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杨肃在巷子里大砍奸夫,官差来捉人时,璃音曾听见有个男声远远地在巷尾为他喝彩:“杀得好!杨肃,你陈大哥没捞得个贤德老婆,却有你恁个好兄弟!”
此时廉秀才一激动,这相似的声线和语气便把璃音的记忆勾动,竟叫她认了出来。
“昨日我确实在场,也去衙门看了升堂,这最后一页便是我昨日归来后所绘,但那个楚雁儿如何在狱中丧命,我可没看到,也不知道!书里这楚燕的结局,却是不才自己琢磨着画的。”
廉秀才并不抵赖自己亲眼目睹了杨肃杀人,却否认知晓楚雁儿之死。
“一会儿说是前日画的,一会儿又说是昨日画的,谁知你哪一句说的是真的?”虞宛言冷哼一声,哪一句也不信,“况且你如何竟将楚雁儿的死状画得分毫不差?”
廉秀才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间虽然阴冷,却不浑浊,像一捧寒冬里自山顶吹来的透明风雪,就突然放声大笑,道:“小孩儿,那是你太不知事!”
虞宛言听自己被他喊作小孩儿,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虞宛初忙用眼神将他制住,转过头向廉秀才微微一笑,语调柔和地问道:“先生别卖关子了,您究竟是如何将那楚雁儿的结局猜中的?还请为我们解惑。”
廉秀才嘿地一笑,干瘪的手摸上下巴那撮花白胡子:“楚雁儿是为那般丑事下的狱,又无人去给她走关节,这之后在牢里的事,只需略通人情,哪还有什么猜不中的,左右都是活不长。”
璃音心想这也还算说得通,但仍解释不了阴骨丢失之事,便问:“那骨头呢,也是凭人情世故能够猜中的?”
廉秀才看她一眼,缓缓地道:“这个何须我费心来猜,楚娘子这桩事传来龙溪村,只消传过两张嘴,那块骨头决计已是没了。”
虞宛初不明其意,问道:“此话却是怎讲?”
“姑娘只需把这两卷画拿出来,一看便知。”廉秀才伸手,往虞宛初方才从他那里买走的两幅画上轻轻一点。
虞宛初闻言,忙展开手中画卷。
两幅挂画,底下均题着“贺君归来”的字样,画的都是一男子正行步踏下一只小船。
只是一幅画的是男子高中归乡,头戴乌纱帽,身穿紫蟒袍,全村老幼皆来庆贺;另一幅画的是男子行商归来,头盖簇新瓦楞帽,身穿细绸绣线缎袄,妻子携儿带女翘首相迎。
画里归乡的男子,一个做了大官,一个赚了大钱,画中所有人都开怀地笑着,一派喜气洋洋,却偏有一处诡异笔墨,在这升官发财、喜庆美满的画卷里分外格格不入。
那诡异便出在男子要下的那只小船之上,那船上不知为何,都安了个粗细长短都不甚相称的大桅杆,有这么一根桅杆便也罢了,那杆子上却不挂帆,而是嵌着一块阴森森的白骨。
璃音四人凝目瞧着画上的骨头,均想到了楚雁儿不翼而飞的那根阴门骨,四人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为何要将这样一根人骨高悬在桅上。
“阴门之骨,可御神龙。”廉秀才眯起一双下垂眼,摸着胡子,神情老道,“下了葬的女人被掘坟盗走阴门骨,再卖与舟子船夫,在这村里可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据说当年有邪龙在伏龙山上被后羿诛灭,那龙血积流而下,汇成穿山入谷的一线龙溪,而要从龙溪村去往外界,就只能撑一叶小舟,顺溪而出,于是每每有船只遇难,村民便说是蛟龙的邪魂又出来作祟了。
虞家姐弟在龙溪村已先盘桓过数日,对这些传说自然有所耳闻,于是虞宛初最先反应过来:“先生,你的意思是,此处风俗,要拿女子的阴门骨嵌在桅顶,来魇镇蛟龙,以免船只遇难么?”
廉秀才把着胡子点头:“不错,那棺材里的女尸躺下去不到一年,总有半数就要被盗了那里骨头的。”
所以隔壁镇上一个风流娘子不知廉耻地给丈夫戴了绿帽,这事传到龙溪村,那淫/妇在村民口中的下场自然就是死后被人盗走阴骨了,也因此望仙镇的楚雁儿还没死,这里的村民就已先自传开了她的结局。
璃音想通了此节,却不免觉得荒诞,她在望仙镇听那陈天财胡天侃地时,说到为何不带楚雁儿一起出海行商,他说的是女人身上有晦气,上不得船,上了船就要翻,这会儿这个廉先生又说要把女人的阴骨钉去船桅上,不钉这骨头,船又要翻,却又不嫌晦气了。
只听那廉秀才又道:“所以我画出这个结局并不稀奇,楚雁儿会那样死也算不得稀奇,倒是最近村子里不知触了什么邪气,好多棺材里一整副骨架都不见了的,那个才真叫稀奇,一会儿到了庙里可得好好拜拜。”
说着默默朝天拜了一拜,又整一整背上书篓,催促道:“几位还要看庙会的话,就赶紧跟我来吧,再说下去耽误我摆摊了。”
便就踏开他两条筷子一样的腿,快步往前面赶去了。
四人隔了十来步,远远跟在那双筷子腿后面走着,行了一阵,忽然迎面走来两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一个身穿桃红缎裙,腰身束得紧紧的,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委实曼妙,廉秀才都快往她身上瞟成斜眼了,另一个穿一件蝶黄纱裙,行路姿势斯文秀气,似乎有点儿拘谨,两人挽手走着,情状甚是亲昵。
与那二人擦肩欲过之时,恰有一阵微风轻送,掀动了那红裙少女帷帘的一角,一张娇笑俏丽的小脸就半遮半掩地映入了璃音的眼底,璃音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有些面善,便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两眼。
但要再加细想,却又觉得那张脸越发陌生起来了,她愈想愈奇,便拉一拉摇光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小七,你刚刚看到她的脸了么?”
摇光却不知在发什么呆,被她又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应声:“什么脸?”
“就是刚刚走过去那两个人啊。”璃音回头指指身后。
摇光跟着她回头一望,望见两个女子的背影,又转头回来,认真答道:“学生看不到她们的脸。”
这不是废话,你现在才看当然看不到了!
璃音扶额,扭头一看,就见身边这位神君正微低着头,眸光凝滞,沉思不语,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难道是有什么心事?好像自从方才被那小老头抢了书,他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了。
“喂。”璃音拿手去摇光面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呢?”
“学生在想,要怎么挣钱。”这次他答得倒快。
但璃音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他一个神君,要挣什么钱?许多人苦苦求仙,还不就是为了摆脱这些钱财俗事之扰,不禁呆了一呆,问道:“为什么要挣钱?”
“我们如今在这里身无分文。”他说这话时虽有苦恼,却丝毫不见捉襟见肘的窘迫,完全一副就事论事的腔调。
“也是,总吃虞姐姐的软饭也不好。”璃音点着头,也开始出谋划策,“要不然你去找个供了你金像的庙,随便去上面撬点金子下来用好了。”
虞宛言耳朵尖,听见这话,当即横她一眼,说道:“你也好意思当别人老师,都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摇光兀自低头走路,沉吟不语,好像在认真思索着此事的可行性。
璃音回瞪虞宛言一眼,忽然想起什么,拍手笑道:“这有什么,要是实在拮据,我在人间还有一座大坟呢,回头就找一找位置,去里面取个几件陪葬出来。”
虞宛言听她笑嘻嘻盘算着要去掘自己的坟,忍不住大骂:“神经,变态!”
璃音理所当然:“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给我用的,我不去用,也不过是便宜了那些盗墓盗骨的。”
虞宛言嗤笑:“那你也别去了,你的墓估计早就被人掘完了。”
璃音满不在乎:“那我就再去掘我爹的墓好咯。”
虞宛言又骂:“神经,变态!”
璃音连连摇头:“嘴里翻来覆去连个新鲜的词都没有,无趣,无趣,真无趣!”
两人一路互怼着走到三仙庙前,廉秀才早已自寻了个地方,放下书篓,支起字画摊子,吆喝起来了。
他们来得晚,三仙庙前沿街早已挤满了各色摊贩,听那高低错杂的叫卖声里,风车泥偶,刀剑梳碗,玉石珠宝,字画古玩,真是卖什么的都有。
虞宛初听身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阴阳怪气顶了一路的嘴,那位慕公子又一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现下看着眼前这些摊子,虽然同样是沉默,但总觉得他好像沉默地更厉害了。
她有心打断两人斗口,刚好听见边上一个卖钗环首饰的小贩高声叫卖,就拉了虞宛言过去,软声道:“阿言,我的发簪旧了,你给我挑一个新的好不好?”
“当然好了。”虞宛言果然立刻终止了和璃音的拌嘴,小心仔细地为姐姐拣起簪子来。
挑来选去,只觉那些金的银的全都不称意,最后拿起了一支简单的雕花木簪,才终于满意,往姐姐头上比划:“阿姐,你看这个好么?”
“阿言挑的当然好了。”
虞宛初笑得眉眼温柔,把弟弟新挑的簪子戴上,看璃音与摇光走过来,就笑道:“慕公子,不给夏姑娘买点什么?”
“这个不用。”璃音一看这摊卖的都是些金头银面,立马摇起手来。
摇光更是看都没看上一眼,就摇头说道:“我没钱。”
他这话说得过于坦然,坦然到那摊主都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们一眼,看那两个穷鬼一个摆手,一个摇头,那眼神里赶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从未见过穷得如此理直气壮之人,没钱来逛什么摊子,堵在这里白给我添一股子穷酸气。”
虞宛初也是一愣,随即就想起自己听璃音和阿言闹腾了一路,不就是为着筹钱斗起来的?怎么这会儿竟把这茬给忘了!她暗笑自己粗心,拉了璃音的手笑道:“夏姑娘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
璃音手都快摇出残影了:“虞姐姐,真的不用。”
她向来不是个会打扮的人,或许人的天赋总要平衡,她于念书修炼一道上比别人强些,于妆面描眉一类的事上手便就拙些。但她前世也只是因为手拙,怎么弄也搭不好,所以懒打扮,其实心里总还是爱美的,因此商月送她那件青玉留仙裙,她也穿得很开心。
但自从经历了走火入魔、杀人如狂那一遭,她再见了这些精美的头面,不知为何,心中就常常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虞宛初见璃音神色为难,只道她是不好意思多让自己破费,正想再劝,却被摇光打断道:“老师,那边社火好像要开演了。”
第32章
三仙庙前搭起一个高台,台下吹吹打打,台上咿咿呀呀,一人身着戏服,捏着腔调,边唱边翻筋斗、搭弓箭,另有五人矮身相连,手中各举木棍,棍子上面都连着同一条彩绘的纸布长龙,那龙随五人手中竹棍摇头摆尾、盘旋窜跃,甚是灵活,一人一龙在台上不停追逐厮打,显然是在演那一出羿诛邪龙的故事。
台前摆满长凳,上面早就热热闹闹,坐满了看社火表演的人。
璃音拉了瑶光过来,看了一会儿,跟着喝彩了一回,一瞥眼见着“三仙庙”这三个大字的金字大牌匾,不禁好奇起来:也不知这庙里供奉的究竟是哪三位大仙?后羿神君肯定要算一个,另外二仙却不知会是哪二位仙人。
这么想着,便撇下了社火,拉上摇光,一起逛进了庙中大殿。
大殿中央果然供奉着好大一尊后羿金像,眼似铜铃,身若金刚,手持一把落日神弓,威猛非常。
往右边一看,丹凤眼,卧蚕眉,金塑的雕像虽看不出红脸,但看那快拖到地上的长髯,再加手上一把威名赫赫的青龙偃月刀,无疑供的是关公大帝了。
再往左看,璃音却是一愣:“这个不是文昌帝君?”
摇光神色不明地点头:“是他。”
那塑像儒巾长袍,文雅端庄,左手捧一册书卷,右手握一支粗杆大毛笔,不是文昌帝君却是谁?
但转念一想,也确实再正常不过:龙溪村地处峡谷,农耕不济,村中人若想长点出息,一等从儒,二等从商,故而进这庙里,不是求进学做官,就是求行商顺利,这“文武二圣”一文一武,一个保功名富贵,一个保平安发财,供在这里再合适也没有了。
璃音一转头,就见摇光眯眼紧盯着文昌帝君的金身塑像,眸光闪动,若有所思,甚至还透着一股蠢蠢欲动。
他这是什么表情?天宫中总传闻摇光星君与文昌帝君多年好友,好到就像秤不离砣,难道他们……
她的胡思乱想还没来得及发散,就见摇光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老师,这个算是熟人,他的金像可以撬么?”
……合着你这是看上了人家金子打的塑像,要撬人家的金身当钱花?
说来也是有趣,这位帝君的金身在这里接受香火供奉,本尊却在隔壁望仙镇差点被人剁成肉酱,还作为油头粉面的奸夫,被一个老秀才画进了小黄书里,形象猥琐,貌似还很畅销。
想他最近过得也够折磨的了,就别再折腾人家的金身了吧。
于是璃音指向大殿右边的一个次间,默默转移话题:“不是三仙庙么,怎么那里面还供着三尊小像,这不成了六仙了?”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刚拜完文昌,闻言向璃音笑道:“姑娘是外乡来的吧,这个大的主间是三仙殿,供的是天上的三仙,那边小的次间是三仙堂,供的是地上的三位土地仙,我们叫做地三仙。”
璃音点点头,神情有些古怪。
待那书生走远了,摇光看她脸色不对,十分警觉地发问:“怎么了?老师可是察觉出哪里不对?”
“哦,那倒不是。”璃音摇头,去乾坤袋里掏出一条炸鱼干塞进嘴里,“就是听着怪有食欲的。”
说着走出大殿,璃音看着庙前熙熙攘攘摆摊的小贩,嚼着小鱼干暗想:如果是我,一定不卖什么字画,就在庙门口支两口大锅,一锅煮三鲜汤,一锅炒地三鲜,保管生意兴隆。
又往前走两步,正巧逛到廉秀才的摊子,摊前站了不少买书挑画的客人,尤其那本《楚燕偷春》,几乎人手一本,果然畅销。
廉秀才一边呵呵数着银子,一边喊道:“要买的赶紧了!卖完这一摊,今年再要可就没了!”
摊前一个矮个子客人惊道:“怎么就没了,廉先生你要封笔啦?”
另一个高瘦的客人道:“今年乡试年,廉秀才,你这是又要去考啊?”
那矮个子笑道:“原来如此,那肯定是要去考的。”
忽然一个身穿红裙,头戴帷帘的女子,随手翻着摊上一本《藩青莲药鸩武太郎》,声如银铃般笑道:“摊主也是好封笔的了,这系列自从川公子开始画了,谁还来买你的,这本怕不是落了五年灰,还没卖出去的吧?”
