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的病体果真是好了。
眉间澄澈,阴气全无,气色好得像回到了二十岁。
半个月后,她身上那件姜黄色的毛皮斗篷出现在了楚夫人的身上。
璃音有半个月没和慕璟明说话了。
故意给别人甩脸子、叫别人难堪这种事,她其实没怎么做过,实在缺乏经验,以至甩完脸子之后,慕璟明完全不理她了,她也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哄吧,感觉怪怪的,毕竟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不哄吧,也感觉怪怪的,看慕璟明偶尔向她投来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心里就一揪一揪地难受。
她越来越不能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了。
但她绝不能心软。
否则迎接她的将会是无边地狱。
又过了小半个月,肃杀寒冬里连飘了几场大大小小的雪,放晴这日,楚作戎裹着厚厚的裘袄,往武宁侯府来了。
他的身子还是孱弱,一到冬天就畏寒,但眉宇间一派清明,阴气已全然不见。
今日来的时候,阴柔的气质也减了许多,满脸喜气洋洋的,披着大氅,捧了手炉,站在银白的雪地里就笑出一口白牙:“璟明,我要成亲了。”
璃音提着食盒走过的步子一顿,鞋底陷进厚厚的积雪里面,踩出嘎吱一声脆响。
该给这院子扫扫雪了,璃音不着边际地想着,下一刻,思绪就被青年欢快清愉的嗓音拉回:“夏姑娘,我要成亲啦!”
楚作戎被他的母亲当做孩子宠了二十年,如今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也笑得像个孩子,璃音看得出,他现在快乐得身子就和雪花一样轻,仿佛被穿云而来薄薄的日光一晒,就要融融地化作一滩蜜水。
但璃音不明白他的快乐从何而来。
明明一个月前,这个男人还在为了一个画中的幻想要死要活,口口声声说着要为了小蜀终身不娶。
从所谓的深爱到与别人成亲,原来只需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她眸光微转,看慕璟明懒倚着廊柱,同样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却只给他镀了一层难言的冷清。
璃音重新望向像雪花一样轻盈快乐的楚作戎,尽力往唇边扯出一点笑意,向他点头道:“恭喜。”
便提步要走。
“喂喂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楚作戎不乐意了,“这么大的喜事,我特地赶来告诉你们的,结果你俩一个靠着柱子不吭声,一个说了句恭喜就要走,太冷淡了吧!”
说着忽然就挤眉弄眼起来,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就不好奇我要娶的这位娘子是谁吗?”
璃音倒是真有点好奇,于是又停身望他。
“是谁?”
楚作戎这下彻底来了劲,扬着眉毛乱笑几声,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就从袖中摸出一卷画像,去璃音跟前展开。
画中人杏脸桃腮,仍是那个熟悉的美人。
璃音微怔:“蜀娘子?”
“嗯,很快我就能接小蜀回家了。”楚作戎捏着那画,笑得眼睛都没了一半,“原来我的小蜀一直在等自己长大,长大了,就来嫁我了。”
听他这一声声的“小蜀”,璃音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长着一双鹿眼的小丫头。
那个自称小蜀的小丫头,和这画中的蜀娘子,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名字上的一场巧合吗?
慕璟明见了这画,却不由得眉心微动,他看一眼楚作戎灿烂的笑颜,有些斟酌着开口:“小舅舅,蜀娘子不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楚作戎兴奋地截过慕璟明的话头,将手中那副画像扬起,扬在冬日微薄的日光下面,“虽然我会说以前的小蜀也是真实的,但你肯定不会信。”
薄透的纸张几乎筛不住光线,白纸变得透明,墨线像是直接勾缠在半空,勾勒出一个女子生动姣好的面庞。
“但这一幅,是崔家与我娘议亲时送来的,是崔家小女儿的画像。”
闻言,璃音和慕璟明均是一愣。
楚作戎着迷地望着半空中那张由墨色勾出的脸,半晌,忽地咯咯傻笑起来:“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傻。”
璃音无声扯了扯嘴角,心想,这个还是知道的。
只听楚作戎傻笑着续道:“原来一个月前娘亲给我相看的,就是这位崔姑娘,我竟还不知死活地非要拒绝这桩婚事,难怪那段时间小蜀总是那么生气,要罚我,她一定是气我笨,气我差点就要错过她了。
“幸好后来娘亲又坚持给我看了她的画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你们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璃音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但这蜀娘子一定是她见过最神秘的女人。
先是楚作戎在十几岁时的一日福至心灵,按着想象画了个他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十年后,就果真有个按着画长出来的姑娘,要来嫁他。
世上竟真有这样天赐的缘分,简直像在三生石上刻过彼此姓名相貌的。
但璃音还是忘不了那个长着小鹿眼睛的小蜀。
那个小蜀,她在这个故事中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现在又去哪里了呢?
难道真的已经消散于世间了么?
她实在好奇小蜀的下落,于是向楚作戎道:“楚公子,以前的小蜀,那个总是罚你喝冷水的小蜀,你们见过面吗?”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是说在画像之外。”
“怎么可能没见过。”
说完这句,楚作戎却微微一怔,半晌,又道:“或许不能说是见过面,但我知道是她,她也知道是我,我们每晚都要聊上好久,自从我把她画出来,她就一直陪着我的。”
“你们是怎么聊天的?”璃音愈发好奇了。
“她会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我的桌上写字,从我把她画出来的那一晚开始,从未有一天间断过。”楚作戎沉浸在回忆里,漾出一脸的蜜意柔情,“我还记得她给我写的第一句话,她说她叫小蜀,问我愿不愿意把命交给她。”
璃音好像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望着春情荡漾的楚作戎,不可置信又万分确定地道:“你就说了愿意。”
楚作戎羞涩点头:“我画她时,其实并未想象过她是个什么样性格的女子,直到那晚她来到我身边,我才晓得这世上还能有如此有趣的姑娘,她知道好多山野间的趣事,还看过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山水,我同她聊天,时常聊到觉也忘了睡。”
似是想到了什么格外甜蜜的瞬间,楚作戎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比响亮的傻笑,才又继续道:“小蜀真是太可爱了,你们知道吗,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画一个小蜀出来,就能陪我聊得这么开心,若我再多画几个出来,岂不就可以在自己卧房里面开茶会了?
“于是我当天就又画了好几个美人出来,谁想小蜀一看见,就生气了,换了我的茶,要罚我喝冷水,还在桌上写了老大的两个字,说‘不许’。我那时就知道了,她喜欢我,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爱她,爱她的一切,我连命都给她了,我为了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把所有的画都烧了……”
楚作戎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时而讲得眉飞色舞,时而又讲得面颊绯红。
崔家女儿的那幅画像被他紧紧捏在手里,浓黑的墨汁仿佛会吞噬掉太阳的光线,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灼眼。
璃音听得眼眶有些发热。
楚作戎,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小蜀,只他是个傻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他同时爱着崔家女儿的样貌,和小蜀那一抹有趣而孤独的灵魂。
他和小蜀的神魂陷入深爱,却一直在用另一个人的相貌幻想着她的样子。
而小蜀呢,她是来为妹妹报仇的,却陷入了这样一场本不该发生、又前路无望的爱恋,也许是楚作戎的那一句“愿意”让她心软了,又也许只是她本性善良,始终无法真正动手去杀掉两个活生生的人。
可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等到送走楚作戎,已是清月高悬,夜寒凛冽。
璃音抱了一壶酒出来,爬去院子里那一棵大树上,挑了一枝结实的树杈子躺下,就垂下一条腿来,喝一口小酒,就晃悠一下那腿。
大概是在月牢里养出来的习惯,她一有心事,就喜欢爬树,把所有心事都悄悄说给她最爱的那一根树杈子听。
她身子特殊,百毒不侵,千杯不倒,其实莫说千杯,就是喝再多,她也是不会醉的,除非她自己想要醉。
今晚,她就有点想醉了。
她也很快就真的有些醉了。
“小蜀,你究竟去哪里了?”她抱着一枝树杈说起了醉话。
“我都还没有告诉你我的故事,夏侯家的故事,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和你讲呢……”
她睁着一双醉眼,朦朦胧胧地将天上零碎清亮的星辉一点一点捉进眼底。
“小蜀,你说四姑娘若是活到现在,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了呢?会喜欢骑马射箭,还是也像她哥哥一样,爱上写字画画?”
她这一夜望着漫天星斗,问了好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最后视线落到那颗最近悄悄看了无数无数遍的星星上。
嘴一瘪,酒意上涌,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有很多树杈子在往她身上打,她醉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只听得耳畔风响,模糊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下坠,就呢喃着说醉话:“不好,要掉进银河里啦。”
最后有没有掉进银河,她当然不会知道。
她也不晓得自己掉在了哪里。
好像是让她抱住了另一枝树杈子,晃晃悠悠的,载着她不知要往哪里去。
她睁不开眼,只好用鼻尖蹭着嗅了嗅,闻到的明明不是桂花香,却总莫名让她想起曾在月牢闻过三百年的月桂花的香味。
她伸手揽住树杈,八爪鱼一样要往上面爬,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按住了,然后那树杈子居然开口了,树杈子凶凶地在她耳边说:“别闹。”
这哪里是什么树杈子,分明是人!
有人把她从自己最爱的树杈子上拖走了!
她一下子挣扎起来,眼睛仍是睁不开,只好胡乱蹬着腿乱喊:“我不走,我住上面的,我不要走,你放我回去,我要去上面睡觉了!”
可那人强硬地摁着她,就是不让她走,语气倒是轻柔了下来:“阿璃,雪还没化,别在这里睡,会生病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阿璃的。
璃音强撑着醉意,终于掀开了那两片沉重的眼皮。
“小七……”她又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那人垂眼,望向怀中不安分的她:“听话,回房再睡。”
璃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全身醉得手软脚软,也实在挣扎不动,发不动酒疯了,干脆把脸埋进那人胸口,半晌,才闷闷地道:“可是回房,回房就看不到星星了……”
第72章
璃音喝醉后其实算不得疯,她既不胡扯了嗓子高声乱叫,也不会乱挥手脚、突然跳起来打人,她只是会像猴子攀树一样,非要四手八脚地攀着什么东西,然后咕咕哝哝,不停地和被她攀住的那个东西说话。
她只是轻声细语地说话,不作妖,不扰民,简直称得上乖巧,但这份乖巧得有一个前提——
她必须把自己挂在“树”上。
否则就要闹腾个没完。
木头树杈要是没有,人肉树杈也能凑合。
慕璟明将人打横抱回了房间,想着往她床上一扔就走,他可没忘记这丫头是怎么给自己甩脸的。
他接住她,抱她回来,不过是不想明天早上起来,就看到有个人冻死在自己院中的雪地里而已。
“小树杈,不能走。”
然而少女的背脊一触上床板,察觉到他手臂的抽离,就不安地哼哼起来,手脚并用,又紧紧往他身上缠了过去,活像一团没骨头的水藻。
“放手。”慕璟明去扒她缠上自己脖子的胳膊。
但璃音不依不饶,醉意朦胧间,只把眼前这人当成了一棵树,攀得死紧,她循着记忆中那熟悉的、叫人安心的香味,脑袋就蹭进了他好闻的颈窝。
后颈灼上少女温热的鼻息,慕璟明身形一顿,他僵着腰背,像一块硬挺的木板一样直起身,身上还挂了个人,他就这么无声站着,半晌,微哑了声音开口:“不是说不许动手动脚,你现在这又算什么?”
爬在他身上的少女不说话,只把清浅却灼人的呼吸一下下烫在他的颈侧。
睡着了么?
