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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下界惘山有异动,但那异动究竟是什么?西王母没有明说。

    璃音把周身光秃秃的一片山头扫视了一圈,又放出神识探了半晌,山里静悄悄的,还被选作了不知哪家豪贵的陵墓,半点活气也无,除了隔着山脚老远的地方,有个凡人左手携儿,右手带女,背上还摞了一大捆木柴,正嘿咻嘿咻以龟速路过,便再探不出任何动静来了。

    收起神识一回身,恰瞧见摇光长身立在山风里,十月秋爽,他眸里也缀两团洋洋爽爽的亮,压根没在探寻什么异动,只是神姿悠闲地立在那,悠悠灼灼地望她。

    看得出他今日情绪很高,若身后有尾巴,那一定是傲傲翘起、还悠悠摆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璃音几乎以为是慕璟明回来了。

    自九百年前回来之后,璃音就一直觉得,神君相较于慕璟明,气质里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现在她明白了,少的就是这份不要脸到极致的自恋。

    不过想想也是,有人苦苦思恋自己,换谁知道了这事,心里能不暗爽一把呢,这下可把他给美翻了吧。

    谁能想到看个星星会有这么大的风险,隐私荡然无存,连脑子里偷偷想他一下,都能被他知道了去!

    真是快怄死。

    看见他这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就没好气!

    额角青筋蹦了下,璃音捺着咬牙的冲动,明明与男人正对着,偏要转过点身子,方便斜眼乜他,仿佛这样方可充分表现出她对他的不悦以及不满:“娘娘点名小仙和神君前来惘山探查,如今一无所获,小仙一筹莫展,神君倒是悠闲得紧。”

    被点名批评了,以前还会立马假模假式垂个眼、认个错,甭管他心里有没有真认错吧,反正那乖学生的架势是一定摆到位的。

    如今在她面前可不得了,自以为拿捏住了她一点少女心事,装也不装了,眼也不向周围扫一下,只冲她笑得一脸悠笃,神气可恶:“老师静下心来,与学生在此慢慢地等就是,不急,既说异动就在此间,到它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便会出现了。”

    口中念着老师学生,但看他老神在在的神情,哪有半点尊师重道的样子!

    一口气平不下去,璃音忖度着必须得弄个说法,颠倒把昨日看着星星想他的事给圆了。

    灵感说来就来:想他就一定得是思慕他,有关风月吗?也可能是逆徒不孝,一看着星星就牙根发痒,想起来要揍他呢。

    也是天要助她,绝佳的借口就在眼前,于是少女在山顶迎着山风,一手反撑了腰,壮着声势,望着男人的眸光一沉,脱口就是一句凉凉的质问:“今天什么日子,神君知道吗?”

    今天是她的生辰,连慕璟明都不知道,他就更没可能知道。

    她总觉得,阿娘不在了,自己再庆贺生辰也就没了意思,所以每到这个日子,除了商月,其实根本就没人当回事,包括她自己。

    不过为了刁难对方一下,不在意也硬是装出了十万分在意的样子:看吧,老师的生辰,学生却一无所知,一句恭贺也没有,所以看到星星,就想起学生的不孝来,心里冰冰凉凉的一片,那可不就是想他了吗。

    不料男人居然笑起来,走近了些,看她非要偏着身子斜眼看他,又笑着站到她正对面,低下头看她,声音轻缓得像在咬耳朵:“想过生日?”

    诶?

    他他他居然知道?

    璃音讶然抬脸,待看清男人眸底洋洋抑着的笑意,又默默一敛神色,错了下牙,把没撑着腰的那只手掌摊开,理直气壮往前一伸:“神君既然知道,那礼物呢?”

    没礼物,那就还是不孝。

    反正今天她就不信挫不了他的嚣张得意。

    然而没想到的是,摇光闻言一笑,漆亮的瞳仁里映着她装模作样板起来的一张脸,手就往袖中寻了进去,竟像真准备了礼物,要摸出来给她似的。

    但手刚摸寻到一半,两人的面色便齐齐一凝,摇光骤然抬眼,璃音也疾转身叩印,一青一蓝两道结界,几乎是同时自两人体内飞速撑开。

    青色的淡芒在璃音一人的周身静静流转,但同时,一道冷蓝色的光幕竟毫没商量地闯入、交织进来,璃音有一瞬的错愕,因为很明显,湛蓝的这一道结界,撑起时便是将两人一块笼住的。

    但她也没愕然太久,因为很快,她的神思就被眼前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占领了。

    璃音瞠目抬眼,只见山顶之上,结界之外,半空之中——

    嗖!

    一张巨大而完整的牛皮,摊开了身、吃满了风,像一面横放鼓胀的大帆,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山头,正在逆着风,直往天上飞!

    好家伙,这是真有人吹牛皮吹到天上去了,还是这么大的牛!

    也不知它究竟要飞到哪儿去,只见那牛皮越飞越高,越冲越远……然后渐远渐小,就在它已变作小小的一个蚁点,就快消失在璃音的视野中时,蓦地——

    呼!

    像帆鼓张到了极限,再往上,狂风如刀,也不知哪一刀,就把密不透风的牛皮猛然割开了一道豁口!

    这一下牛皮漏了风,立刻迎风倒卷,呼啦啦,那皮子里似乎包裹着一团什么,颇有分量,被狂风压死在了牛皮里,竟如流星坠地,向着此处山头,狠狠砸落了下来!

    只眨眼间,砰!

    沙石四溅!

    大片灰土扬起。

    砸落的地点太近,虽有两重结界护着,璃音还是下意识侧头抬袖,稍掩了下面。

    结果自己这边袖子还未放下,就见身侧青袍宽大的袖摆倏地扬展,带起一阵呼啸冷厉的风,向着牛皮砸落的那处,便要拂落。

    这动作可不怎么友好。

    璃音一惊抬眼,果见男人眸底幽沉,像是掬了一捧寒潭,有拂不开的冷意。

    这是恼对方砸起的飞尘碍了他眼,要把人家一袖子扇走?

    脾气可真够大的,璃音忙一把拽下他袖子,急声说了句:“别打,那里面有人!”

    没错,那张巨大的牛皮里面,裹着一大二小,整整三个凡人!

    神识探查到的瞬间,璃音就立马反应过来,这三人应该就是之前她探到过的,在山脚下背着干柴赶路的那一个父亲和他的一双儿女。

    摇光拂袖的动作被她拽停,但眸中霜意未散,扬起的手臂还兀自悬在空中,不肯轻易落下。

    不过就是不小心摔得近了点,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璃音仔细感应过了,牛皮里的那三个,非妖非邪,就是三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甚至还有俩小孩呢,他这神威凛然的一袖子下去,不得把人魂魄都给挥残了?

    璃音用力,扳手腕似的扳了好半晌,才总算把男人倔强和她拗着劲的胳膊拉了下来。

    但看他眼神幽幽淡淡地向自己瞥来,作势还要换只袖子再挥,璃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他另一只胳膊肘也按下,说他:“和几个凡人置什么气。”

    看他似乎还想反抗,又低低补了两个字:“听话。”

    视线缓掠过被她紧紧抓摁在手里的小臂,摇光抿着唇转回头去,没应声说好,但也终于没再动作了。

    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听话了的意思。

    璃音不大敢松手,神君今日情绪高,没准砍人的兴致也高,就还是拽着他,这才有功夫转头仔细打量摔下的三人。

    三人全都是遭了老罪,一个个灰头土脸,掉埋在散了一地的柴火堆里,正一面伸手扒脚往外爬着,一面不住地呛咳。

    不过他们摔落的地方也真是巧,不是在山巅泥地里,而是不偏不倚,落在了一个圆形的巨大石台之上。

    那石台看得出是人工修造的,看造型,像是个祭台,而且有些年头了,台面上刻满了风霜吹打的痕迹,石头缝里都蹦满了草。

    台面由一根粗壮的石柱撑着,虽也被年岁侵蚀了,但隐约还是能辨认得出,在那斑驳的柱身之上,盘凿着一圈圈神秘而又古老的刻文。

    这下专业对口,璃音来了兴趣,扯着摇光的袖子上前,绕着柱子仔细看了一会,得出结论:“这好像是古法祭旱用的祀典。”

    叩指在石柱上敲了敲,又抬头看看高阔的石台,确定道:“这是个祭台,应该是哪任君王修建来暴巫求雨用的。”

    身旁的人没有应声,但璃音突然感觉到,男人被她紧抓着的那截小臂下的筋骨,像某种应激,极轻极快地绷了下。

    璃音刚想回头看看他怎么了,突然腕骨被他一个反手大力握住,接着向后一拉,整个身子便被他疾扯着倒退一步。

    与此同时,哗啦——!

    高过头顶的祭台之上,忽然有连片的木柴,向着璃音刚才站立的位置,轰然坠下!

    抬头一看,祭台边缘,两只小脚胡乱蹬了出来,看来是小孩胡踢乱挣,把一大把木柴给踹下来了。

    接着,男孩细弱的哭腔传来,哭声是会传染的,男孩一哭,女孩也立马哭起来了,两个孩子一面哭,还一面抽抽搭搭喊着:“爹!娘呢,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不然为什么把我们摔下来,也不管我们……”

    而孩子的父亲没说话,璃音猜想可能是被砸懵了。

    于是她定住身形,仰头向祭台上的人“喂”了一声,喊道:“大伯,您和孩子们还好吗?需不需要帮你们下来?”

    她这纯粹是看大伯生活不易,一个人又带娃又背柴的,出于好心,想帮他一把,不料话音刚落,台上一个悲怒的声音即刻传来:“你喊谁大伯?!”

    璃音一愣,旋即一个男人扎裹着布巾的脑袋,就猛地从祭台边缘探了出来。

    大伯有着一张麦色健气的面皮,浓眉大眼,相貌挺俊,然那一双圆睁的双目里满是惊怒,视线往台下汹汹一扫,就锁定在了璃音一张愕然的脸上,他与她愤愤对视:“我现年才刚过三十五,正值青春壮年,小姑娘眼神不好就别乱叫人,你见过我这样年轻的大伯!”

    璃音:“……”

    喊他一声大伯,不过看他有了孩子,按人间的规矩,尊他的辈分,真按年纪来喊,自己喊他孙子都是抬举了!

    好心助人,结果莫名其妙挨了顿说,璃音捏了捏拳,默然盯了那大伯半晌,忽然拉帆似的,一手将摇光的袍袖扯起,另一手遥遥一指,指向那位三十五岁但坚决不认自己是大伯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我觉得,神君现在可以去把他挥下来了。”

    第152章

    璃音都发话了,摇光自然照做,宽大的袍袖迎风飘展,向着前方高高的祭台,毫不留情地挥出!

    砰!

    不是想象中的人影坠落,而是整个威严高壮的石台,连带着下方坚/挺了百年都不曾坍倒的石柱,就在这看似毫不费力的一挥之下,轰然塌裂!

    璃音眼皮一跳,她惊骇地察觉,摇光一贯幽淡澈净的眸底,竟就在挥袖而出的那一刻,隐隐熠出了一丝遂意的闪光。

    那种深抑其中的称意,就好像……他和那祭台有过什么深沉的旧怨,直到此时,才终于借着方才那一挥袖,发泄掉了长久以来都深埋在心底的一点怒气一样。

    漫天石屑飞迸,祭台上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正骇然惊叫着,坠在周身被击出的乱石尘屑之中,猛然下落!

    璃音也来不及训斥摇光出手没轻没重,忙先将一道薄青色的护身结界打出,但青光还未覆上,一面褐色的影子骤然升起,已比她更快、也更彻底地向那三人身上缠裹了上去。

    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那一张巨大的飞天牛皮。

    护住了就行,璃音略松口气,这才有空向身边的男人无声瞥去谴责的一眼:怎么回事,不过让你装模作样吓唬吓唬人家,顺便把人带下来,你倒好,直接把整个祭台都给轰了!

    然而摇光迎着她的眼神,竟毫无反省之意地一抬眼尾,同时还毫无歉意地来了句:“手滑。”

    如此不做作的胡说八道,璃音默了一默,暂时懒得搭理他,决定还是先把眼前事情料理了,至于不听话的坏学生,等会带了回去,再好好教育吧。

    大伯和他的一双儿女被裹在牛皮之中,已安安稳稳落了地,璃音一面迈步上前,一面扬手在面前几下轻挥,挥走空中乱扬的尘屑,然后伸出这只手去,把紧裹成蛹的牛皮子一掀,露出里面一张惊惶惶的人脸来。

    两个孩子早吓晕了,都不安地蜷着手脚,拱在父亲怀里呢。

    璃音抱了胳膊,居高临下看那粗布麻衣、裹着头巾的中年男子,看了会,忽嘻地一笑,开口喊他:“老伯,没摔坏哪里吧?”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璃音默默回头乜了摇光一眼,意思是他这笑很有损她想要达到的效果,需得配合她,严肃点,她正给自己“报仇”呢。

    她就是这么个吃软不吃硬的倔性子,你若好言好语和她提要求,那三十五岁的大叔有些年龄焦虑、不愿被叫大伯,她也不是不能体谅,改口叫大哥、叫小弟、叫乖孙,都不过顺嘴的事;但你若敢凶她,那就自己把路走窄了,她还偏就一声大伯喊到底,甚至还要超级加辈,把“大伯”升级成“老伯”,心里才算称意。

    那中年男子本就被摔得有些发懵,一听自己眨眼功夫就从“大伯”沦为了“老伯”,更是狠狠愣了一愣,但回神之后,他竟也不复适才的嚣张了,而是把目光死死盯去了摇光的脸上,不答反问:“二位是从天上来的?”

