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涉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他懒得跟周泽多说话,干脆随手打包几件衣服,又往里面多塞了几坨金子,转身就走。
留周泽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大哥虽然游手好闲,但他还真没见过对方哭的样子。
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走远了。周泽不再去想,反正他跟这个大哥也没啥感情可言,少个人分家产不好吗?
常跟随周涉的两个小厮都不知道他要离开,被支开在外面打酒。周涉快步出了自己的院子,往侧门的方向走去。
周母早就安排好马车,大家也并不知晓他被禁足的事情,谁也没起疑心。周涉把随身的包裹放上去,正要上马车,却忽然有些迟疑。
就这样一走了之,真的不会祸及家族吗?天幕毫无顾忌一通胡说,牵连到顾二姑娘,这又该怎么办?
周涉头一次恨自己这样优柔寡断。
心脏激烈跳动着,一时天人交战。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他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头去,只见母亲站在阁楼上,朝他轻轻颔首,目光还是那样平静无波,却让他有了些安全感。
罢了……
他朝楼上点点头,撩起帘子就要上马车,手的动作大了些,有个尖利的东西扎到皮肤上。
周涉本就做贼心虚,先是心跳骤停,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是……他做的金簪啊。
车夫疑惑地回过头:“大少爷?”
他送大少爷出城游山玩水已经驾轻就熟,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瞻前顾后。
周涉站在前板上,脸色五彩缤纷。在车夫疑惑的呼唤里,他终于狠狠一咬牙,抬起头冲车夫笑了笑:“我有东西忘了带,你先去城门处等我吧。”
下定决心骗起人来,还是挺简单的。
周涉觉得自己实在熟练,做了决定,连心跳都没有加速。他平静地走下马车,微笑着向对方道:“我很快就回来。”
“好,那我把车停到西城门去。”车夫不疑有他,扬鞭就走。
周涉站在原地等了一阵。
他隐隐觉得……天幕又要来了。
这是一种隐秘的直觉,他不再犹豫,朝着顾府的方向奔去。
这一条街都是勋贵的府邸,很快,顾府的匾额也出现在视线里。他昨日递上的拜帖,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用。
周涉有些迟疑,他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他不知道天幕什么时候会暴露他的身份,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揭穿昭娘的身份。
他只是凭着一时的冲动来到这里,能不能带走顾二姑娘,全看对方的决定。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暴露自己来过的事情为好。
他绕了一段路,找到另一头的院落后墙,利落地翻了进去。
顾府,顾寻辉起得很早。她看了一上午嫁妆的账目,觉得有些心烦,又换上轻便的衣服,看着几个丫头装箱。
大件物品自然由工人们做好装箱,小件物品,还是要挑一挑,再仔细准备好。
她有些无趣,站起身对身边的侍女道:“我先去外面转转。”
比起准备这些,她倒更想看看天幕,想象着自己也能在史册上留下名字。
若自己生为男子,便不用嫁人,这一身的才学……
也不用束之高阁了吧。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已经走到了花园里。春日万物复苏,草木自然也格外繁盛,顾寻辉站在一树桃花下,静静地看着它。
身后突兀地响起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谁,叶片也窸窣地摇晃了一下。
顾寻辉敏锐地发觉了,顿时皱起眉。她没有出声,而是绷紧肌肉,警惕地缓步后退。
心念电转,她猜测着是谁混了进来。
窃贼?还是登徒子?
她紧盯着对方,只见茂密的树丛中露出衣摆一角。那片衣角衣料极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用品。
顾寻辉呼吸一沉。
各种猜测在心头滑过,林中那人却突然一动,半张脸探了出来。
“……”虽然只见过三四次,但顾寻辉一眼就认出了他,警惕还没有消散,疑惑也随之浮了上来,“周大公子?你……你怎么在这里?”
周涉愣了愣,猛一转头,叶片窸窣作响,他却极其松快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做贼一样把顾寻辉拉到房间里,轻轻掩上房门。顾寻辉坐在靠近门的位置上,他则挡住自己半张脸,缩在看不见的地方,小声道:“昭娘。”
“……”顾寻辉有些疑惑,也有些不悦,这实在太无礼了,“大公子想说什么?”
什么话是只能翻墙进别人家里说的?
