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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随她挥写灵讯,那一根正使用着灵力在空中划写的食指指节,不过在数字之间,便已胀至了原先的两倍大小。

    璃音不动声色扫过一眼,脸上见到师兄躯体异化的泪痕未干,如今异化发生到了自己身上,内心反而出奇地镇静下来,她手指不停,飞快划动着将灵讯写完,打出,才透过飞碟银簪,清喝一声:“破军!”

    身侧蓝白清光骤起,人影与飞剑瞬间齐至。

    璃音未发一言,只把肿起的右手向前一伸,摇光垂眼一看,清眸顿时蒙上一层冷彻的霜色,持剑的腕骨却一滞未滞,会意一抬!

    唰!

    锋利刀刃在空中划过雪亮的一线寒芒——

    剑芒破空,向着少女伸出的那一截皓白雪玉的腕子,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地斩下!

    啪。

    少女一只纤白似玉的手,顿成一坨死肉,被削落在缓缓滴涌而起的一片血红黏腻的潮泊之中。

    颊边几点温热喷溅上来,璃音随意抬起没了手的臂膀一擦,擦红了半边袖管。

    不知想起什么,竟忽地笑抿了唇,在玉横腾起的莹莹碧色之中,抬起脸来,向摇光戳出那只血淋淋、又正在飞快长出新鲜血肉的胳膊,弯眼一笑:“这下,我可真是要长出再没别人牵过的新手给你牵了。”

    摇光没觉得好笑,砍完手,面无表情打出一个手诀,替她除了身上血迹,才把她抱进怀里,轻声问:“没事么?”

    幸而手砍得快,肿胀没蔓延到他处,应该暂时是没事了。

    不过……

    璃音靠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也收敛了笑意:“我不知道……大概只要不动用灵力,就不会有事吧。”

    说到这,她看向地上那一只浸泡在血泊之中的残手,不禁冷笑一声:“不过这点小动作,也困不住我。”

    商止师兄体弱,每日必会挑个时辰,静养调息,活血走脉,那人应当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成功把师兄变作如此的。

    可她不一样,她有玉横,坏了的关节,砍掉重塑就是!

    不管出招的是谁,这一招放她身上,那可真是大大的失策了。

    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中毒,现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日,就在这座昆仑山上,就在她接触过的人里,有人已对她出过招了,且这个人,不想让她动用灵脉。

    猛地想起什么,璃音忙从摇光怀里撤身出来,捏起他刚使过灵剑的手,翻来覆去小心查看。

    见男人的腕骨清劲有力,毫无淤血肿胀的迹象,璃音暗松一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询问:“你呢,有没有觉得体内有什么异样?”

    少女新长出的那一只手还不大灵便,两手交替着翻弄男人的大掌时,僵硬地简直像在抛接个烫手山芋一样。

    摇光垂眼看着,霜寒的眼底终是闪过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他安抚地反握住少女光洁如旧的腕骨,缓缓道:“我没事,你忘了么,我早就与你说过——”

    他倏然抬眸,破军凌厉的剑芒随他的目光一起寒彻下来,剑尖一抬,骤然指向了门口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那种等级的东西,对我没用。”

    璃音一惊,忙一个起身,张臂拦在了那泛着寒光的剑尖之前:“你别……”

    破军安静地悬停于少女身前,摇光将视线从商月身上收回,冷冷瞥她一眼:“没有第三次。”

    这已是她第二次为那人挡他的剑。

    好凶哦。

    杀人犯问斩前还要先把罪责问个清楚呢,而且商月他很可能只是……

    璃音正自悄声撇嘴,就听得身后一声清唤:“阿横?”

    一地血水,半截残肢,满室寒芒,还有两人间的低声对峙,商月却仿佛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一般,只是双目晶亮地望着少女为他挡剑的背影,跨步进屋,切切问询:“手还痛么,兄长怎样了?”

    璃音一听这话,心里基本确定了,她按捺住扶额的冲动,苦笑着回过身:“这次你又做了什么?”

    商月的目光静静落在少女新长出来的那一只手上,半晌,才抬眸笑起来道:“阿横,你放心,这一次,我已把一切都解决好了,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这下没跑了,果然一不留神,他就又放着商量好的计划不管,自我发挥起来了!

    璃音痛苦地抚了抚眉心,打断他还沉浸在自我感动中的自言自语,望着他,给自己分析道:“月露是什么时候被喂到我体内的?是清晨煎来的那盏茶?我只口唇上沾了一点,所以并不严重,而师兄,师兄是喝了原本你要给我喝的茶,所以才……”

    “阿横,别想了。”商月静望着少女努力运转着小脑袋,试图分析却分析不对路的样子,不禁笑得疼宠,“其实有我在,你本就不必如此紧张忙碌,你什么都不必做,也什么都不必知晓……阿横,你只需相信我,我不会害你,这一次,我会为你解决好一切,我不会再让你……”

    话音戛然而止。

    是璃音挥手一道魂力直接把他打晕,然后晃身而上,指印一叩,便往他识海深处探了进去。

    很连贯,没有失忆,看来也没有被夺舍过,连片的识海如世间最最清澈干净的湖泊,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一切恶念歹念,在这样一片澄净的识海中,都不可能有成形的机会。

    然而璃音非但没能松口气,反而差点咬碎了后槽牙。

    叩印的手又肿起来了,璃音不敢贪多,只看了自己最关心的这一段,确认了他行此事的目的,便立即收手。

    她阖上眼,狠狠叹气叹了至少五息,转回身,一面又一次向摇光伸出那只肿胀的右手,一面向他述说自己探出的情况:“月露是被他前些日子下在灵补之中喂给我了,为的是困住我的龙化之症,今日那盏茶只是用来诱发的引子。”

    摇光面不改色,再一次砍瓜切菜一般,利落地砍下她伸来的右手。

    被砍的少女也面不改色,仿佛只是被人挠了挠痒,声线清稳,只是略带寒意地抬起眸来,续道:“因为不知为何,他似乎特别笃定地认为,我会在今日狂性大发,召唤恶龙,屠尽昆仑全山,包括你。”

    前世昆仑覆灭之后,她狂性大发,失去神智,屠尽了虞家村不假。只没想到被关月牢三百年,她竟不知,原来昆仑遭戮、神巫陨落那么大的一口锅,因始终找不见那神秘的鬼王,而她又恰好一直失踪在逃,最终的最终,竟也是叩去了她的头上!

    难怪……难怪锦云仙子赶来月牢处决她时,最后一剑刺下,她口中念的是:“这一剑,为昆仑众巫。”

    璃音脑子里嗡嗡的,气得浑身气血翻涌,瞳孔下暗红血光闪动。

    她确实曾经做错了事,她认!

    所有曾经她犯过的错,每一件她都认!

    可她没做过的事、没杀过的人,且还是那般可怖的罪孽,凭什么都无人来问她一声,就那样钉死在了她的身上!

    说到底竟还是因为商月,若不是他一片好心,把她藏进月牢,叫谁也找不到她,也不至于因着鬼王失踪,她也失踪,从而变成头号嫌疑犯了。

    可叫璃音险些要气吐血的是,别人因她失踪而冒出来的种种揣测,商月这个囚禁她的人,居然也就那么信了!

    还有今日……

    这位月宫里天真纯澈的少主,果真又是一片全然天真的好心:他想要保住昆仑,便只需按住她这个“鬼王”,偏他又有私心,要连着“鬼王”也一起保下。

    于是他日思夜想,估摸是前世囚她囚出了心得,竟还真叫他脑内清澈的愚光一闪,想出了个自以为绝妙的法子来困住她:只要在狂化之人体内构建堤坝,叫她灵脉滞涩,体内灵力再流淌不了,不也就囚住了她体内随灵流奔涌的恶魔,再难作恶了吗?

    这事要办到,旁人或许困难,可他手上,却恰好有着天然的灵体堤坝:月露!

    由月露而凝展而成的月牢,前世曾成功囚过她三百年的那个牢笼,他大概便是由此料想月露必可克她,叫她无从脱身,于是便在昆仑大劫将至之前的那段日子,趁她每日布阵虚弱,偷偷将其混在了补药之中,每日一点,喂入了她的身体。

    不得不说,其实他这法子还真挺可行的。

    前提是,若他能用对地方,用在真正的敌人身上,而不是专门坑害自己人的话!

    如今璃音灵脉受阻,每每动用了哪处,便要立马在身上砍掉哪处,以防气血滞胀。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给她搞这么一出,偏那位清澈的月宫少主还自以为做了好事,以一人之力,就解决了昆仑大祸!

    再放出神识一探,果然五感受到了限制,整个还音殿内外,都已被层层铺展而开的月露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竟是把她的还音殿,变做了第二个月牢,并想要再一次把她囚禁在里面!

    璃音一双清瞳转赤,真是气得咬牙切齿,几乎快要嚼穿龈血。

    而就在这时,轰!

    一根殿梁猛地塌裂,汹滚的热浪紧随其后,一团幽紫色的巨大火焰,如一道紫色的奔雷,携着磅礴汹涌的灵力,向着殿内,迅猛地袭坠而来!

    一枚由琉璃净火包裹而成的灵力炸弹!

    因为月露阻碍了所有人的五感,以至于天火降临,他们之中,竟无一人提前探查得到!

    直至巨大的火团烧穿月露结界,夹杂着雷霆万钧的灵力,猛然砸落殿中,再要反应,救出这殿中所有人,已是迟了!

    摇光眉目一沉,发尾擦着流泻而下的煌煌天火,一个旋身,将身前的少女搂入了怀中,他周身冷蓝色灵流暴起,璃音只来得及再用魂力勾住一个昏迷的商月,便随蓝芒一闪,消失在了还音殿中。

    精雅恢宏的殿宇在她身后一声接着一声地轰然爆炸、倾塌!

    逃出生天,可璃音自重生后,便再未经历过如同此刻一般沉暗的崩溃,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她于漫天纷飞的尘屑之中回身,看着前方被天火完全吞噬掉的那一片废墟,终于瘫坐在地,崩溃地哭喊出声:“师兄!”

    第172章

    轰!

    熊熊天火中包裹着的灵流炸尽,漫天火星溅落,方才还一派精雅祥静的殿宇,转瞬间,便只剩下黑糊糊的一堆灰烬,和一片死一般阴沉压抑的寂静中,偶尔响起的零星几点火苗舐灼着余烬的噼啪之声。

    琉璃净火独有的幽紫色火舌,也在这火场余烬里冲天的黑烟之中,化作一缕弯绕曲折的轻雾,袅袅而散。

    灰飞,烟灭。

    阵阵热浪的余温尚在扑面,璃音全身的血液,却就在这天火熄灭的一瞬,亦彻底凉了下去。

    天火散尽,也就意味着……

    像一下被人抽走了全身的气力,她猛地塌下肩骨:“师兄……”

    在那寂静下来的火场之中,已再无可供它啃噬的仙元。

    火场前的少女亦停止了呼喊,她瘫跪在地,泪痕沾了满脸,只一双赤红的眼,却始终死死盯望着前方那一座灰墟。

    而后,忽地,十根冰寒似玉的指骨一动,扒着地上的脏泥,一点,一点,攥握成拳!

    少女缓侧过血冷的眸。

    瞥过最后一刻被她捞出、昏晕在地的商月,她声线冰冷地吐出四个字:“把他带走。”

    她此刻已无法,无法忍受看到他哪怕一眼!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她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若非他自作聪明,擅自扰乱她的安排,偷种下月露,阻滞她的灵脉,封闭她和小七的五感,师兄,师兄就不会……

    不,是她的错。

    是她要把商月放在身边的,是她决策失误,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师兄才……

    巨大的悲痛之后,是无尽的悔怒和自责,浩浩茫茫,山崩海啸般,将她席卷!

    不顾灵脉阻塞,亦不等摇光应下那一声“好”,少女便倏然仰头,赤眸一翻,周身汹涌的魔气狂荡而出!

    而后凌空,反身,一跃!

    同时,一张燃腾着赤红色灵焰的巨弓,随少女一个遒劲的抻臂,猛地张起!

    还音殿遭袭,昆仑山上早已炸开了锅,无数人往此处赶了过来,一道率先于众人飞速掠来的身影,不顾天火余温,便似一道流光,直接冲入了那已燃熄的火海余烬之中。

    巫真师姐……

    璃音无法去看那个在火场废墟中四处翻找的身影,她无声地阖了阖眼。

    她是该死,但还有一个比她更该死的人。

    那个往她殿中投下天火炸弹的人。

    再睁眼时,璃音眸底赤芒陡亮,五指一搭,一道迅猛的灵箭自指尖凝出,随神识气机锁定,直直对准了正安静负手、挺拔遥立于山巅之上的某一道身影。

    出现了!

    一袭黑袍猎猎,神秘的面容全然隐在深深的兜帽之下,叫人看不真切。

    与前世一般无二!

    鬼王!

    只是……

    神识扫过整座山脉,只独它一煞,却不见其余恶灵。

    腕骨、肩肘处的关节在一寸寸胀大,胀痛充斥璃音全身的灵脉,额间早已冷汗涔涔,可凌空持弓的少女只是咬紧了牙,凝足气力,弦上的灭魂一箭蓄势待发——

    山巅那人却忽地抬头,向着璃音的方向,缓抬起它纤细而苍白的指节,轻轻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层云之上,有大批天兵手持长枪、自四面八方呼喝而来,向着那一处一人围聚。

    那人不闪不避,任由无数冰冷尖锐的枪尖围指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随天兵们小心前进的步伐,一步,两步……向着自己逼拢而去。

    她只是淡漠地仰头,漆黑的兜帽软软垂落在她的肩后,现出一张完整的、与那森冷黑袍全不相称的、柔婉娴静的脸。

    璃音不可置信地怔望着她,欲放箭的指节一滞,只觉浑身每一处骨节都僵滞住了。

    柳眉,杏目,熟悉的脸上却睁着一双无情无绪的眼睛,围剿她的神众凛凛,无数枪尖就要刺穿她单薄的躯体,她却从始至终看也未曾看他们一眼。

    她只是将目光平静投向了虚空之中,那个张弓搭箭,将箭尖对准了自己,却满脸惊愕,根本对自己下不了手的那一个青衣少女。

    原来她还活着。

    虞宛初淡垂下眼,任无尽的尖枪与魂锁向着自己涌来,刺穿了她体内每一根筋骨。

    “虞姐姐……”

    真是个傻姑娘啊,直到此刻,还在颤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呢。

    一蓬又一蓬的鲜血自身上扎出的孔洞中喷涌而出,无数长枪穿架过女子薄韧的躯体,让她无法坠地,于是能垂下的只有两条失血过多的臂膀。

    一面巫纹精致的考牌自她袖间落下。

    然后,便是一声又一声细微而渐缓的——

    滴答,滴答……

    透红的血珠不断自指尖跌坠,在地面积起一汪鲜红的血潭。

    而凌立于空中的那一道青碧色的身影,即便握弓的手用力到发颤,却始终没有向这副残躯射出那灭魂的一箭。

    她没有来杀她,亦没有来救她。

    也好。

    至少这一次,不再是死在她手中了啊。

    如此,这一世,便可算是自己赢了。

    她总算赢了一次。

    姑母,染棠,李婶,阿言……你们看到了吗?