    语气幽幽的,听来对“天上来的”人,很有些怨念。

    璃音的脑海之中,蓦地划过两个孩子从天下坠下时的一声哭喊。

    ——“爹!娘呢,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不然为什么把我们摔下来,也不管我们……”

    看来这三位虽是凡人,但孩子口中的“娘”,身份却是不简单啊,会不会就是大伯所怨念的,天上来的人呢?

    又觑眼一看三人身下软而坚韧的牛皮,璃音脑中白光一闪,而那男人已自继续幽幽地开口了:“你们的织女娘娘呢,没和你们一起下来?”

    这一下几乎板上钉钉了,有种吃到天宫第一大瓜的暗暗兴奋,璃音好奇地重新把男人上下打量了起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让织女娘娘魂牵梦萦,每年艰难一相会,怎么也忘不掉、放不下的男人?

    皮相长得确实有几分本钱,眼大眉粗鼻子挺,看得出他在小伙子时,该是个极俊俏的,也难怪织女娘娘能和他瞧对眼。

    但毕竟农户出生,常年劳作,兼之风吹日晒,又没得保养,皮肤难免糙了些,眼角也隐隐爬上些细纹了,和摇光那副生了千万年、却半点岁月不染的仙姿玉貌一比,这位才三十五岁的大伯,是真显得有些沧桑了。

    难怪年龄焦虑这么严重,一个日日都在老去的凡人,和个芳龄永继的仙女,谈着一场一年只能见一次的异地恋,能不焦虑吗?

    也难怪他要用那样幽怨的眼神死盯着摇光的脸不放,一想到在自己遥不可及的天宫之中,娘子整日被这样一群容颜永驻的鲜美男仙环绕,那焦虑可想而知在他脑中爆炸成什么样了……

    想想也是有点可怜,璃音原谅了他之前的无礼,心平气和地道:“织女娘娘执掌织女宫,平日并不得闲外出。”

    男人抿了唇不语。

    心里对他的身份有答案了,但确认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璃音问他:“你又是何人,来这山上做什么的?”

    静静回头望了眼身后半塌的祭台,男人再转回目光时,像是突然泄了浑身的生气一般,眼底好似死水一片,他恹恹抬眼,道:“小的孙守义,娘子回了娘家,久不归来,我便带了孩子过来,想去寻她一寻。”

    说到这,男人抬手望天指了指,补充了句*:“我娘子的娘家,在那上面。”

    孙守义,没错,果然便是传闻中的那位牛郎了,但璃音有一处不解:“你要上天宫寻人,怎么带孩子来了惘山?”

    璃音不清楚孙守义籍贯在何处,但肯定不会是在皇城。

    既要上天宫寻妻,牛皮一裹,直接在家门口起飞就是,何必千里迢迢赶来惘山?

    孙守义又看一眼身后塌陷的祭台:“我听闻惘山之巅有一座祭台,古有圣女抱薪在此,引天火焚躯,白日飞升,便推想在此处复行此法,该可通往天宫,就带着孩子过来试一试。”

    璃音一听立时皱了眉,先不说此法荒诞,他自己非要尝试也便罢了,可他居然带着一双如此年幼懵懂、而又全心依赖他的儿女,也一起来抱薪受焚,疯了吗?!

    正欲出声冷斥,身后摇光先冷笑一声,极缓、极清、也极冷地吐了四个字出来:“东施效颦。”

    竟是因孙守义对百年前那位圣女拙劣的效仿而生气了,璃音有些讶然地回头看了摇光一眼,联想到他对祭台的怨气,那位曾在此处祭台之上白日飞升的圣女,是他很在乎的人?

    没来由地,脑中又闪过他颈间曾被她撞见过的那一抹暧昧红痕,璃音捏握了下指骨,迅速调转开了视线。

    也或许,那就是在他颈间留痕的人吧。

    虽然文昌说摇光不曾有过眷侣,但帝君不也说了吗,摇光千万年来独来独往,所以他的事,旁人知道的并不多,很多都只是推测,做不得准的。

    真与哪位仙子暗渡了陈仓,估摸着也不会有人知道吧。

    好没意思!

    璃音一下子也有些恹恹的,但公务还是要办,她勉强打起精神,又与那孙守义问了几句。

    原来他来惘山竟已有半月了,先是抱着孩子,爬上祭台坐了一天,结果孩子哭闹不休,直到晚上哭累了,他哄孩子也已哄得心力交瘁,困倦得不行,三人往柴火堆里一趴,便就这么沉沉搭了眼皮,呼呼睡去。

    一早醒来,山幽寂静,秋风飒爽,祭台还是那个祭台,他在,孩子也在,唯独他辛苦拾来的那一堆柴火,竟是凭空消失了!

    清晨微凉的山风一吹,没了木柴遮挡保暖,身上立时被吹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冻出来的。

    柴火没了,冷还在其次,却让他怎么复刻圣女,如何飞升?

    于是第二日,他又重新捡了柴,然后再一次爬上了祭台,因为拾柴耗费了太多体力,他上台没多久,就又上下眼皮一搭,睡着了……

    次日醒来,又遇到了和昨日一模一样的怪事:柴火没了!

    然后又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他心里就渐渐有了数:天上一定已经有人知道了,这是在赶他走呢。

    可他偏不!

    直到今早,他重拾了柴火,乘坐牛皮上山,不想却被一阵天风刮走,刮到高高的云间,然后只得到一声缥缈的天音,便又被重重摔了下来。

    那是他娘子的声音,她说:“回去吧,别再让我为难。”

    璃音听到这里,已经可以确定,西王母口中的惘山异动,看来指的就是这个不屈不挠、向天宫讨要娘子的孙守义了。

    不过对于孙守义这半月来作出的行为,璃音还是有些不解:“按照往年的约定,你们不是应该在七月初七刚见过面吗?十月里又突然这样找她,是有急事?”

    祭台遭毁后就蔫了下去的男子,这时重又激动起来,他倏地抬起脸来,眸中愤恚,声音却沉黯:“没有。”

    “今年的七月初七,她没有来见我。”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地道:“鹊桥搭好了,我带了孩子过去,在桥上等了她一天一夜,可她没有来见我。”

    第153章

    因着去九百年前走了一趟,回来便已是九月了,所以对于缺席的七月间,天上人间发生的大小诸事,璃音都不大清楚。

    回身去问摇光,他也不出所料地对旁人之事一概不知。

    劝也劝不动,孙守义坚持要上天寻妻的意志坚决,璃音一时有些犯难。

    总不能就放任他和两个孩子在山顶静坐,事情总要有个了账。

    但这说到底,又是别人的“家务事”,织女不来见凡间的夫君,自有她的缘由,自己也不好贸贸然就把人给人家领过去。更何况仙凡有别,他俩是遭了惩戒的,本就不许在每年七月初七以外的日子相见。

    真是比闹鬼闹邪还难办。

    璃音思索了一会,终于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她给织女宫飞信一封,说明此间缘由,并请求无论如何,都请织女娘娘就在这两日,抽空给她回一封信来。

    其实孙守义说到底,不过就是要为七月七那日,娘子爽约的事要个说法。所以其间若有误会,虽不能见面,那也能给封回信,解释清楚,彼此说开,那就皆大欢喜;若果真就是不想见面,那回一封空信,璃音也就明白了,想必孙守义也会明白,该死的心,也就可以死个明白彻底了。

    到时回信便当着孙守义的面展开,省得说是她编的。

    孙守义听了这个方案,抱着孩子,半晌不语,但眼下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勉强点了头,同意了。

    回信不是那么快就有的,祭台已毁,复刻圣女飞升无望,再杵在山顶上,能做的除了喝风,就是傻站。

    璃音没兴致陪孙守义傻站在这干等,更何况……

    咕噜噜——

    两个可怜的孩子,哪怕在昏迷之中,肚子都在咕噜噜叫个不停,显是这几日风餐露宿地折腾,实在饿得狠了。

    璃音不给孙守义发犟的机会,拎着一大二小就下了山,在皇城里找了家客栈,雷厉风行要了两间房,便把三人丢了进去,再板着一张十分叫人不敢造次的霜寒冷面,吩咐孙守义别再给她作妖,就在这儿安分陪着孩子,乖乖等织女的回信。

    然后在孙守义果然不敢造次的眼神中,慢慢踱着步,很有威严地踱进了隔壁的客房。

    然而……

    门一关,转过身,璃音立刻耷眉枯眼地垮下肩,重重叹了一口气。

    拖着无力的慢步在桌边坐下,摇光给她沏的热茶也递了过来,璃音把茶盏接在手里,闻着茶香叹气:“这事难办了。”

    看她变脸和翻书似的,一进门,威严的冷面就绷不住了,立马换作了一副“摊上大事了”的神色,摇光不由好笑,也大概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织女宫的回信到了?”

    没错,早到了,还在山上喝风的时候,就到了。

    有气无力地从怀中摸出一封灵信,其上七彩华光流转,氤氲点染着信封上“织女宫”三个烫金的大字,显得气派非常,璃音叹着气把它搁去桌面上,努了努下巴,示意摇光来看。

    男人展信的姿态清懒,他做许多事时的姿态都是这样,不徐不缓,悠闲懒淡,像风吹不动的山,也像浪掀不动的海。

    而自他拿起那封信,璃音就暗暗掀了眼,一面把茶盏送在唇边小口抿着,一面偷眼观察他看信时的神色。

    待看到他读过三两行之后,那万年淡定的脸上,也终于渐渐现出微愕的怔凝,璃音这才心满意足收回视线,忍着笑,手中茶盏一倾,满捧茶香入肚,大大饮了一口。

    继而放下杯盏,摇头一叹:“果然色衰爱弛,可怜的大伯,焦虑竟是成真了。”

    那信不是空信,且回得十分简单直白、毫没拐弯抹角,先是解释了爽约情由:大意便是织女宫中近来诸务繁冗,七月初七那日,恰遇万年难得一见之十色云霓现世,宫中上下都忙着打捞霞光、赶织霞锦。织女娘娘便被这宫中事务绊住了脚,一时忙得忘了,待脱得开身时,银汉星槎不再,已是误了佳期。

    再是列出了清楚明白的补偿方案:织女娘娘表示,夫儿在彼,终是情牵,为表歉意,她已给孙守义和孩子都准备了十分昂贵的礼物,待来年七月初七日,鹊桥重架之时,她会亲手带来送给他,这便算是一个约定。

    末了给了孙守义两个选择:若承此约,当携稚子归家,静候再会,莫再滋扰天宫,叫她为难。若不能时,那彼此就可能不再适合以夫妻的身份继续下去了,让他以后带着孩子好好生活,自此后碧海青天,各安天命。

    所以总结一下,就是:本娘娘公务繁忙,忘了去看你和孩子,但给你买了礼物,哄得好就明年再会,哄不好便就此夫妻缘尽,往后也别再相见了。

    怎么说呢,确实解释了一切,还给出了十分理性的解决方案,对于这种条理清晰的回信风格,璃音还是很欣赏的。

    但同时,站在孙守义的角度来看,那就是通篇冷冰冰,很是情淡,完全一副处理公务的口吻,看不出任何难舍的情绪在内。对于他那样一个明显还陷在爱情之中、且内心敏感的人来说,恐怕堪比直接拿刀子在他心上割吧……

    当然,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摇光都为之神色怔凝。

    信是要给孙守义这个凡人看的,所以用的是很家常的白纸黑墨,但墨字之上,还浮跃着一层霞光熠熠的小字,那是用灵力写就,凡人无法得阅的。

    织女写的是:

    “昔年浴于清溪,遭孙郎窃羽衣相胁。本欲降天罚,却惑于少年英姿,权作露水姻缘。今尘世颜色凋敝,爱念亦如烟云散,特借王母银钗,划银汉,断孽缘,毋使凡尘云阶再作相扰。个中因缘,仙子慧眼,当可明鉴。伏望善加裁夺,周全此事,则日后仙子归山,有云锦十端,聊表寸心,以作相谢。”

    这一段文字,比前番更狠绝直白,简直颠覆。

    也总结一下,大概就是:当年你趁我洗澡偷我衣服,本想弄死你的,但看你貌美,就顺水推舟,宠幸了你几年。如今我玩够了,你也成黄脸公了,是时候各归各位,让一切回去正轨了。

    璃音想想也是,谁会真心爱上一个偷看自己洗澡、还趁机拿走衣物胁迫自己嫁给他的男人?皮相再好也不能够啊,那一颗心就不值得托付。

    更何况那孙守义今年三十五了,少年时的皮相不再,估摸着体能也走下坡路了,那天仙的娘子,自然是留不住的了。

    男人呐,一旦成了黄脸公,若还没点贤惠的品德傍身,那被宠爱的价值,可不就是一点不剩了。

    璃音嗟叹,但如今夹在两人中间,谁都不会想去当那个传递坏消息的倒霉恶人,她更是不想。这一下为难起来,连和摇光怄气也忘了,遇上这种脸皮够厚才能办成的事,眼神自然而然便向他瞄了过去:“你看嘛,这叫我怎么和他说。”

    看她殷殷切切的眼色,摇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轻笑了声,很是自觉地点了下头:“知道了,一会我去说。”

    看来这人关键时候,还是很上道的,璃音满意了,殷勤地也给他沏上一盏茶,顺便提醒:“你到时候说辞可得委婉点,记得多多安抚,那孙守义为了见娘子一面,都能抱着孩子上祭台,可见是个有点疯劲在的。看了这信,一个激动之下,还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动静呢。”

    摇光嗯了声,把茶接过,璃音想了想,又道:“这事也不急,你尽量拖晚些再去吧,让那两个孩子先安稳睡会儿,不然等会闹起来,又有的折腾。”

    还是那样对所有人都心软,做不了真正的恶事,也下不去真正的重手,摇光笑着看她:“那多出来的时间,出去逛逛?”

    璃音一时竟没懂他这话的意思,什么叫出去逛逛,逛哪里,逛什么?总不能是去逛街吧!

