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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除去周身腾腾的黑雾,这突然冒出来的小葫芦无论怎么看,都几乎是和玉横一模一样,璃音乍见之下,心下着实有霎时的惊怔。

    这是什么?

    仿品?姐妹?双胞胎?

    且看那周身黑气腾绕的,竟似乎还是个黑化版。

    然而眼下也不容她再多做探究,眼看那黑洞洞的葫口狰然大张,就要咆哮着来吸摄她的魂魄了!

    璃音心头一凛,搭在商止腕骨上的右掌一翻,掌心唰地腾起一簇黑焰,两枚暗藏其中的魂钉登时显影。

    她五指成爪,探臂疾向上展,手腕一勾一压,便照准男人颅顶那一处空门,狠狠拍刺而下!

    商止周身皆有万龙甲裹覆,连每根手指都被严严实实套上了,唯余面具顾不到的那一片脑袋,算是她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看来云卿对这万龙甲的改良还是不够彻底,当年被破军在手上戳了个洞,回去就冲她和归岚吵着嚷着,说缺了副手套,要再杀条龙补上。

    还好他吃一堑,也就只长一智,没能举一反三,后来果然就只添了副掌铠,脑袋那么重要的地方,竟就暴露着,也没想着要再加个头盔什么的,这才让她今日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商止毕竟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磨砺过,也不是个寻常好对付的。他反应迅捷,察觉到头顶威势,掐在璃音脖颈上的指骨立时一松,另一手攥紧深嵌入壁的浮光剑柄,飞速将身子向侧一旋!

    整座山牢仍在剧烈地震晃,脖子上的桎梏一经撤离,再加上那狠狠向下的一拍之势,璃音整个身子没了着力之处,立马开始向下狠坠。

    本也没指望这一击就要得手,她身子顺势向下一错,那亢奋的葫嘴恰在此时一蠕一吸,便硬生生吸了个空。

    洞穴猛烈摇震,璃音觑准时机,凌空翻身倒卷,探出足尖,一个轻勾,稳稳勾住正飘摇挂荡而来的一截秋千锁链,如蝶栖绦枝般,将身子轻飘飘附挂了上去。

    都无需她再蹬腿借力,那秋千便载着她,在一片山石轰隆的响动中,向着商止和那葫芦所在的反方向,盈盈远远地荡开了。

    她凭借着石洞本身那一阵阵毫无章法的摇动翻震,时而勾足倒挂,时而手攀悬荡,时而还悠惬小坐,晃着小腿,竟像真是荡起秋千来了,叫人根本捕捉不透她下一息要做什么,又会荡去哪里。

    于是隔着满室乱飞的碎石尘屑,那森然灵活的葫芦小嘴一时居然对她不准。

    黑葫屡扑落空,而浮光深插入壁,被商止拿来当了稳住身形的握具,一时使用不得。

    乱石轰然声中,商止一双血瞳猩睁,幽邃森静地凝向洞穴另一端的青衣少女。

    她被灌月露,灵脉阻滞,不敢妄动灵力,又身无法宝,却借着地动山摇之势,一袭青衣翩跹翻卷,真如一只轻巧荧蝶,在石室中飘忽游移、翻腾挪跃,靠着体术和战术,愣是一次次避去了黑葫的攻击,看似占尽下风,却也一时拿她无法。

    感受到男人森然冷谧的视线,璃音立于秋千铁锁之上,亦抬起自己那双清透的血眸,隔着万千碎石,向他静静投*望了过去。

    一时间,四目相对,两双血瞳相映,隔了一段距离再去看他,璃音仍是有一瞬的恍惚。

    一日日的试探,变着法儿地激他,不就为了逼出他这副修罗恶相么?

    可真当师兄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璃音心里却没有开心,没有得意,只有满心的怔然。

    心里隐约的一点怀疑,和最终如铁的宣判,到面临时,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银甲,血眸,劲挺而完整的长躯,还有那魔焰缠裹、酷似玉横的一只小葫芦……

    他的这些东西,究竟都是从何而来、又是从何时开始便有的?

    体内血脉隐隐灼沸,而璃音于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她只是在那日昆仑遇袭之后,便一直隐约在心中存了一丝异样。

    她那时以为,虞宛初是冲她来的,这确实能解释得通很多事情,可若果真如此,却有一段前世之事,就无论如何也叫她想不通了。

    前世,她下山履职,到上元节惊变发生那日,已久不在昆仑了。

    按理,如此倾尽鬼王心血谋算的一场攻袭,怎么可能连仇人在与不在都没打探清楚,那些恶灵们就浩浩荡荡、倾巢而出,向着昆仑山扑袭而去,还傻乎乎扑了个空呢?

    除非……

    除非他们奔袭昆仑,要杀的根本就不是她,或者说,不只是她。

    虞宛言一直以来对她的杀意做不了假,那应该便是后者了吧。

    可是,昆仑之上,个个神心稳固,仙气凛然,除了她这个异类,又还有谁,会得罪过如此之多的恶灵,还与虞姐姐结下过死仇呢?

    她实在想不出来。

    但若前来袭杀他的人逃了,那人一定会坐立难安,忍不住有所动作。

    所以她决定去劫狱。

    既为赎罪,也为诱得那人现身。

    那人确实现身了,也忍不住出手了,只璃音怎么也没想到,那人出手,要掳走折磨的竟不是去杀他的鬼王,而是她。

    为什么会是她,璃音现在知道了。

    可在这个曾经病体孱弱的师兄身上,似乎又藏有着更多的秘密,叫这眼前簌簌崩落的碎石如雾,而她正隔着雾气看他,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师兄……”

    攥握在指骨间的铁索轻颤,少女的轻喃声中,对面的男人掌骨一翻,黑葫回到他掌心,魔焰吞吐,映得他一双血色瞳孔愈发妖冶。

    商止爱怜地以指腹轻抚了下葫身,而后血色眼尾淡淡勾起,望着前方秋千锁链上的那一袭青衣,冷戾轻声:“去吧。”

    轻唤散入轰鸣,黑葫应声暴起,腾腾的魔焰自那葫口暴涌而出,似要吞灭整座山牢,席天卷地,向着那头的少女汹燎而去!

    *

    吼——!

    东海之上。

    一声龙吟撕裂平静的海面,摇光剑势未至,归岚已悍然一个甩尾,向着那处礁岛猛卷而去!

    海域是龙族的主场,硕大的龙尾一个腾卷,竟直接硬生生将整座暗屿拔地而起!

    轰!

    礁岛轰然离海,附着其上的珊瑚贝类簌簌而坠,在海面上打出一蓬又一蓬的浪沫。

    将一座小山似的礁岛拔出海面之后,归岚庞大的龙身顺势缠裹而上,以要将其挟裹而碎的力道,狠狠一绞!

    轰隆隆!

    无数山石崩碎!

    却并没有像刚才那些贝类一样坠入海中,而是竟如黏连的血肉一般,痛挛抽搐,蠕蠕而动!

    摇光见此情状,忽而想起什么,眸光微变,持剑凌空,止住了身形。

    那座礁岛在动!

    轰隆巨响声中,一块块山石移形变化,不过须臾之间,便将满身嶙峋抹去,蜕为一条近乎百丈的巨型石龙!

    吼——!

    石龙仰天而啸,与归岚青色的龙身纠缠翻滚在一处,两条巨大的龙尾不断拍打向海面,一时间砰砰砰砰,直炸起千重雪浪!

    龙族血脉之间互有感应,归岚感应到同族的气息,一时间气血翻涌,心神剧震,一双赤目翻出,龙头向后勾处,恰遇上石龙咔咔扭转而来的头颅。

    而那石龙獠牙森然的巨大龙嘴之上,亦睁着一双血红的赤目,邪戾森森!

    轰!

    四只赤目相对,两对龙角悍然一抵!

    无数的碎石火光迸出,石屑混着龙血,飞溅在一蓬蓬炸起的浪沫之间。

    摇光凌空静立,凝眸注视着海上这两条缠打对峙的巨龙。

    与在望州时猰貐残魂附山而成的石龙不同,这龙身通体黑褐,魔焰缠身,却光滑细腻,肌理鲜活,没一点石头粗拙嶙峋的质感,宛然一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阿璃伏了猰貐入画之后,也曾带出过一个消息:这世间,还藏着另一条魔龙。

    而上一次,昆仑惊变那日,他亦与这魔龙打过一次照面。

    摇光指骨微动。

    破军随他动作,剑身一凛,蓝芒荡起,剑气磅礴而出!

    嗡!

    长剑清鸣声中,摇光提剑沉声,向归岚识海中断喝:“引它展腹!”

    归岚会意,猛一昂首,不再与那石龙缠斗,硕长龙身如一匹青帛舒展,向着空中,飞游而去!

    石龙一见对手要逃,哪肯就此罢斗,亦张开吞天巨口,亮出獠牙,怒吼一声,龙身长展,急追而上!

    恰在此时——

    嗷——!

    一道浩浩剑芒,顺着那暴露在外的一线龙腹,轰然劈落!

    石龙嘶声尖啸,在剧痛之中低下头去,却只见一柄寒光剖腹,龙首之下,自己阔大的龙身,竟是被生生劈作了两半!

    /:.

    嗷嗷嗷呜——

    视觉上的刺激远比痛觉更为可怕,石龙看不过两息,便血眸褪尽,声线一断,白眼一翻,竟是直接被自己的惨状给吓晕了过去。

    归岚一声胜利的长吟,龙颈一折,便调头往下疾冲,硕大的龙身甩出,接住了于龙腹之中剖出的两道身影。

    巫真,商月。

    归岚确认过两人形貌,便将长尾一卷,载着昏迷的二人,向远处的海岸飞去。

    而身边,一道冷蓝色的流光早已先他一步掠上,于半空之中,稳稳将急坠而下的那一抹青碧色的纤薄身影接搂在了怀中。

    “阿璃。”

    他俯身,将额心轻柔贴抵上她的。

    “阿璃,是我,是我按照约定找到你了,醒醒,困了的话,也先醒过来看我一眼再睡,嗯?”

    摇光轻声唤着,可无论他如何呼喊,怀中的少女只是蹙眉闭目,软手软脚地任由他抱在怀中,眼角一刻不停地淌着泪,像是沉沦在一场极深的梦魇。

    太过熟悉的模样。

    眸色渐渐沉凛下去,摇光倏然抬头。

    数丈之外,碧海之上,商止手持浮光,一身银甲,踏一线海浪而立。

    “何必着急要她醒来。”

    商止慢条斯理拨弄了一下掌心那一只黑葫,摇光怀中,少女的身体登时一阵痉动,呻/吟出声,自眼尾坠下泪来。

    而见她如此,商止的血瞳之中,立时有一抹抑着扭曲的笑意,温戾地漾开了。

    唰——

    破军一剑于天海之间划下一道冰寒结界,摇光沉眸望定他良久,忽笃声道:“昆仑那次,也是你。”

    商止掌心之中,轻旋的黑葫微滞,他颇有些意外地向对面那位神君望去一眼,然一息之后,黑葫便重又吞吐起魔焰,他不甚在意地一笑:“是我又如何。”

    他将目光重新落定在摇光怀中的少女身上,欣赏她泪流不止的睡颜,曼声道:“你看,她这样痛苦,连在我给她的好梦里,都在哭求一个解脱。”

    摇光抱紧怀中少女,于腥冷海风之中,眉目沉冽,字字锋寒:“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不是一直都很想去死的吗?我亦不过是不忍心再见她如此痛苦反复,想助她遂愿罢了。”

    “她枉自做了这许多年的玉横之主,竟连此一关都不曾知晓。”商止嘲弄地又再拨弄了下掌心黑葫,在少女惊起的痛吟声中,慢慢抬起头来,戾然一笑,“求死之人得死,求生之人得生。玉横逐心,心想,事成。”

    第182章

    璃音自小便很少做梦,噩梦美梦都少,据秋莺说,她睡相很乖,不磨牙不打呼不梦游,除了偶尔爱往怀里抱个枕头,就没什么不雅的习惯了。

    可自前世昆仑那一场灾祸之后,她的梦就渐渐多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果真做了亏心事,每到半夜,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便总会挤挤挨挨,吵吵嚷嚷,一齐排着队,狂暴砸敲她的门来了。

    她不认得那些恶鬼,但不妨碍她知道它们是为何而来,其实若她能仔细瞧上一眼,就会发觉,那一张张的鬼面都只是面目模糊的一团,压根看不清容貌。

    可她怎敢去仔细端详它们的头脸呢,她做了亏心事,所以她不敢看,不能看。

    她是个被窝藏起来的逃犯,欠着无数条人命,偏又欠着个天大的人情,于是死不能死,活不能活,整日浑浑噩噩,别别扭扭地苟活于月宫里最阴暗的囚牢之中。她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亦不知接下来的人生,自己究竟该往哪里去。

    她被心魔缠身,被恶鬼惊梦。而当那些恶鬼追来之时,她便只能在梦里拼命地跑,拼命地躲。她躲去树上,躲在繁芜的枝桠里,她躲起来,抱着自己偷偷地哭,哭累了,一仰头,月牢里却没有开阔的天空,没有满目闪熠的繁星,只有无数血肉模糊的恶鬼围蹲在上面,冲她一个劲儿地龇着獠牙,发森森的笑。

    它们身上的血水滴滴答答落到她的脸上,耳边是它们日复一日、此起彼伏的尖利叫喊:“你怎么还不去死呀?”

    “杀人犯!我们都死了,你这个杀人犯,你怎么还不去死呀?!”

    不,不对。

    璃音将自己蜷进月桂茂盛的花叶之间,抱住身前粗壮的枝干,拼命摇了摇脑袋。

    那些……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这一世,她得了机缘,没有发疯,更没有杀人,她还出力帮忙解救了染棠,结识了虞家村好多善良可爱的村民,临走时,李三娘母女还再四热情地朝她挥手,招呼她有空记得回去,要请她吃热乎喷香的酥饼呢。

    所有人都好好的,这一世,村民们都没出事,没有被玉横吸食成恶鬼,过上了他们原本安宁祥静的生活,还有……

    还有师兄,他的腿是何时痊愈的?为何会生出与她和归岚一般的血眸?他手中的那一个小葫芦又是什么?上一世,他究竟……

    “妖女!妖女!你躲什么!你害死了我们,敢杀不敢认吗!”

    又一次被打断。

    心头关于商止师兄的疑问太多太多,可每当她要凝神细想,便会被那些恶鬼扑嚎着打断。

    恶鬼们狞叫着不停向她围拢,越拢越近,及至眼前,忽然白光一晃,万千恶鬼面,竟都变作了虞宛言那熟悉而阴郁的眉眼:“谁说你没有害死人,你害了我阿姐半条命去,害得她神魂羸弱,再无几日好活!你觉得你不该去死,可我阿姐又做错了什么,她便是活该去死的么!”

    璃音不敢看他,捂住脸,湿热的泪水糊满了她指根,她拼命摇起头来:“我不……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

    前世她只当那是鬼王,是偷袭昆仑的恶鬼,所以才下了那样重的手,将对方打了个垂死重伤。若她早知,若她早知……

    可即便视线遮住了,少年阴寒的嗓音还是从四面八方向她贴近:“模样装得这么后悔,那你怎么不去死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赎罪的吗,嘴上说说谁不会,那里不就有口井,怎么从不见你去跳呀?”

    又有恶鬼在旁咄咄帮腔:“是啊是啊,这姑娘可真怪!还等什么呢,杀人偿命,难道她父母自小没教导过她。”

    父母,怎么突然就牵扯到父母了呢。

    然而梦境里的一切都黏连无辑,神思一晃间,嘈杂催死的恶鬼声便又变作了阿爹敦醇的叹音:“可惜是个女孩儿,书念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到底挣不出大出息的。就她这个怪僻的脾性,回头到了夫家,不惹得人厌被打发回来,给咱夏侯家丢脸,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一会儿又是阿爹自言自语般的叹息:“唉!若不是小倩当年不当心……怎么就偏是他摔了湖呢……若是,若是……唉!”

    是啊,多可惜,怎么偏就是那般受尽期待的弟弟摔了湖,没能降生呢。

    而受过最大的期待便是别被夫家赶回来的她,却生命力如此之顽强,没出生时便横在阿娘的肚子里,折磨尽了阿娘,出生后又是个挣不出前程的女娃,光耀不了夏侯家的门楣,又折磨尽了阿爹。

    好容易走了一次大运,成仙了,却仍是不争气,入了魔,杀了人,阿爹就不说了,却害得阿娘也被恶鬼迁怒,真是丢尽了阿娘的脸。

    阿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后悔生出了她这般丢人现眼的女儿,后悔曾经那般疼爱她,后悔为了她,竟和阿爹作对不睦了那许多年吧。

    还有巫真师姐……

    “你得连着名字一起,叫我巫真师姐,叫给每个人听,以后你出息了,谁都知道你是巫真师姐调教出来的,嘿嘿,到时候,就叫刚才那九个背上骨头痒的后悔去吧!”