慕璟明沉默,弯下腰身,再一次试图把少女放去床上。
那人却好像粘在了他身上似的,任他怎么拽、拉、晃、甩,都只牢牢地将他攀住。
他只好又直起身,被少女这么抱着,真成了一棵只能傻站的树。
慕璟明无奈地去拍少女的背,让她放松一些,然而他每每弯身要放她下来,就被她扑腾着抱得更紧。
他一边想着自己此刻的样子该有多么滑稽,一边又只能滑稽地站好,良久,他终于在寂静夜色中泄出一声投降的轻叹,和少女一起倒去了床上,看她在自己胸口蹭了个满意的位置趴着,看她舒舒服服地睡着。
就这样吧。
慕璟明刚有些困倦地阖上眼,就听到轻轻的、带着黏糊糊的叹息和迷蒙水汽的嗓音在他胸膛上响起:“你讨厌我了吗?”
口齿有些模糊,听起来像是一句醉话,一句梦话,甚至是一声略带不安的叹息。
他也有些困了,听怀里这家伙这样反咬一口,又被气得清醒了些,他睁眼,伸手狠狠一捏她的下巴:“不是你在讨厌我?”
少女又不出声了,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方才真的只是她的一句梦话。
过了很久,久到慕璟明也快要陷入昏沉梦乡,才又模模糊糊地听到她嗫嚅着说:“你不要喜欢我,也不要讨厌我,以后你就像……就像对待童墨那样对我,好不好?”
慕璟明默然。
这一夜的晚风,雪地,未曾燃尽的烛火……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
第二天上午,璃音十分困惑地在自己床上醒了过来。
她很清楚自己醉酒后的德行,所以早早就选好一枝树杈,把自己安顿好了,这会儿怎么却到了床上?
她迷茫地回想了下昨夜的情形,有那么意识偶尔清醒的一瞬,她好像看到慕璟明了。
不对不对,她用力摇头,那都是酒后醉眼看到的虚影,她分明一直牢牢抱着一枝树杈,挂得很安稳,哪来的什么慕璟明。
慕璟明都已经一个月不和她说话了,他骄傲得要命,宁可当她死了,也绝不肯低头,来当她心里的第二等人的。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不见慕璟明的人影。
问过童墨,才知道近日东海战事吃紧,宫里不知收到了什么战报,慕小侯爷一早就被陛下急匆匆地召进宫里去了。
璃音抬头一望,看到太阳已经爬得老高,只是被浓厚的阴云遮着,叫光线有些透不出来。
看样子,似乎又要下雪了。
她回到屋里,对着妆镜坐下,抬手抚过自己光洁的额头,虽然才是十一月,她却已经在担忧明年二月二,会准时在这里冒出来的一对龙角了。
这种东西,绝不能被这里的凡人看到。
她也绝不能在这种凡人聚集的地方龙化。
幸运的是玉横不在,她不必担心在那时遭到反噬,但万一她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呢。
万一她失去神智,根本不是受到玉横侵扰,而只是她自己定力不足,走火入魔了呢?
如今慕璟明也只是一介凡人,帮不了她什么。
父母病了、回家探亲……无论什么理由,她都得赶紧想个借口,在二月份的时候,从武宁侯府中脱身几天,找个深山洞穴,将自己锁起来。
东海看来出了很要紧的事,慕璟明一大早就被唤进宫去,竟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一进侯府,他先去拜过了楚夫人,然后院子里就呼啦啦地涌进来一大帮人,全都身披甲胄,跟前忙后地开始给他整点行装。
璃音看他往腰间佩了破军,又去马棚牵出了他精养的一匹枣红骏马,心里已大概猜到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本也是他生在侯府的宿命。
但璃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当然不是拒绝让他出征,而是一想到他在那样刀剑无眼的地方厮杀,而她却只能在这方小院里枯坐着,终日苦等他的消息,她就心里刺挠得难受。
她做不到,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所以明明知道慕璟明懒得再搭理自己,她还是在那匹枣红大马撒开蹄子狂奔之前,先奔去了慕璟明跟前。
此时三更月冷,天已凉透,拦在眼前的少女却不知道冷似的,仍旧穿一身薄薄的青色纱裙,看得慕璟明微皱了皱眉。
璃音却只当他真是讨厌透了自己,才一见到她,眉头自发就皱起来了。
她颇受打击地抿了抿唇,但拦住马上少年的姿势却一点没有退让。
“要去东海?”她抬头,去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对望。
慕璟明无声地垂目看了她半晌,就在璃音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向自己开口的时候,他却忽然轻轻颔首,道:“嗯。”
虽然只是一个“嗯”,但也算是和她说话了。
璃音眼睛亮了一亮,又道:“去打仗?”
“嗯。”他的回答仍然只有这个字。
“我要和你一起去。”
马背上的人微怔,他用一种看似平静,却又翻滚着无尽暗流的眼神望向眼前的少女,半晌,才道:“童墨不会跟来。”
璃音终于等到了他第一句不是“嗯”字的回答,但答的字多了,怎么反而听得她一头雾水。
她想要随军,和童墨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偏头,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慕璟明勒着缰绳的指骨收紧,似是在压着什么难解的情绪,他看了眼前衣着单薄的少女良久,轻不可闻地呼出一声自暴自弃般的叹息,他喉结微动,道:“你以什么身份去?”
“厨子!伙头兵!什么身份都可以!我饭量小,力气大,比你的那些兵都能打!真的!我什么都能干!”璃音一听这话里有戏,立时兴奋起来,连忙向慕璟明竭力表明带上自己的诸多好处。
却不想今晚一直冷肃着一张脸的慕小侯爷,听到这里,竟忍不住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戏谑地道:“伙头兵?让你去给整个营里的人下毒么?”
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凉水,璃音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最终却只剩哑然。
她怎么忘了,慕璟明一直把她当敌人派来的卧底,他自己可以为了心里那一点阴暗的期盼,置生死于度外,舍着性命来陪她玩闹,但他绝不会拿千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所以此刻,慕璟明怎么可能会答允她随军而行呢?
她若不管不顾地跟去,岂不是还要叫慕璟明日日分心来猜她防她,下了战场也不得安生。
那可不是她想要的。
璃音垂眼。
“我跟着去,好像是不大合适。”她复又抬眸,眼底的低落已被她压了下去,向马背上的少年扯出一个抱歉的笑来,“出来说了这些蠢话,叫小侯爷见笑了,小侯爷请快动身吧,我就不再继续耽误大家的行程了。”
说罢便即转身,提步回府。
其实她心里已做好了另一套盘算,不能光明正大地跟,难道她不会偷偷摸摸地跟?
只等慕璟明骑马奔出这条街,她就隐了身形跟上,去东海而已,有什么难的,正好她好能打探打探那把神弓的下落。
却不想刚装模作样走出两步,就听得背后马蹄声响,接着一只胳膊有力地环上她的腰间,将她一把捞去了马背上。
“你可以跟着,但第一,你的身上需时刻佩戴响铃,第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在军营里随意走动,第三,不得接触任何士兵们要入口的东西。若有异议,现在就下马。”
“没有,一点异议也没有!”璃音伸出胳膊,环住他劲瘦的腰身,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慕璟明身子僵了一僵,随即就又冷着一张脸去掰腰上的手:“没有异议也给我下马,自己去后面跟着。”
“哦。”
璃音乖乖松手,利落地跳下马背,转身才走出半步,又回过头来,晚风将她的发丝拂动在夜色里,扬起在她那张灿然的笑脸之后。
“小七,你今天和我说了好多句话,我好开心。”
说完这句,她笑着转身跑开,没有去看少年隐在夜幕下的表情。
愿意和她说话,那就代表他原谅她之前的无礼了,虽然慕璟明不再喜欢她了,可也没有讨厌她。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璃音跑在雪地清夜中,这么愉快地想着。
第73章
东海情势危急,慕璟明半夜里带着兵马,未作仪式,无人饯行,就这么悄悄开拔上路了。
这支军队是赶着要去支援武宁侯的,大家不敢稍怠,一天只开一次伙,日夜兼程地赶路,走到第七天上,几乎人人脸上都瘦黄了一大圈。
除了……
叮铃——叮铃——
铃铛不停相撞,撞出一片清凌凌的脆响。
一个正埋头赶路的小兵循声抬眼一望,就见一个少女身披天青色厚斗篷,双颊水润,步履轻盈,容光焕发地从双腿沉重而麻木的自己身边“飞”了过去。
那少女也不是真的在飞,只是她步子灵快,落脚又轻,像一只轻巧蹁跹的萤蝶,只脚踝上一串精致的响铃提醒着周遭的人们,她正从他们身边经过。
小兵看着她这样走过,时常有一种错觉,若不是为了迁就他们这帮凡人,这萤蝶一般的姑娘现在早已飞到东海了。
璃音其实是不怕冷的,但鉴于身上这件斗篷是慕璟明阴沉着脸扔给她的,她也就欢欢喜喜地披上了。
毕竟大冬天里只穿一件单薄的纱裙,在这凡人堆里确实不妥。
而她之所以欢喜,是因为慕璟明把斗篷扔给她之后,她就扒拉着小侯爷的衣襟仔细检查了一番,看他有乖乖穿着她给缝了阵法的里衣,心里就满意得不得了。
也不能怪她这般谨慎,在大军开拔的第一天夜里,军队就遭到了一场除了她以外,谁也没能瞧见的突袭。
来袭的阴灵各个手执钢叉,黑雾裹面,乃是真正的阴兵。
璃音恍然记起,在这个年份里,不仅人间战乱纷扰,九重天上更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惨酷无伦的神魔大战。
那晚想来是偶有阴兵借道人间,嗅到慕璟明身上的神格气息,便发了疯一般冲上去砍杀。
好在慕璟明的每一件里衣都被她早早地缝上了阵法,那滋滋滋的阴灵溃散之声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太阳出来,那帮阴鬼才终于缩着脖子逃窜开了。
结果这个慕璟明,第二天就凶巴巴地过来给她下了死令,不许她离他超过十丈远,还要给她脚腕戴上铃铛,让他能随时知道她的动静。
璃音心里哼哼:要不是我,你这小侯爷恐怕还没到东海的战场,就死了好几轮了。
不过看在他穿衣服还算乖的份上,心里的满意到底压过了憋屈,璃音大度地拍拍身上的斗篷,决定不与他计较。
行军艰苦,但璃音这一路却行得十分愉悦,途中她甚至经过了这时还不被称作望州的望州,她手搭凉棚,眺望到那一座耸入云霄的伏龙山,就知道猰貐神尊在此时便已伏诛,化作远山连绵的那一片龙骨山脉了。
就在不久之前,摇光神君还载着她在这片熟悉的山脉间御剑飞行,恭声喊她“老师”,面上一片乖巧。
而现在……
“发什么呆,过来。”
她不过停步远眺了一会儿,就被慕璟明察觉到身后的铃铛声停了。
慕小侯爷立刻勒了马,转身对她冷着脸呼喝。
哼,又是这么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
璃音撇撇嘴,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
但她在慕璟明这里受的这些欺负,等她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地向神君讨要回来的!