廉秀才一听这话,登时就要开口怒斥,一抬眼,却见对方身姿婀娜,正是来的路上把他看呆了的那个曼妙女子。
被自己偷偷肖想过的姑娘讥讽,那杀伤力更是远超路人百倍,他其实早已憋红了一张脸,却仍故作淡然地冷笑道:“川公子?他怕是再也画不出来了。”
那高瘦的道:“怎么,川公子宣布封笔了?”
那矮个子原来是廉先生坚实的拥趸,当即拍腿叫好:“封得好!那个什么川公子,画到后来,居然让藩青莲领着一帮女的,隐居到山里逍遥快活去了,简直岂有此理!还得是廉先生画得好。”
那红衣女子冷笑道:“他那是老婆跟人跑了,专爱画些女子被剖心挖肝的场面来泄愤呢。”
廉秀才还未说话,那矮个子竟比自己被骂了还要激动,立马粗红了脖子,抢着说道:“我们看的是爷们之间义薄云天,你个小娘们懂什么!”
那红衣女子也不恼,嘻嘻笑道:“原来只许你们爷们帮杀老婆义薄云天,那我们姑娘之间情比金坚,帮着毒死几个没用的丑老公,带她去过快活日子,怎么不见你来歌颂歌颂?莫非你就是那种没用的丑老公,川公子这么一画,你是生怕你老婆买回家看了,半夜睡都睡不着了吧。”
“你!你!你!”
那矮个子怒伸着一根指头,对着那红衣女子“你”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三个字来:“你放屁!”
那红衣女子哈哈一笑,丢下手里那本《藩青莲药鸩武太郎》,扬长而去。
璃音看着她一步一扭,尽情向周围人展示着自己细软腰肢的背影,一点儿不觉风尘,反觉从未见过如此洒脱的女子。
只是对她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依旧在璃音心头萦绕不去,也依旧找不到解释。
这时旁边一阵锣鼓敲得震天响,原来是那边社火演到后羿射日的高潮戏码了。
璃音还兀自沉浸在那红衣女子的背影里面,就听摇光指着那边高台在耳边喊她:“老师,你看。”
璃音转头看去,就见高台上一人扮作后羿,拽满了弓弦,就向一个扮成金乌小太阳的小孩射去。那箭来势劲疾,直射小孩背心,小孩一面往前飞跑,一面不住地回头张望,见那箭射来,头向后望,脚下往前不停,身子向侧旁疾扭,小小的身躯便仿佛分作了三截,三截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这个姿势……
璃音飞速地与摇光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呼:“是它!”
这个姿势,可不就与揽华公主床头那个神秘小鬼的体态一模一样!
“小七,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守桥的高大哥说过,说后羿神君一连射了九个太阳,有一个就落在望仙镇上,所以那里四季颠倒,四月板栗就熟了,比八月还热。”
“老师是想说,皇城里的大旱,恐怕与公主床头那只小鬼有关么?”
那小鬼的身形扭曲怪异,璃音当初把他当做荀满,自然就以为他是遭了马蹄强踢,以至骨骼错位,但眼下看了台上这出《后羿射日》,她心底渐渐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揽华公主床头那只小鬼,当年会不会就是这样扭身躲避背后刺来的凶器而死的呢?更有甚者,他会不会就是当年被后羿射下的那九个金乌太阳中的一个呢?
这个猜想十分大胆,但并非没有可能。
否则何以感应到人类游魂则必有响动的引魂铃在碰上他时,不会示警。
又何以一个小鬼,能够轻易逃脱摇光布下的星罗棋布大阵。
甚至如今想来,上一世的皇城大旱,其实也颇有蹊跷之处,当时她见旱情属实,便请了雨神过去降雨,但凡间旱灾,一般数日大雨即可缓解,而那次的雨却整整下了三个多月,就好像城内藏了个浇扑不灭的火种一般。
但如果真是藏了一个太阳的游魂,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只是尚有一个疑问。
“小七,你说为何当时昭宁皇帝和揽华都口口声声认定,那个小鬼就是来寻仇的荀满呢?”
荀满的游魂被马道长拘走,根本从未离开过望仙镇,更别提出现在万里之遥的皇宫之内了。况且真正的荀满又与那个小鬼的长相完全对不上号,却何以皇帝和公主都接连认错?
摇光微一沉吟,道:“我在战场上伤过的许多妖魔,我都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但如果路遇小妖,见我就杀,我应该会认为那是其中一个来找我寻仇的。”
璃音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由得心间一颤:是啊,当年她狂性大发,杀尽虞家村七百一十四口人,又何曾记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长相了?但当梦魇来临之际,她根本无需核对什么长相,她自然知道是他们来梦里找她了。
揽华公主虽然娇纵,但心地其实并不坏,此前也从未闹出过什么人命官司,望仙桥上那一场意外来得突然,惊马狂奔,她又急又怕,匆匆一瞥之下,估计根本就没瞧清荀满长什么样子,回到宫中,床头立刻冒出来这样一个夜哭啼哭的小鬼,她自觉做了亏心事,自然而然就会把它当做是荀满的鬼魂了。
璃音越想越笃定那小鬼就是当年被后羿射杀的金乌之一,但又有一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可若是如此,揽华公主便与它无冤无仇了,那它又为什么那么巧就在公主回宫后出现,又要每晚都坐去她床头哭呢?”
摇光也只是摇头:“学生不知,或许我们应该再回去宫中看看。”
话音刚落,忽听得台下看戏的人群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骨……骨……”
那人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话没说完,就眼珠一翻,晕了过去。
接着戏台下惊叫之声四起,众人都纷纷从长凳上跳了起来,大睁着双目四下逃窜,台上几个扮戏的也是吓得连破音带跑调,又滚又爬地都躲去了台子后面。
待高台之下众人散尽,锣鼓声歇,一条条被碰得七倒八歪的凳子之中,却有一个身影始终静坐不动。
或者不该说是一个身影,而该说是一具白骨,一具完整的,坐姿优雅的,安静听戏的白骨。
第33章
直到高台上下的人都散尽,那具白骨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来,向着自己脸上摸去,五根指骨嗒地一声拍在骷髅颊边,它动作顿了一顿,似是有些意兴阑珊,便慢慢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欲走。
街上的人群早已扯着嗓子喊成一片,虞宛初和虞宛言当即飞赶上前,长剑出鞘,横在身前,把乱作一锅粥的村民都护去了身后。
璃音右手已然暗自叩印,却迟迟没有催动腕间的引魂铃。
摇光也已将破军握在了手中。
只是那白骨虽形貌阴森可怖,举止却娴雅端方,看来并无伤人之意,故而他们一时都没有妄动。
那骨灵转一转头骨,两个黑洞充当的眼睛竟似有神,缓缓往人群里逡巡着,仿佛正在寻找什么人。
“姐姐,快走。”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头戴帷帽的红衣少女,她将另一顶帷帽往那骷髅头上一按,就拉上那白骨硌人的骨头爪子,急急要往外跑。
一个活人竟与一具白骨如此亲密,人群中立刻有人惊呼:“姑娘,快快走远些,那个骨头是妖怪!你去拉那妖怪作甚!”
立马有另一个声音叫道:“你傻吗,那女的分明和那骨头是一伙的,她们两个都是妖怪!”
虞宛言长剑一抖,就要追上那具白骨,却被虞宛初按了下来,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拉着他去找璃音和摇光会合了,才道:“夏姑娘,我瞧那骨灵似乎无意伤人,我们不如悄悄跟了上去,静观其变,再做计较。”
璃音本也是如此打算,眼下要将那骨灵拦下制服,自是易如反掌。但万一她如同当初的姚彩秀一般,拼死不言,自毁魂魄,那可就糟糕了。
村中大批尸骨被盗,作祟的骨灵绝不止她一个,倒不若尾随跟上,看她逃去何处,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找出那群骨灵的老窝。
她于是点头:“就听虞姐姐的。”
当即催动腕间玄铃。
叮铃——叮铃——
铃音清脆,玄光闪动,大团光晕将四个人都包裹其中,再黯下时,在众人眼中,他们四人都已然不见了身影。
那白骨被红衣少女拉扯着奔走,却仍旧不停回头,向人群中张望着,突然一个瞬间,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脚下稍稍一滞,便就迅速扭回头去,步子加快,再没回头地与那红衣少女一起跑远了。
璃音用玄铃替四人都隐去了身形,不紧不慢地在那一人一骨身后跟着。
追了一阵,似乎渐渐往山路上去了。
摇光看着她们一路紧握的双手,忽道:“那红衣服的是什么来路?”
璃音想了想,道:“或许是与那骨灵生前很要好的人吧。”
又或许是像马道长那样另有所图的活无常,但看那红衣少女对那骨灵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情,实在不像是要拘她去当牛做马的。
那骨灵看起来对那少女也是信任依赖至极,像是极亲的亲人。
正想着,只听虞宛初道:“也许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亲人,所以哪怕是以这种方式,也要将她留住。”
璃音沉默片刻,忽然幽幽地道:“可是像这样以后都只能附着在别人的尸骨上面,出门要带帷帽,去庙会听一场戏都不能尽兴,到哪里都只能遮遮掩掩地活着,也害得亲人提心受累,若是我,倒是宁可死干净了。”
她这话说的是认真的。
她在月牢可有可无呆着的三百年里,并不是没有想过自我了断,也不是不晓得月牢深处就有一口可供她一了百了的轮回井。
其实在刚被关进月牢的时候,她曾经逃出去过一次。
那时她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昆仑失陷,她单枪匹马追杀逃逸的鬼王,一路追到了虞家村,就在那里与鬼王斗到力竭,却全然不知自己已然失心入狂。
再醒来时,她就只看到商止师兄满脸的惊怒沉痛,而商月在一旁不停恳求,说着一些“不要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就当人是我杀的”之类的话,她就隐隐察觉到自己应是闯祸了,而且这个祸闯得绝对不小。
但她尚未来得及搞清楚自己究竟闯了什么祸,就已经被商月藏进了月牢。
她彼时一无所知,只能看着他强颜欢笑,将她抱紧,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没事的,阿横,我已经收走了你的玉横和引魂铃,我不会再让你犯错,但你别怕,你终归还有我,我早晚会帮你摆平这一切,你只需要乖乖的呆在这里,等这些事情过去,等我接你出来。”
但她不喜欢这样的一无所知。
她更不喜欢不经审判,就被稀里糊涂关进这样一座牢房里面,不管她犯了多么可怕的错,她都有权利接受属于自己的审判。
她趴在那株月桂树上,潜心琢磨数月,终于破除了月牢结界,在那年月亮最圆最亮时的中秋之夜,成功逃了出去。
那日在虞家村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打算溜去找商月质问个明白。
正值中秋,终日清冷的月宫里难得众仙齐聚,一片欢腾。
她东躲西藏、鬼鬼祟祟地行了一路,还未走到商月的浮霁殿,就已把关于自己的所有丑事都听了个明白彻底。
整个月宫上下,没有人不在议论她。
并且用的都绝不是什么好词。
她也终于知道,商月是如何践行他那句“我早晚会帮你摆平这一切”的了。
原来他出面顶了她所有的罪孽,一口咬定虞家村的那些人都是他杀的。
但虞家村的那些尸首浑身不见血,却一个个魂飞魄散,分明都是死于极厉害的魂术,他是月宫宫主亲子,一把浮光剑乃是商止神君亲传,谁人不知他是使剑的?
他于感情一事上又惯来高调,去各大洞府中为她讨来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众仙都知晓他有个极宠爱的小仙子,而那小仙子就是个专修魂术的。如今她忽然失踪,他一个练剑的却莫名站出来,非说人是自己杀的,傻子都瞧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月宫中许多仙君都在偷偷笑他的迂,笑他一腔深情错付,被一个魔女耍得团团转。
将这些刺耳的真相听了一路,璃音早已听得全身血液凉透,当她终于浑浑噩噩地走到浮霁殿,看到那一身白裳、风光霁月的身影推着商止师兄的轮椅走过时,她竟怵了脚步,一个闪身,躲去了廊柱后面。
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
她之前竟还想着要来质问他,当真可笑至极!
然后她就听见了他和商止师兄的那番对话。
“你什么都不与她说,就这样将她藏起来,你为她费的这些心思,她全然不知,恐怕还要怨你恨你,太也不值。何况你这一出顶罪的说辞又有几个人信,反成了那帮碎嘴口中的天宫头号痴情大傻子,又是何必。”
“昆仑已是无人了,除了我,还有谁能护着她?兄长也是疼阿横的,否则那天兄长亲睹了一切,又怎会一直对外缄口不言。至于旁人现在怎么说,我都没什么所谓,我自有我的打算。”
“你所谓的打算,就是故意言语乖张,行事暴戾,暗中修习魂术,打消众仙疑虑,好将自己的罪名坐实,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魔头,去顶替掉她这个魔女么?
“待我练好了玉横和引魂铃,便由不得他们不信。”
“玉横认主,岂是你练就能练好的。再说依阿横的性子,即便躲过了这一次,待她知道真相后,你要她如何再抬得起头来,又如何再来面对你?”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兄长,你是知道我的,如果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两人说着已然走远,再往后的话,都只传来些模模糊糊的音调,再听不真切了。
璃音背靠廊柱,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整个人像是被封在了一条冰河之下,无论她如何向上游动,触手都只是一整块坚冷寒冰。她知道,她此生都只能活在这片冰面之下,活在这彻骨冻寒的冷水之中,再也上不了岸了。
她那时已成功逃出了月牢,她大可趁此机会逃走,彻底逃离月宫,逃出九重天外,寻个深山,挖间洞府,别人是做逍遥散仙,她便可做一个快活散妖。
可若是她的狂化之症又再发作呢?
若是商月找不到她,以为她死了呢?
“如果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这本该是再温柔不过的一句情话。
然而于此时的璃音而言,却成了一句血淋淋的威胁。
她偷偷坐在浮霁殿的台阶上,抬头看了一会儿热闹的烟火,待它们燃尽,噼啪之声止歇,她擦擦眼泪,一个人静悄悄依着原路往回走,一路走回月牢,修补了结界,就趴回了那株月桂树上。
自那之后,她几乎日日都要去轮回井口张望一次,可每当她瞧着那云雾蒸腾而成的“轮回尽断,鬼神弗论”八个大字,耳边就要响起商月的那句“如果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她是个该死之人。
亦是个苦苦寻死之人。
却是个死不掉的人。
她已经不是在为自己而活,却是怕害死了商月,再背负上一条那样无辜又无暇的性命,所以不得不逼迫自己活着。
这一生,怎么会活成这样的?但也只能活成这样了啊……
她就躺在那株月桂的树杈子上,这样一日日地想着。
也因此当她见着眼前这番一人一骨、一阴一阳,携手奔逃的景象,才会发出那样一段“宁可死了”的感慨。
摇光闻言,神色难辨地向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璃音知道他不赞同自己的想法,当初在帮揽华公主回魂时,两人便已经就此辩过了一次。
虞宛初却笑道:“夏姑娘说这样话,想必是世上还不曾有一个人让你留恋至深吧?若只有一方苦苦相留,另一方没甚所谓,确实总有勉强,但若她们对彼此都情义深重,双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那么即便一方只能附他人白骨而生,这样的相伴虽然辛苦,焉知对她们而言就不是一种幸福?”
