。

    而要拥有所谓的不死不灭之身,要么如猰貐神尊一般,吞食过西王母的不死药,但自猰貐之后,就再没听西王母给谁赐过药了。

    要么就同她一样,有玉横这样可保魂魄不灭,又可将肉身无限重塑,还要心甘情愿听主人使唤的本命法宝傍身,但这样的神器,天上地下,璃音都不曾听说过有第二个。

    这魔龙当真是越想越神秘,璃音托着下巴,一边思索着这些,一边叹道:“他让你陪我去找落日神弓,可是神弓封锁了灵魄,引魂铃都探不出来,我们现在连它究竟沉去了东南西北哪片海域都不知道,根本就是大海捞针,不可能找得到。”

    摇光听了,给出的回话却再一次大大出乎璃音的意料,他几乎是脱口道:“在东海。”

    璃音眼睛都睁大了:“你又知道”

    摇光被她这么一问,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仿佛自己也很惊讶刚才的脱口而出似的:“不确定,就是觉得好像应该在东海。”

    璃音又眯起眼睛,在他脸上盯了半晌,突然就收了托腮的那只胳膊,向他欺近身道:“还有什么事是你知道,但瞒着我的?”

    他眸光微微闪动,忽然垂下眼睫,不说话了。

    果然有事瞒着她!

    就连心虚都这么好猜。

    璃音坐回身子,又一次托起下巴,在满院的桂花香中,开始跟他兜圈子:“神尊说了,你得陪我去找。”

    “嗯,好。”他仍是不抬眸看她,连声音都有些心不在焉。

    自这位神君被西王母强行拉来和她“配对”之后,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听话乖巧,像这样消极着应对她的问话,还是第一次,璃音心里那一点点不高兴就又翻上来了,她抿一抿唇,没忘了自己的审讯任务,又问:“你欠了龙族什么大人情?”

    “不知道,不记得了。”他垂着眼,摇头,看向被璃音拍在桌面上的万壑千山图,“只记得确实有一条青龙送了我这副万壑千山图。”

    终于要问到正题了,璃音暗暗直了直背脊,盯紧了他的面庞,不肯错过他接下来每一丝神情变化,嘴里却状似不经意地顺着方才的话道:“这么珍贵的礼物,你就这么给了我,我又不懂赏画,可惜了。”

    那时她刚刚重生回来,迈不过心里一道坎,导致只要有凡人在旁,她就无法使用灵力,也不敢在任何地方修炼魂术,这事只有她自己,和已经散了灵魄的小天真知道。

    她这是在试探眼前这位神君,他是不是也知道。

    不,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知道的,否则绝不会正巧就送了她这样一幅画。

    ——往后老师夜里无聊时,便可来这画中的还音殿里修炼,不必担心伤了旁人一分。

    还在送画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问题是,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对面那人也终于抬起头来,只是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闪躲、慌乱、或是藏着暗流的那种故作镇定,而是又恢复了那副十分乖巧的模样:“拜师礼,不可惜。”

    璃音盯了他一会儿,忽道:“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瑶池宴上。”他答得很快,眼神也立刻对望了过来,显然已经对她的意图有所察觉。

    璃音又开始岔开话题:“对了,虞姐姐他们呢,还有楚娘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不知道。”

    “不知道?”

    方才什么天大的秘密都知道,这会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连虞姐姐和楚娘子那边的进展都不知道?

    璃音是真的惊讶。

    但他的神情也是真的坦荡。

    他甚至还贴心地补充:“老师如果要知道情况,学生可以现在就去皇城看看。”

    “不急,不急。”

    璃音慢吞吞说了这一句,又突然语速极快地杀个回马枪,问他:“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他直视着她,眼底坦荡,仍旧答得飞快:“昆仑山,瑶池宴上。”

    两次给出的答案倒是一致,没能诈出什么。

    是他真的过于坦荡,还是掩藏的手段过于高明?

    若是后者,那他这样装模作样地潜伏在她身边,究竟是何目的?

    西王母送他来到自己身边,真是为了化解他的劫难么?又或者她是不是该问,真的是西王母把他送来自己身边的么?否则被莫名其妙硬塞过来一个所谓的“小老师”,他凭什么就那样轻易地接受了。

    但如果是他早已窥得了她内心不为人知的阴暗呢?

    又如果西王母推算出的不止是他的结局,还有她的呢?