又风雪不停地行了大半个月,援军总算按时抵达东海之滨,解了武宁侯一场燃眉之困。
打了一个大胜仗,军营里当晚就载歌载舞地庆祝起来,也算给新来的将士们一个迟来的接风宴。
璃音向来不喜欢这种酒肉吵嚷的场合,但武宁侯要给儿子接风,慕璟明不得不出席,而她又被勒令不得离开慕小侯爷十丈之外,于是她也不得不在席上了。
她迎着武宁侯鹰隼般锐利而探究的视线,被慕璟明强摁着肩膀,不得不坐去了慕小侯爷的旁边。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就开始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她憋了又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憋不住起身要走。
非是她矫情,而是此时一舞献罢,席上的每个男人都已经搂了一个舞姬在怀,刚从生死场上下来的男人们做什么都豪气万千,谈吐豪气,干酒豪气,就连在女人身上摸来摸去的手都是那么露骨豪气。
全场唯二正襟危坐的人,大概就只有她和慕璟明了。
就连武宁侯,腿上也坐上了他在军营里纳的不知多少房小妾,那美人粉腮含嗔,小腹微隆,里面不知道正怀着武宁侯的第几个孩子。
璃音深吸一口气,却只觉此处空气格外污浊,她实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但在她霍然起身,要丢下一句“小侯爷,您慢用,我先走了”转身就溜的时候,却感觉手被身边那人拉住了。
慕璟明并没有很用力地拉她拽她,只是将手轻轻地握了上来。
璃音有些讶然地侧身,她垂下眸去,见他仍是端坐着,双目平静地望视着前方,但要说他具体在看着什么,或是盯向哪里,却又说不出来。
他的眸光空洞而散乱,仿佛全身的意识都已经抽离,只残留了一点神识碎片在那只轻柔却倔强地牵着自己的手上,像一句并不是无声,只是声音不小心逸散在了夜色中的挽留。
但璃音还是听见了。
她要挣脱慕璟明的手很容易,但终究还是轻叹一声,把那句到了嘴边的“小侯爷,您慢用,我先走了”默默咽进肚子里,踢一踢腿,嘟哝了一句:“腿麻了,站一站。”
便又坐下。
真拿他这种眼神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
璃音轻眯了眯眼,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她还挺受用的。
这时温香软玉在怀的武宁侯向着这边开口了,他指一指对面席上两个年轻的陌生面孔,爽声笑道:“璟礼,璟桓,过去给你们璟明哥哥敬一杯酒。”
感觉到慕璟明握在自己手上的五指微僵,璃音偏头一看他茫然空洞的眼神,就知道这两个面孔不仅是她看着陌生,就连慕璟明,恐怕也是不认得的。
自己的父亲,不声不响在边关又给自己生了两个弟弟,还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任谁一时都有些接受不了。
这个武宁侯,当真……当真是……
看在慕璟明的面子上,璃音真不愿拿太难听的词来形容他,但这个侯爷在广睡女人和撒种繁殖这两件事上,委实有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执着。
慕璟明已经是他第七个孩子,在边关又不知何时偷偷摸摸养了两个,楚夫人肚子里正怀着一个,这边小妾看起来又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这男人,不是种马是什么?!
他或许是个好将领,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璃音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就见案前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端了酒盏站定,用他们那个年纪特有的粗嘎嗓音齐声道:“弟弟来敬璟明哥哥。”
慕璟明默然抬眸,他颇觉荒诞地看向眼前这两个从未见过的弟弟,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作,更完全没有要去端起案上杯盏的意思。
两个弟弟有些尴尬地对望一眼,便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父亲。
但这两人小眼神璃音看得真切,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在告状,在告这个无礼的、敢不听父亲的话的哥哥的状。
武宁侯见状,脸上不动声色,眼中却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悦。
只听呼的一声风响,一团银黑色的虚影就往慕璟明身上砸了过来,璃音眼疾手快,却不想这一次慕璟明出手更快,抬手就将武宁侯砸来的一只酒盏稳稳拦握在了手心。
他轻轻将酒杯放去桌案上,松开握着璃音的那一只手,起身向着武宁侯的方向躬身一拜,恭恭敬敬地道:“父亲,儿子不宜饮酒,先退下了。”
然后将脱下的披挂搭在臂弯里,不再去看众人面面相觑的神色,也不去理会武宁侯面上渐渐烧起来的怒火,就转身离了席。
唯一留下的理由都没了,璃音便也拍拍裙子站起,迅速逃离了这方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眼神里都藏着八百个心眼子的社交场。
她回到慕璟明的营帐,见里面有他脱下的铠甲、披挂,甚至佩剑,却独独不见慕璟明的人,问过守帐的士兵,也都说不知道慕小侯爷去了哪里。
好个慕璟明,要她不许离开他十丈之外,自己却溜得没影了。
璃音气得狠狠戳了桌上的破军一下。
戳完之后确是一怔,她在帐中看了一圈,他脱了护甲,没有带破军,惯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此刻也被丢在桌上,还有隐缠在腰中的那柄软剑,也正在护甲边上软趴趴地垂挂着。
璃音心中一紧,连呼吸都有一瞬的凝滞。
她抓起破军,几乎是飞奔出了帐外,足腕间急促的叮铃之声狂响,她迎着海边小镇咸湿的夜风狂奔,一边飞跑,一边急声道:“破军!快!快感应你的主人在哪里!”
可破军只如死物一般,不给她一丁点的回应。
神剑固然有灵,可下凡有下凡的规矩,况且它也不是谁的话都听的。
她此时心跳狂乱,脸上糊了好几根被风吹上来的发丝,她也顾不上拨开,她停下身,随着胸膛急促起伏而呼出的气息滚热,在寒夜里散作一团团缭乱的白雾。
慕璟明今晚很明显陷入了某种情绪,再没有人比璃音更清楚这种情绪的危险。
若不尽快找到慕璟明,他会死的。
真的会死的。
再无暇顾及自己是不是还身处在凡人堆里,璃音阖了阖眼,努力平稳下自己的心绪,再睁眼时,红芒已在她眼底染成一片。
兰花印闪动着青光,轻叩上了额心。
庞大的灵力以她为中心,如无声的飓风,席卷着向四面八方奔泄而去。
第74章
远星寂冷,水夜清寒。
今日得了大胜的军营之中,却是一派鼓乐笙歌的热闹景象。
就连吹进营中的晚风都被喧嚷的人声熏得浊热,却又在某个瞬间蓦地被一股冷意攫住。
所有人都在这欢歌鼓乐声中无知无觉地静默一息。
在这一息的时间里,天地清阒,万物寂然,连最轻微的呼吸之声都被隐去。
只一息之后,营内便又欢声大作,众人喝酒吃肉,一切如常。
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就在方才,自己门窗紧闭的灵台被一个急着寻人的少女慌慌忙忙叩开一个门缝,那少女张眼往里囫囵瞧了一瞬,便又急匆匆地掩门退开。
过多的画面一齐向璃音识海中涌来,她并不过分窥探和记忆其间的内容,只迅速筛选着含有那一抹熟悉身影的零碎场景,像在茫茫碎纸中拼凑一幅被剪乱顺序的连环画,借助千万人的眼睛和记忆,只为拼凑出那一人今晚的去向。
她先是借帐前守兵的双眼,看到慕璟明走出了他的军帐,再从巡卫那里看他一路长身落寞,在清冷星辉里快步走着,走着,走过所有喧腾的热闹,走入夜晚迷瘴丛生的一大片密林中。
璃音垂下手印,闪身入林,再一次拔足飞奔。
她看见他了。
慕璟明其实走得漫无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走,又究竟要走去哪里。
这片林子一入夜就瘴气弥漫,是屿国哨探最爱藏身的地方,将领的常识不断提醒着他,他不该只身一人走在这里,但体内偏又有另一股力量,推着他不停步地向前疾走,让他只想走远一点,再远一点……
但最终,他还是停身在了一株高可参天的大树下,那树不知是什么品种,也不知在这里默默生长了多少年,只见它树身粗壮,足可让五人合抱,虬实的枝杈张牙舞爪地静散在夜色之中,任稀稀落落的黄叶被瑟寒冷风吹得要坠不坠、沙沙乱响,它只静默伫立,岿然不动。
也许是风的温度太过相似,慕璟明想起了那日卯了劲要赖在树上的少女。
树上究竟有什么好?
这么想着,他已足尖一点,提身跃上。
他寻了一根枝杈躺下。
透过稀疏的枝丫与黄叶,入眼是星穹浮光,银辉一点。
耳旁有利刃破空疾啸之声,他轻拢五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然抓握到了一把湿冷的空气。
他在冷箭袭至寸前时,轻轻阖上了眼。
啪嗒——
金石相击的钝响。
远处传来一声男人被什么东西击中的闷哼,而后便是倒地之声。
接着是少女清凌凌却略带责怪的嗓音闯入耳中:“说好了不能离开十丈之外,慕小侯爷,你这样,让我很为难的。”
慕璟明蓦然睁眼。
他缓直了身子,无声望向树下那个正愤愤然把破军长剑插进泥地里的少女。
“不下来吗?那你让一让,我要上去了。”
少女轻飘飘跃身而上,紧挨着他坐下,整个人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坐上来后没有别的动作,也不说话,只轻晃着两个脚丫,仰头用目光去追天上的星星。
“谁叫你来的。”慕璟明看她半晌,终是先开了口,嗓音像被冷风吹过,略显沉哑。
“不是你定的规矩么,我是不能离开你十丈之外的。”少女仍是仰颈望着夜幕上浮动的那些星点,好似全然没有感受到身边人的视线,“你走这么远,回头却要来罚我怎么办,我只好来找你了。”
“我不罚你,你走吧。”
“我不走。”
少女侧眸,倏地欺身而上,将少年人的背脊抵上后面粗大的树干。
璃音伸出三根手指去慕璟明眼皮底下晃了晃,道:“你也不许走,今晚我陪你在那种席上坐了整整三刻钟,你得一刻不少地还我……”
尾音尚未落下,唇上已被少年烙下一个灼烫的轻吻。
璃音微微怔了一怔。
但她这一次没有伸手去推他,也没有偏头躲开,只是眨了眨眼,捕捉到慕璟明那双沉黑如墨的眸,追着他在微乱呼吸中撤走的唇瓣,轻轻在上面啄了一啄。
慕璟明眸色倏然加深,抬手抵上眼前人氲起薄红的面颊:“童墨可不会对我这样。”
璃音歪头不解,又和童墨有什么关系?
但看慕小侯爷微挑的眉梢,亮如远星的双眸,璃音无声地弯了弯眉眼,双手环上他修长的颈间,轻声笑问:“高兴了?”
“还不够。”
细密的吻如疾风骤雨般落下,颊上的手掌不容抗拒地扣去她脑后,要她躲无可躲,只好将他灼人的热情悉数承受。
但璃音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躲。
她双臂环搂在慕璟明颈侧,轻柔地给着他回应。
唇齿交缠,发丝被沁凉的夜风吹动,萦出一点冷香,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慕璟明直吻得璃音快要喘不过气,才终于肯稍稍退开。
额心相抵间,少女挽在他脖颈上的一只手轻抬,缓掠过他沾染上了红尘欲色的清亮眉眼。
璃音喜欢看他对自己这样情动。
就好像,在天边悬了千年万年的一颗清冷孤星,被她摘来了人间。
她心动得厉害,此刻,什么历史的不允,什么时空的悖论,都再压不住这一瞬的心动,于是她含着比冰雪还要晶莹动人的笑意向他告白:“小七,你喜欢我的样子好漂亮,我好喜欢。”
被少女说出口的喜欢是那样纯净,又那样直白,清灵得胜过此时悄落在她唇上的那一瓣雪。
慕璟明只觉那一片轻雪仿佛是落在他滚热的血管里,丝丝缕缕的一点凉意,却把他一颗心勾得愈加滚烫。
少女又埋首进他的颈窝,轻声:“以后也一直这样喜欢我好不好?我会对你好的,比所有人对你都好,比童墨对你还好……可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我好怕你以后会失望,会后悔……”
慕璟明捞出那张靠在自己肩头的小脸,看她被他吻得水亮的眸,低声含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好人了?”