璃音侧头看她:“留恋至深的人?”
虞宛言在一旁冷笑:“阿姐,她是个没心肝的人,连亲爹的墓都能说要去挖,懂什么留恋至深。”
“没心肝的人……留恋至深……”
璃音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却是呆了一呆:前世有什么让我留恋至深的人么?留恋到无论以何种方式都要在这人间继续活下去。
好像……是没有的。
商月是对她很好,可正是因为他对她太好了,她对他与其说是留恋,不如说是一种“不敢辜负”,似乎稍有辜负,就该要遭天打雷劈。
她也留恋昆仑山上十位神巫对自己的严格教导,留恋师兄师姐们的嬉笑打闹,留恋他们对自己的慈爱。
可这些人反而更让她想要去死了。
他们都是守护昆仑的大英雄,而她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还腆着脸在这里活着。
从来没有那样特定的一个人,让她无比坚定地想要活下去。
她不过一个玉石重雕的假人,什么心肝脏骨,早已不知烂在哪块土里了,说她没有心肝,又有什么错?
于是她自嘲地笑了一笑,难得的没有去呛虞宛言,而是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没心肝的人。”
虞宛初横剑在弟弟背上拍了一下,惩戒的意味甚浓:“阿言向来不会讲话,夏姑娘别往心里去。”
虞宛言不甘心挨打,但又不敢违拗阿姐,只好阴沉着脸,闭了嘴,一声不吭,只把脚下的步子越跺越重。
璃音心说我都是个没心肝的人了,还能往哪颗心里去?
摇光在这个话题上始终保持着沉默,这时忽然探手向身边一拢,掌心升起一片熠熠星光,然后摊开掌心,伸去了璃音眼前。
他掌上小小的一片星子相连,清光闪耀,仿佛拢着一小把银河,很是漂亮。
“怎么了?慕公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虞宛言跺着脚凑过头来,还以为摇光在展现关于骨灵的什么重要线索,但他仔细瞧了半天,却只瞧了个一头雾水。
璃音却伸出手,戳了戳摇光掌心一颗闪着光在飞的小“星星”,惊喜道:“萤火虫!”
此处气候奇异,竟在四月便有萤火虫了。
摇光轻笑着点头,也不多留它在掌心,轻轻挥一挥手,小小的萤火虫便又隐入了春夜。
“萤火虫怎么了?”虞宛言仍旧不解。
摇光声音轻飘飘地道:“没什么,只是春日萤火罕见,略觉有趣,便随手抓来看一看罢了。”
虞宛言:“……”
他心下佩服: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大风浪的北斗第七神君,这会儿正跟踪着一具白骨呢,还有心思抓萤火虫玩。
他又撇头瞧了一眼身旁的璃音,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姑娘,尤其是阿姐看来很喜欢她,还好几次为了她责备自己,他就更不喜欢她了!
这个坏女人,她休想从他身边把阿姐抢走!
但看她方才分明还是一副郁郁的神色,似乎对于自己的没心肝总算有所反省,这会儿不过瞧了一只萤火虫,就又没心没肺起来了,也伸了手在空中乱抓,却没抓着萤火虫,而是抓住了一只大扑棱蛾子,她倒反而比抓到了萤火虫还开心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璃音笑着,放走了被她捏在指尖挣扎的那只大扑棱蛾子。
她虽没有留恋至深的人,可她却留恋这世间的红花绿草,蝴蝶扇翅,留恋各色果子糕饼,烤鱼蒸蟹,留恋月桂浓郁的花香,甚至留恋清晨叶子上的一滴露水……
这些都曾让她生出过无数贪心,让她即便知晓自己罪恶满盈,也贪心地想要再多活一活。
想到这里,她不禁侧头,望了身边正徐步而行的摇光一眼。
而那人却只是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走着,仿佛方才捉来那只萤火虫,果真只是这位神君的一时兴起,随性而为。
她默默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这时虞宛初忽然停下步子,指着前面说道:“夏姑娘,她们好像要上伏龙山了。”
第34章
伏龙山,据守桥人老高所说,是因后羿神君在此山上诛灭魔龙而得名的。
本来民间的这些传说,一代代口口相传,总是越传越走样,传到后来,早就是骡子传成大马蜂,虚实参半,当不得真了。
但有了先前射日小鬼那一遭相验,璃音开始认真觉得,这山里真躺着一条上古真龙的尸骨也未可知了。
四人悄悄尾随那一人一骨,一路爬上伏龙山,就快要追至山顶时,忽听得咕噜噜——咕噜噜——几声遥响,像是某种体型巨大的猛兽正压着喉咙发出低吼,不断自山中密林深处传来。
这种深山老林里面,有些猛虎野兽原也寻常,不过此时天色已是大暗,只一轮残月照在山凹里,夜风把树叶吹得嗖嗖乱响,让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兽吼之声听来更多了几分悚然。
虞宛言当即手按剑柄,抢步走去了阿姐前面。
璃音指尖绿光泛起,凌空疾划,转瞬便在四人身前画出一个青芒烁动的护身大阵,她屈指轻轻一弹,便如弹中一张脆纸一般,那巨大的符阵立时裂作四个一模一样的圆形小阵,她窄袖轻挥,将那四个小阵一齐挥落在地,阵法一触着地面,便宛如活物般游动,各寻了一人的足底吸附而上,绿光幽幽,绕旋流转,紧随四人前行的步伐,安静地转动着。
林中吼声不停断续传来,不光是他们有所警惕,前方那一人一骨也停下脚步,往四下里警惕张望着,明显不安起来。
突然山间一声怒吼宛似龙啸,璃音忽觉身子站立不稳,脚下一阵摇晃,周身几处山石滚落,竟是整座伏龙山都微微震颤起来。
四人对望一眼,虞家姐弟已是手捏剑诀,横剑当胸,一旦山体崩塌,便随时准备御剑而上。
前方那红衣少女低声去骨灵耳边说了句什么,便把帷帽一扔,伸手抓住自己头顶一把随云髻,嘶啦一扯,往后用力一掀,那发髻连着下面那张娇俏的面容,竟揭出一张“皮”来,那“皮”揭开之处,不见一丝血肉,就直接露出森森然的一个骷髅!
此刻眼前两幅骷髅白骨,脚下一片地动山摇,摇光却仍旧神态自若,瞧上去甚至比方才捉萤火虫时还悠然几分,他极轻极浅地笑道:“看来你们那一番有没有心肝的争论是白费了,那两个没有一个是活的。”
那“皮”脱离了骨架之后,整副白骨便轰然倒地,而那张“皮”竟又化作一个不到三寸的小人,眉目依旧,手脚俱全,就连那精心挽着的随云髻都丝毫未变,只是整个人便似被一个巴掌拍扁了一般,竟只有薄薄的一片。
便如一条美人蛇蜕皮,只是蜕皮后旧皮成了新人,旧人却成了白骨,虞宛言看着这一幕,奇道:“那是什么东西……人皮吗?难道她是皮影人?”
“好像更像是纸人。”虞宛初看了一会儿,不确定地摇头。
摇光更进一步补充:“像没了纸的纸人。”
其实说那被揭下来的东西是“皮”,本就不够准确,但又实在难以确切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材质的东西,它更像是一张“纸”,一张薄到完全透明的、以至于像是人皮的纸。
但这也还不够全然相似。
那三寸小人五官灵动,张嘴皱眉无一不能,四肢行动处更是全无滞涩,竟像是脱离了纸张束缚似的,与那些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的僵硬纸人全然不同。
“线条人!”璃音想了又想,终于让她找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叫法。
这分明就像一个由一堆跳跃线条勾勒而成的线条小人,能蹦能跳,能说能笑,栩栩如生,竟完全与真人无异。
红衣少女变作三寸长短的线条小人后,旁边那具白骨便也骤然坠地,显是附骨之魂已然离体,那线条小人左右一扭,灵活得就真如一团线条一般,把自己扭作弯弯曲曲的一条,如同一条滑溜溜的小泥鳅,左扭右拐,再往前嗖地一窜,她这线条身子既黑且细,在这黑黢黢的夜色中,竟就再难寻觅了。
跟丢了骨灵,璃音也不慌急,举目往不远处的山顶眺了一眺,果然望见一处寨门,当下对身边三人道:“老巢怕不是就在这儿了吧。”
这时脚下山震渐缓,似恶龙一般的咆哮声也慢慢听不到了,四人加快脚步,直入寨门。
虽是黑夜,仍看得见里面高高低低,盖满了琉璃瓦房,走进一个大院,院中花明柳媚,桃红梨白,四处都是水磨的地砖、玉砌的阶级,朱红的雕栏,那砖头缝里黄澄澄的,凝目一看,竟镶满了货真价实的黄金。
这等富丽堂皇,便说揽华公主的揽华殿,与此处一比,也是输了,而且输得彻彻底底。
但再往院子深处走两步,这一派富丽堂皇之中,就开始添入了种种阴森诡异。
那院子深处,竟整整齐齐停放着一排又一排的棺材,那些棺材或金或玉,甚至还有金上混镶着玉的,或是极上等的木材,便是公子王孙死后怕也没几个睡得上这么好的。
其上精雕细镂,有的刻凤,有的雕花,也有一副画着拙劣的人物涂鸦的,画上的人眼歪嘴斜,两腿一长一短,完全辨不出个人样,但这竟是棺主人的自画像,因为那旁边明明白白刻着一行奇丑无比的大字:就知道你在看我,老娘最美。
看到此处,四人都不禁失笑。因为他们确实不知不觉就都被这幅别具一格的棺上小画吸引住了目光。
这可当真是个妙人,哦不,是个妙鬼了。
打开棺材一看,每一副棺木里面,都端端正正躺着一具白骨,骨头均是瓷白透亮,像是被精心打理过,不沾一点腐臭污泥。
璃音望了望腕间那只无字铃铛,没有响动,也没有亮起,要么这寨子里真的空无一鬼,要么这里的鬼魂,都是有“屋舍”的。
但此处这些棺材里躺着的骨架,又分明都是“无主附身”的,难道适才那两只骨灵,并没有逃往这里?
虞宛言已绕过回廊,敲响了一间屋门,敲了半天,见无人应答,便将门推开,探头向里面张了一张,半晌,回头冲三人喊道:“屋里没人。”
璃音闭目凝神,将灵识外放,感受了下整个院子里的气息。
岂止是这一间屋里没人,这偌大的一个寨子里,竟都空无一人!
除了……
她猛地睁眼,叩动腕间宇铃,身形一闪,原地消失,不过眨眼,便又在原地复现,只是手中拎小鸡一般提回了一个哎哟大叫的男子。
那男子身高腿长,却被璃音提了后领,两条腿都拖在地上,头上方巾歪斜,明显被她捉拿得猝不及防。
夜色茫茫,一片黑暗中瞧不清形貌,但此人在那密林之中躲躲闪闪,形迹十分可疑,璃音当即便揪他过来喝问:“何人在此鬼祟!”
那人大口喘着气,一手使劲替自己向前松着领口,以免被那后扯的力道勒死,一手还不忘扶正自己头上方巾,口中告饶道:“仙子手下容情!你看清楚,是我呀,是我!都是同僚,咱们今早还在望仙镇酒楼见过的。”
说着拼命仰头,好叫璃音将自己瞧个真切。
那边摇光已经快要忍不住笑,只好装作咳嗽一声,强行将那笑意压了下去。
就着月光,璃音终于看清了那人样貌,她“啊”了一声,慌忙松手,抱歉道:“文昌帝君,不好意思啊,夜太黑,没能看清您的英姿。”
为表歉意,她还特意在句末拍了一句马屁。
不料她这松手松得太过突然,文昌本就半个身子被她凌空提着,这一松手,当即砰的一声,便害他臀骨砸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您没事吧?”
璃音正欲上前查看一下帝君的屁股,以确认其是否完好,就见摇光一把将文昌拉了起来,长腿一迈,大步向那间屋舍走去:“他没事,老师,我们进去看看吧。”
文昌甩开摇光的手,揉着自己红肿的屁股,讪笑道:“你们忙,我就先回了。”
说着转身就要开溜。
“心虚想跑?”摇光眼疾手快,长臂一伸,便学璃音的手法,提着后领将他拎了回来,“这里怕是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我有什么心虚,我对我的文昌星发誓,这地方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来!”文昌连忙摇头,伸手指天,赌咒发誓。
这时虞宛初和虞宛言都已在屋内转完了一圈,璃音一进屋子,就见虞宛初捧了几本小书过来,示意她看。
璃音接过手来一看,见都是些与廉秀才所卖一般的连环画册,甚至有几本连标题都是一样的,比如那本据说卖得万分火热的《藩青莲药鸩武太郎》。
但落款却都是另一个人:公子川。
“夏姑娘,你可识得此人么?”虞宛初指着封皮上的落款,蹙眉,“这间屋里摆的全是这位公子川的字画书册,我和阿言都不曾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这名字璃音是有印象的,在廉秀才的字画摊前,为着这公子川给藩青莲画的结局过于标新立异,不还惹得一个矮个子客人不满,和那红衣少女吵了一架么?
她翻看着那本《藩青莲药鸩武太郎》,摇头:“倒是在庙会上听人提起过,似乎与廉先生一样,都卖些字画故事,但我并不认得此人。”
公子川画中的藩青莲是个什么结局来着?
想到此处,璃音忙把手中书册翻到最后一页。
摇光便顺手拿过剩下那几本,将封面标题都一一看过,忽然向文昌投去一眼,说道:“这位公子川,却没画那本《楚燕偷春》么?”
文昌猛地抬眼,声音有些发冷:“她的事,有人画来卖了?”
他平时嘴巴虽损,脾气却其实极好,方才差点被璃音摔碎胯骨,也不过付之一笑,但此时眸中却暗蕴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愠怒。
这时璃音刚好看完那页大结局,也怔怔地抬起头来。
关于藩青莲的结局,她记得当时那个矮个子客人格外激愤,他是这么说的:“那个什么川公子,画到后来,居然让藩青莲领着一帮女的,隐居到山里逍遥快活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她站在房门口,放下手中书册,回身望望外面宽宽展展、雕栏玉砌的大院,又再将画着大结局的那页捧回眼前,看了又看,最后终于确认:“这书里最后画的藩青莲逍遥隐居之所,就是这处宅院啊!”
