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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璃音醒过来之后,呆望着上方陌生的天花板盯了很久。

    她醒得很安静,只眼皮无声一掀,然后就没声张,也没别的动作,只仰面躺着,就开始对着眼前高高的房顶,久久地发起呆来了。

    倒也不是她不想动。

    起初是眼睛睁开了,意识却还没能完全跟上,她尚是凡人时,身边有个小姑娘叫秋莺,就总爱打趣她,说她这叫“起床呆”。

    后来等“起床呆”过去,意识渐渐回笼,她想坐起,才发现坐不动,又试着动动指尖,十根手指头也全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这次却是身体跟不上趟了。

    头顶上玉横还莹莹悬着,璃音一看就明白了:这躯壳又是玉横新鲜给她塑出来的,和她的神魂还没全连接上呢,得有一段假肢似的磨合期。

    好在这磨合期也不长,至多几个时辰,这石头身子就该适应了。

    所以暂时动弹不得,璃音也不着急,只继续盯着天花板,一面想她这是躺在了谁家榻上,一面回忆着前事。

    她依稀记得自己替小七进了血灵之阵,还跑回庆宁二十三年来了,但回来的路上,因为太痛,她的意识就一直飘飘散散、时断时续的,四周总是一片黢黑,像被一团浓雾包裹着,她好像被困在了哪里。

    但又有那么几个瞬间,黑雾偶尔会散,明媚的日光照射进来,驱逐尽她周身的黑暗,融融暖阳中,每一次,她都似乎看见小七了。

    最后一次看见小七时,他向她走来,手里不知为何,竟拿着把十分眼熟的长命锁,好像是她在凡间时佩戴过的,可那东西不是应该陪葬在她的豪华陵墓里了吗,怎么跑到小七手里去了?

    她还没想通,也没能和小七说上话,黑雾就又裹了上来,她很生气,似乎还气得和那团雾打了一架,然后她就醒了。

    醒得无声无息。

    以至于她醒了好半天,榻旁才似有人惊觉,然后,她假肢般不得动弹的手,便被攥入了一个宽大而温暖的掌心。

    像是个男人的手。

    璃音脑子里的弦一绷,下意识要躲,上次她在东海海底醒来时就是躲得晚了,愣是摊上了归岚这么条缠人的巨龙。

    但此时意识无用,身子不听她指挥,她急得干瞪眼,好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冷桂香,幽幽飘荡了过来。

    是小七的味道。

    神魂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璃音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她心里雀跃,可握着她手的男人一开口,却不是小七总是清辉漫洒般不紧不慢的嗓音,那人满是欣喜,抓着她的手说:“阿横,你醒了!”

    璃音怔了下,脑袋转不动,使力半晌,才终于从喉管里艰难挤出两个字来:“商月?”

    “我在。”

    手被攥得愈发紧了,男人的脸也凑了过来,一双远山似的清隽眉眼,直直映入了璃音眸底。

    商月望着她,笑得如清风过竹:“你乖乖躺一会,我去叫巫真师姐过来。她为了看顾你,几天几夜都没睡着,我若是通知晚了,只怕要被她追着打上几百年。”

    璃音被他说得想笑,巫真师姐,确实就是这么个火爆的性子,十位神巫,九位都拿她没辙,当时谁也没料到,最后拿捏住她的,会是整个天宫上下最是温和似水的商止师兄。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可真是大大的玄妙。原以为绝对受不到旁人包容的怪脾气,也总有一个仿佛就是为包容你而生的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你过来。

    手被依依不舍地松开,璃音的视线里,商月离开了,又只剩下了那一片高高的、怎么看怎么眼生的天花板。

    不是月宫,不是她的还音殿,也不是巫真师姐的寝殿。

    那她这究竟是……躺哪儿来了?

    正想得出神,身边软褥轻陷下去,熟悉的气味渐浓,璃音重又雀跃起来:“小七。”

    一欢喜,大概是叫血液奔流得欢畅了,身子一下子回血不少,璃音说话都利索了:“你过来一些,我这头不听使唤,转不了,都看不见你。”

    男人听话地靠了过来,醒来后就一直最想见到的这张脸,此刻带着凌厉的漂亮,终于进入了她的视线之中。

    他不再是慕小侯爷的模样了,发带长长地缀下,仙风凌然的,让她很有上手扯一把的欲望。反正他在她眼里,恐怕早已进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阶段,毫无客观可言,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会觉得好看。

    其实商月也好看,但她每次看他,都好像在看挂在别人家里的一幅山水画,也赏心,也悦目,却不会有摘回自家去的欲望。

    可小七不同,她不能看他太久,每次多看了几眼,就会开始想要把他天天绑在家里,对他做这样那样的事……

    总之,她成功救下他了,之前所有的痛都没有白受,真好。

    他也在看着自己,目光一瞬都没有移开,但他怎么就光是看着,不说话呢?

    她出这么大一趟“远门”回来,为他,真是吃了好多苦头,他也不赶紧过来抱抱她,手里还不松手地攥着个……呃……蚱蜢?

    璃音看得一呆:“你手里怎么有个蚱蜢?”

    仔细一看,还不是只真蚱蜢,而是用草编的,实在不像他平日里会玩的东西。

    这下摇光终于开口了,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别人送的。”

    说着便将草蚱蜢收入了袖中,再不让她看见了。

    璃音满腹狐疑,脑袋动不了,只好使劲转着眼珠看他。

    而男人拢袖时,领口微微牵动,一道暧昧淤滞的红痕,便恰好在璃音打量的目光中,半遮半掩、却又醒目无比地露了出来。

    看清的瞬间,璃音只觉全身气血翻涌,轰的一下,直冲脑门!

    那样的痕迹,她太熟悉了,她曾在慕璟明身上留下过无数次。

    可在摇光神君身上,她刚从九百年前回来,还从未有机会留下过一次。

    所以,她出“远门”,千辛万苦去取落日神弓,又一次次救他的时候,他却在这舒舒服服被别的女仙种草莓?!

    难怪,难怪他见她醒来,没来抱她,也没来牵她的手!

    体内气血好一阵翻腾,五脏都气得扭曲起来,她想要气势汹汹质问,奈何脸上肌肉僵硬,没一块听她调度,再咬牙切齿、想作出凶恶的神情,最后也只能是邦硬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气若游丝地来了一句:“那草蚱蜢看着挺有意思,谁送你的?”

    摇光也没什么情绪地看她,盯过半晌后,蓦地一哂,直接转移开了话题:“老师醒来感觉怎么样?”

    声音和神情都冷淡得叫璃音怔住。

    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欣喜凉下,愤怒凉下,所有情绪都凉下,连同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

    她看见男人垂下眼,敛了袖道:“老师若觉乏力,就再睡一会,学生就不多做打扰了。”

    璃音空茫地睁着一双眼,看他冷淡起身、没有留恋地从自己的视线里撤离,而她仍是动不了,想哭想笑都不能够。

    面上先前涌上的血色又褪尽,她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忽然叫了他一声:“慕璟明。”

    脚步声顿下,可也没有折回,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几步远的地方传来:“这只是学生在凡间一世历劫的姓名。”

    “我不可以这样叫你吗?”

    摇光一笑:“自然可以,是学生忘了,老师刚从那里回来,若是叫惯了,便就这么叫吧。”

    可璃音并没有继续这么叫他,她只是沉默下去,然后,殿外有个女声又高又急地喊了声“神君,小璃音真的醒了吗”,就有个人影,一阵风似的旋了过来。

    璃音赶紧眨了眨眼,将眼中不想被人窥见的潮意全部眨走,可当巫真焦急的脸闯入视线,眸子里刚抑下的潮意,便又一下子泛了上来:“巫真师姐……”

    巫真谨慎探过璃音的魂,确认她神魂都已完整后,才真正松下一口气,但手诀刚撤下,一根食指就朝她额上用力戳了过去,一面戳,一面好一通数落:“小璃音,你也真够厉害的,出去一趟回来,魂魄给我碎成那样,回来的时候气都不喘了!是想要吓死谁?你商止师兄这几日急得日日咳血,我看哪日你要真走了,我俩还有商月那小子,都得给你一并带走。”

    挨了师姐一顿“骂”,璃音心里好受多了,很想扑进师姐怀里,狠狠撒上一会娇,然而身体仍是个瘫痪,她只好继续面无表情地道:“师姐,轻点戳,我还是个病人呢。”

    求饶的语气,却是个僵直邦硬的表情,巫真被她这模样逗乐,大发慈悲地收回手,又忍不住问:“听神君说,你们在凡界遭袭,阴差阳错开启了‘涟漪’,他只好把你送去了九百年前。你可是在那边遭遇什么了,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回来?”

    原来那个改良版的哐哐复原大阵,原本的名字,叫作“涟漪”。

    好美的名字。

    时空如涟漪,投石乍起,而后渐荡渐散,最后又消失成一汪阔大而平静的水面。

    而她,就是那一颗被投入湖面的、小小的石子吧。

    不管去时激起了多大的涟漪,回来了,也不过就成了他人漫漫记忆平湖中,静静沉在湖底的一颗小石子罢了。

    如此一想,她回来时的这份狼狈,倒真有点可笑了。

    璃音不想多提这些,微垂了眼,只说:“是有人开启了血灵法阵,被我用‘涟漪’化解了。”

    “果真是血灵法阵?”巫真的面色当即凝重起来,“你可看见那布阵之人了?”

    璃音心里斟酌了一番,慢吞吞回了句:“是魔尊云卿。”

    其实答得不准确,但她终究没有把巫彭大人说出来。

    供人供主谋,巫彭大人也不过一时为云卿所控,他吃了自己一记狠鞭,也受了罚、遭了贬,足够了。

    更何况,对于此处时空里的人而言,事情都过去九百年了,再去追究,也无意义。

    按前世来看,一年后,他以神魂祭血灵、保昆仑,与另九位神巫一起,镇住了万千恶鬼,足可见其道心。所以,与其翻旧账,还不如赶紧将昆仑即将遭劫的事说了,好让十位神巫早日做起防范。

    然而话到嘴边,很奇怪地,却说不出来,仿佛喉头僵死,完全不听她的使唤。

    可她刚才说话还好好的啊。

    璃音心头一跳,先放下这个话头,试探着叫了句:“师姐?”

    出声了。

    巫真还当她在后怕,俯身过来摸她的发鬓:“不怕,回来了就没事了。”

    但其实却是巫真自己在后怕:得亏小璃音有玉横在,心气还稳,遇上血灵杀阵,还能见招拆招,但凡换个人,都绝无可能全身而退了。

    而璃音此刻已是头皮发麻、心头狂跳。

    她再一次失声了。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或许是受某种天地法则的约束,昆仑之劫、或与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有关的任何信息,她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提前知晓了一个崩坏的结局,却无法提醒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鬼王是怎么来的,在鬼王真正到来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来帮她。

    而距离鬼王和它麾下的万千恶灵攻上昆仑,留给她的,仅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第142章

    阵阵寒意蹿爬上脊背,璃音看着巫真师姐近在眼前的、关切的脸,脑子里飞速盘起了自己的胜算。

    数万的阴鬼大军,她也不是没单枪匹马收拾过,但到底阴鬼是阴鬼,恶灵是恶灵,打一群狗,和打一群真正发了疯、存在就是为了报复人间的狗,那能一样吗?

    更何况当时云卿溜得飞快,阴兵虽多,却无统帅,自然好收拾,但那群恶灵却是有个厉害头子的,上一世,就在虞家村,她还和它交过一次手。

    它裹一件宽大的黑袍,看不出身形,整张脸都隐在深深的兜帽之下,她几次试着去掀它的帽子,都被它疾速躲开了,似乎很是避讳暴露自己的长相。

    而自己也就是在那次交手中,失了神智,牵累了满村无辜的性命,自此,她的人生,一败涂地。

    她并不畏难,也不怕死,但这种被迫去打一场无从准备的仗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她怕自己最后哪怕拼尽了全力,也依然无法扭转最终那个可怖的结局。

    “整天喊这不怕那不怕的,这次算是知道怕了?”

    额头被指节轻轻敲了一下,男子清润的嗓音传来,璃音回过神,自己不镇定的神情被人察觉,她有些发赧,但同时也发现,自己的面瘫居然好了,于是立刻一个扭头,嘴一撇,就向巫真告起状来:“师姐你快看,师兄他又打我!”

    可惜师姐和商止师兄是一伙的,巫真一个脑瓜崩弹下去,弹得比师兄还狠:“小没良心的,怎么不说你让你师兄操了多少的心。”

    师姐的心早偏了,璃音顿觉孤立无援,求助的视线向外一扫,看见正把着商止师兄轮椅的商月,而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向了不远处,沉默站着的摇光身上。

    原来他一直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们打闹,没有离开,也不过来。

    他和她难道不该是一伙的吗,这样正需要同伙相帮的场合,他凭什么不过来?

    谴责的眼刀射过去,他显然接收到了,微挑了眉,眸光潋起笑意,步子动了动,似乎就要过来,可是商月帮她说话的声音先响了起来:“阿横神魂初愈,身子尚弱,兄长,师姐,你们就放她一马吧,别说她了。”

    这护短护的,巫真立马“唉哟”一声,和商止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摇光欲抬的步子一顿,身形骤止。

    明明商月是在帮她说话,也算有了同伙,璃音心里却没好气:她只是意识和身子连接需要时间,动作暂时僵硬了些,哪里是什么体弱!

    再一抬眼,却发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就这么一转眼间,竟已经不在了。

    这就走了?!

    璃音气得牙痒拳头也痒,这时她听见商止师兄肃起了声音问她:“阿横,你刚才说,你是用‘涟漪’破了血灵之阵?”

    璃音缓缓点头,嗯了声:“我也是赌了一把,想着有玉横在,才敢试的。”

    纯送死的事,傻子才干,她不可能干。

    商止抬眸,看了眼正凌空而悬、散发着淡淡柔和碧光的玉横,也似是在后怕,沉默了会,发出了和巫真一样的感叹:“也亏得是你,涟漪、破军、玉横,但凡缺了一样,都回不来了。”

    璃音想想还真是,这丝丝环扣的,真可谓是生死一线、虎口还生,若她没有阴差阳错地去到九百年前,或者说,若去的不是她,而是换作任何一个旁人,那天上的摇光神君,都注定要死在那一次看似平常的历劫之中了。

    而她呢,去的若不是九百年前,而是换作任何一个小七不在凡间、无法轻易接近的时空,她都不可能使唤得动破军,那她也就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破军,巫真忽然想起什么:“小璃音,你这趟过去九百年前,见到在那里历劫的摇光神君了?”

    璃音被问得哽住,但否认也是无用,只好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怪了。”巫真面露疑惑,“这几日我和神君还聊起过这事,听他说的,怎么好像没见过你的样子。”

    璃音指甲无声地一挠褥子,面无表情地道:“又没什么刻骨铭心的事要记,就路上遇见,打个招呼,借了把剑用用,许是时间久远,就忘了呗。”

    不想多聊这个,她看向巫真,干咳一声,转开了话题:“师姐,咱们昆仑山,有没有什么积怨百年千年的宿敌,或是整日虎视眈眈、想来抢夺山头的老妖怪啊?”

    未来之事不可说,那她拐弯抹角打探一些消息,总是可以的吧。

    巫真被问得好笑,伸手对着璃音的脑壳就又是一记脑瓜崩:“你把昆仑当什么人间的小山门了,还抢山头。”

    商月也笑,那笑看得璃音不大舒服,是一种似乎看她傻傻的很可爱、十分宠溺的笑。

    所以在他眼里,她是个身子又虚、脑子还傻的姑娘,那前世的他,到底在喜欢她什么?还喜欢得那样执着。

    璃音想不明白。

    只有商止师兄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问她:“阿横,你是不是在那边遇到什么人了?”