    他会是娘娘委托来到她的身边,观察她,监视她,方便在她有所异样时,控制她的么?

    更甚至,他会是主动请缨,要来除掉她这个魔种的么?

    璃音还欲深想,却忽觉掌心一烫,竟是一张请神令到了。

    她连忙将手掌向上摊开,就见手心轰地一下窜出一连串的符纸来。

    璃音:“……”

    这个挥符如土的风格……

    她抽出其中一张,先向着请神人的名字一看,果然就是虞宛言。

    再一读符纸上的内容,当即变了脸色,她急忙忙地起身,上前一把拉住摇光的胳膊,就催动了腕间的传送宇铃:“是虞宛言烧来的请神令,虞姐姐出事了!”

    第49章

    从去岁年底开始,旱了将近要有小半年的汝陵皇城,这会儿清凉的雨丝如银线,正按着雨神的旨意,随风斜斜细细地飘着。

    揽华殿中,璃音收了为虞宛初搭脉的手,眉心越皱越深。

    这神色可不太叫人安心,虞宛言嘴唇刚动,揽华就抢着开口了:“仙长这个表情,难道这位姐姐不中用了?”

    这位被昭宁皇帝娇宠着长大的小公主,性子直率,从来不懂什么叫察言观色,也别指望她能懂什么叫善解人意,心里有什么就要说什么,当真毫无顾忌。

    比如现在,虞宛言站在她边上,浑身森森的寒气直往外冒,眉眼冻得都快结霜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中,除了昏迷不醒的虞宛初,就只有揽华心大得好像自带一层防寒罩,对那逼人的冷意是一点也没察觉。

    但你要说她没心没肺,或是心肠坏了,在虞宛言背着晕倒的姐姐星夜御剑赶来皇城,来求他在凡间唯一认识的神仙——文昌帝君救阿姐一命时,公主却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大床让给了这位重病不起的陌生姐姐。

    因为她记得,她的床上是有仙人留了可叫死人复活的厉害阵法的,只要躺上去时还没断气,就无论如何可保虞宛初一命。

    但文昌实在是能文不能武,能画不能医,治病救人这种事,他就是有心也是无力,当即就告诉虞宛言,要救他的阿姐,最好还是要找一个有本事的灵巫过来瞧瞧。

    有本事的灵巫,虞宛言统共就只认识那么一个,还是个被他讨厌了一路的小姑娘。

    但事关阿姐性命,他也顾不上那些扭捏的心思了,就是当场要他给那小姑娘磕头都行,于是二话不说,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整沓的符纸,挥笔唰唰唰全部写满璃音的名字,一张张的请神令不要钱一样地直往天宫上烧。

    璃音也确实称得上是有点本事的灵巫,但自她手指搭上虞宛初的脉后,面色便越来越凝重。

    诊完脉,仍是一言不发,直到听见揽华口无遮拦的催问,才拧着眉毛抬头,向虞宛言道:“虞姐姐的弱症恐怕不在身体上。”

    虞宛初的身体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孱弱,既没有病弱体虚的症状,也没有染上任何的不治之症,甚至可以说是气血充沛、身强体健,若醒着,一拳打十头牛都不成问题。

    这原也正常,她毕竟是宗门里的弟子,辟谷修行多年,天分又高,如今已是练出半个仙身了,身体底子自然与大街上那些真正的凡人不同。

    可按她这个身体素质,即便因着招魂之术受了一点反噬,也该恢复得很快,而且璃音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虞家村遇着她时,她就已是脸呈病态,且动用灵力之后便即晕倒,这一次又是,羸弱成这样,太不正常了。

    弱症既不出在身上,那只能是出在魂上了。

    这就棘手许多。

    当年商止师兄在战场上伤了魂魄,在昆仑山上一调养就是九百年。

    但虞宛初的情况又与商止师兄不同,即使璃音愿意接她上昆仑,也愿意为她调养个九百年,她的凡人寿命也不会允许。

    难怪那日算命先生会退回她的卦金了。

    但能活一日是一日。

    璃音顿了顿,看向虞宛言的眼神试探而郑重:“介意我探一探虞姐姐的魂魄么?”