    师姐若是知晓了后来那些事,也一定会对她失望透顶,后悔在那日谁都不要她的时候站出来,带走她了吧!

    她哭时向来不爱出声,眼泪却又多又急,热热地淌在指缝里,怎么淌也淌不尽。

    用力吸了吸鼻子,月桂淡淡的清香飘进鼻端,她微怔了怔,忽听到小七清冽含笑的低声也远远地飘了过来:“你开开心心地活着,对喜欢你的人而言,就足够了。”

    是吗,真的会是这样吗,只要她开开心心活着,就会有人因此而感到幸福和满足吗?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或许别人是这样的,可她从来就不是个讨喜的姑娘,若不使出特地练出来的假笑,都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的。

    如今不仅没能给看好自己的阿娘和师姐争口气,还犯了大事,更是从怪姑娘变成了真真切切的坏姑娘,这样的她,被人喜欢,受人惦念,凭什么,她又怎么配呢?

    “阿璃,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可那声线由远及近,很快便如一个温柔的吻,混着轻雪,轻轻落在了她耳旁,“一起活下去吧。”

    没错,她是答应他了,不再轻易求死,要牵着他的手,陪他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的……

    可根本不容她想完,立时便又有恶鬼在旁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喊了起来:“哈哈,你们不知道吗,她早傍上紫府里的那位神君,和人家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来啦!哪里还舍得去死,又哪里还会在乎我们这些冤魂,再过些日子,怕是连这愧梦也不会再做了!”

    璃音闻言心头一震,登时羞惭得满面通红。

    因为她,竟是牵连小七也被取笑了。

    阿娘,师姐,小七,甚至商月……有多少人因为她,只是因为喜欢她、对她好,就变成了别人口中大大的笑话。

    她怔怔将深埋在掌心的脸抬了起来。

    心魔中的恶鬼们见她失神,立马又狞笑起来,在她身边围作一圈,这下终于捉透了她的七寸,一道又一道兴奋尖刻的恶鬼嘶声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向她落了下来。

    “杀人偿命,你阿娘都没教过你吗,既是管生不管教,那当初何必还费那么大劲给生了出来,还不如就死在了胎里,换你那有用些的弟弟出来……”

    “你师姐堂堂昆仑十巫之一,怎么竟教出你这样一个魔头来,当初可真是看走了眼,居然还想着你能给她挣出大出息来,哈哈哈,真好笑!她这一生最大的污点,就是不该一时心软,领了你回去!”

    “那月宫里的小仙君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遇着你,闹得前途仙缘都没了,好好的月宫少主,闹成了个大笑话。”

    “那还是紫府中那位神君更惨些,至今还蒙在鼓里,只当遇着了良缘,不知这魔女的真面目,更不知自己前世恨得她紧,特来杀过她一次呢。”

    “别说了……你们别说了!”

    璃音拼命捂住耳朵,可那些可怕的声音还是会穿透指缝,无休无止地直往她脑袋里钻。

    它们狞声不断,在她耳边肆意尽情羞辱着她的阿娘,她的师姐,她的小七……羞辱每一个她视若珍宝般在乎的人。

    这比直接羞辱她更让她无法接受,终于,到了某个时刻,她再熬受不住,猛地起身,睁起哭得通红的一双眼:“不关他们的事,你们要我赎罪,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

    “阿璃!”

    东海之滨,一处礁石之上。

    卧躺于摇光怀中的少女忽然不再蹙眉,不再流泪,也不再偶尔地痉动,死命攥住男人袍襟的手亦松垂下去。

    她安详闭目,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解脱般,长长地泄出了一口气。

    摇光眼底一片沉晦,捞住她垂坠而下的手。

    有好几日没见到她了,她面色又苍白了好些,他睫羽一低,愈发攥紧了她脱力的腕骨。

    玉横逐心,心想事成。

    这一场炼心的跋涉,是生是死,便果真只在她自己的一念之间。

    闯过了,是新生。

    闯不过,便是死局。

    那人确实了解她,才给她设下了如此死局。

    礁石之后,距他不过数十丈远的海面之上,两条巨龙呼啸,万道剑气滔天。

    而他只是微抬了抬头,漠然注视过一眼,便又俯颈下去,仿佛外界的一切厮杀吵闹都与他无关。

    谁与谁寻仇,谁与谁结怨,谁嚷着什么恩断义绝,谁又沉默着不肯遂那人的愿,如此大的一场动静,直闹得海面都快掀翻,他却通通都不关心,他只是再一次专注地贴抵上怀中少女的额心,轻轻阖上了眼。

    眉心祖窍,这是彼此的神识最能互相感应之处,阿璃平日里便最爱从那里侵入他体内,来向他逞威的。

    可她自己的识海,却像有一扇紧闭的、谁也敲不开的门,一次也没向他敞开过。

    他没有强求过,他知道她害怕,也清楚她在害怕什么,所以他才一次次地告诉她:“阿璃,别怕,我都知道,他们以后也都会知道的,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别怕……”

    他的阿璃,已经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承受了太多不该由她承受的。

    为她设下此局之人,或许是有一些了解她,知她为着那桩往事生了心魔,知她三百年来一心赴死,从没有得到过哪怕片刻的安宁与解脱。

    但那,也不过是他自以为的了解。

    求死,从来都不是她的心魔。

    而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知道诱着阿璃一次次向着那处泥淖深陷下去、无法自拔、无有解脱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正因太想要好好活着,太想活出个样来,也太过眷恋这世间一切的可爱与美好,当所有这一切破碎无望之时,她心中的那一份缺口与挣扎,才会如此之大。

    她不像他,一个对世间一切都毫无所谓的人,死便死了,一颗本就空空无谓的心,又何谈什么挣扎与缺口呢。

    所以求死从来都不是她的心魔。

    求生,才是。

    换婚,成祭,入血灵。

    她从来不图赴死,而是一次次行至绝处,又一次次憋着口气,倔强地求生。

    向死而生。

    这才是他的阿璃。

    只是这一次,她尚不知该去哪里为自己寻得那一线生机罢了。

    腥冷的海风拂过,摇光微微撤开,一手牵握着她,一手伸出,去拨开她颊边被风吹糊上来的发丝。

    她不喜欢头发乱糟糟的,偏那么聪慧一个姑娘,脑袋上的发髻却怎么也梳不明白,近来更是得了个新法子,每每弄乱了,便会抱着铜镜来找他,下巴一点,就理所当然要他给她梳头。

    想到她那时生动的神采,他竟不由低笑了声,偏头吻了吻她柔软的面颊,指骨无意识攥紧,轻轻摩挲了下掌心中握着的那一截手腕。

    而后,蓦然顿住。

    阿璃的腕骨劲长纤细,肌如凝脂,握着时,那触感直如上好的羊脂玉,总能叫他爱不释手。

    而现在……

    指骨卡在她不正常凸起着的关节之上,他重将她的手捞回眼前。

    腕骨关节胀大,一根根指节都布满怪异充血的紫胀。

    他心中一动,轻轻去掰她自山牢出来之后,便一直死死攥握成拳的手掌。

    她攥握得太紧,似是不满他指骨的侵入,两道好看的眉又蹙起,甚而在他怀里警惕地挣起腿来,恶狠狠蹬了他一脚。

    而少女终于被迫摊开的掌心之上,一道深红近紫的可怖淤痕,赫然闯入了他黑静的眼底。

    第183章

    一只恶鬼在前头领路,又一群恶鬼分列两侧,浩浩荡荡在旁押送,璃音默然垂手,在这透不进一点天光的月牢里随它们慢慢地走着。

    渐渐离得那株高高大大的桂树远了,月桂花香渐远渐淡,像是被少女一步步狠心抛弃在了身后原地,再多一会,便该连丁点也再闻不见了。

    璃音无知无觉迈着步子,她越走越远,就在最后一丝花香将要断尽之时——

    一阵清风,载着满捧馥郁的桂香,忽而自少女身后拂了上来。

    那随风猛烈追扑而来的香气,竟像是一个自背后追来的巨大的拥抱,将她不容抗拒地拥裹进了怀中。

    被那熟悉的气味绊住,璃音不由一怔,停步回身,遥遥又向那株月桂投去一眼。

    树下,蓝袍束带的男子长身立在那里,发带轻扬在那阵乍起的风里,正眉眼含笑地凝望着她。

    男子渺远的清声,亦与那花香一起,都被风轻轻送了过来:“阿璃。”

    璃音眼眶一酸,扭回头来,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正要狠心提步再走,蓦地,不知何时攥握成了拳的掌心,仿佛被什么人清润修长的指骨钻探进来,轻轻撩弄了一下。

    然后,倏然燎过一丝烧心的烫热。

    璃音才要迈开的步子止住,忽心有所感,猛地回头。

    男人仍是站在那株大树之下安静笑望着她。

    不,不对……

    他确实是在望她,可望的却不是正站在此处、受万鬼押解的这个她。

    而顺着他的视线,能看到月桂树下,他的身前,有一个青衣少女捡了根树枝,蹲作一团,正在那里埋头画阵。

    他就懒倚着树干望那少女,望了一会,忽然几步上前,在她对面蹲身下来,又歪低下头,似是在仔细端凝少女画出的阵法。

    于是一棵大树底下蹲了两个人影,一个画得认真,一个也看得认真,两颗各自认真的脑袋在不知不觉中越凑越近……越凑越近……到最后只隔着一指浅浅的距离,几乎就要撞到一处。

    而头顶上巨大的树冠伞盖似的,摇摇曳曳,将这两颗脑袋都遮在了同一片树影之中。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画面?

    璃音看得有些发怔。

    是她被戒尺寻回的记忆,还是如同周身催打她的恶鬼一样,只是她此处梦魇里的另一番幻象?

    否则,小七又怎会在此,看她画阵,看她流泪,陪着她,一起蹲在这暗无天日的月牢之中呢?

    忽而想起什么,璃音低下眸去,愣愣摊开了自己发热的掌心。

    一道深紫可怖的淤痕之下,似乎还有一道浅淡的蓝芒,电弧一般,轻疾一掠,溜闪了过去。

    脑中亦有什么一闪而过,想起来了,当时在她的墓室之中,小七扬起戒尺,往她掌心落下之时,玉尺月白的清光之间,便曾混入过这一道细小的蓝芒!

    她一颗沉寂的心猛地怦怦跳动起来,难道……难道这并非她的记忆,而是小七的!

    她慌忙抬头,重新将视线落向那株高大熟悉的月桂树下。

    可小七却不见了,只有那青衣少女独自抱着膝盖,靠坐在树根边上,仰着脖颈,看那黑洞洞的“天空”。

    其实月牢里哪有什么天空,仰头能看见的,不过月露凝展而成的一层冰寒结界罢了。

    可少女却昂首看得认真,头上还顶了圈自己编的花环,身边更是奇怪,竟是一左一右,一边一根,站岗似的,插了两根粗粗壮壮的枝桠,那顶端叉开的树杈子上,也都各自顶了个编织精巧的月桂花圈,场面委实诡异。

    而那少女望了一会并不存在的天,抬袖在眼下一擦,便直起身来,左搂右抱,两个胳膊肘各揽过一根树杈子,嘻笑着喊道:“阿娘,秋莺,今天好像是除夕,我们来守岁吧!”

    原来旁观望去,她无聊时做的那些事,果真如阿爹所说,实在是怪模怪样,诡僻无比。

    璃音看着看着,明明眼里含了泪,却不知怎么,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她也想起来了,自己深陷月牢之时,孤身一人待久了,就总得有点自娱自乐的项目。于是每到除夕,她便会假装天上有焰火,煞有介事昂着脑袋看上半天,还会在身边插两根树枝,让它们分别扮作阿娘和秋莺,陪她守岁。

    眼前的少女便抱着两根树杈子蹲坐在树下,和它们一本正经守起了岁。

    可不一会,那少女的眼中,才擦干的眼泪就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没有阿娘,没有秋莺,她辜负了这个世界,所以世界也抛弃了她,将她抛弃在这片荒芜之地,她的身边空空荡荡,除了两根光秃的树枝,什么也没有。

    两只胳膊耷落下来,她便又抱回自己的膝盖,缩回树根边上,呆呆靠坐着了。

    而旁观的璃音却慢慢瞠大了眼。

    她眼睁睁看着少女身后那株高大的月桂树之中,缓步走出了一抹半虚的蓝影。

    他提袍俯身,屈起一条长腿,便也闲倚着树根,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在少女关于除夕的设定中,焰火是一阵阵来的,于是隔了没一会,便又昂起脖子,假装来了焰火,仔仔细细观赏起来了。

    蓝袍的神君侧眸定定看了她一会,没有嘲笑,也没有觉得这姑娘古怪,而是也随她仰起脸,陪她认认真真观看起了这场并不存在的焰火。

    “新年快乐。”最后一捧烟花散尽,少女摘下头上的花环,望着虚空,轻声对自己说。

    蓝袍的虚影侧眸过来,望着她,也轻声对她说:“阿璃,新年快乐。”

    “守岁”终于结束,他拍了袍角起身,在踏入身后那株月桂巨大的树干之中前,回头含笑向那少女说了句:“反正都被你弄醒了,待会要来抱我吗?”

    少女当然什么也没听见,却似心有所感,又呆呆坐了一会之后,猛然回身,觑准那根树干,一个扑抱,便将自己整个身子都紧紧贴了上去。

    璃音站在远处,几乎看得呆了。

    眼前画面仍在疾闪,一会儿是少女在树下画阵,一会儿又是她把自己瘫挂在树上,紧蹙着眉心,噩梦连连……

    可无论她做什么,那抹蓝影始终安静地陪在她身侧。他似乎是在那树里养伤,不能离开树干太久,陪她一会,便要回去将养一会,但只要他回到月桂树中,少女便会贴抱上去,唧唧哝哝,与那树干讲起小话来。

    最后的画面,是少女骑坐在一根树杈上,双臂环搂着树干,半边脸死气沉沉地贴在上面,幽幽地道:“小桂树,你说,商月把我藏得这样好,还会有人能找到这里,找到我吗?”

    她叹气:“他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根本就配不上他的。”

    “我其实根本就不想呆在这里,不想再这样活着,你知道吗,我是可以逃出去的,可因为这是他的心意,因为我确实做了错事,所以我不能死,不能逃……”

    说着又叹,她边叹边流泪,眼泪不停沁入树干粗糙的树皮之中,都快把那片木头给泡发了:“要是有谁能找到我……要是有哪位正义的仙子神君能找到我就好了,哪怕……哪怕是给我一剑也好啊……”

    她说罢,累极困极,泪还未干,便抱着巨树,神思恍惚地打起了盹。

    可她根本睡不安稳,没过多久,便和往常每一次打盹一样,尖叫一声,在极深极深的梦魇深处,蹙眉痛喘起来。

    蓝影再一次出现,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拭去满面的泪痕,睫羽一垂,望向了树下泥地里,少女画下的那一个阵法。

    那阵法有模有样,已是颇具规模了,阵法边上,还被少女煞有介事题了一行娟秀的小字:□□复原大阵。

    他望定那行小字,笃声与她承诺:“阿璃,别怕,你已经很努力了,再等一等我,很快,你想要的,很快就都会实现的。”

    再后面便是锦云携了破军而至,一剑寒芒荡彻,破开了月牢结界,也捅穿了少女的心脏。

    心头血不停滴淌下去,染红了少女身下的泥地,还有……还有她身下那一个用树杈子画出来的阵法,腾地亮起了幽幽的绿光,在她陷入昏迷之后,缓慢地转动了起来……

    破军兴奋地在主人身边乱转,得到指令,立马将少女昏软的身子抄起,向着轮回井狂奔而去。

    而那一抹蓝影则缓步迈入阵法的中心,青蓝流光在他周身交替闪动,不停映亮他凌厉清绝的眉眼。他于阵眼之中凝眸目送着少女离开,身影由虚渐实,最后红芒一闪,整个人便与那阵法一起,消失在了空寂的月牢之中。

    璃音一路远观,看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一根线穿珠而过,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我的神魂亦会破碎,但只要不是当场消散,本源之力又不曾完全陨落,便更像是陷入一场沉眠,破碎的神魂会再慢慢聚集,寻一处适合安神养魄的所在,沉睡将养,等待被人唤醒。”

    ——“反正都被你弄醒了,待会要来抱我吗?”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怎么会流了几百年也流不完。”

    ——“很喜欢他?”