周涉听出了她言外之意。他往前移动了一点,紧张地说:“天幕说的人,我猜……是你和我。”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忍不住抿了抿唇,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猜测,隐瞒去自己告诉了父母这一段,只说自己准备出去避避风头。
虽然都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他自己倒没什么,却不能把家里人牵连进去。
说罢,他从袖笼里取出那根初成形的金簪:“我昨日正在做,图纸已经画出来了,只是……我找找……”
顾寻辉有些怔愣。她呆呆地看着周涉,看他胡乱翻找着什么,好半天终于掏出来一张有些皱巴巴的图纸。
周涉本来准备直接递给顾寻辉,手举在空中,见顾寻辉没有来接,才想起来这也算很唐突的事情。
他连忙把手往后一缩,正要把图纸放到桌上,突然,顾寻辉伸长了手臂,轻轻巧巧地捏住图纸一角,顺畅地接了过去:“这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极度的震惊,眼瞳不受控制地微微睁大。
但凡看过天幕,就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天幕昨天展示的那根金簪。
只不过这是图纸版,还没有造出完整的实物。墨迹已干,处处精巧,画的人几经涂改,用铅字标注了许多细节。
“这……难道不是大公子看了天幕所画么?”顾寻辉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她把手腕放在膝上,假装无事发生,甚至露出一个笑容,“大公子画工如此深厚,真是让我佩服。”
周涉轻叹一声:“我猜到你不信,今天来,也只是想问一句,你要不要与我走?”
“……”顾寻辉认真地听完这句话,站起身看了一眼背后的门缝。斜斜的阳光照进来,她的身影也拉得很长。
周涉耐心地等着她做决定。
“我不会与你一起走。”顾寻辉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有了回答,“若你所说是假,我如何处之?若你所说是真,那我一走了之……家族如何处之?”
她虽有许多抱负,有许多不满,可家族到底没有亏待她。
若她不是生在顾氏,有更多生存的难题等待着她。吸取了家族的养分,总要在关键时刻,有些决断的勇气。
逃避有用,但那就不是顾家的女儿了。
周涉似乎并不意外。他冲顾寻辉点点头:“顾二姑娘,那我走了。”
顾寻辉也低低地应了一声:“我掩护你出去。”
后花园的林子很密,顾寻辉挡住周涉的身影,两人遮遮掩掩地走到后花园。
周涉矫健地爬到墙头,还是有些迟疑,坐在墙头上,半伏下身体:“顾二姑娘……”
回应他的,是顾寻辉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大公子,再会。”
周涉轻叹一声。
他纵身跃下墙头,脚步加快,向着城西的方向奔去。
几乎与他双脚落地同一时刻,久久沉寂的天幕中突然传来悦耳的音乐,从前听起来悠扬,现在却只觉得是催命符。
周涉加快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连衣服都有些乱了,还不忘直起耳朵听天幕的声音。
【哈喽大家好!欢迎回到宁朝奇葩历史中宗特辑,我的速度很快吧,只用了短短两天就剪辑一篇,完全没有偷懒,哈哈!】
女声轻快,带着一点自得。周涉却听得直想哭:他现在一点都不介意对方偷懒。
吃瓜果然没好事,吃着吃着,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前面我们讲到,昭娘怂恿中宗造反登基。那么中宗听了这些话,他的回应是什么呢?
全过程一共分三段:第一阶段,拒绝。我是宁朝的好将军,陛下的忠臣,我是大大的良民,我怎么能造反?】
弘安帝准时等到新一期视频,听到这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陛下的忠臣?
天大的笑话。
他回过头,还没忘记一件事,把昨天才被撵出宫的儿子们叫到他面前来,免得他看得要气死了,想骂人都没处骂。
三皇子此时还坐在府里,面无表情地喝着茶:“真是滑稽,区区一个造反的逆贼,竟然也敢自称忠臣?”
应该杀之!
【第二阶段,动摇。咦,其实这真是个好提议,但是我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好像论资排辈都安排不到我这里,实操有点难度,果然只能想一想吗?】
果然。
多么诱惑的提议,动摇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这人手握数万精兵,如果他硬要从北疆打到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弘安帝几乎已经能猜出来后续,无非是“起兵,从北疆动兵,朝廷无人能挡,最终此人杀进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时机一到,立刻篡位!”
这不就是前朝某人的操作成功版吗?!
只要这么一想,就够他生气的。
【第三阶段,接受。诶,虽然按道理来讲,我没有继承权,但是正所谓时代在变化,思想在进步——我的意思是说,谁规定的继承权只有皇室有了?】
“这是何意?”
“继承权还能轮到皇室之外??”
“荒谬,着实荒谬!此人难道是想混淆皇室血脉之事?!”