    这一世,终究,终究是轮到她赢了!

    虽仍有遗憾,虽行此一事,过后必将神魂不复,但这一趟昆仑攀山之行,正如那日跪在师尊身前说过的那般——

    她虞宛初,无悔!

    有风拂过,鼓荡起即便被血浸透、亦不会有丝毫显色的漆黑长袍的一角,将阵阵浓烈的血腥气味,随风吹散了开来。

    而黑袍之中,虞宛初无力地轻勾了下唇角,便放任那一道青碧色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模糊,再无留恋地阖上了眼。

    *

    “阿璃,你现在状态不好,想想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先下来,到我这里来,不要做下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清音透过星石银簪荡过识海,璃音空空茫茫的一双血眸之中,终于被唤回了一点焦聚。

    曾经答应过他的事……

    睫根忽掠上一线微凉,一眨眼,竟有晶莹轻软的一片雪花,悠悠自她睫羽之上眨落。

    竟是下雪了么。

    是了,九百年前,他们久别重逢时,曾无声而紧密地相拥在雪地里,抱了好久好久。

    那时的慕璟明拥着她,脑袋蹭进她颈窝,忽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阿璃,一起活下去吧。”

    那时的她亦答应他了。

    从那之后,她活着,便只为求生,再不求死。

    无论初见,那时,还是现在,他都一如既往地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

    璃音收起长弓,将体内不顾月露阻滞,对灵脉一波又一波自杀式的魂力冲击停下。

    雪自空中落下的同时,她也缓阖了阖眸,落了下来。

    见她落下,摇光心头稍松,然而少女面色惨白如金纸,落地时,肿痛难当的各个关节已再支撑不住她的身体,脚下一个虚浮踉跄,摇光立刻上前,将她稳稳接在了怀里。

    她死死揪住他袍袖上的两团布料,将脸埋入他怀中,闻到他身上熟悉味道的瞬间,泪意再控制不住,竟像是一种习惯,终于放肆地汹涌而下。

    她声颤难已:“是我害死了师兄,是我……”

    少女几乎字字泣血,声声句句,都是剜心噬骨般的自悔自恨:“我明知商月行事独断天真,却还是在今日放任他留在我身边!我探过了每一个攀山人的魂魄,却唯独放过了那两个真正重要的人,甚至给了他们不被护山大阵所伤的阵法!是我亲手把他们送入了今日的昆仑,是我……”

    “嘘,阿璃,看着我。”

    埋在男人胸前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被捞出,话声亦被他捧定了双颊、强行打断。

    璃音被迫仰眸,凝向摇光那一对有如清辉漫洒的瞳孔。

    “阿璃,这不是你的错。”他一手扶去她后脑,一手轻轻去拭她满脸的泪痕,“你已经很努力了,取弓,设兵,埋阵,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你从不对那些对你好的人设防,他们对你好过一分,你便总想着要百倍千倍地对他们好,报偿他们。是他们利用了你的真心,辜负了你的信任,但这不是你的错。”

    “阿璃。”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重新将她珍而重之地拥入怀里,“你只是太过珍惜他人的善意,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可少女却在他怀里猛烈地摇起头来:“不,不是的,不只是这样的,你不知道……”

    “那道天火。”她静了下,濡湿的睫羽震颤难抑,“原本就只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

    谁人会对昆仑有此深仇大怨?

    她曾在心中日夜叩问此句以寻鬼王,却苦寻无果,久久得不到一个答案。

    因为答案便是:根本没有!

    前世,今生,所谓的昆仑大劫,原本就都只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

    虞宛初,虞宛言,虞家村。

    虞宛言从初见起,就对她冷声恶气,从不待见她。

    而初见虞宛初那段时间,她明明已近半仙之体,却身孱魂弱,每使用过灵力,便会头晕脚轻,一如她和小天真共处一躯时一般。

    瑶池宴上,那一只口衔玉虚琉璃灯、夺舍佯醉向她飞来的白鹤,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充满冰冷的仇恨与怨毒。

    一切的一切,所有这些难解的谜题,只需一个小小的、但她却从未想过的前提,便都自然而然有了解答。

    少女静静阖上眼,仿佛那个曾折磨了她整整三百年、才停歇了不到半年的梦魇,又一次缠绕上了她。

    前世,她神智尽失,随手一挥,便把虞家村全部七百一十四口凡人性命,尽皆屠杀殆尽。

    那七百一十四口人里面,除了有做着一手绝妙酥饼的李三娘,有温和淑雅的虞夫人,有乖巧懂事、方才及笄的虞染棠……

    会不会,经历和目睹了这一切的,就还有着一个外表温静、内心执念却极其刚强的女子,和一个总是跟在阿姐身后的小小少年呢?

    又会不会,这已不是“鬼王”第一次回来,于她而言的昆仑两世,鬼王要杀的,其实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是她亲手催生了“鬼王”,而鬼王又再变作“石子”,一次又一次地回来,要来手刃至仇,亲手与她了结这一段血怨。

    若都是,那么……

    无论是前世十位神巫祭阵而亡,神君陨落,还是今日的师兄遇害……

    竟是在神仙眼中如此渺小的凡人,渺小到绝不会将其作为“鬼王”之想的一介凡人,为了复仇,潜心不知百载千载,几世轮回,换尽手段,情愿自噬神魂,隐藏境界,重练修为,以凡人之躯,半仙之体,只为那一抹难消的恨与不甘,便敢数度攀上昆仑之巅,弑仙杀神!

    可是,可是……

    少女流泪轻诉:“可是她要杀的,真正该死的那个人,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啊……”

    第173章

    神山仙缈,山石之上,从来浮岚瑶翠,鸾舞清啼。

    而在山石之内,天光不进,仙眼难望的山腹之中——

    黑袍早已被刺得褴褛,露出一袭被血浸染的浅蓝春衫,腥浓黏腻,贴裹在虞宛初薄韧纤长的躯体上,似开了一身艳红的血海棠,将她向来苍白孱静的面容,也勾映出了一抹妖冶的艳色。

    四条粗大的魂钉锁链,穿过她血涌如注的两处腕骨、两处肩胛,将这胆敢攀山弑神的惊世恶贼,牢牢钉死在了身后嶙峋的山肠岩壁之上。

    滴答,滴答——

    厚重的山壁隔绝了一切光和声响,隔绝了所有山外的世界,昏暗森冷的山腹之内,无光,无人,亦无声。

    一片沉寂。

    唯有那自伤口处凝不住的血珠砸落在石地上的声音,一滴一响,单调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虞宛初安静地垂阖着眼,听着这声响,静静等待着体内血液流尽、魂力消融的那一刻的到来。

    神识渐昏渐沉,茫茫恍惚之中,记忆之海里那些一刻也未曾消散过的画面,便又一次将她拽溺其中。

    那一日是凡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满街悬灯如昼,逛灯的男男女女们酣闹一晚,直过了子时,仍流流连连,不肯歇散。

    因染棠之事,她和阿言特地辞别师尊,暂离了山门,正在家中探望陪伴姑母。

    窗外渐渐飘起了轻雪。

    于是莹澈秀美的雪景,又引发了街市之上的好一场热闹。

    只是这份热闹,却与刚失了女儿、只把自己郁郁关在家中的姑母无关。

    阿言正守着药炉,一边歪着脸呛咳,一边不大熟练地扇着小火,顶着一张被炭火熏黑了大半的脸,在旁边的小厨房里煎药。

    她则揽了伤情的姑母在怀,不停细声宽慰着。

    偶然听见那边厨房里手忙脚乱的动静,微微一怔,而后便无声又无奈地摇头一笑。

    便在她唇边笑意未散之时,蓦地,一道流光划开暗夜,也割开了这个安居乐业数百载的小村的安宁。

    恐怖的灵流压袭而下,如骤然降临的天罚,打碎满街的喜景欢闹,在一片惊叫慌逃之声中,无情地收割起了这一方平凡的小村之中,每一抹正平平凡凡、又热热闹闹庆贺着上元佳节的凡人魂魄。

    她与阿言提剑奔出,向着那无尽魂力威压的来处,毫无犹疑地腾身一跃。

    凌空,出鞘,剑阵起!

    轰!

    姐弟二人拼尽全身修为结出的阴阳鱼阵,向着那人随手洒下的幽幽魂力,凛然撞去!

    他们已随师尊修行十数载,这年数,虽在茫茫修士之中尚且排不上号,但确如师尊所言,她根骨奇绝,进益神速,短短十数载,便已练成半仙之体,仿佛天生便是该修仙练道的苗子。

    即便是得到的仙人,也未必接得住她与阿言此时联手的全力一击!

    然而……

    在双方灵流触上的那一瞬间,她便已明白,她和阿言哪怕联手,哪怕拼却性命不要,也绝不是那人的对手。

    果然,下一息——

    哗!

    阴阳鱼阵之上旋转的暗黄色流光只坚持了一息,便在那人轻轻的一个弹指之下,如同敲碎的水银一般,溃然崩碎!

    汹涌的灵流反噬而下,狠狠击打在空中那两个自不量力的凡人修士单薄的身躯之上。

    砰!

    悬满彩灯的横杆在身下折裂,而后,飞尘四起,两人的背脊,都狠狠砸落在坚硬的地面之上!

    虞宛初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她暗凛下眸,横袖缓缓擦过唇边血迹,撑剑起身,拦站在小村无数凡人的身前,再一次结出剑阵,向着那无尽高的高处,仰起了头。

    那人高凌长空,睁一双暗赤的血眸,亦将那薄凉嗜血的目光,缓缓向她俯睨了下来。

    而后,唇角轻轻一勾,勾出了一抹俯瞰蝼蚁一般、极尽嘲弄恶意的冷笑。

    接着五指虚虚一拢,一枚精巧的白玉葫芦,便自那人腰间缓缓旋出,散发着幽幽嗜血的暗光,被那人拢在了掌心之上。

    方才一击之下,虞宛初早已气血难支,肋骨尽断,那人不过看似随意逗弄的弹指一击,威力竟如此悍然可怖!

    然而……

    她横剑当胸,仰颈而望,柔婉的一张静秀面容之上,却无一丝一毫的退却之意。

    “修道者为心为民,为攀不可攀之山,为护天下曾力不足护之生灵。”她仰天,扬声清喝,“道友已臻此化境,缘何堪心不破,要反其道而行之,自损勋德,来残害此一隅无辜百姓的性命!”

    那人闻言,却是唇边笑意忽停。

    “苍生,呵,苍生……”

    嘲弄般反复喃咏着“苍生”二字,忽地眸底血色骤涌,那人惊涛般震骇的怒声,随着天边滚过的一声恶龙咆哮一起砸下——

    “苍生,苍生!我护苍生之时,谁又曾来护我?!”

    邪龙巨硕的龙身疯狂搅动起云气,从无尽远的天边飞袭而至。

    随那人怒吼,一道几可毁天灭地的灭魂之力,伴着那拍扫而来的硕长龙尾,齐齐席卷而下!

    悬于空中的那一小只血色诡异的玉葫芦,亦是赤光陡盛,葫身一转,小嘴霎时张成一张几可吞人的血盆大口!

    “阿姐!快走!”

    看着身前情知不敌,却依然持剑而立,半步不肯退却的阿姐,脊骨断裂、早已无法起身的少年自喉间滚过一声惊痛悲嚎,两行清澈的泪水,也随这一声呼号骤然涌出。

    可虞宛初瘦削的身形仍倔强地挺立,迎着那席天卷地而来的灭魂之力,横剑结出那一道*相比之下、弱小得近乎可笑的护身阵法,不回头,亦不肯退!

    她是此刻村里唯剩的修士,唯一的希望,身后是她的胞弟、她的姑母,是数百看着她和阿言长大、手无寸铁的村民。

    她不能退!

    哪怕和大家一起葬身于此,她也绝不能退!

    轰!

    邪龙摆尾,巨大的龙尾向着那一道脆弱可笑的结界,狠狠拍落!

    虞宛初仍是结阵不动,只是在那巨力袭来的瞬间,无声而轻缓地阖上了眼。

    然后……

    一番天地倒转,分不清是什么东西往她身上狠狠压了下来,一阵温热带着血腥气味的黏液,喷溅洒落上她的面颊。

    “阿姐……”

    “小花……”

    她惊睁开眼。

    一方由数不清的血肉之躯构筑而成的小小堡垒之中,无数村民将她和阿言压护在了身下。

    泪水奔涌而出,她听到上方姑母温切的喊声:“小花,快走,别管姑母了,这里只有你和阿言还有逃出去的希望!走!快走!”

    然后是李婶虚弱却粗犷不减的豪迈嗓音:“小花,我们今日是活不了啦,何必连累你们两个还能跑的在这里陪葬。快,听你姑母和李婶的,带着你小草弟弟,趁现在那人还没下来,快走!”

    她强忍着失控的泪意摇头:“姑母,李婶,我不……”

    “宛初,听话,走吧!”