    见她呆滞,男人也不急着解释,而是慢悠悠饮一口她沏来的茶,然后透过袅袅茶香里的雾气笑望她,看她仍没反应过来,便一抬眉,唇角一牵,牵起个十足肆意的弧度来:“不是想要我陪你过生辰?”

    璃音:“……?”

    这下明白了,真是弄巧成拙,问他要礼物,原本是想臊他一下,叫他尴尬的,谁想竟促成了他如此自恋的解读!

    还有,那种尾巴翘起来,藏不住小小得意的语气,真是欠揍得要命!

    璃音没好气,看他神姿笃笃又抿一口茶水,劈手就将他手里的茶盏夺了回来。

    呸,真不要脸,本姑娘沏的茶,不给你喝了!

    不过如今的皇城变作什么样了呢?她确实好久没逛过了,如果可以,她很想去阿娘和秋莺的坟上看看,以前,自己在凡间时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她们三个人一起过的。

    不过这厚脸皮的男人就不必跟来了,璃音起身,没好气向他戳出一根手指:“我自己出去玩,你不许跟着我!”

    说着就要转身走人,不料手指还未来得及收回,就猝不及防有一只大手覆握上来。她因体质问题,常年比旁人偏凉的指尖,便被牢牢捉进了一只温暖干燥的掌心之中,抽也抽不回来了。

    做什么?

    璃音惊怔抬眸。

    摇光仍是笑:“这些话,回头如实禀去娘娘面前,恐怕老师面上须不好看。”

    这是打小报告吃到甜头,还打上瘾了?

    凉凉笑一声,璃音刚要呛他,手却被他翻过,余下四指被他一一撑开,然后被迫露出的掌心之上,一只雕镂繁复、质地精巧的飞蝶银簪,被他轻轻放了上来。

    “你的长命锁不方便佩戴,我把它熔成了簪子,镶了你阿娘常戴的一颗耳坠,你走后,她把它留在了你的棺木里,想是希望你能带走,时常挂念她的。”

    心尖一颤,璃音握紧了那支簪子:“真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

    “嗯。”摇光轻轻点头,“那日我送你的白骨回去,开棺后看见的。”

    阿娘一定很想她,才留了贴身的首饰在她棺木之中,璃音眼眶热热的,抬手就要把簪子给自己戴上,然而手往发髻上一摸,却是一愣。

    咣当——

    发间一支白玉雕成的虎头长钗被摇光面无表情地拔了出来,又面无表情地扔去了桌上……

    然后他抬起脸,唇角扬起,对她扬出一个锋锐无匹的笑来:“好了,现在可以戴了。”

    第154章

    “你做什么!”

    璃音真被摇光这一下气得不轻,忙小心拾起桌上的玉钗,仔仔细细翻看过,确认没被摔出什么裂痕,才大大舒了口气。

    这是月宫流传了好几代的信物,商月虽说送给她了,但她也只是一时不好退回,暂时存着了而已,只待以后商月再遇到喜欢的姑娘,就要还给他的,摔坏了怎么得了,那不就真要砸自己手里了吗!

    将钗子小心收进袖中,还想把不听话的坏学生好好教育一下,结果一抬眼,却正撞上男人幽幽凉凉、看似十分危险地盯着自己的眼神。

    凶什么凶?

    这是什么没规矩的眼神,他以为自己能吓到谁?

    璃音微一眯眼,便立刻睁大眼睛,气势加倍地盯了回去!

    被她气势汹汹这么一盯,摇光反撑不住笑了:“生气了?”

    能不生气吗,璃音继续凉眼盯着他,趁机一桩桩数落他的可恶罪行:“神君今日又是打小报告,又是砸祭台,又是扔发钗的,玩得挺高兴吧。”

    岂料男人闻言,非但毫无反省之意,还加深了笑意看她,然后假模假式思索半晌,一点头,答曰:“是还行。”

    简直气不动他,璃音刚想掏出戒尺揍人,屋内兀地一阵银光流转,竟有两道人影往这间小屋落了进来。

    银光散去,看清来人,璃音怔了下:“商月,锦云仙子?”

    其实她很想说,你俩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但她向来懒得得罪无意得罪的人,又不是更衣被撞着,想着算了,然而身边的摇光已声线微凉地开了口:“二位是不懂如何敲门么?”

    看锦云默默倒退一步,离远了些,显是被神君乱摆的大谱镇了一道,还一脸血别溅我脸上的神色,璃音心里好笑,还是赶紧迎上几步,续回该有的问话:“你们怎么会到这来?”

    至于他们两个为何又会一起出现,璃音已经见怪不怪,且毫无探究欲望了。

    锦云向着摇光的方向躬身作礼后,才道:“织女宫中收到了仙子的来信,娘娘恐文字达意不清,特让我下界协助仙子,妥善料理了此事。”

    好嘛,这是怕她对孙守义的事处理不彻底,还贴心派了个督工过来。

    也能理解。

    璃音扭头看向商月,想听听他又是过来干什么的,然而他却半晌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盯在她的发间。

    猜想他是在关心那支白玉虎头钗,璃音很想拿出来告诉他,钗子没事,被她好好保管起来了,只等他需要,随时都可以完璧归赵。但一看锦云在场,终究还是没动作,也没吭声,人家未来正经的眷侣在场,她这会提起那支钗子,恐怕不大合适。

    这下屋内一时无人说话,突然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寂静久了,空中便莫名仿佛绷上了一根无形的弦,璃音不喜欢这个氛围,直接清了清嗓子,把弦斩断,也不再等商月回话,而是向锦云道:“锦云仙子,究竟要如何安置孙守义,织女娘娘有给什么指示吗?”

    她有些忧心:“我总觉得,即便把信给他看了,以他能上祭台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接受那样的回信,更不会善罢甘休。”

    锦云却觉得不必忧虑:“仙子魂术了得,若有心要了结此事,应当不难吧。”

    是不难,但璃音还是缓而坚决地摇了头:“除非是他自愿,否则我不会消除他的任何记忆。”

    就凭她是仙,会使些魂术,就可以随意剥夺一个凡人的记忆吗,璃音不觉得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利。

    她回头,静静向身后的摇光掠去一眼。

    人活着,最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皆是由他生命中一点一滴的经历塑造的,缺少了关于那些经历的记忆,便仿佛缺少了一片灵魂,他便也不再能称之为他。

    所以,未经允许,就随意剥夺他人记忆,和杀人又有何区别?

    遭到拒绝,锦云望着璃音轻咬了下唇,竟现出微恼的神色来,她对着隔壁屋子冷哼一声:“癞蛤蟆侥幸舔得一口天鹅肉,真把天鹅当他家养的了不成?”

    显然,她对孙守义那“癞蛤蟆”居然骗到了她上司成婚这事,有很大的不满。

    待转回头来,又定定看向璃音,道:“仙子抹除他的记忆,也不过是送他一场梦醒,叫他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妄念,继续过好他的凡人日子罢了。”

    璃音乖乖和锦云对视着,半晌后,才轻轻歪过一点脑袋,很慢地眨了下眼。

    重生以来,锦云仙子对自己的态度,还是那么叫人捉摸不透啊……

    好像总是动不动就对她恼了,可若要说是不喜欢她、看她不顺眼,上次羑和仙君对自己冷嘲热讽,她却又立马就气愤愤地站了出来,帮她说话。

    真是好奇怪的一位美人儿。

    其实她方才的话不无道理,但原则亦不可破,被爱妻抛弃、受尽求不得之苦是孙守义的宿命,可被迫失忆不是。

    再说了,他当年偷看女人洗澡,又偷藏衣物,逼人为妻,求不得就是与他最相配的结局。可一旦失忆,那不就是最后一点心里的惩戒都被免去,还白得一儿一女,搞不好回家立马再娶一个媳妇,从此过起逍遥日子了呢。

    那不才真是便宜他了吗。

    所以璃音还是坚定地表示拒绝。

    然后不出意外地,锦云仙子一咬下唇,眸光怨怨地盯着她,又对她恼了。

    虽有所预料,但璃音依然一头雾水。

    这时,屋内一直沉默的商月忽唤了她一声:“阿横。”

    他走近她身边,低下头,温声:“孙守义必须处理。”

    嗓音温和,说出的话却叫璃音莫名脊骨一寒。

    “处理?”

    对待一个活人,是可以用“处理”这个词的吗?

    她微蹙了眉,还待说些什么,商月却在此时突然转成了传音,一句话把她的质问全都堵回去了:“孙守义是从未来投来的‘石子’。”

    孙守义居然是“石子”,这可真是没想到。

    璃音记得商月提过,清除“石子”的事,是他们月宫接到的密令,一直是他在管。

    难怪他会过来。

    半月前,摇光入镜时,小蜀曾向她介绍过,为避免神魂互噬,“石子”投湖时的装备里,一等星陨石,二等血龙鳞,末等黑蚕丝。

    所以她迄今为止遇见过的“石子”中,摇光有星陨石,东海神秘人有万龙甲,而偷画贼有黑蚕丝。

    可这个孙守义,身上统共就一件破布烂衫和一顶破头巾,和哪种装备都搭不上边,那看来虽是“石子”,但和自己一样,已是有一抹神魂出局了。

    原来完成了神魂互噬的“石子”,也能被商月识别到吗,那自己……

    璃音无声抬眼,望向了商月。

    见她望来,商月温和一笑,也静望着她,继续向她传音:“阿横,孙守义带有一段他的过去、相对于我们却是未来的记忆,他早被抛弃过了一次,所以这一次回来,才会带着孩子上祭台,做那些格外出格的事,而你们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不管是什么,他一定早就想了一套行动,专等应对了。”

    璃音头皮一麻,仔细想想,确实,孙守义前面的行为那么疯,但被她带下山后,就出奇听话,她还当是自己的威仪把人给镇住了,现在看来是整了个大动作,还在后面等着她呢!

    她传音问商月:“‘石子’是归你们月宫管的,你有何打算?”

    商月看着她,传音回道:“旁人不知该如何驱逐‘石子’,亦不便知晓此事,阿横,你不用再和锦云争辩,也别透露‘石子’之事,只说要把这人交给我处理就好。”

    明白了,这烫手山芋有人接手,璃音岂有不抛的,一扭头,却发现屋内剩下的两人面色都有些古怪。

    锦云的古怪依旧是叫人云里雾里,摇光那看似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璃音就很眼熟了。

    被人忽视了,不高兴了呗。

    璃音心里好笑,但忙正事呢,才没空理他。

    她想了想措辞,对锦云道:“锦云仙子,孙守义究竟该如何,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委决不下,不若把这事交给商月仙君处置,他素来办事端谨,最是秉公守正,想必仙子也是知道的,交给他,此事此人都定能得到妥善解决,仙子也可安心了。”

    其实什么办事端谨、秉公守正,看商月前世的表现,璃音觉得很有待商议,但甩山芋嘛,能甩出去了就行,就别管姿势正不正确了。

    锦云似乎有些迟疑,抿了唇,看着她不说话。

    而商月听她这样说,也不知和她一样是演的,还是当真了,冲她腼腆笑起来:“锦云仙子还请放心,阿横交给我的事,我自会尽心办好,不叫阿横和织女宫失望。”

    承诺得像模像样,但锦云压根没往商月身上瞧一眼,而是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把璃音盯了又盯,直盯得璃音后背都快冒出冷汗,才终于点头松了口。

    如此,孙守义这事便算交割完成,不关她事了,璃音狠狠舒了口气。

    看锦云和商月已自商议起来,她回过身,嚯,果不其然,好黑好沉的一张脸。

    本来说好交给他的事,却忽然丢给旁人去做了,璃音就知道会惹这祖宗不痛快。

    但“石子”和月宫之间的联系,不是得帮商月保密嘛,她也不是故意不打招呼,只是没法。

    她往先前从他手里夺回的茶盏里重又斟满了茶,笑着给摇光端过去:“生气啦?”

    他幽淡着一双眸子看她,不接她的茶水,也不和她说话,看来是真生气了。

    不接算了,璃音把杯盏放下:“有人帮你做事还不好吗?”

    接下来的话不大好意思被别人听到,她倾身过去,给他耳语:“再说了,你不是说要陪我出去逛?”

    男人猛地转过脸来,离得太近,呼吸擦过颊上细小的茸毛,璃音猝不及防,忙撤开一点,话音一顿,然后下颌一扬,迎着他深黑的眸色,说了下去:“难道神君只是随口说说,敷衍我的?”

    她拉起他的袖子,准备叩动“宇”铃:“所以,现在,走不走?”

    办公场地,他俩抛了山芋的闲人就不打扰了,还是留给需要办公的人吧。

    正想着,拽在男人宽袖上的手,就被一只宽大的手掌,一把反握住了。

    湛蓝的清光闪动间,璃音听见摇光正对着屋内那二人,十足清晰,仿佛也熠着清芒的一句:“嗯,我们走。”

    第155章

    过生辰嘛,花样无非就那几种,既说是要逛,璃音便以为自己会被带去哪处热闹的街市,或至少是某个山水秀美、景色宜人的地方,走走逛逛,一天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冷蓝流光散去,一打眼,周围竟是一片黑黢黢的暗,一时瞧不出是个什么所在,只皮肤被动感受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潮气,又觉出点阴嗖嗖的凉。

    唰——

    玉横凌空,一道幽碧色的清光,从通体润白的一只小葫芦身上,莹莹地漫散开来。

    这下璃音看清楚了。

    他们身处的,是一间石室。

    但不是一间普通的石室。

    而是……

    青碧昏昧的光线中,璃音望着室内中央一副沉重而巨大的石棺,微微抽动了下额角。

    她一指那巨棺,扭过头:“神君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样拽我进来,这里的主人不会怪罪吗?”

    没错,不是逛街,也不是逛山逛水,这位奇葩的北斗君,居然是带她来,逛别人的墓室?!