第35章
虞宛初拿过书来看了,也觉不可思议。
摇光垂目往那页上扫了一眼,就慢慢将目光移回到了旁边的那位好友身上。
无论是作画之人早先来过此处,于是有了用此景入此画的巧合。还是为卖弄噱头,画后依着样子,自己偷偷造下此处宅院,准备编个通灵故事,以求画价飙涨。一般人听璃音道出这等“画与现实交映”的奇事,都一定会想要把那书中所画之景瞧上一眼。
而文昌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一下,竟似对那书页毫无兴趣,也对璃音的这番发现毫不意外,只兀自把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底幽深,深到叫人瞧不清里面藏着的是冰是火。
摇光不动声色地看他。
忽听得屋内虞宛言大声道:“阿姐,你快来看,这里藏了好多楚雁儿的画像!”
“夏姑娘,我们去看看。”虞宛初闻言,当即拉了璃音进去。
文昌那双好似僵住的眼珠在听到“楚雁儿”这三个字时,终于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朱颜辞镜花辞树,相遇之后,总要别离。”他正欲抬步往里走,就听见摇光忽然在旁边念起诗来,语调微扬,略带着些揶揄。
正是早先时候在望仙酒楼,摇光问他会不会忘记楚雁儿,他装模作样给出的回答。
“我可不是来找她,我是来寻文昌笔的!”文昌狠狠剜他一眼,脸上现出两团可疑的晕红,当然,如果有人此时指着那两坨红脸颊问他,他一定会说那只是被气出来的。
“我又没说你是来找她的。”摇光笑得若有似无,既欠揍又和善,文昌研究了几千年,也没研究出那笑究竟是怎么笑出来的,“只是这寻文昌笔的差事,你不是已经交给我了?”
言下之意: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就是来找楚雁儿的。
文昌一张红脸转青,哼道:“你做事不靠谱得很,谁知道你干没干活,我放心不下,来监工一下又怎么了?”
说着袍袖一甩,踏着大步进屋去了。
他向来坚信,只要自己的步子跨得够大够潇洒,尴尬就永远追不上他。
虞宛言已将屋内烛火点亮,璃音环顾屋中陈设,花梨木案,幔帐香纱,像极了某些富户小姐的闺房,只是多了许多书架,架上大多是公子川所作的系列画册,而有一层竟满满堆放的全是楚雁儿的画像。
画中的楚娘子或立或卧、或嗔或怒,立时亭亭袅娜,卧时更是风姿万种,那嗔也是嗔中有情,那怒也是怒里含俏,无一张不美,更无一张不笑。楚雁儿固然是个月貌花容的美人,但要在纸上画出这般的鲜活明丽,那作画之人对画中人满腔的爱慕痴恋,已是恨不得要从笔端溢出。
而所有这些画上的落款,依然都是那同一个神秘的名号:公子川。
璃音唰地扭头,两道眼神如电,直直地向那边正大步走来的文昌帝君射去。
在这个世上,有此等书画功夫,还如此痴恋着楚雁儿的,除了这位下凡历劫的文昌帝君,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那个两地行商,结果一地娶一个老婆的陈天财吧?
文昌帝君在人间历劫时的身份,她隐约听陈天财提起过,似乎是他家一个姓陆的小厮,但具体叫个什么名字却并不知晓。从廉秀才那儿买来的那本《楚燕偷春》里倒是有名有姓,但用的全是只有七八分相像的化名,做不得准,给他按的名字竟然叫作陆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经的人名。
文昌跨着大步,行路间屁股尚在隐隐作痛,当下迎面就被璃音这寒玉般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潇洒的步伐当即一滞,他双臂不自觉交叉护住胸口,作出防御的姿势道:“小仙子,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璃音见他此等惊恐情状,心想父母说得对,她这副容貌天生长得不讨喜,否则帝君何以一副很怕自己的样子?于是只好又把那副修炼精纯的假笑面具戴上,笑道:“帝……”
“帝君”两个字才出口一半,忽然瞥见一旁站在书架前的虞宛言,她顿了一顿,又重新挂上一脸甜笑,改口道:“文公子,您在此间行走时,是用的什么名号?”
这次轮到虞宛言打哆嗦了。
他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似乎看到了比线条人蜕皮还恐怖的东西,他瞪着璃音道:“你脸抽筋了?”
璃音:“……”
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脸上面具“咔嚓”一声裂开的声响。
摇光在后面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笑声文昌听得真切,他全身一凛,立马站得笔直,又一次伸手指天:“我发誓,我和这位小仙子之间清清白白,之前与她绝不相识,今天才第一次说上话!”
璃音莫名其妙,她转头去看文昌帝君,那位帝君却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肯与她对视一眼。
气氛中顿时溢出了一股微妙的尴尬。
虞宛初拿了一册小书过来,当下笑着替璃音解围道:“文公子,夏姑娘应该只是想问一问你是否就是那位公子川,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她是这一行人里的大姐姐,于人情世故向来看得透彻,其他几个虽也有成仙数千数万年的,但其实根本没怎么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过,行事说话都带着一股仙人的“天真”,脑子里那一根筋是又直又透明。
听虞姐姐这样说,璃音才反应过来:这位帝君竟是把她的假笑当成撩春献媚了!
其实这样的事她也不是头一次遇上,这面具虽有时好用,副作用也真是不少,一不小心,就要被一些自作多情的人当成是在撩拨。
她一时有些迷茫:从小父母就告诫她,虽然许多人嘴上不会明说,但大家心里总会不自觉地更偏向那些嘴甜笑容也甜的女孩,她天生容貌不好,不做表情时就显得分外冷漠,这一副冷脸迟早要吃尽暗亏的。
可当她学着那样去笑,又时不时会引来一些对她上下打量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神。
要做个讨人喜欢的人可真难,当真是甜也难,不甜也难。
而文昌听了虞宛初的话,也才意识到了不妥。
可他适才只是想起了那年这位小仙子染满血色的衣裙,和摇光那双沉冷如墨色寒渊的双眼,明眼人都瞧得出,谁要是不小心介入这样两个人中间,谁就得是那灰飞烟灭的炮灰!他来人间这一遭,可是吃够了当炮灰的苦,哪有回了天上还继续当炮灰的道理!这才有了方才指天起誓那一出。
于是他那发完誓的手刚放下,便又急忙忙地举起,指去了天上:“仙子,我对天发誓,绝无轻辱你之意,仙子仙姿玉貌,岂容我自作多情,妄加肖想,本……本人只是一时过于惶恐,惶恐至极!”
他差点脱口说成“本帝君”,但忽然见到还有两个凡人在场,就也和璃音一样,话到一半,硬生生给改了口。
虞宛初见他如此,不禁掩了口,垂眸低笑。
虞宛言便又一次掏出那本《神仙图鉴大全》,十分熟练地翻到文昌帝君那一页,晃去他和璃音眼前,道:“你们一个个也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我和阿姐都知道他就是文昌帝君。”
“惹姑娘见笑了。”文昌听虞宛初发笑,脸上红了一红,见那书中画像惟妙惟肖,又不免好奇,忍不住凑身向前,“这是什么书?”
啪嗒——
他话音还未落,书架上一幅画像忽然掉去了地上。
屋门未关,许是夜风吹了进来,吹动了架上画卷。
璃音将那画拾起来一看,画中是楚雁儿正端坐在绣架前穿针引线,做着针黹,但那眼神却凉凉斜斜地向外瞟着,仿佛正透过纸张,横眼瞪着什么人。满架有关楚雁儿的画像中,璃音还是头一次见有神情如此冷淡的。
旁边的文昌见了,心头却又是一凛,那手也不必放下来了,直接指着天就发誓道:“我与这两位姑娘都是清清白白!之前与她们绝不相识!如有半句虚言,叫我明天就谢顶,漂亮姑娘从此再不肯看我一眼,然后天诛地灭,天打五雷轰!”
这誓言可发得比前几次要狠多了,璃音眉梢轻轻一挑,抚过画中楚雁儿姣好的面庞,以及比方才看时竟柔和得多的眉眼,缓缓地开口道:“帝君对楚娘子还真是一往情深,便只是对着一幅画,竟也怕惹得画中的她吃醋呢。”
“仙子说笑了,一幅画能吃什么醋。”文昌干笑两声。
忽然感觉背后被人用剑柄狠狠戳了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摇光那厮,只见他悠悠然收了破军,说道:“你还没回答我老师方才的问题。”
文昌装傻:“什么问题?”
摇光睨他一眼,提醒:“你在凡间时的名字。”
那眼神像是在提审重犯似的,他怒:“你当我是犯人吗?”
“你一心虚就喜欢逃跑,喜欢装怒反问。”摇光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友人了,见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更是把他的嫌疑又坐实了七八分,“所以你现在在心虚什么?”
有摇光在,文昌知道自己这遭是躲不过了,只好招认:“这些画确实是我画的。”
他拿过璃音手中那副楚雁儿的画像,画中女子的眼神方才明明还向着画外,此刻却好像微微移开了,不肯与画外那人对视。
“但我不能算是公子川。”他看画中女子避开视线,笑了笑,抚上她鬓边一缕碎发,似乎想要隔着画纸帮她拂去耳后,“我在人间的名字,叫作陆安。”
“鹌鹑的鹌?”璃音从乾坤袋中翻出那本《楚燕偷春》。
文昌一见那书就上火,当即抢了过来,撕作两半,扔在地下,怒道:“是‘会面安可知’的安!”
璃音看着画上落款,他既承认这些画作都是出自他手,怎么又说自己算不得是公子川呢?
虞宛初举高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册小书,柔声问道:“这么说,这些落款公子川的故事画册,也都出自您的手笔了?”
那书的封皮上写的是“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璃音从未见过这本,便好奇地拿来手里翻了翻。
文昌瞧见是这本书,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流露出一丝怀念,他轻笑:“画是,故事却不是。”
璃音翻过几页,发现画的是一个遭权贵迫害的大侠凭借一身好武艺,干脆豁了出去,决心要杀那权贵的全家泄愤,于是夜闯入户,提刀一路砍杀进去,进门闯的第一间便是厨房,那熬着夜给主人煨汤的烧火丫头便首当其冲,直接挨了一个窝心脚被踹翻在地,然后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就搠进了她的心脏,她从头至尾连喊都没喊得出一声,就被那位寻仇的大侠给捅倒了。
其实这个故事开头本不算新鲜,便在廉秀才的“藩青莲”系列里就有这一段,是“武太郎”的弟弟虐杀嫂子后,又大杀权贵满门,然后剃发潜逃,落草避难,与原著的情节也是几无出入,画的写的均是*要叹他的遭际、赞他的侠义。
但从来没人关心过那个莫名其妙就给人一刀捅死了的烧火丫头,她只是一个用来成全那位大侠威猛形象的连名字都没有的炮灰。
而这一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画的竟是那烧火丫头一刀之下居然未死,原来她心脏长得比旁人偏了几分,侥幸保住一条小命,于是她连夜奔逃出府,一路上风餐露宿,历经种种奇遇,最后逃到了伏龙山上,撞见此处世外桃源,就此隐居,过起了比公主王孙还乐和的悠闲日子。
倒是一本别具一格的小丫头历险记。
只是那小丫头的脸,璃音越看越觉眼熟,直看到那小丫头隐居山间,穿上精美的桃红缎裙,挽上符合她洒脱本性的随云髻,在文字泡泡框里吐出一句:“我是山中逃亡人,自此便叫作山桃吧。”
璃音方始醒悟:原来她便是楚雁儿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山桃!也就是那日在望仙桥下拉了她和摇光就跑,求他们去救楚雁儿的那个小丫头!
只是那时她穿得朴素,又满身满脸的血污,神色间一派惊乱惶急,与后来遇见她时那洒脱随性、风情无限的模样实在相差太大,故而璃音才没能将她认出,总觉得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璃音合上画册,看向有些出神的文昌帝君:“这画是你画的,但故事却不是你写的,所以你只能算是一半的公子川,是么?”
“不错。”文昌捏紧了手中楚雁儿的画像,没有否认。
璃音摸了会儿封皮上公子川的落款,眼神忽然飘去了画中的楚雁儿身上:“那么再加上楚娘子呢?”
文昌被她这么冷不丁地一问,神情反倒平静了下来,回头向摇光笑道:“你这个小老师果然厉害。”
但他一眼就受不了摇光那若有似无、与有荣焉的笑,于是又默默转头回来,向璃音道:“仙子是如何猜出的?”
“其实也不算难猜。”璃音晃晃手中的封皮,“这些书册既是合著,按理原该将合著二人的大名全都写上,似这般捏合成一个假人的名字,说明你们要么是不肯留名,要么就是不能留名。”
她捡起地上被文昌撕碎的那本《楚燕偷春》的封皮一角,拍了拍那上面大大的一行“望州廉秉生秀才执笔”,继续说道:“但有这等出名的机会,世人都恨不得把名字写得比标题还大,再说你当时一个小厮,只是穷困,并无仇家,还爱慕府中夫人,更恨不得早日出人头地,把那陈天财比下去才好,有什么不肯或是不能留名的?”
顿了顿,又道:“既然原委不出在你这个画手身上,自然只能是因为另一位写故事的人不方便留名了。而且你们二人合写了这么多本,从不为名利反目,可见你们两个对于此事都是心甘情愿商议定了的,这唾手可得的才名,那人不能求,你便陪着放弃,也不去求。可还是那句话,有这等出名的机会,有谁会甘愿放过呢?除非……”
她从书架上取出另一幅楚雁儿的画像,画中佳人含笑,正在提笔练字,璃音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除非那人是个女子。”
女子在这个世间是没有资格著书立说的,哪怕只是一本卖给大家消闲时看来一乐的连环画册,也不是女子能够署名的,再加上楚雁儿已嫁做人妇,写这样的故事出来贩卖,他的丈夫陈天财更是不可能应允。
“楚娘子脑中故事天马行空,却不善笔墨,陆郎笔墨精妙,画出的人物活色生香,却难有这样独特视角下的叙事,你们二人将各自长处结合,便有了这些妙趣横生的画册。”璃音放下手中书画,直视文昌,“楚雁儿,陆安,各取一字,楚安,连读便是一个‘川’字,公子川便是由此而来,帝君,我猜得可对?”
第36章
文昌听璃音条分缕析,竟已猜中了十之八九,自觉再无什么可隐瞒的了,便笑道:“仙子聪慧,所言大体相似,唯独有一句却是不对。”
璃音这一番推测有根有据,情理通畅,虞宛初只觉已是对了十分了,因问:“是哪一句不对?”
