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到底还是追了出去。
她看慕璟明一手按在廊柱上,一手掐住干呕的喉咙,似乎这样就能把体内翻涌如潮的不适遏下,透白的指骨捏得太过用力,把颈上都扼出一片靡红。
璃音连忙跑去掰他快把自己钳到窒息的那只手:“你疯了?”
“不要你管。”慕璟明冷冷将璃音抓来的手甩开,看向少女的眼里蒙着一层因溺气而泛起的水雾。
少女被他甩得一愣,轻怔半晌,忽地冷笑一声,那总如清越灵涧般的嗓音也冷了下来:“我是多余管你的闲事,你爱掐,就把自己掐死好了。”
转身就走。
璃音是真要被慕璟明气死,这侯府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这顿饭总归也是砸了,不若这就进屋去和楚夫人告个别,还了这身衣服首饰,出府算了。
谁知她刚踏进屋内,就见慕璟明若无其事跟了进来,若无其事牵起她的手,又若无其事地坐回了桌前,若无其事地向楚夫人颔首致歉:“适才不小心呛了一下,让母亲担心了。”
楚夫人也恢复了一脸柔蔼笑意,忙又给慕璟明盛了一碗鱼汤递来,温声笑道:“你呀,就和你父亲一样,吃东西吃得急,慢着些,又没人和你抢。”
母慈子孝,一派和乐。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若不是慕璟明颈间还残留着几道来不及退却的红痕,以及星星点点冒出的几点红疹,璃音都要以为之前那诡异又尴尬的一幕,全都只是自己的一场错觉了。
她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吃一些特定食物的,一旦误食,轻则身上瘙痒红肿,重则直接丧命。
而此刻的慕璟明不喊痛也不叫痒,只是垂眸接过楚夫人递来的那只青瓷小碗,拿起瓷勺,就又要把鱼汤往自己嘴里送。
璃音不清楚这对母子到底*在互演什么戏,她只清楚地知道,楚夫人端来的这一碗鱼汤,于慕璟明而言,和毒药没什么区别。
她霍地起身,劈手将碗勺都夺了,摔在桌上,冲慕璟明叫道:“谁允许你吃别人做的东西?”
“夫人,这饭我们不吃了。”她一把将呆愣的慕璟明从凳子上拽了起来,望向同样呆愣住的楚夫人,“以后也不用再往他这里塞人了。”
“他房里,有我一个就够了。”
此言一出,满室阒静。
赶来收拾桌面的晚枝也停了动作。
璃音视线扫过楚夫人,又缓缓落去晚枝身上,冷脸冷声:“否则来一个,我杀一个。”
晚枝拢着碗筷的五指紧了紧,没有做声。
璃音冷哼一声,当着楚夫人的面,就一把揪住慕璟明的耳朵,狠命向上提着,嫩红的唇瓣靠过去,把话直接往他耳朵里灌:“你也听见了?”
活脱脱是个醋意大发的泼辣小丫头。
楚夫人彻底呆住了。
慕璟明任少女的指爪揪着自己的耳朵,在上面没轻没重地肆意拉扯蹂躏,他望着她,被水光浸染过的瞳仁清润透亮,听她威胁似的“嗯”了一声,眼角一弯,向她乖乖地道:“听见了。”
“新的厨子也不许进来。”璃音意有所指地瞥过那一碗鱼汤,揪耳朵的力道又加重,另一手凶悍地叉起腰来,“那胖子也不许来,以后只许吃我做的饭,烂青菜你也给我受着,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
“有意见?”
“没有。”
璃音满意点头,放过慕璟明被她揉搓得通红的耳朵,向楚夫人道:“夫人,这桌菜您和晚枝姐姐一起慢慢享用吧,我们先走了。”
说罢,拉了慕璟明的手就往外走,她个子不高,步子却迈得极快。
“你管我做什么。”慕璟明被她扯着一路狂走,微凉的笑意沁入夜色里面,“我死了,不是正好称你的意?”
璃音懒得再跟他掰扯这些,把他丢回房里,快步取来一个铜盆,就恶狠狠地往他后脑上一按,把他整张脸都摁进盆里,冷声:“吐出来!”
少女摁在后脑的手竟如千钧巨石,无论身下长身长腿的少年如何挣扎,都仍只能纹丝不动地被她按着。
慕璟明见挣脱不了,干脆破罐破摔地不动了,就把脑袋往盆里一搁,闷闷地道:“不要你管。”
“又不听话了是不是?”璃音提着后领将少年的脑袋从盆底捞出来,翻开的衣领下,后颈上大大小小的红疹已经斑驳一片。
璃音左手摁住慕璟明的后背,右手疾向前探,四指捏开他的下巴,余下的一根食指毫不客气地侵入喉咙,抠挖着命令:“吐!”
怎么可以被人催着喉咙呕吐,还是……还是在她面前……
慕璟明只觉羞臊难当,不觉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喉中呛出干呕,颊上也浮起绯红。
“不要……”
他要用手去掀那铜盆,却被少女从身后一把将两只乱动的胳膊都剪住。
“小七,吐出来好不好?”少女将男人牢牢制在身下,一根手指不容抗拒地在他喉间搅动着,嗓音却温柔下来,带着点哄,“吐出来就不会难过了。”
吐出来,就不会难过了吗?
吐出来,就可以治好发现母亲可能想他去死的那种难过吗?
趁着少年怔愣这瞬间,璃音左手运劲在他背脊上落下几个重拍,右手顺势探入喉管一勾,终于把慕璟明这一晚上不该吃进肚子里的那些东西,全都勾得吐了出来。
这一晚上,她又是在楚夫人面前扮演撒泼妒妇,又是威逼哄骗齐上,帮慕璟明催吐的,只觉自己真是为这在凡间历劫的祖宗操碎了心。
毕竟,总不好真眼睁睁看着他被一碗鱼汤毒死吧。
璃音在心里一个劲地叹气。
这天杀的武宁侯府,她是又走不成了。
今天来应征的四个厨子里面,有两个刺客就够离谱的了,剩下的那个胖子竟还是楚夫人派来的。
爹不在,娘不爱,身边人十个有九个是盼着他赶紧死的,这九个人里面甚至有一个还可能是他的母亲,这样长大的慕璟明,性子能正常吗?
真不知道司命是怎么想的,竟给这位神君按了个这样凉薄的命数,难怪历劫历得怨气一次比一次重。
看慕璟明乖乖吐完,璃音收了钳制,掏出帕子要给他擦嘴。
少年却别过头去,躲着擦来的软帕,不肯看她。
璃音看他扭过脸,压抑地抚着胸口轻咳,只在她视线里留下一只红得似要滴血的耳尖,随着咳声一颤一颤的,也知道刚才那一番强迫有点太挑战他的羞耻心了,还是留点空间让他调理一下的好。
便笑道:“那你自己来。”
她把帕子塞去慕璟明手里,轻声:“我去让童墨给你弄点水来洗一洗,好不好?”
少年红着耳尖,轻轻“嗯”着点了点头。
璃音从未见过他这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模样,颇觉好玩地伸手捏一捏他红红的耳朵尖,笑道:“好好洗,一会儿我过来检查。”
她对天发誓,她这话是本着医者仁心说出来的,是要等他洗完,给他看看身上红肿消了没,绝无一点旁的心思。
但慕璟明听了,耳尖那抹靡红暴涨,竟一下子把耳根都洇透了,他蓦地回眸,璃音才见他连眼尾都染上了羞怒的微红,他低低向璃音开口,像小狼龇牙:“不是不允许我房里有别人么?还叫什么童墨,我看你力气大得很,挑个十桶八桶水都不是问题。”
十桶八桶?
璃音心里觉得好笑,但看他满面熏红,也知道他快被惹到极限了,于是笑着给他顺一顺毛:“小侯爷下令,七八十桶都给您挑来。”
便转身去给他弄水去了。
她提水进去,帮他拿换洗的衣服,乃至在外面等他洗的时候,慕璟明都还算乖,一个人在里面也没闹出什么动静。
璃音只当他那点羞耻已经调理好了。
谁知就在他安安静静换好衣服,靠上床榻,乖乖让璃音掀开他的衣领,去检查颈后的红疹时,却突然抓住璃音的手腕,一个翻身,就把她扔去了床榻的里侧,接着……
咔嗒——
金属制器严丝合缝扣上的声响。
璃音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举起被他铐在腕上的一根粗大铁索:“慕璟明,你认真的?”
她扯了扯链条,发现另一端竟牢牢地嵌在榻旁屋墙的石壁里。
少年恶劣地眨一眨眼,装模作样打个哈欠,道:“累了一天,先睡了。”
躺下后,还不忘冲她龇牙笑道:“你也睡。”
那索链正好将她困在榻上的最里侧,而慕璟明就贴着床沿睡在外面,是个任她伸手踢腿,都刚好触不到他的距离。
当然,若她真心要走,这种东西其实也困不住她。
但璃音看他微倦地阖上了眸,便没挣扎。
随他去吧。
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合过眼。
这一天他确实很累了,刺杀,食毒……身边所有人都要杀他,他会有这样的戒心,也能理解。
就先让他安稳睡了这一觉好了。
正好,她也有许多事情,要趁着今晚好好规划一下了。
往后留在武宁侯府的事,寻找落日神弓的事,如何回到庆宁二十三年的事……
她闭了眼睛,正要把这些事好好理个头绪出来,就忽觉一股热烫的呼吸靠近。
她一掀开眼皮,就见慕璟明居然靠了过来。
见她睁眼,慕璟明靠过去的动作稍滞,有一点烛光在他身后远远地燃着,往他身上摇曳出一点暧昧的橘红,他在这朦胧的光影里眨了眨眼,胸腔无声起伏,半晌,又倏地再次向眼前的少女迫近。
璃音也跟着眨了眨眼,看他的唇带着初冬微凉的气息落下……
她张开五指,啪的一声,将他一整张脸推开,面无表情地问:“你干什么?”
小侯爷透过指缝望向她的瞳仁清亮,眨眨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亲你。”
璃音:“……?”
手上用力,又把人推得更远了些。
慕璟明被她一推再推,直推到索链绷直,再推不动了,少女才终于停手。
被推回床沿的慕璟明黑着一张脸,那清澈的眸子里也蒙上了一层阴翳,不服气地又靠过去,沉着脸道:“你不喜欢?”
很有点矜贵惯了的人,遭到人生第一次拒绝的恼。
璃音对上他锋锐无声的眼神,也无声回望他,半晌,一扯唇角,忽道:“晚枝姐姐在你床上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对她的?”
第62章
夜幕倾垂,星辉幽冷。
璃音支起一只腿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掌心里,正和慕璟明一起,坐在楚夫人寝房的屋顶上。
她方才在榻间对慕璟明抛出那句诘问之后,慕璟明就笑得眉梢扬起,说出一句让她倍感震撼的:“晚枝是父亲的人。”
就除了她腕上的镣铐,强拉她爬上了这处屋顶。
两人做的这事分明鬼祟十足,姿态偏偏一个比一个闲雅,慕璟明整个人惬意慵懒地躺在斜瓦之上,头枕着单臂,任清幽星光洒了他满身满眼。
通身的清贵懒散,站在月桂清香里的神君与眼前少年的身影重叠,好似以屋瓦为界,这上面便不再是会散发烟火气的人间。
璃音支着下巴看他,第一次觉得,天宫不必要非在九重天之上,而是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宫。
没有刻意孤高,但生来就是孤高的,无论如何下界,他都是那颗孤独高悬在天幕之上,冷而不寒的星,他从不在这人间,也不垂眼看这人间。
不过他这副无意间流露出的孤悬天际、不食人间烟火的死样,叫璃音怎么看都不大顺眼,于是在心里哼了一声,偏要给他接上点地气似的,轻踢出平放着的那条腿,就往他纤尘不染的裤腿上踹去一个浅浅的鞋印。
浴在银河余晖下的少年被她踢得轻笑,终于在幽凉夜色中笑出几分清爽的活气。
“嘘,别闹。”慕璟明总算还知道他俩是在做贼偷听,声音压得极低,他笑着伸臂去勾少女的后腰,揽她在自己身侧躺下,让少女侧首把耳朵贴去微凉的瓦片之上,“她来了。”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晚枝。
晚枝进屋来伺候楚夫人就寝了。
璃音还记得慕璟明说的,晚枝是侯爷的人。
侯爷把她派在楚夫人身边是为了什么呢?是保护,还是监视?
但在楚夫人看来,这里面一定有着羞辱。
而楚夫人又曾试图把晚枝往慕璟明的房里送,这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暗发泄对丈夫的不满,要把这份羞辱以某种方式还回去么?
这武宁侯府里各人的小心思如一团乱缠的麻线团,真是……
太超过她的认知了。
璃音想得头痛,她不擅长应对这些,她总是更喜欢简单、纯粹一些的东西,无论是日常穿戴使用的物品,还是身边的人。
她不禁侧着脸,抬眸望了望自己现在的身边人。
他正用亮亮的眸子盯着她,唇边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
她不知道慕璟明带她过来偷听的用意是什么,但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清亮直白到仿佛会说话。
她很确定他在用自己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对她说:想亲你。
璃音颊上一热。
没忍住又轻轻踹了他一脚。
她也用眼神回瞪他,没出口的意思明显:色狼!