    而且,看这墓室的规模,还有那满室金银琅翠的随葬品,这墓主人的身份,竟还是个不简单的。

    进这种贵人的大墓,就不怕冲撞了什么?

    摇光却只是温敛着眉目,看向那棺,笑了笑,说:“不会。”

    他仍是牵握着她手,向那棺的方向轻引了引,回头清声唤她:“来。”

    这又是要她来做什么?

    开棺吗,她又不是那专爱夺人棺材的堂弟,她可没这爱好。

    但看男人温亮凝着自己的视线,璃音还是什么也没说,由他牵着走了过去。

    她发觉,自从进了这墓室,今日摇光身上一直有的那种放恣气息就敛了下来,他牵她的力道很轻,看她的眼神也柔软,和她说话时,嗓音竟也有种温石般的质地。

    就好像……

    某种回到了窝的动物,敛牙收爪,都藏进那一身张扬却柔软的皮毛里面,然后安安静静把自己团成了漂亮的一团,唤她也进窝来看,温驯得不行。

    就这种乖模乖样的时候,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于是在他身后,璃音不由无声地轻抬了下唇角,就跟着他去了。

    摇光一手牵着少女,一手扶上沉重的石头棺盖,向边上轻轻一推,闷沉的石声响过,棺盖一错,与棺身之间错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看男人眸中轻漾起的温昵,璃音也不禁好奇起来,微探过头去,从那小口向内张了一张。

    这一张望,竟望见一副十分眼熟的人骨。

    她怔了一怔,思绪空转了好半晌,才缓转过头,向摇光确认道:“这里面的,是我?”

    听男人轻声嗯着,璃音抬起头,重新打量起眼前这间堪称豪奢的墓室:“这么大的墓……”

    眼神四处扫荡,扫过黄金的内棺,扫过精美的壁画,扫过满室的绫罗珠宝,最后,少女惊叹的视线,黏在了角落里一整箱一整箱的黄金上面,再挪不动了。

    飞升后就穷了的小仙子,此时真是被一室宝光闪亮了眼,默默吞咽了下喉咙:“……还有那么多的金子,也都是我一个人的?”

    隐约知道自己在人间有一座大墓,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奢华!

    看少女最后的重点居然落在了那一堆金子上,摇光好笑地伸出手,捧住她微凉的面颊,把她的脑袋和视线都重新扳了回来。

    正数金子呢,莫名就被挟住了脸,璃音很是不满,正想抗议一下,却蓦地对上男人一对极深、极认真地凝着她的双眸。

    那是在一个人有极重要的话要说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眼神。

    于是璃音眨了眨眼,就乖乖把脸搁在他温暖的手掌之中,没动,而是先听他开了口:“阿璃。”

    璃音猛地抬脸。

    而男人看她向自己惊怔仰起的黑眸,笑了笑,指腹缓蹭了下她柔软的颊,轻声续道:“你做凡人时的记忆不全,你自己有察觉到吗?”

    自己的记忆有失,其实璃音不止一次察觉到了,比如自己是因何而死,死后又为何会被葬在如此明显逾制的大墓之中,她就一概想不起来。

    只是……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璃音被男人捧捺着脸,望着他因太过认真地凝视自己、而显得格外漆黑沉亮的眸子,蹭在他宽大的掌心之中,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把掌中这温玉似的触感静静感受了好一会,摇光仍是没舍得松手,低下头,越发向她俯近了些,才又轻缓地开了口:“那如果有办法,可以让你把那些记忆,重新再找回来呢?你……”

    不等他说完,璃音立马就在男人掌间用力点起头来:“要找回来!”

    探魂无果,她缺失掉的那些记忆,显然不是自然遗失的。她不喜欢这种灵魂被片下一块、囫囵懵懂的感觉,只要有机会,她都一定要把自己完整的过去找回来!

    其实在摇光入镜那日,她就询问过小蜀了,小蜀能通过昆仑镜把她重新记起来,那小七呢?那些缺失的记忆,不也就可以找回来了吗?

    可小蜀难得苦笑了下,说应该是不行。

    天地法则要你遗忘的记忆,就是从镜子里重新窥得了,也依然久留不住,马上就会进入下一*轮的遗忘。这是你不该记得的东西,所以你每拾起一次,都会再被无情地收回一次。

    而小蜀之所以能记得,乃是因为昆仑镜的镜灵就傍她身侧,竟像是件认了主的法器般,与她寸步寸心都不肯离。

    可世上只得一个昆仑君,旁人就没这运气了。

    本以为此事再无希望了,谁想还能柳暗花明,璃音小小地兴奋起来,一手不自觉攀上男人的腕,灼灼望他:“你真有办法?”

    若自己能将记忆找回来,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

    看她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摇光笑起来,捧定她的脸,又迫她向上仰了仰:“当然有。”

    往时他若胆敢对她如此,手早被她拍飞了,可此时的少女,脸乖乖搁在他掌中,任他指腹捏蹭,竟也不躲不恼,而是放纵着他的一切,好像任他做什么都可以,只睁着一双澄澈如琉璃珠似的清瞳,满是切盼而灼灼地仰他,在静候他说出那个办法,给她一个答案。

    璃音确实是太过专注于等待摇光给出恢复记忆的法子,唯恐他接下来每一个动作都有深意,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十分配合地由着他,直到……

    他俯身,越俯越近……微热的呼吸沾染上她的睫,这也是恢复记忆的一项必要程序吗?她奇怪地挣动了下,但很快就被男人掌心微一使力,重新捧定了她的脸:“别动,我在帮你。”

    原来真的是在帮她啊,璃音轻眨了下被他呼吸拂弄得微痒的睫,听话地不动了。

    然后男人温软的唇落下来,就要印上她的眼睛,璃音心头一跳,但想着这是在帮她恢复记忆,还是听话地没动,可就在她要闭目接受的那一瞬,蓦地,在眼角那一隙的余光之中,她竟捕捉到了男人唇角抑着的一点促狭笑意!

    璃音一下子反应过来,颊上顿时透红,她一把将脸上的手拽下来,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在男人胸口,直接把人拍出好几丈远,简直气涌如山:“神君如此耍弄于我,很好玩吗?”

    管你什么身份,敢作弄她,都得挨打!

    看男人捂着胸口低笑了声,走回来,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毫无反省的神色,璃音越看越气,气到最后,气得眼圈都红了,居然拿恢复记忆这么重要的事情戏耍她,实在太也过分!

    见少女真动了气,捉弄她的心思立刻淡了,摇光走近身去,摸摸她发红的眼尾,缓声给她认错:“抱歉,是我一时没忍住。”

    只因她专注而期待地望着自己的眸色太过诱人,才一时没忍住,起了那样捉弄她的心思。

    这道歉莫名耳熟,璃音神思有一瞬轻晃,但一回过神,察觉到男人的手抚弄上来,立马一巴掌拍上,然后气汹汹地偏过了脸去。

    哪里都不肯给他摸了,一看就没半点原谅他的意思。

    摇光笑了笑,好在他先前说有办法,并不是句空话,她不肯转头回来,他便侧身过去,他摊开左手的手掌:“还要打吗?”

    说着手心就向她伸了过去:“打两下,消消气。”

    璃音这会儿是听见他说话都没好气,这算什么,耍了她又来装乖请罪,真以为她不敢打吗?

    扬手凌空一握,一柄宽大厚重的白玉戒尺,便被璃音召握在了手中。

    璃音持戒仰头,扬眉看他:“这可是神君自己求我打的。”

    男人不知在笑什么,言语乖巧,眼底却是一片莫名的笑意:“嗯,学生冒犯,请老师赐罚。”

    实在欠打!

    璃音垂目扬手,戒尺还未挥下,却就僵停在了半空。

    猛地一阵心悸,璃音一把捉住摇光的手,骤然抬脸:“怎么回事?”

    男人宽大的掌心之中,竟有一道三指来宽的赤红血痕,鲜红而狰狞地爬在上面!

    触目惊心!

    这个位置,又是这个形态的淤痕,璃音问完,便立马想起了什么。

    回来的那晚,因为被他惹得太过伤心,她曾惩戒性地打了他一尺。

    可她打他的那一尺,根本就没用几分力,就连方才她放狠话,也没真准备下狠手,再伤心,再生气,她都舍不得真把他打出个好歹来的。

    谁能想到玉帝给的这戒尺看似平平无奇,威力竟如此之大!

    只不轻不重敲了那么一下,当时她也查看过他掌心,只是泛了点淤红,并不严重,不想原来是个威力全在后劲上的法器,半月过去,这道淤伤简直堪称惊骇了!

    摇光却仍笑着,还在催她降罚:“不痛,再接两下,不是问题。”

    已经咂摸出他这一番请罪请罚,那么乖地递出手来,又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自己看见,来心疼他的。

    垂下戒尺,璃音无声瞪他一眼,示意他可以了,她看见了,也心疼了,再多就没意思了,才重又低下头,掌心托着他温腻的手背,指腹几次抬起,却始终没敢落入他掌中。

    心里有点难受,恢复记忆的事得了希望又落空,还把喜欢的人打出如此严重的伤来,这还怎么指望人家会喜欢上自己呢,真是个糟糕透顶的生辰。

    知道她心软,诱她心疼,也只是想叫她消气了就好,可若是因此消沉,那可就不好了,摇光收回手,重又捧起少女的脸,轻声安抚她:“真不痛,只是看着吓人。”

    看她仍是低落地望他,但脸却乖乖搁着,不再乱动了,他轻笑了声,带她重回正题:“阿璃,想要找回那些记忆,办法其实一直就在你身上,是你从来不晓得用它。”

    第156章

    “在我身上?”

    璃音眼中现出一瞬思惘的失焦来,她在脑中仔细盘点过自己身上的各种“宝贝”,实没一样有这功效。

    仰回眸,看着眼前这张与慕璟明毫无二致的面容,蓦地,她想起九百年前,自己往他神魂中镌下的那一枚烙印来。

    可事实证明,那烙印并没起什么作用,否则他也不会忘记自己了。

    她不自觉抬手,绕过他因捧着自己的脸而挡在身前的双臂,也用单掌捧定他一侧面颊。

    少女眸中水亮,就和男人互捧着脸,不作声地盯着看起来。

    盯了一会,又翻掌一收,五指收拢,拇指指腹一抵,就捏住了他凌冽的下颌,把他漂亮的一张脸推左挪右,又抬上摆下的,一寸寸审视起来。

    摇光眸中染了笑,安静由她望着,随她摆弄,没有打搅她自己探索答案的兴味。

    审视片刻后,少女倏一眯眼,指尖一个用力,迫男人的脸向她俯了过来。

    对待他的动作粗暴,脸也板着,眼底却有抑不住的笑意跑了出来,璃音一副“你给我老实交代”的口吻,指腹在他唇下那片肌肤危险地摩挲着:“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想起多少了?”

    摇光分出一只手来捉她不安分的指尖,笑起来:“不多,你回来后断断续续,会时不时想起来一些。”

    璃音拉过那只手,握在掌心,再慢慢把它摊开,鲜红的血痕实在刺目,一下便又跳入了她的眼中。

    她垂目看着,这次,指腹终于搭上,沿着那道红痕,慢慢抚了过去:“都想起什么了?”

    她和慕璟明之间有那么多的回忆,可美好的时光总如静水潺潺,最是易忘,唯独吵架时脸红脖子粗的,像这种激烈的大事,才容易叫人印象深刻。璃音真怕他好的没想起来多少,就光记得他们吵架那段了。

    偏男人还迟迟不作答,不知在迟疑什么,别是被她猜中了吧,心里咯噔着一抬眼,不期竟撞上男人深黑的瞳孔之中,静燃着的两团毫不遮掩的幽炽炙焰。

    见她望来,男人唇角一勾,还捧在她颊边的那只手便学她方才的动作,翻掌微收,修长指骨抵住她下颌,迫她的脸向着自己,慢慢抬了起来。

    拇指的指腹缓摩上她下唇,眸中那点炽焰烧得愈发放肆,他唇角勾着笑意,清哑着声线,慢悠悠启唇:“想起……”

    然而才出口了两个字,就被颊上微微烧起来的少女一把捂住了嘴巴,璃音恶狠狠拍掉他的手:“色狼!”

    想起了什么真是不言而喻了,是她最近看他冷淡的样子看多了,竟一时忘了他这无有拘束、淡却妄肆的本性。

    所以在纯洁少女心中那些静水潺潺的美好时光里,到了他的记忆之中,一经回想,自然还是很能有些激烈的大事的。

    听见少女这一声熟昵的嗔恼,摇光笑起来,环臂轻揽过她后腰,圈她在怀,折颈下来,俯抵上她的额,竟又是轻声笑个不止。

    从没见他如此开怀地畅笑过,璃音肩背都被他抵蹭在额上的力道压得微微向后反弓了起来,熟悉的清香萦漫上来,她故作嫌弃地“嗳”了两声,要他停下,手却在他的低笑声中环上了他劲瘦的腰身,眼底也早被笑意沾满了。

    所以今日这一整天,他对着自己的那一脸意气洋洋,不是要臊她,而是因为想起了这些吗。

    好吧,虽然只把她想起了一点点,且最先记起的画面实在可恶,但至少,他已在一点点把自己找回来了。总有一天,她的小七会完完整整地回来,她只要给他一点耐心,慢慢地等他就好。

    而她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不过,也有莫名的好胜心涌了上来,自己也要加紧努力,赶紧把那些遗失的记忆找回来才行!