“仙子适才说雁儿因空有故事,不善笔墨,故而下笔之事由陆安代劳,此一句却是不对。”文昌就慢慢在书架前踱起步子,伸手在那一张张的画像中拨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雁儿的父亲诗画双绝,更是本地书法名家,她自小耳濡目染,才情又好,笔墨功夫便不能胜陆安,也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自命不凡的名士之流了。”
陆安本是掌天下文运的文昌帝君下凡,虽投身成了个小厮,但论文章笔墨,这世间自是无人能胜得过他的了,楚娘子能得他这样的评价,足可见其才气,笔下文墨更是绝非凡俗。
这时文昌翻找画像的手一停,从架上取下一张画来:“这一幅,便是她画的。”
众人看时,只见画上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身穿破布袄,脚蹬旧棉鞋,手里举一把长长的火钳,圆睁着双目,就在深山里和一只猛虎对峙,那虎爪尖厉,虎口狰狞,小丫头脸上却丝毫不见惧色。
看那小丫头的五官身形,璃音这次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山桃。
底下果然一行小诗:山桃初绽蕊,一一向春开,为赴明朝约,打虎上山来。
落款是一个清秀雅正的“雁”字。
璃音看了这画,不过寥寥数笔,少女之无畏,猛虎之张狂,便就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不禁问道:“她既有这个才能,那些故事又都是她想出来的,她自己怎么不画,却叫你来画呢?”
文昌闻言将画轻轻放回书架,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只因她家中一个亲戚坏了官,受了些牵连,因此家中败落了,她父母双双染病卧床,再养她不起,十三岁上便把她卖给了陈天财作夫人,那时陈天财已快有四十岁了,没过半年,她父母也都走了。”
璃音接口道:“那个陈天财不是在外地行商,一年都不定能回来一次的么?等他出了门,天高皇帝远的,楚娘子自作她的画,他也管她不着吧。”
不料文昌听了,突然冷哼一声,说道:“那个陈天财,每次回来时对外装得阔绰,其实并不曾赚得几个钱,不多久又在外另娶了一房新妇,每年带回来的银两,一大半先捐给镇里的学堂宗祠,好给自己博名声,他在家时又好大请四方,每有客人过来,都要好酒好肉供着,为着这些人来瞧他的体面,又把家里房子越修越高。等他走了,余下的银子称一称,每月竟只剩得十两好花,还要被一个杨肃打走至少五两的秋风,雁儿每日在家就是一个馒头就咸菜。”
璃音听着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她原先还想过,楚娘子嫁的这个陈天财虽形貌品行均不太可,但幸而丈夫并不常常在家,有山桃和她心爱的陆郎相伴,手里还有大把的银子可以随便花,那也还算不得太苦。但她万没料到,那东巷里的陈家大院表面建造得如此风光,生活在里面的人却是那样一副磋磨光景。
只听文昌继续说道:“她字画灵秀,针黹更是奇绝,便常绣些纹样新奇的帕子,想着换几个钱补贴家用,但陈天财要她在家扮演富太太,绝不会允许她做这样事,去损了他的面子,她只好央求家中小厮陆安乔装打扮,偷偷帮她拿去集市上卖。一日她在家中翻到几本陈天财买回去的小书,便是廉秀才画的那套《藩青莲》。”
楚雁儿翻看着藩青莲的故事画册,不禁触动心事,只觉心底刺挠,浑身不痛快,待看到武二为兄报仇,虐杀藩青莲,放下书册,长叹一声:“你自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但你只道是你嫂子毒害了你大哥,你却怎的不见你大哥娶了你嫂子,就是在一日日慢性谋杀她的人生。”
又往后看到烧火丫头被武二随手一刀搠死,更是嗟叹不已:“这不是莫名其妙,你找人寻仇,自去砍你的仇人,这个小丫头又不曾害你半点,被主人逼得半夜睡不得在这里烧火,还要遭此横祸!可怜!可怜!更可怜的是她就这样死了,竟连个名字也没有!”
当下思绪飞转,想着那小丫头若能不死,逃出那间日日要她半夜烧火的厨房,也如那武二一般出去自在闯荡,该是多么畅意快活!闯累了,便也如那武二一样,去山上住着逍遥。
她想,他们那些好汉既然能占一座山,那小丫头自然也该要有一座山。
小丫头还该有一个名字。
“你是山中逃亡人,自此便叫作山桃吧。”
于是铺纸研墨,依照心中所想的故事,画下了那幅《山桃打虎上山图》。
作完诗画,自己欣赏了一番,越看越满意,突然心中一动:这改编的画册别人画得,我难道就画不得?山桃的故事在这世间只有我一人晓得,她岂不是太也寂寞。
就打起作画去卖的主意来。
听到这里,虞宛初道:“原来她本意是想要自己画的,后来怎么却又让陆安代笔了呢?”
文昌听见她问,脸上忽然红了一红,摇头笑道:“是她无意中发现了陆安藏的一些字画。”
原来陆安文才出众,但因家中困苦,又去给这等外强中干的假富贵人家当了小厮,这辈子考学是绝没指望的了,于是那些个没用的才华也就从未有机会显露于人前。
但他暗中倾慕着府上的夫人,每日在窗外看她端坐在绣架前做针黹,那绣出的纹样自是极美,但她那手拿绣针、优雅地穿来引去的样子更美,他按捺不住,偷偷将她抬手绣花的模样画下了一幅又一幅。
却不料一日他正躲在房里悄悄画着,夫人忽然有事来找,他遮掩不及,这些画就全给楚雁儿瞧了个正着。
她一张一张翻看过陆安画的那些自己,脸上一阵青红交错,却不是气恼他肖想自己,而是见他画功精湛,每一张都画得比自己好上何止数倍,登时羞愤难当。
她自幼随着父亲学诗作画,虽女子难以扬名,但她盘点望州那些所谓名士的字画,只觉他们的水平实在太次,比之自己是远远不及,心中便不免颇有几分文人傲气。
如今看到家中一个小厮随手涂鸦的画作,竟就狠狠压了自己一头,那股子傲气发作起来,当即一个跺脚,就将那小厮压去了书房,要跟他比试一场,两人从画作书法,比到诗词歌赋,陆安是文昌下凡,楚雁儿自然是样样比不过他,当下气得把笔折了,叫道:“我一日比不过你,就一日不再写字作画!”
陆安见她犟得可爱,就笑:“夫人,你不再习字作画,这功夫只会一日日荒废下去,哪里还有长进的道理,你这样,岂不是此生永远也比不上我了?”
楚雁儿想他说得有理,就开始日日把他压在书房,逼他教自己画画习字。
一日陆安正陪楚雁儿练着书法,两人闲谈间,楚雁儿就提起要作连环画册的念头,又与陆安讲了她脑补的许多关于那烧火丫头的故事,只是苦于自己不得落款,故而一直迟迟未曾动笔。
陆安听了连连称奇,道:“幸而夫人那日不曾与小的比这讲故事的功夫,否则小的必输无疑了。”
“什么小的大的,你老爷现在不在家中,不必搞这些贱称。”楚雁儿停下笔,转着眼珠将陆安上下一阵打量,“我曾发过誓,一日画不过你,就绝不对外提笔作画,既然你有此等画功,我又落不得款,这小丫头山桃的故事,何不就由我来说,你来画?”
陆安却推拒道:“我来作画可以,但这分明是你的故事,却只来署我的名字,便是你愿意,我也是不肯的。这落款,要么就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要么就谁的名字也不写。”
楚雁儿听他不肯,稍稍一愣,却也心中温暖,微一沉吟,拍手笑道:“既然我的名字不能写,你又不肯独留你的,那就既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又谁的名字都不写好了!”
她提笔蘸墨,就在练字的纸上写下两个小字:楚,安。
接着又在这两个字下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另一个大字:川。
公子川便就这么诞生了。
当晚两人都很兴奋,立马就着手画起了山桃的故事,没几天,就画完了一整本的《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
此后两人整日便腻在书房里,一个脑中天马行空,一个手下笔走龙蛇,“公子川”很快就在望州有了些名气。
“他”身份成谜,画风灵巧,楚雁儿视角独特,画中故事更是常常剑走偏锋,偏爱把那些成名小说中连姓名都不曾有过的炮灰角色捧作主角,再让原本的主角来当炮灰。
即便画了书中一些出名的角色,也总要出其不意,要么画一些旁人从未画过的视角,要么将一些本来约定俗成、大快人心的结局大改特改,改得不少人坐在家门口一边烧书,一边破口大骂。
便说那许多有名的字画先生都作过的藩青莲系列,凡画到男女偷欢那一节,便必定要格外加意笔墨,恨不得将藩青莲那酥玉般的乳儿、嫩杨柳样的腰儿、俏金莲似的脚丫儿、甚至那香津津的汗儿,都各自画上满满的十页。
但公子川画到此节,却不画那粉面桃腮、娇羞无限的美妇人,只画那东门庆潘安一般的俊俏脸儿、八尺来高堂堂玉立的男儿身儿、还有那劲瘦紧实的一把好腰儿。
而紧接着此页,画的就是那眉目狰狞,身不满五尺,好似五短侏儒一般形貌的武太郎,他沿街挑着炊饼担子,似乎在微张着嘴,吆喝叫卖,公子川笔力灵妙,让人一看便觉他喊得声如蚊呐,唯唯诺诺,嗓子都要比旁边小贩细上一截。等收了摊子回家,又不解风情,呆头呆脑,只知使唤藩青莲烧火做饭,上榻陪睡。
那美妇人面若芙蓉、冰肌雪骨,前一页还在被家缠万贯、风流俊雅的俏公子使尽手段,讨着她的欢心,带她共赴欢愉,后一页便是那面目猥琐的穷矮丑男,对着她尽情使唤。
这若只是文字尚还好些,但此时这画面就被公子川这么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对眼睛和脑子的冲击力都未免过大。
而更出人意表的,便是公子川给那偷情美妇安排的完满结局了。
于是有人爱看,有人爱骂,“公子川”的名头凭着这番争议一夜打响,卖画生意蒸蒸日上。
璃音听到此处,又拿起手边那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翻了翻,翻到末尾山桃隐居的那处山间小寨,与藩青莲一样,她打虎上山,上的便是这伏龙山,最后住下的也就是此处宅院。
她又在书架上随手翻过几本,主角各不相同,结尾却无一例外,都隐居来了此处小寨。
且寨名读来十分奇特,叫作“不还寨”。
璃音便向文昌问道:“这‘不还寨’又是怎么回事?是你们之前来过?”
这画中的“不还寨”,与此刻他们身处的宅院太过相似,简直可以说是一比一复刻,便似直接从画里搬出来的一般。
那么究竟是先有了画,再有的“不还寨”,还是先有此处的“不还寨”,才有了画中宅院呢?
若是后者,文昌帝君方才却指着文昌星发过誓,坚决表示自己今天是第一次来。
他果然摇头道:“不曾来过,是雁儿看书中那些男子最后都聚在一座山上,便想天下也该有一座山,要归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望州山多,却只这座伏龙山最多故事,离得近,又神秘,最适合搬进故事画里。”
那么就是前者了,只是这便更奇了。廉秀才因通晓人情世态而预先画中楚雁儿的死状,这尚可解释,但要一笔不差地画出这么大一处豪华山寨,莫说他二人从未见过此处,便是天天住在里面的人,也未必就能画得如此精准。
摇光听完这些,抬眸在文昌脸上盯了一会儿,看他神色不似说谎,沉默片刻,忽道:“你可是用文昌笔画的?”
文昌呆了一呆,道:“是,那天我走在路上,有一个老汉掏出一支毛笔,非说这是他传家的宝贝,看我有缘,硬要塞给我,要我珍之重之,万不可丢弃,我本也爱这些文房用具,就收下用了,我如今想来,那老头诡异得紧,好像是司命那厮扮的。”
仙君下凡历劫,本命法宝自然只可留守天宫,但有黏人些的,闹着要下去与主人团聚的也不少见。
“当年你在凡间时,破军天天去削司命的殿门,他不也扮成美女,把它给你送去了吗?”
那个整日坐着编写命簿,哀嚎着长了许多过劳肥的司命星君?扮成美女?璃音默默在脑中将这形象想象了一番,差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文昌应也是想起了当年趣事,扬了扬嘴角,随即正色道:“但你也知道,文昌笔可批天下文运,却并不能作画成真的。”
“我知它无法画虚为实。”摇光右手拇指轻轻在破军的剑柄上抚着圈,“但或许是它见识过此间景象,借你之手成画。”
文昌仍是摇头:“这个‘不还寨’,虽是为那些女孩儿所设,但其实也是陆楚二人为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私奔避世之所,她是被父母卖给陈天财的,她想逃却不敢逃,她若逃了,自此便是‘不还债’,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至于院中的一草一木,以至这屋内的每一处陈设,皆是按雁儿的喜好画就,绝不会是文昌笔借谁之手所作。”
璃音又仔细看了看手中这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的最后一页,一页分作四格画面,画中的山桃在院中剪了几枝初春带露的桃花,正要拿进屋去,和姐妹们一同赏玩。只是她前面三格都挽得好好的随云髻,在最后一格里,却微微有些散乱了。
她又瞟一眼文昌手中始终不曾放下的那副楚雁儿作绣图,她记得画中楚雁儿鬓边是有荡下一缕碎发的,现在却已清清爽爽地别在了耳后。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是指着书中发髻微散的山桃,向文昌笑问:“陆安画这最后一格时是遇上了什么急事么,怎的头发都给人家小丫头画乱了?”
“手抖,手抖。”文昌眼神忽然一阵闪躲,忙上手合了那书,笑得讪讪,“画圣也难免一时失手,仙子何必如此挑剔。”
摇光笑道:“原来只是手抖。”
忽听唰的一响,却是他蓦地执剑抬手,破军向着旁边的梨花小案平举探出,展臂一勾,便将案上一个燃着的烛台勾上了剑尖,再折臂回剑,烛火煌煌,照亮他原本隐在昏暗光线之中的脸,却更映得他眸若冷星,眉似霜剑。
他剑眉一挑,唇边似是噙着一抹极其冷淡的笑,便勾握着剑柄,一点一点将剑尖移去了文昌手中的那副画上,烛台随着剑身微倾,火舌不断往下舔舐着烛身,熔出一团将滴未滴的蜡油。
“武圣也难免一时失手,文昌,你画中的楚娘子可要小心了。”
说着剑尖一颤,那滴蜡油轻轻一滚,还带着烫热,就猛地一坠,向那画中楚雁儿的左眼滴落而去。
第37章
文昌一把将画按进怀中抱紧,嗤的一声,那滴蜡油灼在了脚下木地板上,他额头青筋暴起,后退数步,怒睁着两眼,厉声叫道:“摇光!你发什么疯!”
“手抖而已,帝君何必介怀?”