“我看不见得,这分明连混都懒得混了。”
“这——”
弘安帝两眼一黑,自己最惧怕的事果然要发生了。
宁朝历经三代而亡,如今亡在他的手上,这是他的罪过啊!
他猛地合上眼,就好似他一瞬间的软弱。然而再次睁眼后,那份脆弱烟消云散,立刻又化作锐利。
天幕还在讲着:
【听起来很快,但其实这段动摇经历了很久。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并不是方竞若和昭娘的劝进,而是五皇子又动手了。
弘安三十三年,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慢,跟春天一起到来的,还有太子的使者。是的,以前他还遮遮掩掩,搞点学习的名义埋卧底,而现在,他要明目张胆地插手军队了。】
周涉一路贴着墙根,心情十分沉重,听到天幕的声音,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太子啊太子!你是要逼死我吗?
也是,手握重兵,又不是他的人,只怕太子半夜睡觉都要留一只眼睛站岗吧?
弘安帝沉着脸。五皇子做出什么事,他都觉得很正常,当务之急是揪出这个祸乱的根源,而不是和老五生气。
【此外,和太子的使者一起来的,还有另一封信。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是提醒中宗,太子之所以对他处处为难,一方面是你小子太招眼,另一方面,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在太子那里当差?】
啊?
天幕下,众人都愣住了。
合着不只天家无父子兄弟,你们还没当上皇帝,也闹得你死我活啊?
勋贵们摇头长叹:“权力之争,向来如此……”
天幕所说,果然不出众人预料:
【中宗还真忘了。不过他这个弟弟嘛,他实在没放在眼里,用中宗的话说,“蠢材而已,不值得操心”,根本不用管。
但是看完这封信之后,还是决定针对一下好弟弟,不为别的,纯看他不爽而已。然后他就很疑惑:真奇怪,这种内幕,是从哪里传来的呢,好难猜啊。】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还在那里“好难猜啊”,天幕你真的很促狭。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被点名的倒霉蛋是哪个?
赵文站在弘安帝身后,悄悄换了一条腿。以他的角度,能看见皇帝沉默的面容。
他抓紧拂尘,脑子里浮现出一长串人名,都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年轻人。不过以他的预感,恐怕……天幕说的又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作为天幕长期关照对象,怀乐驹肃立一旁,目不斜视,好像没有听见天幕的声音,也没有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
【是的,年轻的中宗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当时刚调任太子讲师的任端。】
任恒:“嘶——”他看向儿子,有些讶异地上下扫视一眼。
任端:“……”
任端老老实实地坐着,冲老爹露出一个朴实中透着尴尬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弘安三十二年秋,时年三十二岁的任端调任回京,结束了长达六年的外放之旅。如果说年少的任端是气势蓬勃的愣头青,那么现在的任端就是个老狐狸。
弘安帝老了,但还没有傻,他昏迷前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把任端调成太子的身边人。用意大家都很清楚:任恒忠心耿耿,确实好用。任端是老油条,但也很得力,政绩拔尖。
任端,就是他选定的辅弼大臣。】
任端:“……”我吗?
他有点疑惑:我现在连进士都不是,还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他越想越洋洋自得,任恒看着他尾巴翘得老高,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把儿子打得跳起来:“你在高兴什么?你什么时候背叛了陛下?!”
任端被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爹,这事是不是很严重?”
任恒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
然而嘴上不说,他心里嫉妒极了:陛下连他儿子都能选,为什么不选他?他才是一颗真心向陛下啊!
至于天幕说的什么成帝,他认识吗?
【跳出当时的恩怨来看,任端是有抱负的好青年。不管他当时对中宗的评价是什么,他绝不会看着太子迫害一个有功之臣,这是非常合理的。
但对中宗来说,这就很奇怪了。要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任端都互相看不顺眼,两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还有点仇,所以说……端子,你辛苦了。】
任端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他是觉得自己挺辛苦的,但不是这方面,而是天幕这一点名,注定自己又要成为皇帝的重点观察对象了。
任恒看出他的表情,又是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你怕什么?陛下可是早就知道你了!”
任端:……是知道,知道我在国子监打架斗殴,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当然,中宗不知道这封信是任端写的,不然他大概率会觉得任端在谋害他。
当然,回去收拾弟弟,只是其中一件事,边将偶尔也要回去刷刷存在感。刚好,他有一个非常合理的回京理由,那就是回家吊唁老爹。】
周涉:“?”