    鬼王的事说不出来,但经师兄这么一问,还真叫璃音想起一个人来:“师兄,你知不知道世上有哪一类人,在外行走时,会把全身都包裹起来,他们好像有的用黑布,有的用银甲,但总之一定要把全身遮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的?”

    这话显然把见多识广的师兄都给问住了,商止微皱了眉,似在努力思索着,巫真却在一旁说:“这说的,遮着全身,只露一双眼睛,怕不是得了同一种皮肤病,见不得人。”

    商止眼中被巫真的回答逗出笑意,想了会,才说:“或许是日行的阴鬼?”

    璃音觉得不像,无论是出现在揽华殿中的偷画贼,还是东海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身穿万龙甲的神秘人,她都是实打实与他们交过手的,有躯壳,不是阴鬼。

    她慢慢摇头,就在以为再理不出这几人身份的时候,商月忽道:“他们应该是‘石子’。”

    “石子?”巫真惊讶,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群人,且她竟然从未听说过。

    听说有线索,璃音一下子激动起来,挣扎着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竟腾地坐起来了:“什么是石子?”

    “你慢些,别牵动了哪里。”商月见她起身起得急,忙过来扶住,搀她慢慢地坐好,“西王母曾有一个神器,后来碎落人间,叫作昆仑镜,持镜者,可通万方宇宙,窥未来前尘,甚而于前后万万年,都可自如来去,这个你该知道。”

    璃音点头表示知道:“那个把我推进‘涟漪’的偷画贼,应该就是通过昆仑镜来的。”

    “不错,像这样踏入不属于自己的时空的人,就叫做‘石子’。”商月往璃音身后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能靠得舒服些,“在昆仑镜碎落的这几百年里,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悄悄多了起来,慢慢地,就积聚成了一群人。而这群人踏入别的时空,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会激起涟漪,所以就被叫作‘石子’。”

    璃音立刻举一反三:“那我踏入了九百年前的时空,我也是投向那个时空里的一颗‘石子’了?”

    “可以这么说。”商月笑了笑,“但‘石子’也分几类,一类就是像你这样,去到九百年前,没有另一个‘你’可叠加的时空。但还有一种,是去到一个自己本就存在的时空,但一躯一灵,为避免自己两个躯壳相融、神魂互噬,就需要把自己严密包裹起来,不让神魂气息外泄。”

    “你方才说的,应该就是这一类‘石子’。”

    璃音猛地想起,自己最初重生回虞家村时,和小天真身躯魂魄渐渐相融的事。

    所以若那些人不做措施、不把自己一层又一层地裹起来,就会被另一个自己吞掉、或是吞掉另一个自己?

    有了商月给的这些信息,虽然仍不能断定那些神秘人是谁,但至少确定了一件事:那个穿戴万龙甲的神秘男子,是一个本就存在于九百年前那个时空里的人。

    思索的同时,璃音不由得看向商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连巫真师姐和商止师兄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商月笑起来,一根手指竖起在唇上抵了抵,做了个悄悄话的手势:“月宫接了娘娘的密令,清除‘石子’的事,这几百年来,一直是月宫私下里在管。”

    这是绝顶的机密,本不该与外人说的,但商月看一眼喜欢的女孩眼放异彩地望着自己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而璃音呢,她根本不是什么眼放异彩,而是结结实实惊了一呆,把眼睛都给惊圆了:清除“石子”?!他们只知道她在九百年前是“石子”,可其实,她在现在这个时空,也是一颗“石子”啊!

    尽管两个她在这个时空已经身魂相融了,那也是货真价实的一颗“石子”。

    她会在某一天,被月宫清除掉吗?

    她默默看着商月,忽然觉得屋子里凉嗖嗖的,好像有冷风直往她脖颈上吹。

    巫真也吓了一跳,小月这孩子,为了讨喜欢的女孩一点关注,竟连王母的密令也敢外传,忍不住肃了脸说他:“小月,既是密令,岂可外言!幸而今日这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否则这事哪天若是传去了娘娘耳中,你是想去坐月牢么?”

    商月面上微赧,忙垂首道:“师姐教训得是,我也是看屋里没有外人,怕阿横受了欺负,找不着人说理,一时急乱了,这才想着要与阿横说一说。”

    这话乍一听是关心她,但怎么就是这么叫人不舒服呢,好像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出来,都是她的错一样!璃音噎了一下,但她什么不满也不敢表示出来,毕竟人家确实就是为了她才说的,不是吗?

    于是她只好在巫真师姐严肃的训斥声中干笑一声,挤出了个无辜而冒着傻气的笑。

    反正在商月眼里,她大概本来就是个傻子了。

    随便吧。

    只有商止,从商月提出‘石子’之后就没再说话,此刻,他静望着弟弟恭敬听训的样子,静望了很久,很久。

    月宫里的事,他久已不管了,他的身体经不起那般消耗,商月接手,亦是早就开始的事。

    只是他这个弟弟,总是怕做不好,每一点小事都爱仰赖自己,处理完的公文,也会拿来问他,这件事这样处理对吗,或是那件事他又该怎么做。

    原来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能独当一面,甚至能独自去处理王母派下的秘密任务了。

    阿月,渐渐脱离了他的羽翼,也能飞得很好了。

    而巫真训完了商月,看看这探病也探得差不多了,于是扭头就问:“小璃音,接下来你什么打算,总在神君殿里叨扰着也不是个事,要么现在就跟我们回昆仑?”

    这里原来是,摇光的神殿?

    璃音微怔。

    但很快便想明白了:‘涟漪’是由破军做的时空向导,那它把自己带往了摇光的殿中,也就很合理了。

    难怪他那么不高兴呢,她躺在这里,一定妨碍他和那位种草莓的女仙卿卿我我了吧。

    璃音牙刚磨了两下,忽觉掌心一热,她翻开手心,立时腾地一下,一簇小小的火苗带着一张请神令,便一起窜了出来。

    是虞宛初写来的。

    “听神君说夏姑娘醒了,大家都很记挂姑娘,不知姑娘何时有空,再来伏龙山巅一叙。”

    这虞姐姐,是把请神令当信纸写了,璃音有些想笑,却忽然觉得不对:什么叫“听神君说夏姑娘醒了”?!

    好你个摇光,世上最渣的北斗七,有空和别人种草莓印,有空给虞姐姐报信,就是没空在她床前多说一句话,多陪她一会。

    石头身子彻底磨合好了,璃音气势汹汹地掀被下床,匆匆留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就一个闪身冲出殿门,在小院中找到了优哉游哉坐在桂花树下喝茶的摇光,一把拎着衣领把人提了起来:“先跟我下去一趟,账待会再和你算。”

    说着,指骨一收,便把请神令捏在了掌心,两人身子一坠,就要往伏龙山坠去。

    然而,就在这时,璃音听见远远传来一声“阿横,我陪你一起”,便觉身侧银光一闪,接着袖子就被商月拽住。

    她根本来不及说不,三人就这么你拽我、我拽你,连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向着伏龙山顶的不还寨,急坠而去。

    第143章

    “虞姐姐,你说这是我的骨头?”

    伏龙山顶,不还寨宽敞的大院中央,湛清的冷蓝结界之中,一具浑身上下泛着淡金色圣光、却又在眼窝处聚集了两团森然黑气的人骨,正“睁”着它那双黑黢黢的洞眼,和结界外的璃音大眼瞪小眼,一个黑雾狂喷、一个满目愕然地对望着。

    白骨纤细的脖颈上,一把银质精巧的长命锁,正散发着淡淡柔和的清光,安静地坠挂在那里。

    璃音认得,那是阿爹在她出生后不久,为护她平安长大,特地为她打来的长命锁。

    她一直知道自己作为凡人,是死在了十六岁上,很是英年早逝。

    但很奇怪,就如同她总是回想不起自己那入赘的夫君是谁一样,无论她如何追想,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英年早逝的了。

    不过,有这长命锁在,那这是她的骨头,大概是无疑的了。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从九百年前回来,神魂竟曾遭困在此,经历了这样一番曲折。

    璃音身边,虞宛初、虞宛言、还有山桃都在,他们也都没想到,这黑雾如此顽强,被长命锁压制,又被璃音的残魂碎片压着狠狠揍了一顿,竟仍强撑着不肯消散。

    虞宛初有些为难地看了璃音一眼:“这该是夏姑娘的骨头无误,只不知被哪里来的游魂附占,跑了出来,它就……就开始到处砸抢他人的棺椁……”

    说到这个山桃就来气,立刻在边上愤愤接口:“对对对!今夏砸到伏龙山上,砸个没完没了!寨子里多少姐妹的睡棺都被他给砸占了,初时我们当它是无人殓葬的一具野骨,看它可怜,还特地制了副好棺送他,谁知它压根看都不看一眼,就非要抢着姐妹们的棺材睡!”

    “我们本来是想把它揍一顿赶走的,可虞姐姐一看,说这是夏仙子的骨头,我们也就不敢随意处置了。”山桃一脸憋屈无奈,“后来神君过来,给它设下了结界,但这样一抹来历不明、占别人遗骨、还抢别人棺材的野鬼,难道我们还一直把他当祖宗供在这里吗!”

    说着看向璃音,满脸恳求:“夏仙子,好在你终于醒了,快想个办法,把这祖宗给收了吧!”

    自己的遗骨,被野鬼侵占,还到处抢砸别人的棺材?!

    璃音听得瞠目结舌,又气不打一处来,这不败坏她的名声吗!

    手掌一翻,一个杀气腾腾的手印就被她缠了出来。

    幽幽绿光浮起,就在手诀即将向着那白骨打出的瞬间,商月倏地伸臂,将她的动作拦住了:“阿横,那毕竟是你的遗骨,能不损伤还是不损伤的好。”

    璃音*眼角一抽:一具自己死在几百年前的骨头而已,是什么很值得她在乎的东西吗?她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这骨头竟敢顶着她的身份,在外为非作歹,坏她的声誉!

    但看商月满眼珍惜地望着那白骨,比她自己还珍视的样子,一股熟悉的愧疚感泛了上来,他只是在关心她,对她好而已啊。

    心里长长叹一口气,像面对他时,过往的很多次那样,璃音硬生生将想要驳他的话忍下,压着脾气,收了掌印,手向腰间摸了过去。

    “在这里。”

    一只手掌同时伸了过来,宽大的掌心里,静静躺着她的一对引魂铃。

    璃音想都没想这东西怎么在摇光手上,只是自觉任何问话、或是谢谢都不必说,便很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

    叮铃——

    回到腕间的“荒”铃被她叩响,荒铃一出,万邪现身!

    那一团黑雾如被音浪狂搅,四散冲撞,又被锁在骨架之中,逃身不得,不一会,雾气碰撞缠绕间,一个自模糊而渐成形的人影,便在白骨之中,渐渐显现了出来。

    在这期间,院中的所有人都在凝神看着。

    璃音更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那糊糊的人影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

    但无论怎么看,对方都似乎只是个相貌憨厚老实、身材也憨厚老实的……平平无奇的男人?

    不料,待到黑煞褪尽,魂魄彻底显影的那一瞬间,这“平平无奇的老实男人”竟蓦地睁开一双暴凸的眼,一如还是黑雾时那样,向着璃音,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不是,大哥,你谁啊?

    霸占了我的遗骨,你倒还瞪上我了?

    璃音眉峰一抬,手腕一抖,阎王扣顺势成鞭,一鞭子就要向那道人影抽去!

    然而却又一次被人拦住了。

    这一次璃音没压着脾气,一个横眼,就毫不客气地向摇光看了过去:“你也要拦我?”

    摇光淡淡迎着她不大友善的目光,没一点生气,只淡淡说了一句:“老师不记得他是谁了吗?”

    她应该记得他是谁吗?

    璃音愣了下,记忆里搜寻一圈,也实在没能想出这么一号人来。

    而且……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怎么隐隐觉得,发觉她想不出那人是谁之后,小七的唇就微微抿起了一点,看她的眼神里,也多了点不易察觉的东西。

    但那神情太过熟悉,她一下就捕捉到了。

    这人真是,她还没找他算脖子上那颗草莓印的账呢,他倒还先和她闹上情绪,不高兴上了。

    就因为她没认出那个黑雾人?

    要知道他是谁还不容易!

    指间兰花印起,璃音闪身上前,反手于魂影额心处一敲,便直接叩入了那黑雾人的神魂之中。

    圣女骨有圣光护体,好似一个金刚罩,旁人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难以侵入。

    但璃音不一样,正主在这,哪有不给她开门的道理。于是入内探魂,也不过就是抬抬手指的事。

    但这一探,倒把璃音给探得愣住了。

    这黑雾包裹着的,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她狐疑地转过脸来,看向摇光:“你认识他?”

    不可能啊。

    他俩能有什么交集?

    别说八竿子了,根本是八百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可听他方才问话的语气,又分明知道这人是谁,甚至还知道她和他应该相识。

    再看他现在,仍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只唇线紧紧绷着,一副看似无所谓、实则浑身的毛都静静炸了一身的样子。

    璃音不知怎么,就有些想笑。

    果然他还是他,虽然不晓得他又闹什么脾气,但这闹脾气时的样子,可不就和慕璟明一模一样。

    “怎么了怎么了?”山桃看璃音转了头却半天不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夏仙子,骨头里那团黑雾到底是谁啊?”

    璃音笑笑,回她:“算是我远方的一个……堂弟吧。”

    虞宛初一听,便即恍然:“难怪……”

    原来是有亲缘关系,难怪这骨头能被他附上。

    “堂弟……”山桃却惊呆了,“他是你的亲眷,那怎么还来夺你遗骨呢?!”

    虽然山桃自己便是附骨而生的,但她其实情况特殊,她是墨灵,附谁的骨头都能生,所以她会觉得,若给她挑选,她一定不会挑亲近之人的遗骨来用。

    一来是用着奇怪,二来嘛,人都是有私心的,她也有,谁不希望自己入了葬的亲人,遗骨可以在地下安息呢。

    璃音瞥着摇光,话中有话地道:“说是堂弟,其实几乎没走动过,面也没见过几次,若不是探了他的识海,我都认不出他来了。”

    所以,她都差点认不出来的堂弟,他是怎么一眼就瞧出人家是谁的?

    不过在这位堂弟的识海之中,她倒是还探出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但我和他,倒也不是全无交集,我阿爹当年似乎很属意他,一心要把他过继进府中,来当我的亲弟弟,好继承家业呢。”

    说到这顿下。

    山桃不愧是连环画里逃出来的墨灵,一下便进入了听故事模式,被璃音这一停顿勾得心痒难耐,一叠声催促:“后来呢后来呢!他真成仙子你的亲弟弟了?”

    璃音唇角难抑地轻扬了扬:“当然没有,他想得美!”

    虽然对自己亡故那年的事,璃音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但根据适才探魂探出来的,堂弟对自己的那股子嫉妒、不甘、怨怼、愤怒,他的结局,已是昭然若揭。

    必然是没能如愿!

    幸而她刚才想要一鞭子把他的魂魄给抽散时,小七拦了一拦,让她读到了这些。

    这可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份畅快。

    山桃听到这个结局,终于满意了,忽然想到什么,一扭头,冲着那黑雾人一声轻哼:“原来是活着的时候,舔着抢别人家的东西没抢到,贪心不足,贪念化煞!难怪死了是这副鬼样,专爱抢别人的棺材!”

    璃音笑笑,这下再不犹豫,唰——

    一鞭甩出!

    “阿横!”商月一惊,似乎还想再拦。

    可璃音根本不理,出手迅疾,快如闪电,啪!

    一鞭正中眉心!

    黑雾人哀嚎一声,只一瞬间,便化作了云气四散。

    白骨轰然坠地,再没有了任何的动作。

    只余下那一声不甘惨烈的嚎叫,拖着长长的回音,还久久地在山间回荡。

    看璃音下手如此狠稳,商月不禁怔然:“阿横,你把它……”

    杀了吗?