    “你和宛言走了,我们虞家村就还有人,以后就成了大神仙,别忘了来替你叔婶报仇啊。”

    “撑不了多久了,那疯子要下来了,走,快——”

    龙尾还在不断自空中砸落,无数纷杂而急切的声浪自上方涌来,甚而有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再没了声息的。

    要听话,要跑,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可能为今日因着神灵一怒,就无辜枉死的每一缕凡魂报仇!

    跑,要快跑!

    要趁那龙尾先至,魂力未发之时,快跑!

    虞宛初咬死下唇,在无数村民为他们建构而成的血肉堡垒之中,一把拽住弟弟的手腕,用尽身上最后一丝灵力,带着他一起,在上方一双双或已阖上、或急急期切的眸光之中,放肆奔淌着眼泪,暗黄流光一闪,晃隐去了身形。

    十数丈外,才刚二十出头的女子,牵扶着早已无法独自站立的少年,隐着身形,向着那身后的血肉之垒,回眸,看了最后一眼。

    而后她回转过头,一把扛起弟弟纤长的身躯,放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之上,提步疾奔!

    数息后,身后无尽的魂浪和痛嚎炸涌开来,而她脚步一顿未顿,只任泪意汹涌而下,她只记得要跑,跑,快跑!

    她背着阿言,一路迎风狂奔,奔向无尽远的远方,再没有回头。

    *

    而在厚厚的山壁之外,经历过一枚天火炮弹洗礼的昆仑山巅,为防后续还有恶灵攻击,无数天兵整肃成队,覆甲持枪,巡逻的脚步踩在渐渐积起的山间雪地之上,踩出一片肃然的簌簌声响。

    巡逻期间,确也不时有三五恶灵试图上山来袭,但都是还未能踏上山脚,就被不知何人何时种下的神秘阵法捆缚在了山外。

    及至深夜,一轮清月澹澹,连那时不时出现的三五恶灵也消停了,除了经受了轰炸的那一处废墟焦土,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

    只巫真的殿门仍旧威严紧闭,门前一道青碧色的少女身影跪在冰寒的雪地里,她的膝关节夸张地变异肿胀着,尖锐的骨刺戳破皮肉,脓血渗透过她青绿的纱裙,又再渗入膝下的雪地,将莹白的雪地染得一片血红。

    雪声簌簌,柔软的雪瓣漫天漫地倾覆下来,却始终覆盖不过那一抹反复浸染着雪面的刺红。

    商止师兄在那场天火袭下之后变得如何了,璃音没敢去看。

    只在仔细查补山下阵法、和摇光部署巡防之时,偶然听见几位天兵议论,说巫真师姐在她还音殿的焦土之中一顿翻找,最后失魂落魄,背出了仙元溃散、烧得焦黑的一副残躯。

    她跪在殿前,阖了阖眼,再次将双手交叠于额心,叩首而下。

    “弟子看护不力,招累灾祸,还请师姐责罚。”

    可无论她如何请罪,眼前那两扇自她踏上昆仑之日起,便从未对她设过禁制的大门,却只是无声无息地合着,再不肯对她打开。

    寂静的数息过后,长跪于雪地血泊之中的青衣少女抬首直身,便再次顿首了下去:“弟子看护不力,招累灾祸,还请师姐责罚。”

    额头抵在肿胀难当的手背之上,璃音却仿若无知无觉。

    在凡间时,她就是个不被阿爹期待的孩子。

    后来机缘巧合,被西王母带上了昆仑,然而她依然是个没人期待、没人肯要的。十位神巫,有九位都不肯要她。

    只有师姐要她。

    如今,就连师姐也不要她了。

    尖锐的苦痛在心尖弥荡开来,她再起,再拜:“弟子看护不力,招累灾祸,还请师姐责罚。”

    又是无声的数息过后,就在少女再一次直起半身之时——

    唰!

    一道庞厚无比的结界,包围着整座巍峨森森的殿宇,就在她的眼前,轰然展开!

    汹涌的灵流迎面袭来,像一记响亮的逐客令,将少女纤薄的身影向后狠狠一掀!

    泪意比剧痛更快地袭来,少女的身子如一只失了重量的萤碟,被灵流裹挟着掀起,又再重重地跌坠在地。

    一片阒寂。

    良久之后,少女才用那肿胀怪异的掌骨撑起一点身子,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有雪不停落在她的鼻尖、睫上、甚至眼中。

    而她眼也不眨,只是望向头顶这片茫茫荡荡的天空。

    她的殿宇没了,师兄没了,师姐也没了。

    宇宙浩荡无垠,竟仿佛没有一处是她的归处。

    “走吧。”

    视线忽被一伞油纸阻隔,一袭蓝影停在了她身侧。

    “先回家。你的身体需要处理。”

    回……家?

    璃音缓侧过眸,望向了那个在雪地中为她撑伞的男人。

    所有人都走了,所有人都弃她而去,他又为什么还不离开,为什么还要在她的身边?

    是因为在等她回家吗?

    回家,回家……

    被月露完全隔断在掌心之中、无处可淌的血液猛烈烧灼起来,一帧帧生动鲜活的画面,以从未有过的清晰,在她脑海中掠动了起来!

    画面里有少女清灵跃切的嗓音——

    “你来我家,我给你做娘子,你要不要?”

    “你戴着面具,一定是长相或身份上有所不便吧。只要你替了那位慕公子,跟我回家,有我替你遮掩,就再不会有人盘问你面具的事了,还有……还有我也会对你好的!”

    还有男子含笑清沉的回语——

    “以后都是一家人。”

    “应该的,娘子满意就好。”

    ……

    少女的身子早已被月露折磨得一塌糊涂,各处关节脓肿外翻,血水不住往外渗淌。

    摇光没有强行要带她回去治伤,只是俯身下去,怕惊扰了她一般,动作很轻地将她抱起。

    哪怕人已在怀,他还是轻声征求着她的同意:“阿璃,跟我回家好不好?”

    而怀中的少女只是仰眸怔望着他,不答。

    许久之后,她一片空洞的眸底才忽有一线眸光闪动,眼角坠下泪来,她用她肿胀不堪的指骨艰难攥上他的袍襟,深仰起脸,声音极轻极轻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第174章

    “嘶——”

    幽夜寥静,摇光宽阔的殿宇之中,璃音坐在一张大大的圈椅里,挽了裙衫长裤,支出一条膝踝紫胀、血色淋漓的腿,在刮骨刀再一次刮上来时,终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抑难熬的吸气声。

    “别怕,稍微再忍一忍,最后一处,很快就好了。”

    话音轻柔得几近哄人了,摇光持刀刮骨的手却未停,锋寒刀刃握在他凌冽的指间,刀刀稳狠,利落割去少女膝盖处凸起的骨刺,然后将整块淤肿的骨头撑开,开始放髓。

    璃音轻轻“嗯”了声,安静垂着眼,看男人折身在她膝前,也安静着眉眼,认真而专注地为她刮骨疗毒,重塑关节。

    是很痛,但真要忍的话,凭她死犟的性子,倒也不是忍不住,但每每在这个男人面前,很多本可以忍的痛和泪,就莫名变得不想忍了。

    在他面前,哭也好,发脾气也好,偶尔的脆弱也好,似乎怎样都没有关系,无论她如何,他都永远也不会看轻她的。

    这般想着,她不由将左手举到眼前,手上关节早已刮过又重愈,翻覆着看过一圈,十指纤长,根根莹白。

    唯独掌心那一处浅淡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淤痕,却在此刻变作了惊心触目的一片深紫。

    少女将那淤痕盯了会,又去垂眼看正为她膝盖放髓的男人,伸手不满地戳了下他的肩,颇有些责惋地一叹:“早知道,你就该把这手留到最后一个再刮的。”

    月露渗骨入髓,凝血滞脉,只没想到气血堵塞,带来剧痛的同时,竟还因祸得福,给璃音带来了个叫人惊喜的副作用。

    气血一堵,那道被戒尺打过、原本怎么也淤不起来的浅痕,竟是在月露的助力下,终于淤胀起来了!

    璃音想起了很多事,可不想髓毒流尽,那些不断涌出的画面竟也随之停了下来,叫她好生懊悔!

    “不是你嫌腿变丑了,不肯给我看,非要让我先弄的手,还是我的错了?”

    摇光抬眉仰眸,待见着少女气抿着嘴,满脸懊丧,又不禁低低一笑,低下头去,继续专注为她撬放骨中的毒髓,缓声轻问:“想起到哪儿了?”

    少女回忆着,垂眸睨他:“想起张婆在我茶水里下药,害我把你好一阵轻薄,你还故意敞着衣领不拉上,我现在想想,你那时根本就是故意的。”

    说着指尖就又往男人肩上狠狠一戳,少女的气力实在悍然,摇光被她戳得手上刮骨的寒刃险些移位,抬手在她光洁的腿侧略带斥责地轻轻一拍,掀眸望了她一眼:“当了病人就乖些,别乱动。”

    璃音轻哼一声,但还是听话地不再乱动了。

    她重又安静看他为她刮骨的样子。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在她真正的十六岁之时,她就已经为他心动了。

    彼时她不过一介凡人少女,因缘际会,竟是拐了一个神君回家当赘婿。而那时她甚至都没看过他的脸,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竟就有拐他回家,和他共度一生的冲动,想想也真是奇妙。

    她凝凝盯了他许久,忽唤了他一声:“小七。”

    男人没有抬头,一面仔细为她处理伤口,一面曼声应着:“嗯?”

    璃音盯着他发冠上镶着的那颗精致漂亮的星石,好半晌,才轻声支吾了句:“我们这样,算是夫妻吗?”

    男人手上的动作微停,一息后,他才缓抬起那张凌厉漂亮的面容,望向她,长眉一挑:“我可是你父母亲自下聘,明媒过礼,八抬大轿抬进门,拜了堂的,怎么,阿璃这是想不认账?”

    璃音“唔”了声,偏过头,避开他过于锋锐的视线:“可那都是凡间时的事了,而且拜堂的时候,你顶的都是另一位慕郎的身份,还蒙着面,就是在凡间,这事,都很难说算不算数的……”

    其实知道小姑娘遗憾的是什么,摇光轻笑一声,也就随她各种抱怨耍赖,折膝跪俯在她身下,低垂下头,支起一边长腿,小心将她放好毒髓的一只腿搁放在自己膝上,又抬掌轻轻一拍她莹白软润的小腿肚:“伸直。”

    璃音听话地伸直了腿,玉横青光盛亮,立刻葫芦肚子一挺,便给主人兢兢业业重塑起血肉来。

    刚塑出来的关节总是比较僵硬,玉横退场,摇光便捞了她的膝盖替她一点点揉着,缓声问:“骨髓中的月露应当都排完了,还有哪里痛么?”

    璃音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却又停住,光/裸莹白的脚丫子动了动,来了句:“好像哪里都有点痛。”

    摇光动作一停,向她掀了掀眼。

    果见少女双臂一张,图穷匕见:“你抱抱我吧。”

    起身站着将她圈入怀里,她脑袋顶在他小腹上,不停拽他的袍袖,又有意见:“要你坐着抱我。”

    摇光低头,看见她圆滚滚一个撒娇拱动的后脑勺,敛了下眸,还是依言将她抵着腿弯抱起,然后坐下,将她迎面抱坐在了自己的膝上。

    “满意了?”

    少女看似十分乖巧地一点头,双臂紧紧环过他腰身,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窝。

    他亦环住她的:“还要我做什么?”

    少女没有说话,只那颗簪着萤蝶发钗的脑袋在他肩窝处轻轻摇了一摇。

    两人就这么安静抱了许久,忽地,摇光微跌的睫羽一颤,有一缕幽绿的神魂试探着,悄悄向他体内钻探了进来。

    少女闷声在他颈侧,略带诱哄的嗓音同时传来:“再让我进去一次好不好?”

    眸底掠上一丝沉晦,摇光轻抚着少女背脊的指骨一停。

    没得到他的回应,那颗撒娇的后脑勺便又在他颈窝轻轻蹭动起来:“就一次,保证不弄痛你,夫君,今天就给我好不好?”

    这就是她最终的决定吗?

    哪怕会将与他之前承诺过的所有约定一一撕碎,她仍是做下了那样一个决定。

    感受着颈上传来的那一点微凉的濡湿,摇光倏然捞起少女的脸,看她猝不及防下仓皇偏头想要遮掩掉的满面泪痕,没有作声。

    他扳过她的脸看她,看她苍白的面容,看她紧抿到几乎失去血色的唇,看的最多的,还看她湿润却倔强的眼睛。

    许久,他终是落败般搭垂下眼帘,徐缓将额心抵上她的,叹息一般应了她一声:“好。”

    他阖上眼,不再看她,任她柔软的唇瓣倾覆上来,含住他的索弄,而后温柔又小心地,将她那一抹神魂厮磨着探了进来。

    他的神识还是那般渊垠、淡谧而包容,璃音想起他们第一次亲吻,似乎是在一棵树干巨硕的大树上,可真是个奇怪的地点。只可惜了前不久他们一起在她院里栽下的那些小树苗,再没有机会看着它们长大,躲在里面与他做那些亲密的事了。

    初次亲他那日,天上似乎也飘着雪,她那样直白地亲他,向他诉说喜欢,可其实她心里忐忑得要死,怕他不会一直喜欢她,怕他失望,怕他后悔。

    可他通通都没有。

    她在那些交杂的记忆和泪水中吻他,神魂在他那处尚且泛着淡淡一点幽光的残损烙印之前一停。

    泪意汹涌。

    她在两人唇齿间轻喃:“小七,如果你爱我,就忘了我吧。”

    神魂向着那处残印压覆上去,却猛地被身下的男人攥紧了手,狠狠咬住了她的舌尖。

    他在警告她。

    他可以纵容她的一切,甚至纵容她抛弃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唯独在夺走有关她全部记忆的这一件事上,他绝不会纵容她。

    但男人的挣抗并没能持续太久,随少女额心一抹碧色幽幽亮过,男人用力攥在她指上的那根根修长的指骨,终于在某个瞬间脱力,缓缓垂落了下去。

    自他额心撤开,璃音看他昏睡过去的面庞,又在他水亮饱满的唇上难舍地啄了好几下,才将整个人偎进他怀里:“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忘的,到时难过了,可不许来怪我。”

    抱了会,又再仰起脸来看他,看得心动,又去细细吻他垂覆的睫。

    有咸涩的潮意自舌尖卷入,璃音眼眶一酸,便又坠下泪来。

    难怪他之前一直闭着眼,是不想被她发现吗。

    又或者,是怕她看见了,就走不了了吧。

    她重又抱紧他,真的好想把整个人都埋进他身体里,可却发现他无法再回抱着自己了。

    勾臂想去捞他的手,却忽觉掌心似有一团异物,璃音抬起手来,摊开一看。

    掌心暗红的淤痕之上,静静躺着一只已泛了枯黄的草蚱蜢。

    *

    昆仑山腹,魂狱天牢。

    关于那年上元节惊惨一夜的回忆并不算漫长,可偏就是能一遍又一遍地拽着虞宛初溺于其中。

    脑海中的声浪纷杂,一会是姑母的呼叫:“快走,小花,快走!”