慕璟明越发笑得无声张扬。
那一簇此刻并不存在的橘黄色烛火,似乎又在他身后摇颤起来。
璃音偏了偏头,有心避开少年明澈暧昧的视线,要散一散这目光相接之中的暧昧。
却不想就在此时,瓦片下灯火人间的室内,忽地传出一声更暧昧的、女人难耐的轻吟。
璃音何时听过这样的活春宫,这一瞬,整个人、乃至整个脑子都仿佛冻结了。
而且,这下面是楚夫人的卧房,这声音除了是楚夫人发出来的,还能是谁?
一想到这里,她脸唰的一下通红。
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楚夫人也算是慕璟明的母亲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儿子,带姑娘来听自己母亲的活春宫?!
变态,这一家子全都是变态!
父亲派情人监视妻子。
妻子把丈夫的情人往儿子床上送。
而儿子带人来听母亲的活春宫。
璃音脑中仿佛绷了千万根弦,此刻正一根一根,被楚夫人柔婉起落的吟哦之声挑弄着断裂……
她仰起红得一塌糊涂的小脸,抬头去看慕璟明。
却见他只是冷冷淡淡地枕臂躺着,与漫天银河对望,唇角的笑意再看不见,仿佛这瓦下荒唐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像悬在红尘之外的一抹孤星,清冷星辉点在他的眸里,再一次为他点出几分不属于这人间的淡漠。
震惊,无奈,愤怒,哪怕情欲……任何普通人在此时该被挑起的情绪和反应,在他身上,通通都没有。
不知为何,璃音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会有些不安。
“小七……”
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看他向她侧首过来,澄澈透亮的视线有如实质,被她呼唤着他的眼神牵住,仿佛只要伸手一握,就可以被自己攥进手心,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动了动唇,刚想对他说些什么,忽听见下面传来混杂着黏腻交缠的水声与楚夫人动情吟叫的一句:“晚枝……晚枝……轻些……孩子……小心孩子……”
璃音半张着嘴愣在原地,宛若石化。
晚枝……晚枝?!
对啊,晚枝不是在夫人房里呢么?
晚枝和楚夫人,楚夫人和晚枝……?!
她正呆愣愣地木着,就听屋内两人缠绵缱绻的对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
“夫人不是很喜欢晚枝这样弄你吗?”
“喜欢啊……喜欢晚枝……”
“是晚枝弄得您舒服,还是侯爷弄得您舒服?”
“晚枝……嗯……晚枝弄得舒服……”
璃音早已听得眸光迷离,神思都飞出了天外,两只耳朵红透了,耳尖都在发烫,不期然就被慕璟明报复似地捏了上来:“听得这么认真,原来阿璃也是个小色狼。”
因怕惊动屋里的人,慕璟明说话时凑得极近,嗓子又压得极低,低到几乎是用气音在她耳边吐字,潮暖的热气驱走夜雾,吹在她耳后敏感的细小茸毛上,又被夜寒浸得微凉的指腹轻柔地一阵揉捏,直揉得她心尖一颤。
她猛地坐起身子,也顾不上吓到什么凡人了,立刻就要跳下屋顶,落荒而逃。
却又被晚枝这时说出口的一句话直愣愣地钉在了原地。
“夫人今天盯着那新来的小姑娘看了好久,还夸她好看。”
“那明明是帮璟明看的,你……嗯……你还去帮她梳妆了……如果我不派人去叫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就要帮她涂口脂了?”
“那晚枝以后只给夫人一个人涂口脂好不好?”
“好啊……晚枝……晚枝……”
璃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这场春宫大戏竟里还能捞着点戏份。
窘迫之余,心头却有另一块石头在这诡异的时刻卸下:原来晚枝姐姐并不讨厌她,只是因为楚夫人多看了她两眼,吃醋了呀。
她好像,只是误打误撞,成了她们今日份激情角逐中的一个……助兴的道具。
她满面通红地默了一默。
整个人都被那屋里的动静搅得晕乎乎的,脑子像被个大榔头敲过一般,就连什么时候被慕璟明牵着下了屋顶,又什么时候被他牵回了房里的榻上都不知道。
直到熟悉的“咔嗒”声响起。
璃音呆呆看了眼腕间再次铐上的索链,半晌,才终于回过了神。
一抬眸,就见慕璟明正似笑非笑地将自己望着,见她回魂,一颗脑袋就立即凑了过来,他在她极近的眼前眯着眼笑,问:“现在没问题了吧?”
热切的眼神替他说着下半句:可以亲你了吧?
璃音再一次张开五指,啪的一声,把他的脸推远了一些。
怎么没问题?
问题多了去了!
她推着他问:“你说晚枝是你父亲的人?”
“所以母亲一开始想把她送到我房里来。”慕璟明很是不满地抬手覆上她拍在自己脸上的爪子,掰着她的指头要往下扯,却又不敢用力似的,倒成了不轻不重的抚弄捏握。
他似乎觉得这样玩着对方的手指也很有意思,就轻抚着少女的指节笑道:“但你也看到了,她并不乐意。”
璃音红着脸甩掉他越来越不安分的手,哼道:“你好像听起来挺遗憾的?”
“遗憾?”慕璟明挑眉一笑,那笑颇具嘲讽,“还是我父亲比较遗憾吧。”
璃音也不禁替远在前线奋战的武宁侯默了一默,这算什么,本想派个心腹兼情人来威慑和监视一下府中夫人,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不对,是赔了兵又折夫人。
这时她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楚雁儿在公堂上的那句话来。
——“他可以娶两个妻,我凭什么不能有两个夫?”
这武宁侯妻妾成群,养在边关的情人更是一大把,正妻死了不到三个月就急着续弦,但他肯定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妻子和情人竟成了真爱……
以为自己是执棋者,自己只在高处看着,要看黑白互相吞吃,运筹帷幄,掌控人心,结果黑子爱上白棋,白棋臣服于黑子,早已暗中融为了一体,执棋者反倒成了个笑话。
而璃音觉得这位侯爷没什么好可怜的,挺活该。
但慕璟明就有点可怜了。
就璃音今日观察到的,不似楚夫人的柔弱无主,晚枝的手腕和性格都很强硬,若她果然爱上了楚夫人,那么她势必会将能威胁到楚凝一切幸福的障碍扫除。
楚夫人无子嗣时,慕璟明尚且安全,甚至她对他的那些宠爱与关心,可能也都有着八九分的真实。
可现在楚夫人怀了身孕,那么晚枝眼中的那些障碍里面,就一定包括慕璟明。
今日来应征的那个矮胖厨子,很可能就是晚枝的手笔。
至于楚夫人现在是怎么想的,对这些究竟知不知情,她那原本八九分的真实里到底还剩了几分,就都无从得知了。
想到这里,璃音抬眼望了望榻上的少年。
他正翻了压在褥子下面的破军出来,迎着一室冷辉,拿帕子将剑身细细擦过,又再藏回褥子下面。
抬起头来,看她这样专注地望着他,稍愣一瞬,就有些开心似的,冲她笑了开来。
可他今日喝下楚夫人递来的那碗鱼汤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好像一个故意用脖颈贴住刀锋行走的人,期望那刀永不落下,却又在某些时刻,在心里的最深处,盼望着它早点落下。
没有人会比璃音更明白这是种什么感觉。
而在她看出此节之后,他对她警惕又放任的态度,他对周身一切挑剔又淡漠的古怪脾气,他总是乍晴乍雨的心绪……他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终于都有了解释。
因为璃音知道了,此处的慕璟明,竟与她一样,也是个挣扎着的求死之人。
第63章
但她和慕璟明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曾犯下过无可挽回的大错,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不开心,都只是一个罪人无地自容的逃避,是她让所有人失望的惩罚。
而慕璟明的心里更像是一片荒芜,有些不甘愿因落败而死,却又有些无所谓活。
所以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一直在秘密地等待着,等待一个可以让他理所当然死去的时刻。
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些刺客,但也会不做任何抵抗地喝掉母亲亲手端来的“毒”鱼汤。
这一份隐秘的期盼,或许连慕璟明自己都未能清楚地意识到。
但璃音曾独自在月牢中艰难地等待一场属于自己的处决,等了整整三百年,她当然能意识到此刻的慕璟明在等什么。
他背对着她,似乎睡着了,也许正警惕又期待着她欺近身去,翻出他方才当面告诉了他位置的利剑,往他心口捅上一下。
“小七,你是不一样的。”
璃音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湿了,他和她怎么可以一样,她是坏蛋,是妖女,是会吃人的恶魔,可他是那样干净澄澈的一捧星辉,他怎么可以也想要去死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她向来只有躲进谁都看不见的角落,才会流泪的,或许是被勾动心事,又或许是今晚的夜色过浓,让她有了流泪的冲动:“你明明……你明明值得好好活着啊。”
但被暮色偶尔牵动的脆弱,也只需悄无声息地留在暮色之中。
翌日一早,慕璟明解了璃音腕上的禁制,就又神采奕奕地去过属于小侯爷的放恣生活了。
璃音是个酷爱钻研的人,但她向来只钻研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
像煮饭做菜这种事,她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要她钻研是不可能的。
而且她怕火,讨厌灶火燃在身边那种热烘烘的感觉,就更不爱在厨房多待。
于是中午,她照旧用筷子拨熟了一锅菜叶给小侯爷端上了。
晚上,继续糊弄一锅菜叶。
第二天中午,还是菜叶。
童墨嘴角抽了抽,转头一看,小侯爷倒吃得挺开心,他嘴角就抽得更厉害了。
到第二天下午,府里来了客人。
来的是楚夫人的弟弟,论辈也算是慕璟明的小舅舅,不过两人年纪相仿,彼此相处起来倒是没什么拘束,很聊得来,所以小舅舅来了府上,拜过姐姐,就直奔慕璟明院里来了,两人也不知在聊什么,一直聊到饭点,就说要留下来吃饭。
童墨真怕璃音又端出一盘子菜叶来敷衍,平日里仗着小侯爷纵容,糊弄糊弄也就罢了,今日好歹有客,可不能由着她乱来,失了侯府的礼数。
他刚要跑去厨房提点她几句,就见璃音手里提了两个大食盒回来,他跟上去一看,才知道这丫头竟去醉仙楼打包了一整桌的好肉好菜,直接换用侯府的碗碟装了,就要给客人端过去。
童墨:“……”
谁精得过这丫头。
璃音觉得自己身上优点不多,但有自知之明绝对要算一个,她当然不会真让自己的手艺去给侯府丢面子,不过她这顿饭买得殷勤,还有另一层缘故,那就是因为今天来的客人,是楚作戎。
是在四年后,将会画出那幅宴饮行乐图的楚作戎。
而且他还是楚雁儿的先祖呢。
璃音对他的兴趣可真不是一点半点。
于是她一边布菜,就一边打量这位楚公子,看他约摸二十岁上下,竹青鹤氅,锦袍玉冠,斯文秀雅,一看就是个惯爱舞文弄墨的,偏名字取得威武,与他通身的文人气质全不相称。
左司马一门武将,满心希冀儿子以后也能是个威猛的大将军,因此给他取名叫做楚作戎,却不想儿子越长大竟越成了个阴柔书生的模样,二十岁了,也不娶亲,整日只知埋头作画,一说去战场,就摇头摇得发冠和眼泪一齐掉下来,气得父母又打又骂,连声哀叹,最后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这两天逼婚似乎又逼得紧了些,楚作戎坐在慕璟明的屋子里,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唉,这两天我爹又催我娶妻,我也只能来你这躲躲清净。”
慕璟明含笑瞥过一旁明显竖起了耳朵的少女:“娶妻不好么?”
“我为什么要娶一个面也没见过的姑娘。”楚作戎满身拒绝,连连摇头,“再说,你也知道我在外面是什么名声,那姑娘被说了与我的亲事,估计巴不得我哭着去跟父亲拒了呢。”
璃音听了这话,觉得这人倒真有点意思,不由趁着给他摆碗筷时,又多瞧了他两眼。
这一瞧,却把她瞧得一怔。
楚作戎身骨清瘦,眉眼恹恹,但因他自带一股厌世文弱的风流气质,与他这副形貌可谓是十足相得益彰,故而璃音乍看之下,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
但此时凝神一瞧,竟见他眉宇间隐隐笼着一层阴气,这种阴气是阴灵独有的,一般不该出现在活人身上。
璃音细细打量着楚作戎的眉眼,布置碗筷的动作就不禁慢了又慢。
这人要么已经死了。
要么身边常年有个死人作伴。
但无论哪种情况,都让璃音觉得眼皮跳得厉害,有些不妙。
她给楚作戎布置的那一副碗筷拿得很慢,放得却极快,快到楚作戎都不由得侧头打量了这个奇怪的小丫头一眼。
而璃音一放下碗筷,就忙暗暗掐着指头算了一卦。
这一算之下,更觉不妙。
她这一卦却不是为楚作戎,而是为慕璟明占的。
她占出慕璟明这一生,最后死得不算好。
虽说这位慕小侯爷于她而言,其实是九百年前的古人,他这一生的结局不管是什么,总归都是一个死,而且早已死了九百年了。
但死和死之间,也是有不同的。
他是下凡历劫的神君,若只是肉/体在凡间死亡,死后归位,下界的一切便如云烟过眼,他仍会是紫宫里那位坏脾气的北斗第七星君。
但他的魂魄若是在凡间受到损害,那这损伤可是要跟着他回到天宫的。
甚至若是慕璟明的魂魄遭了妖鬼吞噬,那么他就再也无法归位,世间就将再无摇光神君了。
想到这里,璃音的心尖和手指不由得一起颤了一颤。
就算凡间的慕璟明可能想死,但天上的摇光神君可未必有这想法,而且看他对揽华无意间寻死时的态度,神君是绝对不会想要去死的。
更别提她还在四月的暖风里向他承诺过的,一定会护他周全,要助他往后都逢凶化吉,吉祥如意的。
璃音指骨无声地拢了拢,这个阴气缠身的楚作戎跟慕璟明走得这么近,不知会引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过来,实在是个大雷,但若现在设法把他赶走,四年后可能就不会再有那张宴饮图,那么她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时空因果就会遭到破坏。
她眉心越锁越紧,一回头,忽见慕璟明正也满脸阴气,不大高兴地盯着自己。
只不过那可不是死人的阴气,而是一被人忽视就不爽的小祖宗脾气。
当然,他这种小狼压着喉咙不满低吼般的脾气和神情,璃音从没怕过,甚至一律被她打为了撒娇。
撒娇挺好,至少有生机,有活气,比他那晚空洞望着天幕时的样子让她安心多了,也让她方才躁乱的心绪有了一瞬宁定。
眉心不自觉舒展开来,当下笑着抓起一副碗筷直接塞进慕璟明手里,熟练地给他顺毛:“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明天再给你做你爱吃的。”
童墨在一旁听着看着,嘴角又不自觉抽动起来了,心想这女的说的小侯爷爱吃的,该不会是指她用筷子炒的那些菜叶吧。
但慕璟明看似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眼底的沉冷却明显消散了,甚而隐隐浮现出一点清爽笑意。
楚作戎见状,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才赶紧仔细端详起身边布菜的这位姑娘来,看了半晌,忽地激动到拍桌而起,赞道:“美,实在是美,我还从未见过这样温碧似玉的美人。”
他这赞赏实在不含有男子对美貌女子的渴求,而全是画师看到一件极美事物时的心痒。
他看得入迷,完全没注意到慕璟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只自顾自往璃音身上瞧着,越瞧心越痒,终于忍不住说道:“姑娘,不知可否赏在下一个荣幸,让在下为你描一幅画?”