少女轻怔,待看懂他眼底的戏谑,气得探头去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慕璟明,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也不是来杀你的,你爱信不信。”
“我知道。”慕璟明将身前少女更深地扣入怀中,满足地闻着她发间散发出的熟悉冷香,“阿璃是天上的神仙派来的。”
她究竟因何出现在他的身边,为什么刀枪不入,为什么可以治愈萧夫人多年被阴魂缠身落下的顽疾,她今晚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点。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来找他了。
只有她会来找他。
细作,刺客,或是别的什么,关于她的身份,她不想说,他便不再去深究。
——“是天上的神仙派我来的呀。”
就当她那天给他的回答是真的吧。
他也越来越觉得她说的就是真的了,否则他现在何以会如此欢愉。
虽然他不知道当神仙是怎样的一种欢愉,但只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得过此刻。
他伸手去将少女的两只手都握入掌心,感觉终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那一片无尽的荒芜地里生了根。
“阿璃……”
他倾身,寻着她早被吻得嫣红的唇瓣,啄去上面那些微凉的雪花,然后再一次缱绻覆压了上去。
长夜谧雪,星辉皎澈。枝杈冷肃默展,黄叶却被风摇响,沙沙之声响个不停。
斜插在树下的寒剑微凛,在昏暗暮色中似一柄倒悬星河,极快地闪过一瞬蓝白色的冷光。
*
自那一晚开始,璃音感觉慕璟明简直就跟粘在了她身上似的。
倒不是他会缠着她说多么黏糊的甜蜜絮语,而是慕小侯爷走到哪里,手就要牵到哪里。
璃音实在搞不懂他对牵手的这份执着从何而来,看书每看一会儿就要牵,吃饭吃着吃着也要牵,睡觉更是要牵,除了……
“小侯爷你这是侮辱谁呢,谁稀罕去听你们的什么情报。”
璃音举起被慕璟明绑住的手腕,哼声控诉。
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乖乖让慕璟明把自己捆了手脚。
以为这种东西就能困住她的慕璟明,嗯,也蛮可爱的。
罢了,就给他一个安心。
“我的命可以给你,酆朝将士们的可不行。”
慕璟明毫不客气地往她足腕上又缠了一圈麻绳,嘴上语气却轻柔地可以溺死人:“乖,一会儿就好,我尽量让他们说得快些。”
“变态。”
璃音撇嘴损他,但其实就喜欢看他这副就事论事的冷酷样子。
慕璟明将绳捆死,起身去勾抬她的下巴:“晚上你也可以把我绑起来。”
说罢,偏头在她微热的颊上印下一个吻,又给了她一个恣肆澈亮的笑意,才转身去了武宁侯的主帐议事。
璃音看他神姿飞扬的背影,也不禁弯了弯唇。
原来喜欢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反复确认。
原来喜欢就是喜欢,不是终日担心自己付出比对方少了的愧疚,不是不敢辜负的负担,而是……时刻想要看他开心。
看到他笑,就会无需缘由地跟着一起扬动唇角。
“小七。”晚上她没有绑慕璟明,而是在他覆手过来的时候,捏一捏他的掌心,开心地与他分享今日这个不算新的发现,“喜欢你。”
回应她的,是慕璟明覆身而来,往她唇齿间送入一个动情而绵长的吻。
可是……还不够。
翻身而上,璃音用指腹轻滑过他远山锋冷的眉骨,和下面那处沾染了秾艳靡红的眼尾,满意地在那里点了点,最后在他樱瓣般的唇上停下,将细密的吻覆了下去。
第75章
冬至这天又下起了雪。
阴风连日,满地盖霜,连太阳都驱不散空气中的湿冷,在这样的天气里,战事也暂时消停了下来。
军营中在秋季时采收了一些芋头,这会儿再存不住了,再放下去只怕要冻伤,于是厨子们烧开大锅,把一个个白芋煮得清甜软弹,给众士兵好好加了顿餐。
这种入口化甜的东西,慕*璟明自然是不吃的。
璃音看着那白胖的芋头,忽然想起她还是凡人时,京城民间的一种吃食,一时很是怀念。
于是拔出一把匕首,对着那芋头好一阵雕镂刻划,央厨子帮忙抟成酥,又再雕了半天,雕出一个人形的芋头酥来,也不吃,就先兴冲冲地捧去了慕璟明跟前。
芋头小人有鼻有眼,有手有脚,袍带飘逸,佩剑清铮。
慕璟明一见这东西,眉梢就玩味地挑了起来:“这是什么?”
“在我家乡,这个叫作芋郎君。”璃音一看就知道他这是高兴了,用手指戳戳那芋头小人的脸蛋,也笑得开心,“看我把你雕得像不像?”
顿了顿,转头又向慕璟明道:“不过这个可不是做给你吃的,是给我自己吃的,我就拿来给你看看。”
他不爱吃这些甜点,她都记得。
“嗯,很像。”慕璟明轻笑着抬手,替她拂掉发尾沾上的一点面粉。
确实很像。
只是……
银冠少年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芋郎君那飞扬的发带上面。
他何时系过发带么?
细微的困惑在脑中一闪而过,就见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少女突然塌了肩膀,双手有些苦恼地捧上了腮:“怎么办,不舍得吃掉了……”
“那就不吃。”
“可是又有点想吃。”
慕璟明看少女眼也不眨地盯着芋郎君看,一脸难以割舍的样子,心里就升起一种难言的不满,他伸手掰过她的下巴,眸色深了下去:“我还不够你看的么?”
被迫转过目光与慕璟明对视的璃音:“……”
一个芋头的醋也要吃?
甚至那芋头雕的还是他本人。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吃掉芋郎君,而是把芋郎君的本尊慕郎君啃着吃了个遍。
晚上等慕璟明呼吸轻匀,显是睡着了,璃音小心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用布条塞了足腕间的响铃,隐去身形,静悄悄出了营帐。
如今两方暂时休战,陆战海战都休了,气候也不宜行船,是她去探查东海的最好时机。
没有太阳的时候,海水看起来是一片透明的黑色,是漫无边际的阴郁沉阔。
此时海面穆静,风只是缓缓推着海浪,偶尔往岸上溢出一点,却并不能让人感到真正的宁定,越是平静的海面,下面越是奔藏着吃人的暗流。
迎着腥咸的海风极目远眺,万顷浩渺之中,璃音看见了几座浮山似的岛屿,那就是与酆朝打了有二十多年的屿国。
屿国是个被海水环绕的小岛之国,论兵力财力都远不及大酆,两国之间的战事之所以能僵持二十多年,也多有这片阴晴不定的海域的功劳。
不过两国间的胜败早在九百年前就已定下,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不出三年,屿国就会被大酆攻下了。
璃音阖眸,将灵识一点点外放,却在触到极远处的某一片海域时猛地睁眼。
是她的感应出错了么。
那种东西怎么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海上?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凌空一跃,跃至半空,俯瞰整片静黑海面,果然看见浩浩荡荡的一支船队,那船皆是无帆无舵,只挂一面骷髅战旗,通体被黑雾笼罩,正以比海风还快的速度,向着岸边疾驶而来。
那是几千只满载着阴兵的阴船。
可它们在人间做什么?
璃音知道现在的九重天上也正是战事激烈的时候,这种阴兵往人间借路的事,她在随军而来的路上也已遇上过了。但这样大的阵仗,又把战旗就这样明目张胆地亮着,根本不像是偷摸借道,倒像是气势汹汹地开战来了。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不安作祟,璃音总觉得那海风里也隐隐混入了血腥的气味,勾动她体内血液也一点点滚沸起来。
这份灼烫让她清楚地感应到,就在海底的更深更远处,还潜藏盘踞着一个更大更凶的怪物。
那会是什么?
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当即回身落地,闭目凝神,专心压□□内翻江倒海般的凶戾躁动。
直到心神彻底宁定下来,她缓缓掀开眼皮,双手却在身前迅速结印,随她双掌向横疾散,巨大的灵力自掌印中爆发而出,一道高可接天的光屏沿海岸线急速铺展开来,凡人看不见的淡淡青光流转一瞬,便隐没在了黑夜之下,静海之前。
她不管这些阴兵是来做什么的,但它们的存在对于小七而言太过危险。
所以……
她只好请它们要么改道,要么去死。
璃音默然站立原地,静静等待体内再一次涌上的血戾之气退去。
然后才安静转身,离开了这片冷郁腥湿的海岸。
她回到帐中的时候,慕璟明却没有在睡觉,而是披了衣服,闲闲地倚坐在床上。
见璃音落了一身雪地回来,慕璟明抬眸静望了她片刻,没有问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任何的盘问,只是向她伸出手,难掩困倦地笑了:“回来了?”
看他眼底沁红的血丝,璃音心里蓦然一紧,他这样坐着等她多久了?
“怎么起来了?”璃音解下斗篷去架子上挂好,快步过去握住了他微凉的掌心,“我有点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是在海边走了走,没去别的地方。”
“嗯,外面好像下雪了,冷不冷?”慕璟明轻描淡写地应着,没牵住的另一只手的指骨撩过她足腕,淡然抽出塞在里面的布条。
“不……不冷。”
璃音尴尬无声地拢了拢指骨,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慕璟明任何的责问或是失望的眼神。
他看起来是真的困了,只是胡乱在她颊上亲了亲,就拉着她躺去了榻上:“睡吧。”
“我没有做害你的事。”璃音有些害怕他这样的平静,侧身环抱住他的腰身,“我永远不会做害你的事的。”
她其实无意瞒骗他什么,可把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说与一个凡人听,简直比说她是敌国的细作还要不可信。
但她更不愿对他说谎,所以她只能这样,在可以的范围内,尽量对他坦诚。
慕璟明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声音比动作更轻:“我知道,睡吧。”
明明是她半夜溜出去做了鬼祟的事,却反而是慕璟明在安抚她似的。
璃音在他一下下的轻抚中赧然阖眼,然而才闭上一瞬,眼皮便倏地弹开。
她猛然起身,五指向前疾出收拢,迅如闪电地掐断了一个阴鬼的脖颈。
黑雾随魂魄消散,璃音却呼吸微促起来。
武宁侯府,行军路中,还有那渺阔海面之上的满船阴鬼……
现在甚至追到了军帐之中。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但如此数次三番,目标明确,璃音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满船的阴鬼,就是冲着慕璟明来的了。
一个可怕的设想从她心底爬了出来。
它们盯上慕璟明了。
或者该说,它们一早就盯上摇光落在凡尘的这一抹神魂了。
此刻九重天上的那场神魔大战,神兵一开始之所以会连连溃败,就是因为少了这位锋锐难当、冷面生杀的神君。
但摇光的缺席只是暂时的。
如果那位魔尊足够聪明,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抓住摇光神格被封在凡人体内的这一段时间,在这位神君归位之前,将他彻彻底底地除去。
所有这些念头只在转瞬间便在璃音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的不安还没来得及扩张,就听到慕璟明带着困顿鼻音的轻问:“怎么了?”
“没事,打了一只蚊子。”她重新侧身躺下,蹭进他的怀里。
然后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轻笑:“现在是冬天。”
她帮他赶走恶灵,他竟还取笑她!
璃音轻哼着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反正是坏虫子,毒虫子,被叮一下是要死的。”
又是一声低笑,然后他的呼吸就轻浅了下去,璃音想他应该是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璃音照旧出去,给整个军营种下了层层叠叠一堆阵法。
回去的时候,慕璟明仍旧是披着衣服等她。
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去处。
他也依然没有向她讨要任何的解释,平静地为她拿走塞铃铛的布条,然后揽她入睡。
只是在她以为慕璟明已经睡着的时候,却又突然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有极低极轻的字音随他微颤的胸腔被传了过来:“阿璃,回来就好。”
到第三天,芋郎君已经不能吃了。
璃音颇为惋惜,又舍不得扔掉,她正自捧着芋头小人在帐外踌躇,却忽地发现守兵今日看她的眼神格外古怪。
没过一会儿,就见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带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兵,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璃音对于不关心的人实在记忆力有限,为了让慕璟明安心,也从来不打听军营中的人和事,故而并不认得大步流星走来她面前的这两人。
只听那将领模样的人指着她向那小兵道:“是她吗?”
小兵缩着脖子,头却点得猛如捣蒜:“是。”
然后一面头枷就要兜头钉下来。
璃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用了三分力,“轻轻”从那将领模样的人手里将枷锁拿走,看着那人瞬间黑下去、仿佛受到了什么天大侮辱的脸色,茫然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76章
璃音没想到自己真有被指认成奸细的一天,甚至还“人证”、“物证”俱全。
“刘副使,就是她,冬至那天,我亲眼看见她进的厨房。”小兵眼尖地往璃音手上一指,“你看她手里那个芋头酥,就证明她去过。”
璃音捏紧手中的芋郎君,一脸莫名其妙:“芋头酥怎么了,不许吃?”