    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额上的脑袋推开,璃音把男人的手重新捞进手心,故作低落地叹了口气,又十分大声地喃喃自责道:“真不痛吗,小仙怎么看着好像把神君都打傻了,挨了说还在笑呢。”

    说着,牵握他的手忽地一松,把自己一只摊开的手心和一把戒尺,一起戚戚向他递了过去,弱声弱气道:“要不然神君也打小仙两下,消消气吧,这也便算扯平了。”

    看来她此时心情不错,都有空演上了,摇光眉峰微挑,似笑非笑看她,半晌,竟一点头:“好啊。”

    说罢接过白玉戒尺,对准少女白玉似的掌心,扬手便要落下。

    然而那架势看着虽足,高度和角度却是一瞧就敷衍使不上劲的,这下急得璃音一掀眼,中气十足说他:“你是不是怕到时候我恢复得比你快,故意敷衍我!”

    在男人的低笑声中算着步子往后挪了挪,留出挨打的最佳距离,璃音才又颠了下摊开的那只手掌,抬起脸来,很有架势地吩咐他:“打重一点,到时留不下痕,我可要回来找你的。”

    她本就体质特殊,不易留痕,他还这么惜力,那她的记忆要猴年马月才能恢复得全。

    摇光笑着将戒尺握在掌中,另一手去托她的手背:“阿璃真聪明,什么时候想到的?”

    被人夸了聪明,少女眉梢下巴都小小得意地一扬:“你把手上的淤痕给我看,不就是要我发现这个吗。”

    他把掌心那道狰狞可怖的血痕给她看,看她低落,却又立马收回手,反过来安抚她,还那么生硬地转换掉了话题。这样的事,还有他今日的许多动作神态,都是记忆中没有她、对她总是温温淡淡的摇光神君不会去做,而只有九百年前、那个最是疼她爱她的少年,才会做的。

    可既然舍不得她难过自责,一开始又为什么还要给她看呢。

    据他所说,他在她回来之后,便开始陆陆续续有记忆回笼,那在她回来之前和之后,在这位神君的身上,究竟是哪处有了变化,才开启了这些记忆呢?

    她和摇光“结对”那日,作为收买她的谢礼,西王母给了她威悍无比的引魂铃,而玉帝居然只掏给她一柄平平无奇的戒尺,还特地嘱咐了她一句:“仙子圣女心肠,他不听话时,你就拿这个打他。”

    一把平平无奇的尺,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如今再想,当真只是玉帝的随口一言,全无深意玄机吗?

    北斗神君身份在那摆着,就是得了玉帝这话这尺,谁又真敢随手就打了。那晚,若不是她实在伤心到了极处,天上地下,竟无一处一人可与她诉说排遣,她也不会想到要请出这尺,打他那一下的。

    或许,摇光会在何时何处“不听话”,而她又会在何时何处因此而伤透一颗心,伤极而怒,怒到会掏出这一把戒尺,都早在玉帝送尺之时,就被算透在他那一双阴阳眼之中了呢。

    随时间渐走渐回的记忆,和掌心那道渐长渐深的淤痕,岂不正是相合相配?

    见少女得意,摇光敛眉一笑,掌心宽短而厚的玉尺之上,随他抬手,一层温静的月白华光静静流转着铺展开来,他一掌温平托着她手背,轻着声道:“你身体与旁人不同,我下手会重一些。”

    她几时怕过痛了,璃音点着头,轻嗯了声,手背在他掌心里不安分地蹭动两下,以示催促。

    玉尺被男人修长的指节握紧,缓缓扬起在了一片莹润的华光之中,一顿蓄力之后,再落下时,璃音却隐约瞧见,在那月白色的流光之中,竟似乎有一丝冷蓝色的淡淡光晕,也在那其间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

    但容不得她细想,啪——

    一声脆响,坚而微凉的尺端,已毫不惜力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为更好地迎这一击,她尽量把身子放到了最软,这一下打下去,火辣的痛感霎时从手心传来。

    璃音喊也未喊一声,就忙低下头去,把挨打的这只手在男人掌心之中抻平了,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细细观察着,简直像在给烙饼翻面。

    翻了半天,又等了半天,也只等来一道浅得不能再浅的淡痕,比起摇光那日泛出的淤痕,实在也差得太远了!看来自己这记忆回来的时候,大概率会是个龟速,注定是要比他慢了。

    没想到身子太抗揍,有一天也会成为烦恼,璃音垮着肩,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种事上输了也要不高兴,摇光好笑地替她把玉尺收进她自己的乾坤袋中,然后十分自然地牵住她手:“接下来去阿娘的墓里看看?”

    一听这话,少女立马雀跃起来,她点点头,又狐疑地抬眼问他:“你知道我阿娘的墓在哪?”

    忽而又察觉出哪里不对,少女圆圆的眼睛,立时对着摇光乜了一乜:“那是我的阿娘,谁许你也喊她阿娘了。”

    低头看看男人不知何时牵上来的手,心里佩服他这厚着脸皮见缝插针的功力真是半点不减。

    再一抬头,看他一身散漫、挑眉含笑地站在自己的墓室之中,那满身悠闲的气度,竟仿佛他也是这里的墓主人一般,哪有半点“客人”该有的样子,完全就是以主人自居了!璃音想起什么,撇撇嘴,兀地抬起一边胳膊,捋苞米粒一样,大力把他的手给捋了下去。

    血灵法阵开启那日,她不过为了哄他,喊了他一声夫君,他还顺杆爬上了,真把自己当她夫君、把这也当他自己家了不成?

    璃音又默默环视一遍这满室的黄金珠宝,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银色流光一闪,少女身影骤然消失,下一息,墓室角落那一箱箱黄澄澄的金条之前,便有一道窈窕纤细的青色身影,把自己俯蹲成了个团子,裙袖一撸,乾坤袋大口一抻,便开始欢快地往里面装起了金子。

    摇光:“……”

    摇光垂着那只因为败给大金条,而被少女毫不留情捋下来的手,失笑。

    身旁的棺盖还微微错着,他看一眼棺中泛着淡淡金光、寂然安睡的人骨,笑意越发柔和下来。

    没关系,只要等她记起来,以后她就会知道,他到底能不能那样喊她的阿娘了。

    他只需要等,耐心地、慢慢地等。

    他等过她很多次,每次都等了她那么久,等她,大概便是他除了活着以外,做过最久的一件事了。

    所以他有她都不知道的、极长极长的耐心,等她记起他,也等她记起惘山之巅那个慨然赴死的少女。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需要一副解药。

    他还知道,这个解药,他或许可以暂时地充当,任何一个喜爱她、对她好的人,都可以暂时地充当,但他们终究都不是,只有那个在火光中,为着数万不相识亦不相干的生灵、敢于无畏赴死的少女才是。

    摇光抬手,慢慢将棺盖推回,身侧银光闪过,少女已装了满满一袋金子,一脸心满意足地回来了他身边。

    他笑了笑,重新牵住她手:“好了?”

    男人这一副安然等她薅财薅个尽兴再出发的姿态,反叫璃音不好意思起来,她干咳一声,赧然握住他手:“好了。”

    掌心交握处冷蓝清辉乍起,两道身影眨眼便在墓室之中消散,只留下男人一串低低的笑声,和少女哼声找补的一句余音:“这以后都是要孝敬虞姐姐的,也不好总是吃人家的软饭嘛,你笑什么,你还笑……”

    第157章

    在阿娘和秋莺的墓前,璃音一一洒过清酒,便小声絮絮给她们汇报起了自己的近况。

    她有些止不住哽咽,又怕哭出声来丢脸,所以话都说得格外小声。她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很好,请她们放心,还让她们尽管昂起脑袋转世,她如今修成了仙身,是阿娘顶有出息的孩子了。

    仿佛还是三百年前人间里的那个小姑娘,一到阿娘跟前,没说几句,便忍不住摇着尾巴,求起夸来,摇光看着,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笑音未落,便换来少女眼眶红红的一记横眼。

    看这爱哭鬼在自己面前辛苦忍着眼泪的模样,摇光又不禁眉尾轻抬,在她强忍的眼神中,手臂向她微微张了开来,他含笑轻声:“要来抱我么?”

    知道是要给她个安慰的拥抱,但哪有人是说着这样的话给的,当真好不要脸!

    正自腹诽间,璃音手心那一道浅淡到近乎消散的红痕,却就在此时,伴着识海中一掠而过的某个画面,极快、却极烫地,灼了一下!

    画面被一圈紧窄的石壁包裹着,那石壁灰白,其上荒草探生,好似身处一口枯井,是璃音万分熟悉的一处所在。

    而在那枯井的井底,一男一女正靠坐在一处。

    少女抱膝坐着,耷垂着脑袋,虽看不清脸,但光从这坐姿,也能看出她此时的怏怏不乐。

    而男人覆着一副银甲般的面具,看不见面容,只能瞧见一双关切静谧的清眸,长久而安静地凝望着那少女,而后忽地,他向那少女微微张开了手臂,低声含笑:“要来抱我么?”

    那少女一顿,然后似有讶然地抬起脸来,而就在那一瞬间,璃音看见了自己的脸。

    ——“要来抱我么?”

    男人两道同样清凌含笑的声线,也跨过不同的时空,在璃音的识海之中,猛地交叠!

    这一刻,她几乎连呼吸都怔住。

    而一怔过后,便是巨大的惊骇!

    这这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凡间的记忆之中的?

    不,绝不可能!

    璃音猛地抬眼,望向此刻正张开双臂等她投怀送抱、安静笑望着自己的男人。

    见她怔忡,他却瞳色忽深,有什么光亮,似乎在其间跃跃烁动了起来,像隐含着某种深晦的期盼:“阿璃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识海中的画面一闪而逝,恍惚如幻,但掌心残留下的灼热烫意,却明明白白昭示着那一抹记忆曾真切地来过。

    璃音轻轻捏握了下手心,压下满腔的惊涛骇浪,微一眨眼,面上神色便又恢复如常,她故作淡定地移开视线:“可能是和阿娘聊得久了,刚才眼前似乎闪过了一点和阿娘有关的画面,但很模糊,没能太瞧得清。大概是痕落得太浅,终归没那么容易就记起的。”

    身侧一时寂然。

    骗了他,还是有点心虚的,璃音绷了会,就想偷扭过点头,看看他的神情,刚要转头,一个宽和有力的拥抱却忽从侧旁兜身罩了下来。

    “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急,慢慢来,总会想起来的,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你的阿娘更不会。”男人轻缓安抚的嗓音,从头顶上方羽毛般飘了下来。

    璃音怔了下,好久才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一吸鼻子,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安心又安静地放起了眼泪。

    只是一个没头没脑、看不出任何前因后果的画面而已,她却下意识就骗了他。

    或许是少年时对那一点父爱的求而不得,让她自小就认为,爱意是极其珍贵、要尽心争取才有可能得到的东西。

    正因得不到的时候如此渴求,所以后来只要得到的,她就绝不敢辜负,在她眼中,辜负他人的心意,可以说是有罪的。

    前世的她,会那样懵懵懂懂应下商月的告白,也就是为此吧。

    所以,如果在她的生命之中,他曾经来过,可她却把他忘了,如此辜负,他一定会责怪她的。

    没能把事做好,就是会被责怪,会得不到爱的。

    可是没有。

    原本要给她的拥抱也没有收回,他仍是给她了。

    哭完了,天色也暗了下来,璃音默默在男人崭新的前襟上滚蹭着脸,蹭干净泪痕,才仰起头来,拉拉他的袖子,说:“不早了,锦云仙子她们那边的事也该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看看吧。”

    虽说孙守义之事全权交给商月处理了,但结果如何,还是要回去确认一下,以便向西王母汇报交差。

    摇光自然说好,但看见少女仰起的脸,却不由笑了一声:“你这样过去,旁人见了,还以为受了我多大的欺负。”

    抬起袖子,重新将她的脸仔细擦过,这一下才是真的擦干净了。

    璃音面上有些发窘,但嘴还是硬的:“那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好了,别人看不见你,自然就不会编排你了。”

    作势就要叩动腕间的传送铃。

    指节才刚要曲起,整只手便已被他笑着包裹住了,清寂墓地之中,湛蓝流光划过,向着皇城中两人落脚的那一间客栈,疾速落了过去。

    *

    回到早先的那间客房,屋内无人,茶已凉了,用过的两只茶盏都仍在桌上原位摆着,看起来没被人动过。

    璃音的目光就在其中一只杯盏上微滞。

    她临走前斟满了茶水、递给摇光的那一小盏,此时居然空了。

    真怪。

    曾在这间屋子待过的人,商月,锦云,他们二人之中,难道有谁会喝别人用过的茶盏?

    向摇光瞥去一眼,他视线淡淡落在那只杯盏之上,显然也发现了。璃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男人看向那只杯盏的某个瞬间,他的唇角,似乎淡淡冷笑似的轻勾了一勾。

    就在这时,隔壁屋内,有男子激动的厉吼之声传来:“不!我不走!总之我不亲眼见到她,听她给我一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你们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休想把我给打发了!休想!”

    是孙守义!

    听这话,看来事情解决得并不顺利啊。

    而且,商月办事果然还是稚嫩,如此大的动静,竟连隔音结界也未设下,就不怕惹来好事的凡人听墙角么。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丢下一个结界,然后一个闪身,便又一起出现在了隔壁的客房之中。

    没错,他们就是如此小心眼,这般直接闪身进来,就是回敬他和锦云之前不敲门的。

    然而入得屋内,璃音却发现只有商月和孙守义二人,锦云和两个孩子都不见了,想是怕波及无辜稚童,锦云便将他们先行抱走了吧。

    而在进屋的同时,竟有一股岩浆喷涌般的热浪,扑面压来!

    是有火吗……

    好热!

    璃音的身子应激性地一僵。

    她本能想要离开,却抬不动步,明明无火上身,周身却有如火燎,眼尾抽痛起来,十根手指都不自然地僵硬蜷起。

    偏在此时,掌心那道浅色的淤痕,竟倏然如被火舌舐上,剧烈地灼痛起来!