    ——“即便是你,也不能如此贪心,既然你这次还是选了他,就不能……”

    为什么他总会说一些莫名的话,会对这一世早早就*被自己拒绝了的商月有着那样浓烈的醋意。

    为什么自己在揽华公主榻上留下□□复原大阵时,他那般熟练地为它添加上了星辰之力,并笃定此阵可送人回到九百年前的过去。

    他总是好像可以看透她的内心,能洞悉她神魂最深处所有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

    他身上总有股近似月桂的淡淡清香,无论是萦在她鼻尖,还是沁入她体内,都能让她感到如此熟悉、安心又沉迷。

    月桂可抚魂镇痛,是休养神魂的绝佳去处。

    所以方才这闪过的三百年画面,不只是她在月牢的三百年,亦是他附魂于那一株月桂之上,聚灵休养的三百年。

    她的眼泪吵醒了他,而他听见了她的愿望,借她画在树下的那一个古老法阵,陪她一起回到了三百年前,回到了现在的这一处时空。

    所以前世他给她的那一剑,也并不为杀她,而只为取她的心头血。

    璃音呆怔地立在原地,押解她的恶鬼见她长久呆立不动,不满起来,领头的一声长嘶,群鬼立时一拥而上,对她脚踢指戳,鬼吼鬼叫,搡骂催打起来。

    璃音被它们一路推搡,摁着脑袋,压去了轮回井冰寒的井沿之上。

    井口终年缭绕的雾气,渐渐在她眼前凝出了那熟悉的八个大字:轮回尽断,鬼神弗论。

    这井虽是与月牢之中那口轮回井一模一样,但璃音心里却清楚,这是噬心梦魇之中幻化出的魔井,是真正可杀人断魂的。

    她若坠下,便是彻底地魂断梦中,绝不会再有什么回到三百年前重活一次的机会。

    领头的恶鬼在她耳边拍着手道:“好了,好了,地方到了,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万鬼齐声尖嚎起来,押着她的身子,都在她耳边又叫又跳:“跳呀,跳呀,你不是很想要个解脱,说要赎罪的吗?现在机会来了,快跳呀!”

    “跳呀,你快跳呀!”

    “又在犹豫什么,还不赶紧跳下去,难道是怕了,你不口口声声说你要赎罪的心是真的吗,快跳下去,证明给我们看看呀!”

    一时间众鬼哄然,你一声我一句,各种催她跳井的嘈声杂乱。

    璃音充血发肿的指骨死死攥握在井沿之上,掌心仍在一阵阵发烫,她重重喘息过片刻,压下心里那股赴死解脱的强烈渴望,用尽全力,自恶鬼重压之中,艰难探出一节指骨,向着前方的雾字轻轻一拨。

    一拨之下,云气散去,八个大字亦皆散去,露出了商止那一张覆着银甲面具的脸。

    摁在后脑的鬼爪力有千钧,璃音拼命对抗着,抬起头来,向身前的人影睁起一双赤红的眼。

    “师妹。”那人神情隐在面具之后,看她挣扎,声线凉薄地一哂,“这就是你所谓悔过的真心?”

    “我说过,我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的手里。”

    璃音挣扎昂首,思绪尽力摆脱着周身恶鬼的扑打袭扰,抓住了脑中盘桓不去的那一线疑光:“上元那日,商月以为昆仑将遭厄变,他办事再蠢,月露那样危险的东西,他也绝不会给人喂错。”

    “所以,师兄。”她将血眸望定雾中那人,“你能告诉我,那日他的月露,为什么不仅仅喂在了我一个人身上吗?”

    第184章

    隐伏在颈下的青筋根根暴起,璃音于万千鬼爪的千钧摁押之下,倔强地与之较着劲,昂着首,她一双赤瞳拗亮,望定眼前雾气中那一道覆满银甲的朦胧身影,似嘲一笑:“师兄,就这么害怕被我读魂吗?不过留守在我梦障里的一缕神识,也值得遮裹成这样。”

    而商止半隐于雾气之中,并不答话,只一双血赤的眼亦是凝定在少女身上。

    他看她被恶鬼嘶啸着按压在井沿之上,看她昂着头颅,挣扎不屈,向自己一字一句发着问,男人一片暗红的眸底,不禁渐渐透射出两团幽寒的森光来。

    往昔温平清隽的眉眼被血色覆盖,师兄那双透出面具的血眼寒光戾戾,虽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再望见时,璃音心头都还是会闪过一丝恍惚。

    这种状态的眸子她并不陌生,森寒,躁戾,渴血,或厌弃世界,或厌弃自己,总之能形容它的没个好词儿。

    这眼神她在猰貐神尊身上见过,在归岚身上见过,而自己现在,应也正睁着一双同样赤寒的红眸,森森然盯视着他。

    而璃音盯着盯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后羿神君的一段话来。

    ——“你不发作吗?”

    ——“你不妨问问你的小魔龙,魔气一旦翻将上来,主导灵脉,无人压制,可还能有全然清醒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曾求我看顾,猰貐心性何其坚韧,可惜也没一次能在魔气翻上来时,心绪全然无波地渡过。”

    愈合的双腿,难抑的躁意与血眸……

    璃音猛然间抓住了什么,向着雾中那人,脱口道:“师兄,你如今这样,是抑制不住,发作了吗?”

    商止仍不答话,只用那双森戾的血瞳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那轻厌又嘲弄的一哂:“师妹,这就是你所谓悔过的真心?”

    这是他用那黑葫芦为她打造出的一方梦魇心牢,此处雾气之中的显影,亦不过是他一道意志入梦,为镇她反扑,而幻化出的一道虚影罢了。

    一道意志,一缕碎识,镇守在此,按着主人设定下的指令,兢兢业业运行。而这个指令,多半便是引她堕入心魔,永坠幻梦。

    所以此处的这个师兄,他不会有多余的思索,无论她如何犀利诘问,也不可能给出任何回应。

    只会不停尽责地重复那凉薄的一哂,换各种戳心的话术,催她去死。

    而少女也并不等他回答,仿佛只为理顺自己思路般,盯着他的一双眼瞳烁亮,自顾自往下说着:“神魔一战,你魂体两伤,重创垂死,昆仑山上的众位神巫竭尽全力仍不能将你医治。他们敬你爱你,见你如此,实是心下不忍,万般绝路之中,他们想起了西王母炼制的不死药,于是特向娘娘垂请,为你求来了一颗,是不是?”

    不会有错,一定是这样!

    天火不死,身魂痊愈,还有这双与她和归岚一脉相承的血眸……

    不死药!她早该想到的!

    神魔大战之中,龙族死伤惨重,归岚作为龙族的小神君会被赐药,那么,彼时战功赫赫、奄奄垂死的月宫少主如何就不会!

    当年玉横小小葫芦肚子里所装的那一批不死药,到底祸害了多少人!

    “猰貐神尊曾与我说过,这世上,一直还存在着另一条魔龙,它有不死不灭之身,曾被神尊在望州撞见它吞食怨魂,催生魔气,似是在饲养着体内的什么……”她思路越来越清晰,此时万钧恶鬼加身,凄厉呼嚎灌耳,她都已浑然不觉,“神龙一族统共只得一颗丹药,这颗药谁也不肯独占,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让给了当时族中最小的归岚。”

    “所以,要说拥有不死不灭之身的龙,猰貐神尊伏诛后,归岚便该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条了,哪里又能再冒出那么一条魔龙呢?这事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怀疑过,那龙会不会就是入魔后的归岚……”

    她越说越兴奋:“可若那人与我一样,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神龙的一丝血脉,而又有玉横这等可重塑身躯的法宝傍身呢!那理论上,只要我们想要,哪日厌烦了人身,忽然想雕个龙身出来用用,就当一日的神龙,也未必不可。”

    眸中清透的红芒流转,璃音不顾月露阻滞带来的剧痛,凝望着雾中那人,开始一点点激沸体内的神龙血脉:“归岚告诉我,神龙血脉之间互有感应,尽管此刻的师兄不过是一抹意志留存在此,无法给我太多的回应,但意志毕竟是自本体而来,一些属于神魂本源最本能的反应,总还是会有的吧。”

    话毕,两只峥嵘的龙角,在全身血脉的灼沸之下,一左一右,猛地自她额角上钻探了出来!

    昂扬峭峙,威风凛凛!

    血脉相激,雾气中那道身影猛地一颤,赤色眸底遽然掠过一丝惊怔而不可抑制的暗芒,不过一息——

    唰!

    两只与璃音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龙角,穿透他额边的墨发,更穿透那万龙之鳞炼制而成的银甲面具,带着血脉相亲的急切与兴奋,直挺挺向外钻了出来!

    灵脉炙灼,剧痛烧心,璃音发胀到近乎三倍的指骨死死抠住井壁。她没有哭,也没有想哭,猜想得到了证实,再想着由这一条被证实的猜想可延伸出的种种荒诞猜测,她只想笑,放声大笑,但因为太痛,泪水早已不受她控制,生理性地不停外溢。

    于是她扒着井沿又哭又笑,双目赤红,面色却惨白,再加上满身关节的紫胀,身在恶鬼堆里,却真个比鬼还瘆人。

    而周身的恶鬼们仍旧扑打不休,尖声催嚎着,要她赶紧去死。

    眼前氤氲雾气之中,那道由一缕碎识凝化而成的人影,赤眸森红,龙角峥然,冷戾男音自那面具之下悠悠传来,仍旧是重复着早就被主人设定好的那句——

    “师妹,这就是你所谓悔过的真心?”

    “悔过的真心?你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要悔过的真心?”璃音流泪笑着,因为实在觉得可笑,“前世昆仑那一场巨变,除了你,所有人都没了,小七没了,神巫大人们没了,就连巫真师姐……”

    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雾中那人,流着泪轻喃:“就连巫真师姐,也没了啊……”

    似是终于察觉到此刻少女非同寻常的心绪波动,还有自身血脉灼沸带来的异变,那雾气中的人影眸光一滞,只一息之后,又狠狠一沉。

    而那雾中人便在这凝滞的瞬息中新得了指令般,自面具下泄出一声冷笑。

    “我是没有身份……”他又重复起那凉薄嘲弄的一哂,“那它们的身份总够了吧。”

    说罢,抬手一挥!

    挤挨在周身的万千恶鬼顿时如雾消散,而鬼嚎之声尚未散尽,雾气便又再聚拢,凝作了无数凶煞恶灵。

    只这一次,一个个原本面目狰狞模糊的恶鬼,全都变成了一张张清晰可见、宛然若生的身形容貌。

    每一张,都是璃音熟悉的脸。

    他们亦不再是满嘴狞笑,满身蛮力,而是个个面露惊恐,脆弱地抱挤在一处,瑟瑟而栗,惶然地望着她。

    “别……呜哇……别杀我!爹!娘!我们是要死了吗?我不想死……嗝……我不想死……”

    “今番这是死透了,娘子,早上都是我不好,咱们再不吵架了,再不吵架了……”

    “撑不了多久了,那疯子要下来了!”

    “小花,快走,别管姑母了,这里只有你和阿言还有逃出去的希望!走!快走!”

    “小花,我们今日是活不了啦,何必连累你们两个还能跑的在这里陪葬。快,听你姑母和李婶的,带着你小草弟弟,趁现在那人还没下来,快走!”

    璃音惊喘一声,满心悔痛,泪涌而出。

    “虞姐姐,虞夫人,囡囡,李婶……”

    她舌尖喃喃滚过那些熟悉的称呼,剧痛攻心,越发死死地攥紧了井壁。

    面具之下,那人冷嗤薄厉的声音又再传来:“便是这世上有罪之人不止你一人又如何?你看着他们的脸,问问你自己,难道你犯过的罪,就能是假的,不必再偿还了么?”

    *

    “兄长……师姐……你们不要……阿横!”

    东海之滨,被归岚随意抛落在岸边礁石之上的商月一醒来,便被海面之上那一场龙啸震天、剑影滔天的大战吓了个血色尽褪。

    他顾不得身体上的酸麻,跌跌撞撞爬起来,急声唤着“兄长”,便要往那混乱僵持战场中冲去。

    然而一瞥眼,见到礁石之上面色惨白、闭目蜷卧在摇光怀中的少女,他心都几乎停跳了一拍,脚下一个踉跄,直接跌跪在地。

    平日里最是清和端方的月宫少主此刻仪态尽失,望着心爱的姑娘宛若死尸般躺在那里,无措又失声地惊叫起来:“阿横!阿横她怎么了!”

    一根指骨被少女滚烫的掌心死死攥握着,摇光指腹轻擦过少女愈发肿胀起来的腕骨,淡淡掀起一点眼皮,无情无绪瞥了跪坐在地上的人一眼:“你喂过她什么,你自己忘了?”

    “月露,是月露。”商月强抑下指骨间慌痛的颤意,忙探手入怀,将一个精致瓷白的小瓶摸了出来,“我这就为她解开,解开她就会好了……”

    眼看解药就要被滴入眉心,少女却恰在此时,身子忽地一震,喉间滚过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一片细密的冷汗,自她额间不断沁了出来。

    目光在少女无意识吞咽的喉咙上停留了一会,摇光忽一抬手,止住了商月欲要倾下的瓷瓶:“再等等。”

    少女还在不断发出一声声催人心肝的痛吟,商月听在耳中,只觉心都要随她碎了,他抬眼望向眼前这位似乎不动如山的神君,恼急道:“你做什么!我能救她!你没看见吗,她很痛!”

    摇光这次连眼皮都没掀,面无表情一挥手,便将人挥离了此处礁石,挥去了他本欲奔赴的海面之上。

    良久,他才屈起一根指节,缓抚过少女隐在光洁脖颈下的那一处喉骨,低低笑了一声:“她何须你我来救。”

    少女满身的关节紫胀,唯有咽喉这处,韧骨暗伏,细白如初。

    第185章

    赤日盈天,东海翻沸。

    一道清光若现的巨大湛蓝色光屏,上接高天,下抵深海,将海岸外这一处静谧的空间,与那战意腾涌的海面,如分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坚坚实实,彻底隔挡了开来。

    海岸边,巨大的礁石之上,摇光怀搂着沉睡不醒的少女,背对海面而坐。

    他不回身,不回眼,仿佛身后的世界与他毫无关联,他的耳中,心中,眼中,都只剩下了怀中这个不肯醒来的姑娘。他时而轻缓抚摸她的面颊,她的长发;时而会替她拨开被风拂上脸来的那些发丝,而后低俯下身,与她轻声说些什么,又去亲吻她微蹙的眉心,亲她被泪水沾湿的长睫。

    有时,他甚至能隔着她薄薄的眼皮,感受到她的眼珠在他唇下细小的游动,他便知道她还在,还在她自己的战场之中战斗,没有放弃他,没有放弃这个世界,更没有放弃她自己。

    她还是她,那个有着世上最柔软的心肠,和最坚韧心性的姑娘。

    真乖。

    一根指骨始终被她牢牢攥握,他亲着她的眼睛,指节微微蜷起,奖励似的轻捏了捏她的手掌。

    而他身后,冷蓝结界的另一边,阔大沸腾的海面之上——

    “别闹了,我不会伤你,收了剑,跟我走吧。”

    商止踏立于海浪之上,温声似叹,微一侧身,避开了擦着肩头落下的一道煌煌剑芒。

    “你闭嘴!”巫真目眦近裂,一声怒斥,便又是一剑斩下,“我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恶心!”

    她是昆仑十巫中脾气最暴躁的一个,说话似火,做事似火,此时一身红衣更是迎风猎猎,直如烈火。

    一辈子的温柔小意都用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结果,结果……

    暴怒的眸火之后藏着湿暗的水光,又是一剑劈空,她抬起一双湿亮愤恨的眼,一滞未滞,提剑再上!

    她一次次带着怒意袭来,他一次次从容闪避,偶尔抬起浮光一挡,不曾还一次手。

    只这一次……

    她眸心那一点带火的碎亮灼入他的眼,他体内躁戾翻涌,蓄满了无尽嗜血森冷的暗流,只暴露在面具之外的眉目却仍是一派温静。他敛下浮光,没再闪避,只一抹长身凝立在海上,任她持剑扑袭,在他身上泄愤似的一通猛砍。

    商止身覆万龙甲,剑芒魂力都无法攻破,但一下下往他身上怒击而来的剑势,还是气力悍然,剑剑震骨。

    又是凶猛的一剑劈砍而来,他无言受着,忽温静一笑,在无人能看见的面具之下,唇边缓缓渗出了一道腥浓的血迹。

    “闹够了吗?”他抬手,于一片悍猛的剑光之中,精准捉住她持剑而来的腕,“闹够了,就跟我走吧。”

    巫真自他手中挣着腕骨,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跟你走,你做梦!”

    商止眸光骤暗。

    吼——!

    身后两道龙啸震天,被剖腹的礁岛巨龙早已复活如初,感应到主人心绪的波动,望天大吼一声,与归岚庞硕的龙身凛凛对峙,又一次纠打在了一起。

    “是吗?”