摇光轻笑一声,一个闪身,就绕去文昌身后,屈起一只左臂,环过他身侧,就自下而上拢了他两只胳膊,往他颈中一搂,这么一来,文昌便成了个双手高举,被摇光连双臂带脖子都锁在了一起的姿势,这一下画像无人拿持,向下急落,摇光微微探掌一夹,轻飘飘地便将那画夺在了手中展开。
他另一只手却始终稳稳持举着破军,此时也向前弯来,又一次对准了画中楚雁儿的左眼,剑尖稍倾,一滴滚烫热蜡便又要滴落。
文昌半个身子都为他钳制,只得大踢着双腿,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喊:“摇光!你敢动她!”
其实几人看到此处,心中多少都已有些明白了,文昌虽将自己所知吐露了不少,神情也不似作伪,但恐怕只是说一半留一半,他方才回应璃音最后那一问时,言辞闪烁,显然对那虚虚实实的画中世界并非一无所知,这些书架上的书画之中也都必然暗藏诡秘,尤其文昌一直拿在手中、护若珍宝的这一幅楚雁儿画像,里面说不定就藏着楚雁儿的魂魄。
摇光这是要将楚雁儿自画中逼出,好叫她与众人当面对质。
但看他这一番作势毁画的样子,冷眉斜挑,嘴角微扬,当真便似那修罗含笑,为达目的,太也无情。
虞宛初知他意图,也知凭自己之力绝无可能阻止,但终归还是不忍,颤声道:“神君!楚娘子也是个可怜人,还望神君手下容情!”
她明知他是九天之上的摇光星君,这一路上却一直喊他作“慕公子”。一是依着璃音意愿,不去暴露他们的仙家身份;二是她心里对璃音亲近,故而明知他们是天上的仙人,却只想着在这一段凡间相伴的缘分里,把他们当作友人来相处。这时她喊出这一声“神君”,便将她以凡人之躯为一介凡人向神明的祈请恳求之意,剖现得再明晰不过。
虞宛言心肠要比阿姐冷硬得多,并不觉得摇光此举有多少不妥,但见姐姐这般求情,也道:“神君,你放过她吧,总还有别的办法叫她出来。”
而摇光对这二人的言语便似全没听见一般,完全不为所动。
他是天生地养,没经历过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人情雕琢的一颗孤星,历劫十次,归来后仍旧心如顽石,旁的仙人总爱说他无理蛮横,性情乖戾,不通世情,好像全身随时要燃起一簇无名火,一点就着,天宫里的狗见了他都要绕道,可怕得很。
只有文昌清楚,他的这位好友,可怕的从来不是他似人间纨绔一般摔碗怼人的时候,那时的他,心里的那份乖张是热的,烫的,是向往着某些东西而燃起的炽热烈火,而他真正危险时的乖戾却是冷的,冰的,是心在战场、势在必得而生出的幽蓝冷焰,此时的他只要出手,便要求胜,不达目的,绝无容情。
文昌正自绝望,却忽听身边一个少女的声音略带嗔怪地说道:“小七,怎么好随便拿剑玩火,这屋子里这么多书,不小心烧起来了怎么办。”
说着就伸手取下破军剑尖的火烛,小心翼翼地捏在了自己手里。
摇光即刻收剑,敛眉颔首:“是学生考虑不周。”
文昌:“……?”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不达目的不罢休,杀敌不眨眼,眨眼也杀敌的战场前锋摇光星君吗?
但每每遇上这位小仙子,摇光都似乎会变得叫他有些不敢相认,无论如何,今日是她帮忙留住了雁儿,文昌正待出言相谢,却就见璃音捏炮弹似的捏着那根火烛,蹲下身去,就拿那一簇小火苗对着画像一角烧去。
她俯身俯得文雅,手持烛火时,脸上神情又一直战战兢兢的,方才那话又分明是在劝架,任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文昌惊怒:“你做什么?!”
只见她一边用火熏着那画,口里还一边埋怨道:“也不知楚姐姐害不害怕,反正我是最怕火了,小七,你下次威胁别人,还是尽量挑个别的。”
摇光乖巧应声:“是。”
虞宛初心中石头反而落了地,她并不了解那位摇光星君,却笃信璃音做事必有分寸,不会真的伤害楚雁儿,虞宛言对他们的态度却与阿姐截然相反,他对摇光有所崇敬,对璃音却始终颇有成见,他见摇光对楚雁儿不过滴蜡诱出,璃音却直接烧画相逼,足可见她的无情狠辣了,当即跳出来叫道:“你这毒妇妖女,你烧她做什么?”
璃音用“你是笨蛋吗”的眼神横了虞宛言一眼,道:“你都说了,我是毒妇妖女,做点坏事还要什么理由,就烧着玩咯。”
说着火舌就要舔上那画,文昌没想到这小仙子竟比摇光还要狠心,这一烧下去,雁儿却再去何处藏身?只得放弃挣扎,垂下了眸,认命投降道:“仙子不必试探了,雁儿她……”
谁知招供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屋外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大块的东西遭人掀翻,接着一阵急促的咔哒之声,不过眨眼,门口就赫然出现一具白骨,疾向屋内奔来。
此时室内分明无风,书架上那本已然被文昌合上的《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却似被狂风吹动,书页疾翻,哗哗乱响,直至翻到最后一页,那最后一格里发髻微微散乱的山桃墨线一动,竟似活了一般,猛地向纸外一跳,跳成一个三寸来高的线条小人,就跃身缠上那具狂奔而来的白骨,墨线绕骨,不断包裹伸长,转眼就把一副阴森森的骨架变作了一个娇俏玲珑的小姑娘。
“这位仙子,您若实在要烧东西来玩,就烧我吧!”小姑娘人形一成,就先冲璃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捧上那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就流着泪磕头,“今日是我非要带着夫人下山,去见一见那庙会的热闹,夫人魂魄虽未归幽冥,但此后也只是寄居在这幅画中,绝不会出去作恶,仙子大慈大悲,先前在东巷里就已救过我家夫人一次,这一次还望仙子也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夫人吧!山桃愿做牛做马,做您烧火玩的干柴,报答仙子的恩情。”
“好说,好说。”
璃音笑吟吟接过山桃手中画册,果然就高抬贵手,抬了火烛,不再去熏那画中的楚雁儿,而是对准这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就要用火燎了起来。
文昌再一次惊怒:“你!”
只听屋外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咔哒之声传来,果然门外又有一具白骨走了进来,那画中墨色勾染出的楚雁儿微微一动,就自画纸上一笔笔地剥离,又一条一线地往那具白骨之上缠附。
楚雁儿化出人形,向着璃音盈盈下拜,含泪说道:“仙子,我拒入幽冥,自甘领罪,现既已出画,此后便听凭仙子处置,只是山桃何辜,还望仙子容情,饶她一命!”
璃音这才移开火烛:“你们早点出来,我也不必来受这个苦。”
说着便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把手中那盏燃着的烛火扔回了摇光剑上。
摇光钳住文昌的左臂一松,同时右臂探出,剑尖往外一送,就将烛台送回了那只梨花桌案。
收剑时还不忘诚恳反思:“这次是学生莽撞,挑错了器具,害老师受苦了。”
文昌:“……?”
他缓慢活动着被捆麻的手和脖子,只觉血脉难畅,麻痒入骨,看看雁儿,美眸含泪,凄凄切切,再看看山桃,一脸的泪横,额头都磕红了一片。
登时怒从心头起:不是,哥们,到底是谁在受苦啊?
但尚未来得及“恶向胆边生”,就听见璃音如冷泉击石般的声音响在自己耳边:“帝君,你刚才有什么要交代的,现在没人打断你了,可以开始讲啦。”
文昌一怒之下,继续怒了一怒:瞧瞧这语气,这说辞,这不是刑讯逼供是什么?这一对不知扮的什么家家酒的师徒,合着都拿他这堂堂帝君当犯人在审呢!
“恐怕帝君认不得小仙,小仙乃是昆仑西王母座下小小灵巫,小仙不才,没有帝君这般吟诗作赋的大才能,平时只练了些探魂识谎的雕虫小技。”
璃音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文昌,右手中指微微内扣,虚虚结出一个兰花印,指尖却如起舞般缓缓游动,追逐着萦在手掌周围的绿色萤光,却不将手印捏实,仿佛只是在同一群萤火虫嬉戏:“小仙介绍完了,帝君现在可以开始讲讲,此处的‘不还寨’到底如何成真,这位楚娘子和山桃姑娘又究竟是人是画了。”
文昌再怒之下,只好又怒了一怒:威胁,这绝对是赤裸裸的威胁!但目前看来,要论武力,这一对阴森含笑的凶师恶徒,他是一个也打不过。更不用说这位仙子精通魂术,那兰花印只需往灵台轻轻一叩,任谁的识海记忆在她面前,都只如裸奔的一般,她没有将读魂之术直接使将出来,已是在给他面子了。
他这“恶向胆边生”是彻底生不起来了,只得长叹一声,认栽招供:“雁儿只是一介凡人,绝非妖魔,伏龙山上的这般光景,她之前也的确不知,只是她与陆安所作画册大卖两年之后,陈天财一次回乡时,就买回来一个烧火丫鬟,陆安和雁儿一看那丫鬟的样貌,再听了她的名字,都吓了一跳。”
说着抬眼向山桃望去:“陈天财带回来的那个小丫鬟,正是雁儿与陆安笔下的山桃。”
第38章
看雁儿和山桃仍伏跪在地,文昌忙过去扶她们起身。
山桃见危机暂解,心下稍宽,她生性洒脱,只有遇着楚雁儿逢难时才会方寸大乱,这时见文昌来扶,也无多余矫情,自是一扶便起。
楚雁儿却是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甩掉文昌扶过来的手,只自己起身,站定后,还向着他深深躬身,行了一揖:“民女不过凡间微末草芥,岂敢劳烦帝君相扶。”
她说*这话时语气可谓是万分恭敬,就是恭敬到听来有些阴阳怪气。
四周齐刷刷投来一圈看戏的眼神,文昌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忙一把抓住楚雁儿的手臂,急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难道我换了身份,你就不再认我,你与陆安的那些过往,也全都不算数了么?”
楚雁儿眼中泪还未干,又一次甩掉文昌抓上来的手,甚至背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了:“帝君适才讲述那些过往时,一口一个陆安,却一次也不肯称‘我’。可见陆安已是死在那日的东巷里了,帝君从此便只是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帝君,世上已再无那个愿舍命护我的陆郎。”
讲到最后,音声悲戚,已如同泣语。
文昌忙扳转回她的身子,看她泪光盈盈,只觉如有猛火熬心,当即扯了袖子给她揩拭眼泪,轻声哄道:“我若不是你的陆郎,现今又怎么会站在这里?我来寻的是谁,难道你心里不知?”
楚雁儿听了这话,总算不去甩他的手了,只是仍旧扁着嘴儿哼道:“帝君方才不是已与那位神君说过了,你上山是来寻你的文昌笔的,可不是来寻楚雁儿的!”
那不过是他在摇光面前死要面子,嘴硬乱诌的一句说辞罢了,没想到竟会被心上人听了去,如今又当着好友的面遭爱人质问,登时满脸涨红,羞臊难当。
偏偏这时山桃还要站出来拱火:“没错没错,我也听见了!还有什么‘朱颜辞镜花辞树,相遇之后,总要别离,就当作人间艳遇一场’,这话不是帝君你说的?”
文昌没想到竟连这句也让她听见了,不禁又羞又惊,便又开始犯起他那一心虚就爱装怒反问的毛病:“那今晚庙会之上,你家夫人与那一个男的约着坐在一起看戏,又怎么说?”
“那是我给夫人安排的!陆安死了,帝君又是如此薄情,不肯再认凡世前尘,我帮夫人找几个美男散散心,又怎么了?”山桃挺身上前,一把将文昌的手从楚雁儿脸上拍掉,就把夫人拉去自己身后,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你你你……”文昌气得胸膛起起伏伏,话也说不顺了,指着山桃的手指都在发抖。
楚雁儿见文昌一脸醋意大发的模样,却嘴也不扁了,泪也不流了,只一双眼睛被水雾染得亮晶晶的,上前拉住他的手,喜道:“陆郎,我在庙会上看见的,果然是你,你……你当真是专门寻我来的。”
“雁儿,那些混账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在一日,陆郎便在一日,你不要再生我的气。”
说着两人就抱在了一起。
山桃急得在边上直跺脚:“夫人!此人惯会花言巧语,你可不能就这样原谅他!今日庙会之上,你若不是被这小子的出现惊了神,又怎会蜕皮现骨,白白浪费了一张好画。”
这几人又哭又笑闹了半天,虞宛言抱剑看着,不明所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怎么吵着吵着又抱到一起去了?”
璃音早已掏出了一袋子炸鱼干在啃:“打情骂俏这么好看的戏码,你竟品不出其中趣味,可怜,可怜!”
“我看那山桃姑娘都快气死了,哪里来的什么情什么俏……你笑什么?”
虞宛言自小入观修习,虽未出家,但于男女情事上可谓是一窍不通,说出的话好似一根木头,听得璃音啃着鱼干直犯乐。
她笑着一偏头,不期竟瞧见摇光在一旁站得跟座石佛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是的,一点儿也没有。
不远处,桌案上一盏烛火幽微,摇摇曳曳,微末火光映照他的侧脸,在他身处的那一方无人关注的黑暗里,映出了他脸上一片全然的、与世无关的淡静。
仿佛眼前这些人的嗔怪、眼泪、欢笑、拥抱,都发生在无穷远的天际,都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意间竟蓦然撞见这样的他,璃音不知何故,心头猛地,不安地一跳。
她一时记起,陆安刚被砍死、文昌魂魄归位那时,他也曾说过一句十分悲观的话,他说:“再刻骨的记忆,过上百年千年,也自淡了。”
或许,这位神君是又想起他在凡间历劫时,那些再记不清面貌的爱人了吧!
璃音向他挨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见他那半边映在烛火中的脸微微向自己侧转过来,笑了笑,稍稍踮起脚,凑近了,去和他说悄悄话:“你也不必羡慕他,会遗忘便说明缘分还是不够深。我曾为你推算过一卦,你的正缘虽百年之前已至,但真正相遇竟还要在此间日后。咱们一路上多加留意,估摸就在这一两年间,就能把你嫁出去了。”
这话倒不是现编来诓他的,是那日在望仙镇,她承诺护他这一世周全,认真掐指算出来的。
摇光听了这话,脸上终于有了些神采,他饶有兴味地转过头来,挑眉笑问:“就在这一两年间?”
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璃音微扬了下巴,一拍胸口保证:“昆仑灵巫,卦无虚应!”
此前屋内气氛一度剑拔弩张,被楚雁儿那一下嗔怪甩手一打岔,这时已全然是一派温情脉脉了。
虞宛初看大家谈情的谈情,看戏的看戏,聊天的聊天,各跑各的题,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提声向那边如胶似漆抱在一起的二位道:“楚娘子,你与帝君分明有情有义,不论吵架叙情,都还请暂且放上一放。眼下要紧的,还是先将此间情况分说明白。那位夏姑娘魂术了得,我与舍弟虽修为尚浅,总也可略尽绵薄之力,或可相助楚娘子还阳也未可知。”
一听楚雁儿或还有机会还阳入世,山桃也没心思跺脚大骂文昌了,忙转头向虞宛初请教:“姐姐,你们真有办法让我家夫人活过来?”