    一会是那人状若癫狂,伴着恶龙咆哮的怒声:“苍生,苍生!我护苍生之时,谁又曾来护我?!”

    一会又是叔婶们的催促:“撑不了多久了,那疯子要下来了,走,快——”

    一会又是她飞跑在风中,不知说给谁听的低声自喃:“跑,要跑……不能回头……要跑,要报仇……”

    巨硕的龙尾向着一村凡人当头拍下,就在那轰然砸落之声中,虞宛初的神识亦跟着一阵剧颤。

    “不,不要——!”

    深嵌入嶙峋山壁之上的魂钉锁链猛烈地震颤起来。

    虞宛初猛地睁开了眼。

    身前,山牢昏昧的翳影中,有一个少女,正静静等望着她,立在那里。

    她身上似乎还背着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却分毫不显吃力。见她醒来,她踏前一步,有些欣喜地笑弯了眉眼:“虞姐姐,你醒啦。”

    看清璃音背上的少年,虞宛初瞳孔微颤,她拖着虚弱但毫不见卑亢的嗓音斥道:“今日之事皆我一人所为,阿言他没有参与,亦毫不知情。我常听师尊提起,说昆仑乃是九重天上最法度严明之地,若也要学人间那套株连的做法,不能按罪论处,你们岂非枉为——”

    璃音听了一会,便觉没必要再听了,不等她说完,便猛地打出一道禁制,将她封了口,顺便挥断了她身上四道锁链。

    “若真正该死之人未死,今次也未必就是你们过来的最后一次吧。”

    璃音一面说着,一面放下背上的虞宛言,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支长长的冰箭,放入了虞宛初的手中。

    她向身前的女子仰起头来,那一张如玉清丽的脸上,有着终可赴死的平静遂然。

    “虞姐姐,你杀了我,然后走吧。”

    第175章

    “阿姐,她好像又晕死过去了。”

    正月料峭,野岭荒郊,一名身穿浅蓝春衫的少年正落步在一位黑袍裹身的女子身后,疾步穿行在乱树枯寂的荒林之间。

    他肩上扛着个青衣染血的少女,少女身上大开着四个可怖的血洞,各个皆是血涌如注,见骨森然。

    肩上那颗缀着飞蝶银簪的脑袋不知何时软软搭垂了下来,虞宛言偏头看过一眼,便又不带任何情绪地转回头来,他背扛着璃音,脚下不停,只又向前方的阿姐如实汇报道:“阿姐,她好像是死了。”

    虞宛初闻言,奔行的身影一停,回过身来,目光淡淡掠过弟弟背上那道人影,说了句:“她没那么容易死。”

    说罢环顾了圈四周枯寂的枝桠,不知忆起了什么,有些怅怅地微垂下眼,半晌后,她才又抬起头,挥手打出一道厚重的结界,向虞宛言道:“今夜也赶路多时了,姑母家不便再去,我们暂在此处歇一歇,远远看一会,就走吧。”

    以后都不能再去看望姑母和染棠她们,只能如此远远相望一眼,便就又要匆匆离去了么?

    虞宛言并不意外,只是少年人睫眼一垂,本就沉郁的脸上,便似又添上了几分阴翳。

    他如何不知,早在阿姐和自己执意“攀山”那一刻,这一天的到来,便早已是注定的了。

    姑母,染棠,还有虞家村所有那些村民,皆不过这世间最是普普通通守着本业、过些平静日子的凡人。

    可只有他和阿姐知道,这一份旁人眼中的“普通”,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他和阿姐“死”过一次又一次,他们敢攀仙山,敢弑神明,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不就是为了守护小村中的这一份“普通”和“平静”吗?

    而直到这一世,他们终于守住了!

    也正因如此,才绝不能再牵连他们一丝一毫。

    往后,他和阿姐亡命天涯,而他们,只需要安心享受那份普通和平静就好了。

    虞宛言找了棵粗壮些的大树,将肩上的少女抵着树干放下,不料一绺枯条勾缠住少女的发尾,而少年背对着放人,对此毫无所察,竟是将她一簇头发硬生生勾拽了下来。

    发根被直接生猛扯拽而出,把昏晕中的少女都痛出了一声急而短促的闷喘。

    还以为她死了呢,虞宛言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忙回身去看,视线原因,那一绺被枯柳垂绦硬薅下来的浓黑发丝,就恰在他的眼前,被雪夜里的冷风吹着,可怜兮兮地一晃一摆,向他昭示着它们的悲惨遭遇。

    伸手捞下那绺断发,这场景莫名与记忆中某处交叠,虞宛言忽地一怔,望向了眼前这棵大柳树。

    少年盯着那树看了好一会,才喃喃出声道:“阿姐,我们上次送她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棵树吧。”

    “不是我们送她来,是她恰好落在这棵树下,我们不过往她身上添了些东西罢了。”

    女子的手指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到几近透明,此时在冬日枯糙干褐的树干之上轻轻抚过,两相映照,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接近死亡一些。

    虞宛初看着,不由得眸光一跌,望向了树下昏睡的少女。

    去年冬末春初,自己和阿言回村那夜,若不是她也像现在一般,如此显眼地躺在这里,叫她和阿言顺势发现了树梢上坠挂着的那根彩棠锦,这一世,染棠便也会像以前的每一世一样,被她的父亲淹藏在发臭的染池之中,错过被找到尸体还魂的时机,再也回不来了吧。

    虞宛言显然也在想着同一件事,雪夜风凉,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会,明知少女乃是仙身,并不受寒热冬暑影响,还是鬼使神差去乾坤袋中摸出一件宽大的黑袍,往她身上半扔半裹地盖了下去。

    虞宛初见了,不禁抬起袖子,只露出一双略显促狭的眼睛望着弟弟,掩口一笑:“阿言这是要给她记上一功?”

    虞宛言一听这话,登时脸一黑,伸手就又去将那袍子掀了,狠狠攥在手里捏了个稀皱:“这点功够赎什么罪,前两次她害得你差点魂飞魄散,否则你这一次回来,何至于魂弱至此!”

    说着竟就寒剑出鞘,剑尖抵着少女鼻尖一指,阴沉沉来了句:“我现在就灭了她。”

    虞宛初没上前劝解,只转过身去,背脊靠了树干倚着,将目光静静投向了深空之上那一轮皎白的圆月,道:“阿言,你还记不记得,关于月宫之中的那口井,师尊醉酒后,曾不经意间透露过,说那井并非如外界所传,是一口会吃人的邪井,只是会将人带回到他们坠井将死之时,心中最想去到的时间和地方罢了。”

    而将死之人最想去到的时空,基本上十个里有九个都会想要回到“过去”,弥补人生中的某些缺憾,偶尔也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会向往一下“未来”,但就是从来不会有人想要留住“现在”。

    虞宛言持剑的手顿住。

    “她有那么多好地方可去,坠井垂死之时,心中却只想着回来这里。”虞宛初一手虚握成拳,抵唇虚弱地轻咳了声,才笑着续道,“看来月牢里的三百年,她也过得不怎么如意,那一架没能彻底打赢,她那样的性子,心里一定记得清清楚楚,一刻也没能放下过我们吧。”

    说罢便剧烈咳嗽起来,只是血虚气弱,连那“剧烈”都是透着股有气无力的,虞宛言心头一紧,也顾不得灭谁砍谁了,忙收了剑,站去阿姐身侧,乖巧地为她拍起背来。

    “好了阿姐,别再说她的事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少年轻拍着阿姐的背,语调故作轻松地畅想道:“等休息好了,我们就回长云山,师尊最疼你的,只要我们一起求她,求她让你在昆仑镜中躲上几百年,等这风波过去了,昆仑找不见人,渐渐忘了此事,你再出来,一切就都会好的。”

    话说得容易,可师尊真的还会接纳他们回到山门吗?

    虞宛言心里没底,但再没底的事,如今这种时刻,也只能装傻充愣,哄哄别人,也骗骗自己,装作有底了。

    算上成功的这一次,他们来来回回,其实一共已经回来了两次。

    前次,是大家一起行动,由阿姐和自己召集和带领徘徊在村中熬成了煞的村民们,一起攀山攻山,一起伏杀弑神。

    昆仑山上那群人,应该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他们口中所谓的恶灵大军,会只是这么一群普通的凡人,因不甘就那样不清不楚地死了,不肯就赴幽冥司,而执念化煞,被怨恨和执念折磨成了“凶恶”的煞灵吧。

    可这一世,自李婶的煞灵在瑶池宴上夺舍白鹤,确认过玉虚琉璃灯的位置和整个昆仑的布防之后,阿姐便不再让他们,也不再让自己参与了。

    她遣散煞灵,让煞灵一一各自归体,去被躯体之中曾经那个普通而平静生活着的纯白魂灵吞并、消融。

    起初他以为,阿姐只是调整了策略,因上两次的伤亡过重,不愿再牵扯无辜的村民,所以这一次,她决定只和他两个人去“攀山”,去完成那件事。

    她确实调整了策略,只没想到,她的新策略就是独自一人去拼一场命,竟是连他也被排除了在外!

    “攀山”那日,他们拿到考牌之后没多久,他便被阿姐放倒在了山腰开放给考生休宿的考房。

    待他醒来时,考房早已被下了重重禁制,门外一队又一队巡逻的天兵看禁把守,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拔剑疯狂想要冲破那些禁制,却无论如何冲突不破,直到雪深夜半,那个小妖女来了。

    恨她吗?

    当然是恨的。

    她害得阿姐那样,叫他怎能不恨!

    上一世轮回,阿姐几乎就命丧她手!

    若非侥幸逃得了一丝魂魄,又有师尊赐下的两枚轮回残镜,能助她重启轮回,与过往的神魂相融,再回到本体休养,就凭那小妖女狠厉骇人的魂术攻击,只怕阿姐那一点残魂早就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可为什么明明杀她的机会就在眼前,明明能杀她的灭魂利箭都已由她亲手奉上,可他却迟迟下不了重手。

    一箭,只要再多刺一箭,或许她就……

    掌心又不知不觉攥出了那支灭魂长箭,这已不知是今夜的第几次了,可虞宛言看着少女那张陷入昏迷的沉静面庞,他无措地阖了阖眼,终究还是没能刺下。

    是她救了这一世的染棠。

    刚回来那时,阿姐原是比他还阴郁的性子,可只要她在,总能哄出阿姐脸上一如往昔般的笑意。

    而就在虞宛言思想不行之时,轰隆隆——

    天边蓦地一声闷雷滚过,夜空如裂帛,被一道月白色的流光猛然划开!

    恐怖的灵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覆而下,这份感觉……

    正倚着树干小憩的虞宛初猛地睁开了眼。

    姐弟二人纷纷提剑仰头,全身戒备,望向了凌立于高空之中的那一道人影。

    那人立于云间,居高下睨,目光透过枯柳层层的细绦,投向了树下一晕二醒着的三人。

    精巧的银制甲面下,那人轻轻一歪头,一双黑静的清瞳之中,便立时显出一道暗红色的血影来。

    虞宛初提剑的手轻颤,抑着那份令人骨血都栗然的熟悉之感,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怎么可能……”

    那人却仿佛根本没留神她的话,只在虞家一对姐弟身上掠过淡淡的一瞥,便将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去了树下昏迷着的青衣少女身上。

    “真没用。”

    那人淡嗤一声,五指只凌空虚虚一握,又再一提,璃音那副早已被血染透了的身子,便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掌拎起,拎去了半空之中,拎去了那人的身边。

    抬手轻抚过少女光洁细腻的面庞,那人嗓音里颇带了几分遗憾地道:“你莫要怪我,要怪,便怪他们舍不得一箭杀了你,没能给你一个痛快。”

    而后便一手掐住少女细白的脖颈,另外一手高举,血红的眸中闪动出嗜血的狂厉来,那高举的五指一握,便于虚空之中,握出一柄光华璨璨的长剑。

    那人一滞未滞,长剑嗤地一声刺出,在地下两人的惊呼声中,一剑便刺穿了身前少女的咽喉。

    虞宛初和虞宛言在地下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原本昏睡中的少女猛然间剧烈地挣动起来,她双手下意识抓握住露在颈前的那一截剑身,手掌被割破,鲜红的血液淋淋漓漓滴落下来,她似乎拼命想要睁眼,却被那人狠猛的一拳砸在脑上,又再一次砸晕了过去。

    再然后,云雾一散,少女,长剑,还有那面上严丝合缝覆着一张银制甲面的男人,便都不知隐去了何处,齐齐消失不见了。

    第176章

    璃音醒来得并不安稳。

    喉管似被什么东西切开,有液体不停灌入,她想要大声呛咳,却又被什么堵住,她咳不出来,亦说不出话,被处以极刑般的窒息与痛苦,让她只能在昏睡之中发出不自觉的呜咽之声。

    在又一波冰凉的液体自喉头灌入之时,她缓慢撑开虚弱的眼皮,醒了过来。

    睁开眼,在她极近的眼前,是一张熟悉精巧的银甲面具,和男人低头专注为她灌入月露时,安静垂覆的黑软长睫。

    璃音艰难地动了动指尖,一丝胀痛之感即刻自指节扩散开来。

    她微阖了阖眼。

    杀了她还不够,竟一定要这样折磨她,才够解他对她的心头之恨吗。

    可是……

    她重又睁开眼,望着他即便折磨她时依旧清隽的眉眼,汹涌咸涩的泪水,终于自她眼中安静地掉了下来。

    虞姐姐恨她,虞宛言恨她,她都理解,也都能猜出是因为什么,唯独,唯独眼前的这个人……

    他爱她宠她,自他们相见的第一面起,他便几乎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简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

    她至今还记得,*巫真师姐第一次将自己带至他面前的那日,他用清清静静的目光打量她,而后远山清竹似的眉目温敛一笑,他温和地唤她:“阿横。”

    彼时她初上昆仑,腰间坠一个白胖胖的玉葫芦,迈着略带拘谨的步子跟在师姐身后,对山上的一切人和事都懵懵懂懂。

    她亦回眼打量着他,大概满脸都是天真的好奇。

    她拉拉师姐的袖子,那时的她连如何传音都还不懂,更不知神仙的五感与凡人天差地别,便凑头过去,用自以为的低语,悄声问道:“师姐,这位好看的神君,我该怎么称呼呀?”