“好啊。”璃音答应地爽快,她本就有心探探这个楚作戎,“去楚公子府上吗?”
慕璟明脸上冷得能冻霜,但居然也没不让她去,只用眼神不断向楚作戎发射着寒光:“小舅舅墨笔精妙,不知届时侄儿可有幸在旁一观。”
“好啊,来,都来!”楚作戎却在这方面少根筋似的,站在那里兀自兴奋地拍手,“明儿中午就来,小舅舅请你们喝酒。”
后面他和慕璟明两人又聊了些什么,璃音就没再听了,而是回房往妆镜前一坐,就开始细细琢磨,要如何不叫那些阴气侵扰到慕璟明的身上。
摇光的仙法和记忆都被封着,她不敢妄动灵力,唯恐渴血之症发作,无人压制得住。
她静坐镜前,思来想去,直想到日头完全西坠,点点星光浮上了夜幕,才终于灵光一闪,在屋内翻出自己那身青衣纱裙,还有一个针线篓子,像做了什么极困难的决定似的,一咬牙,就往一根小小的绣花针上穿了线,在裙子的内衬里歪七扭八地缝起线来。
璃音正艰难和女红做着斗争,忽然门外起了一阵吵嚷。
似是童墨要拦着什么人进来,但显然是没拦住,不一会儿,一个肤色黝黑的彪形大汉就踏着大步闯了进来,他直闯进璃音屋内,指了璃音的鼻子就喊道:“今晚我家郎君食用的饭菜,是你给准备的?”
“这是楚公子家来的人。”童墨落后几步跟了进来,忙愁眉苦脸地向璃音说明情况,“说是楚公子今晚一回府,就上吐下泻个不停,这会儿人都晕死过去了。”
那大汉怒瞪着璃音,向童墨道:“何消说,定是饭菜里被这毒妇投了毒,我打听过了,连这侯府她也是新来的,焉知不是哪国派来的细作,我今日也不为难你们武宁侯府,但这毒妇必须跟我回去受审。”
说着一把就抓起璃音的胳膊,要往门外拉:“走,跟我去见家主!”
璃音倒无所谓去左司马府走一趟,要能让她有机会搭一搭楚作戎的脉,就更是意外之喜了,反正今晚的菜都是她直接从醉仙楼买来的,要脱罪也方便,于是当下也不辩驳,只是由那黑大汉拖着自己走。
拉扯着走到房门口,却忽然有一只胳膊横伸了出来,拦住两人去路。
璃音扭头一看,不由轻怔,慕璟明什么时候来的?
他瞧也没瞧那黑汉一眼,只是静默地看着她,脸上又渐渐现出那种空洞的神色来。
璃音*心猛地一沉。
他也觉得那毒是她下的?
这本是个合理的怀疑,她不该为此感到难过。
只是……
不知为何,前世虞家村惨剧发生后的那一夜,商止师兄那张悲痛的面庞竟在此时浮现了出来。
“阿横,你知不知道,你杀人了!”
他是那样的不可置信,那样的绝望又失望。
无论过去多久,她都忘不了他那个失望的神色。
她也从来不敢想象,若那时巫真师姐还活着,若是这份失望出现在了巫真师姐的脸上,她还有没有多活一刻的勇气。
还有商月,尽管他是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不惜一切地包庇她,甚至为她顶罪,但这份包庇仍旧是以失望为前提的,他的很多温柔总是以“失望”为前提的。
“阿横,你的心冷一点,硬一点也没关系,我会把它捂热的。”
“阿横,个子矮是矮了点,但我不介意。”
“阿横,虽然你的脾气是怪了点,但我喜欢。”
但后来他又要说:“阿横,你不愧是铁石做的身子,更不愧是铁石做的心肠!”
为什么她总是在让他们失望呢?
慕璟明也对她失望了吗?
所以才露出这样空洞的眼神。
就在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阵不安中,慕璟明开口了,他的眸光隐在暮色之中,问出的话却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是你做的?”
第64章
璃音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开口问她。
她站在夜风里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到慕璟明沉着声又问出了第二句:“你的目标是他?”
眉锋冷肃,字字透凉,一副凶冷的吓人模样,但一问完话,嘴角就藏不住情绪地微微向下撇着,又怕被人看出来似的,不甘心地向上抿了一抿,把两瓣好看的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
璃音盯了他的表情一会儿,半晌,眨了眨眼,有点想笑。
原来他不是生气,也没有失望,而只是……不大高兴。
至于为什么不高兴,她也渐渐能摸到一些缘故了。
见她迟迟不答话,小侯爷那唇线就越绷越紧,眼看那唇色都绷得有些发白了,璃音赶紧先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不是我做的。”
然后差点没忍住笑意,只好也抿了抿唇,才开始回答他第二个问题。
她没有回答“我的目标不是他”,而是看着慕璟明的眼睛,笑着同他说:“我是为你来的。”
——“我要么就做她心上第一等的人,要么就什么也不做。”
她没忘记摇光神君说过的这句话。
人间的慕璟明和天上的那位神君,虽然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但内里终归还是同一个人,有些底色是不会变的。
比如这一份不甘屈居人下的傲气。
他不肯做别人心里的第二等人,他必须是特殊的,而且要是最特殊的。
哪怕只是刺客心里的刺杀名单,他也不能忍受自己被列在第二位。
他刚才不高兴的肯定就是这个。
很幼稚,很无聊,很莫名,但璃音又觉得有点可爱。
她是为他而来的,他在向她确认这一点,至于是来杀他的也好,或是对他另有所图也罢,那些都挑战不到他心底埋藏最深的骄傲,但她不能是为别人而来。
果然,慕小侯爷听完这一句,抿紧的唇就放了下来,接着一个眼刀直直斩向黑大汉抓在璃音胳膊上的那只手上,吓得那彪形大汉浑身一个激灵,指爪不知不觉就松了开来。
小侯爷牵住少女坠下去的手,扭头吩咐童墨:“备车,去左司马府。”
他要陪她一起去?
璃音眨眨眼,反应过来,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啊”了一声,口里一面说着“等等”,一面甩开小侯爷的手,转身小跑着就回屋子里去了。
慕璟明猝不及防被她放了手,唇就又抿了起来,探身往屋内一看,却见她抓起床上一条青色纱裙,嘶啦一声,就把裙摆下的一大块里衬扯了下来,拿在手里,又赶紧小跑着出来,挺得意似的,就使劲把这块布料往小侯爷的衣襟里塞。
“这个你要时刻带着,不可以拿下来!”
这上面可有她辛辛苦苦绣上的护身驱鬼的阵法呢,璃音边塞边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只是今晚没来得及给慕璟明的衣服也绣上,只好先让他把自己这件带着了。
一抬头,才发现小侯爷颊上有点微红。
而旁边那位黑汉大哥神情更是古怪,手指头在裤腿缝上不自然地抠着,一张黑脸透红,两只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瞪地,一副不知该往哪里瞟的样子。
璃音呆了一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往男人胸口塞自己的裙摆内衬什么的,好像是有点……
只怪她对自己想出的这个绝妙主意太满意、太兴奋了,又担心楚府里真有什么阴鬼,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侵扰了慕璟明的神魂,这才把阵法往慕璟明身上塞得急切了些。
不过事情都做出去了,她也没什么可扭捏的,而且她看慕璟明眸光闪动的模样,没一点不高兴的意思,就放心地继续用力把裙衬给他塞好,然后隔着外袍在他胸口拍了一拍,吩咐:“带着,吃饭睡觉都不许离身,知道了吗?”
没什么可扭捏,但终究还是有些尴尬的,璃音说完这句,也不等慕璟明回答,就一扯他的衣袖,干咳一声,迈步道:“走了。”
*
有慕璟明陪着,自然没什么人真敢上来盘问璃音了,她很顺利就诊到了楚作戎的脉。
摸过脉后,璃音也算松了一口气。
首先,楚作戎是个活人。
但对于今天的她而言,有些棘手的是,他也确实是吃坏了肚子。
不过也没到中毒那么严重,应该只是在冷天里吃了点凉的,刺激到了肠胃,放在旁人身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吐一吐、泻一趟,也就差不多了,岂料楚作戎身体底子弱,肠胃也弱得离谱,吐了一趟竟就给吐得虚脱了。
璃音搭着脉,看左司马楚蠡一脸焦急地将自己望着,想说点什么,又碍于慕璟明不敢说的样子,就先与他说了楚作戎的情况,好叫他宽心:“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养一养精神,自然就好了。”
但楚蠡显然并没有感到宽心,还是一脸“杀人犯来当仵作,完啦完啦”的愁苦模样。
好在此时,楚作戎醒了。
且醒得可谓是惊天动地。
楚作戎一睁眼,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女子,当即大惊失色,再垂眸一看,自己洁白的手腕上竟还搭着那女子的手指,更是宛若被登徒子轻薄了的娇弱人夫一般,尖叫一声,抽回手,猛地抓起被子盖过头顶,就躲在被窝里叫喊着赶人出门:“走开!都走!你们怎么好随便进别人房间!我可没让你们进来,我也没让女人碰我,出去,都出去!”
被楚作戎当做臭流氓,疯狂隔着被子往床下踢的璃音愣了一愣,起身向楚蠡道:“楚大人,令郎恐怕……”
她刚想说自己诊断失误,楚作戎身体是没大问题,但神魂状态恐怕有点堪忧,却见楚蠡大舒一口气,倒像是宽心了,笑着摆手打断她的话,招呼她和慕璟明出门:“走了走了,这逆子一向如此,不肯别人进他房间,现在有力气赶人了,看来是真没事了。”
原来他正常的时候,就是如此的么?
璃音出门前,又回头看一眼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楚作戎,正好撞上他鬼鬼祟祟露出来的两只向外偷瞄的眼睛。
惊得楚作戎一个哆嗦,当即缩回被子里大喊:“我没看她!没看她!是她看的我!”
但看楚蠡脚下不停,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璃音不禁困惑地拉一拉慕璟明的衣袖,用眼神向他询问:这样……真的是正常的么?
慕璟明反手牵住她扯在衣袖上的手,轻声道:“回家再说。”
家?
璃音微怔。
对她来说,这是一个过去了太远太远的词了。
附灵,夺舍……种种不好的设想与忧虑好像都被“回家”这个词冲淡了。
她向慕璟明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他掌心无意识地蜷了蜷。
管他什么天大的事,都回家再说吧。
楚作戎既然已经醒来,楚蠡也亲口认证了儿子行为举止间的“正常”,而且慕小侯爷手都和人家牵上了,自然是没人再逮着璃音找茬了。
楚大人亲自送两人送到府门,一路上不停和慕璟明寒暄客套,又问了几句女儿楚凝在侯府的近况,到得门口,慕璟明忽道:“今晚风风火火来侯府抓人的那位呢?”