他不记得哪里说过他爹去世的事情啊?
周叙言捻须的手也停了下来:“咦?”
周涉那傻儿子,到底说的是真的假的?
要是真的,这是把他都咒死了?
【每年春天,中宗都要遥祭他爹。众所周知,这对父子两关系很差,一度陷入水深火热,家产也是给弟弟,他自己啥也没有,天天在北疆捡垃圾。
至于所谓的遥祭,其实也是明为祭拜实为吃喝,就是他吃放纵餐的一个理由而已。
前两天我查资料,还发现一些读作野史写作造谣的东西。比如“中宗其实不是亲生的,他爹娘都知道这事,只是他爹碍于公主的面子,不敢撕破脸,于是达成默契的一致”。
这么一看,父子关系紧张也合理了呢。】
周叙言震惊:“什么东西?”
钟准:“……不愧是野史。”
别的不说,他们夫妻感情还是很好的。虽然野史很野,但这倒是更对上了,和周涉所说几乎处处都能对应。
唯一的疑惑是,这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大儿子,是怎么一跃成为皇帝的?
难道真是生存的压力迫使人成长?
弘安帝也微微睁大眼,甚至没来得及听什么驸马头戴绿帽的话题:什么公主?宁朝的公主可多得很,还个个飞扬跋扈,听起来都很符合想象。
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天幕嘻嘻一笑,话锋一转:
【然后又有一条野史说“中宗和他弟弟有些不清不楚的感情,他弟弟几次逼迫,中宗宁死不从,随后兄弟反目,爱化作恨……”,这个走的是骨科路线,两个只能信一个,大家挑一挑,看喜欢哪个,就选出去造谣……啊不,宣传。】
周涉暗骂一声。
他就知道,后世这些家伙,编排起别人从来不手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他身上套。
周泽那张脸……实在是想一想都嫌恶心。
就连一些一直骂中宗狼子野心的人也受不了了:这天幕实在荤素不忌,兄弟**都能说得出来!
【总之,中宗的亲缘关系都很烂,这是史书上板上钉钉的。弘安三十三年,受到任端来信的影响,中宗第一次决定回去扫墓。
此时,他和母亲已经有七年未见。就连上一次回京时,中宗也一直没有回家,可见他们之间的矛盾从未破解过。】
钟准似笑非笑道:“周涉还能有这样的骨气,真是叫我惊讶。”
周叙言作为另一个深知内情之人,显得气定神闲:“你忘了,如果他真是中宗,在北疆无钱无粮的那几年,也够他成长了。”
钟准当然记得。
说得有道理,但她不想说话。
【当然,这时候的中宗已经不是说走就走的闲人,作为北疆巡安军的直接领导,守军的中坚力量,到处乱跑算怎么个事?
北疆这时候主要还是三支队伍顶着,一个是中宗的人,一个是庄子谦的人,还有一支小一点的部队,是程家人,这个后面详细说。
中宗大部分时间都是可靠的队友,他在走之前和庄子谦做好交接,顺便在走前把北狄再打趴一次,震慑一下对方。
所以说看看人家,老三你真的要学一学,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谈什么夺嫡。整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知道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莫名其妙被骂的三皇子:“?”
弘安帝:“……”骂他儿子,感觉和骂他差不多。偏偏再仔细想一想,如果不想将江山拱手让人,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看来看去,也就一个利益熏心的老三,一个嗜好诡异的老四。
怎么选都觉得绝望怎么办!
【打了胜仗,回朝的规格就和之前不一样了,那叫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然后他走到京城这里,抬头一看,哎呀,这不是老熟人嘛!】
天幕一动,又是镜头俯瞰,拉过长长的军队,落在为首一人身上。
才过去没几天,大家都记得,这不就是上一次回京时的场景嘛。
当时,还是……
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四皇子身上,都很隐晦克制。只是四皇子也不是死人,那些视线倒比火舌更灼热,像针扎一般,叫他浑身难受。
四皇子满脸涨红,浑身刺挠地动弹一下,正想说些什么,就在弘安帝的逼视之下又默默缩了回去。
弘安帝开口,语气里不乏阴阳:“敢做,还怕别人看几眼?”