“前天吃完芋头,营里几十个士兵都中毒了,你自己投的毒,你不知道?”刘副使冷哼一声,罪名就这么劈头盖脸扣了下来。
这事璃音还真不知道。
前天晚上,她一门心思都在东海那边,哪有什么闲心去关心几十个陌生人的肠胃状况,慕璟明又没和她提过,她当然不知道了。
“中毒啊……”璃音冷俏的脸上含着不达眼底的笑意,是她微怒时一贯会出现的表情,“那都死了吗?”
“你!”刘副使见了她这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态度,气得讲话都结巴了,“毒妇!毒妇!你果然!你果然是想毒死他们!”
“看来是没死。”
璃音抬手,将头枷扔回给刘副使,唇边笑意散去,终于只剩下脸上一片玉寒冷意:“没死人来叫唤什么,这两天又不打仗,我做什么要投毒?而且就算要投毒,我为什么不直接毒死你们的慕小侯爷,毒了那几个小喽啰又能成什么事。我看你还不如去查查是不是有哪锅芋头没煮熟。”
完全是一口“能不能麻烦你动点脑子”的嫌弃语调。
刘副使闻言噎了一下,心里竟觉得她说得好有道理。
小兵极快地抬头,目光在少女冷玉清寒的脸上飞掠而过,不作一丝停留,便又埋下脸去,低头缩脖,颤巍巍捧上一沓符纸。
“刘副使,还有……还有昨晚我巡夜时,也看到她鬼鬼祟祟的,在营里各个地方摸来转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就……就捡到了这些。”
璃音骤然侧眸,向那浑身战战兢兢的小兵望去。
面上的冷意终于将嗓音也浸透:“你说你昨天晚上看到我了?”
“是。”小兵仍是低着头,纤薄的肩头轻颤,十分害怕的模样。
璃音的眸色却彻底沉了下去。
为了不给慕璟明惹上麻烦,她这两天晚上在帐外行动时,一直是小心隐去身形的。
普通的凡人绝无可能看到她在做什么。
除非。
这人并非凡人。
那些符纸虽不是她放的,但上面画的,全是凶险之极的破神驱魂之咒。若非她更早地在营中埋下了守灵护身的阵法,恐怕如今此处已是游魂遍地了。
刘副使一把抓过那些符纸,急切得仿佛抓来手里的是眼前这毒妇的小辫子:“这你还有什么话说?大半夜的在营里装神弄鬼,搞这些歪魔邪道的东西。”
说着猛地将头枷往小兵手里一塞,高声下令:“铐走!”
“可是刘副使……”
小兵清瘦的胳膊抱着那面头枷,怯声开口。
同时飞快抬头看了璃音一眼。
璃音倏然捏紧了指骨。
她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在那小兵的身上,所以没有错过方才与那人匆匆的一眼对望。
那是一张干净清秀到极致的脸,清秀到不像在这军营里当兵的。
而在他向她望来的那一眼里,分明没有恐惧,没有探究,而只有赤裸的挑衅。
狐狸般狭长的眼尾甚至闪过一抹谑笑。
而此刻他却又懦懦地把头埋得更低,抖着他那纤弱瘦薄的身子,细声细气地道:“这样……会叫小侯爷为难的吧?”
璃音瞳孔寒彻,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都死死盯住。
这个人,他在装!
这话也根本不是说给刘副使,而是说给她听的。
今日慕璟明随武宁侯外出巡防了,不在营中。
或许他就是挑准了这个时间,来向刘副使告发她的。
而他适才那句就是在提醒她,乖乖认罪,不要让慕璟明为难。
他仿佛洞悉一切,也准备好了一切,甚至知道她愿意为慕璟明做到何种地步。
而她也确实愿意为了小七做到这种地步。
刘副使当然听不出这些话外之音,踢一脚发抖的小兵,喝声催促:“怕什么,有侯爷在上面,为个女人,他还翻不了天。”
“要翻天的是刘副使吧,轮得到你在背后编排小侯爷。”
璃音冷笑一声,夺过刘副使手中符纸,将那一沓催命的鬼符都捏碎了扬在风里。
“这些符不是我画的,不过你们可以把我关到慕璟明回来。”
然后定定望向那个缩着肩膀,哆嗦抱枷的小兵,乖乖伸出了手腕。
军营中不是个能和他动手斗法的地方,她不知此人是个什么来历,不知他本事如何,也不知道他搞出这一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若静观其变,等晚上引他出去,再单独探他一探。
“姑娘,得罪了。”小兵仍旧哆嗦上前,抖着手将头枷给她铐上,温热的吐气却顺着他欺近的身子,极轻地喷洒在了璃音后颈,“姑娘对神君真是一往情深,本尊看着都要被感动了。”
璃音瞳色骤僵。
小兵背对着刘副使,轻柔地替她捞出被压在枷锁下的发丝,狭长的眸子里烁动着危险的寒芒,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在她耳边说着:“被心爱的姑娘背叛,光是想想本尊都心痛了,真期待看到那位神君的反应,他会杀了你吗?真残忍,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们两个都这么难杀,他不杀你,本尊要如何杀了他呢?”
他牵动枷锁,把她牵进营地里露天的一间木栅牢笼,看璃音死咬着下唇瞪向自己的样子,一面落锁,一面用那狭长凤眸挑眼望她。
“小美人这是觉得屈辱?”戏谑薄凉的嗓音被他用通灵诀传音至璃音耳中,“本尊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接连折损我三万精锐,你说这笔账,本尊讨得怎么样?”
璃音确实觉得屈辱。
但更多的,是被眼前人的身份搅弄起的不安。
在这个时间点上,行事阴恻鬼昧,还自称本尊的,还能是哪个尊。
只能是那位曾在幽冥司不晒太阳几百年,正一路打上九重天的魔尊了。
他竟如此惧怕摇光的归位,惧怕到亲临凡世,扮作荒唐的小兵,又玩这种低劣的陷害手段要让她和慕璟明离心,只为方便取了摇光的神魂性命。
这位魔尊真不愧是看多了生死冥簿的,习得世情百态,人心利害,打架打不过,就来搓弄这些挑拨离间的事。
“无聊。”璃音怒瞪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嗤笑着传回两个字。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挑弄人心的功夫确实厉害。
慕璟明本就默认她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她又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解释不清,这一番下来,他真还能对她毫无芥蒂么。
她其实心里也有点没底。
一想到小七眼中可能流露出的那些失望,甚至是厌恶的情绪,她就觉得脏腑里如有千百只小蚁啃爬,胃里也翻江倒海地难受,甚至有点想吐。
她这才发现一直攥在手里的芋郎君不知何时不见了。
许是掉在哪处地上了吧。
这么想着,就又有些想吐。
明明没有吃坏掉的芋头,她怎么好像也中毒了。
慕璟明下午回来的时候,日头已坠过大半,残霞铺满暮色,红得像一抹浓血。
听到他和武宁侯回营的动静,璃音直了直脊背。
喝问,斥诘,对质……通通放马过来好了。
她做好了迎接一场大麻烦的准备。
然而什么麻烦也没有。
事情结束得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慕璟明凛寒着眉眼,一剑劈开她身上耻辱的木枷,拉着手快步牵回帐中了。
她甚至连武宁侯的面都没见到。
慕璟明看起来是很生她的气的,但他把她扔回帐里,也不同她说话,就又转身匆匆出去了。
直到半夜他才携了满身的冷霜回来。
璃音知道他是处理她的事情去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但他没有抓她起来,也没有赶她出去,这似乎是个好的信号,可是看他一言不发,也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把她望着,心里终归有些忐忑。
她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袖,低垂了眸:“我错了。”
慕璟明被她扯着袖子晃了晃,仍只是沉眉看她,半晌,终于冷着声开了口:“错哪了?”
“第一,身上需时刻佩戴响铃,第二,没有你的允许,不许在军营里随意走动,第三,不得接触任何士兵们要入口的东西。”
璃音掰着手指,细数他当初给她定下的三条规矩,数完后,便又低下头去,小小声道:“你的提醒,我一条也没遵守。”
她现在才明白,这些规矩看似是在防她,其实也是在保护她。
“还有呢?”
“还有?”
璃音看着慕璟明阴寒不定的脸色,歪头努力想了半天,但实在想不出她还做错了什么,恼着了这位小侯爷。
只好再轻轻拽一拽他的袖子,斟酌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要不然,给点提示?”
望见她毫不作伪的期待又懵懂的眼神,慕璟明绷直的唇线终于有了松动。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去握住她攀在自己袖子上的手:“为什么让刘副使给你戴上那种东西,难道你打不过他?”
璃音有轻微的怔然,她没想到慕璟明是在为了这个生气。
让头枷钉住,像关什么不需要尊严的野兽一样,被关进露天的牢笼……
她怎么可能打不过刘副使,她只是不想要慕璟明为难而已。
为了他,所以平静地接受了平日绝不可能忍受的屈辱。
璃音抬眸去寻他此刻的目光,除去那些气恼,她在里面看到了好多珍重的、柔软的、闪着晶莹碎光的东西,让她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有在被好好对待。
她从慕璟明的眼神中确认到了,他不希望她再这么做。
“下次再有人这样对你,要打跑他们,知道了吗?”
她很想点头,可是……
“可是我要是打了军队里的人,你怎么办?”璃音吸了吸有些酸胀的鼻子,“肯定会让你为难的,我今天是不是就让你为难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要为我辩解,真的很难吧。”
她不等他回答,又一股脑问出了那个让她想吐了一下午的问题:“还有……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我吗?其实这两天晚上我去做了什么,你也根本都不知道,不是吗?”
第77章
璃音问出这些问题,其实也没打算听到“确实有所怀疑”以外的答案。
毕竟只要是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不对她有所怀疑?
她只是想要趁着今夜此问,向慕璟明和盘托出一切。
她是谁,来自哪里,又来做什么……所有这一切,她都想要完完整整,全都告诉他。
哪怕这些话听在凡人耳中可能会显得有点荒诞,甚至很像是在编造神鬼之事为自己脱罪,但她从来都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她不可能瞒得住,也不想再瞒着他了。
更遑论如今魔尊都已亲身追到了此处,慕璟明对这些知道得越多,才越安全。
谁知慕璟明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怎么不知道,不是睡不着,去海边散步了么?”
璃音微怔。
这是自己前天夜里回去后,半真半假应付慕璟明的一句说辞。
但其实真要从军营走到海边,没几个时辰根本走不到,普通人哪能这么快就走了一个来回。
这样蹩脚的说辞,他怎么可能真信?
可看他眸光清澄透澈,好像真把那句话当真了,璃音不禁眨了眨眼,十分认真地担忧道:“小七,你这样要被人骗的。”
见眼前少女一脸忧心关切的神情,慕璟明眼底的最后一丝恼意都被抽走,话音里都染上一声轻笑:“怎么,你要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了,我是说别人,别人!”璃音一想到那个行事诡谲、惯爱挑拨人心的魔尊,心里就发毛,忙一把攥住慕璟明的衣襟,开始耳提面命,“外面坏人很多,你不能什么人都相信的!”
慕璟明轻笑着抬手,顺势把着了急的少女扣入怀中。
这个世上每人每天都在说话,真真假假,人话鬼话,管你要不要听,就成筐地往你耳朵里灌。
但阿璃好像不知道,于他而言,那些字音很久都没有真正地重要过了,甚至这人间里的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那晚去林中找到他,并回吻住他之前,都只是一片蜃楼幻影般的缥缈虚无。
父母、亲朋、享乐……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过多的留恋,他只是安静地活着,吃饭,睡觉,恭顺父母,乃至领兵上阵,都只是在做他活着就不得不做的事。
万物嬉闹,人世纷攘,他却像站在与这些热闹隔了一条河的对岸,冷眼旁观一场无声绚丽的烟火。
然后就听见她隔着岸,招手一声声喊他的名字,把他牵回了这人间。
“我知道,我只听你告诉我的。”他低头,依恋地蹭进牵他回来的少女的颈窝。
他当然会听她的话,也只能听见她的话。
就算是骗他哄他也没关系,只要这样费尽心思的哄骗是专为他一人的,怎么不是另一种叫人兴奋到战栗的欢愉呢?