璃音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话题转得突然,楚大人闻言也是稍顿,不知是真记不清具体派去的人了,还是同璃音有了同样不妙的预感,有意保护府中下人,只含糊道:“哦,就是作戎院里的一个随侍吧。”
清夜寂静,慕璟明站在一片如银星辉下颔首,他捏一捏掌心里少女微凉的指骨,嗓音透骨清寒:“我们去把他那条胳膊砍下来。”
璃音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
像在烛火下对齐同一个人但色调不同的两张画像,初时要细细比对,纸张摩擦,线条交错着重叠,最后重合的墨线越来越多,最后仿佛能听到咔哒一响,所有线条会严丝合缝地对上,向拿着纸张努力对齐的那个人宣告:是的,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璃音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慕璟明与天上的那位摇光星君,距离那福至心灵的咔哒一响,已经越来越近了。
——“老师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是之前在瑶池宴上,羑和仙君对她吐露了几句酸言酸语之后,神君忽然问她的话。
当时这话着实把她惊了一下。
苍生,大义,战场,牺牲……在她的印象中,摇光神君好像总是和这些字词联系在一起的。
总之怎么看都是个心怀天下的大英雄。
但常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璃音却发觉,他这个人对苍生好像并没有多少热爱,反而有种近乎天真的冷漠。
她还记得自己从万壑千山图中斗龙归来的时候,他竟对楚雁儿还有虞姐姐的后续毫无关心,一无所知。
好像神明护佑着苍生,但神是神,苍生是苍生,泾渭分明,苍生只是神明必须要护佑的一样东西,无关仁义,无关道德,除此之外,彼此疏离而不相干。
他生即是孤星,是前锋,是利剑,他从没有杀人的负担。
因为剑就是要用来杀人的。
这种冷漠重叠到慕璟明的身上,便成了他的杀伐果断,也成了他眼底偶尔的空洞,成了他现在轻描淡写的这一句:“我们去把他那条胳膊砍下来。”
璃音第一次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试图挽救那位黑壮大哥的胳膊:“他只是心急楚公子的病情,拉了我一下而已。”
“嗯,不错,他只是拉了你一下。”
慕璟明点头,竟是颇为赞同的样子,璃音刚松一口气,刚想夸一夸他的孺子可教,就见他倏地一笑,那笑难得带了点邪气,甚至仿佛笑出了一点森冷獠牙:“所以不该是我们,应该是你独自去把他的胳膊砍下来。”
璃音:“……?”
“乖。”慕璟明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然后忽然把她往府门里一推,声音冷漠强硬到近乎残酷,“你去砍下他的胳膊,我们就回家。”
第65章
楚蠡不知道眼前这对少年男女是不是在吵架。
盖因他和自家夫人吵架时,哪次不是互相指鼻瞪眼,摔碗砸碟,嗤哼怒骂,反正是不会像那样把头摸了又摸,手牵了又牵,语气还这么黏腻腻的。
“乖,楚叔叔年纪大了,要睡觉了。”慕璟明看璃音被自己推了一把,俏脸立马凝起霜来,就又上去牵住她微凉的手,把砍人的话说得像在哄人,“你早点砍完那人的胳膊,也好放叔叔去睡觉。”
突然被说年纪大的楚蠡:“……”
璃音是被慕璟明那一推气得不轻,但看他立刻凑着脑袋贴了过来,火气又没那么大了。
但这家伙说出口的话依然不大像话,想他在这方面脑子是真的有点轴,便试图提点道:“他是拉了我一下,但若说要砍胳膊,那你刚刚还推了我一把呢,我是不是也要砍了你的胳膊?”
谁知少年抬起手臂瞧了瞧,就微一耸肩,无所谓地道:“你想砍自然可以来砍。”
璃音:“……”
“我本来是要杀了他的。”慕璟明补充,“但看在楚府的面子上,我只说要他一只胳膊。”
星辉流泻在他墨色的发丝上,像一匹闪着银光的凉缎,叫夜色中的他总是比白日里要多一层疏离。
“你要是想,也可以来杀了我。”他笑得漫不经心,对这事毫不在意似的,但牵着她的手却缓缓松开了。
璃音用力将他要松开的手握紧,总觉得被夜风轻轻一吹,他就要变成天上那些离她很远的星星了。
他无言静默了几息,她道:“为什么一定要杀来砍去的呢?”
慕璟明任她牵着,微凉的笑意像融在银河里面:“外面那些杀来砍去,又有什么原因,在这乱世里面,生生死死,不过各凭本事罢了。”
璃音看着这样的他,心想,他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却不是觉得自己的性命高贵,而是一切生命、杀掠、征伐,在他那里都平等地没什么所谓。
刀来剑往,砍头杀人,在他眼里,都只是各凭本事,能赢下来就活,输了就死,生死输赢之外再无别事,而无论谁输谁赢,又都是天经地义,稀松平常。
他也不是嗜杀,不是残忍,他不会无故杀人取乐,只是一旦动了杀念,就会毫无顾忌地下手。
在乱世里,他这样也不算错吧,但就是总觉得……
璃音望着他被洒满冷辉的清俊眉眼。
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就算赢到最后,赢上千年万年,过得也不会很开心。
她第一次模模糊糊感觉到,西王母将自己指定成这位神君的小老师,好像是真的期望她能教会他一些什么东西的。
但具体是什么呢,她到底该告诉他什么,又该去教会他什么呢?
她心中朦朦胧胧,像隔了一层夜雾,好像在慢慢窥见一些东西,却仍旧有些瞧不真切。
这时候一个黑壮大汉快步迎面奔了过来,向慕璟明躬身拱手,大声道:“慕小侯爷,不必在这里为难楚大人了,今夜小人得罪了这位姑娘,小人甘愿受罚。”
这大哥倒是讲义气,主人有意包庇,他还自己出来了。
楚蠡也在一旁帮他说软话。
璃音并不喜欢受委屈,甚至可以说很讨厌,但她是个有仇当场就报的性格,斗嘴也好,打架也好,总之立刻就会找个方式,把气出掉。但若当时当场放过人家了,那就是真的放过了,事后追究,秋后算账,这些都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她是真的懒得追究。
她看现在这位大哥认错态度良好,更没追究的意思了,于是轻轻去晃慕璟明的手,她记得神君很吃这套的:“小七,算了吧。”
但没想到今晚的慕璟明根本不吃这套。
“为什么要算了。”他冷着语调,突然不知又想起什么,甚至对她皱起了眉,“招厨那天,那个胖子言语间羞辱你,你为什么也不说话,当时我若不叫住他,你是不是也要算了。”
璃音本能地抵触这些话,像抵触那些抹上脸来的胭脂一样,手也不晃了,半晌,凉凉地向慕璟明扔去一句:“你不用把我想象成什么心软的人,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出头。”
“我若为你出头,他们两个现在都已经死了。”
“反正我今天没兴趣砍别人的胳膊。”
“什么时候砍完,什么时候回家。”
“好啊,那就别回家了,大家都在这里站个天荒地老好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赶着话,越说语气越不妙。
但楚蠡看看两人始终牵在一起的手,还是摸不准眼前这对少年男女究竟是不是在吵架。他只觉夜风渐起,府门大开,所有人就站在风口里面,那十月里的冷风就嗖嗖地直往身上吹,吹得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璃音本来真打算在这府门口站个天荒地老了,看她和慕璟明谁犟得过谁,但看楚蠡在凉风这么里一抖,还是忍不住道:“楚大人年纪大了,让人家陪着站在冷风里像什么样子。”
再一次被说年纪大的楚蠡:“……”
他今年是四十岁,不是八十!
“童墨,回府!”璃音死拽着慕璟明,就把慕璟明往马车上赶。
她想明白了,回不回家这种事,甚至可以说世上的所有事,还不是谁力气大谁说了算。
慕璟明早就见识过她的一身怪力,知道挣脱不动,只好一脸寒霜地被她塞进马车里,但他也没就此认输,而是遥遥一点府门里的黑大汉,吩咐童墨:“把他带上。”
于是两人之间的“战火”从左司马府一路烧回到武宁侯府,而且越烧越旺,慕璟明甚至去大厨房那边揪出了那天出言不逊的矮胖男厨子,和那黑大汉一起扔在院子里,逼着璃音“惩罚”他们。
他说就按着府里的规矩,乱说话的割舌,乱拉人的砍手。
末了还搬了把躺椅过来,往上面闲闲一躺,一面擦着他那柄破军长剑,一面跟个监刑官似的,在那里给璃音定规矩:“不罚完,不许睡。”
璃音真的相信他不是在给自己出头了。
这到底是在惩罚谁啊?!
怎么感觉根本是冲她来的!
“不睡就不睡。”璃音踹一脚慕璟明的躺椅,踹得他差点从椅子上侧翻下来,跟他叫板,“我不睡,你也别想睡。”
反正她也不用睡觉,她倒要看看,这样子耗下去,最后受到罚的究竟是谁。
慕璟明坐起身子冷哼:“你打我的时候倒是不留情面。”
“你和他们能是一回事吗?”璃音又踹他一脚。
慕小侯爷挑了挑眉,不说话了,屈起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就又闲闲地躺了下去,只又重复一遍:“不罚完,不许睡。”
就开始闭目养神。
璃音一看他的语气神态,就知道,刚才自己一不小心竟把他给骂爽了,于是丢下一句:“懒得理你。”
就别过脸,决意这一晚都不要再跟他说话。
却忽听得滋滋声响,像是肥肉被压上炙板那一瞬的声音,她忙转头一望,果然见一团“黑雾”正撞在慕璟明胸口,被她绣在内衬上的阵法灼成了几缕黑烟,晚风一吹,就消散在了夜色里。
竟真有不长眼的恶灵来侵扰神君灵魄。
这一番惊险情景,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到的。
璃音盯着慕璟明站了一会儿,去搬来一把椅子,又去慕璟明房里把他所有的里衣装了一筐,搬了出来,往凳子上一坐,就点一盏烛火,拿了针,穿了线,一件一件地往上缝起了护身符阵。
期间慕璟明睁眼瞧了一会儿她的动静,指一指院子里还战战兢兢跪坐着的两个大男人,悠悠提醒了她一句“不罚完,不许睡”,就又闭上眼睛,姿态闲懒地躺下了。
璃音缝针缝得投入,差点都要把慕璟明发疯捉来的这两个倒霉蛋给忘了,于是又去搬来两把椅子,让两个人都坐,她也不打算耗着慕璟明不让他睡了,只等他一睡着,或者天亮之后这位慕小侯爷过了疯劲,就放两个倒霉蛋走人。
谁知两人齐刷刷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去椅子上坐。
就这么怕慕家的这位小侯爷?
璃音心里啧了一声,也不勉强他们坐,就自顾自继续缝针去了。
只她不知道,那跪着的两人,怕的根本不是她所谓发疯的慕璟明,而是她这个举止实在诡异的疯女人。
小侯爷的那些衣服又不破,这姑娘不停地往白衣上面缝白线,还每一针都下得歪歪扭扭的,而且她缝一会儿,就要眸色深沉地往小侯爷胸口盯一会儿,有时视线不经意落在他们二人身上,还要幽幽叹一口气,不是疯的是什么?
随着夜色加深,晚风越吹越凉,少女在这黢黑夜幕中神神叨叨的每一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叹息,落在跪着的二人眼中耳中,都越发显得邪门无比。
矮胖厨子是个胆小的,禁不住吓,当初被晚枝安排进慕璟明的厨房里,也只是答应监视汇报小侯爷的日常起居,可没别的坏心思。
他哆哆嗦嗦跪到半夜,在璃音的视线又一次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终于吓得夹着屁股一抖,哭喊了起来:“姑奶奶,算我求你了,我错了,我嘴贱,您罚我吧,给个痛快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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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哭,哭得一呆:“……啊?”
这一呆之下,正穿着布料的针头就不小心戳上了手指。
她的手指当然没事,针头却整个歪了。
矮胖子男人只顾哭喊,夜色又重,倒是没注意到这些。
那黑大汉是个习武的,眼力要比那胖子强上不少,被慕璟明捉来院中后也一直尚能勉力淡定,但眼前少女的指头把针尖扎歪的这一幕被他清清楚楚地瞧在眼里,他终于有点淡定不下去了。
邪门,这女的太邪门了!
她有这样的功夫,为什么还磨磨蹭蹭不肯来砍他的胳膊?是了是了,一定是在准备用更邪门的东西来对付他!
寒风萧肃,吹得树叶沙沙乱响,背后一株大树的影子黑黢黢地罩在他身上,随着风响一摇一摇的,此时看在黑大汉眼里,简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影子鬼,摇头晃脑地要吃他来了!