    探人魂魄的过程就如给人剥衣解带,魂术一点点探入,平日里覆在灵魂上厚厚的一层层伪装便要被全部扒下,灵识□□,过往一览无余,因而除非情势所需,或事先征得了本人同意,璃音一般不会,也不想随意窥探他人魂魄。

    毕竟这事就和悄悄戳破窗户纸,透过那一个隐蔽的小孔,去偷窥一个赤身裸体、完全独处的人一样,看到的画面通常都不会太美好。

    谁还没点深埋心底、不愿见光的阴暗秘密呢。

    虞宛初昏迷不醒,璃音无法,只好向她在场唯一的亲人,也就是虞宛言征求这份同意。

    不料他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可以。”

    璃音闻言一愣,连摇光都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

    有法子探一探他姐姐的病,他却不愿意,实在不符合他一路上爱姐如命的作风。

    就连揽华听了都愣:“难道就这么放着不治了?”

    虞宛言对上摇光探究着望过来的眼神,想起上次临别时抵在自己额上的那一剑,心里不由得怵了怵,但还是坚决摇头道:“阿姐生来魂弱,禁不起魂术折腾,仙子就用引魂铃,帮忙把阿姐摇醒就好。”

    这次轮到璃音讶然挑眉了:“你知道引魂铃?”

    话音甫落,就见虞宛言从兜里摸出一本《神器图鉴大全》,熟练地翻过几页,用手往上一指:“仙子腕间戴的,和腰间系着的那些铃铛,不是引魂铃么?”

    璃音垂目一看,书页上画着一铜九玉十个铃铛,工笔细致,着墨精巧,与她带在身上的丝毫不差。

    揽华也好奇地凑头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连连惊叹:“这画得也太真了,简直跟拓上去的一样。”

    璃音拿过这本厚厚的书册,一翻封面落款,果然写着:云上真人。

    她想起之前那本《神仙图鉴大全》,也不由得惊叹:“这也是你师父画的?”

    “是。”

    摇光的目光在“云上真人”四个字上扫了扫,忽道:“这书可否借我一看。”

    虞宛言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向自己借书,顿了一顿,才道:“神君要看,自然可以。”

    不知是不是错觉,璃音总觉得这次再看见的虞宛言,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他好像对摇光多了一点畏惧,还对自己多了许多客气,竟规规矩矩地称呼她为“仙子”了。

    不过,小孩嘛,总要长大懂事的,璃音只当是虞姐姐的病叫他长大成熟了,也没有多想,倒是对他们的师父云上真人越来越好奇了。

    她把书递给摇光,自己解下腰间那只青铜铃铛,去虞宛初耳边摇了摇。

    果然是魂弱之症,引魂铃一摇,叮铃声响中,就见虞宛初阖着的眼皮下眼珠微动,没过一会儿,就幽幽醒转了。

    见她醒来,虞宛言低低叫了一声“阿姐”,就转过身去,偷偷红了眼眶。

    而虞宛初一睁眼,就看到眼前悬着一张因靠得太近而被放大的脸,那脸如瓷玉,莹润透白,两颗琉璃似的眼珠灵气逼人,此刻却染了一点忧色,还带着点严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虞宛初被她这一本正经的神情逗笑了,她昏睡太久,喉间干涩得有些难受,只好微哑着声音笑道:“夏姑娘,你出画了?一切可还顺利,没受伤么”

    璃音听她开口,立马侧过头,向身边正在翻书的那人压低声音,快速吩咐了一句:“小七,去倒碗水来,不要杯子,拿大碗。”

    “知道了。”

    摇光微一颔首,就放下手里的书,一丝迟疑也没有地走去端茶。

    这一番动作过于行云流水,以至于他经过虞宛言身边时,惹得少年人默默睁大了眼睛:这还是昨日在伏龙山巅,拿破军指着自己眉心,用漠然一切的神情说着“那些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君么?他现在怎么好像……正在一脸理所当然地干着端茶送水这种仆从小厮干的活?

    虞宛言倏地把目光投向阿姐床边那位青衣少女。

    那妖女是个修炼魂术的,他记得里面有一招迷魂之术,可叫人整日里念着施法之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这术法被狐族学了去,代代修习,导致狐族在人间的名声至今都不大好。

    阿姐就是被这妖女魅了心神,才总是向着她,偏袒她,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她。

    神君也一定是中了这妖女的魅魂邪术!

    幸而自己心志坚定,还不曾着了她的道。

    此时只听那妖女正用她山溪跃涧一样清灵悦耳的声线,跟阿姐一起笑着:“虞姐姐,我没事,坏龙都被我打败啦。”

    说着还挥舞起拳头,在空中比划了一番,仿佛她就是这样那样将那石龙打败的。

    装乖卖俏!