    就这样轻飘飘地、毫不留情地,把一抹活生生的魂魄,给彻底抹杀掉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虞宛言,忽然向商月瞥去一眼,用他那一贯阴阴冷冷的调调说了句:“他已化煞,留不得了,仙君不知道吗?”

    既已化煞,便是自己放弃了转世的机会,堕了执念,再留不得了。

    所以璃音没有手下留情。

    但显然商月不这么觉得,他也没因为被个凡人修士呛了就发恼,只说:“他虽已化煞,但若有人可以对他加以感化,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引他重归正途。”

    虞宛言听着,忽幽幽笑了一声:“感化?”

    “多久能感化一只煞,一千年,一万年?若煞的执念能被轻易感化,它们也就不会成煞了。”

    商月仍旧不恼,用他那尘埃不染的嗓音,布道似的,对虞宛言清声道:“此事固然难行,但若不一试,又如何能轻易断言他们的结果造化?”

    阴郁的少年又凉笑一声,驳他驳得毫不留情:“这世间鬼煞万千,仙君若要一一感化,恐怕整个天宫千千万万年,都只能忙这一件事了。”

    璃音没理会他们两人关于感化不感化的辩论,她深知商月就是那性子,前世,她成了魔女,他不也还想着要感化自己呢么。

    多么清风朗月的仙君,多么圣光普照的心肠!

    光是站在他身边,她都觉得自惭形秽,好一阵压力。

    她撇撇嘴,一把将摇光扯了过来,指指自己那具还倒在地上的遗骨:“这个,怎么处理?”

    升仙后,曾经的凡骨该怎么处置,她没经验,也没头绪。

    望着那具白骨,摇光淡黑的眸底,似乎又映照出了那日山巅之上,熊熊吞噬掉少女倔强身影的那一抹火光,他垂下眼:“你若想留,我替你葬回去。”

    原本,这一副遗骨,也是他为她葬的。

    人祭本该曝尸于野,但在回来之前,他还是为她收殓了尸骨,葬入了属于她的豪华陵墓之中。

    话出口后,久未得到回应,摇光转过脸,就见少女正凑在自己跟前,一双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脾气闹完了,不喊什么老师学生了?”

    少女微挑着眉梢,又朝他逼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看着他说:“说吧,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回来后就不理我,刚才又为什么生气?”

    第144章

    璃音轻声朝摇光问着话,漆亮迫人的目光,也同时毫不遮掩地顺着他的衣襟,一点一点,探了进去。

    衣领熨帖,目光能深入得十分有限,只能看见男人端正优雅地露在外面的那一截脖颈,衬在墨色的发前,愈发显得冷白修长。

    只看一眼,就让人很有一种想要狠狠扼上它、欺负它、去那上面留下斑斑痕迹的欲念和冲动。

    而璃音知道,此刻,有一道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暧昧红痕,就静静地藏在那里,藏在被他拢得严实的衣领之下。

    思及此,璃音的目光,简直快把男人的衣领子戳出两个洞来。

    承诺了把神魂永生永世都交付给她的男人,一旦背叛,该怎么处置?

    她同样没有经验,也没有头绪。

    想一想,天上人间似乎也都没个相应的律法可寻,那就依照她的心意,大概不是宫刑,就是死刑吧。

    不过,她毕竟还是讲道理的,具体怎么弄,她觉得还是得先经过审问,给对方一个开口的机会,听听他是个什么说法,评估一下严重程度,再做定夺。

    结果他只是静静看了她半晌,就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脸,扬袖一挥,收了白骨,说:“没有。”

    没有?

    没有什么?

    是没有和别的女仙厮混,没有不理她,还是方才没有和她闹别扭、不高兴?

    无论回的是她哪一个疑问,通通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再一看,那刻意别开的侧脸,微微绷紧的颌线,紧抵着的双唇,还有,都快垂成两面小扇的长睫……

    哦,原来是脾气还没闹完呢。

    往常这种时候,她早上去左摸摸、右摸摸,顺着毛哄他了。

    可是……

    少女的眼底,有薄亮的一层水光偷偷泛了出来,她也迅速别过脸,没吭声,静待眼眶中的那阵酸热退却。

    她哄他,谁又来哄哄她呢?

    她也难受,也生气。

    刚为了他生死一线地回来,他却是这个态度,不停地给她摆脸。

    明明回来之前,一切都那么圆满,圆满到她为了这份美好,连替他挡劫赴死都甘愿。

    要对他好,要护他平安,她对他承诺过的,全都说到做到了。

    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她对他的这些好,终究还是不够让他惦念九百年吗?

    璃音一时无言。

    “行了,阿言,休得对仙君无礼。”

    独属于两人的寂静中,虞宛初在后边无奈打着圆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舍弟年纪尚小,言行无状,是我管教不周,还请仙君海涵。”

    “阿姐……”虞宛言似乎还不服气地想辩上两句,被阿姐及时制止住了。

    璃音回头,正遇上商月不作计较地一笑,如山风轻轻拂面,还是她熟悉的那般光风霁月:“论道而已,姑娘言重了。”

    脾气真好啊。

    不像她。

    也不像摇光。

    正想着,远处一道流光划了过来,文昌挽着楚雁儿,落入了院中。

    山桃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夫人回来得正好,姐妹们正在后厨生火做饭呢,一会就能开饭了,快来快来,还有夏仙子也在呢!”

    商月那清风过岗般的笑容却给愣没了,他怔在原地,看向文昌和楚雁儿交挽在一处的胳膊肘,瞠目:“帝君,这位是……”

    文昌显然没想到,这不还寨里居然会有这么一位“外人”,一下子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呆睁着一双眼,显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在那里胡言乱语地回:“哦,商月仙君啊,哈哈,哈哈哈,真巧,真巧啊……”

    山桃在一旁,觉得文昌这蠢样简直没眼看,默默望天翻了个白眼。

    历劫归位后,当断不断,与下界的姑娘痴缠,还被别的仙君迎面撞见,实在大为尴尬。文昌哈哈尴尬着傻站了半天,但无论是猝不及防间的下意识,还是如今反应过来后,他都没有松开楚雁儿的手。

    还是楚雁儿自己将手抽了出来,向着商月盈盈一拜,端色道:“我只是幸蒙帝君关照,随帝君修行的一只画灵,让仙君见笑了。”

    这下文昌不乐意了,心里知道雁儿这么说是为保全他,但还是一脸的幽怨。

    真好啊,璃音看得笑笑,走上前去:“他不会往外说的,楚娘子和帝君尽管安心。”

    转过脸来,望向还没从文昌私会凡女的惊天八卦中回过神来的商月,冲他眨眼一笑:“对吧,商月仙君?”

    好久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笑了,商月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又陷入了另一种微漾的恍惚之中,他也笑,笑得眉眼都亮晶晶的:“对,不说。”

    又拿假笑骗人了,还骗的是商月,一股浓浓的罪恶感,从璃音心里升了起来。

    大概是自己的爱情似乎无望了,就越发希望别人的爱情能有个好结局起来,她有心帮楚雁儿和文昌一把,只是以她现在的心情,要她真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于是只好如此。

    日头渐渐西坠,已经开始有晚霞漫了上来。

    见寨中来了这么多仙子神君,山桃兴奋不已,忙张罗着,干脆将桌椅都搬出来,摆在了院子中央。

    于是长长的一条大板桌,上头摆的是热气腾腾的好菜,下面垫的是水磨金玉的砖,旁边又是一排整齐闪亮的棺材。

    这氛围……真是有种难言的诡异温馨。

    璃音被山桃拉着坐下:“知道夏仙子今日要来,姐妹们特意准备了这一桌好酒好菜,仙子为我家夫人的事费心不少,这顿就算是我们小小的答谢,今晚可一定要留下赏光!”

    吃饭吗?神仙实在不需要这个,但盛情难却,而且,连文昌帝君都特地来了,不留下,似乎不大好。

    怔神间,又感觉被人拉了起来,重新挪了位置,又被按下,商月在她耳边温声絮絮:“阿横,你坐这边,那里迎风,一会别吹得难受。”

    又不是娇弱的凡人,风吹不吹的,她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但商月显然很在意,璃音一时也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好愣愣点着头“哦”了一声,说:“谢谢。”

    她不大擅长应对这种太多人聚在一起、吃喝玩闹的场合,下意识抬眼,用目光去寻那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身影。

    却什么也没有寻到。

    她愣了下,身边文昌刚好坐下,她扭头就问:“小七呢?”

    文昌向身后指了指:“说是有什么骨头要去处理一下,就不留了,喏,就刚刚在那和我说的。”

    璃音又是怔怔“哦”了声,回头去看,只看到一抹冷蓝流光的余辉,男人的身影,已经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每日连起床这样的小事都非要报备的人,突然间,连提前独自离开,都不来向她知会一声了。

    璃音怔怔的,甚至忘了自己方才已经“哦”过了,回过头来,又浑浑噩噩“哦”了一声。

    原先瞧着挺机灵的一个仙子,今日怎么反应慢半拍似的,文昌瞧着有些不对劲。

    毕竟是那副样子回来的,别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那摇光不又得作妖!

    心头猛地一跳,文昌忙试探着寒暄了句:“听说仙子是今日醒的,身子可都恢复得还好?”

    小仙子又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要回话,她冲他笑笑:“谢帝君关心,我挺好的。”

    另一边月宫里的那位仙君给她碗里夹东西,她也笑着转头说谢谢,笑得清甜有礼,又好像没什么异样。

    大家说到底,都是因着楚雁儿和“陆郎”的事凑到一起的,于是没多久,自然就聊到楚雁儿去皇城告官的后续上去了。

    璃音兴致不高,只对这事的结果,倒还有几分好奇。

    山桃讲得最是来劲:“夏仙子,那杨肃和陈天财如今怎么样了,你一定猜不到!”

    璃音是真猜不到,距离他们出发去皇城告状,也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望州到皇城可不远,不说官府受理“鬼魂”报案这事的难度,也不算那些费时费力的调查扯皮,光是押嫌犯到堂,就得费好一阵功夫吧。

    她不由诧异:“这官司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山桃也没真打算让璃音猜,她早憋不住了,不过象征性顿了顿,就大笑一声,道:“哪能呢,那官府磨磨唧唧的,还是揽华公主替我们出头,才不情不愿接了状子!虞仙长恐杨肃和陈天财那两个杀人犯得了风声,事先跑了,就说先回望州看一眼,结果这一回,才发现在我们状子递上去的当天,他俩就已一双兄弟一起走,整整齐齐去往阴间作伴了!”

    璃音愕然:“死了?”

    杨肃和陈天财,全都死了?

    山桃抚掌笑道:“是啊,夏仙子,你要听说他们是怎么死的,那才叫好笑呢。”

    原来在杨肃一刀砍翻了奸夫陆安,楚雁儿被狱卒逼死在狱中,陈天财又保了杨肃出狱后,两人便有福同享、不分你我地挥霍起“公子川”留下的那一大笔遗产来。

    “陈天财那狗东西,夫人走了还没半个月,他就把在外新娶的那个老婆,大咧咧领回家里去了!花亡妻的钱,养自己娇娇美美的新媳妇,他想得是挺美,只没想到,那新媳妇是个心眼小的,可不像夫人一样,肯惯着他那位三不五时要来打秋风的杨兄弟。”

    “那位新媳妇,一听夫人的遗产居然还要给杨肃一半,立马不满起来了,说哪有亡妻赚下的钱,还分给兄弟的道理,况且还只是个口头拜把子的兄弟。就吹起枕边风,撺掇陈天财干脆把杨肃料理了。”

    “他就真的去料理了?”

    璃音讶然,她至今还记得,那日在望仙镇的酒楼中,见到陈杨二人时,两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样子。

    她以为,在楚雁儿和陆安遇害的这件事中,什么都可能是预谋、是假的,但至少陈杨两人好到能一起谋财害命的兄弟情,应该是真的。

    “那可不。”山桃笑得愈发爽朗,一点不像在说死人的事,“狗东西被老婆吹动了枕边风,拿裹了砒霜的饼子去毒害自己的好兄弟,不料他那好兄弟的身子骨太硬,毒发了,还愣是撑着三天都没死。”

    “这三天,杨肃在家左思右想,终于回过味来是陈天财下的毒,气得不行,当即拎了把大砍刀,就是砍死陆安的那把,又是一大早侯在陈家后门,等陈天财一出来,就一通乱砍,把人剁成了七八十来段!听说收殓的时候,都差点拼不回去呢。”

    “那杨肃砍完陈天财,报官的还没跑出两步远,他自己就毒发身亡,口吐白沫,倒在陈天财那一摊死肉上了。”

    山桃说到痛快处,仰头灌下一大杯酒,又感叹:“倒是狗东西新娶的那个小媳妇命好,这下公子川留下的钱财都是她的了,死了老公,还发一笔横财。”

    曾经看着恨不能死也要死在一处的“好兄弟”,居然是作此收场,倒也算是死在一处了,璃音默然。

    不过听山桃对那小寡妇的感慨,又不由说了句:“公子川那笔钱,你们若真想要,也追讨得回吧。”

    璃音脚底蹭了把镶金的玉砖,觉得以不还寨中各位的富裕程度,公子川留下的那点银子,她们估计压根瞧不上。

    楚雁儿和文昌如今一个画灵、一个帝君,更是再无所谓那些黄白俗物。

    但这是不蒸馒头争口气的事,自己赚的钱,凭什么要去便宜不相干的人。

    “那些钱财,其实虞家两位仙长替我们追回来了。”楚雁儿笑道:“但陈天财和杨肃一死,眼看官司没了着落,我和陆郎之死的真相,也是追讨不出了,还是摇光神君出的主意,让我们索性把家产就留给陈天财的新夫人,换她行个方便,换在陈天财下葬那日,将他和杨肃做的事作成唱词,大吹大打,请人在他葬仪上唱了个够。”

    说到这,亲眼见识了这番场面的几人,大家默契交换着眼神,都笑了起来。

    文昌啧啧抿了一口酒:“小仙子,摇光这小子跟着你,可真是学坏了。”

    虞宛初也笑:“是啊,我当时就说,这法子怎么那么像夏姑娘想出来的。”

    说着看向璃音:“夏姑娘还记得吗,当初在虞家村,处理姑父谋害姑母和染棠那件事,夏姑娘不就说,要编成戏文,给他到处传唱,叫他遗臭万年,才叫好罚呢。”

    这居然是小七想出的法子。

    小七跟着她,学坏了吗?

    璃音听得有些发懵。

    可是,她也没教过他这些啊。

    这时一旁的商月忽然笑了笑,说:“神君行事,千万年来一向放恣随心,倒不能就说是和谁学的。”

    *

    惘山后山。

    前朝圣女的豪华陵墓之中,摇光抱着具泛着淡淡金色柔光的白骨架子,第二次,将它小心地放入了宽大的棺椁之中。

    他没有急着将棺盖合上,而是俯身,静静看她莹白的骨架。

    上一次,他在山顶收敛她的尸骨时,有一大半都被炽火烧得焦黄了,他也没觉得不好看。而现在,这一副骨头,被圣光滋养了几百年,养得莹润白亮,更漂亮了。

    一副骨头,他也看出漂亮,告诉阿璃的话,她一定不会相信,还会凶巴巴地揪他的领子或是耳朵,要他保证,以后都不许再看吧。

    他伸手,学着今日看见的巫真对她的样子,拿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不是说这辈子夫妻没当好,下辈子,还要来给我当娘子?”