哪怕他查了两天她口中的家乡特色“芋郎君”,却根本查不出这是哪个地方的吃食。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她说过,她会对他好的。
所以有怀疑又怎么样,他终归还是会听她的话的。
“至于为难,是有一点。”他埋首在她冷香袭人的颈窝,没有喝酒,嗓音却仿佛沾了点醉意,“若是能有一个身份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身份?”
是要给她编造一个身世么?
璃音一时没太理解这话中的意思,只觉得此刻的慕璟明像一只阖眸趴在她肩上,全身心都依赖着她,等着她来摸一摸他油亮毛皮的小动物,格外听话,分外温顺。
他这样温声乖巧地同她讲话,让她有种回到了九百年后,在与神君说话的错觉。
见怀中少女没有反应过来,刚刚还乖顺无比的小狼就微微炸起一点毛,撤身去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瓮声:“小舅舅今日来信了。”
“楚公子?”璃音接过慕璟明递来的信件,有些不明所以。
话题转变得过于跳脱了,身份的事还没说完,怎么又突然拿了一封信出来?
但出于好奇和礼节,她还是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信里所写的内容,就如慕璟明在旁边淡声说的那样:“没别的,就说了他和蜀娘子要在下个月成亲的事。”
少年语气轻淡,望向少女的眼神却灼烈。
“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啊,这顿喜酒我们是喝不……”
话到一半,璃音抬眼对上慕璟明炽热的目光,不禁怔了一怔,剩下的半截话也不说了,因为她在这个眼神中彻底读懂了之前那句“身份”的意思。
霎时间,呼吸比脑子更先乱了起来,许是方才读了太多楚作戎关于婚后生活的美好遐想,什么两儿两女,儿女双全,也不知触发了她体内的什么机关,急得脱口道:“我……我不喜欢小孩。”
这下轮到慕璟明微微怔住了,他一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忽地眨一眨眼,眼底笑意铺开:“原来阿璃都想到那么远了。”
璃音尴尬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了,却又听慕璟明玩味地道:“没关系,那种东西,我也没有很喜欢,反正有父亲留的那么多种,武宁侯府的香火也压不到我们身上……”
“你这话可真够孝顺的。”璃音红着脸去捂住了慕璟明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更孝顺的话来。
但想到他和她在一起的心意是那样纯粹,无关前人后代,无关子嗣香火,心里就酥酥麻麻地泛出点甜。
但同时也生出了一点涩。
她是不能嫁慕璟明的,再喜欢也不能。
慕璟明自有宗祠史书上记载好了的妻子,甚至很可能像楚作戎那样和妻子留下了后代,一直留到了九百年后。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横插进来,去扰乱九百年后那个已成定局的世界?
可是一想到他以后会和别人成亲,幸福地抚养和别人生的孩子,胃里那种迫得她欲呕的翻搅就又开始了。
“怎么了,不舒服?”慕璟明看她倏然苍白下去的脸色,忙抬手替她将身上的斗篷拢了拢,“是不是今天在外面受凉了?”
璃音勉力压下胃里的那些不适,轻轻摇头:“我没事。”
她仰颈去看慕璟明漂亮到有些张扬的眉眼,忽道:“就是想到芋郎君没了,有点难过。”
“为了一个芋头?”
被慕璟明挑眉一望,璃音就不服气地道:“这可是一个雕着小七的芋头!”
慕璟明看她是真的难过,微一沉吟,从腰间解下一块坠玉,就拉着少女一起坐下:“来。”
然后璃音就看见他拔出腰间匕首,在玉石上凿刻起来。
没了芋郎君,他这是要雕还一个玉郎君给她么?
看刻刀映着煌煌烛火在慕璟明的指间翻飞,璃音支起下巴,觉得再没有比此时更好的、向他袒露一切真相的时机了。
她反复打了几遍腹稿,终于下定决心,一直背脊,开口道:“小七,我其实……”
帐外却忽然惊呼之声四起,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让慕璟明也不得不放下了手中刀玉,起身快步出帐查看。
璃音一出去,就见外面一群士兵提着满水的水桶向前方一处狂奔,她抬眼往那处一望,登时面色陡变。
她五感较凡人通达,早已望见一个巡卫装束的小兵滚在地上嘶声吼叫着,他的腿上、背上、肩上、甚至是脸上,全都燃满了幽幽绿火。
那火森冷幽暗,像燃自无间地狱里的无尽鬼火,无论那小兵如何翻滚身躯,也无论多少桶水往他身上浇了过去,都只是浇扑不灭,燃烧不息。
这时一个守兵也跑来向慕璟明禀道:“小侯爷,前边有个巡卫自己烧起来了!”
说完神色怪异地往璃音身上瞟了一眼,却又惧怕什么似的,只匆匆一眼便把视线挪开,赶紧低头给小侯爷带路,快步往事发现场去了。
璃音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就连抬步也不能了。
那火分明不是烧在她的身上,她却浑身烫得有如火烤,小兵扭曲抽搐的面容仿佛能透过那火直达她的眼底,叫她的眼尾也跟着痛苦地抽动起来。
她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受不到痛。
只觉得热,好热,心底有什么最痛苦、最阴暗、最恐惧的记忆在模糊着躁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唤醒。
她一直知道自己怕火,但她是因为什么怕火来着?
她为什么记不得了?
但无论她如何恐惧,如何害怕,如何提不起步,她都必须过去。
她若不过去,今晚这里的所有人,可能都要死。
因为在那幽暗绿火之上,正慢悠悠地悬来一只腆着肚子、四处觅食的白玉葫芦。
她试图以主人的身份召唤它,不出所料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时候的玉横尚未认主,根本还不认得她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要抬起僵直的手指,却怎么抬也抬不动。
却忽听得耳边一个清沉的声音戏笑着道:“小美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救你的神君?本尊听说那葫芦可是会吃人的。”
那人已不再扮作小兵模样,而是穿一袭绣满暗纹飞纱的华丽黑袍,精致的银色面具服帖地覆住了他苍白清秀的大半张面庞,只露出了半边微勾的唇角和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只他隐着身形,这副模样都只瞧在璃音一人的眼中。
“是你把玉横带来的。”璃音冷声。
“你也不要怪本尊,谁让白天里那一出没什么作用,本尊也是没有想到,那位神君竟能那么听你的话,简直比养的狗还乖,真好,不过这倒让本尊有了更多折磨他的好点子。”
男人自背后倾身上来,瘦削的腕骨轻抬,搭上少女僵硬的肩膀,他冰冷的面具擦过身前少女的耳廓,狭长的凤眸眯起,语调也随之轻快一扬:“你说就让他最心爱的姑娘,在他面前化魔,杀了全营的人,让他所有痴情坚定的维护,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这个点子怎么样?”
第78章
时值岁暮隆冬,海边小小的关镇早已被凛冽霜风吹透了骨,夜幕黑沉,天边翻卷着低低的雷声和看不清形状的阴云,似乎正在赶来将这座小镇笼罩包围。
军营里早已乱作一团。
灼灼冥火看上去幽绿森寒,燃在肌*肤之上却比凡火更炽,火苗自一个个士兵的体内突窜而起,不一会儿便有几十个小兵接连自燃,火势并不算大,却一点一点安静又放肆地吞噬着那些在地上不停尖叫扑滚的可怜凡人。
莹润小巧的玉质葫芦冰雪透白,仿佛世上再找不出比它更纯净无暇的东西,此时那细窄的葫芦小口却如活物般收缩蠕颤着,青碧色的光芒亢奋狂闪,像一个饿了肚子的婴孩,对着眼前美味疯狂咂嘴流涎,却又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制住了动作,要等待一个命令,才能开始它的这一顿饱餐。
“芋头里的毒,是你下的。”
少女句尾的音调没有上扬,是一句笃定的陈述。
除了慕璟明,这军营里不过都是些凡人魂魄,那正被冥焰灼烧的小兵更是魂虚体弱,简直像一盆白水煮出来的菜,根本不可能让玉横馋成这副模样。
除非那菜里被人加了对它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东西。
比如魔气。
普通的大白馒头被浇淋上肉汁,于是被贪吃的小狗当成了鲜美的肉包。
若不是军营早被璃音用各种阵法层层密密包裹了起来,恐怕今日“自燃”的,就不止是这几十个魂力微弱的小兵,而会是冬至那日吃了芋头的所有人。
“怎么会是本尊下的毒呢?”黑袍男子隐在银色面具下的笑意加深,落在少女肩上的指骨轻敲,随即一根指头微扬,朝前轻轻一指,“你瞧,这些杀人放火的事,分明都是你做的。”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这句话,一声惊怒交集的大喊立时顺着冷风飘散开来:“是那个妖女,是小侯爷身边那个会画符的妖女!”
璃音认得,那是刘副使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叫喊,一时之间,无数道惶恐惊惧的眼神齐刷刷向璃音这边望了过来。
这一望,却都望了个空。
“小美人在怕什么,怎么躲起来了?”迅速隐藏了身形的少女耳边传来男子戏谑的轻嘲,“本尊真是好奇,若摇光看到了你现在这副仙不仙、魔不魔的样子,他是会继续爱你呢,还是会砍下你的头呢?”
少女的眼底不知何时已被赤红染遍。
她缓抬起盈满血光的双眸,看到慕璟明正目光焦急地寻找着她的身影,疾步向这边走来。
她确实不愿,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所以才下意识就隐去了身形。
但是小七么……
耳边浮现出他今晚那两句微带了恼意的轻斥。
——“为什么让刘副使给你戴上那种东西,难道你打不过他?”
——“下次再有人这样对你,要打跑他们,知道了吗?”