    虞宛言在心里冷哼一声。

    又见阿姐果然被她逗得直笑,不停嘴地夸她厉害,又在心里连着哼了两声,那眉毛就拧了起来,嘴也悄悄地扁了,直到眼角余光瞥见摇光稳稳当当端着一大碗的水走了过来,才浑身一个激灵,默默收敛了神色。

    虞宛言把视线黏在心中认定的小妖女身上,却不想也有人的视线一直黏在他风云变幻的脸上。

    揽华颇有兴味地盯了虞宛言好一会儿,只觉这人越看越好玩,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挪步过去,绕去那人身后,然后猛地一拍他肩膀,看他明显吓了一跳的样子,拍手笑道:“小公子,你这脸变来变去的,可真好玩。”

    虞宛言知道自己心思被公主看穿,又羞又恼又怒,他可不管对方是什么皇亲贵胄,当即黑了脸,恶狠狠地一举手中长剑,低声道:“再多废话,给你一剑。”

    揽华却根本不怕他,竟伸出手来,摸一把虞宛言含怒的俊秀脸蛋,跟逛馆子揩油似的,嘻笑一声,道:“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本公主不与你计较。”

    揩完油,就毫没留恋似的,笑着转身走开了。

    虞宛言脸上黑一阵,红一阵,不自觉地抬眼去望那边的小妖女,见她和阿姐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才松一口气,结果这口气才松到一半,就又撞见揽华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脸上就又黑红交替起来。

    而璃音确实不曾关注虞宛言的动静,她正忙着接过摇光递来的水,扶虞宛初起身来喝,并再一次向她提起探魂的事:“虞姐姐,要我帮你看一看魂魄么?”

    虽然这个提议之前遭到了拒绝,但那毕竟只是她弟弟的意思,探不探魂,还是要她自己决定。

    虞宛初唇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她慢慢将水饮了小半碗,润了喉咙,声音总算没那么哑了,却带了点认命般的低落:“这个病是胎里带来的,师父说了,就是神仙也看不了,夏姑娘,不必麻烦了。”

    娘胎里带来的魂弱之症?

    璃音一怔,那得是前世遭了重创的魂魄,未经恢复修养,直接强行投胎,才会有的病症。

    这种病,许多人都说,就是在借用今生的寿命,去追还自己前世的恨与债。

    “你既然想活,为什么不治?”揽华不解地在床头坐下,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解,“我也算死过一次,所以我知道,只要哪怕有一点点想活,都不能随便去死,不然以后都是后悔!”

    当初她尚在纠结着要不要去死,若非摇光当机立断的那一拍,她现在恐怕已经是死透了。

    璃音却知道这病多半都连着前世心病,劝也无用,只没想到虞姐姐这样看上去温温柔柔的人,前世竟也是个犟鬼。

    她看着虞宛初气弱的一张脸,轻轻叹了口气,一扭头,看揽华气色倒是不错,眼神清亮,双颊红润,连眼下的乌青都褪干净了,不由问道:“公主昨晚睡得挺好?”

    揽华却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里腾地燃起两团怒火,道:“没人在我屋子外面捏着嗓子假哭,自然睡得好了。”

    璃音被她说得有些懵:“假哭?”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揽华愤愤地站起身来,“仙子,你还不知道,原来每天半夜里的那个哭声,不是鬼在搞人,是有人在搞鬼!”

    第50章

    璃音坐在床沿边上,仰颈看着怒气冲冲的小公主,有些惊讶:“不是你床头那个小鬼在哭?”

    但仔细回想,陪揽华同塌的那一晚,确实在哭声传来的时候,小鬼还没出现呢。

    揽华是个火爆憋不住话的性子,当即恨恨地向前一踢腿,便把昨日夜里如何天缘凑巧,如何捉拿到了“夜哭小鬼”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昨天夜里丑时一到,那小鬼照旧准时来哭,揽华正听着心烦,突然床上大变活人一样冒出来一男二女,还掉下一个大麻袋。

    正是被摇光猝不*及防送来的山桃、楚雁儿和文昌帝君。

    公主这半年来神神鬼鬼的事见多了,早已见怪不怪,本来睡不着就烦,大晚上的又困,当即打了一个哈欠,对来人理也不理,拉高薄被蒙过头顶,只把闷闷懒懒的声音透过被子传了出去:“神仙留下,明日招待,阴鬼不见,凡人滚蛋。”

    文昌显了仙轮,那一团白光亮得可怕,揽华在被子里阖着眼皮都差点给晃瞎。

    她掀被而起,就要骂人,嘴张到一半,才意识到是神仙来了,同时也才意识到,那每日不呜咽上半个时辰绝不肯歇的啼哭之声,就在刚才,竟然停了!