见那少女缓缓放下针线,起身就要过来,他浑身一凛,汗毛倒竖,一滴冷汗从额头沁了出来。
矮胖男人更是直接抖成了筛子,大叫一声,竟突然伸出两手,左右开弓,自扇巴掌,一边扇,一边声泪涕下地忏悔:“是我错了,是我嘴贱,我往后若再编排姑娘一句,就叫我下拔舌地狱,被热猪油煎,被花椒水煮,被剁成丝……”
少女闻声,步子顿了一顿。
黑大汉在心里捶胸顿足,真想揍那胖子一顿,那死胖子不忏悔还好,这一忏悔,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不开口的很不知情识趣,偏他又是个嘴笨的,不然也不会得罪姑娘了。
那胖子一声声花样百出的求饶喊得他压力陡增,终于在一片噼噼啪啪的巴掌声里,找准了自己的优势,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只是重复:“徐某今晚言行不当,还求姑娘给一个痛快,徐某今晚言行不当,还求姑娘给一个痛快……”
他的优势就是头硬,磕头磕出的响声瓷实入耳,那诚意听起来是巴掌声的好几倍。
璃音看这两人突然中了邪似的,一个不停扇自己巴掌,一个不住地把头往地上磕。
而且那扇巴掌的真不愧是厨子,忏悔词说得她都听馋了。
她咽下口水,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明所以,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头。
这一番动静响天彻地,就是昏迷十年的病人都能被他俩给喊醒了。
慕璟明自然也掀了眼皮,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他默默看了眼对着璃音丢盔卸甲、扇脸磕头、毫无尊严地求着罚的两个大男人,执了破军起身。
惊得璃音以为慕璟明忍无可忍,要拿剑去把那两个聒噪的男人给捅了。
谁知他只是睡眼朦胧地走了过来,埋头在她颈窝蹭了蹭,道:“可以了,让他们走,你去睡吧。”
就打着哈欠,迈着长腿,回屋睡觉去了。
在慕小侯爷心里,杀人不过头点地,但看两人都被逼成那样了,这惩罚已比割舌砍手不知残酷了多少,可见璃音没有心软,自然是十分满意地放她过关。
璃音一头雾水地“哦”了一声,尽管一头雾水,但也知道这是慕璟明疯完了,要放人的意思,于是赶忙冲那两人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两个男人一个肿着双颊,一个破着额头,千恩万谢地起了身。
就在他们转身要走时,璃音忽然又把两人叫住,迟疑了一下,直把两人吓得又要跪下,才终于问道:“你们方才的道歉,都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是真心。”胖子忙先跳了出来,一双眼里还泪汪汪的,“那日落选,我是怕回去没个交代,这胡编的浑话张口就来了,后来也听说了小侯爷吃了小人做的鱼汤,呕吐不适的事情,已是知道错了,今日得姑娘宽宥,以后断不敢再那样没根没据地讲话。”
黑大汉本只是被鬼影扰心,才磕头求罚,现下听了胖子这一番剖白,自己竟也有所顿悟,喃喃地道:“姑娘,今日我家郎君昏死,徐某本也只当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胡乱就把罪按在了姑娘身上,如今想来,竟是怕郎君有恙,罪责要落到自己身上,这才急急地想找个人把责任接牢了,那时我什么凭据也没有,就只管先把一切推到了姑娘身上……”
璃音安静地听这二人说完,轻轻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你们走吧。”
她收拾好院中的四把椅子,把缝了一半的衣服装进筐里,搬回房间,对着妆镜坐下。
她看着镜中人因沾了夜露而微微水润的脸。
慕璟明确实不是在帮她出头。
而是在逼着她自己为自己出头,提醒她要把憋闷在心里的那一口浊气赶紧吐掉。
她打开晚枝送来的那一个足有三层的精美妆奁,里面蝶钗珠翠,胭脂水粉齐全,她翻出那盒口脂,打开盖子,凑近闻了闻清甜的脂粉香。
她现在仍旧可以毫无顾忌地替别人出头,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不再积极地为自己出头了呢?
听到一些不爱听的话,即便还是会冷笑,会回嘴,但早已与之前的自己变了样,总是一出口就变成顺着别人话头,变着法的自嘲。
心里明明不舒服,却连回个嘴也不敢真的尽兴,明明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却再也不敢上妆。
其实一切犹疑的根源,在最初与小天真的对话中就有了答案。
——“你配吗?”
指责他人,装扮得漂亮,她一个尚未赎罪的罪人,她配吗?
璃音闻着淡淡的胭脂香,心想,这种感觉,即便不配,但也是舒服的。
她在镜前坐了一夜,翌日清早,天边刚翻出一点鱼肚白,就见那黑脸的徐大哥顶着他破皮流血的额头,急匆匆地往侯府投了拜帖,奔进院中,在璃音房门外就又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夏姑娘,求你快去帮帮我家郎君吧,只有你能帮我家郎君了……”
璃音被他吓了一跳,想不明白怎么有人这么爱磕头,赶紧拉他起来,问:“楚公子怎么了?”
黑大汉经她一问,竟滚下泪来:“我家郎君这次好像……好像真的要死了……”
第66章
出门之前,璃音扒着慕璟明的衣襟仔细检查了一番,看他有把自己绣着阵法的裙摆好好塞着,满意地点点头,才和一早起来就面颊飞红的慕小侯爷一起往楚府去了。
那来求着救人的黑大汉名叫徐远,是楚作戎院中的长侍,这一路下来,便颤着声,把他家郎君的“病症”说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他昨晚被放回楚府后,挂心自家郎君的身体,就想去楚作戎屋里瞧一瞧情况。
却不想就撞见楚作戎正一个劲地拿头撞着柱子,呜呜咽咽地哭着低语:“娘子,我知道那杯冷茶是你换的,我知道是你,都是我不好,我又惹你生气了,但是你别不出来,你理一理我,你不要不理我,你不能不理我……”
最后一下撞得重了,楚作戎自小身子骨就弱,立刻眼冒金星晕死了过去,整个人倒在地上,气息微弱,几乎已经不进气了。
吓得徐远冲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搓心口,才总算把楚作戎的一口气顺了过来。
谁知楚作戎一醒过来,就又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开始流眼泪,嘴里模糊呓语着什么“娘子”、“回来”、“我要死了”、“死之前记得来看看我”之类的话,明明睁着眼睛,却像被什么噩梦魇住了。
“郎君,郎君,快醒来,你还未娶亲,并没有什么娘子啊!”
但任徐远怎么叫也叫不醒。
吓得徐远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抱着神志不清的郎君,也滚了半夜的泪。
好在捱到天快亮的时候,楚作戎终于不再胡乱絮语,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说到这,徐远心有余悸地深吸一口气。
“我怀疑,郎君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他说这话时,求救的目光牢牢钉在璃音身上,他一介武夫,没那些驱邪退鬼的本事,来路不明的方士他不敢请,于是想起了这位举止神秘、可以指腹折针的夏姑娘。
她昨天饶了自己一条胳膊,又是慕小侯爷院子里的人,在此刻无助的徐远心中,只觉再找不到比她更值得依靠的人了。
“不干净的东西……”
璃音思量着楚作戎眉宇间的那股阴气,想那不干净的东西何止是缠上了,看那阴气重的,缠了得有十年不止了,而且听徐远的描述,楚作戎与那阴灵之间,恐怕还有了段艳情。
那阴灵搞不好就是楚作戎口中不停叫唤的“鬼娘子”。
璃音向徐远问道:“这样的症状,楚公子之前有发作过么?”
“没有,郎君平时身子也弱,也爱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但像这般中了恶的症状,之前从没有过。”
璃音立刻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的?”
“好像从小就是如此吧。”徐远茫然地抓了抓头,“这世上摆弄墨水的,不都是如此吗?”
慕璟明懒懒地靠在车壁上,听着楚作戎昨晚的各种怪处,也不对小舅舅表示一下关心,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直到进了左司马府,他打发徐远走在前面带路,拉了璃音远远地缀在后面走着,才忽然悠悠地道:“小舅舅在外面养了一位蜀娘子,有六七年了,这事他只与我一个人说过。”
璃音震惊扭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八卦差点绊了一跤:“你是说,楚作戎……偷偷养了个外室?”
“嗯,站稳了再走。”慕璟明好笑地将她扶住。
璃音脑中一瞬间闪过好几种猜测,她问慕璟明:“那位蜀娘子,你见过了?”
慕璟明淡淡地道:“我为什么要见她,她又不是我养的外室。”
“怎么,你也有养外室?”璃音横他一眼,这才发现慕璟明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黏上来了。
这人真是肆无忌惮,不管去哪,也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总要来牵她的手,不牵不会走路似的,真把她当他的通房丫头了不成?
当下就去甩他的手。
“养外室有什么意思。”慕璟明仿佛已经被她甩习惯了,刚被甩开就又牵上去握紧,眉梢一挑,在叆叇朝云里笑得恣肆,“不及我在家养大小姐脾气的小刺客。”
璃音是想狠狠呸他一句“不要脸”的,然而楚作戎的房间到了。
她可没忘记昨晚,自己是怎么被楚作戎当做登徒子踢出来的,于是停下步子,向徐远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不让外人进屋么?”
倒不是她在阴阳怪气,而是璃音深知,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慕璟明那样的一张“忌口单子”,各人有各人的忌讳,这位楚公子可能就是特别忌讳别人进他的屋呢?她可无意惹他不痛快。
却不想慕璟明忽然哼一声,牵着她就迈步进屋,凉凉地道:“你不用理会他那些怪癖,当他在作怪就好。”
璃音不咸不淡地瞅他一眼,心想:你也好意思说这话,谁的怪癖能有你多!
转回眼,却忍不住笑了。
他这人真有意思,盼着别人来记住他的每一条怪癖,又不情愿那人再去记别人的。
徐远搓手在后面跟着,一面陪笑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个,方才通报过了,夫人也在,喊小侯爷和夏姑娘赶紧进去呢。”
外间一个小丫头正在往茶盏里斟茶,那小丫头看起来十四五岁,穿一身姜黄色小袄,头上扎两个可爱的丫髻,一双鹿眼亮晶晶、湿漉漉的,撞上璃音打量着望过去的眼神,也立时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扭头把视线躲闪开了。
进到里间,萧夫人坐在床边,全身裹在一件厚厚的裘皮大衣里面,正无限爱怜地拥着她那弱不禁风的儿子,一下一下拍着楚作戎的背,温声哄着:“戎儿不喜欢崔家的那个姑娘,那咱就不娶,娘一定再给你物色一个好的,包戎儿喜欢。”
楚作戎一听,立马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我不要!谁家的姑娘我都不要!我不要成亲!”
说着眼眶一湿,竟就要哭了。
萧夫人忙抚着儿子的胸口哄道:“喔喔,乖心肝,不哭不哭。”
楚作戎今年已过了二十岁了,萧夫人却仍把他当成十二岁的宝宝在哄。
璃音看得有些尴尬。
但很快更尴尬的事就来了,她给萧夫人见礼时,才意识到慕璟明那爪子还紧紧黏在她的手上,而且楚作戎一见了她,就再一次爆发出那种被流氓偷看了裸体般的怪叫,向徐远惊声大喊:“徐远!屏风!快拿屏风来!”
此刻,萧夫人一瞬不瞬盯着她和慕璟明牵在一起的手,楚作戎怪声怪气地喊个不停,而徐远正风风火火地搬着屏风往床前放。
但璃音已经无暇再感到尴尬了,因为她在萧夫人的眉宇间,看到了比楚作戎还要更深更重的阴气。
简直快比阴鬼本鬼还要重了。
这左司马府是怎么回事?
璃音回想昨天见到的楚蠡,他身上倒是没有阴气缠绕的。
她原本猜想是楚作戎恋上了一个“鬼娘子”,一人一鬼痴缠数年,才在楚作戎这个活人身上留下了那样深重的阴气。
但适才慕璟明却说楚作戎养了一个外室,若那蜀娘子就是“鬼娘子”的话,反□□里都是凡人,又没人瞧得见她真身,何须被安置去外室。
而且,看萧夫人这阴气浓重的模样,那阴灵分明缠着萧夫人的时间更长,“鬼娘子”没道理把婆婆缠得比夫君还紧吧?
“璟明,你可要帮着劝劝你小舅舅。”萧夫人终于盯够了两人的手,发出一声羡慕的长叹,“有一个知心可心的姑娘陪在身边,是多么畅美的事,你说他怎么就不懂呢?唉,好在现在你懂了,他最听你的,你得多和他说说,帮他开开窍。”
璃音看萧夫人这样说楚作戎,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他能有什么不懂的,外室都瞒着你偷偷养了六七年啦,也就你这被蒙在鼓里的母亲还在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慕璟明不好回答,也只是笑:“他到了想懂的时候,自然就会懂的。”
萧夫人却似乎没领会到他的意思,只当有她这个长辈在场,小年轻说话放不开,当下就起身道:“戎儿,娘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这时屏风隔好了,萧夫人在屏风外拍一拍慕璟明的肩膀,低声托付:“璟明,你要多与他说说,成亲多好啊,成亲,唉……”
叹着气走了。
直到萧夫人出了院子,璃音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方才外间那小丫头斟的茶,直到现在也没有被端上来。
屏风内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不一会儿,楚作戎全身裹得跟个粽子一样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今才十月,楚府里这一对母子就都穿上厚重的冬衣了。
璃音瞧楚作戎脸色有些苍白,道:“楚公子,我再给你看看脉吧?”
楚作戎踌躇了一会儿,正要拒绝,忽然对上慕璟明沉冷的眼神,裹在氅衣里的身子没来由打了个寒颤,就鬼使神差点了头:“哦,看脉,好啊……”
等他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再反悔已经来不及了,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忙道:“别在屋里,她会不高兴的,咱们去院子里坐坐吧。”
璃音挑眉:“她?”
这话说得仿佛那个“她”此刻就在屋子里一样。
但璃音目光在四下里环顾一圈,她可以确定,这屋里除了他们几个,再没有其他人了。
包括那个斟茶的小丫头。
楚作戎慌忙堆出一个笑来掩饰,结果堆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五官笑成一团乱七八糟:“没什么她,徐远,去煮两壶新茶,一会儿送到院子里来。”
说着不知从哪里抓出一顶幕篱戴上,这下就连脸也遮了个严实,又去柜子里摸摸索索,摸出一团丝线来,拿在手里,才迎着璃音和慕璟明出了房门,去到院中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
他戴着幕篱,将那丝线的一端在腕上绑好,然后才别别扭扭地捏着另一端,往璃音手上递去,语调娇羞:“夏姑娘,就隔着这个给我看脉吧。”
第67章
璃音是很愿意尊重每个人的怪癖的,但是……
“楚公子,看脉不是真的只看个脉就行的。”她无奈指指幕篱上半透的纱帘,“您得把脸露出来。”
楚作戎扭捏一绞手指:“啊……还要看脸啊,要不就不看了吧,我身体没事,好得很。”
他身子弱得风一吹就要倒,堪称是璃音这辈子见过的身子最弱的人,再加上眉心那团终年缠绕的阴气,随时都有加入阴鬼大军的可能。
她不是个爱兜着圈子讲话的大夫,当下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楚公子,你的身体若再这样拖下去,能不能活过年关都不一定。”
听她这么一说,楚作戎手指颤了一颤,似乎有些害怕,就抬手要撩开幕篱上缀着的纱帘,但手抬到半空,又犹豫地滞住。
慕璟明与楚作戎迎面坐着,脊骨懒懒地靠在亭栏边上,看他踌躇不决的样子皱了皱眉,便直起身子,伸出长臂,衣袖带风,一把就将楚作戎头上的幕篱掀了,向璃音道:“去看。”
“慕璟明!”楚作戎捂脸惊呼。
慕璟明见状,干脆起身,绕去楚作戎身后,一手强硬地摁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走,一手掰开他捂在脸上的手指,不理会他嘴里的乱叫,仍是向璃音道:“来看。”
璃音忙凑上去仔细察看楚作戎的脸色,眉间的阴气比昨日更深了,即便身边时刻有阴灵为伴,也不该在一夜之间加深这么多。
“舌苔也要看一看。”她把手指搭上楚作戎的腕间,感受着他的脉象。
慕璟明收到指令,立刻一捏楚作戎的下巴,楚作戎挣扎不动,被捏出一阵呜呜啊啊的乱哼,强迫着把舌头露了出来。
等慕璟明松手,楚作戎的身体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但嘴里还不忘控诉:“魔鬼,你们两个都是魔鬼。”
被骂作魔鬼的慕璟明勾起唇角,抬眸向另一个女魔鬼道:“还要看哪里?”