四皇子不敢说话,弘安帝教训完儿子,又微微侧过脸,见身后众人连头也不敢抬,这才满意地躺了回去。
儿子嘛,可以自己教训,但让外人看自己的家事的笑话,那就是大大的不妥。
对天幕,他虽很是满意,却对这一点十万分的不满。
天幕是仙人降世,她要说,说就是了。可宣知天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把乱七八糟的野史到处传播,这就更加过分了。
【没错,上一次接见中宗的,还是当时的太子四皇子殿下,现在新太子也支棱起来了,亲自前来接见他,这还不出奇,他顺便把中宗的弟弟也带了过来。
要知道,老五一系列神操作,中宗本来就看他很不顺眼。结果老五身边还站着他弟弟……嗯,这就很不爽了,属于一坨屎边上贴着另一坨屎,臭不可闻还碍眼至极。】
五皇子:……
呵呵,真是一点都不惊讶,这种粗俗之语,是天幕说得出来的。
刚才还如坐针毡的老四脸不红心也不跳了,甚至还有些怡然自得。
他就知道,同样被天幕嫌弃,老五才是火力重灾区,他顶多算些许风霜而已。
弘安帝把这两人的神色变化看得分明,顿时一阵无语,真想把老四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是屎吗?
你在骄傲什么东西?是觉得自己强夺臣妻这种事情很自得吗?!
【中宗的弟弟,具体姓甚名谁没有记录,中宗把历史刨得相当干净,包括史册上,原本记录了名字的地方,在他登基后都全部抹黑了。所以为了分辨,这里我就把他叫做“老六”。】
弘安帝陷入沉思:老六是什么意思?在家族中排行老六?
昭平公主府,周母垂眸:“泽儿在周氏族谱上,是排行第四吧?”
周父确定地回答:“当然,这排行对不上。”
“看来,那簪子只是巧合了。”周母抬起眼帘,忽然笑了笑,“也好,卷入夺嫡,总没有亲自……来得可怕。”
周父深以为然,握住妻子的手,温柔万千地说:“叫他自己出去,体验些人间疾苦,也是极好的。”
大家都只往排行、小名、姓氏之类的方向去猜,只有还在顺着墙根撒足狂奔的周涉听懂了。
“噗……”周涉狂奔中,差点被天幕取的名字呛死,“这什么东西……”
不过他转而又想,未来的自己真是聪明,知道把名字涂了,不然这会儿自己就该凉凉了。
【中宗直接忽视了“老六”。而这边,五皇子争了好几年,终于熬走几个哥哥,心里实在美得很,也忘了什么叫谨小慎微,对中宗说:如今我是太子,你是不是该诚惶诚恐一点,唯我马首是瞻呢?
噢,这里插播一句,老五确实是个蠢材,完全没想过中宗本来就是好父皇留给他的人,每天都觉得那是四哥的人。
他也并不知道,其实老四和中宗早就反目成仇了。】
天幕下,皇宫中众人做沉思状。
啊这……
五皇子听得快抑郁了。
我杀我的人?
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撼。
四皇子自从到嘴的鸭子飞了,心情一度郁结,听到这里再也绷不住,阴阳怪气地问弟弟:“五弟当了太子,怎么比大哥还招摇?”
大哥就是他那早死的、深得皇帝偏爱的太子哥哥。
虽然素未谋面,但不妨碍他用大哥当当筏子。
三皇子也笑:“弟弟野心甚大,不知道压不压得住太子之位啊?”
上点眼药,何乐而不为?兄弟两人难得同步,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们可爱的弟弟显然压不住,不然怎么能让中宗上位当皇帝。
五皇子被两侧夹击,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居然聪明了一回:“父皇既然立儿臣为太子,父皇的臣子,自然也是宁朝的臣子!”
太子也是君!
这话说的有点道理,弘安帝虽然看老五不顺眼,但如果是他,当然会让臣子听从于太子,这不算错。
因此他选择保持沉默。
天幕也很应景地说:
【太子殿下说得张扬了点,但问题其实不大。中宗跟他敷衍两句,就准备去见弘安帝。
结果“老六”看他要走,横移过来把他哥拦下,开始了说教,中心意思就是:皇帝陛下很好,但你也要找个后盾,太子殿下就很不错,赶紧五体投地臣服吧!】
这小子是真敢说。
这话要是自己在家说说就算了,现在皇帝可就坐在面前呢,他听着呢!
不止是五皇子,在场几个逆子同时低下头,被弘安帝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中宗能听他的吗?这时候他的人设是皇帝的好臣子,外祖的好外孙。但是好弟弟才不管,兄友弟恭,必须从头维持到脚。
见中宗不理会,回去他就和老五开始蛐蛐人家,说得好像中宗马上要举兵造反,再把他五马分尸一般。
前面说过老五心眼小,后来大家还怀疑他有被害妄想症,因为他听了“老六”的话,也没考虑过这兄弟两是不是有私仇,就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一爬起来,决定了,我得弄死他!】
弘安帝实在听不下去了,眼睛一斜:“老五,你怎么想的?”