    接着殿外忽然传来噼里哐啷一阵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打翻的声音。

    山桃警觉,生怕有山里的毒虫猛兽跟了过来,手里火钳一举,就循声冲了出去。

    她一路奔出殿外,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提灯夜巡的小太监,一时被公主殿中突如其来溢出的白光惊了神,手一抖,手里提着的那盏琉璃宫灯便哐啷坠下,剔透明静的琉璃灯壁撞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小太监见一个少女身形从殿中冲了出来,夜里瞧不真切,但瞧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只当惊动了那位娇横的小公主出来问罪,当下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

    “奴婢失手打碎宫灯,惊了公主安寝,还请公主恕罪!请公主恕罪!”他边说边磕头,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连带着这求饶的字句也哆哆嗦嗦的,到最后,更是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

    山桃自己是个受压迫的烧火丫头出身,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小太监,当即收了火钳,压低声音,向他道:“我不是公主,你快走吧。”

    “我看谁敢放他走!”

    却不想揽华紧跟着山桃追了出来,将这些话都听在了耳中,她冷哼一声,大步上前,抽出山桃收在腰间的火钳,向前一挺一压,就压去了小太监瑟瑟发抖的肩膀上面。

    “求饶求得不错。”

    揽华居高临下地看他,手上用力,拿火钳压着小太监颤抖的肩膀,将他身子越压越低,嫩红的唇瓣一掀,无情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小太监哪里敢违拗公主的命令,当即吓得浑身一抖,就继续咚咚咚地往地上磕起头来,用那哭腔求道:“奴婢失手打碎宫灯,请公主恕罪!奴婢失手打碎宫灯,请公主恕罪!”

    山桃最看不惯这等仗势欺人的行径,心想这小太监不过一时失手打翻了一盏宫灯,该打该罚就按宫里规矩受着也便罢了,但公主这举动却分明是在辱人取乐,心下十分不喜。

    她正好见文昌陪着楚雁儿走了过来,便一把拉过文昌,向揽华道:“公主,仙人面前,还是少造孽吧。”

    文昌猛地里被山桃这么一拉,差点绊个跟头,他左右看看,一脸茫然:“发生什么事了?”

    谁知揽华根本不管什么仙人鬼人,挺着火钳往那小太监肋下狠狠一戳,再向外用力一掀,就将他一个轱辘掀翻在地,掀得小太监求饶也忘了,只顾着发抖。

    揽华拿火钳指着他鼻子,冷笑道:“继续啊,今日不是还没哭够时辰呢么?”

    那小太监听了这一句,竟跟听到了死刑判决似的,浑身剧震,嘴巴张合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没敢出声,只一声不吭地爬起来重新跪好,把脑袋重重地磕去地上,再不敢抬头。

    听到这里,璃音不禁“啊”了一声:“所以这几个月,每天晚上都来你殿里哭的,是那个小太监?”

    “可不就是他!那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后来他自己也招了,就是他天天捏了嗓子装小孩,在外面学鬼哭!”

    揽华气鼓鼓地说完这一段故事,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一个圆脸宫女忙给她端了茶来,虞宛初看她一口气喝了两大盏的温茶,不由得好奇道:“那小太监做什么要这样装神弄鬼,公主可是哪里得罪他了?”

    “我得罪的不是他,是淮南王世子。”揽华把手中茶盏重重搁去床边的一张小几上,搁出砰的一声,“据那小太监招的,世子给他一千两银子,要他每日丑时来我屋外窗下装作小孩,哭上半个时辰,连哭六个月。”

    虞宛言听了,忍不住皱眉:“他有病么?”

    花一千两银子做这种事,不是有病是什么。

    揽华一拍桌面,道:“可不就是有病,那个带火钳的姑娘先前还给那小太监求情,听他招完,大骂他和那世子好几句神经病,哪个正常人能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世子故意让人装成小孩啼哭,就是仿着荀满,要勾动你心里的鬼,叫你不得安宁。”璃音替揽华分析着,却是越分析越好奇,“公主,你究竟怎么得罪那世子了?”