“按住他的头,我看一下他的眼睛。”
楚作戎只觉脑袋被人从后面牢牢锁住,女魔鬼就迎面欺身上前,一手捧住他的腮颊,一手开始掀撩他的眼睑,认真专注的视线不时落入他的瞳孔里,有种莫名能使人心神宁静的魔力。
但他只宁静了一息,当女魔鬼晶亮的眸光再一次映入他眼中时,忽然向她开口道:“我有爱人了。”
璃音闻言,翻看眼睑的动作顿了一顿,病人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句情史分享,语气还格外严肃认真,莫非是在向她隐晦地暗示什么?他的病情与那爱人有关?
楚作戎见璃音神情微滞,又叹惋着向她重复一遍:“夏姑娘,我有爱人了。”
这下语气就明显了。
璃音嘴角抽动了一下:“知道了,你有爱人了,恭喜。”
“小七,我看好了。”
她收起翻看完眼睑的手指,就接收到楚作戎投来的一个怜惜又安慰的眼神:“夏姑娘,你也不必过于伤怀。”
璃音要坐下的动作顿住:“……伤怀?”
“唉,傻姑娘,你那样盯着我看,我哪里会不知道你的心思。”楚作戎摇头嗟叹,“可惜我已心有所属,是没法回应你的这一份倾心的。”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璃音还是不由得缓缓睁圆了双眼:“……?”
她眼睛睁了又睁,滚黑的瞳仁好似两颗剥了皮的桂圆:“楚公子该不会是觉得我看上您了吧?”
这位楚公子昨日在侯府时谈吐还挺正常,说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姑娘们不愿嫁他,特有自知之明的样子,惹得璃音对他好一番另眼相看。
结果今天就自恋到如此可怕的地步,但凡哪个姑娘向他看了一眼,都是爱上他了。
璃音有些困惑,难道男人的谦虚与自恋的总量是恒常的,昨日自谦了一下,今日就要自恋回来?
“这也不能怪你,女子没见着我时,是会被我的名声吓跑的,但一旦见了我,看我这样倜傥的容貌,怎么可能不爱上我。”楚作戎还在摇着脑袋认真苦恼,“唉……可我没办法回应她们的爱,也没法回应你的,你不知道,我家小蜀简直是个醋缸里泡出来的丫头,今日姑娘这一番,她又不知要生我多久的气,唉……”
慕璟明轻笑一声,拉过拳头发硬的少女在身边坐下,整个人没骨头一样,慵懒地往亭栏上一靠,说不出的清贵闲散,少年风流,看不出一点适才摁着别人肩膀逼人张嘴吐舌的魔鬼样子。
虽然拳头硬了,但璃音还是决定先问重点:“小蜀,是那个你偷养的外室么?”
“什么叫偷养的外室,小蜀是我的娘子。”楚作戎着了恼,向慕璟明瞪去一眼,“你倒是什么都告诉她。”
“我还能瞒她什么。”慕璟明仍旧闲闲懒懒地笑,“命都给她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寻常到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璃音猛地扭头看他,他就挑了眉梢,在十月的清冷日光下回她一个任情恣纵的笑。
他没事就总爱说她是小刺客,问她什么时候杀他,说些“今天的菜也没下毒呢”的话,璃音不知道适才这句是不是这些意思的另一个翻版。
不过慕璟明的性命存放在她这里,可比放在他自己那里安全多了,她承诺过,一定会守护好他的,璃音哼一声,不再去看他晶亮的眸色,转回头,才道:“最好是真的给我了。”
“命给她了……”楚作戎在一边喃喃出声,“是,我的命也给了娘子了,我把命给了娘子了,若我活不到年关,那就是小蜀不想我活到年关了……”
璃音抱了胳膊在胸前,忽然冷笑道:“什么娘子,你都没有把她娶回家,说到底还不就是外室。”
你知道什么!”楚作戎立时瞪红了眼,叫着跳起身来,吼完这句却又失力般坐下,眼圈仍是发红,语调也低落下去,“我那是没办法,我没办法娶她……”
“喊人家娘子喊得那么深情动听,到头来又说什么没办法娶她回家,哼,都是没那么爱她的借口。”
璃音确实有点恼他,但做出这副样子,更多是有心要激他抖出更多关于蜀娘子的信息,当下一指被慕璟明掀下后扔在一旁的幕篱:“你以为弄这些怪模怪样的行头出来装疯卖傻,嘴上再说几句软话,她就会觉得你爱惨了她,心里因此感到快活么?”
果然,楚作戎一听见有人质疑他对蜀娘子的爱,立马又跳起脚来:“我怎么不爱她,她只是爱拈酸吃醋,但肯定明白我是爱她的,我说了,不是我不要娶她,是我不能,我没有办法,你懂吗?我不能娶她,所以我也不娶别人,她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那她怎么都不来见你了?她不来见你,肯定是不爱你了。”璃音继续残酷地用言语诱导着他,要他说出更多。
这时徐远端来一壶新煮的茶水,往石桌上放下三杯斟满的茶盏,退下了。
楚作戎怔怔地端起手边那盏茶,道:“她最爱我的,爱到别个女子多看我一眼她就要生气,罚我喝冷水。
“一定是昨日我夸你长得美,她就生气了,不肯来见我了,我昨晚倒了热茶,不过一个转身,再拿起来,却就凉了,我就知道她生气了,她要罚我,所以我把那一杯的凉水都喝了,以往我只要喝了,身体经受不住,她就一定会心疼我,原谅我的,可这次……
“可这次她就是不肯消气,我往肚子里灌下整整一壶的冷水,她也不来心疼我了,难道……难道她真的不爱我了吗?”
眼泪滴在茶盏里,溅出一小圈水纹,楚作戎仰头就要一饮而尽,却被璃音劈手就把茶盏夺了:“不能喝!”
一触到杯壁,璃音眸色就沉了下去。
楚作戎的这一杯,果然是凉的。
而她和慕璟明的茶水,都在这渐冷的十月里,向上蒸腾着象征滚热的雾气。
楚作戎被夺了茶盏,怔愣片刻,便发疯般地向璃音扑了过去,要把杯子抢回:“还给我!那是小蜀给我的茶!你把小蜀给我的东西还给我!让我喝!”
“你知道这一杯是什么?!”
璃音说着就把茶盏向地面一倾。
“不许你倒掉小蜀给我的茶!”楚作戎大喊着就要用手去接那水柱,却被慕璟明一脚抵住膝盖,往后推了好几步。
凉水落地,竟不闻淅淅沥沥的泼洒之声,而是嘶嘶响叫着化作一团黑烟,盘绕着向空中消散了。
璃音将茶盏扔回桌面,向楚作戎道:“现在你还确定,她是真的爱你吗?”
“小蜀,小蜀给我的茶没了……”楚作戎哭叫着瘫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抚摸那一块连水渍都没留下的地面,已全然宛若一个疯子,“小蜀最爱我的,她爱我才给我倒茶喝,我不喝,她要生气的。”
听他这样说,璃音忽然想到方才在外间斟茶的那个小丫头,心中一动,蹲下身,道:“楚公子,刚才那茶也未必是蜀娘子给你斟的吧,许是院子里的小丫头倒错了呢?”
楚作戎像个孩子一样扭身躲开她的靠近,怒道:“你为什么又要胡说害我!我院子里哪来的什么小丫头,这话再被小蜀听去了可怎么好!”
“好好好,是我看错了,没有小丫头,那茶定是蜀娘子给你沏的。”璃音忙学着萧夫人哄他那样轻轻拍他的背,果然把他拍顺服了,“蜀娘子刚才既给你沏茶了,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她是来你院中偷偷看你来了吧,你还不快去找她相见。”
楚作戎闻言止了哭声,却只沉默着伏在地上,不说话。
璃音见他一动不动,心念电转,又道:“你不想去见她吗,我都有点想见见呢,真好奇蜀娘子会是怎样的一种美啊……”
一听到“美”这个字,楚作戎果然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脸上渐渐浮现出痴迷的神色:“小蜀,她是世上最美的那一种美。”
璃音乘势问道:“不能让我们见见吗?”
“见不到,不好见,不好见的。”楚作戎连连摇头。
璃音不肯放弃:“不方便见面,那画像呢?楚公子一定把世上最美的姑娘留在画中了吧,画像也不能给我们看一看吗?”
“画像,有的。”楚作戎犹疑着点头。
璃音知道就差临门一脚了,忙无限神往道:“好想见识一下世上最美的那一种美啊,真有这么美吗,楚公子,你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骗我们的吧?”
楚作戎立马站起身来,激动地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小蜀是世上最美的,你见过她的画像就知道了!”
说着就迈开大步,奔去房中找画。
璃音拍拍裙子起身,目的达成,有些得意地动了动眉梢。
“阿璃好手段,哄得小舅舅团团转呢。”慕璟明支着下巴看着她笑。
“你怕什么,不是说命都给我了?”璃音转身,挑眉看他,“要反悔?”
慕璟明笑着向远处点一点下巴:“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这么快就来了。”
就见楚作戎用层层绒毯裹着,抱来一幅画卷,珍而重之地在两人面前展了开来。
璃音心中其实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答案,然而她垂目一看那画像,却是一怔。
第68章
画中人并不是那个斟茶的小丫头。
而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美人。
美人杏脸桃腮,花容月貌,尤其一双水眸明丽动人,璃音凑近端详,越看越觉得这张脸有几分面熟,再仔细一想,忽地恍然,她偏头看向楚作戎,喃喃道:“原来她真是你的娘子。”
画中的蜀娘子,与楚雁儿有七八分相像。
或者应该说,是她的后人楚雁儿,遗承到了这位先祖七八分的相貌,一双鲜活水润的眸子更是别无二致,直看得人浑身筋骨都酥了。
“早就跟你们说了,她就是我的娘子。”楚作戎一脸痴迷,又带着点骄傲的神色,他指尖微颤,悬空着指腹去描摹那画中美人的面颊,“你们说,我的小蜀,是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这个嘛……”璃音盯着画中美人,摸了摸下巴,勉强点头,“也算是吧。”
她觉得楚作戎所谓的“最美”实是不大严谨,若非看遍天下女子,如何能评出个“最”字来?而且在她看来,美人就是美人,各美各的,这是无法评出一个“最”字的。
她最后点头,是想到楚作戎与画中女子的后代都传到九百年后了,尽管现在看来处处透着诡异,但料想最后必定是修成正果的,她可无意打扰人家这种“情人眼里出最美”的情趣,既然她心里无法评出一个最美,那大家一起都是“最美”也就罢了。
说罢扭头,想听听慕璟明会怎么说,却就撞见他大咧咧黏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不经意间眼神相对,他也不避不闪,没一点偷看别人被抓包的窘迫,反而眉峰轻抬,挺得意似的,将那视线更直白地往她眼底灼了进去。
随即唇瓣微动,似乎就要张口说话,璃音没来由得一阵慌乱,一抬手就用力捂住了他的双唇。
可能是被楚作戎的自恋传染了,她真怕这位无所顾忌的小侯爷会说出“阿璃最美”这样的话来。
慕璟明眨眨眼,柔软的唇肉轻擦着少女微凉的掌心勾起,从她覆在他双唇上的指缝间泄出一声轻笑。
轻柔的痒意挠在掌心,惊得璃音一下子将手缩了回去,这下她确定自己是真的被楚作戎的自恋传染了,不然怎么会觉得慕璟明刚才好像……是故意在勾自己的魂呢?
她干咳一声,转回脸,想要继续看画。
才见楚作戎已经把画卷了起来,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什么叫‘也算是吧’,原来你根本不懂欣赏,哼,不给你看了。”
反正想看的都已看到了,璃音也就随他把画收了回去。
其实无论画中这位女子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也无论她和楚作戎到底有怎样的一段情缘,只要不出来作恶,她都无意去管。
但这事仍有蹊跷。
这俩若真是一对有情人,这位蜀娘子又为何要不停地往楚作戎体内灌入阴气呢?就只是因为拈酸吃醋吗?她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惩罚会让她夫君注定成为一个短命鬼的。
而且哪怕她惩罚楚作戎真是因为吃醋,那萧夫人体内的阴气又要作何解释?