    说着,又点一下:“不是说要我等你,只要我乖乖等你,你就会对我好的。”

    结果到头来,她自己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还让别人牵了她的手。

    他垂着眼,也去牵她白森森的骨爪。

    脑中有很多的画面闪过,但无一例外,都是她和那人牵在一起的手。

    有她举着一块小麻糕,看着自己笑,却突然被那人牵走了的。

    有她和那人牵着手,慢慢走在月光下的苍梧林间,诉说告白与誓言的。

    有今日在榻边,她醒来,那人的手掌紧紧贴覆上她的手背,而她没有一点躲避的。

    他捏她的掌心,半晌,闷闷说了句:“骗子。”

    第145章

    听完了陈天财和杨肃的结局之后,桌上的大家又聊了些什么,璃音思绪渐渐昏沉,一句也没再听得进去。

    只间或听见几声“夏姑娘”、“夏仙子”的叫唤,她就“嗯”一声应着,抬头,也分不清谁在叫她,随便冲个什么方向,就胡乱笑一下。

    竟然是坐在对面的虞宛言,最先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见她笑得像个假人,手里抓着把喝汤用的瓷匙,碗碟里拨弄几下,一舀,就要往嘴里送,虞宛言眉一皱,霍地起身,觑准她的手背,隔着桌子,伸臂就是一打。

    咣当——

    璃音手里精致的小瓷勺,被他一个大力打落,掉在了桌上。

    勺里的东西顿时翻溅出来,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一下子沾上了她的头颈。

    虞宛言见她这副模样,没好气地说她:“你魂丢了?这是蘸酱,不是汤,你往嘴里送个什么劲。”

    对面的少女被他一通数落,慢半拍地抬起头来,目光却没个焦点,真失了魂似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闹出的动静不算小,桌上所有声音顿时一停,都向这边望了过来。

    虞宛初眼神责怪:“阿言,做什么,是不是欺负夏姑娘。”

    “我!”一片好心,让那傻子免于被大酱齁死,居然还被阿姐说是欺负她,虞宛言顿时嘴一撇,眉一耷,气不打一处来,“阿姐你是第一天认识她吗,谁能欺负得着她?!”

    虞宛初不搭理他的委屈,仍是用眼神警告着:你一个大小伙子,到处欺负人,不像话。

    虞宛言有理没处诉,觉得自己本就灰暗的人生,似乎又更灰暗了一点。

    “阿横,没事么?”

    转头见璃音被溅了一脖子的酱汁,商月一怔之后,有些担忧地微蹙起眉,也没说虞宛言什么,而是掏出一方清秀雪白的帕子,就旁若无人地,去替璃音细细擦拭了起来。

    “是不是还没恢复好?”他动作轻柔,嗓音也轻柔,不像虞宛言那硬邦邦的态度,他给出的一切,都像一阵穿竹而过的风,“我就和师姐说,不该任你这么急着下床,幸而我不放心,及时跟来了。”

    这语气神态,简直像在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孩。

    这一下,原本只是探头望一下动静、就准备收回视线的众人,眼神便不免都被这暧昧亲密的场面粘滞住了。

    虞宛言无语了好半晌,看着看着,淡嗤一声,没好气地坐下了。

    文昌也坐一旁看着,看得一脸欲言又止:这什么情况?小仙子不和摇光那小子是一对的吗?怎么支着那小子出去跑腿干活,自己却在这里和旁的仙君举止亲密上了?

    他心里头又是激动又是打颤:摇光啊摇光,原来你也有当炮灰冤大头的一天!

    而如今这事给他撞见了,他又该怎么办?

    该打个岔,阻止他们继续打情骂俏吗?

    还是该赶紧去给摇光通个气,告诉他,他的小仙子在外被别的俊俏男仙给勾搭了,危,速归?

    可这位仙君,手里可也捏着自己和雁儿的秘密呢,想来想去,还是不好得罪。

    嗐,俗话说嘛,兄弟如手足,不过手足断了还可再生,老婆要是没了,那可就真没了。

    所以兄弟感情的事,还是等他自己去解决吧。

    于是文昌默默抿一口酒,经过自己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默默地将目光移开了。

    “其实白骨的事有我和神君处理,本不必你劳心,非要自己跑这一趟,你若是觉得累了,不要强撑,我随时带你回去。”

    商月说到这句的时候,璃音突然一下子回过了神。

    在全桌人各异的围观眼神中,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在走神间出了糗。

    即便知道大家都没有恶意,但璃音还是浑身一个激灵,立马不自在了起来。

    丢脸丢脸,真是大大的丢脸!

    眼看着商月给她拭完脖子,又要来擦她的脸,璃音忙起手给自己丢了一个净体咒,偏过头,一面推商月坐回去,一面小声和他说:“别弄了,我没事。”

    把人推远了些,才又更小声地嘟囔了句:“有事我也可以自己来……”

    什么“白骨的事有我和神君处理”,什么“不要强撑”,说得好像她不过下来晃一圈,探了个魂,就随时要晕厥殡天了一样。

    璃音捏拳愤愤:都是摇光那家伙的错!

    思及此,一双冷眼便如电一般,倏地向身旁的文昌射了过去。

    少女回了魂,那眼神要多犀利有多犀利,直把文昌盯得浑身一凉,璃音起身,向他恭恭敬敬一比手:“帝君可有空么,我有些事,想向您单独请教一下。”

    小仙子那冷脸一板,看起来就不好惹,文昌哪里敢说没空,立马就干笑着站起身来,和楚雁儿知会了一声,一面心里叫苦,一面拔腿跟着去了。

    方才那虞小公子说得很是,就她这样的,她不压迫别人就不错了,到底是谁能欺负得了她啊!

    自己堂堂文昌帝君,你看她有一刻把他放在眼里过吗,显然没有!

    “帝君。”璃音一路把人领至廊下,看离得众人远了,停步回身,开门见山就问:“摇光神君,可曾有过眷侣吗?”

    文昌闻言一呆,反应了好半天,才反应出一声:“……啊?”

    摇光,眷侣……实在是这两个词猛地被放在一起,太过诡异和陌生了。

    眼前的少女还平静地给他解释:“就是结契的伴侣,相好……”

    “没有没有。”

    这些个词汇搭在摇光身上,文昌真是听得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损起好友来也是毫不留情:“就他那个脾气,仙子又不是不知道,谁能跟他相好得来。”

    说完默默向璃音飘觑一眼,觉得这话你来问我做什么?你俩九百年前都能抱着死在一起了,非要说他和谁相好的话,你自己不知道吗?

    璃音低着头沉默了会,慢慢“哦”了一声:“听说他下凡历劫十次,回来后,那些凡间的事,每一次,都被他自己选择遗忘了。”

    她抬起脸来:“真是这样吗?”

    暮色渐浓,文昌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怎么觉得小仙子的眼圈,好像变得有点红红的。

    他不禁嗫嚅了下:“……似乎……好像是吧。”

    这下他看清楚了,小仙子的眼眶,竟是真的红了!

    他惊得“嗳”了一声,忙补救道:“也不是我说怎样就怎样,仙子问的这些话,其实我也说不准。摇光这人最是独来独往,这千万年我看在眼里,旁人的事他从不关心,至于他自己的事,更是从没见他和旁人说过,我也不过和他住得近些,才勉强算有几分交情,所以他那些从不肯对人讲的心思,我又哪里真能晓得,不过也是自己瞎揣摩的罢了。”

    璃音静静听完,嗯了声,又顿了会,忽抬脸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帝君告知我这些。”

    小仙子仍旧笑得清灵可人,但文昌这一次,却是怎么看,*怎么心里忐忑:好友盼了千万年才盼来的一个相好,不会被他一句话说错,弄跑了吧!

    之前的补救似乎还不大够,他忙又“嗳”一声:“仙子倘如真想知道什么,不若就听我一句,按我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对他这种人,没必要迂回,直接去问就是。只要他想说的,就一定会说,若是他不想回的,那你就是再问别人,问多少人,也是白问。”

    璃音听了,静默了一会,开口时,还是那句:“我知道了。”

    能说的都说了,文昌拍拍她的肩,临转身时,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句:“这些话,你得亲自问他,我是觉得,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会的。”璃音轻轻点了点头,“帝君,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一会。”

    玩什么殉情,殉得轰轰烈烈,完事转头就把人家姑娘忘了个一干二净。事情过去九百年,又巴巴地跟前跟后,整日在人家姑娘屁股后面追着。问他,又说九百年前的事没印象,想不起来,这究竟搞的是哪一出?

    文昌看了怏怏的小仙子一眼,着实为好友捏一把汗。

    唉,摇光啊摇光,本帝君真尽力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心底叹一口气,文昌暗暗摇着头,小心轻声踱着步子,慢慢走远了。

    昏幽暮色中的连廊,便只剩下了璃音一个人静默站着,一下子就显得得静悄悄、空荡荡的。

    璃音往前两步,寻了个木阶,虚掖着膝后的裙摆,慢慢坐了下去。

    手肘撑着膝,掌心向上一托,就把自己的下巴搁了上去。

    小七,是真的忘记她了吗?

    帝君说,这个问题,她该亲自去向摇光问个清楚,可璃音却觉得,没必要了。

    天宫一直流传,摇光神君十次历劫,十次皆忘。

    今日醒来后,巫真师姐说,与他聊起九百年前的那一次历劫,而在他的记忆中,却并没有在那里见过自己。

    入画斗龙那晚,她出画后,曾两次问他,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他两次都回得很快,他说,他们的初见,是在瑶池宴上。

    挂在揽华公主床头的、楚作戎所作的那幅宴饮图上,慕璟明张开落日神弓,向身后,那时她明明就坐在案前,明明就该出现在慕璟明炽烈的视线中,可她记得,那幅画里,并没有自己。

    所有这些,汇集在一起,事实已经相当明确了:摇光神君归位后,选择了抹杀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他不想记得她,也没有记得她。

    她这枚“石子”,不是随着岁月流逝,沉了底,而是被他特地挑出来,丢出去了。

    所以,何必还要腆着脸再去问呢。

    晚风吹了过来,颊上格外的凉,一摸,才发觉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滚了大半张脸。

    抓起袖子擦一擦,竟也没觉得这事荒谬。

    初时热烈,但会乍然消失,过后再多努力和渴盼都留不住、唤不回、争不赢的感情,多熟悉。

    不该拿来类比的,但阿爹对她,不就是这样的吗?

    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感情,无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

    也没什么新奇。

    所以要说特别伤心,好像也没有。

    有的只是:哦,原来我们最后,也是这样的啊。

    这样一句感慨罢了。

    眼泪好像又下来了,也又抓起袖子擦了,她也没空多为个男人伤心,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她心头压着呢。

    她安静坐了一会,阖上眼,细细去感受血脉奔流间,藏在体内深处的那一道魂契。

    数息后,少女眉心微蹙,双目猛地睁开,黑静的眼眸中,是一片幽暗的沉晦。

    静了几息之后,她重又闭上眼。

    “落日,归岚。”

    她在神识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可是没有回应。

    落日没有给她回应,归岚也没有……

    再睁眼时,她腾地一下起身。

    即便落日神弓给不出回应,归岚与她是结了魂契的,天地法则牢不可摧,山海时空皆可跨越,怎么可能会断了感应?!

    而在起身时,不知扯动了哪处衣摆,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像一片轻盈的雪花一样,被夜风轻轻卷着,悠悠荡荡地掉了下来。

    璃音弯身捡起,展开一看,上面是一行俊逸飞洒的小字:今日抱歉,以后也请多说想我。

    她站在微拂着面颊的晚风里,轻轻一怔。

    这是她和慕璟明分别三年后重逢,他们在马车里大吵一架,然后慕璟明来找她和好时,写给她的一张小纸条。

    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机关,泪水突然决堤一样涌了出来,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她用力喘气,可就是喘不上来。

    他抹杀掉的,岂止是她。

    他把那个最是满心炽热爱着她的少年,也一起残忍地杀掉了!

    她猛然叩动腕间“宇”铃,银光一个闪烁间,便直接闯入了司命殿中,翻找起了各位神君历劫后、便会被仔细封存起来的那些命簿。

    找到了!

    她急喘着翻开,意料之中,没有她的名字,可翻到这一世的最后,她看见一行冰凉的小字,写着慕璟明的结局——

    武宁侯第七子慕玿,字璟明,生于咸承九年,卒于咸承二十九年,年二十,殉情而死。

    这些字很快就在眼前模糊了,她哭得几乎崩溃,司命惊悚地赶来,却只看到一道流光闪出,满架的命簿之中,有一本因放回得急,微微歪了一点。

    司命上前,拿起命簿来一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大愉快的记忆,大摇其头,一面狠狠放回,一面苦哈哈说了句:“又是你!”

    *

    摇光回去紫府的时候,凡间早已夜深。

    踏入殿中那一刻,没来由地,忽然心有所感,转身出来,往后院中一看,那一株高高的、坠满了月桂花的树影里面,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正安安静静在那里面躺着。

    一边小腿垂下来,却没有晃荡,看来心情不算太好。

    不过……

    倒还知道回来。

    眉尾不自觉微扬,向前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少女枕在臂上的脑袋微偏,垂侧了眸,一双静如沉渊的眸,向他望了过来。

    男人的脚步一顿。

    对视间,蓦地,少女身子一晃,竟直挺挺从树上掉了下来!

    摇光的识海中,倏然有一处在发烫,而后,一个模糊而奇怪的画面,就在这短暂的一抹灼烫之中掠过:少女从一株覆满寒雪的树枝上坠下,而他在雪地里疾奔过去,接住了她。

    只他此刻无暇细想,忙闪身上前,将眼下坠树的少女,稳稳接在了怀中。

    真是个爱爬树,更爱掉树的姑娘。

    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了然:“喝酒了?”

    璃音从男人怀中挣下,只觉得两条腿摇呀晃呀好一阵,等站稳了,才慢吞吞点了下头:“喝了一点点。”

    近距离看她,才发现少女的眼皮红肿,眸子更像是被水浸过,她抬眼看他,也一点不遮掩那里面委屈的潮意,她问:“提前走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摇光认真看她的眼,默然一息,他抬手:“下次不会了。”

    他想去拭她的泪,却被她偏过头去,躲开了。

    少女转回头来,任由眼睛湿漉漉的,又盯着他问:“那你承认,这件事,是你错了吗?”

    他看得心悸:“是我错了。”

    “好,你承认的,是你错了。”

    璃音点头,突然右手一扬,一柄短而厚宽的白玉戒尺,伴着盈盈流转的华光,便凌空出现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这是她与摇光“结对”为所谓的师生时,玉帝送给她的戒尺。

    玉帝把尺子递给她的时候,说的是:“仙子圣女心肠,他不听话时,你就拿这个打他。”

    璃音反手覆上,慢慢将这把尺子握住,然后略带冷厉的眸子抬起,看向了身前的男人:“手伸出来。”

    摇光自然也记得这把尺子,他眉峰微抬:“老师这是要训诫学生?”

    “神君招呼也不打一个,突然就那样走了,很没规矩,我很生气。我也想原谅神君,可无论如何,想到这事,就原谅不了。”

    被少女握在指间的戒尺缓垂,尺端轻轻勾抵上男人垂在身侧的掌心,然后向上一抬。

    “神君只需给我打一下,我就把这件事揭过,原谅神君,从此再不提起,如何?”

    戒尺翻覆上来,端头轻蹭着他掌心,像温柔的诱哄:“当然,小仙也不敢胁迫神君,神君不让,小仙不打就是了。”

    摇光垂眸,看着手心里不安分的尺,半晌,将手掌向前送了送,抬眼道:“一下够吗?”

    戒尺微抬,空出了一段足够下落的距离,璃音笑了笑:“够了。”

    尺便随着话音落下,不重,但也不轻,啪的一声,清脆地落在了男人宽大的掌心之上。

    细密的淤红,在他透白的皮肤下迅速泛起,璃音垂眼看着,摇光却仍只是看着少女微红的眼,他没有将手收回:“真的够了?”

    璃音抬起脸来,扬手,将尺子收回:“够了。”

    “原谅我了?”