    商止于颤动海天的龙吟声中一声轻哂,他的肩后,一只通体裹满黑焰的玉质小葫,带着噬魂森然的戾气,缓缓升旋而起。

    “不要再闹,也不要再惹我生气。”他眸底笑意温淡,话意却危险而凉薄,“我或许能让师妹在这里面少受些苦。”

    黑葫悠然慢旋,提醒着里面正困了谁的魂魄,巫真身子一僵,强行缓压过心头那阵怒气,慢慢向他抬起了眼:“是我当年医术不精,用错了药,九百年都未能治好不死药遗在你身上的症疾,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但此事与旁人无关,更与她无关。”

    她深吸一口气:“药是我为你求来的,身子是被我治坏的,你便当作是我害了你如此,你要恨谁,要杀谁,都只管冲着我一个人来!我今日就站在这里,任由你处置,绝不逃跑就是!”

    他静望她半晌,无声咽下喉间翻涌上的阵阵腥甜,低叹一声,拽她入怀。

    “我是恨你,但我不会杀你。”

    一袭烈焰红衣被彻底裹覆进温柔的银铁之中,男人折颈在她颈窝,清润温和的嗓音流淌在她耳边,似祈似叹:“真儿,跟我走吧,我已经……”

    他已经可以脱离轮椅,可以站起来了,可以像现在这样拥着她,给她正常男子能给她的一切……

    可怀中女子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她的嗓音一如她脾性,暴脆爽利,如撒下的一把钢豆,又倔又硬,仿佛弹起来就能把人崩碎:“商止,你不放她出来,我不会跟你走。”

    她自他温情款款的怀中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你也不必再拿这些假模假式的温柔哄我,你恨我,却不杀我,不过是看那位神君尚在,你拿阿横绊住了他,但也吃不准他会不会忽然动手相帮,故而不敢在这里妄动杀戒。”

    商止眸底血色一凝,视线不由缓缓抬落在了海岸边上,那一道接天连海的巨大光屏之上。

    北斗神君能布下世间最坚牢又灵活的结界,他若冒进,结界另一边的摇光随时便可能带着他怀中的少女,与她一起消失在东海之外的任何一处地点。

    今次能捉得她来,诱她入梦,是天时地利,绝无第二次的良机。若没能逼她吐出玉横,往后再要找她和她身上的那一只玉葫芦出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那位静坐于礁石之上的摇光神君,看似于海面之上的战局毫不关心,但按他往日里倨傲冷漠的脾性,竟没直接带着怀中的少女走人,便到底还是顾念了一些。

    他在顾念她所在乎的那些人。

    自己今日若伤了其中一个,他或许会出手,又或许不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会怎么做。

    一个千万年来,从不顾念天地,亦不顾念自己的神君,会为自己心爱的姑娘,把她周围的人顾念到何种程度?

    没有人知道。

    见商止冷厉下来的眸色,巫真冷嘲完了,继而热讽道:“而我不杀你,也不是我对你还留有情面,是我今日杀不了你。”

    多日囚禁,灵力不济,灵杵被缴,她如今手中紧握着的这把剑,也不过是醒来后随意从地上捡来的。

    他有万龙甲护身,她今日杀不了他,但不代表日后她也没法。

    她红衣如焰,眸心两团恨火更是冷炽:“若阿横在你手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商止,只要你一日还没能杀得了我,我便会追着杀你一日,早晚撕碎你的神魂,让你去喂养她的灵魄!”

    “为她,为她,又是为她!”

    商止眼底血色陡然骀荡,他五指狠力攥拢,几乎要拽折怀中女子的腕骨:“她究竟有什么好!我在你身边多少年,她又才来你身边几年!值得你们这样一个个将我背弃!去选择她!”

    本该属于他的本命法器为她而背弃了他,本该一心一意爱他的眷侣,如今竟也扬言要为她来杀他!

    躁意狂涌!

    汹汹魔焰自他周身升腾起来,黑葫在他肩头狂转,将他血瞳点作两团嗜血发暗的黑,他转手掐上眼前女子的脖颈:“她凭什么?就凭她那点敢于牺牲自我而护佑苍生的功绩吗?你们怜她爱她,玉横助她,你也要帮她。难道我就没有为苍生而战,没有为苍生牺牲!”

    “我为苍生落得这样一副残躯,丢了月宫的位子,成了个站起来抱你一下都是痴想的废人!一千年来,你们又都是如何对我说的?你们一个个摇头叹气,说没办法,说玉横恐无可净化,说爱莫能助,可怎么偏偏到了她,就又都有了办法!”

    他抬手,缓抚上肩头那一只小小的黑葫,眼露兴奋的依赖:“你们没办法,我便自己想办法,你们治不了的伤,我便自己来治!”

    他又锁她入怀,下颌抵上她发顶,浑身都带着兴奋难抑的战栗:“真儿,如今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彻底治好了!我已想好了办法,只要她死,只要她交出她的玉横,我便能彻底治好了!”

    轰——

    他说着,竟抱着她倏然一跃,脚下灵流暴起,直炸起千层海浪!

    “你看,以后我都能像这样抱着你。”

    他怀抱巫真,意气垂目,俯看脚下由他而起的千层浪涌,又猛地拽着巫真跌进滔天浊浪之中!

    巫真惊叫一声,手挣脚踹,连声大骂了十几句“疯子”。

    商止狂肆大笑,就在那噬人的巨浪即将卷上那角红衣之时,竟是将她骤然往自己肩头一甩,把人甩在了自己宽厚有力的背脊之上。

    浮光稳稳托载住二人,他背着她,长身踏浪,御剑而立,面具下的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疏狂骀荡:“我还能这样背着你,背着你走遍四海,背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侧头,银鳞面具带着森寒的铁冷,贴上她被迫搁在他颈间的颊:“真儿,难道她果真比我还重要,难道你不为我高兴吗?”

    这男人疯了。

    巫真头晕目眩地想着。

    她被方才那一甩颠得厉害,又加之他随波而立,海浪摇荡,载浮载沉,竟让她泛起了一阵晕船欲呕般的恶心。

    便在这时……

    嗡!

    掌中那柄被她随手捡来的长剑忽地震颤!

    巫真猛然抬头。

    而眼前……

    “不可……兄长!师姐!”

    “让开,怎么又是你。”

    咻咻——

    结界的另一边,一捧画卷长展,一道似有跌扑、满是焦急的身影,还有一支裹满冰霜的凌厉长箭,竟同时朝着这边,以万钧雷霆之势,疾射而来!

    第186章

    “哎哟,跑什么,这孩子,是几辈子没逛过街,慢着些!”

    街市喧腾,满目繁灯如昼,一个小丫头六七来岁,两条腿儿倒腾得飞快,一阵风似的,也不仔细看路,横冲直撞,噔噔噔就一头撞上了璃音的肩膀。

    璃音本正在街上麻麻木木地游荡,猛不丁被这么一撞,她倒无事,反是小丫头哎哟一声,一个左脚绊右脚,险些把自己个儿撞出个趔趄,璃音眼疾手快,忙伸出手扶了她一把,这才叫小丫头稳住了身子,没给摔出个大马趴。

    一个妇人在后边一迭声“嗳”着,疾步追至,见孩子无碍,忙先抚了心口,在那慢慢地匀气儿,不料那小丫头片子人一站定,撒开腿儿就又要跑,那妇人忙一个提溜把她拎了回来,肃着声脸斥道:“平日里教你的礼数呢,人家姐姐帮了你,你该怎么做的?”

    说着便往璃音跟前一推,要她好生道谢。

    今日是上元节灯会,小丫头着急要去玩,奈何被阿娘提住了后领,她回忆着阿娘平日里的教导,忙正儿八经冲璃音拱了个手,然后奶声奶气,嗓门又高又脆地喊了句:“谢谢姐姐!”

    小丫头生得可爱,裹着身新白的厚袄,雪团儿似的,璃音笑了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圆滚滚的头顶:“听你阿娘的话,走路慢着些,去玩吧。”

    小丫头一听这话,得了赦令一般,嘻嘻笑着,趁阿娘不备,一溜烟就又飞跑起来。

    那妇人气得连“嗳”了几声,一脸的无奈又宠爱,只得也匆匆向璃音道过了谢,便急急忙忙又提了裙子,追着那小丫头去了。

    周身语笑喧阗,不时被人擦肩踩脚的,挨满了逛灯的人群。

    璃音自小便不爱吵闹,但这种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她却一直是喜欢的。

    刚摸过小丫头发顶的掌心又再发烫,璃音摊开手掌,那里一道淤痕横亘,看来比先前愈发深紫可怖了。

    这淤痕会随记忆的回笼渐深,深到极处,待记起一切之后,便又会倏然消散了。

    至少在小七身上是这样的。

    自己掌心的淤痕至今未散,那便意味着,她尚有记忆失散在渺远的时空长河之中,在等着她去找回。

    那一段总也不来的回忆,到底会是什么呢?

    正想着,忽而一阵喷香的饼香传来,璃音心中一动,循着气味抬头,果然瞧见一个身系围裙的黑面妇人,正在个足有半人高的烤饼桶子前忙得直打转。

    有相熟的路过那饼摊,正好逛得饥了,便一面掏钱要了三个饼,一面笑道:“三娘,今天过节,不带囡囡去逛灯,还在这卖饼呐!”

    李囡囡在一旁搓着面团,一双胳膊挥得虬然有力,闻言手上不停,只探出一张黝黑却气血十足的脸儿来,健朗地笑道:“张婶,那灯有什么好逛的,每年看来看去,还不都是一样!人家姐妹们打扮得花儿似的,又哪里真是为灯去的,还不都是为着约情郎去的,我这还单着呐,就不去凑那热闹啦!还不如趁着人多,抓紧多赚你们几个钱!”

    原来正经留了长发的李囡囡是这副模样,璃音新奇地瞧了好几眼,笑了起来。

    果真是世外桃源般幸福祥和的一方小村镇啊,虞姐姐和虞宛言誓死也要守护回来的,便是眼前的这份烟火人间了吧。

    笑着笑着,她忽然鼻尖微动,方才分明还是酥酥热热的饼香,忽而竟在她鼻尖泛成了一股清清淡淡的绿豆香甜。

    掌心烫热灼起,她看着脑中飞掠而过的那些画面,竟一时怔忡,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但挤闹的街市可容不得她这般停留,没多一会,她便又被人群挨挤着,身不由己地往前去了。

    她怔怔随人流走出两步,忽而嘴角一抿,弯眼笑了开来。

    真没想到,看着浑身没一点烟火气的摇光神君,在人间给她当赘婿时,竟还曾为她洗手作羹汤,连绿豆糕都学会了做呢!

    可笑过之后,心内又不免有几分紧张,像在看一册结局未知的连环画本,心里头突突打着鼓:宫中竟是要选人祭了,最后是选中她了吗?她最后是被捉去了,还是逃跑了?

    脑海中的画面还在继续,她正凝神要看,却忽觉身侧人流一滞,大家都纷纷抬起头来,望向了天上。

    天上有什么?

    璃音不由也顿下步子,抬起头来,望向了头顶之上、今夜这一片被繁灯照彻得亮晃晃的不夜天。

    只这一望,她神色微变,心里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

    遥远的天际,滚过轰隆隆一声雷响。

    一团团乌黑的云层,如被泼洒了的墨汁般,向着这方正在欢庆佳节的小小村镇,遮天蔽日,迅疾推涌了过来!

    霎时间风云变色,恶龙震天颤地的咆哮一声接着一声,蓦地,一只巨硕的青色龙尾自云层之中闪现,向着此处,汹汹一扫,轰然砸落!

    哀哭、奔逃,尖叫……

    不过眨眼之间,方才还一派喜庆热闹的小小村镇便成了人间炼狱,挑在各色长竿上的精美花灯被砸得稀烂,和人的尸骸一起,都纷纷落在泥地里,被正月里透骨的冷风一吹,衣角、发丝、纸灯笼残碎的破纸罩子……都零零落落被卷起一点,便又再死气沉沉地落回地上,再不动弹了。

    而璃音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特意去关心谁,也没有试图去救谁,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这里是师兄为她建造的梦魇心牢,不过一方往事再现的梦境,事情已然发生,在这梦境之中,任何试图改变过去的努力,都只会是徒劳。

    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认真重温着师兄费心挑选之后、精细再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场噩梦。

    很快,她便看见,虞姐姐来了,虞宛言也来了,他们挺剑而出,结阵迎上,可他们的修为还太稚嫩,连云层之上那人轻飘飘的随手一击都抵挡不过,便如断线的残筝一般,鲜血长喷,被那人从天上打落了下来。

    无尽恐怖的灵流自那云层之上压覆而下,虞家姐弟挣扎着站起,又被无数的村民压护去了身下,那些悲切又故作着洒脱的嗓音又一次传来——

    “小花,快走,别管姑母了,这里只有你和阿言还有逃出去的希望!走!快走!”

    “小花,我们今日是活不了啦,何必连累你们两个还能跑的在这里陪葬。快,听你姑母和李婶的,带着你小草弟弟,趁现在那人还没下来,快走!”

    “你和宛言走了,我们虞家村就还有人,以后成了大神仙,别忘了来替你叔婶报仇啊。”

    “撑不了多久了,那疯子要下*来了,走,快——”

    ……

    “虞姐姐……”

    眼前的画面鲜活历历,璃音看着听着,不禁为虞宛初,也为这村中每一个勇敢质朴的凡人掉下泪来。

    原来虞姐姐一直以来背负的,竟是如此痛心彻骨的一桩大恨么?

    虽心中对此早就有过一些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可当活生生的画面就在眼前,璃音还是不由动了动指骨,捏紧了仍在不停发烫的掌心。

    龙尾再一次擦着她的肩身砸下,那龙身青光粼粼,璃音骑过太多次,故而一眼便就认得清楚,那是归岚的尾巴。

    眼前黑云翻滚,魔龙肆虐,而在她脑中疾闪的画面之中,一个身穿素白祭服、却又面目模糊的少女,正挺直着背脊,一步一步,登上了惘山之巅那个高高矗立的巨大祭台。

    两层画面在她眼底不断交替着闪过。

    一会儿是佶屈聱牙,受主人之令,对着手无寸铁的凡人砸打不休的嗜血魔龙。

    一会儿是宁然端坐祭台之上,誓要拯救万民于煌煌天灾的圣洁少女。

    她有些茫然地捏握了下沸烫的掌心,再一次仰头,望向了那被黑云遮蔽了的、黑洞洞的天。

    浓黑的乌云层涌不歇,将云间那人的身影牢牢地遮蔽在了其中,她的视线穿不透那云层,看不清那云间之人的面影,但她也不焦急,只仍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

    这是她的梦魇,她的心牢,是师兄精挑细选后拿出来、欲将她困溺在此的最强杀手锏。所以她不用费心去做什么,时间到了,那面影自会清清楚楚来到她的眼前,便如适才显了身形的归岚一般,叫她认个清楚明白,半点抵赖不得。

    哗啦——

    又是一阵寒风拂过,卷动满地残碎的破纸灯笼,亦缓缓吹散了高天之上、那厚厚一层久积不去的浮云。

    一个身穿碧青色纱裙的少女,正睁着一双森寒狷邪的猩红赤目,手持一只嗜血幽绿的玉葫,隐立于那浓黑的层云之间,凌身垂目,宛若修罗。

    底下的青龙见主人现身,当即眸底血红翻出,昂首向天,亮出了一声兴奋而高亢的龙吟。

    没什么可意外的。

    早都知道了不是吗。

    可璃音望着视线尽头那个宛若恶鬼修罗的少女,还是不由坠下泪来,踉跄着往后跌退了一步。

    而她的眼底,惘山高高的祭台之上,唰,一簇微小却可怖的火星,自少女跌垂的长睫之上,猛地窜出!

    火光驱散迷雾,终于清晰地映亮了少女那一张被已炙烤到近乎脱相的面容。

    圣女端洁,炽火加身,亦不曾退缩一步,不曾弯折下半分背脊,只为亲人、为爱人、为那可爱的世间万民求得一场甘霖。

    妖女疏狂,血眸冷厉,早已深陷魔焰,神智不存,她御着魔龙魔玉,抬手之间,便要屠尽此间小小村落之中的无辜百姓无数。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影,一面圣洁,一面妖冶,一个在她视线的尽头,一个在她眸底深处,在这一刻,在璃音深黑的瞳孔之中,映着那一团越燃越炽的火光,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

    而少女掌心那一抹深紫色的淤痕,终于深到极处,蜷在此刻谁也没去关注的大片掌纹之中,化作一道浅淡的月白色流光划过,悄悄地散去了。

    *

    咻——

    凌厉的箭矢破空之声传来!

    恰在此时,商月正猝不及防被摇光一个甩袖,抛跌入结界这一边的无尽海面之上。

    于是一人一箭,几乎便是在同时,像是贴着海面疾划而过的两条笔直的细线,向着商止和巫真所在的方向,直直疾射了过去!

    “兄长!师姐!快……咳……快避开!”