中宗会造反,这是既定的事实。但是你又没有天幕,做决定这么草率,甚至不多找几个幕僚问问,这合适吗?
咱就是说,中宗造反这事,你总得背一半的责任吧。
而且这水平也不行啊,怎么还让中宗登基了?
五皇子心里一哆嗦,也不知道父皇到底问的是该不该杀中宗,还是问他怎么杀中宗,沉默好一阵,才答道:“儿臣……惶恐。”
说完他就趴在地上装死,头也不敢抬。
弘安帝一点都不为老五的神操作生气。他甚至笑了笑,把天幕那句“皇帝的好外孙”咂摸好几遍。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不过,如果儿子不能即位,那外孙……
不不不。
弘安帝再次制止自己的大脑。外孙毕竟是外姓,又有大族限制,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就算要跳过这几个傻子,也只能在孙子里挑一挑。
可惜,他还没孙子。
三皇子不知道弘安的想法,跳得老高:“父皇!外姓岂能坐皇位?!”
一向不齐心的另外两人同时点头:“是啊父皇!”
危险要扼杀在摇篮里,上辈子没争赢算什么,这次先把他弄死不就行了?
对这个外甥,三人完全想法一致,非常心有灵犀。
弘安帝:“……把那几个小子先召进宫。”
天幕还在继续:
【那边,中宗无视了两个不安好心的人,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直直地进宫了。
倒不是因为他不尊敬皇帝,而是他就是去卖惨的。这种事情,他对亲爹已经做了很多遍,现在对皇帝做,也同样驾轻就熟。
他还没走到殿里,就开始嚎啕大哭,声音从殿外传到殿内,把皇帝都吵醒了。
史书形容这一幕,说“帝悲,恸哭”。另外还有一封信,是中宗后来写给女儿的,大概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他夸赞自己“演技上佳”,又说弘安帝被他哭得“为之一震,感同身受”,于是决定交给他独立带兵权。】
周涉已经跑到城门处,车夫还在门口等他,见他过来,连忙把他请上马车。
周涉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假装无事发生地上了马车,对车夫道:“我自己驾车出去,这边你不用管了,先回去吧。”
车夫没有多想,只以为和从前一样,是与哪些家的公子哥约好出远门,行礼后就回去了。
宫中,听到自己的表现,弘安帝嘴角一扯。
对于自己的高频出镜率,他并不惊讶。毕竟这时候自己还没死呢,这些猴子猴孙,谁也绕不过去。
但是这个中宗,怎么脸皮如此之厚?
要说哭戏,这是皇帝、臣子的必修课程,至于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的戏码,当然也常常上演,不足为奇。
可从来没有人能把这种情景写给后辈看,还在里面大加赞赏……
弘安帝摇摇头,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混成暴君的了。
如果要他来评价,倒更像是个脸皮厚得出奇的地痞流氓。
天幕继续补充:
【弘安帝可能刚醒,脑子还不太清醒。中宗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凭空捏造史书,经过他的手,史书只能信一半。
这一段故事的过程,我猜是这样的:中宗进了皇宫,看见躺在床上病殃殃的弘安帝,当场一个滑跪,哭着说:“外祖哇,你病得好惨,你外孙我也好惨。你儿子现在要抢我的家产,我的钱就是陛下您的钱,给您我乐意,但是他还要我的小命啊!”
咱们弘安帝还是有点护犊子心态,虽然以前不熟,但是感情都是混出来的,混了将近十年,他们早就熟悉了。按他原来那个安排,让中宗给老四当辅弼大臣,这就是一个非常信任的态度,可惜老四啊,真是把握不住机会。】
老四又被点名,一口牙差点咬碎。
真的……不用提醒他干了什么蠢事……
心好痛。
周涉还在快马加鞭跑路,出了城,心情也爽快极了,只觉得天宽地广,还能腾出手指指点点:“我有这么茶吗?!”
他明明是长袖善舞能屈能伸,说得他像是个佞臣一样。
等等……周涉像是被雷劈中,不敢置信地想,他这会儿的定位,不会真是佞臣吧?!