璃音看山桃这又急又喜的样子,忽道:“你倒是一心只为你家夫人考虑,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还能不能活得过来?”
“仙子有所不知,我与夫人不同,夫人是本就生在阳世的凡人,而我……”山桃忽地一笑,这笑率真里夹杂着落寞,里面虽有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旷达,“我本就是活不过来的。”
璃音收了鱼干,正色道:“山桃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听闻过有些骨灵会剥皮附骨,以化人形,但似这般以画中墨人附骨化形的,她却是从未见过。
听山桃话中意思,楚雁儿是实打实的凡人魂魄,便应该是凡人身死,亡灵附骨,再取画中笔墨为皮。而她自己却与楚雁儿不同,并不自阳世出生,这便奇了。
无论是人死后成了阴鬼,化厉化煞;还是宗门子弟渡得大劫,飞升成仙,也或是修行有偏,就成妖堕魔;乃至兽石草木得道化灵,凡曾有本体在世,都绝无“本就不生在阳世”的道理。
所以这个山桃,非人非鬼,非神非仙,非魔非妖,璃音实在看不穿她的来历。
莫非真是文昌笔显圣,点画成灵?
山桃见那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被放去了一边,再次将它捧过掌心,笑道:“仙子,我原只是书中一缕怨气,只因无缘无故被主角一刀捅死,故而在书页里始终无法瞑目,却又没别个去处,只得终日隐于书缝之中,含恨徘徊。直到夫人给我取了名字,还让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我才终于有了归宿,也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山桃。”
原来她竟是书中角色怨气化灵,并无本体在世,有书便活,无书即死。璃音不禁感叹,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山桃又指了指书架,续道:“不止是我,还有许许多多原本在书里痛苦挣扎的姐妹,都因夫人的书册,才终于得以逃离原书残酷结局,另有了安身之所。”
璃音插口问道:“你所说的容身之所,是指公子川画的那些小书吧?”
山桃点头称是。
所以公子川的书册给这些书怨提供了一个世外桃源,她们络绎而往,都纷纷从原书搬了家,来到公子川的书中住下。不是文昌笔点画成灵,竟是怨灵入画,倚画而生。
璃音向房门口踱了两步,伸手朝外一指:“那此处的这个‘不还寨’,还有院中那些棺材里躺着的死人骨头,又是怎么回事?”
她们既是书怨,只需傍书而生,又何必再去盗人尸骨?况且于她们而言,书中楼阁与现实楼阁又有何异?这般占山藏骨,岂非多此一举?
山桃听此一问,却忽地怒睁双目,两条秀眉也跟着竖起,活脱脱就是那幅打虎图里的模样,恨恨地道:“是有一次陈天财那狗东西归来,发现了夫人偷卖绣帕换钱,对夫人破口大骂,还将夫人狠狠打了一顿,我在书里全都听见了!便想着自己托夫人的福,在书中日日逍遥快意,如何却不思量报恩,让夫人在外面受苦?可我附墨而生,即便能脱离书页,也只能是一团墨线,要如何才能去得夫人身边?所以……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起了盗骨化人的心思?”摇光听她说到此处,突然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便替她把话接完。
谁知山桃却微微摇头道:“我住在书中,从来只知晓书中之事,似这等盗骨附灵之法,我那本书中不曾提及,我却去哪里晓得!我报恩无门,正为此发愁,却忽有一日,有人往书页里夹了一张小笺,我附上去一看,就见上面写的是‘以灵入墨,墨再附骨,可化人形’。”
听到这里,璃音眸色一沉,此处村镇里出现大批骨灵作乱,背后果然有人在刻意教唆指点!
她沉声追问:“这纸笺是谁夹进你书里的,你可瞧见了?”
山桃回忆道:“那人夹纸进来之时,并不曾将书册摊开,只是从书页缝隙之中塞入,故而并不曾瞧见那人样貌。”
璃音听山桃如此作答,轻笑一声,缓缓在她面前抬起右手,一时指尖轻舞,青光浮动,却又只是一闪而逝,她握拳收手,笑道:“山桃姑娘,我需提醒你一下,凡是在我面前撒谎的,最后尴尬的都只会是他自己。”
她并非是在冷笑,但那笑却是冷的。
山桃慌忙伸指起誓:“仙子明鉴,山桃不敢隐瞒!若有半句作伪,叫我魂断此山,再不能与夫人相见。”
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又接口道:“但有一位帮我挖骨的姐姐,我却是记得的!我那日得了化人之法,就附身在墨水小人身上,离书远行,想要去寻一副白骨来用。岂知那人骨哪里是好挖的,凭我这三寸的小人,何时何日才能挖得完一座大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那位叫作姚彩秀的姐姐!”
又是姚彩秀!
璃音和摇光飞速对望一眼。
只听山桃又道:“彩秀姐姐见我挖得辛苦,便来问我在做什么,我便将自己如何逃书报恩,还有附骨安灵之法都说与她听了。她说她在人间游荡了已有好几百年,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法子。
“后来我得化人形,设法让陈天财买了我进去。我见只要陈天财在家,夫人就时有郁郁,就觉东巷终归不是个久留之地,我就想起夫人为我设计的那处山头小寨,那里最是快活恣意。我就想着,我何不就把‘不还寨’真的造了出来,接夫人过去一道快活!
“我一人孤身力薄,这样痴心妄想的事,本来决计难以完成,不想跃书而出要向夫人报恩的姐妹何止我一人。据出来的姐妹们所说,她们的书里也都被神秘人塞进了教授附骨之法的小纸笺,彩秀姐姐就一一帮她们挖了骨,她们有的乔装外出经营考学,积攒银钱,有一个姐妹考中了探花,现在还在朝里扮着男人当大官呢!余下的姐妹就留在山里伐木建屋,植花造景,用了五年,终归是把这个‘不还寨’造起来了。
“这两天夫人来了,我本想接彩秀姐姐也一起到山上来住,却不知她到哪里去了。”
璃音听了,不禁暗自钦叹:原来这伏龙山顶的‘不还寨’,竟是一帮姑娘们一砖一瓦,自己动手建造而来的。
而且姚彩秀使的以灵附骨之法,竟还是从山桃这儿学会的!
那么她宁可在破军上撞得魂魄残碎,也不肯供出的人,便不是鬼王,而是这帮住在山顶桃源中的姑娘们了。
而那个往姑娘们书中偷夹纸笺的神秘人,恐怕才是她真正要找的鬼王。
第39章
璃音见山桃满面忧色,知她挂心姚彩秀近况,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姚姑娘已魂归冥府,你不必再寻了。”
山桃轻轻“啊”了一声,喃喃道:“彩秀姐姐,怎么会……”
发了一会儿怔,突然跪下,忙忙地向璃音几人叩首,口中急切道:“我家夫人遇害时日尚短,尸骨虽被那姓陈的狗东西敲走了一根,其余肉身都还完整,已由我用冰捂着,好生殓在院中。如今夫人头七未过,冥差大人尚有时日宽限,适闻仙长或可助夫人再次入世还阳,恳请各位仙长恩赐圣手,山桃无有不报。”
璃音记得清楚,那日在望仙镇的酒楼中,那位在衙门里有点人脉的牛老爹分明传楚雁儿是突然中了恶,喊叫起来,望后一跌,就自己死了,又把失去阴骨之事说得神神秘秘,至于是谁做的,也没给个定论。
而此时山桃却直言楚雁儿是遇害而死,阴骨也是被陈天财所挖。
文昌未能目睹楚雁儿之死,听罢,已是怒不可遏:“雁儿,我还不曾问你,你怎会死在狱中的?还有你的遗骨,当真是陈天财那狗东西给毁的?”
楚雁儿握了握拳,似是想起什么可恨至极之事,却又忽然哼地冷笑一声,昂首道:“是那帮狱卒想要欺辱我,被我拔了发钗狠刺,一下一个,把他们下面全戳废了。他们就发了疯,都来按住我的脑袋往地上撞,我就又送了他们好几个断子绝孙脚,才被他们撞死了。他们不晓得,我同他们打了这一架,死时根本不觉得痛,只觉得痛快!”
文昌听了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只恨陆安凡人之躯孱弱,打不过那杨肃,也护不到爱人最后。他揉揉楚雁儿头顶发心,脸上努力往外挤着笑:“雁儿真厉害,一点不比公子川笔下的那些女侠逊色了。”
楚雁儿虽将狱中这段惨际说得豪气,但璃音心里却仍兀自不平:杨肃和她一起被寄监入狱,案子尚未公审定卷,楚雁儿之事,当时不过全凭杨肃一面之词,又没第二人撞见她与小厮厮混,才入得狱中,就连连遭辱。那杨肃可是切切实实杀了人的,几十双眼睛看着,确确凿凿,他却又是何等待遇?好酒好肉都不必说,就连罪状也有知县帮着篡改,轻轻地就发落回家去了。
还有那个陈天财,专门挖去妻子的阴门之骨,难道是故意要做成一段惩戒故事,流传开去,好羞辱妻子的不贞?
不对!
璃音忽然想起一处不妥,将跪在地上的山桃扶起身来,向她问道:“陈天财不是在楚娘子死后第二日才到的乡么?今日在酒楼里,他也说,是去衙门接杨肃回来时才听说楚娘子身亡的。可虞姐姐之前说过,他们姐弟二人在前一晚就去探过楚娘子的尸骨,那时她的骨头已然有缺了。”
山桃对着空气挥了一拳,仿佛边上就站着个陈天财似的,向那边啐道:“我昨日得知夫人被下了狱,就一直守在衙门口,见着夫人游魂出来,就知夫人已是遇害了,于是先接了夫人的魂魄去到不还寨,晚上又偷溜进衙门的仵作房里,准备去背夫人的遗体上山。
“谁知我一进去,就又有两个人推了门进来,我只好先躲去了旁边一间矮柜里面。我从缝里往外一张,看清那两个人,一个是府里的娄知县,还有一个就是那狗东西陈天财!原来那狗东西早就偷摸回到镇上了!”
当时山桃躲在柜子里,就听见那娄知县向陈天财道:“陈兄,这人已是死了,你也不要说我偏私,这个妇人于你不贞,牢里的弟兄原也只为帮你出一口恶气,这本是和杨兄弟一样仗义的行事,不想她就死了。这样人死也不足惜的,依我的意思,竟就叫仵作出个明证,算作暴毙了事,只是恐怕回头上面查将下来,闹得不好看。况且她到底是你妻子,她如今尸身在此,是告是瞒,你毕竟怎样说法?”
“这样淫/妇,死便死了。”陈天财对着尸体把眼一横,脸上肥肉抖了一抖,堆出一个笑来,“小人也不必去告,只是要向大人换个恩典。”
人被送去牢里还不到两刻钟,尚未提审,便已死了,这事倘不按下,有亲眷往上面闹大了,必有一番牵扯。娄知县听陈天财是能帮着遮掩的意思,只是还要些好处,忙道:“是何恩典,陈兄但请明言。”
陈天财摸了摸肚子,笑道:“小人不告牢里的兄弟,只换大人饶了我那杨兄弟出来,不要再去告他。”
娄知县一听这话,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笑道:“这个却是好办,杨肃忿行义举,我本也有心要出脱他,眼下原告已死,我只需把状子改一改,模糊写个别的罪名,弄得轻些,到时候几个轻棍子含糊过去,明日你一早来,便可领着你杨兄弟归家去了。这原也是众望所归,谅乡民也没谁会去多言。”
陈天财从怀里摸出厚厚的一封银子,也不知究竟多少,就油腻腻地笑着推去娄知县手中:“这贼妇人在狱中暴毙而死,总是她淫性太甚,老天也看不过眼,替小人将她收了。”
娄知县不声不响将那封银子接过,看了尸体一眼,说道:“陈兄,这尸首你却待要如何处置,是等仵作出完呈子,替你就在衙里烧了,免得日后牵连出官司来,还是你与她毕竟有些夫妻情义,要殓回家去安葬?”
陈天财摆手:“往日便再有情义,她如今与家中小厮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也都休提了!”
娄知县无意和一具尸体在屋内久呆,当即说道:“也好,既商议定了,此处也非久留之地,这便走吧。”
陈天财盯着楚雁儿的尸体,双眼放出奇异的光来,说道:“小人与这贼妇人却还有一些私怨未了,大人还请先自去,这了结的场面恐不大好看,莫要污了大人的眼。”
“一会儿仵作要来,别搞得太难收拾。”娄知县颇为知趣地一笑,便把银子揣进怀里,自行去了。
陈天财搓着手嘿笑了两声,就朝楚雁儿的尸首扑了过去,哼着走调的小曲儿,动手一件件拆起了她的头面首饰,全往一个黑布包裹里装了进去。
山桃气得当下就要踹柜门而出,不想那矮柜和陈天财靠得过近,他那肥墩墩的身子一动,正好撞了那柜子一下,又胖乎乎的胳膊一挥,就正好碰翻了柜面上一方砚台,漆黑的墨汁就滴滴答答沿着门缝渗进柜子里面,滴上了山桃那双正欲踹门的脚丫子。她足上一沾了墨水,便即如画纸上晕了一个大墨团,竟把她好好的一双脚在骨头架子上洇糊了,又顺着腿骨一路向上洇了开去,所过之处,皆成了一团离骨黑墨。
原来她附墨而生,却只能附着于属于她自己的故事笔墨,若不慎被旁的书墨泼上了身,就要洇作一团,坏了原身,难以动弹,直至变作一个大墨团。
不过片刻之间,那墨便已洇上了她的双手,她动也不能动,只得眼睁睁看着陈天财哼着曲儿,搜刮走了夫人身上所有值钱的饰品,又眼睁睁看着她扒了夫人的衣服,举起了一把大镰刀。
此时那墨已没上了她的嘴巴,她眼中几乎要淌出血泪,却只能窝在柜子里,手不能动,口不能呼,空睁着大大的一双赤红的眼,就看着那把大镰刀映着窗外冷白的月光,狠狠向夫人的遗体凿了下去。
“你算什么东西!当初不过看你有几分姿色,又马上要死了娘家,看你听话才买了回来,也敢在家里造反,给老子戴绿帽!”