    摇光又抬手去拭她的眼尾,这次,少女没有躲开,她笑了笑,说:“原谅你了。”

    打一下手心,就当罚过,从此以后,在他心里,他们是所谓的小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那就是吧。

    而男人看着她这个熟练的笑,手上擦拭的动作,却就此顿住了。

    又是那个给守桥人老高的笑。

    璃音还在兀自笑着:“你明日有空,再陪我下去见虞姐姐一趟,落日神弓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说呢。”

    “好。”

    才刚应了一声,单字的尾音还未散尽,少女已叩动“宇”铃,匆匆留下一句“那就明天见”,便消失在一晃而过的银光之中了。

    摇光在月桂树下默然站了一会,长睫淡淡垂下,刚被打过的掌心摊开,一把镶了他本命星石的长命锁,慢慢浮现在了那里。

    他开始不确定她会不会喜欢这些了。

    还是再等一等,等她对他没那么陌生的时候,这些看来幼稚的礼物,还有那些想说了很久的话,再一起给她吧,他想。

    第146章

    翌日一早,璃音刚要踏出殿门,就被迎面入内的巫真按回了院子里诊脉。

    “巫真师姐,我真没事。”璃音无奈,一扯腰间系带,把玉横扯了出来,“有它在,我就是想死都死不了啊。”

    可不吗,上一世,她死得那样安详彻底,不管她怎么回到如今这个时空的吧,总归是被这玩意重塑了身躯,又愣给弄活了。

    很有说服力。

    然而还是吃了巫真师姐一个大大的脑瓜崩:“说的什么话,避谶知不知道。”

    “还有,别有了玉横就什么都敢托大,处处不当心,就是石头打的身子,那伤在身上的时候,不也一样是伤。”说着开始目眺远方,摇头叹气,“唉,多大人了,还一点不叫人省心,大考的事天天压着,还要为你悬心,我这天生操劳的命啊……”

    璃音哪里还敢回嘴,只好耷枯着眉眼,在那里唯唯诺诺点头,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

    商止自己缓拨着轮椅进来,撞见这一幕,不禁失笑。

    听巫真提起巫师大考,便清咳一声,顺着话头,拯救了璃音于水火:“阿横不是也要参加明年的大考,怎么样,这些日子下来,准备得如何了?”

    准备……那自然是半点没准备的,璃音不免心虚了一下。

    但不是她怠懒,实在是重生这半年来,一件件事紧锣密鼓地追得她紧,一会魔龙,一会鬼王的,哪还有工夫顾得上这个。

    巫真一看她躲闪的小眼神,就知是懈怠了,立马摆出一副严师的口吻,道:“今天开始,每晚到我殿里来,不修炼满四个时辰,不许回去睡觉。”

    完全不容商量的语气。

    每晚,四个时辰!

    那不本来也没得什么觉睡了吗!

    璃音眉眼耷拉得更厉害了,看一眼商止师兄,结果师兄也是一脸爱莫能助。

    唉,看来只得乖乖认命了,她有气无力应了声:“是,师姐。”

    修炼,她是喜欢的。

    可再喜欢的事,一旦被人逼着、拿鞭子在后面抽着赶着去做,她就没那么开心了。

    而且……

    在拿到落日神弓之后,她就一直琢磨并修习着后羿神君所说的“神魔互生”之道,这种剑走偏锋的修炼之法,要她当着别人的面去修,除了归岚,她还真有些发怵。

    甚至归岚和落日神弓的事,除了已晓得她此去九百年前,就是为取弓的几人,她也没打算让更多人知道。

    藏而不露的,才叫底牌。

    如今魔龙未知,鬼王不显,昆仑大劫将至,她对敌人所知有限,抢攻不了,那就只能尽力把防御做到极限。

    送走巫真师姐和商止师兄,璃音在殿前默站了会,直等师姐推着师兄轮椅的一双身影再瞧不见,才叩动腕间“宇”铃,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自己的还音殿前。

    现在,她该去准备自己的底牌了。

    *

    今日太阳出得好,紫府里一片清光朗耀,文昌闲坐在好友院中树下,悠悠抿了一口茶。

    放下茶盏,他抬眼一瞥石桌对面、明显心不在焉的摇光,嘿笑一声:“话说,你和昆仑山上那位小仙子,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什么怎么个说法?”摇光眼皮微掀,淡着眸子看他。

    姑娘都快被人撬走了,这愣货还搁这装高冷呢,文昌啧地一声:“人家昆仑的仙子下界履职,有你什么事?巴巴地凑上去,一口一个‘老师’,鞍前马后跟了人家一路,说对人家没点图谋,谁信呢?”

    文昌说着反指叩上桌面,笃笃敲了两下,那肢体动作和眼神里,颇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既有图谋,那昨晚和人姑娘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自己走了算什么事?你晓不晓得你走后,月宫里那位仙君,对你的小仙子又是挡风,又是夹菜,又是摸脖子擦脸的,殷勤得很。你看看人家,脸生得俊俏,人还体贴周到,几番温言软语下来,那没经过什么世事的小姑娘,哪个扛得住?”

    听到此处,摇光眸色深静下来,幽幽烁动了一下。

    文昌说着激动起来,啧啧着将手指向摇光身上点了过去,一脸嫌弃地道:“你再看看你,性格本来就不好,出了名的招人嫌,还不知道努力,哪能讨到姑娘欢心呢。”

    上下打量一眼,又大摇着头点评:“姿色嘛,是勉强算有几分,但千万年也不知道捯饬一下,我都看腻了,这走出去,就跟见了自家顿顿吃饭的碗似的,那还能动心吗?”

    文昌一顿操碎了心的输出,换来摇光幽瞳森寂、静默深深地盯了自己半晌,他咽了口唾沫,刚想要狠狠叹一口气,对面忽漆目一抬,沉缓地开了口:“让她动心,怎么做。”

    *

    在文昌作为爱情美满的“过来人”的指导下,摇光换了身装扮,重束了冠,一切准备停当,用文昌的话来说,就等小姑娘来接,好好惊艳她一把了。

    她约他今日下界,差不多是时候该来了。

    然而左等右等,没等来小姑娘惊艳的眼神,甚至压根没等来人,只等来了一张写着地点的请神令。

    “神君,伏龙山巅不还债,我和夏姑娘在此专候。”

    是虞宛初写的。

    摇光盯着那行小字,默然看了半晌,五指一捏,请神令在手心一烫,便引着他向上面填写的地点,疾速坠了过去。

    *

    “买这么多,吃的完吗你?”

    “你管我。”

    “你忘了刚才买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付的钱,我怎么不能管?”

    “那都是虞姐姐喜欢我,买给我的,你要反对,就是不听虞姐姐的话,是不听话的坏弟弟。”

    “你!”

    摇光还未落地,小寨里,璃音和虞宛言拌嘴的声音,还有虞宛初轻细的笑声,就先热热闹闹地传了过来。

    她很早就到了?

    迎了几步过去,看见几人正围在院中一座小亭里,亭子中央一张小小的石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纸包。

    璃音正低着头,十个指头欢快地摆弄着,将一包包零嘴分成更小的小份,再一一收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神君来了。”虞宛初最先注意到有人来了,很知趣地侧身让了让,把璃音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摇光迈步进亭,看到桌上一包熟悉的炸鱼干,笑了笑,侧头去问身边手上忙活个不停的少女:“出去逛了?”

    璃音随口“嗯”了声,头也没抬,继续欢快地收拾着满桌的零嘴。

    虞宛初在一旁笑着解释:“夏姑娘上次买的那些零嘴,没来得及吃,就先去了九百年前,等回来一看,都坏完了,我和阿言就陪她出去逛了逛,重新买了一些。”

    因为要先去买东西,不算公事,所以就没有来接他,和他一起吗?

    摇光垂下眼,看少女兀自忙活的手,没有说话。

    而璃音收着收着,突然摸到一包什么,她两个指头一捏,把那一个纸袋子挑了出来,看也不看,就向虞宛言扔了过去:“你的。”

    虞宛言阴寒着一张脸接过,打开一看,一串糖葫芦,越发没好气:“你当我小孩呢?”

    嘴上这样说,还是一挥袖子,往自己的乾坤袋里收着了。

    阿姐付的钱,那就是阿姐买给自己的,不接也是便宜了她,当然得自己珍藏好了,回头慢慢品尝。

    视线在桌上扫过一圈,摇光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但等少女利索地收拾完全部,也再没第二个纸袋子扔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微敛了下睫。

    璃音正把最后一个纸袋往乾坤袋里收,忽然身侧的人一动,一个鼓得十分惹眼的钱袋子,被轻轻搁在了桌上。

    然后被男人修白如玉的长指推着,轻轻推去了虞宛初跟前:“叫虞姑娘破费了。”

    璃音一愣,不由侧眸。

    银冠束袍,熟悉的装扮,一般清凌的眉眼,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眼中,看得她一阵恍惚,心尖猛地一跳。

    少女的眼中藏不住秘密,虽然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脸,但那一瞬仿佛带着清晰心跳声的停留,还是被男人轻易就捕捉到了。

    至少在她眼里,自己是值得她的目光为之停留的。

    眼尾轻勾了勾,心绪也随之扬起,看来文昌那“过来人”的经验,终于还是有一点用。

    那边虞宛初也正看着被推来面前的钱袋子发愣,神明给凡人的银钱,还这么沉甸甸一大袋……这是可以接的吗?不会折煞什么吧?

    幸而这时璃音一把将那钱袋捞了回去,系回了男人腰上:“我买东西,哪有神君给钱的道理。”

    系好了,拍一拍,也不看他,就说:“落日神弓我已在九百年前寻到了,但如今召唤出了点问题。我方才和虞姐姐他们商量,打算一会去且生观拜访一下他们的师父,云上真人,我与她九百年前有些交情,她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果然和云上真人有旧,摇光听着,不算意外,只是垂目看了眼被少女系回来的钱袋子。

    自从上次身无分文地与她逛过一次庙会,加之去了一趟三百年前,更是知道了她是个出门从不晓得数银子的大小姐。

    这些东西,他就时时替她备着了。

    本就是为她准备的而已。

    然而,体贴周到,好像也并没有很让她动心。

    正迷茫间,文昌今日的一番“谆谆教诲”,就适时在耳边回响了起来:“到时候你就看,是温柔小意更让她心动呢,还是你这人模狗样的脸更让她晃神。若是前者,那你就甭管别的,从今天起,见到她,你就只管嘘寒问暖,卑躬屈膝。那要是后者呢,就更好办了,你就时不时去她面前晃一晃,搔个首,弄个姿,散发一下魅力,注意不管做什么,别丑就行了。”

    所以,阿璃喜欢的,是后者?

    第147章

    璃音觉得,今天一整天,摇光都有些奇怪。

    “神君身躯伟岸,还是换小仙在前吧,也方便彼此都看清前路。”

    四人一行,看虞家姐弟御剑,璃音便又心痒起来。

    之前一顿买买买,低落的心情也没能转回多少,便想着不如看看云海、吹吹风,兴许能恢复得快些。

    虞宛言照例不肯让她上虞姐姐的剑。

    于是蓝芒冷熠,破军被摇光召来了两人身前。

    谁让自己没剑呢,也只能与他同乘了。

    心底叹一口气,刚要跃上,不料摇光先她一步,长身飞展,负着手,稳稳落上了破军剑身的最前头。

    他长那么高,直挺挺一堵背墙挡在自己前面,那还提什么看看云海、吹吹风?

    于是便有了先前的那一句。

    结果男人不仅不为所动,还回过头来,眉尾轻抬,向她“挑衅”似的一笑,说:“老师不必忧心这个。”

    便缓屈起腿,居然就在剑身上,背对着她,悠悠懒懒地坐了下去,说了句:“站稳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便剑诀一起,带着她,和剑尾曳出的一道绚目流光,向着高处那一片软白的云海,直直冲了上去。

    只留给她一个挺峻梆硬的背影,和一个墨发飞扬的、冷淡潇洒的后脑勺。

    璃音:“……”

    看着男人流畅完美的身形背影,璃音只觉一口气噎了又噎。

    然而人家都坐下了,这下再没挡着自己看风景,她还能说什么?

    云间微凉的霜风一吹,眼眶便又发起胀来,她赶紧仰头,把这阵热胀抑下。

    习惯了他对自己的任何要求,都无条件说好,不知不觉竟矫情起来了,不过被他驳了一次,带着潮意的酸楚就涌了上来。

    幸而摇光神君毕竟对她毫无绮念,上路后只管御剑而行,一次也没想着要回头看她一下,没撞见她这些不想被人看见的样子。

    不过……

    有他在前面这样坐着,云海翻叠也再难入眼,璃音便也干脆坐下身来,默默无声地看他宽阔挺拔的后背,看了一路。

    一路上,她不禁慨叹,这男人不爱你了,差别还真是明显,先前恨不得时时把她在视线里放着,现在呢,连回头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了。

    所以,慨叹过后,她这一路上,目光来来回回在男人后背上扫着,思索最多的,就是他哪一块漂亮的背肌上,最适合盖她踹上去的脚印。

    好容易捱到了长云山上,且生观前,下了剑,发觉云海没看着,冷风倒是被吹了一路,心情非但没好,还平添了一股气,变得更差了。

    璃音没好气,绕过正动作飘洒、悠悠收剑的摇光,重重蹬着步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率先往山门去了。

    虞宛初瞧了一路,早瞧出不对来了,迟疑了下,还是向摇光挨近了几步,轻声细语地问道:“神君,你和夏姑娘……吵架了?”

    吵架?应该……不算吧。

    前方少女步子蹬得飞快,摇光一面提步跟上,一面想了想,说:“是我昨天惹她不高兴,还有些气没消吧。”

    虽然嘴上说原谅他了,其实心里还在介意,她生闷气时惯爱口是心非,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

    想到这,脚下步子不觉加快,三步两步就赶了上去,向着山门,也陪她快步飞走起来。

    ——“你就时不时去她面前晃一晃,搔个首,弄个姿,散发一下魅力,注意不管做什么,别丑就行了。”

    文昌说的也不无道理,只跟在身后,她永远看不见他,也不会知道他在。

    三百年前的她,就很喜欢抱他,说明这副身子,确尚能入她的眼。

    所以,要继续像刚才在剑上那样,多在她面前晃一晃。

    多晃一晃,总有哪次,能晃进她眼里。

    *

    璃音被身边的男人晃得头有点疼。

    本来看见他就烦,偏他今天还穿戴了慕璟明惯束的银冠,看在璃音眼里,就更添了几分可恶。

    这无情冷心、高高在上的神君,有什么资格,穿得和她心里比世上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珍贵的少年一样。

    嘴角不自觉抿起,璃音看了眼匾上金漆熠熠的“且生观”三个大字,气势汹汹一抬脚,跨了进去。

    却不想有个更步履矫快的少年,远远一见着来人,便飞跑着从观中迎了出来,且一路目不旁视,觑准了璃音,小动物似的,微低下头,飞速往她怀里拱了过来!

    璃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飞扑惊了一呆,还是身边的摇光眼疾手快,眉心皱起的同时,长臂一伸,便把人在堪堪身前三寸处,拦下了。

    少年抬起一双懦懦的鹿眼,本来委屈得都要哭了,一见拦下自己的是摇光,立时眼泪一收,乖乖喊了声:“神君大哥哥。”

    摇光很快便认出了那双怯生生的鹿眼。

    少年身量又抽高了些,看来这三百年间,修行是不曾懈怠。

    于是轻轻向他颔了首。

    璃音看得愈发呆住了,她扭头,看向摇光:“你们认识?”

    不等摇光回话,少年就在一旁急道:“仙子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眨巴着一双鹿眼,希冀道:“我小时候,姐姐还天天喂我、抱我的!”

    璃音被他说得更加一头雾水,她很确定,自己绝没有过带娃养娃的经验,以后也将坚决杜绝这种可能。

    少年见状,急得身形一晃,竟是原地变作一只虎斑小鹿,撒开四腿,便围着璃音一边绕圈,一边呦呦清鸣了起来。

    绕着绕着,又开始拿鹿角来顶她的手心,要她来摸他的脑袋。

    这下璃音有点眼熟了。

    手熟练地摸上小鹿的头顶,又往下挠挠它的下巴,璃音蹲下身子,看着他清亮的鹿眸,宠爱地笑起来:“你长这么大了!”