    脑海之中有模糊的画面疾掠过去。

    高高的祭台,端坐的少女,还有少女身上,那燃烧不休的赤红色的火焰……

    是谁,是谁在被火烧?

    璃音一颗心跳得猛烈,她急切地想要看清,可那端坐于火光之中的少女,却始终只肯给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眼尾抽痛地愈发厉害,喉咙莫名干涩,像被灼穿了喉管,她张开口,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还是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

    而这一切躯体感应的触发,也不过就在踏入房内的瞬息之间。

    就在她快要在幻觉中窒息的那一刻,漫着幽寒星辉的一道结界罩下,热浪被斩断的同时,她僵直的躯体也落入了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中。

    “别怕。”摇光低头看她,轻柔地牵裹住她的手,替她将僵直的骨节一根根揉开,“东海冰晶带在身上吗?”

    璃音艰难地向他点了一下头,可手指还是有点抬不起来,她着急起来,说:“在身上,就在我脖子上挂着。”

    摇光立刻将冰晶从她颈上捞出,灵力灌入,丝丝缕缕舒爽的凉意,立时沁润进少女体内的每一丝脉络,璃音轻喘一声,窒息的感觉终于退却。

    得救了。

    见她筋骨放松下来,摇光也才心神略松,可下一息,察觉到身后气息的靠近,他忽面沉如水地回头,向着来人冷喝了一句:“把灯盖上,拿走。”

    商月步子一顿,还想继续上前,但见璃音受惊一般窝在男人怀中,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僵停下了脚步。

    他原本正要对孙守义这颗“石子”进行驱逐,不料有人突然进屋,见是璃音,也未作多想,提着手中灯盏便迎了上前。

    商月抬手轻拨,将敞开的琉璃灯罩合拢,再抬眼时,恰好对上璃音好奇地从摇光怀中探出头来,望向那灯的视线。

    他看着她,温声笑道:“抱歉,我不知道你过来,这灯曾差点砸着你,吓到你了吧。”

    差点砸着她?

    璃音本就觉得这灯眼熟,这句一出,立时就确定了:“玉虚琉璃灯?”

    不会有错,就是瑶池宴上,被一只佯装醉酒的白鹤叼在嘴里,狠狠往她脑袋上砸下来的那盏灯!

    璃音也说不清那感觉是不是被吓着,但她其实只是畏火怕热,和是不是这盏灯倒也没多大关系。

    只是……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这灯怎么会在这里?”

    商月没有回答,而是回头瞥了眼被灵力绑缚在床、动弹不得的孙守义。

    璃音登时明白了这灯的用途。

    玉虚琉璃灯,灯内燃一簇万年不灭的琉璃净火,传闻这火可烧炼神仙体内仙元,只没想到人家的用途还远不止于此,看样子,还是能驱逐“石子”体内神魂的利器呢。

    璃音一时心下警觉,脚下默默蹭后两步,觉得自己以后还是离这东西越远越好。

    见她退后,商月不自觉便要迎上,摇光眉峰一凛,刚要动作,就被璃音一把拉了回去,又被她拽扯着,噔噔连退了好几步才罢休。

    商月才进了两步,便不得再进了,摇光之前布下的那一道星辉漫烁的结界,就明晃晃地拦在他身前。

    璃音把男人拉远了,两人一起远远挤站到了屋内的一个小角落里,看起来甚是局促滑稽。

    然而璃音不觉得局促,她拱着手背向外,朝商月挥手:“是我们打扰你办事了,别管我们,你继续。”

    待赶得商月回了身,才忽地板下脸来,把摇光又往角落里拎了拎,拽着他的袖子,压沉着声说他:“他手中有玉虚琉璃灯,盖子都还没盖紧呢,你也往上凑,那火星子要是不小心溅出来一点,溅你身上,烧进你仙元里怎么办。”

    璃音是真有点恼他。

    玉虚琉璃灯、在宴会上突袭她的白鹤……这些东西,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距离昆仑的那一场大劫,越来越近了。

    那便也意味着,距离前世的摇光神君陨落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她知他行事向来肆意,向来无畏,她很喜欢、也很钦佩他这点。

    可心头被他前世的结局压着,就不免为他悬心起来。

    谁知这人听了,居然对她傲气地一挑眉:“那种等级的东西对我没用。”

    那颇为自傲的小神情真是气得璃音一噎,可偏又那样叫她心动,璃音无奈,竟看着他这副模样笑了起来:“行行行,知道神君厉害。”

    但也不忘继续板起脸,严肃告诫他:“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事事托大。这世上,总有事情是你一时应付不来的,反正像玉虚琉璃灯那种危险的东西,你以后看到了,少自己往上凑。这是我作为娘娘御派给你的老师,严肃下达给你的命令,听见了吗。”

    男人似乎仍有些不以为意,但看少女充满警告的眼神,还是笑起来,乖巧应了声:“好。”

    璃音这才满意了,蓦地,只听身后孙守义一声惊嚎,接着,似乎有轻飘飘的一声,嘶——

    嚎叫声戛然而止。

    璃音听得心里发毛,一回头,只见商月提着灯,而灯内那团常燃不灭的琉璃净火之上,一团水雾般的白气正袅袅上旋,只一个呼吸之间,便飘散不见了。

    而孙守义俯跌在床榻之下,已是一动不动,状若死尸。

    这是……死了吗?

    璃音一惊,轻轻喊了声:“商月?”

    而那道修挺如青竹似的身影,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提着灯,背对着自己。

    灯火将孙守义身体的轮廓投照在他的身上,明明看不见他的神情,璃音却能感觉到,这跳跃灯火中的一团阴翳,似乎也为他蒙上了一层什么。

    而他仍只是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

    第158章

    孙守义是做了一些缺德事,可就罪该至死吗,璃音也说不大清。

    只是……

    她看着眼前灯火中,沉默而挺直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在伏龙山顶、不还寨中,为着一抹*贪欲难填、四处毁棺吞骨的恶煞的“感化权”,商月温声温气、却与虞宛言据理力争了好半天的样子。

    他是月宫里最心性纯澈、不谙尘世的小公子,如一缕穿林的清风,一轮皎皎的朗月。前世,璃音下山办事时,有时对付妖邪下手狠了,他知道后,都会面露不忍,和她说:“阿横,那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要说心软,那他无疑是璃音见过最能心软、最能博爱世上一切生灵的一位仙君。

    可是现在……

    神识向着孙守义探过去,那一具趴伏在地的肉身里面空空荡荡,分明已经神魂不存了。

    璃音收回探查的神识,她轻压着颤音,再一次发问:“商月,他死了吗?”

    这一次,商月好像终于听见了她的话,他缓慢抬起纤白的指节,将灯上的琉璃罩仔细拨拢之后,才提灯回身。

    灯火荧荧,跳跃着照亮他一对漆黑的瞳仁,也照亮他依旧清风朗月般的一张脸,他眼尾温温静静弯下一点,回望向她,答:“没有,只是送他回了该回的地方。”

    原来只是送“石子”回归他原本的时空了。

    想起他之前接手孙守义之时,与自己说的也只是“驱逐”,而非“清除”,璃音心下略松了一口气。

    但一看地上趴着的死尸一样的男人,璃音又眉心微蹙起来:“那这里的这个孙守义怎么办,他就一直这样了吗?”

    未来的魂魄吞噬掉了原本的神魂,又被驱赶回了未来,如今剩下这么一具无魂无主的空壳,又要如何安置?

    而相比孙守义躯壳的去处,璃音还有更忧心的:“他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母亲是真正的远在天边,父亲又成了个失魂的空壳人,两个稚童,还那么小,要如何在这凡世生存?

    见她热心,商月那漆黑瞳仁里映照出的火光,似乎也随之跃动了一下。

    他向她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蓦地地面上传来男子一声细弱的呻/吟,低头一看,只见孙守义原本死寂的身子,突然间腰背向上一耸,猛抽了一个激灵!

    璃音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眸色一沉,当即腕骨一抖,叮铃——

    缠挂着九只铃铛的褐色长鞭,向着地上蠕蠕抽动起来的孙守义,用力甩出!

    与此同时,孙守义猛地抬起头来,阖着的眼皮一掀,竟是向着屋内三人,睁出一双赤红的血眼!

    恶灵附体!

    璃音神思一凛,手中长鞭愈发加力。

    而男人仿佛兽嚎一般,大口一张,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吼——!

    便双臂离地,后脚一蹬,如一只入了狂的人犬,冲着离他最近的商月,奔扑而去!

    而就在这时……

    啪!

    一道褐色的鞭影,挟着凌厉的风声,瞬息袭至,重重抽在了那“狂犬”的下巴之上!

    一鞭把人重新抽翻在地,顺便合上了那东西因龇牙乱吼而猛张的大嘴,璃音趁隙扯过还在发怔的商月,自己一步上前,将他护在了身后。

    可就在她要召出玉横,收了偷钻入孙守义体内的恶灵之时,忽觉身后一阵滔天的热浪奔涌,一团赤红泛紫的幽亮火焰,竟猛地自她身侧蹿了出来!

    璃音动作一僵。

    “狂犬”见状,大嘴兴奋地一咧,露出上下各八颗白森森的大牙,便转换了目标,大吼一声,向着明显滞住的璃音扑了过去!

    商月焦急的喊叫声自身后传来:“阿横!快躲开!”

    璃音真是又惊又气:我倒是想躲!你说你灯罩都合上了,没事又把那琉璃净火放出来做什么!

    她当然明白商月放出那火,是为了助她驱赶恶灵,但小小一个恶灵,她早已轻易掌控了局势,真不懂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再说了,那小火慢煨的,能有她这专克恶灵的鞭子和葫芦快吗!

    这一打岔,反叫她真有可能要被那“疯狗”咬上一口了,璃音咬牙,身子本就应激,此刻更是气得话也说不出。

    好在玉横懂得护主,就在那孙守义扑身而来之际——

    唰!

    玉横腾起,顿时满室萤碧色的清光大亮!

    葫芦小嘴对准了“疯犬”那张迎面龇咧而来的大口,就是气势汹汹地一张!

    它一抖肚子,满身骄傲,自己大显神威,为主人发光发热、鞠躬尽瘁的时候到了!

    它志气昂扬地张着嘴巴,挺着肚子,狠狠一吸!

    ……然后吸了个空。

    唰!

    一道剑影比它更快,就在它摆弄姿势这会儿,湛寒清寂的冷蓝色剑光,伴随着巨大的神剑虚影,没有一丝一毫迟疑,对准孙守义的脑袋,凌空一斩!

    滋滋——

    一缕黑雾自孙守义眉心向外溃散,恶灵荡尽,孙守义最后挣扎着抽动了两下,便轰然倒地,再不动弹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商月急喊的那一句话音还未结束,恶灵已被破军一剑斩杀,孙守义也已又一动不动,趴伏在地,回到之前那具空心人的状态了。

    可那道剑影并没有就此收回。

    呼!

    过快的剑势挟起劲风,以剑影斩杀恶灵之后,一滞未停,便虚影化实,向着那一簇幽紫色的琉璃净火,剑身一转,横劈一抄!

    滋——

    燃了万年都不曾熄灭过的琉璃净火,就在这肆意一斩之下,火光脆弱地一摇,灭了。

    商月面色一变。

    璃音还半僵着身子,见状也呆了一呆,眨了眨眼。

    摇光淡淡收回破军,仿佛他方才一剑挑灭的不是什么万年天火,而只是凡间最普通的一段灯芯而已。

    眨眼之间,他便斩了恶灵、灭完天火,此时一边不紧不慢地收着剑,还有空不咸不淡瞥一眼玉横,向正在茫然的小葫芦投去了一个“你失职了”的淡漠眼神。

    玉横被这目光凉凉一扫,当即吓得肚子一缩,小口一闭,浑身气派的清光都给吓萎了。

    抢功就算了,居然还当着主人的面,故意用那样明显的眼神挑刺它,显得它好不中用!偏他还是主人看上的男人,自己又不能对他怎样,呜呜呜,可恶,好可恶,主人看上的这个家伙,对自己实在是太不友好,太可恶了!

    可怜的小葫芦耷拉着脑袋,灰溜溜一甩颈间系绳,缩着脖子,一路飞回,往主人腰间裙摆间一藏,再不肯露面了。

    商月指节捏握过几遍,最终还是忍下,先扳转过璃音的身子,小心查看起来:“阿横,你没事吗?可有被伤到哪里?”

    对上商月焦急关切的一双眸子,璃音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压下那些被打乱了战斗节奏的无奈,尽量放轻着声音,说:“我没事,神君出手快,那恶灵没伤到我。”

    商月这才放下了心,他后怕地拥上来,一把将少女紧紧拥入怀中:“那人扑上来,是不是把你吓住了,怎么躲都忘了躲。阿横,下次你心里若是害怕,不必强撑着帮我,看你那时没能躲开,才真是把我吓坏了。”

    璃音:“……”

    璃音:“……?”

    不是,他俩刚才经历的,是同一件事吗?

    璃音嘴唇张了又张,有种想说些什么,又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巨大无力之感。

    感觉到男人拥着她的整个身躯都在微微发颤,显然是真在后怕,璃音只得又在心底狠叹一口气,张着嘴巴苦笑一声,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

    能驳他什么呢。

    反正驳他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很没良心的样子。

    还是就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说了吧!