还有那在屋里斟茶的小丫头,璃音满心以为她会是那画中人的,因为她是自己在这左司马府中,见到的第一具实实在在的游魂啊!
这时她忽然记起楚作戎传世的一个名头——工笔写实的巅峰,揽华公主之前介绍过,这位字画大师从不虚构山水,只画自己所见,不画自己所想。
那么这位蜀娘子既然在他的画中,就一定是确有其人了。
她一天之内竟猜错了两次。
长着一双鹿眼的小丫头并不是画中人。
而蜀娘子也不是纠缠楚作戎的阴鬼。
其实想想也是,楚作戎只是一介凡人,他的肉眼凡胎哪里能瞧见什么“鬼娘子”。
可蜀娘子不是阴鬼,又怎么会有一吃醋就给丈夫喂阴气这样的怪举?楚作戎又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与她成亲呢?
璃音想不明白。
等回房放画的楚作戎脚步渐远,慕璟明忽道:“小舅舅口中的蜀娘子有问题。”
“我还当你方才没在看画呢。”璃音惊讶侧眸。
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对,这要命的被楚作戎传染的自恋!说什么没在看画,不就是在明里暗里打趣人家一直在偷看她吗?
璃音尴尬地赶紧撇过脸去,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颊上晕出的一点绯红已然落进了少年眼底。
慕璟明轻笑一声,道:“还是看了一眼的。”
这回答叫璃音默默把头扭得更偏了些。
还是看了一眼的……?!
对那幅画还是看了一眼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明晃晃地在承认,除了那一眼,剩下的时间都在看她么?
真不能怪她自恋,任谁被慕小侯爷这样直白炽烈的视线追逐过,都一定会自我感觉莫名良好,会以为自己在他心里万分特别,会以为……
她不敢也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忙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话题扳回正轨:“嗯,哦对,你看……看了,所以才发现有问题的嘛,嗯……你发……你发现蜀娘子有什么问题?”
少女面上镇定,讲话却不知为何打起了磕巴。
“脖子挺厉害的,这样都没扭坏。”
慕璟明笑着去扳少女的下巴,不出所料吃了她一记横眼,便不再继续逗弄她了,继续说回蜀娘子身上:“那幅画,是小舅舅在十年前画的了。”
“十年前?”
“嗯,我记得,那日他射箭输了我,有意要在画技上找回点面子,就非要与我比一幅画,说他已经画出了他想象中的世间最美的女子,若我画不出更美的,就要给他磕三个头,大喊‘小舅舅厉害’,向他认输。”
“十年前,你才七八岁吧?懂什么世间最美的女子,你这头岂不是磕定了。”璃音禁不住莞尔,又有点好奇,“最后呢,你画了么?画了什么?”
慕璟明话势微顿,长睫轻轻垂了下去,半晌,笑道:“我画了母亲。”
静默随着这几个字音弥散开来,良久,他听见身前传来少女低低的,带着温腻关切的一声:“小七……”
心脏像是一颗被人弃在山间蒙了灰的石子,又被不知从何处奔淌而来的清涧砸中,慕璟明忽地抬眼,像一把撕开海浪,蓄意要将底下深埋万年的暗礁一览无遗地袒露,向她笑道:“七八岁是太小了,那时候还分不清什么叫母亲,什么叫娘亲。”
他像是在轻轻揭开一个隐秘的、早已结痂的伤口,挤着要它冒出一颗小小的血珠,只为勾动眼前少女漂亮睫羽的一次轻颤。
他确实勾动了。
少年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一个难以捕捉的弧度:“你心疼我了?”
这抹笑意随后便被他肆无忌惮地绽开,轻轻挨了少女踢过来的一脚,他才笑着继续说道:“反正小舅舅应该是心疼我了,他比我大一些,心思也更敏感些,知道我娘亲死得早,画的又是他姐姐,无法开口驳斥说这不是世上最美的人,便不好算我输了,也就没有叫我磕头。”
璃音轻哼,心想,原来这家伙七八岁时就这么坏,知道怎么勾得别人心疼了。
现在回想那时在昆仑山上,西王母让她助摇光神君渡劫,她原本是要拒绝的,后来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来着?
可不就是被这双浸染了落寞的眼睛晃了心神。
不过转念想想,正常人家的孩子,本应该不必耍弄这些心机,天生就能得到父母全然一片真心的疼爱的,像楚作戎,二十多岁了,仍被娘亲疼得像个走不动路的小宝贝。
璃音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那楚公子当时画的,就是蜀娘子了?”
“不错。”慕璟明轻轻点头,“就是方才那一幅。”
画中女子模糊是个十七八岁的模样,若是十年前画的,那她现在便该有二十七八了,早已是另一种风情。
楚作戎难道十年来只为她画过这一幅画像,或者只觉得少女时的她才称得上是最美,不然怎么给人介绍自己二十七八岁的娘子,却只拿人家十七八岁的画像出来呢?
不对!不对!
璃音猛地反应过来。
“小七,你没有记错么,楚公子当时和你说的是,他已经画出了他想象中世间最美的女子?”璃音急切地出声确认,“这幅画中的女子,是他想象出来的?”
“我不会记错,就在他拿出这幅画的隔天,他就大病一场,病好之后,突然把之前作的画全都烧了,楚叔叔高兴得厉害,以为他终于要弃文从武,结果他只是宣布,从此以后,只画他所见,再不画他所想。我一直以为那幅画也在那日一起被烧了,没想到他今天又拿了出来。”
说到这里,慕璟明微皱了下眉,眸色也凝肃起来:“所以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蜀娘子这个人。”
兜兜转转,这位蜀娘子到底还是个并不存在的“鬼娘子”。
原来号称从不画虚构山水的大画师楚作戎,在年少时也曾任由画笔随想象驰骋,只不过那些画最后都被他一把火烧了,只留下了这一幅他想象中的,世间最美的女子。
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自己笔下虚构出来的女子。
他甚至为她取了名字,把她当做自己的娘子,扬言要为了她终身不娶。
璃音正自感叹这世间情爱竟还可以来得这样奇诡,就见徐远惊惊慌慌地向楚作戎房中奔了过去,口中大声叫道:“郎君!快过去看看夫人,夫人出事了!”
第69章
萧夫人身上出现了与楚作戎一模一样的症状。
先是浑身发冷,上吐下泻,睡了一会儿起来,就突然发起癫症,紧裹着身上那一件毛绒绒的裘皮斗篷,窝在床角一个劲地发抖,一边抖,一边梦呓般念着:“乖宝宝,你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是最乖的,乖宝宝,你最疼娘亲,你乖乖的,去投胎吧,这世间有什么好,去投胎吧,去投胎吧……”
一会儿又冲门外大喊:“符呢,今年为四姑娘请的符呢,还不赶紧找出来贴上!”
说着指骨发颤,死揪住身上的毛皮斗篷,裹得愈发紧了。
楚作戎见了这副情状,早已是仓皇无措,伏在娘亲床边只知道哭。
楚蠡长叹一声,揉着眉心,挥手吩咐徐远:“去把符拿来。”
哭声、喊声、叹息声、慌乱的脚步声混杂交错,回荡在乱作一团的左司马府中,像有一只狰狞恶鬼对准这座府宅张开了它的深渊巨口,馋涎嘀嗒,化作鬼哭的哀嚎,随时要将这一处混乱红尘一口吞下。
璃音倚在门边,目光没有落在床角裹着毛皮发抖的萧夫人身上,也没有落在床边恸声大哭的楚作戎身上,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方空荡荡的床头,她盯了半晌,忽道:“四姑娘是谁?”
此问一出,楚蠡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
“萧夫人似乎是被四姑娘的阴魂缠住了呢。”璃音仍是紧盯着床头。
在那里,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一个只有她才能看见的小丫头。
小丫头一身姜黄色小袄,梳着双髻,一双鹿眼湿漉漉的,里面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空洞地睁在那里,怔望着伏身哀泣的楚作戎。
楚蠡仍是沉默。
而他的沉默,却只是让妻子疯癫的呓语、以及儿子痛苦的抽泣,一声声,一字字,都更加清晰,也更加难堪地入耳。
他终是再次长长叹出一口气,垂下眉*眼,哀惋出声:“四姑娘,是我与阿凌夭折的小女儿。”
萧夫人名唤萧凌,楚蠡这一声“阿凌”便是喊的他夫人了。
大概二十多年前,东海之滨又有小国崛起,频繁出兵侵扰大酆,对方虽是小国,兵马却异常强健,一时两国之间战火连绵,直到武宁侯和左司马楚蠡齐齐奔赴战场,领兵坐镇三年,才总算将战事渐渐平息了下去。
此后数年,大攻猛伐虽不再有,小打小闹却仍是不断,武宁侯请旨驻扎在了东海之滨,左司马大人则带着爱妻和年幼的一双儿女,踏上了回王都的路。
那时小儿只有三岁,便是楚作戎,幼女更是刚满一岁半,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还未来得及取名,只唤作四姑娘。
岂料路上数次遭流兵侵袭,楚蠡思量之下抛掉了钱粮车马,往地上抓一把泥,糊黑妻儿白净的脸蛋,混入逃荒的饥民,赶一辆破旧牛车,一路往王都去了。
乔装过后,饿了几天肚子,四人均饿得面黄肌瘦,倒真像一家子逃荒的灾民了。
三岁的楚作戎饿得不停嘴地嚎哭,萧凌就时刻把他抱在怀里,拍着背去哄,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儿子孱弱的病体就是在这幼时饿下的病根。
四姑娘更是才一岁半,还在吃奶的年纪,萧凌却早就饿得不下奶了,为此急得直掉泪,小女娃却已经懂事了一般,一路上不哭不闹,只安静地窝在父亲怀里,饿了就把自己小小的手指伸进口中吮咂一番,吮累了就又继续窝在父亲肩头睡觉。
萧凌时常一面哄着哭个不停的儿子,一面望着丈夫怀中乖巧的小女儿,满眼爱怜地叹道:“夫君,这戎儿真乃前世的冤孽,没四姑娘一半乖巧,咱家的四姑娘怕不是投胎来报恩的呢。”
长路艰险,好在除去腹中饥火烧得难受,一家人性命都是无虞,再没遇上流兵草寇,一路有惊无险地行至天都城下。
却不想此时异变陡生,入城时,守兵一眼认出左司马大人,一时心中激动,远远地就行起了大礼。
这一下身份暴露,那些终日游荡在城门口却入不得城的流民当即红了眼,一个个如疯狗一般,目中饿出凶光,拦住疾奔进城的牛车,扑吼着跳上车去,滴着馋涎,七手八脚,去撕扯高官贵妇身上伪装的粗布麻衣,誓要翻找出他们贴身偷藏的钱粮。
楚作戎受了惊,当场就大声哭叫起来,覆体衣物被扯得稀烂,幼儿白嫩的手臂扑腾在空中,登时叫一群饿狼眼底都射出绿光,他们用舌尖舔着牙齿,一口口地往喉咙里咽着涎水,无数双瘦如枯柴的五指齐齐抓向那生嫩小儿的四肢。
眼看幼子就要被一帮饿疯了的饥民肢解蚕食,萧凌死命将儿子护在怀中,不住哭喊:“不要碰他!你们不要碰我的孩子,你们要吃就吃我吧!你们吃我!”
楚蠡当机立断一扬鞭,更加发了狠地赶那牛车,车子不知碾着几个人的身子奔了出去,又甩飞了车上三四个流民。忽地萧凌尖叫一声,原来是有人干瘦的指爪已然抓上了楚作戎细嫩的脚腕。
楚蠡抽出腰间匕首,寒刃削骨,鲜血狂溅而出,一只手被砍下,又有无数只手扑抓上来,他听着爱子惊惶的哭声,看了看怀里乖巧不吭一声的四姑娘,闭了闭眼,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撕毁襁褓,将一身细皮嫩肉的小女娃往车后掷出,便双腿猛地一夹牛肚,让那牛发疯般地向城内狂奔而去。
流民们早已饿没了神智,当下看到一团喷香白肉落下下来,群嚎跃起,目射饥光,再顾不得车上的楚作戎,枯爪自四面八方扯住那小女娃的身体。
四姑娘嘴一张,终于发出了出生后的第一声响亮啼哭,但这哭声没能持续上一息,就戛然而止。
“孩子,我的孩子!”
萧凌哭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晕死了过去。
楚蠡驾车疾驰,甩掉那些流民,也甩掉身后那一场人间炼狱,他没有掉一滴泪,也可能迎风就干在了风里,他带着妻儿平安地回到了左司马府,只留下了四姑娘。
四姑娘被他永远地留在了天都的城门口,留在了那个离家只有几街之遥的地方。
“我不后悔。”楚蠡坦坦荡荡地说着四姑娘的故事,“我当时再无别的选择了,她保护了她的父母,保护了她的哥哥,她是来楚家报恩的好孩子,她会明白的。”
璃音闻言脱口,声音涩哑:“真的是别无选择了吗?”
她看向哭声止歇了的床边,楚作戎不知何时起了身,满面愕然,怔然呆立,显然,他也是头一次听到关于四妹妹的这一段故事。
楚蠡转过不知不觉中僵冷起来的身子,终于泄出一点问心无愧以外的情绪,咬牙颤声:“夏姑娘,乱世之中,我若心软,死的就不会只是小女一人了!”
璃音不客气地向楚作戎一指:“楚大人,怎么乖巧懂事的女儿扔得,整日哭闹碍事的儿子却扔不得?三岁小孩儿的肉难道不比一岁半的还要多些?”