    她怎会不记得,这是九百年前,她在此处的后山林中,从猎鹿人的箭雨中救下,每日给他撒食喂饭,然后带着他去林中散步的小鹿蜀!

    璃音回来后第一次,有了自己和之前那个时空之间,有扎扎实实的九百年时光悠悠流逝了的实感。

    当年嗷嗷待哺的小鹿蜀,如今竟已化出人形,长成少年模样了。

    甚至其实,若按出生年份来算,她竟还是生在这少年鹿蜀后头的,比他要小六百多岁呢,可一番时空倒转,她竟成了他的“姐姐”,多么奇妙。

    少年鹿蜀被少女挠着下巴,仰起头,眯了眼,欢快地叫唤了两声,似嫌还不够,忽然重又化出少年的身形,红着脸,一叠声“姐姐姐姐”地叫着,就往璃音怀里偎了过去。

    然而,事不如鹿愿,嗷——

    鹿蜀惊叫一声,被旁边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一提后领,拎着扔去了一旁。

    少年不甘心,还想往上凑,然而一看摇光淡淡瞥过来的警告一眼,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咬着唇忍下了。

    而摇光掠向少年的视线,却并没有因他的收敛而收回。

    他惊觉,昨夜被戒尺惩罚过的那一处掌心,在望向少年的这一刻,猛然间,竟灼烈地烧烫起来!

    眼前有模糊的画面在飞掠。

    冬日枯冷的某处山林之间,他看见,阿璃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牵着手,他们在林间漫无目的地闲走,一起遛着一只小小的鹿蜀。

    走了一会,少女忽侧过了头,轻轻晃着那男子的手,脸上有些为难地问他:“年夜饭怎么办?这山上可没有厨子。”

    男子似乎笑了,说了句什么,少女就也雀跃地笑起来。

    可就在他凝神想再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掌心烫意倏又消散,眼前仍只是那个目光殷切、不住望着璃音的鹿蜀少年。

    这时落在后面的虞宛初和虞宛言也跟了上来,他们显然和鹿蜀少年很是相熟,见了他,都躬身拱手,恭敬作礼:“大师兄。”

    鹿蜀少年腼腆颔首,又转向璃音,向前一比手,道:“仙子姐姐,我们快去见师父吧,听说你要回来,我们特地把姐姐之前的屋子收拾了出来,里面的摆设,这么多年我们都没动过,还和之前一模一样呢。”

    他说得不错,璃音之前住的那间屋子,果然被保存得很好,九百年过去,能看出木头房柱都翻新过了,但一应陈设,都保持着原样,和她走时毫无差别。

    把屋内匆匆扫过一遍,一转眼,就见屋外,一个白头发老道手持一根翠绿竹杖,倚门站着,正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

    “小蜀!”

    故人故地重逢,明明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曾经繁华的王都早已不复存在。

    热闹的街市,迎客往来的南风馆,气派的侯府宅院,巍峨堂皇的宫殿,还有她曾等过无数次慕璟明下值的宫门……都已随着王朝的覆灭流散。

    只这一座石头堆成的长云山,跨越九百年变迁,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小鹿蜀长成了少年,小蜀的眼神,也再不是少女般的狡黠明快,而是沉淀出了满眼的端敏稳健。

    屋内三个弟子见了她,都忙恭声行礼道:“拜见师父。”

    璃音看小蜀掌门范儿十足地一摆手,三名弟子便又恭敬起身,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九百年没见,你还真像模像样,当起掌门来了!”

    云上真人一下子赧了脸,赶忙咳了下,又重新把掌门架子端好,才给璃音传音道:“姐姐,小辈面前……”

    好歹给她留点面子啊!

    但注意到璃音口中的“九百年没见”,又不禁眸光微微一敛。

    果然,姐姐也不记得了啊。

    三百年前,她们明明是见过的。

    视线轻转,忍不住偷瞥了屋内的摇光一眼。

    偷看完,便又在心里嘿嘿偷笑起来:不记得好啊,不记得就说明……

    然而还没等她愉快地想完,璃音已经直奔主题,将她的偷乐打断了:“小蜀,我走后,你知道归岚去哪儿了吗?”

    早料到璃音此行是来寻归岚的,云上真人指腹一抚竹杖,心神稍顿,慢慢点了下头:“知道。”

    旋即轻叹口气,看着璃音,面露哀伤,摇头道:“但他现在出不来。”

    第148章

    出不来?

    难道归岚是被谁捉了去,关起来了?

    璃音神情立马焦急起来,云上真人见状,忙先说了句:“归岚哥哥无碍,只是我给他找了处地方养伤,现下不方便出来。”

    受伤了?但既然说是在“养”,就总还是在安稳恢复的,璃音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听云上真人慢慢续道:“姐姐走后,归岚哥哥本来是回了观里,就想在这里等着,等姐姐回来的。前一二百年,也确实平和,山中僻静,除了我和归岚哥哥,从没第三个人来过。两百年后,我飞升去了天宫,道观里没人了,归岚哥哥便也回了东海。可就在他回东海的第二年……”

    说到这,云上真人顿了顿,目光变得幽邃起来:“他遇上了‘石子’。”

    石子?!

    璃音心猛地一跳。

    小蜀竟也知道“石子”!

    但转念一想,小蜀是奉命下界寻凑昆仑镜的,如此,她会知道“石子”,便很合情合理了。

    她还是插口确认了下:“是那种裹住全身、跨了时空过去的人?”

    云上真人凝肃点头:“那些‘石子’,该都是冲着归岚哥哥身上的神弓来的。第一拨人没得手,从昆仑镜里跑了,但没过几年,又来了第二拨。再往后,这些‘石子’陆陆续续地来,就没断过。但海里毕竟是龙族的主场,每次被派过来的‘石子’,要么找不着人,要么讨不着好,所以三百年前开始,他们渐渐改变了策略,开始想尽办法,诱骗归岚哥哥出海,每次来的‘石子’数量也越来越多。”

    来的“石子”再多,只要归岚潜在海里,躲入海底冰晶,打死不出,这世上,就没几人能奈他何,所以璃音临走前,才敢那样放心地把落日交付给了归岚。

    而她听到这里,也没被激起过多的担心,不想小蜀的眸中,却忽然闪动起了一层水光,只听她缓缓地道:“虽然事情越来越凶险,归岚哥哥偶尔也会受伤,但我总以为,只要归岚哥哥在海底躲好,不出来,总归出不了什么大事,我们只要耐心地等,等姐姐回来了,一切就都会有办法解决的。直到……直到有一次,归岚哥哥被他们骗出了海面,受了很重很重的伤……”

    这下璃音也急切了起来:“他怎么会出海的?”

    再顾不得什么小辈前的颜面,面对璃音时,云上真人似乎又变回了九百年前的那个小蜀,她睁着湿漉漉的一双鹿眼,轻轻呜咽起来:“是来的那群‘石子’骗他说……说姐姐已被破军斩杀,投井死了,要他别再傻等,赶紧出去奔丧。归岚哥哥就被他们骗得出了海,差点……差点就死在他们剑下……”

    璃音怔住。

    被破军斩杀,投井死了?!

    若按前世结局,那帮“石子”说的,竟字字是真,根本称不上是骗人!

    她是否可以据此推论:那帮不知奉谁之命、前赴后继被投放过来的“石子”,皆是来自至少三百年后、她已丧命轮回井底的那个未来了?

    只听小蜀吸了吸鼻子,又道:“那次,归岚哥哥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怕再护不住姐姐留下的神弓,找到了我,想把落日托付给我。”

    璃音听得自责不已:都怪自己走得太仓促,明知外头虎视眈眈,还是就那样把落日丢给了归岚,害得他独自担着那么多的凶险,孤身一人,艰难熬走在渺渺茫茫的九百年间。

    自己可真是个不称职的坏主人。

    但她立马又联系起了一些东西,恍然抬眼,她望着小蜀:“所以三百年前的瑶池宴上,你‘失手’打碎了西王母的昆仑镜。”

    屋子里坐着站着的都没外人,云上真人听璃音提起这个,不觉收起眼泪,轻轻嘿声一笑,承认得十分坦然:“轻轻一碰哪能摔得那么碎,当然是我故意的。”

    对方在暗,他们在明,那时的云上真人便想,欲要公平较量,做出反击,至少,总得先装备上和敌人一样的武器吧!

    但昆仑镜这等神器,西王母怎可能随随便便地赐予她一介小仙呢?于是酒一喝,心一横,就有了瑶池宴上那么一出。

    她后来也不是没有想过,那些通过昆仑残镜,从未来而来的“石子”,是否就是她那日抡镜一摔,摔出的时空因果呢?

    但当时归岚重伤奄奄,敌人又源源不绝,丝毫没有止息的苗头,她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所以,管他的!与其之后整个昆仑镜都落入他人之手,不若就由她来破釜沉舟,往后,大家就各持碎片,各凭本事吧!

    璃音被她那骄傲的神色逗得失笑,小蜀这丫头,还是和九百年前一样,鹿蜀一族明明生性怯懦,但她为了亲族、好友,却总敢于踏上旁人不敢去走的路。

    她继续推测着:“所以,你用昆仑镜,把归岚藏起来了?”

    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把人藏进去,能比海底更隐秘,隐秘到连主人的魂契都探不出他的所在?

    在上山之前,璃音想了一晚上,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得出来。

    可如今,一旦联系起小蜀手中的昆仑镜,她不禁突发奇想:如果,归岚不是被藏进了某个“地方”,而是某个“时间”呢?!

    今日的她,召唤不出昨日的归岚。

    这样一想,不就很通顺了吗。

    云上真人笑眯眯一点头,拇指抚上手中竹杖顶端,指腹一揩,一圈翠碧色的淡淡流光,霎时盈转开来!

    原本瞧着光滑莹润、浑然一体的一根竹杖,竟发出咔哒哒的机扩滑动声响,不一会,便有无数方方正正的块状竹片,从杖身上猛然弹裂了出来!

    好似一个同时弹开了所有柜门的柱状竹柜,接着,无数细碎的残镜,便从这些细小的竹格之中,漫射着屋内翠碧色的薄光,缓慢地飞旋了出来。

    于满屋细碎的银光之中,云上真人轻轻抬指一捞,银流霎时向她指尖汇聚,无数的残镜,都纷纷围向她的指尖旋拢而来!

    很快,在一片断面相接的咔咔声中,一面几有七八分完足的昆仑镜面,便渐渐浮现在了屋内众人的眼前。

    云上真人摊开手掌,那镜子立时状似欢呼地轻抖了抖,便十分亲昵地蹭入了她刻满苍老纹路的掌心之中。

    璃音有些惊奇地看着,云上真人已抬起眼来,缓声道:“归岚哥哥,被我安置在此镜之中了。”

    璃音一时没太理解:“镜中?”

    昆仑镜中,还可藏人么?

    知晓璃音的困惑,云上真人慢慢解释道:“起初我想的是,要把归岚哥哥藏去另一个时空,叫他们再难找见。可思来想去,归岚哥哥有伤在身,无论过去未来,有神魂互噬的风险不说,只要长期待在一处不动,总还是有被找到的可能,所以……”

    璃音已自恍然:“所以你把他藏在了‘路上’?”

    昆仑镜能通向的终点无数,每个持镜之人,也都可以通过它,去往那无数的终点。

    所以无论藏身去了哪个时空,都不能算作是全然安全。

    只有通往终点的那条“路上”,那一条每个“石子”都必然经过、却又无法驻足观留的时空之路,才能做到让一个人真正彻底的隐形。

    云上真人轻摩着掌中镜身,笑着点头道:“是,多仰赖昆仑君不计前嫌,肯帮我们这个忙。”

    昆仑君?这又是哪位?

    不待璃音细问,云上真人已转脸向摇光道:“只是要带归岚君出来,这事还需相烦神君,才能办成。”

    璃音微怔,不由得也顺着小蜀的目光,向摇光看了过去。

    她自己的龙,自己要带他出来,怎么还要相烦旁人?

    摇光却没什么意外地轻一颔首,左袖轻挥过处,一副精巧银质的面具,便严丝合缝地覆上了他的脸。

    面具下,男人清辉似的嗓音不紧不慢地传了出来:“我来。”

    璃音一霎晃神。

    这张面具,还有戴着面具的这个他,她是见过的。

    不,不可能……

    这念头起来的瞬间,就又立马被她否定了回去:无论是这个时空里的摇光神君,还是九百年前的慕璟明,都从未在她面前戴过这样的面具,她怎么会觉得自己见过呢?

    怔然间,昆仑镜已脱离了云上真人的掌心,渐渐延展成了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镜面,光滑的镜面如一汪巨大的平湖,无风而微澜。

    璃音回神时,恰见到摇光迈开长步,没一点犹豫地踏入了泛射着薄薄一层银芒的镜面之中。

    璃音无意识追着他的身影,上前一步,担心的话比思考更快地冒了出来:“他就这样进去,没事吗?”

    但随即想到他进去前特地召出的面具,就明白自己肯定是多虑了。且旁人无法驻足留观的时空之路,可他司北斗,掌四时,他自然可以随意停驻。

    果然,虞宛初在一旁温言给她解释道:“神君面上覆了星陨石打造的面具,隔绝了神魂气息,进去应当无碍。”

    璃音一面原来如此地“哦”着点头,一面咬牙暗生自己的气:这是关心他关心出习惯来了,改掉,必须改掉!他都主动把你忘了,还巴巴地上赶着关心他做什么!

    云上真人眯眼看着璃音这暗暗磨牙的模样,突然嘿地一笑:“姐姐,是不是在生神君的气呀?”

    “我跟他又不熟,谁生他的气……”

    璃音正要嘴硬反驳几句,然而一想在小蜀面前,自己和慕璟明之间的那点事,人家有什么不知道的,那声音登时便没了底气,渐渐小了下去。

    “听说姐姐和慕小侯爷的事,神君似乎是一点不剩,全忘干净了。”云上真人见璃音目光如刀,默默向自己飞了过来,还越发嘿嘿笑得起劲了,“这样姐姐都不生气呀?”

    然而鹿蜀的本性,终究还是心肠好好、胆子小小,在璃音眉尾向自己危险地挑起时,云上真人还是立刻怕了,她往璃音耳边凑上几步,望着昆仑镜湖水般微漾的镜面,压着声道:“姐姐就不好奇,慕小侯爷可以为姐姐殉情,神君却为何会将与姐姐经历过的一切,全然忘掉吗?”

    第149章

    昆仑镜中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千万年来,似乎从未有人真正踏足过此地,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摇光才跨入一步,立时一阵凛冽的罡风扑面,吹动他银冠下的一头墨发倒卷,海藻般在脑后扬散开来。

    面具下的眉心微凝,摇光停步抬手,直接一个剑诀掐出。

    嗡——

    一声铮亮的剑吟声中,破军凌空而出,如有呼吸般,微微起伏着悬停在摇光身侧,和主人一起,凝神戒备着这一方陌生昏暗的空间。

    可目之所及,其实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重又一重、几乎将人整个都包裹起来的雾气,弥漫在这神秘的时间荒原之中,缓慢飘浮着,看上去仿佛给这空间镀上了一层无垠的深广,茫茫荡荡的一片。

    狂风不息,疾风中猎猎鼓动的袍角,和周身丝毫不会被风吹动、只兀自轻游缓浮着的雾气,竟就这样出现在同一方空间之中,实是有种难言的诡异。

    若非来的是北斗之一,应该在踏入的那一刻,就被卷走在这时空乱流一般的狂风之中了吧。

    摇光阖目,在风中静静立了一会,感受着风向,然后倏地,一双黑亮中残烁着银辉的眸子,猛然睁开!