陈天财脸上溅满血点,五官说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愤怒而扭曲着,泛着油腻的嗓音混在一下下闷脆的镰刀凿骨声里,都飘进了山桃的耳中:“你这都是自作孽,不在家乖乖当你的陈夫人,非去和陆安那小子背着我弄什么卖画的名堂。还得是我那杨兄弟仗义,发现家里竟藏着这样银矿,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喊我回来一起受用。”
说着已将那块阴门骨挖了下来,扔了镰刀,掂了那根骨头在手,又取出一块黑布包了,打着结,骂道:“吃里扒外的赔钱东西!偷着挣了大钱,不上交在正经丈夫手里,叫我在外奔波,你自己倒和那贼小子窝在一处快活!最后就剩得这块骨头,卖去龙溪村,正好还值个一二百两银子,那也是你欠我的,正好抵了当年买你回来的花费。”
听陈天财说完这几句,那墨水便渐渐爬过了山桃茸毛根根竖起的耳朵,爬过她睁圆的血红的双眼,最后没过她的头顶,终于将她完全吞没了。
文昌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握紧的拳头几乎要捏碎自己的指骨。
虞宛言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听到此处,唰的一声,猛地将剑拔了出来:“我现在就下山去杀了那个畜生!剁了他的骨头挂去城门口上!”
“光死一个陈天财怎么够!”山桃红着眼恨声,“与他筹划杀人分赃的杨肃,害死夫人的那些狱卒,还有包庇罪责的娄知县,他们全是同谋,全都有罪,全都该死!”
虞宛初伸手将弟弟手中长剑轻按回鞘,转头向楚雁儿说道:“如何处置他们,这事还是要先听听楚娘子是怎么想的。”
虞宛初少年血性,当即带鞘扬剑,向楚雁儿道:“楚娘子,只要你一句话,我今夜就去替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雁儿,你想怎么做?”见楚雁儿鬓边那一缕碎发又落下额边,文昌掠手替她拂去耳后,柔声问她。
“小公子,多谢你。”楚雁儿向着虞宛初感激一笑,却轻轻摇了摇头,“可比起让他们去死,我更想要的,是一场公道。”
“作为妻子,我确实对丈夫不贞,我也因此受到了惩罚,这个我认,但我并不后悔。当年父母病重,他花费一百五十两银子买我回家,我的父母得以多吃一年的药,多续了一年的命,这份恩情,我就用这些年挣来的钱财和一根骨头还他,我也认了。有恩报恩,有罪受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楚雁儿说着深吸一口气,提声道:“可他们谋财害命,又矫饰罪行,却凭什么无人审判,也无人受罚!所以我不求见血杀人,只求一场公平,求一场能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的审判,一场不仅在公堂上,还要在众人口中心中,都能把事实说认清楚,彻底撕掉他们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英雄面具,叫他们狗熊现身、无处遁形的公道!”
第40章
“这个不难!”
山桃听了夫人这样心愿,当即就转身拴束起包裹来,嘴里不忘愤愤念叨:“宁溪姐姐还在朝中做着大官呢,我们也不是没有靠山的,我今夜就收拾好行李,陪夫人去汝陵皇城,狠狠告上他们一状!”
那些人之所以敢如此欺侮楚雁儿,不过就是看她娘家败落,身后全无亲族可依,丈夫作为她唯一的倚靠,又高调在外另娶了新人,提起楚雁儿时也总是呼呼喝喝、言语轻佻,从不在外人面前维护过她半句,便更助长了旁人肆无忌惮说三道四的嚣张气焰。只没想到楚雁儿背后虽无父母亲眷,却站着这样一众隐在书海山间的姐妹强援。
璃音看山桃兴奋又忙碌地转来转去,收拾着行李,还去墙角挑了一根又黑又长的火钳,拴去了腰间,不禁笑道:“山桃姑娘,你和楚娘子一个书怨墨灵,一个死后阴鬼,哪个衙门敢接你们的状子。”
说着便即抬手,以指代笔,青光为墨,就凌空写下一段小字:“现有望州府衙知县官民勾结,私改文书,姑息杀人重犯,更放任当牢狱卒强辱女囚,皆我亲见,悉数告闻。至于公主床头小鬼,并非望州荀满,此事亦略有眉目,还须待望州事毕,再行查证。”
写完指尖轻轻一挥,腕间“宇”字铃铛一闪,望空低喊一声:“汝陵城,揽华殿,公主床头,去!”
那一整段文字便就化作一道银光,凭空消失不见了。
山桃见璃音还有更大的人脉,先是一喜,随即想起这位揽华公主在民间的风评,却又不免担忧起来:“仙子,那位揽华公主素来名声不好,我虽知她纵马撞人之事并非有意,但她性子娇纵,目中无人也是出了名的,只怕她未必就肯理会我们这样小州小县里的事。”
虞宛初笑道:“你没见她在后面还添写了一桩公主的心事么?”
山桃回想了一下璃音方才传信的内容,说道:“是公主回宫后,床头就开始闹鬼的事么?这个传言我也听过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等见鬼之事,自然是要说与那些见过鬼的人听,才肯信肯管。”虞宛初微微一笑,“而且公主床头闹鬼之事尚未解决,想必此刻正为此寝食难安,一心盼着二位仙长回去解救她于水火呢,如今却被这样的事耽搁,她肯定急不可待是要来管的了。”
山桃听了连连点头:“原来如此,仙长,你真聪明。”
“是这位夏姑娘聪明。”虞宛初一双杏眸眼波流转间,将盈盈的目光投在璃音身上,笑时有如春水沁人。
山桃见夫人之事有了着落,心中积郁忧忿也消散了大半,这时胸怀一畅,也眉眼弯弯地冲璃音笑了起来,娇俏动人:“仙子,你真是冰雪聪明!”
虞宛言提着剑站在一旁,无人在意地“嘁”了一声。
璃音一听夸奖就要偷偷翘尾巴,面上却作出一副“没这回事”的谦逊模样,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摇光看她做作摇手,站在一边,只是笑。
谦谨恭让,虚怀若谷,闷声发财,藏拙韬光,这些个所谓的欲成大事的必备美德,璃音反正是一样也不沾边的。
她打小就觉得自己聪明,上昆仑山之前,就总喜欢在父母和外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明,更喜欢看旁的人星星眼赞她聪明,只是她成仙成得太过突然,上了昆仑之后,前世修炼未成,这一世又做贼心虚,才叫西王母的两次称赞都把她听得面红耳热,算是把她在当凡人时那十分臭不要脸的自我感觉良好给彻底治好了。
但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会儿接连被两个美女这么一夸,那种感觉就又有点要抬头的趋势了。
璃音翘了会儿尾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山桃姑娘,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仙子尽管相问。”
“你说你那日去接楚娘子遗体上山,却被浊了墨,动不得身,那后来楚娘子的遗体,你又是如何搬上山来的?”
“我倒忘了说这件事了。”山桃照着烛火,去梨花桌案上取过一张小纸笺,“是有山中姐妹在昨晚收到神秘人的纸条,让她们速速前去县衙解救我与夫人,便有两个姐妹连夜赶来,带了我与夫人上山,这才及时保住了夫人肉身,没叫那仵作给烧化了。”
她将那纸笺递给璃音:“听那两个姐妹说,这纸条当时被一枚飞镖钉在门上,谁也没瞧见是什么人送来的。”
又转身去书架上翻出一本书,取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小纸笺,也给璃音递了过去:“这个就是神秘人教给我们附骨化灵的纸笺,仙子你瞧瞧,这两张字条上的字,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璃音把两张字条都捏在手中,细细比对了一阵,看字体风格确实像是同一人所写,但因两段文字上并无重合,没个实在的对照,却也不好就下定论,于是又把纸条递给文昌:“这种笔墨上的事,还是请文圣来判一判吧。”
文昌接过,只看了一眼,便道:“是同一个人写的。”
果然又是那个神秘人!
璃音倒有些摸不透那人的用意了,单看此人目前行事,做的似乎都是善举,他真的会是那个屠尽昆仑、残忍暴戾的鬼王吗?
莫不是他此时四处施恩,已是一场精心布局,就为了收服各处人心鬼心,一年后即可挟恩图报,组成恶灵大军,随他偷袭昆仑么?
摇光也看了会儿那两张字条,又转头看看塞满了一整个书架的书册画卷,尤其是那满满的一层楚雁儿的画像,眸光一闪,忽道:“山桃姑娘,楚娘子的这些画像,你是何时取上山来的?”
若说其他书册是她姐妹们的“屋舍”,故而摆放在此,可楚雁儿并非书怨墨灵,这些画像本来不是应该都放在东巷陈天财的宅院里面,甚至应该是十分隐蔽地藏在陆安的房中么?
山桃答道:“是当日杨肃突然提着刀过来砍人,我见仙子已将夫人救下,后面势必要有官府的人来家中查证,我想家中藏有大量公子川的字画,还有许多陆安给夫人画的画像,若被发现,恐有不妥,就赶紧回家,把书画都带了出来。”
璃音细细回想那日的情景,确实在她拦下杨肃那柄大刀后,就不见了山桃的踪影,她那时还疑惑,如此着急拉她过去救人的小丫头,怎么自己反倒跑得没影了。
只听摇光又问:“你可将陆安平时题字作画用的那支笔带出来了?”
文*昌立时反应过来,摇光这是在帮他询问那支文昌笔的下落呢,也忙向山桃问道:“是啊,山桃,我的那支笔呢?平日就放在书房里的,你回家拿那些字画的时候,可见到了?”
山桃只是摇头:“那支笔对夫人和我都是何等重要,我若见到了,怎会不拿。”
楚雁儿回想着当日出门时的情形,说道:“陆郎,我记得,我早上习字时,那支笔就挂在桌案的笔架上,放得好好的,然后我们出门,就遇到杨肃了。”
也就是说,文昌笔竟就是在杨肃杀人那会儿丢的。
彼时陈天财正不知躲在哪里,还在装作没有归乡的样子;杨肃忙着挥刀砍人,分身乏术,也肯定是没空去动那支笔的。
况且镇上考学的风气又重,这可算得上是极热门的文房用具了,谁家案头没几支民间仿制的所谓文昌笔?凡人便是闯进书房见着了这支笔,又有谁能认得出,这就是文昌帝君手中那一支货真价实的文昌笔,还特意给拿走了呢?当时司命将这笔送去给陆安时,不连他自己都没认出来么?
众人正思量间,忽觉脚下一晃,屋内书架桌案也都随之乱摇,这时架子顶上一卷画轴混在悄然滑落,正正好好就要砸去虞宛言的头上。
尚未有人注意到那画卷坠下,就只见虞宛言脚下青光骤亮,却是璃音之前种下的护身法阵亮起,画卷落至虞宛言头顶三寸之处,便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铜墙,登时画轴碎裂,外迸弹开,那束画的线也给撞散了,柔软的画纸展开,晃悠悠飘落坠地。
虞宛言有些别扭地向璃音望去一眼,教养逼迫着他要在此时开口道谢,但就是扭扭捏捏说不出口。
这番少年人弯弯绕绕的小心思,璃音根本全然未觉,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地下那幅画上。那是一副在望州随处可见的后羿射日挂画,瞥了眼落款,是公子川,心中暗笑:原来陆安竟也有画技拙劣的时候,那箭的准头竟给画歪了,且歪得十分离谱,天上总共就一个太阳,他居然还能对不准,这画岂不是堕了后羿神君神箭手的威名。
屋子越晃越厉害,众人上山时便已经历过这一遭,此时都晓得,是伏龙山又震起来了!
“都去外面。”
摇光执了破军在手,他说这四个字的声音并不算大,语调也很平静,面上和嗓音里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却含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压。
像点兵沙场的将军,冷静地向众人下达了一个军令。
文昌一手护在楚雁儿头顶,一手将她紧紧牵着,就快步奔向了屋外。
“这山震得越来越厉害了,只怕山体滑坡,要有村民受伤,我和阿言先御剑去看看伏龙山周围的情况。”
虞宛初说着,便和虞宛言一起奔出小屋,身形一跃,御剑而上。
只有山桃兀自不走,却急急忙忙找了个大麻袋,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搬下来,飞速往里面装着。
那书架摇晃不稳,眼看随时就要倒塌,璃音忙给山桃身上种下一个护身阵,催促:“山桃姑娘,屋内危险,快快随我们一起出去吧。”
山桃手上动作飞快,拼命往麻袋里装着书,额头上急出一层薄汗:“姐妹们还在这里面呢!”
“出去。”
摇光面无表情,左手袍袖一挥,卷起一阵狂风,就将山桃秋风扫落叶一般卷了出去。
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书架崩塌,木板四散着迸裂,就往山桃方才站立之处砸了下去。
璃音立即催动腕间“宙”字铃铛,霎时屋内蓝光大盛,那些正随书架掉落的书册竟就凝滞在了空中,仿佛时间在这些书册之上并不向前流动,旁边是木屑纷飞,木板急坠,那些书册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漂浮在原地。
接着“宇”字铃铛银光一闪,璃音就和摇光一起闪身在了屋外院中。
山桃只觉手中一沉,适才只来得及装了一小半的麻袋这时满满当当的,书架上的字画已被尽数收入其中。
远处林间,又开始隐隐传来一声声类似野兽压喉的低吼。
山桃守着楚雁儿和那一麻袋的书画,抽出腰间火钳,已然是一副准备好迎敌的姿态。
璃音感受着脚下一波一波的山震,向山桃问道:“这伏龙山,一直是这样时不时要震一下的么?”
山桃摇头:“猛虎野兽偶尔会有,这样震动,在今天之前却从未遇见过。”
此时虞宛初和虞宛言已是绕山飞了一圈回来,两人下剑落地,虞宛初道:“不是地震,只有这座伏龙山在动。”
地不震,山却在动?
远处异兽的吼叫声渐近,突然发出响天彻地的一声狂嘶,这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不是什么山间的猛虎野兽,分明是一声龙啸!
那嘶吼之声悲恸哀绝,仿似泣血。
璃音是玉横用昆仑山白玉雕出的仙身,身体常年都要比旁人偏凉一些,这时却忽觉有一股热气从血液中蒸腾起来,额头也开始发烫。
她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和预感。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山桃横举着火钳,忽然开口,“说龙溪村那条小溪里淌的是魔龙之血,而伏龙山,还有旁边的那些小山,都是魔龙之骨所化,因此这一片就叫作龙骨山脉。”
山桃紧了紧捏着火钳的手,又道:“你们说,像我这样书画里怨气深重的人,既然能化灵附骨,得化人形,那书画里那些被杀死的毒虫猛兽,若是也有怨气呢?”
璃音想起方才砸在虞宛言脚边的那幅《后羿射日图》,不,不该说它是《后羿射日图》的,因为其实那画上除了落款,并没有题字。
望仙镇关于后羿神君的两大传说,一为射日,二为伏龙。那画中的太阳只有一个,箭居然还对得不准,陆安的画技怎可能真的拙劣至此?除非那箭要射的本就不是天上的太阳金乌,而是一条魔龙,一条如同山桃一样,集怨成灵,脱画而出,正企图附身脚下这座龙骨之山的魔龙!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恐怕……
璃音沉眸:“这座山,要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