    好看的神君?

    男人被她逗得竟是开怀一笑,他笑望了眼巫真,确认过彼此眼中的疼宠,便又将温澈含笑的目光转回她身后的少女身上:“你既叫她一声师姐。”

    他抬眼作笑,嗓音低沉清润,如一阵过竹的清风,都向那初上仙山的少女身上沁去:“那往后,便把我当作你的师兄吧。”

    初入仙途的小姑娘虽然懵懂,但她心思玲珑,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他和师姐眼神交流之时,那气氛里甜甜腻腻的不一般。

    原来是师姐的人。

    那四舍五入,便就算是自己人了。

    于是她抓着巫真师姐的袖子探着脑袋看他,思想着他的名号,比照着“巫真师姐”这个叫法,也在脸上挂起清清泠泠的笑,甜甜唤了他一声:“商止师兄!”

    师兄……

    看着银甲面具下露出的那一点熟悉眉眼,璃音想叫他,却无法出声。

    喉骨被一柄冰冷的长剑刺穿,如一剑长钉,堵住了她所有的话音,又再将她牢牢钉在了身后触感嶙峋的岩壁之上。

    更有四条魂钉锁链贯肩而过,将她的身体和神魂都牢牢捆缚在此,一步也逃离不得。

    这是哪儿?

    她是还在山牢之中吗?

    嗒——

    一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滑淌而下,在下颌积聚流连一息过后,终于坠满了重量,无声滑落。

    落在了青年正往她喉间持瓶灌药的指节之上。

    那指节白皙莹润,折着凌厉的骨感,动作一停,掬住了少女的一滴泪。

    然后,一对沉黑温寂的瞳孔,便随他掀起的墨色长睫一翻,仍像初见时那般清清静静地,对上了少女那双盈满泪水、震痛难抑的眼。

    随他抬头,由万千龙鳞炼制而成的银色甲面再无遮掩,清楚完全地入了璃音的视线。

    万龙甲!

    那么,九百年前,那个凭借时空漩涡出现在东海渊底,又掐着她的脖子,把她狠狠丢入神魔战场之中,恨不得她当场就死在那里的神秘银甲人,便再无第二个人选了吧。

    可是,怎会?

    师兄怎会……

    比起不可置信,璃音此刻心中更多的,是不愿去信,不肯去信。

    她泪意难停,即便被一柄浮光温凛的长剑钉穿了咽喉,还是艰难而倔强地冲挤着喉咙,红着眼眶凝住他温和却微凉的眼,一点一点,向外困难地吐着字音:“为……为什……”

    她想问他为什么,她自问入山以来,虽因着师姐和商月的关系,也常与师兄有些没大没小的说笑打闹,却从未对他有过丝毫冒犯不敬之处。

    哪怕是她前世走火入魔,害了凡人性命,害了商月的前程,可于他,她也是绝对的问心无愧,从未伤及过他分毫!

    她究竟对他做了什么,竟让师兄恨她至此?!

    世上很少有她完全想不明白的事,可唯独这一件,还有……

    还有那场天火……

    视线垂落,璃音这才发现,男人本该白皙的指缝间,还有那清瘦的腕骨之上,都星星点点,如被火星燎过一般,斑驳溅落着许多焦炭般的坏疽黑点。

    再往下……

    新制的轮椅之上,因着坐姿,月白长袍安静垂裹上男人无法走动的腿骨,在璃音的视线之中,裹覆出了清晰的轮廓。

    而就在那一根腿骨轮廓的左侧,本该由另一根腿骨撑起的地方,衣料却软软塌垂了下去,形成了一方明显的凹陷。

    璃音脑中嗡的一下,近乎惊慌地瞥开了眼。

    他竟,竟是少了一条腿!

    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恨她的吗?

    是了,一定是的,她害他失去了一条腿,害他从此都只能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这难道还不该恨吗?

    可是……

    不,不对……

    璃音就是直觉有哪里不对。

    那日天火骤袭,他早已失去了意识,无人搭救,又是如何从那汹汹的琉璃净火之中存活下来的?

    那些目睹了巫真师姐把他背出来的天兵们,私下里议论时,不都说他仙元溃散,已再救不回来了吗?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她努力翕动着双唇,艰难挤出的字音未完,就见师兄温温一笑,而后抬手,着迷般轻抚上了她白腻的颈侧。

    “真是完美。”

    指腹轻轻抚弄着少女的颈侧,男人脸上渐渐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来,那是一种全然的痴迷,却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仿佛这一截脖颈是多么巧夺天工的一件艺术品,是一座雕塑,一幅供人赏玩的传世之画。

    璃音浑身汗毛一栗。

    这样的神色,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九百年前的人。

    楚作戎。

    楚作戎作画成痴,初见她时,一心要留她入画,显露的,便就是这样的神色。

    可是师兄,与他相识这么久,从没见他有过雕塑作画的喜好啊……

    等等!

    脑中猛地一线白光闪过,璃音无意识间抓住了什么,她不断嚼想方才脑中出现的那些字句,终于叫她寻出了那个让她最初产生战栗的字眼——

    雕塑……是雕塑!

    不错,她也是雕塑!

    一座由昆仑白玉雕刻而成的,货真价实的雕塑!

    那句始终未能问尽的“为什么”再不必出口,璃音安静地合了唇,抬起眼,内心忽然无比地平静了下来。

    她又想起初见时,师兄唤她的第一声“阿横”。

    原来,原来从那时起,他就……

    将她的种种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商止温笑一声,缓缓收回抚在少女颈侧的指骨,声线清润一如往昔:“看来你已明白师兄是为何带你来此了。”

    “既如此。”他亦抬眼,眸中盛满无尽的疼宠与向往,望着她,含笑温声,“就赶紧把阿横唤出来吧……师妹。”

    阿横,阿横……

    何以彼此不识的第一面,他就能叫出她的乳名?

    因为他叫的,从来不是她这个阿横!

    而是自她上山起,便一直坠挂在她腰间,可助世间一切生灵重构残魂、再塑仙身的那一个“阿横”!

    若有玉横,那么治一条区区的断腿又算得什么?

    可偏偏玉横是个犟脾气随了主人的灵器,从不肯轻易为除了主人以外的人治伤。

    所以他才要她痛,要她苦,要她受尽肉/身上的折磨,要学她前世自伤以救商月那般,用她所遭受的痛楚,将玉横给逼出来!

    受阿娘所谓的高门淑女教育,璃音很少放声大笑,但此刻,她竟真有一种仰天而笑的奇怪冲动!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少年时缺失的父爱像一道即使不会再痛,却也永远消不下去的长疤,潜亘在她心底,玉横塑了她的身,而年幼时那些不大如意的际遇,却是扎扎实实塑就了她那一颗永远都在渴望他人的认同夸赞,与无条件爱意的心。

    只因为从他眼中看到了久违了的、太过相似的疼宠,所以她享受他给她的疼爱,也乖乖喊他师兄,但暗地里,其实却一直偷偷将他当做上天补偿给她的,一个不看性别,不看成就,只是会永远默默无条件疼爱她的父亲。

    可原来,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

    无论是阿爹,还是师兄,她都从来就不在他们的眼里!

    少女不顾喉间那一柄刺穿喉骨的长剑,倏然仰起脸来,望着身前温隽不改的男人,吃吃笑了起来。

    她笑得用力极了,用力到胸腔都在震颤。

    清透的赤红自她眼底翻出,缠裹着黑焰的魔气在她体内疯狂游走,只运行不到一个小周天,就只听见——

    嗡!

    一声尖利的剑啸,浮光被一股巨大的灵浪猛力一弹,直直倒飞而出!

    凛凛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被黑雾裹挟着的月白色长弧,便当的一声巨响,深深嵌没进了前方厚厚的山壁之中。

    “师兄,你好傻呀。”

    少女掀起血眸,不顾喉间狂涌而出的血色,笑道:“我进山牢,本就是来赴死的,赴死之前,又怎么会不把玉横先处理掉呢?”

    第177章

    商止神君巅峰时期的战力如何,璃音无缘亲眼见过,所以,要说自己对上那时的他,能有几分胜算,她自己也有些拿捏不准。

    但此刻……

    虽说她重伤在身,经脉受阻,又受魂钉捆缚,然他亦仙元弱损,只余半副残躯,根本离不得身下那张轮椅,两人半斤对八两的身体状况,虽玉横不在身侧,但放手一搏,也未必就博他不过!

    商止却似乎对少女突然的反击早有预料,微一偏头,浮光锋寒的剑芒险险擦着他的颊边飞过,剑风如刀,带下一缕割面齐整的碎发,和一截牵束着银甲面具的韧长细带。

    啪嗒——

    轻软的一声细响,是面具跌落,跌在了男人那一边早没了知觉的膝上。

    商止慢慢回过脸,颊边亦被刮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那样熟悉的,清风朗月般的一张脸。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璃音心头掠过一丝痛意,可很快便又被她抑了下去。

    见她彻底冷漠下来的眉眼,商止也只是不甚在意地清温一笑,抬起手,缓缓摩过颊上那道剑痕,将那一点血迹涂满了指尖,而后将指骨停放在眼前,翻覆端凝着笑道:“师妹可是在想,我如今不过一个离不开轮椅的废人,便是你经脉手脚尽皆受缚,觑准机会,发一发威,也未必就不能将我打倒,逃出山牢?”

    心思被看穿,璃音没一点窘迫,他也曾是统御神将、威赫一时的一位神君,她不会傻到轻视他的权谋心术,她起眸,坦坦荡荡回视他,也笑:“是啊,我想的不对吗?”

    看少女浑身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一股矜傲之气,商止眸光略微凉淡下来。

    不过一介凡间飞升而来的小仙,若非,若非……

    她也配站在这里,想着要胜他,和他平视!

    可他仍只是温和地笑。

    “打倒我或许可以,但这里……”他环视过身处的这方幽深洞穴,又将目光落定回受缚的少女身上,清眸终于狭起一点玩味又笃定的笑意,“你逃不出去。”

    山牢幽闭,乃是一处坠在山腹深肠底端的洞穴,洞穴宽敞,入口却小,如一个宽肚窄口的瓶身,难进难出,天然就是个关押犯人的绝佳囚狱。

    洞口难进,但要关你进去的人自有办法让你进,而一旦进了,便如被收入了一个窄口瓶中,禁制一重接着一重,再拿个塞子将瓶口一塞,想要靠自己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再难闯难出,璃音也不是第一次闯了,所以她的信心也不是毫没来由的:之前来劫狱,虞家姐弟,加上她自己,三个人她尚且能带的出去,现下就她一人,没道理反而逃不出去了。

    除非……

    神魂被四处魂钉锁着,再有深山石壁作为天然屏障,神识探查不出去,璃音挣动起来,铁锁相击,被带出一片丁啷的脆响,她盯紧面前笑着的男人:“这里不是昆仑山牢,你把我关在哪儿了?!”

    商止不答,只一味笑着,缓抬起手来,反掌轻轻一个虚握,只听一声寒铁嗡鸣,山石碎裂,浮光破壁而出,剑身一旋,便重又回到了他手中。

    见那长剑在男人指掌之中发出阵阵温顺的清鸣,璃音心头一突,脱口问道:“你把商月怎样了?”

    商止轻抚着浮光细长的剑身,唇边挂起似无奈又似宠溺的轻笑:“我是他的兄长,他再能犯蠢,也不过让他闭门思过一段时间,叫他长长记性罢了,我又能拿他怎样。”

    师兄很是爱笑,他笑起来也好看,清淡,带着一点疼宠,像最是温和包容的那种长辈,那是璃音看惯了的笑。

    可如今,那张含笑的脸向她转来,却只看得她心底生寒。

    璃音想起在人间时,阿娘要她练习如何去笑的时候,就曾告诫过她,笑也可以是一副面具,且是这世上最难看穿的面具,不要以为对你笑的人就是喜欢你,给你冷脸的人就是讨厌你。

    这世上哪有那许多爱笑的人,大家撑着一张笑脸行走在这世间,不过各怀目的罢了。

    直到此刻,看着师兄近在眼前的这一张天衣无缝的温和假面,她似乎才真正理解了阿娘的那一番话。

    当真是一张比万龙甲更难看穿的面具!

    神魂受创他笑,身躯残损他亦笑,这么多年,被人惋惜,受人调侃,他也从来都只是不过耳般一笑而过。

    其实仔细想想就该发觉,世上哪里会有脾气好成那样,当真从不生气的人!