    同时,他抬手向身侧轻轻一握,持了破军在手,待漆瞳中银芒散尽之后,忽一侧身,觑准了左斜前方,狠狠一剑劈出!

    轰——

    霎时间,冷蓝色的清光,从破军星寒的剑身之上汹汹荡开,任狂风怎么吹都吹不散的浓雾,此刻竟有如实质的山壁一般,轰然四散着碎溅,被汹涌的剑光劈出一条不宽不窄的山肠小道来。

    而在雾气涤开的那一瞬间,一个青衫落拓、身形瘦削的少年身影,在小道的入口处,缓缓显现了出来。

    少年轻歪着身子,倚在一团迅速在他身后重新聚拢起来的一团雾气之上,仔细看,才发现他竟四肢缺一、五官缺俩:左半边身子上,连着肩膀少了一只胳膊,看得出原本清隽雅秀的脸上,更是少了一只左眼,和一只右耳。

    龙族久不出世,归岚的长相,摇光其实也记得很模糊,但凭借着心底不知何处而来的一点莫名的感觉,他就是可以确定,眼前这位缺胳膊少眼睛的少年,不是阿璃要找回的归岚君。

    见到来人,少年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惊讶之色,他甚至向摇光招了招手,笑吟吟招呼道:“本君在此恭候多时了,来的是北斗哪一位星君?”

    说着,独眼中一道暗芒极快地闪过,他了然一笑,不再等摇光回答,直接自接自话,仍是笑吟吟地道:“原来是摇光神君,璃音仙子近来可好?”

    摇光身形一顿,旋即想起了什么,眉尾微抬:“昆仑君?”

    “你怎么……”少年微一讶然之后,忽地眼睛一亮,竟是兴奋了起来,“小蜀告诉你的?”

    只是云上真人方才不经意提过一嘴,被自己猜中了而已,但看少年满脸掩不住的荡漾神色,摇光反应过来什么,轻笑一声:“算是。”

    昆仑镜中,藏有镜灵,号昆仑君。

    世人皆以镜为媒,薄薄的一片,拿在手中,要么照己,要么渡己,却从未想过神镜之中自有天地,你在照镜,而镜中之人,也在照你。

    入了镜中,在这位昆仑君的眼里,自己身上的前尘种种自是一览无余,所以少年向他来问阿璃的好,摇光微怔之后,竟生出种奇异的快感来:在他千万载荒芜的过往之中,若要一眼翻出一抹鲜亮的颜色,果然,就只有阿璃了吧。

    于是照见他,便照见阿璃。

    真该让她也来看看。

    身上像被刻刀狠狠镌上了她的名字,早已由不得她不承认了。

    那边的少年显也是心情大好,他一只独臂高扬,向着身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一团软濛的雾气,托载着一头奄奄一息的、巨大的龙身,便从少年身后望不见底的深幽山肠之中,缓缓飘挪了出来。

    那少年道:“龙族的这位小神君借居在此六百年,今本君原样交还,神君查看无误,可自行领去。”

    还当真是“原样”交还。

    摇光远远就看见,青龙蜷起的背脊上,一道巨大狰狞的剑伤,就翻卷着鲜红的皮肉,大剌剌敞开在那里。

    血液在其间汩汩流动,竟是既不外涌,也没凝固,所以这一道伤,六百年过去,既没恶化,也没愈合,而是一直保持着六百年前被送来时的原样,在归岚身上静止了。

    察觉到身子被人搬移,归岚身子忽地一痉,虚阖着无力睁开的双目,从嘶哑的喉间,滚出了一声不安又痛苦的低吟。

    在昆仑镜中,他的伤势确实被静止了,但这也意味着,他受伤时的那份痛,亦被无限地持续了。

    在第十次历劫归位时,玉帝曾叹着气对摇光说,说他这一生,都没有学会去看他人的疾苦,没有学会何为悲悯,不懂得何为恻隐之心。

    但此刻,在归岚压抑的痛鸣声中,蓦地,摇光漆黑的眸底,如映刻的画面显影一般,惘山之巅,少女被吞噬在熊熊火光中的那一抹倔强的身影,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清晰如昨。

    摇光眉心微拧,思索片刻,掌心一翻,翻出那一把饱藏着璃音气息的长命锁,慢慢伸过手去,凑去了归岚的鼻尖。

    嗅到主人的气息,归岚发痉的身子立时被安抚下来,他激动地朝着摇光呜咽了两声,然后便温驯地伏下脑袋,无力挣动了。

    镜中少年仍是在那边歪靠着身子,见状提醒:“神君该也知道,本君辖地特殊,他在此虽无法伤愈,却也终归可保得一条性命。待出镜后,他身上的伤便会全面爆发,到时候是死是活,就全看你们在外如何救治了。”

    摇光抬眼看他,微点了下头:“有劳仙君多年看顾。”

    镜灵闻言一笑,在这抹笑意中,适才被破军一剑劈散开来的雾气,渐渐重又开始聚拢。少年那一张残缺了五官、却仍显清秀的面庞,也开始一点一点,重新隐回了那一重又一重渺渺茫茫的雾气之中。

    很快,少年的身影便再看不真切,只有他悠悠含笑的嗓音,还在从那迷雾之中传来:“至此,本君答应小蜀的事情便算完成,神君出去后,还烦请向她转告,让她不要忘记遵守约定,每月一次,要来陪本君说话。”

    话音落地,少年也已完全没入了浓雾之中,再瞧不见。

    而听着少年这一番话,尤其是听他话里唤着的“小蜀”,摇光的识海之中,却忽然掠过一丝微微异样的感觉。

    许是身处昆仑镜中的缘故,一个被他遗忘了太久太久的称呼,就在此时,竟如突然窜起的火光般,蓦地重新跃入了他的脑海:“……小舅舅。”

    他把楚作戎忘得太干净了。

    就像他过往的生命中,很多不轻不重的人和事,也不是刻意在忘,只是也没重要到需要刻意去记住,于是渐渐地,时间漫过,许多像楚作戎那样不轻不重的记忆,便都在识海之中慢慢沉了底,被他没什么所谓地淡忘了。

    甚至当时在揽华公主殿中,对着楚作戎留下的那一幅宴饮图,耳朵里就听着楚作戎的名字,他竟也一点没能想起什么来。

    可为何听见别人叫一声“小蜀”,竟会让他将楚作戎这个名字,从如此之深的记忆深处,给莫名翻掘了出来?

    楚作戎不过九百年前的一介凡人,他和长云山上的云上真人,又能攀扯上什么关系?

    摇光自知是个没什么探究欲的人,对别人没有,对自己,和自己的记忆,也从来没有。

    可他也说不清为何,这一次,他偏往下多探究了一点。

    然后有了些许的怔然。

    关于楚作戎,他还是能寻回一些模糊的印象:小舅舅与在凡间历劫时的他,似乎还算要好。

    可是……

    小舅舅后来怎样了?

    更准确地说,是在自己的十七岁之后,小舅舅怎样了?

    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又都怎样了?

    还有……

    十七岁后的他自己,都经历了什么,最后又是怎样了?

    是因何亡故,又如何归位的?

    没有,所有这些,慕璟明十七岁后发生的这些,在他的记忆之中,都没有答案。

    只有神魂深处那股剧烈而熟悉的、烧灼般的痛楚,猛烈地向他席卷了过来。

    *

    回程没有来路复杂,身后遥遥一点银光,摇光便带着化出人形的归岚,收起破军和长命锁,回身向着那点闪光,一步踏出了镜面。

    在他入镜时,云上真人应是交代过了什么,两人一出,一抹柔和的淡白色光晕立时将他们笼罩了起来,摇光抬眼一看,果然,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东海冰晶,正在两人上方幽幽悬浮着,在璃音的灵力催动下,不断向外散发出温和治愈的光晕。

    这让归岚的伤一出来便被镇住了,没受太多苦。

    “主人……”

    热泪霎时滚了满脸,原本睁不开的眼都愣是睁开了,归岚抽噎着,一个大步,乖顺地垂着头,向璃音扑蹭了过去。

    怕牵扯到他身上的伤口,璃音只好张开双臂,顺势把他迎了个满怀,轻拍着他的后脑安抚:“没事了,好归岚,有我在,以后都没事了。”

    摇光挥手撤下面具,视线从东海冰晶上收回,落去了璃音柔和含笑的脸上。

    而少女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越过归岚宽阔的肩膀,向他静静望了过来。

    那目光清幽、沉静,没了自她回来后,看向他时总暗含的那些责怨或是生气,更没有故意不看他,而是大方地落在他的身上,落进他的眼底。

    而那巡视的目光,意思也很明显:她在看他有没有受伤。

    迎着她来回审视的视线,摇光不禁笑起来,自觉报备:“我没事,里面很安全。”

    谁知少女听了,突然把脸轻轻向边上一撇,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谁问你了。”

    云上真人在旁噗嗤笑了一声,几步上前,扶了归岚道:“姐姐,先把归岚哥哥安顿下来养伤吧。”

    璃音耳根热了一下,又回过脸来,看摇光脸上浮现出熟悉的神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莫名不顺眼,一面扶归岚躺下,一面没好气使唤他:“在那呆站着做什么,不赶紧去帮着倒点水来。”

    男人乖声应着“是”,脸上却没一点乖巧的神色,勾笑着一点眼尾,便转身端茶倒水去了。

    德行,就非要被使唤了才高兴。

    璃音在心里默默吐槽,脑子里却不断想着摇光适才入境时,小蜀清走屋内旁人,告诉给她一人的悄悄话。

    “姐姐,你知道吗,关于‘石子’的记忆,是没法在‘非石子’的识海中,长久留存的。”

    “这也是一道很多人都不知道的天地法则,毕竟让‘土著’保有‘石子’的记忆,对于时空秩序而言,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

    “所以,在这条法则中,关于某一颗‘石子’的记忆,越是深刻,便会遗忘得越是彻底,而越是想要反抗、挣扎着想要记住,就越会让法则感应到危险,让他遗忘得越快。”

    璃音初听还不大相信,对小蜀说:“那我与你和归岚而言,不也是‘石子’,你们不也都没把我忘记吗?可见都是借口,真正想记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小蜀告诉她:“归岚哥哥有魂契,而我也是有了昆仑镜后,才重新又把关于姐姐的一切,全部想起来的。”

    想到这里,璃音不禁抬眸,看向桌旁正安安静静、提壶倒水的摇光,实难说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太不想忘,所以才反而将她那样彻底地忘记了。

    好像一下子,连生他气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璃音下唇向上微抵,有点不高兴,又有一点点欣喜地看着他。

    她没有太多矫情的矜持,自己看上的男人,他既没有负她,那她也不介意再追他一次。

    可就这样原谅他了吗?

    明明是他把自己忘了,却还要自己再追他一遍,真是岂有此理!

    偏偏一凝神,瞧见男人倒水也倒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美来,心又为他猛烈跳动起来,真烦人!

    正心绪漾漾地看着,蓦地,从摇光身侧尚未收起的那一面巨大的昆仑镜之中,仿佛有水纹也突然粼粼漾开,璃音有所察觉,视线微转,一时惊怔。

    镜面之中,忽地清晰地映照出了男人执盏的身影,和她此刻端坐榻边的影像。

    然而这个画面仅只停留了一瞬,下一息,水纹飞快地平息又漾开,涟漪再起时,璃音看见的,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胸前开着一个硕大的血洞,抬脸迎着身前仙子凛决的神色,和漫天幽蓝的剑光,跪坐在一株巨大的月桂树下,闭上眼,准备迎接破军万钧雷霆的浩浩一剑。

    前世月牢里,拜锦云仙子所赐,那送她解脱的一剑,不是多么陌生的场面。

    可就在这时,就在画面里的少女阖着眼,静待处决自己的第三剑落下之时,倏地,一道冷蓝色的身影,没什么表情地,凭空出现在了那一圈早已被她的血浸红的地面之上!

    镜外的璃音睁大了眼睛。

    而同时,镜内的摇光,凝着比锦云更加凌冽的眉眼,面无表情地掐起剑诀,亲手将挟裹了万千星辰之力的致命一剑,狠狠送入了少女的胸膛之中。

    第150章

    “姐姐,够了吧,再厚,太阳都快照不进来了……”

    眼见归岚都快被裹成茧了,璃音还在往他身上一道又一道地打着结界,没一点停手的意思,云上真人迟疑着又劝一句:“神弓如今回到了姐姐身上,那些‘石子’自然不会再找上归岚哥哥,他在这山上很安全,姐姐不必……”

    话未说完,蓦地,唰——

    一室银辉漫洒,泛着点点清寒幽蓝的光晕,渐旋渐转,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慢慢向归岚的身上罩落下去。

    这下璃音终于停住了。

    云上真人在旁边松了口气:“好了,有神君这一道结界护身,姐姐总可以放心了。”

    与其他任何结界都不一样,蕴含了北斗星辰之力的这一道结界,可算是天上地下最牢固的空间结界,有此傍身,心随念转,转瞬便可逃往世上任何一处角落。

    这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璃音眼皮一搭,静静看了会一沾了床榻就昏晕过去的归岚,慢慢收了诀印。

    一盏幽香袅袅的清茶,被端托在修长冷白的指骨间,向她送了过来,男人清沉的嗓音同时传来:“不必太过悬心,我值夜时,也可以时常照看到他。”

    哦,这也没错,夜空里洒下的每一道星辉,都可以是他的一道视线,只要他想,不时分眼来照看一下此处的归岚,也不过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

    微侧过脸,在扑鼻的茶香中,璃音望见男人深淡的眼神。

    是的,深淡。

    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的眼神呢。

    和慕璟明的放恣明炽不同,归位后的摇光神君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好像总是这样,潜藏着深深的幽,偏又有淡淡的静。

    上一世,他就是用这样深淡的眼神睨着她,剑诀一挥,破军刺下,就轻飘飘把她处决掉了。

    回想自镜面中无意窥见的那场面,他大概是嫌锦云仙子前两剑刺得太轻,两剑都还没能把她给戳死,这才按捺不住,亲自上阵,给她送来了浩浩天威、一剑毙命的第三剑吧。

    倒是很符合他一贯以来的作风,对待敌人,下手时,没一句多余的废话,从来都是稳、准、狠,能一剑解决的,绝不让自己用到第二剑。

    为着这一点,自己不知曾心动过多少次。

    可当那无情狠绝的剑是斩落在自己身上,原来是这样奇怪的感觉。

    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落,反正都挺没道理的:神君斩杀妖魔,为民除害,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再说了,刚重生时,自己不还郑重委托人家,必要时候给自己一剑呢么?可见人家当时答应得一点也不敷衍,她若发狂,他是真会给她一剑。瞧瞧,她眼光多好,给自己找来了一个多么靠谱的监护者,所以失落什么呢,这下知道真是找对人了,该好好庆贺一番才对。

    只是……

    前世的他,出现在月牢,又怎么会呢?

    那时的他不是已同十位神巫一道,陨落在昆仑山巅了吗?

    很想问个明白,可这事发生在前世,还是距今三百年后、早已被重置了的、虚无缥缈的一个前世,就是问了,他又不是从未来投过来的“石子”,又能有什么答案呢。

    反正今日拿回了落日,去往九百年前的任务完成,也算对当时共议此事的他有了交待,今日之后,出了这座且生观,他们便各归各殿,各忙各事,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也挺好。

    至于之前起念,要再追他一遍什么的,就当个笑话,忘了吧。

    毕竟,死刑犯重来一世,竟去巴巴地倒追前世处决自己的刽子手,听来未免太荒诞、也太可悲了。

    于是对于神君主动提供的看护,璃音轻轻点着头道了声谢,便从男人脸上收了视线,垂眼看了会被端在面前的茶水,没什么表情地接了过来,一口没喝,转手就给搁去了榻旁的小桌上。

    面对一个刚刚提供了不少帮助的神君,璃音这给出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脸色,但无所谓,他都杀了她一次了,她给他摆点脸色又怎么了?