    正叹着气,兀地,璃音后颈汗毛一竖。

    这屋子门窗紧闭,结界裹了两层,明明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可璃音居然感觉到,有一股森寒的凉意,自她后颈清晰缓慢地拂了过去。

    忽然想到什么,璃音浑身一个激灵,猛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商月给推开了。

    在这秋意深深的十月天里,她干笑一声,推人的借口找得十分敷衍:“有点热。”

    说着又干咳一声,一指地上的孙守义,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这肉躯失了魂,果然不能就这样放着,主人前脚刚走,立马什么阿猫阿狗都进来了。”

    “不必担心。”

    商月俯身下去,翻过地上孙守义的身子,从袖中掏出一个洁白的小瓷瓶,拔开赤红小塞,瓶身微倾,指腹抵着瓶颈轻轻一叩一抖。

    滴答。

    一滴皎白剔透、如同月华般的凝露,自瓶口滴落了下来,正滴上孙守义的眉心。

    随后,一层柔和的月白色淡光,便自那眉心之处一点点漫散开来,浮起,渐渐地,笼住了孙守义的整副躯壳。

    此时的孙守义被月华镀身,面容宁静,安详而卧,被抽走了疯劲,看面相,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麦色的肤色更是衬得他整个人十分矫健亮眼,全然就是一副老实能干的农民模样。

    真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去偷看仙女洗澡,还偷走了仙女的裙子。

    果然人还是不可貌相,不是长得帅的男人就不会猥琐了,璃音暗自咋舌,凑头过去,看见商月手中那小瓶,好奇道:“月露?”

    商月嗯了声,只道:“这样便可保他肉/体无虞了。”

    说罢,便不再多做解释,只微微一笑,便又将那瓶子塞起,小心收回了袖中。

    人家月宫里最神秘的宝贝,不想多做说明也能理解,璃音识趣地没再追问,只在心里笑了笑:搞得这么神秘,其实就是月牢那一层结界的原材料而已,早在前世坐牢的三百年里,她就把这东西摸透了,还成功破解了它,逃出去了呢。

    不愿多被探究月露的来历,商月收起瓶子起身,也笑着转移话题道:“孩子毕竟是织女娘娘亲生,我已让锦云将他们带回织女宫中,暂由她们宫里的人代为照管,阿横也大可放心了。”

    亲爹发这一场大疯,孩子们倒是因祸得福,上天宫过上好日子了,璃音确实放心了,但后颈仍是凉凉的,她有点心神不属,就在自己的敷衍语库中随便挑了句客套话出来,向商月点头笑道:“你办事,我当然放心的。”

    商月一听,慢慢笑起来,一面去扶起孙守义,准备带走安置,一面亲昵道:“此间事了,你今晚也该回去巫真师姐那修炼了吧,今晚兄长不在,还是该我监督你。等我把他安置好,过来接你一起回山?”

    回去继续在他“吵死人”的监督下修炼吗?吓得璃音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在山下还有些琐事,王母娘娘特地为我准了假,不用回山的,你办完事就自己回去吧,不用管我。”

    商月捞起孙守义的动作一顿,回头疑惑地道:“你不是为孙守义之事下山的吗,这事我已了了,你在山下还有什么事?”

    他顿了顿,向璃音身后望去一眼,又道:“我们既经手同一桩事务,我自然就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到底,我留你一人在此,回头兄长和巫真师姐若是问起来,我只怕不好交代。”

    没想到还要被追问,璃音一噎,感受着后颈仿佛要钻破她肌肤的凉意,她忽地一笑,回身一把挟住摇光一只胳膊,向商月道:“怎么不好交代,你就回去和师姐师兄说,是摇光神君心性顽劣,实在难驯,这次下山很不听话,你看他今日不还打灭了你的琉璃净火,这行为,就实在顽劣,顽劣得令人发指!”

    她神容肃穆,一手扒着摇光胳膊,一手半举空中,点着头,结结实实一握拳,颇有天降大任、苦心劳骨的决心:“所以我任重道远,只好星夜不寐、寸步不离教导于他,此等大事,想必师姐和师兄都一定会体谅和支持我的!”

    商月都听得愣住了。

    璃音后颈的凉意却终于一散,头顶一道散漫清懒的男声,悠悠飘了下来:“嗯,学生顽劣,还需老师多加训导。”

    第159章

    商月拾掇了孙守义,临走前,璃音望着他手中那空空的一盏琉璃灯罩,不禁为某位肆意妄为的神君担心起来,他这般挑灭天火,日后不会被月宫参上一本,三千条投诉变三千零一条,拎去问责吧?

    她不由清了清嗓子,随口一提般,冲着商月浅笑嫣嫣问了句:“这琉璃净火不小心灭了,无碍吧?”

    这“不小心”三个字加得实在刻意,商月的视线不动声色扫过二人挽在一起的胳膊,回到少女笑意清灵的脸上,也向她温和一笑:“无碍,一盏灯而已,央元始天尊重新点上就是。”

    这么说,就是不会计较的意思了,璃音放下心来,弯起眼角,笑得真心了些:“嗯,那我们就不继续耽搁你办事了,你快去吧。”

    我们,你。

    一句话里,几人间的亲疏便已被她分得这样清楚。

    商月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捞了孙守义在臂弯里,便转身要走。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璃音却忽然想起什么,在他化作一道流光离开前,忽又开口叫住了他:“商月。”

    商月回过头来。

    少女认真凝望着他,眸中满是关切:“你一个人在外办事,自己要多加小心。”

    她不放心地切切叮嘱着:“以后这些事,也不要一个人去做了,最好还是多叫几人结伴,遇事彼此间能多几分照应,我和商止师兄也能安心。”

    商月微怔,几息后笑起来,重重嗯了声,看了她好半晌,才轻声和她告别道:“阿横,我走了。”

    璃音举起没扒在摇光胳膊上的那只手臂,笑着朝他挥了挥。

    希望商月能比身边这难管的家伙听劝吧,前世,差不多就是在这时候,商月负伤回来,全靠她自伤己身,那浮光剑一道道往自己身上割,才强逼玉横帮他捡回一命,这么又痛又无聊的事,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然而商月一走,颈后那股子凉意就又隐隐泛了上来……

    璃音顿了顿,默默抬眼,向着身侧望去……

    嗯,那一双不笑时凌厉非常的眼睛,果然正在向她默默无声地发射着寒气。

    见她望来,摇光眸底寒气不减,眉尾却微微向上一勾,似笑非笑扯开一点唇角:“很喜欢他?”

    璃音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惊得着实一呆。

    青天大姥姥,自己不过是和商月多说了句类似“路上小心,注意安全”的告别语而已,他这又是从哪推导出的惊天大论!

    前世就算她不懂情爱之事,犯了一回迷糊吧。

    可这一世,她可是一开始就把商月明明白白拒绝掉了,哪里就被看出“很喜欢他”了呢?

    少女心里有点委屈,不自觉将两只手都攀上了男人的胳膊,攀紧了,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去了他长臂上,仰眸殷殷盯着他,十分无辜地眨巴了下眼睛,以示冤枉,请求重判!

    谁知男人竟不为所动,淡扯了下眼尾,低眸望着她,颇为自嘲似地道:“怎么,想说现在更喜欢的是我,要我多听话、多乖一点?”

    璃音这下是真有点怔住了。

    平日里吃点小醋,她都可以当作是彼此间的情趣,很自觉地服软哄他,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指控她,说她是脚踏两只船的渣女吗?

    哄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扯嘴冷笑谁不会呢,少女一把扔开男人的胳膊,凉凉一扯唇角,无所谓地道:“是啊,月宫少主那样又乖又听人话的小仙君,谁能不喜欢?”

    不理会某位神君快沉到底的脸色,她慢悠悠踱步到桌前,执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世上的女子,哪个会不喜欢乖点的男人呢?不乖、不听话的孙守义是什么下场,神君方才也看见了,本来一年总还能见到一次,疯过一场,就连那可怜的一次也给作没了,所以啊……”

    她慢慢抿一口茶,下定结论:“男人,少作。”

    身后的神君一言不发,然后一阵疾步声响,男人提袍迈着长步,袍角带风,自她身侧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几步跨至门前,吱呀一声就拉开了屋门。

    怎么,发起脾气来了,还想给她整摔门而出那套?

    璃音哼地一声放下茶盏,快步上去,就赶在男人跨步出门的瞬间,扶住门扇,狠狠一用力,在他宽挺的背影之后,砰的一声,将两扇房门又重又死地合上!

    拍拍手转身,屋内清蓝流光闪过,眼前男人黑着一张脸,又在房间正中央大剌剌站着了。

    璃音强忍着笑,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走过他身侧,径直往榻上一坐:“天晚了,神君也请回吧,孤男寡女的,再待下去,恐不合适。”

    说着也大剌剌在他眼前除起鞋袜,泰然自若地把腿往床上一盘:“小仙要入定修习了,神君在那边站够了,走时记得帮小仙把门带上。”

    说罢,眼睛一闭,呼吸渐匀渐长,还真入定了。

    摇光在原地站了一会,面无表情走过去,低着眸子,又把床上安然入定的少女无声盯了一会,然后俯蹲下身,平视着她阖目后越发显得浓长卷翘的黑睫,抿了下唇。

    静默半晌,他忽地伸出手去,对准少女玉白饱满的颊肉,用力捏了一把。

    入定后的少女没有反应。

    男人顿了顿,眉心微塌,又换一边脸,一连捏了好几把。

    他捏晃着她的脸,低低控诉地说:“这世上,可没第二个人敢如此对我。”

    看少女被他捏扯着颊,唇角都给扯得歪了,入定中的她却一无所知,他又不禁无声笑了下,放过了她可怜的脸蛋,起身,拍了拍她发心:“你也乖点,我明天再来看你。”

    然后屋内便再没了动静。

    本该正在入定的璃音睁开眼,抿起唇,摸摸脸,又怕摇光神君神通广大,还有法子偷听,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抿紧了唇角偷偷地笑,笑了好半天才停下。

    笑完了,趿鞋下来,坐到桌前静了会神,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大大的昆仑山图册铺开,又拿起一支笔,蘸饱了墨,细细在纸面上勾画起来。

    护山大阵设计起来不是那么容易,也不好在师姐师兄眼皮子底下琢磨,这下山的时机刚好,有了足够独处的时间,这些准备,做起来就自由多了。

    直研究到半夜,这一天奔波下来也实在是累了,起身想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结果不知不觉身子往榻上一歪,就睡着了。

    隔天一早睁眼时,发现身子躺得舒舒服服,还被严严实实盖了床被子。

    她坐起身懵了一会,竟有一股扑鼻的鲜香,混着男人清和好听的嗓音,一起悠悠传了过来:“这家店里的云吞很有名,过来尝一点?”

    心里在笑,但还是状若无事地掀被下了床,璃音抬手拢了拢头发,又理了会衣襟,大小姐一般施施然坐下,瞅了眼桌上香喷喷的一小碗云吞,一脸无可无不可地道:“也行,那就尝尝好了。”

    看少女装模作样拢过后还是乱糟糟的一头乌发,摇光轻笑了声,走过去拿过妆台前的篦子,回忆着当时见过的秋莺的手法,趁她一面吃着小馄饨,就在她身后重新为她挽起了发。

    大小姐被服侍得一脸理所当然,吃完还大方地赏了他一根金条,又抚着发鬓一脸新奇凑去镜子跟前,照完左边照右边,心情显然颇为晴朗。

    璃音抿唇笑了会,觉得神君这哄人的姿态还算有救,决定这回就放他一马,她回身便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安排起今日的行程来:“一会买些礼物去长云山上,看看小蜀和虞姐姐,也看看归岚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说罢便要去牵男人的手,不料摇光一别胳膊躲开了。

    璃音讶然抬眸,正对上男人促狭挑起的一尾眼角:“老师不论去哪,学生自当奉陪,只是孤男寡女,老师这是何意?”

    说着恭恭敬敬退后一步,对她一比手,摆了个“请先行,我随后”的手势出来。

    头一次被甩了手的璃音静静看着他这一出戏,良久,抱起胳膊冷笑一声,然后猛猛一甩头,男人方才精心编出的发辫在空中甩出嚣张的一道残痕,便随少女重重踩出的步子飞远了。

    璃音简直气得快要呕血,不给牵手是吧,很好,那这辈子都别想再牵了!

    一口气跑到长云山上,本想拉着小蜀,狠狠在背后说他一筐坏话,然而行踪一早就被她自己透露了,才刚落地,身后一道蓝光紧跟着就落了下来。

    她走一步,摇光便跟一步,她回头怒视他,他嘴角就慢慢噙出一抹悠闲可恶的淡笑,越发闲庭信步似的,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缀着。

    好不容易踱至观中道场,竟恰好撞见虞家姐弟两个齐刷刷跪在小蜀面前,跪得恭谨又笔直,而小蜀则一脸肃沉,满身透着斥驳,双方显然是起了争执。

    这明显是在处理师门中事,自己过去“劝架”似乎也没个身份,璃音迟疑了下,虞宛初温静却自有一股坚定的声音已先传了过来:“师尊,徒儿知晓师尊是担忧我与阿言修为不够,攀山不成,反折损自身,但徒儿寿数有定,错过这次,徒儿又还能有几次机会得攀昆仑?所以师尊,我们姐弟二人心意已决,此心此愿,宛初绝无后悔,亦绝不会更改!”

    不期竟听到“昆仑”二字,璃音脚下的踟躇立刻停下了。

    昆仑山自凡间大地巍峨而起,山顶则直通天宫,故而凡人也常把这座山形象地叫作“天梯”,攀不上的是凡人,攀上了山顶便即登仙。

    每届的巫师大考都在昆仑山腰举行,故而在凡人修士们的口中,前来报名参试便也有了个形象的说法,就叫作“攀山”。

    虞家这对姐弟竟是要去参加巫师大考!

    有点惊讶,但也算不得震惊,大考不限仙凡,谁人皆可报名,虞姐姐有心来考,也是条登仙的路子。

    真正叫璃音讶然的,是小蜀竟会不同意。

    徒弟有心气,有志向,分明是件好事,可看小蜀现在,唇角微沉,眉心深锁,璃音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深沉不愉的样子,这么看着,还真有几分一派之主唬人的威严。

    云上真人盯着地上跪着的一双徒儿,面沉如霜,悍默良久,忽地一甩竹竿,道:“好,你们长大了,要做什么,为师也再拦不住,如今你们两个既要去送死,那便自去吧……”

    啊?