【弘安帝不算清醒,听完中宗的哭诉,把外孙往怀里一揽,护犊子地说:“别怕,朕保护你,那不孝子,实在太过分了。”
中宗一听,立刻乘胜追击,继续茶里茶气地说:“外祖,俺娘对我不重视,要把家产都给弟弟,我觉得家里人都不爱我,只有你爱我,如果你不嫌弃,我就跟你姓吧!”】
周叙言:“?”这一定不是他家的逆子!
钟准:“……”无父无母无祖宗,果然是一以贯之,从来不动摇呢。
不过,按道理来讲,头脑清醒的弘安帝,应该是不会同意这个提议的。
就连弘安帝都懵了。
这你也敢说?
不管是哪一家的儿子,他膝下一共就三个女儿,出降后各有两个子嗣,既然是长子,改皇姓虽然是赏赐,但也不能说改就改啊!
“陛下。”正沉默着,侍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五个年龄不同、神态各异的少年。
这正是弘安帝的外孙们。
弘安帝有三个女儿,长女昭平公主、次女昭阳公主、三女昭明公主。三个公主都已成婚,膝下均有子嗣。
几个少年给外祖父恭敬行礼,随后便听见弘安帝平静道:“都起来吧。”
弘安帝很少和外孙们见面,更少如此仔细地打量他们。
五人中,反而是三女儿的儿子傅云滔更年长些,今年已经加冠,看起来斯文有礼,沉默寡言。
弘安帝既然知道未来中宗有个弟弟,便跳过每家的二儿子,转而打量二女儿的长子谭昭和周……
咦?
他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问:“周涉呢?”
一边说着,他又往边上扫了一眼,也没有看见周涉的身影。
一名年轻侍卫上前一步,恭敬道:“臣等去公主府上,不曾见到周涉,现在已经让人去城里寻了。”
弘安帝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丝阴翳。
这小子昨天才被禁足,今天就找不到人影,是不该中的不该。
他的视线先落在谭昭身上。前几日见过这小子,他和周涉年岁相仿,正是十九岁,未加冠,生得面如冠玉,不笑也似在笑,一双眼睛天生自带柔情。
弘安帝对几个外孙了解都不足,稍微熟悉一些的,就是昭明家的傅云滔,知道他聪颖,有礼,实在算是外戚里的扛把子。
那么这三个人里,究竟谁是中宗呢?
弘安帝眼神梭巡,脑海中回荡起天幕的点评。
“无父无母无祖宗。”
“杀人不眨眼,滑跪很熟练。”
“和父母关系不好,经典的老婆奴。”
首先排除傅云滔,这小子是三女儿夫妻的骄傲,总时不时显摆。
至于谭昭和周涉……这两个都是混不吝的人,和兄弟关系都一般,且都认识庄始。但周涉为人散漫,谭昭长袖善舞,似乎谭瑛更符合圆滑这个刻板印象。
谭昭被外祖看得头皮发麻,心说千万别认为我是中宗,八条命都不够杀的,连忙喊:“陛下,我的字还不如中宗啊!”
他这一声喊得十分果断,连弘安帝都愣了愣。
接着心里升起的是恨铁不成钢:“你还觉得很骄傲?!”
谭昭呐呐低头,看似诚恳认错,实则心里却想:我又不需要科举。
他们这些草包,分明才是最好的外戚。
至于那个天天读书、对他和周涉不屑一顾的傅云滔,呵呵,以他看来,这人才是个隐患!
【按道理来讲,虽然中宗他爹死了好几年,也有两个儿子能继承爵位,但是长子的含金量还是不一样的。
中宗其实也没准备真改名,他利用的是皇帝身为外祖的那点怜悯,看这孩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多可怜呢。
结果皇帝想了想,居然觉得“其实这提议还行。”于是等他出宫的时候,就变成了有统兵权的将军,受赐皇姓为钟,自此从周涉变成了钟涉。】
随着天幕的话音落下,一阵风也适时刮了起来。
无声的惊雷炸响,林叶簌簌,细雨纷纷,天色转眼阴沉,恰如弘安帝的心情。
也正如在场众人,霎时间惊怒交加的心绪。
第23章 真不熟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出乎意料,皇帝的神情竟然格外平静,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胡须也微微颤动,泄露了他些许心绪。
弘安帝微微垂着脸,正思考着什么。他不发话,谁也不敢作声,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整个殿前安静至极。
虽然不敢说话,众人却心潮澎湃,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中同时炸响。
谭昭:我没有睡醒吗?