她看着慕璟明疾奔而来的身影,见火后便一直僵硬着的躯体终于软和下来。
“知道了。”
迟来的回答轻散在晚风之中。
少女闭目宁定一瞬,睁眸的同时迅速抬手叩印,霎时间,惊叫之声止歇,幽冥鬼火俱灭,扑腾的手脚静止在半空不动,纷杂的脚步声停下,整个混乱喧闹的军营立时都陷入一种死水无波一般的沉寂之中。
黑袍男子唇边的笑意一滞,搭在少女肩头的五指随身体飞撤,却还是慢了一步,一道青红交错的结界自少女脚下迅猛张开,顷刻便将二人都牢牢裹覆在了其中。
“我也不知道神君看到我这样会如何。”
璃音转身望向被她困在结界中的男子,那赤色的瞳孔分明已被殷红浸透,却不见一丝浑浊妖魅,仍旧清亮明澈,仿似两颗剔透晶莹的血琉璃。
她歪一歪头,向那位叫整个九重天都变了颜色的魔尊勾唇笑道:“但他一定会问我怎么还没砍下你的头。”
说着,灵巧的手腕一翻一握,就握出一条灵力织就的暗红长链,望地一甩,甩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链条如同刚在火里淬过,链身被炙得通红,还在噼噼啪啪不停向外迸溅着血红的灵光,仿佛锤铁时四散迸射的火星。
“小美人果真厉害,连魂链都修出来了,只是看样子,你比我更像魔一点呢。”
黑袍男子轻笑着将腕骨一抖,一条幽绿的灵链便也自空中显现出来,那链条一端紧缠在他苍白瘦削的腕上,另一端系着的,正是那只悬停在半空之中,正留着口水等待开餐的白玉葫芦。
凡天下的无主灵器,一旦被魂链拴住,虽不认主,却也要暂时听命于魂链的施术者,算是个临时的主人。
这法术固然厉害,可助人驱动无上灵宝,成事一时,但坏处却远比好处来得多。
一则是高阶魂法难修,一不小心就要修岔了气,千万年里也没几个修成了的。
二则是施用此法对自身灵体的反噬不小,往往得不偿失。
当然还有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神器有灵,虽这一时受了强迫,助你成了事,但过后必然记恨,那心眼小些的,说不定就要记恨上永生永世,让施术者余生都要活在被厉害法宝永无止境的追杀之中。
璃音对这位魔尊了解不多,但也不少,听过的许多传闻中,都只说他的出身是幽冥司一个普通的文官小吏,本名唤作云卿,身子瘦弱,法术不精,道行也一般,偏就是一股子拗劲儿强大,他入魔造反,最终的目的竟是要能每晚按时睡觉。
但此刻见男子操控着玉横的魂链显形,可见传闻是将他的道行矮化了多少,能修出魂链,且方才一丁点都没受到她的锁魂咒侵扰的,怎可能是泛泛之辈。
璃音望着他冷笑:“云卿尊主过谦了,这样阴毒的术法,若不是您先使了出来,我还想不起来要用呢。”
“小美人喊本尊的名字真好听,这倒让本尊又多出了几个好点子。”黑袍男子瘦薄的肩膀一阵细颤,竟又是笑了,“不过现在嘛……这算什么阴毒,本尊还有更阴毒的呢。”
说罢勾出小指,就去魂链上轻轻一拨,一道暗绿灵光就顺着光滑的链身,从那被拨弄的一点向着另一端的玉横急窜而去。
璃音面色微变,右腕疾抖,转身将赤红长链甩出,链身宛若灵蛇,一路缠贴着绿色魂链,旋绕而上,飞速追上那一道去催玉横吃人的暗绿灵光,便缩身一紧,只听嘶啦一声,那道被绿光包裹着的魂令被红链硬生生截灭。
见传出的魂令被消,云卿冷哼一声,随后不知想起什么,望了望天上,忽又笑道:“这葫芦到底不如自己的兵听话。”
他还做了什么?
璃音看男子笑得诡异,忙仰头向天望去。
夜色遮掩了大片悄然靠近的阴云,天空像被人泼翻了墨汁,浓黑涌动,层云叠浪,将星辉月华一概遮蔽,叫人再看不见除了漆黑以外的东西。
但璃音还是看见了,在那黑云之上,载着的是根本数不清数量的无尽阴兵。
“你疯了!”她死死握住掌中魂链,望向眼前笑得一脸森寒的男子,“你们神魔之间闹矛盾要打架,自去九重天上打,但这里是人间,不是属于你们的战场!”
云卿闻言,不疾不徐地扯动仍拴在玉横颈上的魂链,幽幽缓声道:“本尊也不想杀人的,但是你看,那位神君若是不死,等他回了九重天上,本尊就要死了,这怎么行?”
说着将白皙的小指再一次勾缠而上,作势要拨弄那魂链,左手同时望天指了指,道:“不若这样吧,小美人放本尊过去,让那葫芦将那位神君的魂魄吞吃了,本尊便不叫那些阴兵下来,放过这镇子上的所有人,如何?很划算吧。”
璃音心里发麻,这个魔尊,他竟是在拿镇上所有凡人的性命作为要挟,要她交出摇光的魂魄。
任她魂术通天,没有提前部署,也不可能一人抵抗如此数量庞大的阴军,还要同时护下小七和全镇这么多人。
她望向被自己用锁魂咒暂时定住了灵魄的慕璟明,想到这颗星星从此要在夜幕上黯淡下去,心里忽地一阵绞痛。
“不……”
她闭目摇头,左手猛地攥住自己衣服的前襟。
不,她不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一个没有小七的世界。
光是想想都不能。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真的无法护下所有人了吗?
看眼前少女阖上双眼,痛苦摇头的样子,黑袍男子唇角微勾,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
他知道,她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谁让她非要当个好人呢。
在这样的战局里妄图当个好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胜利总是属于他这样的烂人。
他用小指指尖轻轻摩挲那根魂链,只等她绝望睁眼,告诉他那个必然的答案。
然而当少女睁开那双血红的双眸时,里面却看不见一丝可以称之为绝望或是挣扎的东西,却充斥着残冷的兴奋,和渴血的欲望,那眸子里仿佛烧着两团无尽的地狱之火,叫嚣着要焚身,要燎原,要灼尽落入她视线中的每一个活物。
这是要入魔了么?
“小美人,这是要来本尊麾下效力?”黑袍男子眸光闪烁,指尖向着前方一点,声调戏谑,“便是你来了本尊麾下,那位神君也还是要死的。”
却见少女骤然凌空,右手掌心红光暴涨,赤红魂链粗胀数倍,如一条巨大的光蛭,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耀亮红芒,如流星般裂空而去。
啪嗒——
像是湿软的一摊红泥迎面抛粘上了一个无比坚硬的表面的那种声响。
幽暗绿光被炫目的红芒剿得粉碎,坚实的红链已代替旧主,牢牢拴束在了玉横的身上。
这毁链夺玉的全部动作不过发生在一息之间,云卿神色陡变,视线和嗓音跟着一起阴沉下来:“你以为抢走这个东西,本尊就没法子杀了他了?”
“看来魔尊并不十分了解这个葫芦。”
少女嫣红的唇角轻轻翘起一个弧度,抬手将魂链锁入腕间,并不勾动手指去拨,而是双掌交错,凌空在胸前结出一个赤芒闪动的大印。
天青色的斗篷被寒风吹得鼓在身后,白玉葫芦受到魂令,青碧色寒芒大涨,一张小口疯狂地收缩着悬在少女身前。
灵力催热体内本就沸腾的血液,让它们透过血管在体外蒸发出一层薄薄的血雾。
璃音无视掉这份灼烫带来的剧痛,居高临下地望一眼地上那位魔尊,失血苍白的两片唇瓣轻张,学他的阴阳怪气,清晰而嘲弄地向他吐字:“比起神仙,它更馋你们这些阴鬼啊。”
“更重要的是,它是个特别贪吃的家伙,所以……”璃音仰颈,视线扫过上面密布的阴云,眼中红芒热切闪动,“无论三万,十万,还是百万……它全都吃得下的。”
说罢,带着玉横飞身直上,冲入云霄,周身血雾如兜天巨网般散开,细密的血丝缠绕勾连,不多不少地将每一个阴兵都锁入她的血色网眼之中。
高空之上,万鬼悲嚎。
却无一个能挣扎逃脱出这片血网。
嗜魂魔玉向这群待宰的羔羊张开葫芦小嘴,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开始享用这顿真正的饱餐。
“血灵之术……”
黑袍男子眸中燃起两团幽暗绿火,左手腕骨一抖,将腕间一条褐色手绳甩作一支长可接天的软鞭,猛力冲破结界,望空疾射而去。
这女人方才说他疯了。
但他看她才是真的疯了!
第79章
真正的血灵法阵威力无伦,一旦开启,根本无需玉横,顷刻就能叫阵中数万阴鬼魂飞魄散。
但巨大的威力背后,是同样巨大的代价。
上一世,昆仑十位神巫为镇压恶灵,以神魂为祭,才开得血灵大阵。
但璃音可没打算把自己的魂魄献祭出去。
她只是用血灵之术锁住了这些哀嚎扑腾个不休的东西,让它们逃无可逃,好叫玉横待会儿能一个不剩地吞吃入腹。
毕竟,能活着,又为什么要死呢?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是想起虞姐姐曾笑着说她在这世间没有留恋至深之人,所以才看不懂一些至情至性的羁绊,看不懂山桃为什么要那样执着地替楚雁儿求生。
她想她现在有点懂了。
她终于有了留恋至深的人。
只要牵一牵那人的手,亲一亲他柔软的双唇,就能让他露出那种高兴又欢愉的神色。
那样漂亮的表情,她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恨不能千千万万年地看下去。
更要命的是,她喜欢的人明明凌厉得像一把兀自伫立的冷剑,但又能那样柔软地依赖她、信任她、需要她,没她就不行一样,叫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受用得不得了。
所以为什么要死呢?她才不要死呢!
但今夜即便不会死,重伤却是难免的了。
她面上虽然不显,但要以一己之力锁住数万强兵终究还是太过勉强了。
身体里的血液几乎要被烧干,喉咙涩得像有粗砂纸在摩,视线也开始模糊,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越来越重的雾气,眼皮越来越重,结印的指尖遏制不住地不停发出轻颤。
就快要到极限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再多等一等,只要等那位魔尊袭身而上。
她实在挤不出任何一点余力去锁住他了,只期着能激他上来,激他自己冲入这片血雾……
他也确实被血灵之术唬了一下,甩出长鞭,便奔袭而上。
然而行至半空,却忽地望空发出一声冷笑,又折返而下,软鞭轻灵一扬,便缠绕上慕璟明的脖颈。
即便少了九只铃铛,璃音还是一眼就把那熟到不能再熟的阎王扣认了出来。
不愧是伏案看过了几百年人世浮桑的幽冥使,这一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了他。
“你这一步棋可走得不怎么样。”淡褐色鞭身渐缠渐紧,云卿落去慕璟明身后,嬉笑着向云间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少女传音,“你瞧,他这下可真落到本尊手里了。”
璃音凌风立在云间,双手仍保持着结印的姿势,天青色的斗篷被风吹得高高鼓起,飞扬在身后,那风夹冰带雪,扑在面上时却只觉一阵滚热,还携着点从大海吹来的腥咸,腻得她头昏脑涨。
但她嘴边却终于漾开一丝浅笑:“是吗?”