    听到这里,璃音终于忍不住了,提步上前,解释道:“巫师大考不过是擢选灵巫的一场考试而已,并非什么比武的擂台,往年文试武试皆有定例,届时更会有几位神巫监管坐阵,绝无致命之危,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如此的……”

    她长长呃了声,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方才对话间的荒诞之感,她忍不住笑起来,一面去扶虞姐姐,一面笑道:“大可不必如此视死如归!”

    第160章

    巫师大考每三年举行一次,三年一“攀山”,其难度、流程以及在修士心目中的神圣地位,其实都与人间的科考十分相似。

    考上了一步登天,但考不上,除了那些自己想不开,非要撞头吊颈、寻死觅活的,哪里会有什么性命之危。

    所以,眼前这师徒三人,就为着报名“攀山”这事,竟是各自一脸悲壮,一副就要去慨然赴死的模样,实在荒诞诡异得紧。

    璃音捺着好笑,又废了好一番唇舌解释,左右调停,才终于平息了这场硝烟,好歹没叫这莫名悲壮的三人当场断绝师徒关系。

    说起来这师徒三个,小蜀本性良怯,极少能看到她如此厉色的模样,虞宛初更是骨子里都透着温静,说话时,那每个字音里都藏着一股子糯,真没想到这样两个人,彼此对上时,竟能如此锋锐相当、寸步不让。

    反倒是剩下的那个总是阴阴郁郁、酷爱冷冷放狠话的少年,这一次,竟从头至尾,都只是淡垂着眼,在姐姐身后安静地跪着,未发一言。

    着实古怪。

    其实不只虞宛言古怪,今日这三人闹的这一整出“攀山乌龙”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古怪,这点,璃音不是没有察觉。

    直到进来了归岚休养的小屋,她上手摸查着归岚的伤势,脑子里对这事的琢磨还兀自停不下来。

    按理,小蜀是在天宫待过的,本不该对“攀山”有此误解。而且,从虞宛言挥符如土的豪迈风格,以及虞宛初竟能分得一块昆仑镜残片下山、以作防身之用来看,小蜀对这两个徒儿,何止是上心,简直称得上是溺爱了!

    所以无故阻碍这俩徒弟的仙途,根本就没道理。

    思来想去,小蜀会大动这样一场肝火,最大的可能,应当还是出在昆仑镜上。

    会不会,她是从镜中窥见了什么呢?

    极有可能便是窥得了虞家这一对姐弟“攀山”的结果,且这结果不是很妙。

    可“攀山”失败,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自己卷了铺盖下山,还能有多不妙?难道是昆仑镜中显影,这次的昆仑大考中,将暗藏着什么夺人性命的巨大险境?

    思及此,历经过前世昆仑那一场大劫难的璃音,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立时便将这二者联系了起来……

    可念头刚一冒出,又立刻被璃音自己否决了:不,昆仑大劫,不该和来年的大考有关。

    思想前世,恶灵袭山,昆仑大乱,那天的日子璃音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这是她人生重大转折的一日,也因那日子本就十分特殊好记:就是在来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

    而大考定在开春之后,离得还有月把日子,所以在鱼龙混杂的修士们赶来“攀山”之前,十位神巫便已尽皆覆灭,甚而导致那一届的大考直接没了,所以乱子早就出了,倒并不是趁着哪场考试才乱的。

    事有跷蹊,真想直接找小蜀和虞姐姐问个明白,然若果真涉及未来、乃至前世之事,偏又问了也是白问。

    正思量不定间,翻动着检查归岚伤势的那一截腕骨,却忽被一只大掌从旁沉稳而有力地捏握住了。

    璃音动作和思绪皆是一顿,神思回笼,不禁没好气地扭过头:“谁准你过来的,一边呆着去,别在这添乱。”

    边说边大力去甩摇光的手:“再说神君不是很嫌弃碰到我吗,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摇光闻言没松手,原本深定的眸光微动,竟是被少女这一声冷眼控诉熨出了一点笑意,他指间加劲,不容她挣脱,另一手飞快向着榻上一下轻挥,往俯身趴卧在榻上的归岚后腰处,迅速罩下了一件外袍。

    把人遮严实了,他才轻巧撤了手,同时对着横眉望他的少女,似笑非笑地一扯唇角:“学生若再不拦着,归岚君的裤子就要被老师扒光了。”

    璃音被这话一惊,忙扭头望回榻上的归岚——

    正对上归岚趴着身,侧撑起一张赧红的脸看着她,见她望来,似是怕她还要继续掀衣上手,忙嗓音低羞地挤出了一句:“主人……再下面没伤的,别……别再往下看了……”

    璃音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也腾地红了脸。

    归岚有一道致命伤落在后腰靠近尾椎的地方,查看的时候,会需要把裤腰稍稍往下褪去那么一点点。

    方才自己脑中想着事情,手上便不免马虎,大概扒裤子的尺度没把握好,不小心就……

    少女的脸是红的,但表情却是镇定无比,她隔着摇光刚给归岚遮上的外袍,颇具医者威严地一拍归岚后背,肃着声脸道:“我是医者,你是病患,病患到了医者眼中,不管什么部位,不过都是一块谁都会长的肉罢了,你无需害羞……”

    说着忽听身后一声低笑,璃音扭着脖子回头,轻瞪了某人一眼,用眼神哼了他一句:笑什么呢,思想龌龊!

    看着少女这红着脸蛋振振有词、又怒目瞪他的模样,摇光阖低了睫,全不理会少女的眼神追杀,兀自扬着唇角,笑了个畅快。

    至于差点被扒了裤子的龙族小神君,压根没关注到两人间的风起云涌,只觉得主人当然说什么都是对的,趴在那不停嗯着声点头,心想主人见多识广、着手成春,真不愧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九百年的主人!

    给归岚看了伤换过药,璃音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细语靠在他耳边说了句:“好归岚,要认真养伤,快快好起来,等你伤好了,我这可有个惊喜礼物要给你呢。”

    越是养这种重伤,养心便也越发重要,心情畅快了,什么病都能好得快些。而这份礼物,也绝对够得上惊喜,璃音对此很有自信。

    归岚一听,果然兴奋起来,顿觉伤势都好了大半。

    龙族小神君的期待太过澎湃,喜悦都漫过魂契传了过来,璃音感受到了,不禁也笑,伸手宠爱地摸摸他后脑。

    他可得快些好起来,她还有好些事要同他商量,来年正月十五,他们还要并肩守护昆仑呢!

    今天探视得差不多了,璃音起身,一见着长身静等在一旁、随她起身而动作起来的某人,刚才对着爱宠时春风化雪般的凌凌笑意立刻不见了,绑得精致的发辫随哼声向他一甩,便径自出门去了。

    但临走前,璃音还是不放心刚和爱徒吵过架的小蜀,又去她那看了一眼,果然瞧见她正耸肩耷脑地坐在地上,抱着一坛酒,唉声叹气在那独酌解忧呢。

    见她这等愁苦模样,璃音几乎可以确定,关于虞家那对姐弟的未来,小蜀一定是看到什么了。

    她想了会,过去陪她坐了下来。

    屁股刚挨着地,就感觉身侧挨上一道蓝影,两只长腿一伸一屈,也在自己身边悠悠懒懒地坐了下来。

    璃音撇撇嘴,默默向着小蜀那边挪了挪屁股,和某人离远了些,才以肘撑膝,手支起下巴,望着小蜀道:“去了结果如何,虞姐姐其实自己也已看到了,不是吗?”

    “姐姐……你都猜到了,是不是?”

    小蜀抬起朦胧含雾的一双醉眼,怀里抱着个大大的酒*坛,歪头靠在了璃音肩上,眸中满是回忆道:“这两个孩子自小伶仃,从前寄人篱下,吃过许多苦。我当年捡着他们时,正巧撞着小六受着一群同龄孩子的欺负,小五那时才一个十岁刚冒点头的女娃娃,身轻体弱,没半点功夫在身,偏就敢一人对打七八个小混混,打不动了,也要用身体护着弟弟不肯撒手。”

    虞宛言似乎提过,他在师门中排行第六,所以师父都是唤他作小六的。

    小六是虞宛言,那话中的小五便是虞姐姐了。

    只没想到外表温温柔柔的虞姐姐,内里的性格竟是如此刚强。

    不知怎地,璃音脑中蓦地想起在望仙镇时,她在一位算命先生跟前取笑虞宛言,虞姐姐过来温声劝和,却被算命先生拒收了卦金那桩事来。

    莫非她的劫难,果然便是要应在“攀山”这事上。

    小蜀还在兀自絮絮地忆着当年:“我那时就知道,小五绝对是个修炼的好苗子,我把他们姐弟两个带了回来,日夜悉心教导,岂有不盼着他们成才的,只是他们……”

    她说到这一顿,显是天机不可触动,于是话势一收,只是叹道:“比起年纪轻轻就折在攀山路上,我倒宁可他们就像如今这样,做两个无忧无虑的小修士,待在长云山上,待在我身边,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

    她轻抚了下躺在身侧地上的竹杖,又是一叹:“我早早分出一块昆仑镜残片给了小五,就是希望她自己能领悟到我的用心,知难而退,谁知她竟……”

    璃音轻笑了声,却故意绷起脸,肃声接口道:“谁知她明明领悟到了,对自己‘攀山’的结果早已心中有数,却还是不管不顾,坚执要带着弟弟一起去,一点不顾念你这师尊的良苦用心,真是不知好歹,气煞人也,这逆徒,实在该打!”

    说着还单手举拳,做了个暴揍孽徒的手势,把小蜀逗得破涕为笑,璃音才笑着续道:“既然他们心里有数,可还是决定要去,那无论是我作为朋友,还是你作为他们的师长,我们可以劝,可以提醒,但都没有资格再进一步替他们决定什么。”

    这道理小蜀如何不懂,就算前方真有个九死一生的险境等着他们,但那是他们的人生,他们既决意要闯,那也只能放手让他们去走自己的路而已。

    璃音又拍拍小蜀的肩:“未来又不是固定不变的,这次大考我也会在,到时一定会时刻看顾好他们,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想想这屋内三人,除了小蜀,若论未来,摇光会在昆仑大劫之中陨落,自己则会在那之后陷入癫狂,变成一个嗜血杀人的恶魔。

    小蜀若是看到了,那还不得吓晕过去?

    倒是小蜀在昆仑镜中看到的所谓“攀山之劫”,反而让璃音面对这些可怖的未来时,越发有了自信。

    至少在那样一个结果中,本该因昆仑遭劫而被取消掉的“攀山”,顺利举行了!

    那便意味着,前世那个可怖的未来,一定发生了改变!

    璃音悄悄偏转过脸,迅速偷瞥了正优哉挨坐在自己身边、懒淡含笑凝着自己的那人一眼。

    无论是虞姐姐,还是这个思想龌龊的坏男人,他们的未来,只要她足够努力,都一定是可以被更改的!

    这么想着,安慰完小蜀,璃音立刻摩拳擦掌回到了客栈中包下的那间客房,掏出纸笔,铺满整整一桌,越发干劲十足起来了。

    就是某个人狗皮膏药一样,又一路从长云山跟着她回到这里,赖着不肯走,还在那里故作乖巧地替她铺纸研墨,让她看得很不顺眼。

    璃音笔一搁,就开始找茬:“神君站这里,挡着灯烛了,小仙写字都看不清。”

    摇光闻言,眼尾勾起一点笑,不紧不慢迈开长腿,换了一个侧边侍立过去。

    这人如此安静乖巧地站着,不吵不闹,能找的茬实在不多,璃音画了两笔,又蹙起眉,一叠声“哎”了起来:“神君站在这里,碍着我思路了。”

    摇光眉峰轻挑,但仍没作声,抱着胳膊不疾不徐后退了两步,干脆站到她身后烛火的阴影之中,不动了。

    这居然都赶不走他,璃音咬牙,又画了几笔后,执笔的手忽地一颤,只见少女惶然回头道:“神君站在小仙身后,神威太盛,实是难以忽视,小仙总觉得有芒刺压背,好像随时要被什么东西偷袭,心里着实害怕。”

    反正就是站她前面不行,左右不行,背后也不行,摇光勾唇笑了下,懒淡着一张脸走了上前,停步在少女背后,长臂一展,一把就将她从椅凳上抱举了起来。

    璃音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挣动,就已被男人圈扣在怀中,膝随着他坐下的姿势一折,便已稳稳当当被他抱坐在了腿上。

    前后左右都被堵死,也就他这不要脸的,竟还能在她周身找出“下”这个位置,璃音简直叹服。

    “这样行了?”

    男人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璃音僵着脖子,没敢说不行。

    “下”要是再被否决,他要再脸不红心不跳地换成“上”可怎么了得。

    于是坐在他满怀的幽香里,璃音清了清嗓子,口吻一般般地道:“还行吧。”

    “嗯。”男人一本正经点了下头,环抱着她,下巴轻蹭过她耳垂,朝桌面上那堆纸笔懒懒一点,“那继续吧。”

    璃音:“……”

    这变态!

    不过,以前慕璟明也总爱抱她坐在膝上,让她就那样做自己的事,所以璃音坐这两条腿早坐惯了,还真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继续就继续,今日她就不信坐不麻他这两条腿!

    提起笔来,正要再画,忽然一道灵讯飞传而来,璃音一怔,忙用指尖凝起一缕神识,轻轻点破刻着商止师兄神印的封文,云纹流转间,一道烁着月白色流光的字迹,便缓缓在璃音眼前显影:

    阿月负伤,诸医皆拒,我已将他遣往你处,阿横,你素知他脾性,烦请多为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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