    即便是魂魄纯白到如一汪净泉的商月,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笑的。他也会有妒恨,有不甘,会与人争辩,有一个真人所该有的一切负面情绪。只是在他那一颗单纯的心中,再多负面情绪也不会催生出恶念罢了。这才是一个真实的“好人”该有的样子。

    “师兄,你知道吗?”少女认认真真端详着眼前男人这副笑意温盈的模样,一抬眼,口吻亦无比认真地道,“你笑起来真的很难看。”

    男人闻言,那温和的笑意却一滞未滞,仿佛这么多年下来,那笑早已融为了他身体的一种本能,万龙甲面尚有被剑风划落之时,而这张笑脸却再不会脱落了。

    见他如此,璃音不禁自嘲一笑:“我以前总觉得商月比不上你,他心性纯稚,行事更是天真,办事从来拖后腿,没一点牢靠。论修为,心智,他实在样样都与你差了一大截。”

    她一瞬不瞬观察着男人面上的神色,嗓音不因喉骨处的伤口而显丝毫低哑,她徐徐续声:“我也曾时常在心里惋惜,未来的月宫之主,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那个位置明明有过更好的人选,只可惜他为守护天宫众仙,为保苍生万民,在神魔那场大战之中受了重伤,再难重回巅峰,就连他自己,似乎也早就心灰意冷,再不愿回去那个位置了。”

    说到此处,男人面上的神情总算有了轻微的变化,璃音看在眼里,知道自己抓对了方向,话音一顿,唇边扯开了一点乘胜追击的笑意:“从前的我总是瞧不上他那点天真,以为修为和智术才是一个人最要紧的东西,可直到今世今日,我才明白他的那份天真是多么可贵。”

    “要做一宫之主,要晋神御神,统领众仙众生,修为和智术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从来都该是那人的心性。凡人的心若不正,能闯的祸尚小,但若是神的心术不正呢?所以,即便商月只是一个修为中上、心性澄澈的傻好人,我现在却觉得,也远远要好过你这等躲在阴沟里嫉妒别人的蛆虫,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商止脸上那副笑容温和的假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阴沉下眉眼,似乎开口欲驳,然而璃音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扯唇一笑,便又向他脸上轻轻扔了句:“师兄,你一定很嫉妒他,也很嫉妒我吧。”

    轻飘飘几个字音,却仿佛往那男人身上扔下了一枚一点即炸的炸弹,终于把他那副假面彻底撕碎,商止抬起森寒的一张脸,冷冷朝着身前的少女喝了一声:“住口。”

    没错,接近了!就快要接近东海海底时,仗着银甲面具的掩护,向她肆意释放恶意的那个他了!

    璃音非但不住口,反越发兴奋起来,提声续道:“他不过一个捡漏的,凭什么人人都喜欢他,夸着他,捧着他。早年还总是有人为你痛惜,说月宫折损了一员大将,后继无人了。可这些年下来,再提起月宫少主,几乎没人再想起你了,谁不默认这个少主就是商月?又有谁不夸这个少主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大好?其实别说你嫉妒他,他这样的好赞誉、好人缘,连我也时常嫉妒得很呢。”

    “再说我,区区一介凡人,不过机缘巧合撞进了一个葫芦肚子,居然就是个绝世的灵宝,还非要认我为主,白送了我一具不死不灭的完美仙身。它吞吃过那么多人的生魂,凭什么偏吃到我身上时,就突然转了性,要一心向善了呢……”

    商止抬头,看似平静,口吻却越发冷隽地试图打断她:“我说了让你住口。”

    璃音却双目炯炯地盯视着他,仍旧字字紧逼:“凭什么,凭什么,你一定时时都在想,凭什么商月和我就能有如此好运,凭什么捡到这份好运的人就总是别人,不能是你呢,对——”

    最后一个字音被消堵在了浮光森寒的剑气之中,少女喉骨寸裂,再笑不出声,却自顾笑得畅快。

    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一生,连她自己都时常看不上、觉得是烂到底了的一生,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暗处,竟也能叫一个人嫉妒至此!

    还是来自一个如此“优秀”之人对她的嫉妒,简直像是对她最高的赞誉,让她根本再感觉不到痛,而是浑身每一根经脉都兴奋了起来!

    商止被她这无声而嘲讽的大笑所激,黑沉沉的眸中霎时腾起骇然的杀意,可只一息,就又被他全然抑下。

    他自少女喉间拔出浮光,又戴上了那副惯用的假面,一面轻缓擦拭起剑上的血迹,一面温声一叹:“何必非要激我呢,我原不想伤害你的。”

    璃音动了动因被他灌下月露而浮肿胀痛的指节,只觉他这话好笑。

    他将浮光收入灵台,抬眸望向她,指骨按上轮椅两边可转动前行的机扩:“你不是很聪明,很会想吗?那你便在这里慢慢想吧。”

    他按下机扩,向她背转过身:“只是也别想得太久了,就是知道了一切又如何?你是出不去的。听话些,早些想通了,把阿横唤来,你不是很想去死吗,阿横到了,师兄便成全你一个痛快,也能让你自己少受点罪。”

    良久不闻身后少女的回应,才想起她碎了喉骨,无法出声了,商止回头一望,却望见了一双晶亮蓬勃、包含着无限斗志与生命力的眼。

    少女就用那双眼无声而有力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本姑娘即便要死,也绝不会死在你的手里!

    商止扯动唇角,淡嗤一声,扔下一句:“好好想想我的话,我明日再来。”

    便转回头去,引动洞口阵法,消失在了这方漆黑深寂的洞穴之中。

    璃音深深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蓦地,识海之中,摇光清和淡静的嗓音,透过发间那支飞蝶银簪响了起来:“找到想找的人了?”

    真不愧是北斗君的本命星石,看来无论到哪里,这枚银簪都是不会失效的了。

    璃音笑起来,在神识里开心地回他:“算是……找到了一半吧。”

    似是听出她语调里的轻松,那边嗓音也越发柔和了下去:“什么时候回来?我近日打算移一株桃树去后院里,土太硬,我一个人挖不来。”

    这是拐弯抹角催她回家呢,璃音翻开掌心,垂目去看那里因月露而重新深重起来的一道深红色淤痕。

    “再等等吧。”

    她还没能挖出师兄所有的另一面,也还没有拿到全部她想拿到的答案,但是快了,她直觉快了,所以,再等等吧。

    她停了停,在脑内飞速过了遍今日得到的信息,而后自然而然地向识海里使唤道:“小七,商月应当是被人关起来了,你想办法找到他,替我问他一件事……”

    “他曾与我提起过,他的兄长在人间有一处闭关用的洞府,你去问问他,那洞府具体是在哪里。”她顿了顿,“然后,接下来的一切,还是按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进行。”

    “好。”

    熟悉的只有一个字的简洁应答,却让璃音在这不知身在何处的幽深洞穴中,一下便觉得安心和踏实了起来。

    没有玉横,仙体愈合得缓慢,但她沾了昆仑玉石的光,身体愈合的速度仍是远远要比旁的仙灵们快的,新鲜的血肉生出,喉间被刺出的那一个血洞很快便不再淌血,又渐恢复成完美而光洁的一片了。

    璃音抬起眸来,静静望向斜前方那一处狭小而幽寂的洞口,良久之后,终是自恢复好的喉间滚过喃喃一声叹息:“师兄,你真正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第178章

    身处深黑的洞穴之中,璃音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师兄说明日再来,她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那个明日。

    俯下眸去,视线在自己身上盘扫过一圈:引魂铃不出所料被摘走了,乾坤袋也已不在,除了裹身的衣物,和头上那些首饰,所有能收走的东西都被收了个彻底。

    意料之中,谁搞囚禁还给人留武器呢,师兄又不是商月,没可能干这种给猎物递刀子的蠢事。

    除了喉骨那一处,身上也并未添什么新伤。

    四条魂钉锁链穿透她的肩胛和腕骨,贯穿出四个愈合不了的血洞,不过那也算不得新伤: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贯穿伤,早在她之前去昆仑山牢之中劫出虞姐姐、替她挡下魂钉锁链的突袭之时,便已狠狠受过了一遍。

    师兄还怪贴心的,四条链子穿四个洞,个个都对得与原先的位置丝毫不差,一点新罪没叫她受。

    想起师兄离开之前,曾轻声叹了句——

    “何必非要激我呢,我原不想伤害你的。”

    难道这竟是他的真心话?

    刚做如此想,喉头那块新愈合出的血肉就微微泛起痒意来,好像在愤愤地提醒她:新肉才刚长好,就忘了他是如何把这里切开捅碎了的吗?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抬眼再观察周遭,山壁嶙峋,围成这间还算宽敞的石牢,又在斜前方收束成遥遥逼仄的一条窄肠,曲里拐弯向着不知何处蜿蜒开去,直叫半点光亮也透不进来。

    是个连星辉都无法照进的地方,小七该也感应不到她的位置。

    如此环顾一圈下来,实在和昆仑那处的山牢别无二致,也不能怪她一开始认错了地方。

    想想师兄在昆仑山上这许多年,对山牢不可谓不了解,极有可能就是模仿着建出了此处。

    洞内幽阒,没了人声,便叫边边角角里各种稀碎的声响都格外清晰起来。

    山牢的造型可以模仿,但山外的环境总是照搬不了的,璃音轻阖上眼,屏息凝神,两只耳朵尖尖地竖起,把其余四感都闭塞,全都加持到听感上,尽力地向外扩张开去。

    然而,无论如何倾耳细听,都只是一片的沉寂。

    就在璃音快要放弃之时……

    极轻极轻,璃音隐约听到了一声——

    哗啦!

    是水声?

    不过……

    山中淌那么一两条溪涧,似乎也是很寻常的事,并不能以此确认什么。

    璃音慢慢睁开眼。

    获取不到更多的信息了。

    收回五感,神识向体内小心探去,月露果然已在各处关节经脉间肆意游走侵噬,不过这并不是她要探查的重点。

    神识小心地抵达灵台,那里,一把赤红色的巨弓,正乖巧而温顺地散发出淡淡柔和的红光,仿佛随时静待着她的召唤。

    果然事先不暴露它的存在是对的。昆仑遇袭之际,她持弓而出,亦不忘将自己隐入云间,那日除了小七和虞姐姐,应当是没人瞧见的。

    师兄笃定她出不去这里,是不知她尚有神器在手。

    璃音将目光遥遥落去那连接着幽弯山肠的洞口,到时就看落日一箭,能不能帮她捅个出口出来了。

    无事可做了,接下来,还是先好好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商止师兄口中的“明日”吧。

    于是璃音脑子里渐渐放空,开始盯着眼前那一处石壁……发呆。

    也不知盯了多久,总之是盯到目光涣散又再聚拢,聚拢又再涣散,璃音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处,盯着盯着,脸色忽然一变!

    不,不对!

    剑坑呢?

    之前她将喉中的浮光长剑弹震而出,在前方山壁上砸出的那一个巨大剑坑呢?!

    她分明记得当时剑身深插入山体,山石簌簌碎裂,崩了一地。

    可现在再看,满地碎石仍在,石壁却已然完好!

    这简直就像……

    喉头又不自觉泛起了痒。

    没错,简直就像她那处喉骨一样……

    被碾碎后,又再长出新鲜的血肉,恢复,愈合,完美如初。

    *

    第二日,师兄带着浮光威势凛凛的一道剑气如约而至。

    轰!

    剑身擦着少女细白的脖颈,深深插入了身后山壁之中。

    璃音被这大动静一吵,这才慢吞吞动了动睡耷下的脑袋,从香甜的酣睡中,睁开了一双惺忪而略带懵懂的眼。

    剑身牢牢钉入山壁,横亘在她颈间,尚带着余颤在嗡鸣。

    璃音不紧不慢打了个呵欠,醒了醒神,才又慢吞吞转动了一下眼珠,像瞥什么无比稀松平常的物什一样,往颈间那一柄杀气凛然的长剑身上瞥过一眼。

    半晌后,再抬起眸来,刚醒来时眼底的那份呆气已然不见。

    她眨一眨眼,向着身前轮椅上的男人甜甜一笑:“师兄,早啊,昨晚睡得好吗?”

    其实这会儿外面是个什么时辰,出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她一概不知道,但无所谓,反正睡醒就问早。

    璃音就着丁零当啷一片锁链声响,抻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师兄这里清静,我反正是睡得挺好的。”

    男人没回话,面具上昨日被割断的系带应是修好了,又用银甲严严实实遮覆了面容,半点神情不露,只余眉眼阴沉沉的,看得出,她高质量的睡眠惹得他不大愉快。

    他不愉快,她就越愉快,璃音笑笑,赶紧再接再厉,哪壶不开提哪壶:“师兄,其实你抓了我在这又有什么用呢?玉横脾性古怪,从不肯给他人治伤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我把它叫来了,不肯治就是不肯治,到时求它骂它都不顶用,岂不是叫大家都尴尬。”

    商止闻言,眉目间那份沉冷反倒疏淡了,他勾唇一笑:“是吗?”

    低沉的字音尚未散尽,少女颈侧剑鸣已起,嗡嗡清颤,发出似警告的低鸣。

    “都说本命法宝与主人心意相通,痛感亦能相连,我若在你身上片下几块肉来,你说它为了你能少受些苦,会不会什么都愿意做了?”

    男人说话时温声絮语,清润含笑,只听嗓音,决计想不到会是如此残暴阴狠的内容。

    璃音听得额角青筋蹦了下,不是说不想伤害她的吗,这就又威胁上了,还“片下几块肉来”,这是把她当肉畜河鲜呢?

    她哼一声:“师兄想试,大可以就试试呗,看到时候它见了主人被你折磨至此,脾气上来,是会救你还是杀你。”

    “看来你今天也是不打算唤阿横出来的了。”

    嗡!

    轻轻一声剑鸣,璃音颈侧一道月白清光闪过,商止将浮光召回,抬眸对上少女倔强的眼,温声笑道:“今日不肯,那就再仔细想想,我明日再来。”

    说罢,便没再多作一刻停留,直接按动椅上机扩,行至洞口,然后消失在了山牢之间。

    男人一走,璃音的面色便立时沉肃了下去。

    他明知玉横从来不为他人所用,为何还要囚禁她?

    还有,他又是如何知道,只要折磨她的肉/身,就一定能逼得玉横听话就范的?

    看他说话时那笃定的神气,简直仿佛亲眼认证过这场景一般。

    璃音环视四周,只觉得这座山牢,还有这山牢里发生的一切,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古怪。

    忽然想起什么,被链条钉着,回身不便,璃音忙侧过头,努力往身后的石壁上望去。

    果不其然,身后山石正蠕蠕而动,很快,方才山壁之上被浮光砸出的那一道深坑,就像活人新鲜长出的血肉一般,愈合如初了。

    璃音扭着脑袋盯那石壁,沉思着长长“唔”了声,良久之后,她忽轻轻“啊”了一声,视线在深入山壁之中的四枚魂钉上一一扫过,然后,眼睛猛地一亮,登时向那山壁射出跃跃欲试的光来!