    长箭射速极快,来势凶猛,若是站立不动,几乎只能看到一道残影,恰商月被摇光那一抛袖的时机和角度都赶得凑巧,几乎是与那箭贴面而行,于是在相对的静止之中,他便将那箭瞧了个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一支由冰霜封裹着的、足可夺魂丧魄的灭魂之箭!

    他心下大骇,见那箭直冲兄长和师姐而去,当下也再顾不得什么仪态,忙大声疾呼,以作警示。

    不料中途被海风猛呛一口,呛了满嘴冷腻的腥咸,他只喊得一句,便不住呛咳起来。

    当下别无良策,他心中焦急,顾不得满身的狼狈,忙运起周身灵脉,一个旋身,双臂长展,竟是想以自身为盾,便要将那灭魂一箭抱阻在自己的怀中。

    幸而巫真感应到手中长剑嗡鸣,自商止肩背之上抬起头来,一望之下,见商月竟要以身阻箭,大吃一惊。

    他兄长虽堕了心魔,阿月却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这几日来,他与她一样,亦被商止囚禁折磨了多日,而今临危之际,见兄长有难,他却仍是在本能驱使之下,就能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搭救于她和兄长。

    赤子之心向来最是难得,亦最易触动人心,巫真心下感念,但当下情势危急,千钧一发,也不容她再多作慨叹,忙反掌在商止肩上一拍,借势起身,疾冲上前!

    昆仑神巫的身法向以轻跃灵巧著称,巫真贴海疾行,直如一尾没有重量的红鱼,只眨眼之间,便已闪身至商月身后。她不多废话,直接探出两手,一手拎住商月背心,另一手一捋一扭,便把他两条试图抱住冰箭的胳膊反剪了,直直提离了海面。

    商月被巫真提了开去,见商止仍兀自立在原地,又惊又急,忙大声唤他:“兄长!兄长!”

    本就因着适才海水颠簸犯恶心,这一扬声喊在巫真耳边,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颤,差点没把她震得吐了出来。

    她是个暴脾气,救人也没半点温柔,当下照准商月后颈,一个手刀,魂力刚猛劈出,就毫不客气把人给劈晕了过去:“你消停会儿吧,别喊了,你兄长如今长了能耐,都快反了天去了,哪里还稀得你去救他,今天就是咱俩都死了,他也死不了。”

    说着,心底叹一口气,甩手一扔,就又把人往结界那一头扔了回去。

    回身一望,果然瞧见商止已从从容容一个抬手,便将那灭魂一箭握在了覆满万龙掌铠的手心之中。

    同时,一道黑色的残影,如暗夜中的鬼魅一般,以几乎比昆仑神巫还要轻捷的身法,擦着巫真的身侧,倏然窜了过去!

    嗡!

    巫真重新握回手中的长剑,再一次剧烈地颤鸣起来!

    就在那黑影与她擦身而过的一息之后,长剑一挣,猛然脱手,颤出一阵清铮的剑吟,便化作一道淡黄色的流光,坚定追随着那一道黑色的身影,劈空裂海而去!

    只一个交睫的瞬间,那黑影便已悄无声息袭至银甲身前,五根纤长的指骨自黑袍之中探出,轻轻一攥!

    嗡!

    淡黄流光随后而至,长剑清颤,将自己温驯地送入了那一只素白的掌心。

    来人一袭黑袍,破旧的袍角迎风鼓荡,长袍兜帽深深,遮覆了来人眉眼,只余一双微失血色的唇,冷而秀气,淡厉抿着,露在外面。

    而那人不发一言,直接举剑,高扬!

    腾!

    淡黄色流光化作簇簇实质的金焰,就在那铁铸的冰寒剑身之上,竟有一道熊熊的炽火,骤然燃起,烧透了整个剑身!

    仍是没有半句言语,那人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威势汹汹,凌空一跃,便就觑准商止的头顶,劈头,斩下!

    *

    璃音仰颈,视线穿透眸底圣女坚毅端秀的面庞,仍是怔怔望着云层之上,望着那个抬抬手指,便翻覆了整整一个小村命运的青衣少女。

    圣女,妖女。

    究竟哪个才是最真实的那个她?

    似乎两个都是,又似乎哪个都不是。

    她的私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做了圣女,也并不如世间流传下来的那般全然无私。

    而她魔心的来历亦只有她自己知晓,嗜血杀人,从来不是出自她的本心本愿。前世她做了错事,她一直有悔,有愧,也一直在想尽办法,试图挽救和弥补这一切。

    她不是圣女祠中供奉的那般全无私心的圣人,亦不是那种真正无可救药的恶人。

    所以呢,她既不觉得自己是圣女,又不肯认自己是妖女,那她究竟是谁?她究竟是作为一种怎样的存在,一直赖着不肯走,非要活在这世间的?

    她目光茫茫地望着天,思绪无定,魂魄亦无定。

    “不觉得,不肯认,便不是了吗?”

    云层背后,师兄薄凉嘲弄的嗓音又再响起:“不必想得过于高深,贪生怕死不过人之常情,你若还是下不了决定,不如回头看看。”

    璃音依言回身,忽惊呼一声,大退一步,险些跌跄在地。

    她的脚边,正直挺挺躺着先前那个逛街时不小心撞着她、又向她道谢的小丫头。

    女孩双目紧闭,已然是死了,她一手紧紧攥着个灯笼的提把儿,灯笼却早已不见了踪迹,另一只小手与一只大掌勾握在一处,璃音忙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以苍生之名,谋图私利,枉杀人命,又贪生怕死,潜遁时空因果,不肯服罪。这就是所谓玉横之主的品行,就是你所谓悔过的真心吗,师妹。”

    云海之上的男声有如天音轰鸣,撕裂云层,向着璃音狠狠砸下!

    霎时间,墨云狂涌,满地残破的灯笼没了,尸骨没了,小女孩和她的阿娘紧紧牵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也没了……

    周身回作一片万年的荒寂,万鬼哭嚎而来,纷纷来押她的手、她的肩、她从不肯向谁弯折的脊骨,它们再一次将她押上了那一口雾气森然的深井之上,那个专属于她一人的刑场。

    云层之上,天音煌煌,不断重复着那一段:“以苍生之名,谋图私利,枉杀人命,又贪生怕死,潜遁时空因果,不肯服罪。这就是所谓玉横之主的品行,就是你所谓悔过的真心吗,师妹。”

    字字如雷霆,压着她不得起身。

    面前的这口井深不见底,如一张吃人的巨口,喷吐着如雾的馋涎,向璃音森然大张着。

    她双手死死抠在井沿,却没再挣扎,也没吭声,只是安静地睁着眼,一动不动凝望那古井的深处。

    轮回井中并无井水,可这是她的梦,只要她想,井水立时汩汩而出,漫涌上来,漫成一面剔透的水镜,清晰地照出了她此时的面容。

    留映在她眸底的圣女。

    凌立于高天之上、又被投映入水中的妖女。

    还有这个死撑着扒摁在井边,一脸茫然,不知神魂当归于何处的她自己。

    三个她,随井水晃晃漾漾,越晃越近,她们渐渐重叠,又时而错开……

    “以苍生之名,谋图私利!枉杀人命,又贪生怕死,潜遁时空因果,不肯服罪!这就是所谓玉横之主的品行,就是你所谓悔过的真心吗,师妹!”

    天音轰然灌下!

    那声音无处不在,带着恐怖的灵流,打散井中一切虚影,响彻在这方空寂的心牢之中,不断轰炸她的耳膜,又如重石般压制着她这一抹被痛悔折磨了三百多年的神魂,越催越急,不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呼吸,她需要呼吸……璃音额头沁出冷汗,泛白的指骨死死攥拢,便在此时——

    嗒。

    一只破旧泛黄的草蚱蜢,从她袖中轻轻跌了出来。

    跌在了井中那一汪剔透的水面上。

    丝丝水纹漾开。

    她看见一只草编的蚱蜢被一个十六岁的凡间少女抖在手中,坏心眼地搔弄着她夫君浓黑的长睫,一面欺负他,还一面不停地逼问:“夫君,不可爱吗?真的不可爱吗?”

    夫君无奈,捉住她四处作恶的手,没收了她的草蚱蜢,淡声妥协:“是很可爱。”

    像是一句无可奈何的投降,可她明明就看见了,夫君打量着那蚱蜢的眼神,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晶莹清亮。

    蚱蜢便是蚱蜢,它们聒噪地活在每一个闷热的夏夜,于凡人而言,从没有什么圣人蚱蜢,妖人蚱蜢,它们没什么唬人的功绩,亦干不出滔天的罪孽。蚱蜢就只是蚱蜢,那么平凡而又普通,它于一个平凡的夏夜中,无意闯入她和夫君并肩躺着看星星的井底,却也无人厌它,只是被她轻轻拈起又放归,觉得它亦有它的可爱。

    活着,平凡地活着,即是可爱。

    水纹漾开,在一只草蚱蜢的旁边,璃音再一次,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脸。

    没有圣女,没有妖女,只有她自己的,此刻的,苍白清秀的一张脸。

    加诸在她身躯神魂之上的天音灵流,便在此刻,倏然一顿!

    一道温柔却坚定的女声,竟在此时,驱走了师兄那可怖的嗓音,穿透层层浓云,向她神魂之中,直直喝了过来:“夏姑娘,我与阿言只能为你争得这一刻!回神!”

    井沿之上,一直无声埋首的少女,便在此时,缓缓地,抬起了她的头。

    第187章

    黑葫腾起雾蒙蒙的一片淡光,将商止颅顶那一道细小的裂痕霎时便修愈完全。

    “原来是那日偷偷逃走的小蝼蚁。”

    他一眼便认出了来人那袭黑袍,但显然并没把人放在眼里,他一双血眸沉静,连浮光都未曾召入手中,只任黑葫将他伤口愈合,不甚在意地道:“我那日在林中已放过你一命,你若足够聪明,就不该再来找死。”

    他本不欲在今日与谁为战,更无意与这些旧人旧事纠缠。龙身伪装出的礁牢既已被识破,他只想抓紧时间,带着玉横和巫真离开,去修复身上积年下来的残伤。至于其他的,于他而言皆是后事,并不急着要在今日来做。

    “是吗?”黑袍人略抬下颌,语调温平,似乎并没有全力一击只换来对方一点血迹的失落,她所有神情仍是隐在那深深的兜帽之下,只叫那双淡红秀冷的唇愈发惹眼,“和神君相比,可能我就是不够聪明吧。”

    “出手就先将最后的底牌全都抛了出来,确实不够聪明。”商止把玩着手中魂箭,似是想起什么,声色略带上一点残忍的薄哂,“有你这么个鬼王带领,也不怪你们两次攻上昆仑,两次失手了。”

    玉横尚未得手,还要分出一缕神思牵着葫中那人,商止无心恋战,只欲用对付璃音一般的手段,挑出眼前之人心魔,激她而退。

    然而黑袍人闻言,却既没有无地自容,掩面奔去,也没有恼羞成怒,斩剑而来。她只是持剑而立,剑尖炽黄的清光斜斜映着海面,然后向着眼前之人,轻轻抬起头来,露出了兜帽之下一双淡静而秀婉的眉眼。

    她的眼神沉黑,澈净,带着一种绝无退意的平静。

    而后再一次举剑,高扬!

    炽焰随怒涨的灵流膨地腾起,竟如凤凰展翅,浴火而来!

    像被什么瞧不上眼的东西缠上,银甲面具之下,商止长眉厌烦地一蹙。

    他看着那把被虞宛初煞有介事高举在手的凡剑,昔年那一对凡人姐弟如残筝一般坠下的身影,又一次在他眼前清晰地晃过。

    火光挟着热浪涌来,剑声如凤凰鸣啸,女子纤长的清影裹在其中,持剑而来,竟恍然若有神女临凡之姿,商止看在眼中,体内躁意陡然翻腾,眸中一道暗红掠过。

    唰!

    浮光自他脚下腾起,光华万丈,如垂月匹练,横亘海天之间,赫赫当空,神威凌然,立时便将那一柄凡铁映衬得黯然失色!

    “区区萤烛之火,也妄与皓月争辉。”

    他懒慢屈指,在浮光剑柄上轻轻一叩,愈发激得神剑嗡鸣阵阵,光芒暴起,压得那凤凰之火颤颤巍巍,直如风中残烛,只待轻轻一摇,便要熄灭了。

    凡铁终是凡铁,凡骨终究凡骨,区区蝼蚁,也妄图肖似神女仙胎,来斩他的首级,不自量力!

    “神君似乎很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凡人蝼蚁。”虞宛初举剑凌空,淡色的唇边,忽而绽起了一丝温静的笑意,“是因为夏姑娘竟以区区蝼蚁之躯,得到了你最想要的一切,也做到了你所做不到的一切吗?”

    虞宛初抬眼,对上商止躁戾起来的眉眼,眼底无嘲无绪,平静地阐述着:“明明拥有同样的功德傍身,又遭同样的血魔缠心,是如此相似相照的两段命运,不过一个是神胎,一个却只是凡骨的蝼蚁。她本只配当你愈合路上的垫脚石,为你温养好那一只魔玉葫芦,便该自觉退场。自此你收服法器,回归神位,而至于她这蝼蚁,是生是死,成魔成仙,都不再与你是同路的人,亦不再与你有任何的干系。”

    “却为何偏她可以心坚如铁,全身而退,不曾有过片刻的动摇,甚而机缘巧合,得悟大道,连晋神都指日可待了。而你却深受其噬,只得不断背着亲人爱人,偷食魔气,啖魂饮血,也去喂养属于自己的葫芦,试图复刻玉横的功效。”

    她看一眼商止肩后那一只黑葫:“可最终,一张张投名状送上去,也只饲养出那么一只魔气满腹的怪物来。它看似可助你魂体两愈,实则却只是在以魔气塑你,一日日吞噬你的神智,与你想要拿回的仙身神躯,相去甚远吧。”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极为可笑的画面,虞宛初唇边清浅的笑意流转:“谁能想到,拥有堂堂皓月之辉的一介神君,竟以龙身为掩,整日藏头露尾,徘徊在望州小小的龙溪村中,就为了偷食那一点可怜的书怨呢。”

    嘴上越瞧不起什么,便越是在意什么。蝼蚁凡骨淬炼成了仙身,昔日神胎反倒沦为养料,被魔玉啃噬,要日日以神魂饲那魔器。

    虞宛初语调静婉,却字字如刺,每一个字音都戳着商止痛肋。

    血魔缠身之人本就易狂易躁,商止被这番话一激,体内那股躁狂登时再抑不住,浑身气血翻涌,赤眸暴起,目眦欲裂,只有嗜血的狂念暴涨!

    虞宛初便是觑准此刻,腕骨一翻!

    嗤!

    剑尖轻旋,炽金色的烈焰之上,如凤凰喷火,悄然绽出了一簇幽幽的紫焰。

    琉璃净火!

    与此同时——

    吼!

    归岚吞天的巨口一张,虞宛言那一道与之相比渺小到几近可笑的御剑的身影,便自它大开的龙嘴之中,悄无声息,又迅疾无伦地闪出!

    铺天盖地的符纸,如一场暗黄的纸雨,千张万张,不要钱一般,几乎洒满了整个东海的海面!

    符纸纷扬而下,遮挡住了虞宛初剑尖那一小簇琉璃净火,亦扰乱了商止和不远处旁观的巫真的视线。

    “区区蝼蚁,不自量力!”

    商止抬手挥退那些可笑的符纸,头顶剑压袭来,浮光剑随主人心动,带着万丈月白华光,横上疾挡!

    当!

    两剑相交,一声巨响!

    凡剑应声而断,炽火然熄,一截三寸的剑尖被硬生生削下,不堪一击。

    然而……

    嗤!

    赤金褪尽,一簇幽紫色的火星,便随那剑尖溅落,向着那身覆万龙甲之人的后领之中,悄然钻落了进去!

    嗡!

    浮光剑身猛颤,商止猩红的赤目几乎要滴下血来,他大吼一声,那神剑便剑身一抖,向着虞宛初,怒威无尽,狂斩而下!

    琉璃净火,不伤凡体,唯淬神体仙元。

    虽只一抹火星,那神魂深处的烧痛也足可钻心蚀骨,商止本就被虞宛初言语所激,挑动心魔反噬,神智微散,由着体内嗜血狂杀的本能暂时占了上风,今番遭此天火一炙,更是灵魄不稳,神魂剧荡,他持一柄剑光乱杀,虞宛初连连结阵,狼狈躲闪,却也躲不了多久了。

    其实她现在只要不顾一切,拔足狂奔,逃去海岸结界的另一边,便可暂且安全。可她咬了咬牙,咽下喉间涌起的腥甜,又是一道护身阵法狠狠祭出,她的任务还没完成,她还不能走!

    商止早已杀红了眼,一心只要将那胆敢以天火焚他的蝼蚁斩于剑下!