    然而男人似乎误会了她的表情,轻缓在她耳边说了句:“他受伤不是你的错,你把神弓托付给他的决定很对,无须自责。”

    璃音猛地抬眼,扭头看他。

    摇光轻笑一声,好像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似的,黑亮的眼瞳幽幽追着她望来的动作,仿佛在勾她停驻。

    看她果然被他眸光勾住,眼底那抹淡便被一点笑意冲得静静漫散开来,他伸手,把被璃音搁在榻边小桌上的那盏茶重新端起,一面慢条斯理地递去她手里,一面缓着声问:“今晚过来吗?”

    “过来?”璃音第二次接过茶盏,总不好意思再当人面搁下,于是只好就这么放手里捧着,仰脸看着他漂亮到不像话的眼睛,脑子一时有点犯呆,“过去哪?”

    摇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理所当然道:“陪我值夜。”

    璃音:“……?”

    怎么突然就要陪他值夜了?

    然而男人见她迟疑,漆黑的眼珠忽然微而快地向边上转动一点,视线偏开一瞬,可很快就又转了回来,盯着她,像一点点略含不满的提醒:“不是老师要求的吗?”

    璃音一时呆住。

    居然还是她要求的?

    她什么时候……啊,想起来了,好像还真有。

    ——“其实我们还是时刻都不要分开的好,不如以后,我都来陪你值夜吧。”

    可那都是刚重生时的老黄历了,今时今日,九百年前去过一趟之后,她的心境早已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她有了落日神弓,再不需要他了。

    还有,她不想死了。

    一点也不想。

    她垂下眼,避免再看见他漆亮的眼睛:“不去了。”

    可到底是被他无意识的一眼就影响到了,摆脸色也再摆不彻底,拒绝的话太生硬,明知他不会在意这些无关人的无关事,居然还是怕他失落起来。

    幸而有个现成的借口,璃音没看回他,只补了一句:“去不了,距离明年初的大考不远了,巫真师姐要我每晚去她殿中修行,我走不开身。”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借口,她是真的走不开身。

    身边的男人轻轻淡淡“嗯”了一声,也听不出他什么情绪,应该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她这个说辞吧。

    替归岚又仔细查看了一遍伤口,璃音确定好诊方,又嘱咐了小蜀许多,抬头往窗外一看,天色也渐渐要晚了。

    她也是时候打道回府,准备在巫真师姐惨无人道的监管下,努力修炼备考去了。

    拍拍衣裙起身,璃音端起茶抿了一口,竟还是温热的,一抬眼,才发现摇光还不声不响待在屋里,抱了个胳膊闲倚在门边,像在等她一起回去。

    璃音微怔,走上前去,想问他怎么还没回去。

    她有“宇”铃,他有星辰瞬行之力,两人又不同路,各回各家,不过各自一弹指的事,实在没必要等着谁一起上路。

    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一句:“事情都交代好了,走吧。”

    璃音也想通了,和他闹别扭又有什么用,一个失了忆的绝情人,再多铁拳,也是打在棉花上,人家只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像个情绪难测的疯婆子。

    别到时候一不小心,真以为她发了邪性,兴冲冲提剑奔来又要把她给斩了,那就没意思了。

    所以还是好聚好散,对大家都好。

    看她态度放软,他果然也心情颇好地一牵唇,同时牵起她的袖子:“嗯,走吧。”

    *

    笃笃——

    指节严肃两下敲在桌面的响动,把不知不觉就又走神了的璃音惊起一个激灵。

    “今天怎么回事,走神第几次了?”

    商止叩过指节,一抽手,抽出璃音装模作样看了半天、也拿颠倒了半天的群山图册,温和的眉眼立时霜肃皱起,不留情面地启唇:“这样的状态,明年考场也不必上了,不如我现在就去跟你师姐说,把你名字划了,你也落个轻松。”

    “师兄……”

    心虚瞥一眼轮椅上一脸端严的男人,璃音讨饶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巫真师姐在为巫师大考的事奔忙,没空监督她,于是派了更为可怕的商止师兄过来,盯着她修习。

    不管平日里再怎样温平含笑、跟着巫真师姐宠她,但每到督促她修炼的时候,商止师兄简直都像变了个人一样,严格到一丝不苟不说,那嘴也跟淬了千年寒毒似的,冷冰冰的直戳她心。

    到底是曾经的月宫之主,是当年提一柄浮光剑、领着几十万天兵大战云卿的统帅,虽说在昆仑侍花弄草、修身养性了快一千年,连浮光剑也传给了商月,但一个眼神压下来,真真是余威仍在。

    面对巫真师姐,任何时候,便是再凶,璃音都敢扑过去撒娇,但对着肃下脸来的商止师兄,她也不是不敢造次,但她觉得,能不造次,还是别造次了。

    何况本就是自己理亏。

    于是璃音乖乖认错,低眉顺眼把书册转正捧好,重新把视线埋了进去。

    唉,还是赶紧努力忘掉某个男人,好好学习吧。

    在巫真师姐殿中修习的第一晚,终于就这么苦撑着眼皮,在商止师兄端矜肃穆的无声凝视中,如坐针毡地捱过了。

    *

    第二日,白天在商止殿中搜刮了一堆灵药灵草,给归岚送了过去,晚上便继续苦哈哈把书一捧,在师兄庄穆无声的死亡凝视下,又心不由己地走起神来了……

    啪!

    手背上很快挨了一记打,璃音惊慌一抬眼,果然对上师兄沉黑静默的一双深眸,像暗裹着汹汹暗流的平静海面,她浑身一个激灵,其实心里有点委屈的,但还是立马端正态度,麻溜认错:“我错了,师兄。”

    怎么不委屈呢,不是她不想学,自己平时看书学习也不这样走神的,只是……

    对于一个刚经历了重大失恋,哦不,慕璟明“死了”,被摇光杀死了,所以璃音觉得,甚至可以说是经历了挚爱之死的人来说,消沉几天,走个神而已,要求就不要太高了吧!

    在巫真师姐殿中修习的第二晚,有惊无险,继续在商止师兄端寂却危险的凝视中,如芒刺背地捱过了。

    *

    第三日,归岚醒了,趴在她膝头哭了整整一个时辰,璃音并手指天,把毒誓发了又发,说以后每抛下他一次,自己身高就缩矮一寸,才总算把他劝住了。

    回到殿中就狂饮了一桶牛乳,听说这玩意喝了能长高,虽说她这个身子,长高几乎是没指望了,但那誓言发得她心慌,管它有用没用,求个心里安慰吧。

    一连又过了几天,在她夜复一夜、坚持不懈的走神中,商止师兄终于轻叹一声,轻轻按下她手里拿得颠三倒四的书册,温声问:“怎么了,连着几日都心不在焉的。是回来后身子还没恢复好?”

    失恋的人就是这样,别人不关心你还好,这关心一来,酸楚立马跟泄了闸似的,化作滚滚的热流,就直往眼眶奔涌而去了。

    不过璃音还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愣是把泪给憋住了,她没有在别人面前大哭的习惯,于是努力调整了下呼吸,她看向商止,问出了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师兄,你和师姐在一起,是谁追的谁呀?”

    师兄卸下了督学时的威严,当真温静,兜头被问了个如此猝然冒犯的问题,他也没生气,只是微怔之后,便春风过竹般轻轻一笑。

    不愧和商月是亲兄弟,笑起来都有七八分相似,璃音听见他清声笑着,回她:“被你这么一问,回想起来,好像也谈不上谁追的谁,只是随岁月慢慢奔走,自然而然,也不知该从哪一次对视算起,就在一起了。”

    然后额心被他伸指轻轻一点:“这话你可不能问你师姐,若是她问起来,就说我告诉你,是我追的她,知道了么?”

    师兄还挺懂的,璃音弯眼笑了笑,忙单手做了个拉线封唇的动作:“知道知道,此事保密,绝不外传。”

    但没想到师兄懂的还远不止于此,他看她半晌,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问她:“阿横,你是不是喜欢摇光。”

    璃音简直吓了一大跳。

    但想想被师兄一瞬不瞬盯了这么多晚,自己还有什么心思是他看不穿的,这么多天她一个人憋着,都快憋出病来了,于是干脆放弃挣扎,抿着唇嗯了一声,大大方方地认了。

    认完,整个人如释重负似的,上半身就往案上一瘫,软趴了上去:“喜欢又怎么样,神君又不可能喜欢我。”

    就看前几日一别之后,这么多天过去了,他有来找过她一次吗?

    所以自然而然是别想了,自己不去追他,他又没可能来追求自己,同在岁月里奔走,她却没有师兄师姐的运气,和他,只能随岁月慢慢走散而已。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感叹的,有缘无分吧。

    没可能就是没可能,她喜欢也没用。师兄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璃音听到他一声轻叹,然后温暖的手掌覆上了她的头顶,十足安慰地,轻拍了下她的头。

    *

    和商止师兄一吐情伤之后,璃音发觉心里松快多了,这晚走进师姐殿中,正想来个悬梁刺股,好好学习一番的时候,居然发现商止师兄也有事不在,于是派了个对她毫无监督作用的督学——商月来了。

    璃音今晚是真想好好看会书的。

    然而刚看进去两行字,商月就给她案上摆来一盘冰玉葡萄,这葡萄万年才结一树果,是他从西域仙境特地带回来的,甚至还贴心地一粒粒脱了梗,拿起来就能吃。

    葡萄,璃音是喜欢的,于是探手过去摸了一颗,吃了。

    埋头继续看书。

    又看了没两行字,突然有点心得,想提笔蘸个墨,记一记,然而一抬头,竟发现商月正坐在一旁,满面沉晦地把她望着。

    璃音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这督学的座位是有魔咒吗,谁坐上去,谁的眼里就要堕寒潭,可是,今天自己念书可没走神啊!

    结果问他他又不说,只好脾气地冲她一笑,说没什么。

    那笑温和极了,好像真没什么,璃音狐疑地看了他一会,便又继续看书去了。

    可看了还没两个字,忽又听商月温吞吞唤了自己一声:“阿横。”

    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商月白皙纤长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玉钗。

    白玉虎头钗。

    他口中唤着她的名字,视线却落在那支钗上。

    精美的钗子夹在他纤长的指间,像转笔一样,正随他有一搭没一搭旋动的指尖,跃跃地转动着。

    他今天有些奇怪,璃音莫名紧张起来,试探着唤了他一声:“商月?”

    商月抬眼,状若无事地把那钗子收了起来,看着她,唇角一牵,给了她一个温净如春湖融雪的笑:“阿横,生辰快乐。”

    璃音愣了下,掰着手指一算日子,才发现子时已过,今儿个还真是她的生辰!

    怔神间,忽觉发间一沉,什么东西坠了上去,璃音猜到是什么,立时就要去拔下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抬手,已经整个人连胳膊,都被商月一个趋步上前,如竹浪涌来,裹进了他向她微折而下的身躯里。

    这样的拥抱,有点越过好友的界限了。

    璃音微皱了眉,但还是顾及他的心绪,不重,但抗拒意味明显地推了他一下。

    按以往商月的性格,他接收到这样的信号,就会放开她。

    不料这一次,他仿佛不管不顾一般,因她跪坐伏案,他便也屈身下地,更紧地把她拥住了。

    这还让不让人看书了!璃音有些恼了,刚要狠下心肠,铆足了劲再推他一把,耳后忽传来了他低低的、抑着泣音般的一句:“阿横,喜欢上了别人也没关系。”

    动作一顿,她又听见他说:“钗子是你的,你不喜欢我,就当普通的钗子戴好了。”

    他终于放开她,看她有些怔愣的神情,又笑起来,还是那么温柔沁人:“新的一岁,阿横,你要好好的。”

    虽然严格来说,于璃音而言,根本再没什么新的一岁,但收到这样的祝福,她还是感念的。

    而且听这话里话外,对于自己的拒绝,商月似乎是释怀了,所以他刚才那一抱,大概是想一抱释前缘吧,璃音松一口气,也笑起来:“我当然会好好的。”

    拍拍他的肩,又笑:“我们都好好的。”

    心情还算可以,但被商月这么一搅,书是彻底看不下去了,每次她稍微沉浸一点,他就又有什么礼物要拿出来,她不知好歹的毛病就又犯了,真的很想大喊一句:你到底还有多少礼物,能不能一次性全拿出来了事!

    然而面对这样一心一意只是对你好的人,到底不敢真让他伤心,否则就和有罪似的,璃音只好委婉提了句礼物太多了,不必了,谁知被对方融融笑着回答说,这是他特意安排的,礼物一个时辰送一个,为的就是让她在生辰这日的每个时辰里,都能得到一份惊喜。

    今晚这书是注定看不成了。

    一个人怎么可以明明话不多,但只是他的存在,就吵成这样!

    璃音很想仰头望一眼苍天,然而视线被天花板遮住了,只好又讷讷趴回案上。

    趴了一会,支起胳膊肘,把脸一捧,目光不由飘向了窗外灼灼亮着的星杓。

    那样灼亮,却那样安静。

    和小七一样。

    她又在想他了。

    据说夜间北斗的每一道星辉,都可以是北斗星君的一道视线。

    那她这样看他,他也会察觉到吗?

    璃音的脸又朝案上趴了下去。

    怎么可能呢,他正在看归岚的几率,都比在看她要大吧!

    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

    结果当天天还没亮,璃音就见到摇光了。

    那人不知哪里弄出来的一身簇新的青袍,银冠上也不知何时多镶了一把珠玉,全身都讲究起来了,打扮得跟要去哪里相亲似的。

    璃音和他并肩立在西王母座下,捏着拳,垂眼默默看着自己鞋尖,听着西王母满脸肃严的问话:“小璃音,怎么我听小摇光说,你有半个月没给他授业了?”

    璃音仍旧盯着鞋尖,只是目光默默从自己鞋上,挪到了身边男人崭新绣着银白暗纹的靴面上。

    她磨着牙给他传音:“是你给娘娘打的小报告?!”

    结果男人压根不理她,只微微抬着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留给她一个漂亮又淡漠的侧脸。

    “你这小老师当得不到位,引魂铃可是要收回来的。”

    西王母坐在上首,指节缓敲了下座沿,无尽的威压随之敲下,璃音立时肃了眉眼,抬起脸来,恭声回道:“半月未曾关心神君身心近况,是小仙疏职,然实是近来小仙闭门修习,不方便将神君带在身边,难免有此疏漏,还望娘娘明鉴。”

    倒不是惧了王母刻意摆出来的神威,璃音本想干脆趁机把话挑明,辞了这什么有名无实的小老师,撂挑子不干了的,结果王母居然说要把她的引魂铃收回去,到手的宝贝,那能甘心轻易交出来吗!

    璃音咬咬牙,为了引魂铃,她忍!

    西王母显然对她这个认错的态度还算满意,但对她闭关不能带人的说辞,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满意了,她抬袖一挥,一道神音玉令便入了璃音的脑海:“下界惘山有些异动,今就命你带着摇光下界查看,有妖除妖,有邪诛邪,修炼诸事,自有本座去与巫真说明。”

    接着又是一挥:“去吧。”

    璃音只觉一阵狂风拍背,将她和摇光如两张大饼一般,狠狠拍在了一起,然后风势一卷,便卷着两人,直往下界惘山去了。

    身处风眼之中,璃音稳住身形后,气得把男人狠狠一推,抬眼一望,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两人飞卷缠舞在一起的发丝之中,她似乎看见摇光炽亮的眸光垂下,对着她,唇角一勾,说了句:“推什么,不是说想我吗?”

    说着,居然咧嘴一笑,像一只皮毛漂亮的、逗弄着眼前猎物的狼。

    璃音在风中怔忡地望他。

    而他如锋的眉尾峻厉一挑,张扬得要命,也放肆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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