    身后的石壁似有所感,竟像活物一般,被少女晶亮诡异的眸光,愣是盯出了个瑟缩的寒颤。

    少女嘻嘻一笑,试图安抚:“别怕嘛。”

    妈呀,更可怕了!

    少女身后的那处石壁不安地蠕缩起来。

    也是,是该怕的,璃音笑了声,反手揪住一根铁链,五指顺着链身,不断后摸……后摸……

    直到摸至魂钉与石壁的交接之处,她指节缓缓爬上外露的一截钉身,而后握住,蓄足了气力,向着石壁更深处,反手狠狠一送!

    嗷——!

    虽说石头不会出声,但不知是不是同为山石的缘故,璃音竟似乎真听见了这山石长长的一声痛嚎。

    被少女恶劣捅弄的那处石块疯狂蠕颤,一面愈合,一面抽搐,见她没了后续的动作,才渐渐一抽一抽地平息了下来。

    然而璃音只是观察了一会,确认它是真的会痛,也是真的会愈合之后,重新握起魂钉,便直直又往石壁里捅戳了进去!

    嗷——!

    一下,两下,三下……

    嗷嗷嗷——!

    碎石狂迸!

    少女面无表情地一下下捅着,对着那一处,反反复复,每一下都又狠又准,不给对方留下哪怕一丁点喘息的机会,简直像个地狱来的专司穿山凿石的修罗!

    捅到第十下,山壁终于熬痛不住,紧实的山石如肉嘴般一松一吐,竟是直接把那一整枚深深钉入山石之中的魂钉给吐了出来!

    璃音把石壁吐出的魂钉接在手中,与此同时……

    啪嗒——

    她只觉*左边腕骨一松,接在这一枚魂钉之上的铁链顺势脱落。

    这么简单啊。

    少女似乎有些意外地“啧”了声,山石顿感遭到了羞辱,立马发出轰隆隆一阵石响,以示它也不是好惹的,向小姑娘示起威来!

    然而璃音恍若未闻,只是麻利地又握上了连接着右手腕骨上的那一枚魂钉……

    诶诶诶?还来?!

    石响立时止歇,剩下的三枚魂钉连接处各自一颤一松,啪嗒嗒嗒——

    直如吐豆子一般,三枚钉子齐刷刷掉了下来。

    就这点骨气,还示威呢,璃音捡起钉子,好笑地向身后石壁瞥去一眼。

    摆脱了魂钉锁链的束缚,璃音盘腿坐下调息了一阵,养回一点力气后,便觑准洞口,一个闪身!

    啪!

    宛如一头撞上一层柔韧的屏障,她没能闪得出去,整个人又被原路弹了回来,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轰隆隆——

    身后的山壁爆发出一阵仿若哄笑的轰隆石响。

    璃音:“……”

    一块石头还会笑话人呢?

    璃音没好气剜了身后的石壁一眼,把它瞪得“闭了嘴”,才回过脸,掸了掸裙子上沾上的灰,爬站起身,重新四顾打量起这一整间山牢来。

    她沿壁走了一圈,停在洞口那一侧山壁前,先是屈指敲了敲,只硬邦邦响了两声,没反应。

    顿了会,她收回指节,放在唇边,往上面轻轻哈出一口热气,然后,挠痒痒一般,去那山壁上轻轻一挠。

    那被挠的一块山石立时经受不住痒意一般,咯咯蠕动了起来。

    又怕痛又怕痒,还能像血肉一般愈合的山石。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璃音的心里登时发起毛来。

    她该不会是在什么活物的肚子里吧?!

    第179章

    商止今日进入山牢的时候,少女这次倒没在酣睡,而是盘了腿、支着下巴坐在地上,面前整整齐齐码了五排碎石子,手边,魂钉锁链上的一节节铁环被她拆了一地,她随手拈了一个出来,对着那些石子,轻轻一抛。

    咻——

    铁环飞出,不偏不倚,套中了离他最近的第五排第二个石子,将它圈成了个正正中中的漂亮圆心。

    少女连连拍手,满意地欢呼一声,这才抬起脸,指着那被套中的石子,笑嘻嘻地道:“师兄,那石子被我套中了哎,你看我厉不厉害?”

    然后就又拈起一个铁环,殷切地伸出手去,向洞口的男人递了递:“师兄在天上长大,没见过这个吧,这在凡间叫作套圈圈,很好玩的,大人小孩都爱玩,师兄要不要来试试?”

    本也没指望这东西能捆住她多久,商止淡漠地一个挥袖,将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拂走,隔着银甲面具,将视线缓缓垂落向懒坐在地上的少女,温温淡淡开了口:“今日可想好了?”

    璃音托着腮,盯了会他面上的银甲,答非所问道:“师兄今日也不动手吗?”

    她困惑似地歪了歪头:“师兄真是好耐心,心里既已有了法子,人质都被你抓来了,每天表现得还那么不乖,你是怎么忍得住到了第三天,还不对我动手的?换作是我,早忍不了,把人片成肉干了。”

    说着又突然笑起来:“还有,师兄每次来见我都戴着面具,是怕我突然发难,扑上去抓花师兄的脸么?”

    商止仍是不为所激,只温笑一声,道:“毕竟有过这许多年的师兄妹情谊,我说过,我原不想伤你。”

    又是这一句鬼话。

    璃音哼了一声,狗都不信!

    她也懒得再和他兜圈子,随手捡了颗碎石子,在掌中随意抛接了两下,道:“你会那般笃定玉横可以受你威胁,为你所用,就是因为你早已亲眼见识过我自伤己身、成功逼得玉横搭救商月那件事了,对吧?”

    商止未答,只是微一抬眉,望向少女的沉漆眸光,亦微微烁动了一下。

    不答便当他是默认了,璃音继续:“你既已知晓此法可行,却在将我抓来后,只是一味关着我,并没急着动手,该也不是因为顾念什么师兄妹情谊,而是因为你的神魂初来此地,还处在与之前的残魂相噬相融、适应躯体的阶段。一旦过分动用灵力,便会致使体内神魂不稳,一方陷入昏迷,而与另一方进行交替。故而你才总说叫我想想,没有直接来片我的肉,这个我也猜得对吧?”

    所以暂时不动她,根本不是什么心软或者舍不得,而是他的身体状况尚不允许,只要神魂在这方时空里扎稳了根,对她的折磨,也就要开始了。

    至于这种需对神魂小心在意的状态要持续多久,璃音就不大清楚了,就目前的样本来看,似乎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大一样。

    以她自己而言,是在回来的第二日便强行身躯合一,第三日,小天真便选择了自散灵魄,将这副躯壳拱手相让给了自己。

    而虞姐姐则似乎要久些,虞家村一别,直到后来她们在望州重逢,她还仍会因灵力使用而陷入昏迷。

    只不知眼前这个男人会需要多久了。

    而商止只凝着她,不做言语,良久,他笑了一声:“很对。”

    猜想得到了证实,璃音却没有往常的得意,她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红了眼眶追问:“你是在我殿中遇袭之后回来的,而师姐察觉到了,所以那一日,师姐是为了牵制住你,才把你关入了她自己的殿中,设下重重结界,让殿门长闭不开的,对不对?”

    心爱的人变作了“石子”,还要去伤害她唯一的弟子,师姐一定是得知了他的意图,进退维谷间,这才狠心甩出那一道结界,把她赶走的。

    师姐没有不要她,而是……而是想要保护她。

    提到巫真,商止眼神骤然幽森,他越发危险地凝着面前的少女,眸光也越发幽暗了下去,他淡嘲勾唇:“对。”

    听他这语气,璃音心里一突,她猛地起身,瞪视着他,头一次发起狠来:“商止,你若敢把师姐怎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眸底暗红翻涌,字字森冷:“你是从后头的日子过来的,就应当知道,我若发起疯来,将你缠上,你往后的神魂都别再想安生。”

    少女清透的眼珠在那一抹血红的映衬下,简直艳极美极,没有一点点怪物该有的丑陋扭曲之感。

    面具之下,商止有些怔神而扭曲地盯望着那双血眸,但他眸中只是不显,半晌后,他才强抑下胸口那抹躁戾,淡笑着道:“谁让她不听话,竟为了你,要与我大闹脾气。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对她毕竟有情,她只是和你,和阿月一样,都被我关起来了而已。”

    呸,说得好听,什么有情!爱人、胞弟、同门……只要谁逆了他的意,竟就皆要被他如此毫无负担和底线地囚禁起来,只等着他神魂安定下来,就要一个个收拾折磨他们来了!

    璃音心里气愤难当。

    师姐牺牲了那么多自由,悉心照看养护了一千多年的人,到头来,就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阴暗货色!

    还有商月,他是那般仰慕自己的兄长,一生都在以他作为自己的榜样和目标,如今榜样坍塌,也不知于他而言,会不会相当于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她是真替师姐和商月感到不值!

    他这一生,见谁都是一脸温温笑意的一生,到底可曾对任何一人付予过真心么!

    但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璃音深吸一口气,盯紧了他脸上的银甲面具,徐缓地问出了心里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是阴差阳错,误来此地,而商月是追随我而来,师兄,你又是为何而来、从何而来的?”

    他曾在九百年前的东海海底出现过,璃音早知他能跨越时空,那时便推测他身上该也拥有一些昆仑镜的残片,所以如今又来到了这里,原不稀奇。

    可是……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脸上那张精巧的面具。

    按理说,面具便是为了阻隔神魂气息相引,为免互融互噬的。而他来到此处,看他少了的那条腿,还有身上那些被天火炸弹灼出的焦黑坏肉就知道,这就是他在这个时空原本的躯壳。

    所以,他的躯壳神魂显然都已开始了互融,根本没必要再每日戴着面具,防什么神魂相引了。

    可他每一日出现,都还是谨慎地时刻戴着面具,那他究竟是在防备什么?

    总不能真是在防备她抓花他的脸吧。

    还有……

    经由昆仑镜而来的人,来时,就像小七去往三百年前找她那次一样,带来的身躯和神魂都应该是完整的。

    上一世,虞宛初攻击昆仑的策略并不相同,师兄未经天火灼烧,虽还是魂弱体弱,但至少那一条腿还是在的。

    也就是说,他作为从未来而来的“石子”,分明就该有一副更好的肉/身可用,为何身躯相融之时,偏偏却选了这副已经烧坏了的?

    前世,商月曾被玉虚琉璃灯的碎片划伤,在后背留了一道磨灭不去的长疤。他回来后,不也知道要选一选,选了没疤的那个,来当自己的身子么?

    两副肉躯摆在眼前,只要有的选,两相比较之下,谁都会选更漂亮、更完美的那个吧?

    可他偏选了个更丑陋、更不堪的。

    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而若要说他不在意这些,那就更是鬼扯,否则,他也就不会辛辛苦苦把她囚禁在这里,逼她交出玉横了!

    这里面一定还藏着她未能想透的关节。

    可商止却不肯再答,他只轻轻笑了一声,按动椅上机扩,便要像之前一样,转身而去。

    璃音在他背后喊他:“师兄就这样走了,不怕没了束缚,我半夜逃了?”

    商止停下轮椅,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了,这里,你逃不出去。”

    “你也想得够多了,今日将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再好好想想,明日我再过来。”

    而后便引动了不知什么阵法,消失在了山牢之中。

    璃音快步过去,可那阵法已然消失,一点不肯给她瞧个究竟。

    听他走时那话中的意思,明日他的神魂便就安定,要开始拿着刀来片她的肉了。

    所以,明日,便是她最后一次试探他的机会了。

    璃音站着想了一会,这几日她真是想得太多,没一会,便想累了,也站累了。

    她盘腿坐下,坐在空荡荡的山肚子里,倒有点让她回忆起被困在葫芦肚子里的那三百年来了。

    她习惯性一摸腰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乾坤袋被收走了,她立刻撇起嘴来,透过发间那只银簪,猛敲了敲对面连接着的那片识海,气愤愤地道:“他把我的零食都收走了!”

    没一会儿,对面就传来一声轻笑:“看来今天是没什么收获?”

    听到摇光清雪般的嗓音,璃音心头被那人勾起的躁戾才总算散了些,刚想继续和他撒娇几句,突然透过神识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她面色倏然一变:“我不在,你喂它吃了多少?”

    对面一顿,没有接话。

    一片阒寂中,一声憋也憋不住的饱嗝,在两人透过星石相连的识海之中,同时响亮而长长地响了起来。

    本命法宝与主人心意相连,摇光掌中,一只肚子撑得老高的白玉葫芦刚舒服地打完饱嗝,便猛然间浑身一个激灵,嗖的一下就躲去了男人身后,左顾右盼好一阵,才悄悄从男人肩侧探出一点葫芦脑袋来,呜咽一声,瑟瑟发抖。

    摇光抬手摸了摸它哆嗦的小身子,替它遮掩了句:“没多少,它许久未曾进食了,你说这几日最好要喂它一顿,我才……”

    “嗝——”

    奈何葫芦不争气,一声饱嗝打得惊天动地,摇光默了一默,知道暴风雨将至,默默收回了温柔抚在它身上的指骨。

    “你还帮着它向我打掩护!”璃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从摇光身上,体味出“慈父多败儿”这句话的意味来。

    把一大一小都狠狠训斥了一通,璃音愤愤切断了两人识海的连接。

    玉横战兢兢从男人身后旋出来,没多一会,就又对着眼前的“食物”留起了馋涎。

    摇光面无表情将它拎起:“她说的,不能吃了。”

    玉横可怜巴巴,葫芦小口一张,就抹了蜜地往男人识海里喊起来:“主人夫君,你作为唯一拥有主人神魂标记的男人……”

    摇光斜斜乜它一眼:“同一招,还想对我用第二次?”