    一旁的虞宛言抛洒完那漫天的符纸之后,便一直藏躲于归岚腹下,悄悄观战。

    他深知商止此人心性之坚忍非同小可,身在昆仑,受控于魔玉数百载,都能在所有神巫面前瞒了下来,若非上元那次……

    他神色一凛,看阿姐左躲右闪,吸引了他所有的火力,而商止已然是被血魔控了神智,再顾不得其他,身后空门大开,便知道机不可失,该轮到自己上场了。

    他无声无息地自归岚腹下疾掠而出,以此生奔行过最快的速度,向着商止那一只紧握着灭魂长箭的左掌,飞掠而去!

    偷袭可耻,非名门正派所为。

    而他嘛……

    少年单薄却韧长的身躯鬼魅般附上商止身后,为不引起灵流波动,遭人察觉,他连护身法阵都未曾撑起,也或许他早已被察觉到了,只是在这位神君的心中,区区蝼蚁,又值得防备什么?

    虞宛言便就这么在他身后悄悄探出一只手掌,找准那只灭魂长箭拖曳在他手下的一截箭尾,轻轻一握。

    而后一息不停,顺着箭尖的方向,便照准男人的咽喉,直接狠狠一送,反刺了上去!

    一箭,灭魂!

    吼——!

    嗡——!

    魔龙长啸,神剑痛吟!

    咔——

    号称坚不可摧的万龙甲应声而碎,喉骨崩裂,赤血长流!

    虞宛初一双淡色的唇被血洇得艳红,她只待那魂箭刺入,便立时高举断剑,向着商止肩上那一只黑雾腾腾的魔玉葫芦,猛然斩落!

    一前,一后,姐弟二人配合无间,迅猛夹击,将这一眼也瞧不上凡间蝼蚁的神君狠狠钉在了这方海面之上!

    魔气喷涌,黑葫狂哮,神魂猛荡,镇守在那噬魂葫芦中的那一抹意志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虞宛初知机不可失,忙将一声清喝,扬声送入:“夏姑娘,我与阿言只能为你争得这一刻!回神!”

    凡铁自然斩不断魔葫,凡人刺出的灭魂一箭,也远远灭不了一个吞噬过不死之药的神君魂魄。

    可她与阿言争的,便是他这荡魄的失魂片刻!

    也果然只片刻之后,商止神魂归位,一声怒啸,随手拔掉喉间长箭,反手便要向着狠狠攥着箭尾的虞宛言刺下!

    便在这时——

    吼!

    归岚狂硕的龙尾一甩,擦着那猛刺而下的箭身,险险将虞宛言卷了过去。

    “阿姐——!”

    魂箭刺空,又随狠厉的灵流抬起,狠狠抵上了黑袍女子脆弱的喉骨。

    神明轻蔑一笑:“你既两世不能甘心,我这次便让你使完了全部的底牌,结果又如何?”

    “谁说我的底牌便使完了?”

    气机锁死,已是逃不掉了,虞宛初十指死死攥抵住那不断刺入喉间的灭魂之箭,眼神却只顾锁定在那黑雾陡然紊乱起来的黑葫之上,亮得摄人。

    “萤烛之火,自不敢妄比日月。”她将目光慢慢转回,直视着眼前这一双曾出现在她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刺目猩红的、高贵神明的眼,“但在日月照不进的暗夜之间,区区萤烛之火,却亦可为彼此照亮那一线之光。”

    “或许这些行为,在神君看来觉得陌生,觉得渺小,觉得可笑,但是……”她声轻而笃,眸色澄澄,静婉一笑,“这,便是我们蝼蚁的生存之道。”

    曾经,村民为自己和阿言燃起了那一线之火,而今,该他们将这一簇小小的火苗,为他人燃起了。

    而堕了心魔的神明闻言冷笑,不再言语,只将那一根长箭蓄满了神力,便要狠狠刺入!

    归岚又被魔龙缠上,一时无法脱身。

    漫天符纸散去,待巫真视线一清,瞧见海上战况,只一眼之间,却又不知这突如其来的黑袍之人是敌是友,是何身份来历,就这么神思一滞之间,身法再快,也已失去了救人的先机。

    虞宛初倒没慌乱,也无惊惧,她攥握在魂箭之上的指骨轻轻散开,只将五感拼命地张开,她的目光越过商止,越过那只葫芦,静静投望向了海岸结界的另一边,望向了礁石之上,静卧的那一道青碧色的身影。

    像某种心绪之间的感应。

    少女攥在摇光指骨之上的五指亦悄然松开,然后,一根指节弹起,轻轻动了一动。

    正如那人嘲讽的,两次攻上昆仑,两次失手,她或许果然是蚍蜉撼树,是不够聪明。

    但她知道,这一世,自己赌对了。

    引她一步步入虞村,上望州,取弓箭,识人间。

    而她也终不负她所望。

    谁说她的底牌便使完了呢?

    礁石之上那个正在苏醒的少女,才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底牌!

    第188章

    深井的一圈石沿冷硬,透着股股的阴寒,璃音十根胀白的指骨搭攥在上面,轻轻探出一根,像井中那汪如镜的水面中一捞,捞回了悠悠漂浮其上的那一只泛黄的草蚱蜢。

    她面目平静,不疾不徐拢它入袖,然后慢撑着身子,缓缓地,抬起了头。

    而就在她抬首这一刻,井中的虚影散尽,天音散尽,恶鬼散尽,雾气亦散尽。

    一缕缕炽亮的天光照透进来,仿佛将笼罩在这座心牢之上的一切阴影全都驱散殆尽了,唯独……

    唯独虚空之中,一抹墨云迟迟不散,而黑云之上,那一个宛若修罗的青衣少女漠身而立,仍垂着她那双暗猩冷蔑的血眸,森森盯视着她。

    缠困了自己整整数百年的心魔,便在此处此刻,全然聚化作了这样一个森然可怖的实体,高高凌立在这处心牢之中,压悬在她的头顶之上。

    一场炼心,尽管入局的并非实实在在的躯体,而只是神魂虚幻而出的一副躯壳,但璃音却仍是被折磨得清瘦了一圈。

    她满脸苍白,发髻蓬乱,一双眼睛也早就哭肿了,但却乌黑,水亮,愈发显得莹莹的,像两颗浸过了水的琉璃弹珠,并不如何我见犹怜,倒生出一股子蓬勃剔透、又倔又凛的光来,甚而将那满面的苍白都压了下去,衬得她整个人恍若一捧开不尽的冬花,又似一片烧不尽的韧草,无论被一时的疾风骤雨欺负地多么潦草,来年小小的暖风儿一吹,便又挺起倒伏下的身子,探头探脑,要来打量这新奇可爱的世间,勃勃地吐起嫩芽来了。

    她自井沿上撑起越显单薄的身体,缓缓地起身,仰头,去与那墨云之上、那个由她的可怖心魔和无尽噩梦化出的修罗少女对望。

    再没有初见时的那般惊惧,她的目光清新,透亮,甚而还歪了歪头,带上了满满好奇的打量。

    看着看着,她竟忽然唇线一抿,有些自傲,又有些涩赧地,在苍白的颊边爬上了一点点薄红。

    她有个惯会挑逗自己的夫君,有时被他勾动得狠了,狂性上来,便会在他面前不自觉骀荡起来。她会睁着一双冷红的血眼,迫他承受着,供她肆意惩戒、欺玩,而后再用那双眼放恣凝视他被她蹂虐过后的躯体,像用目光再狠狠欺负他一遍,欣赏他清长挺拔的身躯被自己折腾得一塌糊涂的美景。

    事后她总难免懊丧,小七便只好撑起那副充斥着她罪证的身体,抱着她不停抚慰,哄她说没关系的,还说那时的她很漂亮,可她压根不信,总觉得那样的自己一定会很可怕,像个变态,会面目可憎,会丑恶不堪。

    可此时此刻,照镜一般,如此面对面打着清晰的照面,她居然……

    居然觉得那样的自己,还……

    还真是怪美的。

    所以心里那最后的一点愧疚没了,懊丧也没了,什么欺负他,美人临幸,根本就是便宜他嘛!

    啊,打住打住,想什么呢,如此重要的证心时刻,她居然开小差开到这上面来了!果然近墨者黑,和小七在一起久了,他的自恋竟仿佛不知不觉也渗透了她的神魂,没正经了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璃音赶忙甩甩脑袋,自己都没察觉,就已心安理得地把开小差这事儿一股脑全怪罪在了那个祸水身上,没往自己身上揽一丁点的罪责。

    因体内被灌下过月露,用那两枚暗藏的魂钉拍袭商止时又使了些左臂上的灵脉,她腕骨处的关节仍不正常地凸肿着,不断传来难忍的胀痛。

    这痛倒是提醒了她什么,璃音摊开手掌,垂下眼,往那掌心处仔仔细细瞧了一番。

    紫胀充血,丑陋不堪,但那一道方方长长、由白玉戒尺打下的深紫色淤痕,却已然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消散了。

    璃音轻吁了一口气。

    总算她的苦熬没有白费,熬到这会儿,想寻的东西都寻了回来,想找的答案也都基本有了定论,既如此,那直面那折磨了自己三百余年的可怖心魔的时刻,便也终于该到了。

    她整整精神,为显郑重,还特地拍了圈裙子上的灰,这才重又仰起脸来,将视线再一次投向了高高的墨云之上,那一袭与自己穿着同样青碧色纱裙的少女。

    ——她的心魔。

    可这一次,她却没再有多余的打量,甚至没有多一眼注视的耐心,只是秀眉微微一挑,便就左臂向前一展,腕骨一翻,一握!

    一把赤红色的巨弓,闪动着凛凛的威光,便被她一个漂亮的架势,稳稳端掣在了手中。

    那弓实在巨大,拿在个头娇小的少女手中,简直几乎快有她半个人那么高了。

    可她虽身躯单薄,却从不给人柔弱易折之感,反而像块拗不断的铁板,劲劲儿的,那沉重庞硕的巨弓端持在她手中,更是趁手得很,不过轻轻一拉,便就稳稳当当抻了个漂亮的满弓。

    清亮的赤芒在她眸底掠起,如透红的琉璃,似精雅的玛瑙,有威,有劲儿,却无怖。

    被月露重重阻滞住的灵脉,在这一刻,在她的体内,畅通无碍地运转起来!

    而一支黑焰腾腾的长箭,也在她将弓弦不断向后拉动的指间,缓缓凝了出来。

    月露确实厉害,可阻隔一切仙脉灵气,天然便是个用来作为结界、屏障的上佳原料。月牢不就曾“牢牢困住”了她三百年吗?所以也不怪*月宫里那兄弟两个,一个接着一个,都爱拿这东西往她身上招呼。

    可再厉害,也不过是三百年前就被她破解过的东西罢了,月露是仙家至宝,仙气自然阻得,然而一旦换作了魔气,便就没什么效用了。

    三百年前那次中秋,她便是隐了仙气,只放魔气在灵脉之中游走,轻轻松松,便直接自那号称坚不可摧的月牢之中走了出来。

    当然,那时的她尚未接受过后羿神君的指点,全凭本能探索,并不知晓那时自己放任在体内游走的便是所谓的“魔气”,如今她已领悟了神魔互生之法,使将起来,便更是得心应手了。

    没早些用,其实还是念着心里残缺的那一点记忆。

    没了月露相逼,那掌心的淤痕便迟迟不肯加深,商月给她灌了一回,没给记全就给清干净了,正后悔呢,不想他兄长就又接上力了。

    她唯恐错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反正遭了囚禁,又裹了满腹的疑团,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从山牢到心牢,她便干脆一面找着答案,一面养起记忆来了。

    想想师兄也是有些粗心,他自己的喉骨明明刚被月露肿得窒息过,而她每天嘴里倒豆子似的,拿成筐的话去试探他,喉咙半点事儿没有,他居然也没发觉过有哪里不对。

    总之,记忆的事总算是有了一个了结,而至于她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璃音抬眼望着天上那一道自出现起,便就一直垂目默立于墨云之间,宛若泥塑人偶一般的青碧色身影,不禁略凛了眉眼。

    “师兄,你还一直都没回答我,那日商月的月露,为什么不仅仅喂了我一人,还喂入了你的体内呢。”

    她轻缓吐字,像是在为谁解着惑,又像只说给她自己一个人听的自言自语,只那乌亮亮的目光,却始终一错不错地盯视着空中那漠然的少女。

    “不止这一桩,前世,这一世,其实好多事我都一直想不明白。甚而有些看似铁板钉钉的事,乍一想似乎挺明白的,可再细琢磨一下,又总觉得哪里别扭,有说不通的地方,似乎并不全然就是那么回事,根本经不起细想。

    “在去救出虞姐姐之前,我便觉得奇怪,上一世,若她要杀的是我,那她千谋百计,带领一众恶鬼,必须要一击必中的一次突袭,为什么居然会挑了个我并不在昆仑的时候,傻愣愣扑了个空?而既然扑空,她并不是滥杀的人,更没有失了神智,发现死敌根本不在,为何还是放任一众恶灵在昆仑山上大开了杀戒?

    “所以那日劫狱,我给了一支灭魂之箭去试探她,而她果然没有杀我。”

    虞姐姐和虞宛言都没有杀她,非但如此,在她替他们负了魂钉,打开山牢之门,无力再走时,他们还一路背了她出去。

    尽管那背负她的少年每走两步,就要阴恻恻转头,鼻子里哼着声,来一句“死了吗”、“杀了你哦”之类的话,但终究是谁也没动她。

    她继续:“后来我遭你劫掠,囚于山腹幽牢,起初我只当是事有凑巧,你欲抢夺玉横,恐我死于他人之手,失了玉横踪迹,故而才将我从他们手中抢了过来,要亲自折磨我、逼迫我,好得到那一只能疗愈你残躯的小小玉葫。”

    她口中用“你”这个称呼指代着商止,视线却仍只兀自投望在空中那个垂眸静立的少女身上,仿佛透过她,就能将这番话传递去心牢之外,传去商止的耳边:“我渐渐对你有了一些猜测,一些不大好的猜测,但那也不过都是关于你的伤势、关于不死药、关于你仇视我的原因……虽有些不堪,却尚算不得可怕。一个久病难愈的人,心思沉郁一些,极端一些,来为自己求药,似乎也并非是不可理解、十恶不赦之事。

    “但随着那些猜测一个个被证实,极偶尔地,便开始有一些更可怕的猜想,非常非常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冒了出来。因为太过可怕,太过难以置信,所以每次那些想法一冒头,我便强迫着自己把它们掐灭。甚而我看到你愈合的双腿,看到你的黑葫,验过了你的龙血,我都仍只把那当做自己的胡想,绝不肯认定那会是真的,直到,直到……”

    璃音微跌了睫:“直到你把我拉入了你为我精挑细选出的那最后一个致命梦魇,前世里,虞家村上元节的那一夜。”

    “上一世,我追袭鬼王,追至虞家村时,大家都说我是战至力竭,以致心神涣散,神智不存,所以才大开了杀戒……”说到此处,她竟摇头轻笑一声,“什么灯会,魔龙,飞跑的小女孩,拼死护着虞家姐弟逃走的村民……可真是又详尽又逼真,真就跟发生在眼前似的。”

    她感叹着,可心牢之外自然不会有人回应她,就连镇守于心牢之中的那一抹意志,也久已不见了踪影,但璃音也不在意,只单方面继续着她与他的传话。

    “但师兄,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其实那日……”她重又抬起头来,眸中闪两团透红又平静的亮,“其实那日除了和虞姐姐大打了一架,我把她打得半死,她也把我揍得晕了过去,你给我看的那些场景,我可真是半点都不记得。我曾在月牢做了三百年的噩梦,都一次也不曾看清过他们的脸,也从未能有一次看清过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甚至其实,在月宫那些人说她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之前,她都一直以为自己那时会昏晕过去,是因为几天前刚为救商月割过血,元气大伤,还没恢复完全的缘故。

    但这话说起来,总像在为自己没打赢推脱似的,她便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不再提了。灵力没在巅峰,故而没真把虞姐姐打了个魂飞魄散,若果真如此,那也是谢天谢地的一桩好事,不是么?

    “所以师兄……”璃音手臂微抬,那一支黑焰腾绕的长箭的箭尖,便也随她动作,缓慢而精准地,对准了空中少女的身影。

    “那些画面,根本就不是我的梦……”她顿了顿,又再微抬了抬眼,眼神和声调一起,也都轻轻冷了下去,“而是你的,对不对?”