云卿听她语气不对,瞳孔骤然震缩,他想都未想,当即挥手捏诀,撤鞭疾退,黑袍之上银芒闪动,只一瞬,宽袍之外便再覆上了一层透银甲胄,银甲银面,将他清癯瘦削的身体裹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轰隆——
慕小侯爷的营帐在一片蓝白色冷光中轰然倒塌,破军一剑劈开寒夜,凌厉万端,挟过无尽星动寒芒,裂空而至。
银白色面具覆住男子清隽的面庞,也掩住了他额角沁出的那一片细密冷汗。
凄厉尖啸划破夜空,身披银甲的男子瘦长的掌骨之间,赫然空着一个巨大的血洞,向无边夜色的尽头奔逃而去。
刺歪了,好可惜。
璃音撇一撇嘴。
“追吗?”灵台之中一道无声的感应清晰传来。
璃音轻轻摇头:“追不上的,去保护好你的主人吧。”
破军应声而动,敛下寒芒,静静横剑护去了慕璟明身前。
璃音之所以敢放着慕璟明在下面,自己只身飞入云间,就是因为她之前无措闭目之时,除了体内沸腾的滚血之外,竟还感受到了另一股庞大而沉静的力量。
虽然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甚至直到现在她仍觉得万分不可思议,但破军确确实实就在那一刻,竟与她心意相通了。
那魔尊还真是如传闻中一般惜命,手上破了点皮,竟就丢下这数万鬼军,独自一个溜得影都没了。
就这样让他给逃走了,璃音也很不甘心,但她一人勉力维持了这么久的血灵之阵,实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冬夜寂寒,万里长空冷彻。
清皎的天幕被森黑浓密的阴云盖满,云端之上,万鬼齐哭,一张赤红色的血网大张在云与云之间,细密的血丝勾结缠绕,锁住每一片狰狞暴动的浓黑,也锁住每一声凄恸长啸。
“我不在的时候,要替我保护好他。”璃音艰难地抽出最后一丝灵力,轻声向破军传音,“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的。”
接着便撤去锁魂咒,催动手中红印,迫带着这一支嚎哭不止的阴鬼大军,往更高更远的天边飞去。
不能在这里开战,太危险了。
璃音迎风一路疾飞,直飞至沉黑浩渺的东海海面之上,停身而立,阖眸调息一瞬,终于让磅礴汹涌的灵力自掌印之中倾泻而出。
红光炽盛,把整个天空、海面都映照成了血色的赤红。一只小巧的白玉葫芦在这片红芒之中旋身而起,小小的葫芦嘴巴一张,海面惊涛骤起,掀起一波又一波腥红的海浪,高空之上,万鬼与飓风一齐狂啸。
小小的一只葫芦亢奋到浑身颤抖,拼命张着它那张小嘴,狂热地游走在血网之间,大口大口吞嚼着网中每一缕香甜的阴魂。
葫芦颈上的赤色魂链时隐时现,当那魂链黯下时,它会倏然转身,将翕张的小口对准血雾中心那一个连指尖都在颤抖的少女。
而每每它还近身没到一寸,那魂链便又顽强地烁出比之前更盛大的红芒,将它死死控住,迫它转头,继续去将血网中的那些绝望阴灵吞吃干净。
震天悲啸声中,忽然有嗤的一声轻响。
璃音惨白的脸上被滚烫的血雾硬生生灼出一个圆小的血洞。
她喉间腥甜一片,却因为耗血过多,连一口血也吐不出来了,只好不停干呕着那一股腥甜的气味。
皮肉被烫开的滋滋之声在全身各处冒了出来,视线糊成一团,只能勉强看见那一道青碧色的虚影。
撑不住了,她真的要撑不住了……
心里这么想着,双手却仍旧死死地叩住那一个法印,像被水泥浇筑成了石人,一丝一毫也不曾松开。
渐渐地,她连干呕也呕不动了,腥咸的海风倒灌进干裂的喉管,又勾动体内残血更大的一轮滚沸。
她努力睁大着双眼,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一抹青碧色的光影,直到确认了玉横把最后一缕阴魂都舔吃殆尽,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魂链,往葫芦肚子上狠命向上一抽,将它直直地甩去了九重天上。
翻卷开来的皮肉被冷风刮得生疼,她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破军既已在凡间开灵,她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两个月,她想只要睡上两个月就好,两个月后,正好过了二月二,她就可以和小七一起迎接明年的春日了。
她这么想着,终于缓慢地阖上双眼,放任意识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红光渐熄,阴云散尽,夜空恢复了如水澄净,黑雾般的海浪却仍翻涌不息。
浩渺茫茫的东海之上,一道青色的身影,向着底下躁动的海面坠去。
而那些愈滚愈烈的层层巨浪,还有那惊涛之下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的野兽般的低吼,都再没能传入任何人的耳中眼中,只在夜色中兀自危险地等待着,等待吞噬那个不知死活、敢向着这片海域疾坠而下的身影。
第80章
璃音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意识在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偶有零星一点五感张开,便有浓厚的血腥味铺天盖地漫过鼻尖,叫她恍惚以为自己泡在了一个巨大的血池子里面,但浑身又被一圈一圈似冰又似铁的东西裹着,又冷又硬,硌得难受,她想要睁眼,眼皮却重得怎么也掀不开。
又有时,她会无意识地被伤口难捱的刺痛疼出一两声闷哼,然后就会有什么大而粗粝的软面毫不留情地扫上那处伤口,折磨到她全身的痛觉都麻木着消散,又再僵冷着陷入沉眠。
但这些怪异的感觉也往往只是模糊断续地传来一瞬,不消片刻,便又会随同她的意识一起,再次陷入暗无止境的虚空。
或许这一切陆离触感都只是她昏睡中的一场幻觉,是梦境,神志朦胧间,她早已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幻,什么是真。
好在她身子骨足够结实,虽然睡得磕磕绊绊,全身上下没一处舒服,力气还是一点一点养了回来。
但也就只养回来了足够她掀开眼皮的那么一点。
眼前是一片无穷尽的澄蓝,身下却硌着一片冷硬,像卧在一块寒冰之上,冻得璃音直发颤,她想要撑着身子坐起,却只觉手麻脚麻,整个人僵透了,脖子一点转不了,动一动手指都费了老大的功夫。
而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就立刻被一双微凉的大手回握了上来。
是谁?!
璃音睡了太久,久到脑中的思绪都和脖子一样开始发麻发僵了,怎么转也转不动,她反应了好半晌,一点点欢喜才从心底溢了出来。
这样喜欢牵她的手的,还能是谁?
但等那手越握越紧,还越握越抖,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于是她试探着开口:“小七?”
谁知回应她的,是一声如悲似叹,如泣如诉,又清嘹透亮,激动无比的——
“爹——!”
璃音:“……?”
璃音觉得自己耳朵指定是出了些问题,可能是海面上那一战的后遗症,不然她怎么会听到有人,还是个男人,在她耳边一声声又悲又喜地喊她做爹?
先不说这是哪里来的便宜儿子,就她的性别,那也万万做不成别人的爹啊!
璃音默然呆躺片刻,僵着脖子和脑子,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得利索的眼皮眨了眨。
又片刻后,再眨了眨。
而这时,一颗披散着浓黑墨发的脑袋就哽咽着蹭了上来:“爹,他们都说你死了,但孩儿就知道你是不会死的!太好了,爹你果然没死!”
璃音眼看这陌生青年男子的脑袋就要埋进自己颈窝,惊得浑身的瘫痪都一把子治好了。
她腾地坐起,这才发觉自己是睡在一整块寒冰凿就的冰床之上,她也顾不得伤口撕裂带来的疼痛,双手一夹,夹抵住那人不住往前蹭过来的腮帮子,将对方的脑袋使劲摇了一摇。
“这位大哥,醒醒。”
逮着人就喊爹,这不是没睡醒还能是什么?
璃音本想一个巴掌助他清醒一下的,手都要扬起来了,但一打眼看清这男子脸上泪痕覆着伤痕,密密麻麻交错成一片,不禁微怔。
语气到底缓了缓,璃音垂下手,把脸凑近,向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你看清楚,我都不是男人,怎么能是你爹?”
男子被她说得一愣,眼神中有片刻的茫然,仿佛在此之前,竟从未想过她是男是女这个问题。
璃音有点被噎住。
难道她长得很像男人吗?
男子定定望着眼前少女,怔愣半晌,喃喃道:“不是爹,那你是……你是……”
就在璃音以为他终于清醒了的时候,却见男子忽地眼眶一红,竟滚下两滴清泪来,然后就见他轻颤着双唇,小心翼翼地喊出了一个叫璃音更受惊吓的称呼——
“娘?”
被吓得一个轱辘翻身下床,却因全身无力而扑通一下跪软在地的璃音:“……”
“娘!”
男子忙飞身来扶。
“……”
璃音掐一把自己的脸,感觉没睡醒的可能是她自己。
爹和娘是可以这样进行转换的吗?!
不过这种莫名其妙、瞎掰胡扯的认亲法,又总让她觉得有点熟悉……
于是璃音将正小心扶她起身的男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见他穿一袭锦纱青袍,发丝半披半挽,额角还挑着两绺须发,眉目挺秀,长身峭拔。
但透过领口还有袖口,能看到许多狰狞交错的伤痕,有些翻绽的血肉尚未结痂,往外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璃音一嗅到这气味,就忽觉体内奔淌的血液一热,额角同时生出了热辣辣的感应。
她抬手抚了抚额头,脑中猛有一道白光闪过。
于是她从记忆里搜寻出一个名字,试探着问道:“归岚君?”
璃音会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刚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天,就将这个名字里里外外调查了解了一番。
谁让他就是那位让猰貐神尊多次叮嘱,要她去东海寻找的那位失踪的“哥哥”呢?
天宫上那一场激烈的神魔一役之后,这位青龙一族仅剩的几条血脉之一就失踪在了东海里面,有人说他身受重伤,昏睡在了海底,也有人干脆就说他死了,然后就总能惹出好一场摇头唏嘘。
“娘,你怎么这样喊孩儿。”男子像扶老奶奶一样,孝孝顺顺地将璃音扶上冰榻坐下。
璃音嘴角默默抽动一下,感觉年纪一下大了几千岁。
不过她也立马察觉出了身下的寒榻不简单,她方才摔下时手软脚软,这时一坐上这冰床,力气登时就恢复不少。虽比不上玉横,但这疗愈的速度也算是惊人了。
随着五感渐开,体内龙血受到的感应也愈发强烈,她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这条青龙会把自己当成他的爹娘了。
他认人靠的不是脸,而正是这份血脉之间的感应。
她体内也确实流淌着猰貐神尊的神龙之血。
九重天上如今战事过半,就说明龙族也已死的死,伤的伤,凋零得差不多了。
他也真的是太想亲人能够回来了吧。
但璃音实在没兴趣去扮演谁的爹娘。
“我不是你娘。”她拍拍男子的肩膀,冷下心肠,无情戳破他美好的幻影。
见男子嘴唇微动,又忙添了一句:“也不是你爹。”
男子这才一脸不甘地将唇角一放,璃音又再拍一拍他的肩,道:“不过我知道你爹一直记挂着你的。”
“你见过我爹了?”男子闻言眼睛一亮,同时竟又淌下一滴泪,“别人都说他疯了,疯了以后死在后羿神君的箭下了。”
璃音虽已了解过这位归岚君的生平,但听闻他在战场上敢冲前阵,从不畏敌,就想他该是同他的父亲猰貐神尊一般,是一条威武不凡的战龙,却不想此时一瞧,竟是个想爹想娘,说两句就要在人前狂掉眼泪的哭包。
“他也不算真的死了,他自有他的归宿。”
璃音向来不会安慰人,只好将他的肩膀一拍再拍,直拍到对方闷哼一声,小心翼翼地低声道:“肩上有伤,有点痛。”
她才惊觉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了。
“……抱歉。”
不过有力气是好事,有力气就可以出去见小七了!
她动动胳膊,又伸一伸腿,只觉筋强骨健,灵力充沛,感觉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不知她消失那晚的军营是怎样收场的,更不知道那位魔尊会不会又使了什么阴毒手段,在小七那里挑拨离间。
她只想赶紧去见他,她想知道外面开春了没有。
当下就兴奋地从榻上起身,谁知屁股一离了那冰床,浑身力气都好像被瞬间抽走,立刻就又啪的一下,软趴在了地上,甚至手上还有一处伤口崩裂,是那种皮肉被自内而外烫出的裂纹。
“你身子还没好全,现在还离不得东海冰晶。”
再一次被像扶老奶奶一样扶上榻的璃音:“……”
“我们现在是在东海海底?”璃音看着手上迅速平复下去的伤痕,晓得自己一时半会是见不到小七的了,心里躁得难受。
归岚轻轻颔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低声斟酌着道:“其实等你身子好全了,也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璃音闻言一愣:“为什么?”
“那位魔尊,他来海面上探了好几次。”归岚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他水性一般,所以不会下来,但你若要出去,不会安全。”
璃音立时了然。
她折了云卿数万阴鬼大军,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她,说不定她现在已超越了小七,一跃而位列他暗杀名单的第一位了。
但也没有就在海里躲一辈子的道理,她又不是真的怕他,而且她在岸上还有人要见,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摸摸身下那块剔透的寒冰,急切道:“我要多久能下这张床?”
一个月,两个月?
她真是一天也等不及了。
却不想对面的男人慢条斯理地道:“唔,按我伤势恢复的速度看,你大概还要一两年吧。”
“一两年?!”璃音差点就跳了起来。
“是啊。”男人一脸不明白她为何那么惊讶的样子,“加上你昏睡的这两年,只用三四年就能将这样的伤势调理好,已是极快的了。那晚我接你过来的时候,你几乎把自己烧成干尸了,我还以为你会醒不过来。”
璃音却是一呆。
什么叫做“加上你昏睡的两年”?
她问:“现在外面是哪年?”
归岚歪头想了想,慢吞吞地吐字道:“按外面人间的说法,应该是咸承二十七年。”
这下璃音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她竟然在这东海底下昏睡了整整两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