“四姑娘是不是来报恩的我不知道。”璃音冷声,“但她投胎来你们楚家,才真是前世的冤孽。”
“你!”
璃音不理会楚蠡快戳上她鼻子的手指,扭头向慕璟明一撇嘴,道:“小七,这个老头好吵,你把他赶出去,把里面那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男人也赶出去,我想和萧夫人单独说会儿话,好不好?”
楚蠡:“……?”
多荒唐。
谁赶谁?谁是老头?这又是谁家?!
慕小侯爷自小人是乖张了些,但楚蠡料想他还不至于如此颠倒礼数,会为了一个小姑娘的一句荒唐话,就把当朝左司马赶出自己的卧房。
“楚叔叔,劳烦您先出去吧。”
楚蠡:“……?”
接着他就看到,自己那不中用的儿子被这颠倒礼数的小侯爷直接提着领子扔了出来。
慕璟明雷厉风行地执行完少女荒唐的清人指令,向她笑道:“去吧。”
然后自己便也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楚蠡:“……”
“爹。”这时一直呆愣着的楚作戎却忽然出声了,“四妹妹的事,您之前为什么从未与我提过?”
楚蠡阖了阖眼,道:“提什么。”
“你妹妹不死,死的就会是你,我是为了保你,为了保住你这楚家得来不易的血脉,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了那群饿狼。”
他声音陡然拔高,滔天怒火奔泻,仿似一场迟来多年的决堤:“可你呢,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贪生怕死,孱弱不堪!战场不肯上,我也断了念想,如今不过叫你安安稳稳在家成亲,你又百般作怪,折磨你的母亲,折磨我!你对得起那为你而死的妹妹吗,你对得起谁?!”
父亲的怒火奔涌而来,楚作戎却如坠冰窖,全身仿佛被冻在了一整个巨大的冰块里面,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刺。
他无声张了张唇,最后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楚蠡看他这犹犹豫豫、泫然欲泣的窝囊样,对天长叹一声,终是连说三声“罢了”,迈开大步,拂袖而去。
屋内璃音已径自走去萧凌床头,在床沿坐下,想伸手抚一抚小丫头可爱的发髻,却被她扑闪着一双惊惶的鹿眼躲掉了。
她不在意地温垂下眉眼,怕吓到她似的,轻声问:“小丫头,你是为四姑娘来的?”
四姑娘死时才一岁半,断不可能是这副十四五岁的模样。
窝在床角的萧夫人一听见“四姑娘”这几个字,又痴痴呆呆地呓语了几句,随后发出一声悲鸣,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小丫头摇摇头,像是根本听不见萧夫人的动静,一双眸子天真又好奇地将璃音望着,似乎想要确认什么,她微微张开五指,伸去璃音眼前晃了晃,挥动的小手立刻被眼前人温柔地握住。
她惊得立刻抽回手指,小脸也怕得埋了下去,半晌,才又小心翼翼地抬眸,嗓音细弱地开了口:“姐姐,你真的能看见我?”
璃音笑道:“早上我们也见过的,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我记得的。”小丫头点着头,身子害怕地往后面缩了缩,“你是来抓我的吗?”
“我不抓你,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好不好?”
“我……我叫……”
璃音耐心等待着小丫头慢吞吞地吐字。
但她万想不到,她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我叫小蜀。”小丫头细白的手指指向晕在床角的萧夫人,“我是为她而来的。”
第70章
听小丫头自称小蜀,璃音一时有些混乱。
小蜀,蜀娘子?
可她并不是画中的蜀娘子啊。
璃音顺着小丫头的指尖,望向床角昏晕过去的那人:“你是为萧夫人来的?”
谁知小丫头立刻摇头。
“不,不是她。”手指却又朝着萧夫人的方向用力戳了戳,“我是为她来的,为她。”
璃音更混乱了。
她稍理了下思绪,决定换个问法:“那些阴气化作的茶水,是你喂给萧夫人和楚公子喝的?”
小丫头低下头去,静默半晌,将小脑袋点了点,闷声:“是我没用,我下不去手,没能替妹妹报仇,竟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说着忽然抬头,湿漉漉的鹿眼中终于流下泪来:“姐姐,你帮帮我吧,求你帮帮我,你帮我把他们两个杀了,我把我的魂魄给你,我的魂魄和别个不一样,世上女子都想要的。”
璃音怔声:“世上女子都想要?”
“嗯,姐姐,你与慕小侯爷洞房前将我的魂魄吃了,一定可以一举得子,此后更是年年有子,肯定能稳固你的地位,为侯府延续香火的。”
璃音张着嘴巴呆了一呆。
洞房,生子,地位,香火……
每个词都仿佛一道天雷,直直劈在璃音的天灵盖上。
但她顶着被劈焦的天灵盖,还是努力抓出了小丫头话中的一丝线索:“萧夫人为能得子,把你妹妹的魂魄吃了,故而你来到此处,是为给你妹妹报仇的?”
“何止是把她的魂魄吃了。”小丫头抹一把眼泪,哽咽着把字音一个一个往嗓子眼外面挤,“他们要她的魂,又不知怎么用,就活生生地剥了她的皮,吃她的肉……”
渐渐说不下去,终于一个扑身,扑到璃音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妹妹,我可怜的小妹,直到现在,她的尸体还被杀害她的仇人披在身上啊……我却至今没能替她报仇,我好没用,我是个没用的坏姐姐!”
尸体还被萧夫人披在身上……?
璃音怔了一怔,视线不由得往萧夫人身上落下。
萧凌仍在昏睡,整个人裹在一袭毛绒绒的姜黄色裘皮斗篷里面,嘴里偶尔还冒出几句有关四姑娘的梦语。
璃音又垂目望了望怀中哭得正酣的小丫头,手抚过她身上的姜黄色细绒小袄,此时定睛细看,也不是纯然一片姜黄,上面还有着细微的虎褐色斑纹。
小蜀,求子,虎斑……
像在一点一点还原一副拼图,璃音脑海中灵光一闪,向怀中的小丫头道:“你们是杻阳山上的鹿蜀一族?”
传闻中人们只要披上鹿蜀的皮毛,就可以多子多孙,若再能食肉饮血,得其魂魄,更是能怀胎不断,胎胎得男。
故而有些贵族夫人久未有子时,心中不甘,便什么旁门左道都要去试一试,而捕杀鹿蜀,常常便是这旁门左道中的首选。
萧夫人能一路随军去东海之滨,无论为情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想必是对左司马夫人这个名头极为看重的。
楚蠡不像武宁侯,没有三妻四妾,也从不纳通房,只干干净净守着一个正妻过日子,外人看来,能得此夫婿,萧凌实在是个大有福气之人。
但萧凌嫁给楚蠡之后,一连两胎都是女儿,彼时时局动荡,战火连天,楚蠡没有妾室,虽意味着对夫人全然的宠爱,但也意味着延续香火的重担全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那时的萧夫人,心中应该也很是不安吧。
于是她做了一件许多贵族夫人都做过的事,捕杀鹿蜀,为己求子。
然后她就顺利怀上了楚作戎。
所以小丫头才会要找这一对母子报仇。
璃音轻叹一口气,抬起小蜀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替她把眼泪擦了,温声道:“那你呢,小蜀,你的肉身去哪儿了?”
还未等小蜀回答,外面忽地传来叩门声响,小丫头立刻受惊般闭了嘴,身子往后一弹,就又端端正正坐回了床头。
“夏姑娘,我能给夫人送符进来吗?”
是徐远的声音。
鹿蜀一族常遭捕杀,故而最是警觉,受了外人打搅,小丫头一时半会儿必然是不会再开口的了。
“小蜀,晚上来武宁侯府,我陪你好好聊一聊好不好?”
小丫头迟疑了一下,但许是她一抹孤魂徘徊在此,实是寂寞无援了太久,好容易盼来一个能与之倾诉的对象,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约好了哦。”
璃音摸摸她的头,这才提声向门外道:“徐大哥,进来吧。”
很快,内室中就被各类镇魂往生的黄符纸贴满了。
璃音随手捏起几张看了看,这些符不能说没用,但是对萧夫人的症状用处不大。
毕竟从头至尾,楚萧夫妇两人都没找对过病因,一心只以为是四姑娘的阴魂纠缠,却不想府中另有其鬼。
但无论闹的这个鬼是四姑娘还是小蜀,说到底还是为着同一桩事惹上的,为了延续他们楚家所谓的“香火”。
“唉。”
一坐上回武宁侯府的马车,璃音就先烦闷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心事?”慕璟明侧眸望她。
璃音确实是有心事。
左司马府这一堆破烂腌臜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插手。
若要插手,又该帮着哪边?
她不可能真去杀了萧凌和楚作戎的,历史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否则四年后,那副画着落日神弓的宴饮图就无法出世了。
但她也做不到驱走小蜀这样的孤魂,她是害人了,可她难道不该这么做吗?
想着想着,就又重重发出一声叹息,她迷茫抬眸,对上慕璟明清亮的瞳仁,不知怎么,耳边又浮现起小蜀那一段关于慕小侯爷洞房生子的话来。
她定定望了会儿慕璟明,忽然问他:“小七,你多大了?”
慕璟明轻怔,眉心微动,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不大情愿给她答案的样子。
“你肯定在想,这个刺客真是不称职,竟连本小侯爷的生辰年月都还没摸清,真讨厌,我才不要告诉她呢,是不是”
璃音望着他笑,看他被说中心事后横眼瞥她的模样,就更想笑了,她伸手去晃他的袖摆:“小侯爷现在告诉我,我保证以后都记得牢牢的,嗯?”
少年人有着自己古怪的傲气,慕璟明轻哼一声,撇过脸去,不再看她,只一片袍袖仍被少女抓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着。
一边晃还一边报着数猜:“十六?十七?十八……”
晃不过几下,那傲气便像一个个咕嘟咕嘟泛出水面的小气泡,被少女清涧般跃动流淌的声线一戳即破,但少年人心中也并未浮上恼意,反而隐秘地享受着气泡破裂时的快感。
在璃音一路把他的年龄数到三十的时候,慕璟明终于忍不住转回脸去。
“你看我像三十?”他望向璃音,语气里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投降,“记住了,是十七。”
“十七啊……”璃音垂下手来,不再去玩慕璟明的衣袖。
十七岁,果然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呢,难怪她总觉得摇光神君的身量还要更高一些。
要说慕小侯爷与神君最大的不同,也就是这一份放肆张扬的少年意气了吧。
不过在凡间,十七岁已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慕璟明见她对自己的十七岁感叹了一声,就没了下文,脸色忽沉,道:“难道你喜欢三十的?”
璃音微怔,随后差点笑出声来,她都活了几百年了,三十岁算得什么?
但又被话里的“喜欢”二字莫名触动了一下心神,她下意识地绕开这个话头,只是笑道:“十七岁,离侯爷催你成亲也不远了。”
慕璟明蓦然抬眸。
他望定眼前少女片刻,见对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忽而发出一声轻笑:“嗯,也许吧。”
璃音垂眸。
真难想象小七成亲的样子。
其实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无论慕小侯爷何时成亲,和谁成亲,都早已是在九百年前就刻进了史书中的定数,和她这个来自历史之外的人,永远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反正四年后,她拿到了落日神弓,就要走的。
“你的心事就是这个?”
感觉到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掌覆上了她的,璃音猛地抽回了手,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烦躁。
“慕小侯爷,少在这里动手动脚的,真把我当你的通房丫头了不成?”
慕璟明闻言微怔。
这时正好车夫吁着马儿停下,武宁侯府到了。
璃音根本没敢看慕璟明的表情,几乎是跳着就下了马车,奔回了府中。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真正给慕小侯爷甩脸子。
她一路奔回房中,将门反锁,转过身,呆立半晌,最后将背脊抵上房门,轻轻阖上了眼,有点想哭。
刚才那句话,就算是分割清楚了吧。
迟早要分割清楚的。
否则难道就这样放任自己,无止境地沉溺下去吗?
沉溺在一个九百年前少年人的炽热眼神中。
多好笑。
她抬手,用手背胡乱往脸上抹着,抹掉滚落在颊上的那些水珠,坐去了桌前。
虽是白日,关紧了门窗的屋内仍是昏暗,她又起身点了一盏灯烛,铺开一张大大的白纸,开始凭着记忆,试图画下那个送她来到此处的阵法。
那是被摇光神君改造过的哐哐复原大阵。
它既能送她过来,那么也一定能送她回去。
于她而言,这才是更要紧的事。
晚饭时候她去厨房炒了碗青菜,让童墨给慕璟明端去。
童墨端着菜,琢磨了半天她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和小侯爷吵架了?”
“没有。”
璃音回屋继续锁了门画阵,顺便等待着小蜀的到来。
她们约好,要在今晚谈一谈的。
可直至灯烛燃尽,天光亮起,院内响起洒扫之声,小蜀都没有出现。
巨大的不安渐笼上璃音心头。
她在屋子里踱了两圈,终是不放心,一打开门,就恰见徐远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两只活鸡,老远就冲她喊道:“夏姑娘!您可真是神了,昨日您单独和夫人聊完,不过半天,夫人病体竟全好了!”
“病体……全好了?”璃音怔在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扶上门框。
“是啊!”徐远将手中的两只活鸡高高地提起,难掩兴奋,“这都是家主特意让我给您送来的,还有好些谢礼在车上,我一会儿给您拿来。”
璃音垂眸,五指用力地几乎要陷进门框里面。
萧夫人的病好了。
也就是说……
她呼吸微乱地闭了闭眼。
小蜀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