    第189章

    少女昂首望天,她单薄的身姿挺立,站成倔强又笔直的一条,声清而脆,有理有据,不断向高空之上、墨云中央的那人质问着。

    然而。

    久久,无人回应。

    整座心牢之中,只余下少女质问的回音荡荡,除此之外,再无别声。

    有的,便只是那一片空荡阒无、仿佛永无尽头的死寂。

    热闹消散,鬼啸消散,一切都在消散,万物茫茫,天光一照,皆化作了飞灰一捧,唯独……

    唯有空中那个青衣血眸的少女,始终无声而漠然地垂视着地上的这个她,也不知把她这些质问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璃音笑了笑,也便不再言语。

    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虞宛初传入心牢的那一声清喝,便是她想要传递给她的,一个再确切不过的答案。

    虞姐姐,还有那个总是阴阴郁郁、说要杀了她的少年,她已托了小七将他们藏养于画中,自此绿水青山为伴,该是谁也追寻不到他们的踪影,可安养一生了。

    但如今,他们却又回来,甚至为她拼尽了全力,就只为将这一声断喝送来她的耳边,告诉她——

    他们希望她活。

    更是需要她活!

    就在此刻!

    所以,不能再拖了。

    眸中骤然灼起两团烧红的冷焰,魔气浩浩汹汹,如一团炸开的灵流,在灵脉之间横冲直撞、疯狂游走,巨弓已被张至极致,少女玉白的指骨搭在黑红缠绕的箭与弦之间,如一抹染不黑的白,而后,便是毫无迟疑,玉敲玄冰,凛凛一松!

    一箭,破空!

    长箭裹挟着无尽凌厉压迫的灵流,正对着那空中少女森然血瞳之上的那一抹额心,不偏分毫,嗖然而去!

    那少女高立于墨云之间,冷冷垂目,面貌森然。

    然而,面对地上少女的连连质问,她却自始至终没有动作,亦不吭声,或许毕竟只是心魔的幻象化身,细瞧之下,才发现她其实身形面貌既僵且硬,有眼却无神,有形而空心,真似一尊泥塑的人偶,妖冶、失魂而又诡异。

    便说此刻,魂箭凛凛袭来,她却仍是一动未动,直到那冰寒箭尖就快抵上她额心,眸底才终于掠过一丝迟滞的惊怔,似是在给着一个慢半拍的反应,然而就在这慢下的半拍之间——

    嗤!

    一支冰寒凛长的魂箭已贯脑而过,不带半丝迟滞,直直钉穿了那少女的头颅!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寒铁碎裂的声响。

    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如瓷片乍迸,又似蛛网攀结,自那魂箭射入的那一点开始,只咔的一声,便爬满了少女的额心!

    心牢之中,那始终飘浮不去、凌于众生高空之上的最后一抹墨云,终于在此刻开始抽痛般剧烈地翻涌。

    而在那墨云之间,始终代表着她之心魔、又始终森眸冷立、沉默着的那一袭青碧色身影,在被一箭钉住了灵台之后,也终于在那长箭之下,在那一道道裂纹爬了满脸之后,面容一痉,然后,猛烈地扭曲、嘶吼了起来!

    璃音站在地下,持弓冷眼看着,忽然,轻哼一声,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原地,而只见一道迅疾的银光划入天际,穿透墨云,直入云霄!

    只一个转瞬,璃音便已鬼魅般出现在了那云中抽动不止的少女身前,她一只清瘦却愈显有力的胳膊抡起,轻轻巧巧,便持动那一把重逾千斤的赤红色巨弓,随她抡起的臂膀,威猛一扬!

    神弓棒槌,再现!

    璃音一张与身前之人完全相同的面孔贴近,只那少女满面森然、眉眼抽痛、面容扭曲,而她虽眉目冰寒,貌若冷玉,却冷而无邪,眸中更像是镶着两颗赤红清透的琉璃,泛着丝丝愠怒的寒,却寒而不戾。

    四目相对,如此近的距离,面贴着面,璃音冷着眼,打量了面前这少女最后一眼。

    然后,毫无预兆地,巨大的弓身在她手中高高一扬,便觑准那少女被魂箭死死钉住的颅顶,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狠厉敲下!

    轰!

    没有鲜红的血液,也没有碎烂的肉骨残屑,只有一捧雾气浓黑,如飞喷而出的墨汁一般,轰然四溅!

    头颅,灰飞烟灭!

    那失了脑袋的脖颈便如一口细长的肉井,一面剧痛扭曲,一面汩汩向外喷吐着毒液般的黑雾。

    璃音五指疾探,探入那团狂涌的浓黑雾气之中,精准一抓,便抓回了那一支曾钉在少女额间的魂箭。

    她持箭,看那抽蠕不止的无头女身,一声冷笑:“师兄这面具的花样还真是多,都到这种时候了,就不必再装作我的样子了吧!”

    黑雾聚拢,只片语之间,便又在那喷云吐雾的脖颈之上,丝丝绕裹,凝出了一颗完整的头颅。

    一颗覆着一张精巧银质的龙甲面具的、男子的头颅。

    只那面具之上,额心正中,赫然裂着一个寸许的孔洞,一圈圈、一道道蛛网状的裂纹,细细密密,向四周静默辐展而去!

    而头颅之下,那纤细的少女身形亦停止了抽动,开始发生幻化,满身的青碧之色逐渐褪去,到最后,一身精锻的银甲,在那渐拔渐高、终成一副男子清长劲拔的身躯之上,静静显化了出来。

    那一道镇守的意志,那一缕自商止神魂之中抽离在此、镇压于她的残识,在只留下一道渺渺天音、真容却消失了整整一个专属于虞家村上元之夜的梦境之后,终于再一次,显露了出来。

    果然。

    果然如此。

    所以,前世,那些在天宫众仙口中流传的、言之凿凿的所谓真相,也不过就是这么来的吧。

    不过就是这么来的,而已。

    她追袭鬼王,他又怎么可能放松?所以她与虞宛初战至力竭之后,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她。

    而后商月赶来,他只需做出惊怔的表情,说两句痛心的训语,都不必再多赘述,单纯的商月立刻便会信了他口中的这个“真相”。

    他是曾攒下过赫赫功勋、人人信服的神君,而商月涉世不深,心性纯稚,有如此榜样在前,自然无论大事小事,都几乎全身心仰赖自己的这个兄长。于是他一旦开始无措,开始惊惶,便会自然而然地,在兄长的暗示引导之下,一步步做下私藏顶罪的蠢事。

    末了,还不忘拿走她的玉横,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他兄长日后修炼玉葫的试验品。

    昆仑所有神巫罹难,唯他一人安然无事。

    她失神暴走、屠尽小村,而他是此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目击者。

    竟是如此明显。

    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他。

    他残碎的躯体,他温和的笑容,他凛然的声望……

    所有这些,都让人绝不会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就连再来一世的自己,直到入此心牢,也几乎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

    璃音气涌如山,然而气到极处,竟只觉连冷笑也没那心思去笑了。

    体内魔气一阵疯狂暴走,她的胸膛从未如此剧烈地起伏过。

    明明是心头千斤巨石卸下的一刻,明明是她揭穿恶人,还明真相,应该手指着对方、得意又放肆地大笑的时刻。

    可她却胸腔发胀,喉头一阵阵抽缩、滞堵。她笑不出来,生气的、畅快的、冰冷的……什么样的笑她都通通笑不出来,只想狠狠地向什么地方扑去,抱住,将脸埋在那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要将这一场被人移花接木、压在她身上整整三百年的委屈,将这一场折磨得她几乎魂碎身死的天大的委屈,全都狠狠地哭出来,发泄出来!

    少女眸底燎着两团不忿的烈火,身前满覆银甲的男子见了,竟忽而一笑,他的音色清润,却似妖似邪,甚而带着隐秘的期许:“恨我?”

    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话说,璃音攥紧了手中长箭,冷冷抬眸:“你很希望我恨你?”

    男人却笑起来:“你该恨的不是我,是命。”

    恨她的命?

    璃音看着他,没出声,只眼皮微微掀动了一下。

    眼前由意志幻化而成的男子眸光忽凛,似要诱着谁的心神一般,用他那清润藏妖的声线,继续徐徐说道:“生而为女,不受生父与世间的期待和宠爱,可当世间临逢大难,却又要把你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推上祭台,要你去热爱他们,拯救他们。”

    他的嗓音不忿起来,似是在替她愤恨:“他们把你一个小姑娘推上祭台,让你代天下人去受那酷日炙烤、烈火焚身之刑,你肉身遭毁,神魂亦受尽折磨,而他们自己却只需坐在家中,便可等着得享甘霖。这便是你生为凡人的一生,如此命运,难道不可恨,不该恨?”

    他抬掌一挥,浓黑的雾气呼啸聚起,再一次,在两人的脚下,幻化出那个详和康乐的虞家村来。

    是上元之夜,尚未遭到神明屠戮的那个虞家村。

    街市上张灯结彩,有情人们相约灯下,猜着灯谜,却一个个悄悄红透了脸,孩子们则嬉笑着,提着灯笼,一路横冲直撞,不知冲撞了多少对红脸的小鸳鸯,惹来好几声嗔怪的叫骂。

    脚下一片热闹的欢庆,商止却高立于云间,与少女一起垂眸看着这份热闹,冷冷一笑:“我们拼着一死,守护了这样的世间,可这世间又是如何回报我们的?”

    一挥手,小村散去,热闹散去,浓雾又再变幻,化作了九百年前那一个厮杀震天、尸横遍野的神魔战场。

    天兵神将们英勇斩杀着妖魔,却转眼之间,就也被凶狠的妖魔撕碎于利爪之下。

    更有无数天兵被阴鬼们围扑而上,撕作一团模糊的血雾,连一块尸骨都没能留下,就永远地消散在了他们守护的这抹天地之间。

    天兵覆灭,龙族覆灭,数不清的神魂在此一役之中英勇地冲杀,然后覆灭。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统帅,月宫中最具神威的那位神君,也迎来了他的覆灭。

    不死药被赐了过来。

    他险之又险地留住了一命。

    他以为是命运眷顾了他,却不想,原来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没有人能帮他,他曾拼死守护过的这个天地之中,竟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他们忙着享受他用半条性命换来的和平,忙着呼朋唤友,聚饮作乐,又去享受魔尊云卿用他那一条命换来的神职清闲。

    众人围着他唏嘘,感叹,却没人在意他落下的残疾究竟该怎么治、怎么办,而唯一在意、没有放弃他的那个人,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凡间少女拜入她门下之后,也当着他的面,否决掉了那最后一个或许能治愈他的可能。

    “玉横已认小璃音为主,再不可为他人所用,此事已成定局,无可更改了。”她抚摸着他安静披散在脑后、如缎般的长发,亲他失落跌下的眼睫,安慰轮椅上的他,“别急,我会再为你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可是他却知道,没有了,没有了玉横,再不会有别的办法了。

    那些信心满满的承诺,数百年满心希冀的等待,都像个笑话一样,在那凡间少女晋入仙籍的那一刻,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冷声长笑:“可你飞升成仙之后,你的命运又如何呢,你没有法力,没有威望,那些修炼上来的仙不服你,昆仑其他的神巫不要你。就连阿月,我不过说了几句暗示性的话语,他立刻就笃定是你杀了人。

    “没有人信你,也没有人还记得你当年拯救万民的功绩,所有人都唾骂你,要你赶紧去死。你终日颓丧、自苦,躲躲藏藏三百余年,最终还是被斩杀于今世爱人的剑下,丢入轮回井中,几乎丧命。这就是你身为昆仑仙巫的一生,如此毫无价值、受尽苦楚的一段命运降临在你的头上,难道也不可恨,不该恨吗?”

    男人缓抬起眼,对上璃音眸光沉沉、静似寒玉的那一张冷面,温声款款:“师妹,命运如此亏待于你,也亏待于我。其实你不该恨我,我亦不该恨你,是我们的运气不好,是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我们。”

    眸底暗红掠过,他额上一对龙角钻出,璃音只觉体内一阵血脉激荡,额上亦隐隐发起烫来,他慢慢向她伸出手:“师妹,你既已知晓真相,当明你我同源,只有你与我是一样的,你该与我一起,一起恨这不公的命运,一起去找那些用我们的不幸换取幸运的人,将这世间欠我们的,向他们一一讨……”

    嗤!

    未完的字音还在云雾之中飘散,璃音已将手中长箭狠狠一送,破开银甲,直直送入了男人的喉骨之中。

    “师兄,没想到你啰嗦起来,话还真多。”

    璃音笑了一声,然后在男人一时惊愣的目光之中,居然一扯箭尾,锯木头一样,拉拉送送,愤愤地,把那长箭在男人喉骨上锯了两下。

    锯完,复又抬头,迎着男人怔恼受辱的眼神,清凌凌一笑:“师兄不用怀疑,这一箭,就是我蓄意报复,来还你的。”

    锯完这两下,少女修白的指节便轻轻叩点在那箭尾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似是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不过光欺负你这一小缕的神识也没什么意思。”

    她歪头思量了片刻,道:“师兄热情邀我入伙,按理说我这个当小辈的不该拒绝。只不过很奇怪,我的这些经历,从师兄口中说出来,听来好像果然是很命苦,可是……”

    她摇头,自己似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我好像从未恨过。”

    卯着劲去恨命运偏心,恨这不幸为何偏要降在她的身上,恨这怪那,她好像,无论经历多少旁人口中眼中的痛苦,都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刻。

    或许在她最痛最痛、生死一线的时候,这种想法也曾真的冒出来过,但也都只如火星闪过一瞬,一瞬之后,都不需她去按,便就自己熄火消散了。

    在她的一生之中,遇到没能拥有却又想要的东西,她就去争,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争来的每一点都是惊喜,争不过也不丢人。

    遇到想救的人,有想要留住的人间,她就去救,去留住。她从不斤斤计较自己的付出,只要最后留住了她想留住的,就好。

    被人惹得生气了,便动手也好,动嘴皮子也好,反正几乎都是当场就要找个法子把那一口气出掉,从不憋着酝酿什么滔天的恨意。

    至于做错了的事,她就尽可能地去改,去悔过,去赎罪。

    不然又还能怎么办呢?

    命运已然便是如此了,再烂的牌到了手中,总也要试着打一打,拼一拼。她有着小小的自傲,又有着惊人的、不肯服输的倔强,她觉得自己那么聪明,有那么多旁人没有的主意,别人打不好那是别人不行,说不准她上了,她就行呢?

    她确实自小就经历了许多的不开心,性格也被养得古古怪怪的,可也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受了谁的亏欠。

    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后来上了天宫,升了仙,一路上,确实总有这样那样的不称意、不开心,可与之相对的,这一路上,也总有这样那样疼爱她的人、开心的事,将她满满地包裹着。

    于她而言,世间一直都是那个充满可爱的世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每一个中秋吃月饼,每一年的上元逛灯会,萤火虫会在夏日里发幽幽的光,而蚱蜢则会在田野间四处乱跳……

    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看似平平无奇的、琐碎而又可爱的、漫漫岁月平淡流逝的世间,就是她在祭台之上,熬尽炽火,也想要守护的东西吧。

    她想名留史册,想受尽赞誉是真,可只要这一年年的岁月继续在这平平无奇的世间,一年年琐碎而又平淡地流逝,那便已达成了她的心愿,她或许是救了这个世界一把,可这世界也并不欠她什么。

    自愿的事,香火都受了这么多年了,何必又在事后谈什么亏欠呢。

    所以,经历这些,她恨吗?

    她是失落过好一阵子,可顶多便是觉得,自己有时确实运气不大好罢了,她会自苦,甚而有时会过分地内省,导致神魂难安,可却从不过分地自怜,也从不怨天尤人、转嫁他恨。

    也是经过眼前残识那一番诱哄的发言,她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半点不恨的。

    她歪着头,静静打量眼前男人困惑难解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恨?你怎么可能不恨呢?

    璃音长久地看他,似乎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啊,为什么她的心中,总是没有恨呢?

    甚至之前,在妖女幻象破裂,真相抽丝剥茧,最后终于浮出水面之时,她心里最先涌上的,涌上更多的,似乎也不是恨意。而是生气,是岂有此理,是委屈想哭,还有一点点,骤然昭雪后的放松与释然。

    那么多的情绪,争先恐后涌上来,为什么偏偏没有最该冒头的恨呢?

    璃音心中忽而一动。

    像是被一线天光猛然照彻,她慢慢正过头来,赤红而清透的眼底,竟似正渐渐覆涌上一层舒展的霞光。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为什么不恨呢?

    因为……

    她轻喃:“因为这就是我的人生啊……”

    开心的不开心的,好的坏的,这就是她的人生啊。

    它们一起塑造了她,无论失去哪一边,她都不会是如今的这个自己,都将会不再完整!

    万道霞光在她眼底汇聚,万千领悟,于此一刻,终只化作了少女口中的一声轻喃:因为这就是我的人生啊……

    而此句一出——

    轰!

    商止镇守在此的那一抹残识,轰然碎裂!

    霎时间,天光大亮!

    轰隆隆!

    墨云飞散,心牢将倾,向着四面八方开始疯狂坍塌!