    便将余下的“食物”都收了,再不理它。

    没骨气的,不过被主人训了几句,就怕成这样,看来以后也是指望不上了!小小的白玉葫芦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些渐渐离它远去的美味,终于小嘴一张,发出了一声长而痛心的哀鸣。

    第180章

    “人间洞府吗,这种都是图清净的所在,除非是身边极其亲近、打算将来就要放他进去拜访之人,否则轻易不对外人讲的,你问不到也不稀奇。”

    文昌坐在摇光后院那株巨大的月桂树下,抿空盏中最后一口酒,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摇光指骨随意转着空盏,垂眸思想文昌刚才的话。

    问不到,是不稀奇,但阿璃和那月宫少主被关押的所在,却连他可通宇宙无垠的神识都探查不到,这便很有些稀奇了。

    对面文昌抬起酒盏的同时,也略有些幽怨地抬起了眼:“你真不喝?”

    能不幽怨吗?雁儿亲手酿的酒,统共就那么一点,看在多年好友面上,分了一坛给眼前这人,他还特地亲自提着送到小仙子殿中。

    结果呢,这两人一滴未尝,就直接让那酒连着酒坛子,都被一枚不知哪来的天火炸弹炸了个精光!

    但人家小仙子的殿宇都给炸平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瞅着对面摇光抬起头来,竟是一脸“你也知道的,我家那位不让我喝,我也没法”的欠揍神情,他还是忍不住阴声怪气了句:“小仙子如今又不在,你装模作样给谁看呢你。”

    说罢,自己恨恨地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又伸着脑袋左右看看,困惑起来:“不过小仙子近日都去哪儿了,你俩不是天天有事没事都黏一起的吗?怎么这几日都不见她人。”

    他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说起来,你又为何忽然打听起那位少主兄长的人间洞府来了?人都被烧成那样了,那洞府以后肯定也是闲置着,再没人去住了,听闻巫真大人伤心过度,不肯接受,至今还不肯出殿门呢。还有月宫那位少主,也奇怪得很,兄长出了那样大的事,他竟和你家小仙子一样,看也没去看望一次,直接没了踪影……”

    他“呀”地一声:“你家小仙子该不会是和人私奔了,一起藏去他兄长那处永无人知的洞府中去了吧。”

    摇光倏然抬眼。

    文昌嘴上犯完贱,爽了一把,立刻就双手高举,投降认起怂来:“瞎说的,哈哈,我瞎说的。”

    但眼看对面摇光忽然一脸沉凝,竟是陷入深思的模样,他心里猛地一个咯噔:不是,他刚真是瞎说的啊,该该该不会就说中了吧!

    摇光无暇顾及一脸惊恐的文昌,他沉思了会,敲响了璃音的识海:“阿璃,我在想,会不会,你们其实是被关在一处了?”

    其实早该想到的,阿璃,巫真,还有商月,被同一个人抓走关了起来的三人,自然也该被关在同一处。

    而一座山可容纳的山牢,自然也不止一个,或许他们就被囚禁在同一座山中的不同牢室之中,这是极有可能的。

    没一会,对面便传来了少女明显思索过后的清声回应:“有这个可能,我曾在周围听到过水声,又反复确认过几次,那声音不像是溪涧,倒像是十分浩瀚的江河,你不如放归岚出来找找,或许能有些收获。”

    他当即挥袖一展,展开她留下的那一幅万壑千山图,视线淡淡扫过被他收入画中养伤的那一对姐弟,而后落向了伏龙山侧,那条与之依恋地相偎在一起的巨型青龙身上,向识海中回道:“好。”

    *

    四条粗长的魂钉锁链,昨儿个被璃音拆成了一个个铁环,今日又被她组装了回去,将两枚魂钉往石室顶上一抛,固定住,弄了个简易的秋千出来。

    之前进了葫芦肚子,不过一把干巴巴的绿豆,也能叫她玩出花来,不嫌腻地玩了整整三百年,如今身边既有这几把大铁链,她自然更不会放过。

    少女就坐在由那锁链改造而成的秋千上面,直着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每荡到最低点,便轻轻蹬脚给个助力,又叫那锁链带着她的身子,高高扬荡了起来。

    对于自己这自娱自乐出来的产物,璃音还是挺得意的,只可惜识海无法传递眼前画面,否则高低要向小七炫耀一番。

    正玩着想着,察觉到洞口一道月白色清光闪过,璃音一脚撑出,陡然收势。

    她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锁链秋千之上,慢慢仰起脸来,笑着向手握长剑的来人打了个招呼:“师兄,来啦。”

    *

    东海之滨。

    摇光负手立于海岸,正月腥凉的海风迎面涌来,鼓动起他淡蓝色的长袍,和身后如丝翻飞的墨发。

    放远的视线之中,一条身形巨硕的青龙,正以龙腹紧贴着蔚蓝阔大的海面,向着无尽远大海的深处,飞速探驰而去。

    这是归岚最后一片尚未探查完的江河海域了,若还是没有消息……

    “阿璃……”

    她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在识海之中回应过他了。

    摇光阖了阖眼。

    再睁开时,眸中陡然翻涌起一片幽蓝色的电芒!

    山牢,活物,水声……

    视线透过凡人不可窥觑的白日星光,在浩渺无垠的银汉之中,在这无限阔大的海面之上,猛然张开!

    视野之中是一片无尽的深蓝。

    海浪翻卷,一尾银色的小鱼被一个大浪甩上了某处礁岛,扑腾着鱼身,被迫搁浅在了那里。

    这本不过是茫茫大海之中,每日都会发生千万次的一件小事,无论是那汹涌的海浪,矗立的礁岛,似乎都已对此习以为常。

    只有那条不甘倒霉的银鱼,还在不断绝望而努力地挣动着。

    摇光的视线缓缓自那处扫过,若是以往的他,本不会在此等小事上多做停留,可那尾努力挣动的银鱼,莫名便让他想起夏夜枯井之中,那一只叫得聒噪而努力的蚱蜢,还有……

    还有那熊熊冲天的火光之中,少女倔强端坐在祭坛之上的身影。

    那种煌煌天灾之下,仍旧要与天争,与己争,不肯服输的劲头。

    那种即便身躯接受着炙烤,灵魂之中却仍永远保有着的对美好未来的冲劲与向往,那种鲜活而不屈的生命力!

    何其相似!

    他的视线亦不由得为之停驻,向那小鱼多看了两眼。

    便是在这多出的两眼之间,那鱼身猛然间跃出一个剧烈的痉动——

    嗤!

    银色小鱼竟骤然化作一缕黑烟,且并不向上飘散,而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攫住,眨眼间,便被吸入了下方黑褐色的礁石之中。

    摇光眸中幽蓝色灵流骤然狂闪,一掌伸出,破军裂风而至,被他牢牢握住,又再随他飞掠凌空而去!

    与此同时……

    吼!

    归岚仰颈,亮出一声亢奋而响亮的龙啸,诘起龙身,向着遥遥一点露出海面的那一处礁岛,猛冲而去!

    *

    “师兄,咳咳,没用的……”

    璃音细白的脖颈被男人狠狠掐在掌中,她不断呛咳着,憔悴的一张面容被浮光幽森的剑影映照得苍白雪亮。

    但她一双清透的眸中却毫无惊惧,背抵着坚冷的石壁,仍是在笑:“我的心意不至,就算你把我片成千千万万片,玉横也不会听你的话的。”

    璃音也是到此刻才咂摸出来,师兄戴面具,不是为了防己,而果然是为了防她。

    他时刻都将自己的神魂牢牢藏覆在万龙甲之中,既是防她对他使用魂术,也是防她身后那一位过于强大的援兵,防止他探查到他神魂的位置,从而顺藤摸瓜,将她给找了出来。

    “是吗?”

    商止落着点点焦黑的指腹缓摩上少女腻白莹润的肌肤,淡笑一声。

    很快,很快这无暇美玉一般的肌肤,还有这副完美的肉/身,便也会是他的了!

    浮光悬停在少女头顶,闪烁出幽暗不定的光,随主人的掌控,抑着兴奋,缓缓下压。

    剑身幽冷,往璃音脸上缓缓压下一线冰寒的凉意。

    体内灵力被月露凝成的一个个关节堤坝阻隔,剑身覆上,璃音微敛笑意,数息过后,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她微偏过头,轻轻阖上了眼,似是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只是微微颤抖着身躯,轻啜了一声:“师兄……”

    望着身前双目紧闭、泪流不止、只知喊着他名字求饶的小姑娘,商止眼尾抽皱,他时刻谨慎遮掩在精巧面具下的那一张脸,竟就在这一刹那间,猛烈地扭曲起来!

    “没用的东西!”

    男人停下剑压,强抑着满腔勃发的怒火,却也终是撕碎了那张温和的假面,他怒视着面前颤抖流泪的少女,冷声暴喝:“不过受了这点苦,就要求饶,就要哭了吗?!”

    少女被他掐住,挣扎不动,只得仰着脆弱的脖颈,在他手中细弱地呜咽了声,她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浮肿丑陋的指节无力地攀上他的腕,泪水越发滚滚而下:“师兄,好痛,我好痛……咳……求……求你……”

    然而她越是示弱,越是求饶,便越是不自知地激发着男人体内奔涌的暴戾。

    商止缓慢而用力地收拢指骨,愈发狠戾地掐住少女呜咽不止的喉,他眸光幽深,牢牢盯视着她,不错过她每一滴眼泪,不错过她长睫和嘴唇的每一次轻微颤抖。

    看着看着,他忽一用力,猛扣住少女的脖颈,似是看到了什么极为荒诞可笑的场面,数息之后,竟是仰天大笑!

    他灵力深静,磅礴如渊海,如此放开大笑起来,激涌的灵流在小小的山腔之中回荡起来,回音隆隆,山石簌簌而下,简直叫人有种声振寰宇的错觉!

    “你可知,你可知,在我负伤后的那些年里,我的父神、母神,昆仑山上为我治伤的那些神巫,包括你的巫真师姐,甚至西王母,那些人……”

    他低下头,黑沉的一双眸子盯视着她,声可震玉:“那些人!你可知那些人曾多少次向我许诺过!只需有朝一日,玉横得了机缘,得以净化,便可叫它认我为主,为我疗愈残躯!可结果呢,我听了他们的许诺,守着玉横,守着你,等了一千年!一千年!结果呢!”

    啜吟之声一停。

    被他掐按在山壁之上的少女止住了眼泪,睁大了双眼,怔然地望着他。

    结果呢?

    结果就摆在眼前,再不必等他赘言。

    少女卷翘的睫羽一阵轻颤,无数晶莹而滚热的泪珠,便又一次向着他指骨间猛然砸落了下来。

    指间湿热的触感让商止厌恶地深皱起了眉,他手上再次加劲,死死掐住少女的脖颈,他倾身,覆向她耳畔,低声似嘲:“一千年,我整整一千年都在叩问自己,比之你一介人间小儿,我究竟输在了何处,才让玉横宁可认你一个人间凡女为主,也不愿来愈我上神之躯!”

    “我为护卫天宫、为守护苍生,拼死而战,落下这样一副残躯。而你呢,能让玉横如此心悦诚服之人,我还当会是个多么出色的人物,多么临危不惧,能令魔玉都为之胆寒,结果呢……哈哈,结果呢……”

    少女在他手中挣扎着,发出小猫一般细弱的哭吟,他再次颇觉荒诞地大笑起来:“原来你也不过就是运气好了那么一些罢了!”

    他笑得那样真心,那样用力,以至于手中的少女何时突然停止了弱声弱气的啜泣,竟也没有在意。

    果然只有示弱才能激出他的真面目,可璃音听着他那般凄恸不忿的大笑,心下也不禁一阵恍惚。

    原来……原来玉横,原本竟是内定给师兄疗愈魂躯的灵宝,她原本只该是个帮他净化灵宝的工具人,完成使命,便该乖乖退场。

    只是这世上的机缘从来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净化完成,在谁都还未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玉横竟已先行一步赠她仙身,认她为主了。

    神器有灵,一旦认主,便成定局,除非她拱手相让,否则便是西王母也再无力改变。

    所以这才是师兄对她一切厌恨的根由。

    也难怪他会恨她,会不甘心。

    他是曾拼死拯救天地、对战魔尊的大英雄。

    而她呢,如他所言,不过运气好些的一介凡女罢了,上一世,她甚至失了智,入了魔,害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她凭什么,她怎么配……

    她微倦地闭了闭眼。

    而就在这时……

    轰隆——!

    猛然间一阵山石巨震,天地倒转!

    仿佛整座山都被一只巨人的大脚一脚踹翻,两人猝不及防间,身子一歪,就要齐齐随着倒转的山体翻转起来!

    商止反应迅疾,面具下的薄唇一抿,便狠狠将浮光插入了身后的山壁之中!

    无数碎石轰隆而下,男人手握剑柄,丝毫不见慌乱地借势稳住身形。

    同时银芒闪过,全副坚硬无比的万龙甲,只在霎时便攀裹住了他的全身。

    男人筋腕用力,仍旧狠狠将少女掐抵在石壁之上,他盯住她,冷哼一声:“看来你那位神君还是找来了。”

    璃音却根本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是睁大了双眼,看他身下的轮椅在翻滚不息的乱流之中坠下,轰然砸坠在山壁之上,变作一片飞扬的木屑。

    而他身下,原本该是轮椅所在的那一处位置,薄韧银甲却清晰地裹出男人清挺劲瘦的身躯,以及……

    以及两条修拔有力的腿。

    璃音遽然抬眼,正对上身前男人一双无比嗜血的、疯狂躁戾的赤色血眸。

    “还是被你发现了啊,师妹……”

    他冷笑一声,似是遗憾,又似是叹息:“我早就与你说过了,就是知道了一切又如何?毕竟有过这许多年的师兄妹情谊,我原不想伤害你的。”

    随他话音落下,一只腾满黑气魔焰、早已辨认不出原本材质的小葫芦,带着嗜血可怖的气流,缓缓自他腰间旋了出来。

    “可如今……”

    商止掐在少女脖颈上的指节微动,黑玉葫芦立时兴奋起来,血盆似的葫嘴对准了眼前的少女,带着足可吞山噬海般的狰狞架势,狠狠一张!

    血红的洞口随男人残冷的字音一齐向璃音吞覆而来:“你见过我这副模样,就不得不死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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