    杀人诛心,这世子等于是花一千两银子在买揽华的命。

    揽华偏着脑袋想了想,想了半天,也很纳闷似的:“谁知道!前年秋猎的时候,他还整日里追着我跑,跟只苍蝇似的,甩也甩不掉。”

    过来收拾茶盏的圆脸宫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踌躇半晌,还是向自家公主轻声提醒道:“公主,秋猎时咱们遇到淮南王,王爷提起有意送世子参选驸马的时候,您可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

    揽华又想了半天,显然还是没能成功想起什么端倪,倒像是想起了哪里的鬼似的,嫌恶地皱了皱眉,撇嘴道:“谁能记得那些,他儿子长那么丑,我看一眼都吓死了,根本就不想和他说话。”

    “世子是长得……咳……独特了些……”

    圆脸宫女略显尴尬地咳了几声,继续循循善导:“公主向来心口如一,您是这么想的,因而对陛下,对淮南王,以及对淮南王世子,也都是这么说的,对么?”

    揽华这才终于想起了一点什么,为此很是高兴的样子,拍手笑道:“对对对,我那日被淮南王的提亲吓得半死,说他儿子太丑了,我不要。”

    就这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淮南王世子……

    殿内所有人都默了一默。

    只有揽华兀自高兴过了,又换上一脸不解:“这又怎么了?他自己长得丑,又不是我害他长成这样的,见过他的人,哪个能说他长得好看,他怎么就独独记恨上我了?”

    虞宛初正小口喝着碗里的水,听到这里,差点被呛了一口,在一片寂静中,发出一声叫人难以忽视的轻咳。

    这一咳,好像开口打破沉默的任务也随之落到了她身上,她只好又咳了几声,才向揽华道:“公主,您那些话,都是当面和淮南王还有世子说的?”

    揽华仍是不解:“是啊,父皇一向教导我,不可在背后妄议他人,所以我都是当面实话实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就是因为他真的丑,你才不能当面说他丑。”璃音笑着伸手一指摇光,“你看我若说这位神君长得丑,他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只会觉得我没睡醒,在说梦话呢。”

    却见摇光眼珠朝她转了转,那眉心就有点向下塌,明显一副被踩了尾巴,不太高兴的样子。

    诶?

    璃音愣了愣。

    不是吧,他还真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摇光瞥她一眼,扯动唇角,不咸不淡地道:“老师说笑了,老师的梦里,怎会有我。”

    怎么听起来还有点怨气。

    璃音在心里小声哼哼:我做的都是噩梦,梦里都是来找我寻仇的冤魂,还是没你的好。

    大概是摇光的这个反应让璃音的举例太没说服力,揽华试图理解了一下,但还是不太理解,最后干脆放弃了理解。

    倒是脑子里关于这一件事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又想起一些前后文,哼道:“其实父皇一开始也不是没有顾及淮南王的面子,拒绝时说的都是‘揽华顽劣,恐非良配’之类的话,哪句不是贬着我,抬着那位世子,怎么说我顽劣可以,说他长得丑就不行了?

    “更别提那世子听了这等‘彼此不合适’的拒法,仍旧纠缠不休,一口一个不在乎我的顽劣,又撺着自己父亲来提亲,追问我到底是哪里不合适,我只好实话告诉他,他太丑了,不合适,这也是我的错?再说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他至于记恨成这样,记恨到如今?”

    这位小公主她自己心大,所以根本想不到一些脆弱男人的心眼,可以小到什么程度。

    璃音失笑抬眼,突然发现床头原本贴着的那一大堆辟邪画像都不见了,因问道:“公主,你床头的那些画呢?”

    揽华果然是心大,一句问话就叫她忘了继续生那淮南王世子的气,她向床头望了望,道:“那些啊,自从仙长你来信,说床头那个小鬼不是荀满,我就叫人收起来了。”

    璃音笑问:“你不怕它?”

    揽华挥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荀满既然没死,他也不是荀满,我干嘛要怕他,他不过在我床头坐一坐,又不来吵我,还没那个假哭的惹人烦,爱坐就坐吧。”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说来也是奇了,自从我把镇鬼的画像都撤了,那小鬼居然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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