    东海之滨,静卧于礁石之上的青衣少女,便在这一刻,缓慢而安静地睁开了她的眼。

    与此同时,遥远的九重天之上——

    轰隆隆!

    墨云翻涌,闷雷响动,万里劫云将至,都向着东海的方向,疯狂汇集而去!

    天宫之上,厕神宫殿之中,一名正怏怏挥着扫帚、负责洒扫的小仙侍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望了望天。

    望了半晌,他低下头来,长叹一口气,一挥手里的大扫帚,欣羡地喃喃:“多少年了,又有人要晋神咯。”

    第190章

    倾尽黑葫之力凝出的心牢如有实质,一朝倾塌,霎时间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动静,好一阵天崩地陷。

    璃音耳朵被震得生疼,但面上还是一片镇定,她心中有数,这还不是她能如释重负的时刻,反而是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全身心都得警戒起来的时刻。

    适才她于心牢之中击碎的,不过商止一小抹留守此间的残识,一旦心牢坍塌,她神魂归位,回到虞姐姐正为她苦战的那方现实世界,便还有个完全体的师兄在那儿等着她,可不是这般容易对付得了的了,免不了还有一场更激烈、更难应付的恶战。

    心牢溃散,她开始逐渐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试着动了动手,成了!

    她兴奋起来,憋住一口气,全神戒备,整顿精神,蓄势待发,将眼一睁!

    却不想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儿,猛地一线白花花的亮直戳眼底,于是她黏着的眼皮还没全撕开,下意识就又给狠狠闭上了。

    什么东西,差点亮瞎她的眼。

    紧接着便有轰隆隆的雷声入耳,璃音闭着眼,迟疑地在脑中确认着方才那一线亮:闪电?

    不对啊,怎么出了葫芦,还是雷电交加的?难道是心牢还没塌得彻底,她其实还被困在里面?

    好容易捱过最初那阵烧目的亮,璃音定了定神,再一次试探着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不要紧,却直接劈面就是一道骇亮的惊雷!

    璃音眼前霎时一亮又一黑,眼一下子瞎了,那骇人的白光穿透瞳孔,璃音只觉脑仁都被劈了开来,好在她反应机敏,忙就地侧身,狠狠一个翻滚!

    轰隆隆!

    轰!

    声音总是比光到得要慢,所以那一声炸雷的巨响直到此刻才真正轰落下来,正好便伴随着礁石被劈裂的声响,一时只听耳边轰了又轰,无数的碎石,就在她前一息还躺着的地方被炸开!

    好歹躲过一劫,璃音喘过一口气,但也不敢多做停留,赶忙放出神识,在发间那支飞蝶银簪上滚过一圈,便向外汹汹拓展开去,探查起了周遭的世界。

    肉眼猛然遭受强光刺激,看什么都白蒙蒙的一片,一时半会算是瞎了,好在还有小七借她的半双眼睛,璃音用那簪里的一点星石替了肉眼,总算也将周围的情况看了个大概。

    先是看见一片空茫茫的大海,海面上什么也没有,但却浪涛叠涌,像是正翻涌着一场激烈战役后的余韵。

    璃音心里一紧,脱口就往识海中问去:“虞姐姐他们呢?”

    “被我收回画里了。”

    那头摇光回得倒快,甚而语调清闲,从一个隐隐已有发疯迹象的神君手中捞走两个眼中钉,他说出来,却仿佛只是往兜里揣了两根萝卜那么简单。

    他向来懒得搭理旁人旁事,更别提这一次,她为了那两人,还狠着心,把他都给抛下了。原以为他一定会袖手旁观呢,不想竟然出手了,都不用她吩咐,就出手替她捞了他们一把。

    璃音不由松了好大一口气。

    看来她这小老师素日里对他的教导还是颇有成效的,璃音心下甚慰,刚想表扬他几句,却不想天上轰隆隆又闪下一道豁亮,直直奔着她脑门劈来!

    心下一惊,又觉得有些古怪: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隐隐觉得,这东海的雷,怎么好像跟她有仇似的,就专追着她一个人劈啊?

    好在这次她的五感升级了,早早便感应到了那一道惊雷,忙一个闪身腾跃,便从海岸边直接跃到了海面之上,将那一道炸雷轻轻巧巧地躲过。

    身后轰然声起,璃音足尖在海面上蜻蜓般一个点水,轻身立定,刚要歇一口气,不料旋身一望,便见一道白花花的闪电迅猛袭来!

    原来那雷竟也升级了,晓得放个响儿,虚晃一枪,叫她以为炸完了,实则正身子一拐,就追着她跑呢!

    天下竟还有这样仿佛成了精的雷!

    璃音简直惊得目瞪口呆。

    都不必说它势若闪电,它本身便是闪电,威凛凛如一条夺目的长鞭,浑身裹满滋啦乱迸的恐怖电弧,完全一副劈不到她誓不罢休的架势,正向着她凶悍抽来!

    惊是惊的,怕倒是不多,就是脑子里有点懵,璃音一面闪身躲开又一次雷击,一面透过簪子传音:“我师兄呢?”

    摇光言简意赅:“他无心恋战,我一出手,他便随那葫芦逃了。”其实还带走了她的巫真师姐……但这会儿正是她仙途上顶要紧的时刻,未免她此时分心,后面这半句便被他先行按下了。

    璃音听完怔了下,她从心牢里出来,本是摩拳擦掌了好半天,做足了准备,要来迎战商止、搭救虞姐姐的。谁能想到,她出来后连师兄的人影都没见着,就先被这一道接着一道诡异莫名的雷电给纠缠上了。

    躲过一道,又来一道!

    见一道劈她不着,甚至开始两道夹攻,三道同响!

    四道五道六七道……

    噼噼啪啪!

    轰隆轰隆!

    一时之间,只见东海阔大如镜的海面之上,一袭青衣飞掠在前,没命地狂奔,而一道又一道悍猛异常的炸雷紧追在后,直如一根又一根破空降下的巨鲸骨叉,又猛又急,追着那尾疯狂窜逃的*小小青鱼,无情狠扎!

    一个个丈宽的骇然漩涡,便在那青影身后的海面之上炸了整整一排!

    那青影本体态轻盈,奔行如电,争奈就是那天上的雷电要对付她,疯了一般,在她身后紧跟疯撵,穷追猛打。

    璃音一开始尚可从容应对,但随着那雷越降越多,越降越快,甚至还学会了围攻佯袭、声东击西之后,渐渐地她便左支右绌,显得有些狼狈起来。

    一蓬海水兜头炸来,璃音一时躲闪不及,浑身被湿淋淋浇了个透,被劈被打她都能忍,只这一下,简直堪称羞辱!

    士可杀不可辱,她气得眼前发黑,把脸一抹,朝天一仰脖子,放声喊道:“天上是哪位大仙在显神通?何不出来露个面,与小仙堂堂正正打上一场!”

    天上是没哪位大仙应她,倒是海边一位隐了身形观战的神君没忍住,一声轻笑,一下子把自己的藏身之所给暴露了。

    璃音一耳朵便认出那笑,身后狂雷一道道,照得海面一片雪亮,她却被气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神识放出去,待看清那人长身长腿、清闲倚着大礁石、神姿清笃的模样,更是气得咬牙踩着脚下被炸起的浪花,一蹦三尺高:“神君这是在那买了座,搁那儿看好戏呢?”

    好歹都是和她拜过两次堂的人了,虽说一次是他冒名顶替,一次她又只是个玉雕的假人儿,但两次拼一处,凑合一下,好歹也能算了个整。

    凑合的夫妻也是夫妻,那拜堂的时候,那赞者口中不都吟诵什么同牢合卺、永结同心的吗?她也不求事事她唱他随了,然而如今见她狼狈,他非但不来帮忙,居然还躲在角落里,偷看着幸灾乐祸,这是个什么态度!

    看得出来她是真动了气,狂奔的身影都蹦高了好些……摇光看得又是一笑,但声音到底收敛了些:“不是你要的风风光光九十九道天雷,还得只追着你一个人劈?如今它们便追着你来了。”

    什么九十九道天雷……

    啊,想起来了,她还真说过,就在那凡间的井底,那时的她可真单纯,竟真以为夫君只是个普通的修士,还真情实感担心夫君被她拐回家,破了戒,会遭雷劈。

    然而想起来就更气了,璃音气咻咻地:“九十九道天雷,我那还不是以为纳了你一个修士进门,会碍你飞升,才……”

    说着一顿。

    她不是个傻姑娘,一点就透,说到这会儿,已是反应过来了。

    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飞升,飞升时要历一场雷劫,但她飞升却走的是另一条路子,所以具体要被雷劈上几道,其实她也不晓得。

    但晋神的劫雷她却是清楚的,不多不少,就是九十九道。

    而且,这九十九道天雷不可有他人帮忙,须得尽数靠自己一人扛下,才算是过关。

    璃音在天雷凶悍的追击下,一面左躲右闪,一面在脑中飞速过着那些有关渡劫、晋神的规则和注意事项,一面竟还能分出一抹神来,呆呆愣愣地发怔。

    晋神……

    这可真是桩了不得的风光大事。

    但凡有些追求的仙,晋神都自然是他们夙心所愿,璃音当然不会例外。只自她飞升以来,九重天上都未听说过有谁晋了神位,可见其艰难。

    璃音自然便觉得晋神之路道阻且长,她资历尚浅,看来且得等好一段日子呢。哪怕大家都说这玩意不看资历,那也怎么也要等她立下个什么天大的功绩之后,才可能有一线机会吧。

    然而……

    说不惊喜是假的,此刻的璃音,惊喜得通身灵脉都在发兴奋的、细细的颤。

    只是……

    她做了什么,就要晋神了?

    而且,这晋神的惊喜竟是这么突然,说来就来的吗?

    她想象中,那日到来之时,她一定会提前沐浴焚香,疏通经脉,还要做上两副铠甲,画几个大阵,然后万事俱备,她正襟危坐,满面红润,便只等着雷来劈她了。

    然而如今的她却是……

    她连日被囚,满身血污,神魂受尽折磨,一头青丝蓬乱,面色更是苍白如鬼。

    一身仙力还被月露锁住了,只魔气尚可使得,半身灵力如同被废,剩下的一半,被囚这许多日,一口喘息也没得过,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

    她抬首,默然望了眼碧澄澄的天,竟有些无语凝噎。

    天道选定了在今时今日来劈你,你还能去和它理论不成?

    正惆怅着,摇光清悠促狭的嗓音忽然传来:“几百年无人晋神了,阿璃这会儿大出风头,那云头里,指不定多少人和我一样,都占了座,藏在里面探脑袋看热闹呢。”

    璃音一听这话,登时浑身一凛。

    啊,他这话虽说得欠揍,尤其在她满身狼狈之时,还特特把“大出风头”这四个字咬得尤其重,但他还真提醒她了:试想想,今日若是别的仙子渡雷劫晋神,她能不拉着他早早占了云头,探着脑袋出来看热闹么?

    这一想可不得了,如此将会是她人生中最浓墨重彩一笔的时刻,如此被众人暗暗围观、欣羡、大出风头的时刻,她怎好掉链子,在外人面前失了威猛!

    要强的少女顿时背脊一挺,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痛了,又是一道天雷汹汹袭来,她当即一声唿哨,同时手腕一翻!

    吼——!

    一声龙吟震天彻海,身躯庞硕的巨大青龙此刻终于受到主人的召唤,自她脚下的海面之中,猛地腾跃而出!

    与此同时,一柄赤红色的巨弓,在少女纤白的掌心之中骤然出现,五根纤劲有力的指骨悍然一握——

    啪!

    只见身形单薄的少女脚踩巨龙,单手持着一把足有她半人高的巨弓,腕骨一转,便挽了个漂亮的弓花,然后,便向着她身后追袭而来的那一道粗壮闪电,凛凛一挥!

    滋啦!

    挟裹着无尽天威的雷电与赤红色的巨大弓身骇然相撞!

    无数细小的灵流,在那雷柱之上噼里啪啦爆起!

    一边是清瘦的少女,一边是不可触怒的天威,即便有巨弓巨龙相助,看起来也仍是那雷霆之威要更胜一筹,然而……

    轰隆轰隆!

    轰鸣般的雷声,炸响在少女身外足有数百丈远的海面之上!

    声音比光后至,所以……

    少女方才只一个抡臂,只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弓,竟是硬生生将那雷电抡出了百丈之远!

    啊,真是太威猛了。

    一击得手,效果震撼,璃音不禁心下大为得意,她昂着脑袋骑着龙,一胳膊便又是抡走一道雷电,海风拂在她意气洋洋的脸上,真把多日来的压抑沉郁都拂得一空!

    正得意呢,识海中收到摇光煞有介事的嗓音:“适才这几下瞧着还行。”

    看戏就看戏,他还点评上了。

    璃音真想当面哼他一声,然而还要应付天雷,实在分身乏术,为了维持这看似轻松又威猛的形象,天知道她撑得有多辛苦!便只好磨着牙给他送了句:“结束了再找你算账。”

    又要找他算账?

    小姑娘心里给他记的账可真够多的。

    但摇光还是嗓音清清净净地回她:“好,等你。”

    他也不是刻意要捉弄她,实在是她偶尔发起脾气来,横眉瞪眼,有时急了还会对他上手,又掐又踹的,太过生动可爱,他便总忍不住一逗再逗。

    而今看她被一道道天雷撵得上天入地逃窜,被浇了一头的水,又气又骂,一发现可能有观众,又不忘咬牙挺背在那凹造型,生怕别人觉得她不够威猛,不够从容,实在是浑身都透着股生机勃勃的狼狈和可爱。

    一个会觉得万物都如此可爱的人,本身又怎会不可爱呢。

    九百年前,尚是慕璟明的自己遇见她的时候,她正是深夜里被他抓了个现行,如此狼狈的开场,可她偏就是不服输,梗着脖子,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硬是做到了所有她想做的事,还把他给拿下了。

    三百年前,去寻她长命锁的自己遇见她,她正遭未婚夫背叛,从树上摔下来,顶一头乱蓬蓬夹着树叶的乌发,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她仍是没有半刻气馁,振奋着精神,仍是晶亮着那双惑人的眼,三言两语,就把他拐了回去做她的夫君。

    前世,瑶池宴上,她躲进蟠桃园里,馋嘴偷吃人间的小食,被他撞了个现行,嘴上还沾着没来得及舔走的糕点碎屑呢,也是够狼狈的。可她笑得好生动,眼睛都笑弯了起来,偏还能往外闪晶亮的光,一口小麻糕就封了他的嘴,自此他每晚值夜,便总忍不住偷偷看她,看她被别的仙君告白、牵手、抱进怀中。

    后来,月牢之中,只剩下神魂的他又一次遇见她,那真可算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了,几乎没有一刻不是在哭。可即便如此,她竟还不忘钻研阵法、变着花样给自己过各种节日,哪怕只是桂花开了一朵,她都能亮着眼睛,寻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般,夸上好半天的漂亮。

    对她,这到底该算是几见钟情呢?

    他也不知道。

    但似乎每一次的遇见,都以他钟情于她做了结尾。

    她是个潜力无限的姑娘,有着源源不断的、来自她自己身体内部但她却不自知的生命力。

    她会被选中晋神,他从来都不意外。

    只是有些时候,她需得人来激上一激,这潜力才能更好地发挥。所以他不介意来做这个激她的坏人,一些捉弄她的话,他也是故意如此说来,激她斗志的。

    晋神之劫从不是玩闹,那些天雷,她看似应对得轻松,实则道道凶险,但凡被劈中一下,就够人卧床修养个几年的。历来晋神的雷劫之中,就在这最后一步被劈了个神魂破碎的,也不是没有。

    但她有玉横护体,他倒没有过分担心那些。

    哪怕最后真有危险,他还可以……

    不待他想完,空中看似威猛的少女已抡完她最后第九十九道雷电,顶着一头焦蓬蓬的乱发,面色煞白,两眼发直,气若游丝地喃喃了句:“当神仙可真不容易啊……”

    说罢,龙身上的身子便是一跌,向着身下无穷无尽的海面,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道冷蓝的清光自礁石后飞闪而过,只一息,便将那少女稳稳接在了怀中。

    璃音筋疲力竭,连着守上元、遭囚禁、破心牢、渡雷劫,她也不知渡完晋神的雷劫应当怎样,会有飞鸾彩凤来贺,或是万道霞光来接吗?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晋神,总得有点风光的彩头吧!

    然而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实在是累得连眼皮都抬不开了,两眼一阖,便任由自己向着无尽的深海坠去。

    她闭着眼,却没一点惶然,反正……一定会有人接住她的。

    她果然被接住了。

    她瘫挂在他身上,意识昏昏沉沉间,鼻尖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月桂清香。

    她就知道是他又把她接住了。

    又被她挂住了啊,她的小树杈。她在陷入沉睡之前,用最后一道意识,这般迷迷糊糊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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