周泽:我才是没有睡醒吧!!
刚起床就告诉我大哥要造反怎么办?
傅云滔:不愧是你,周涉……
傅云深:惊天大瓜,周家要完蛋啦!
弘安帝抬起眼帘,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在场还有周家人,问:“周涉人在哪里?”
几名御前侍卫接收到他的旨意,立即道:“臣等这就加派人手去寻。”
弘安帝不置可否,视线微动:“子游,你同去,记得把顾家的二女儿也带来。”
怀乐驹听到这个命令,有些意外,但仍领命离去。
等几个站在原地当呆鹅的外孙都离开,弘安帝转过脸,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个儿子:“憋着做什么,有话就说。”
三人对视一眼,四皇子思考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弘安帝一脚踢开,骂道:“一群废物。”
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看着都嫌碍眼。
皇帝盯着天幕,画面中的青年身形高大,衣着简朴,看不出丝毫世家子弟的纨绔模样。
天幕上的周涉,和他从前见过的周涉,真是完全不同。
暴君中宗……
弘安帝神色幽深。若手下能有这样一员猛将,哪里需要担心什么武功?
可惜。
是猛将,也是篡位的罪人。
心念电转,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只道:“既然没有话要说,你们就都回去吧。”
轰隆——
雨丝渐密,化作倾盆大雨,笼罩在众人头顶。
马车的车顶噼啪作响,周涉几乎只是机械地挥鞭,催促马儿加快速度。
他完全没想到,之前一直磨磨唧唧的天幕,在要他命时,速度反倒快了起来。
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的瞬间,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骤冷,极度的恐惧,反而让他冷静了些。
他刚出城不算远,铺得整齐的大路溅起泥泞,周涉压紧头顶的斗笠,朝身后看了一眼。
马车没必要留着了。他解下套绳,翻身上马,只紧紧将包袱捆在身上,扬鞭轻喝一声:“驾!”
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四蹄狂奔,在路上踩出一行细碎的脚印。
*
怀乐驹得令出宫,第一程并不是去公主府。
副指挥使程荣跟在他身后,见他朝另一头走去,不由得好奇地问:“老大,咱们这是去……”
怀乐驹的脸色白得吓人。他腰身挺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嘴角微微抿起:“顾氏。”
都说顾氏与周氏联姻,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正主就是周涉和顾家二姑娘。
程荣想起皇帝的吩咐,虽然如此,他还是有些犹豫:“老大,她一个弱女子,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倒是周涉……我们再耽搁一阵,恐怕……”
顾二和周涉对比,肯定还是周涉更重要啊。
怀乐驹扫了他一眼,没有解释什么,只道:“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程荣有点疑惑,盯着顶头上司看了又看,突然灵光一闪,狐疑地问:“老大,你不会喜欢她吧?”
“……”怀乐驹的脸瞬间青了。
“噢噢!”程荣看他脸色不好,抓了抓脖子,小心提醒,“老大,要是你真是由爱生恨……”
看起来不太君子哦。
怀乐驹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程荣连忙拔腿就追,还记得吩咐身边人:“先去公主府找人,我们随后就来!!
顾府。
顾寻辉听见天幕的话时,险些摔碎面前的茶杯。父母更是差点晕过去,母亲脸色铁青,一把搂住她,泣不成声:“昭娘、昭娘!我们不该和周家结亲啊……”
顾寻辉知道阿娘想说什么。她伸手擦了擦母亲的眼泪,指腹温热,手指轻轻贴在母亲脸颊上,轻声道:“陛下一定会派人来抓我。”
顾父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好半晌才喘着粗气道:“昭娘……”
雨越下越大,庭院外雨声噼啪作响。
顾寻辉看着天色,无奈地摇摇头:“我去向陛下自首吧。”
顾父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二女儿,好像这个从小温柔恭谨,知书达理却稍显柔弱的女儿,此时突然和他的想象有了区别。
不,如果这个昭娘真是天幕中的皇后,那她的形象早就颠覆了。
“你去也无济于事。”顾父默然,颓然坐回藤椅中。
造反重罪,难道还能指望皇帝能放他们家一马?
“试一试而已,父亲觉得呢?还是要造反,或是逃跑?”顾寻辉站起身,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若能救顾家……昭娘何辞一死。”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顾母猛地抓紧女儿的手。那双手雪一样冰凉,顾寻辉安抚地拍拍母亲的手背,撑起伞去开门。
“吱——”
程荣等得有些无聊,正准备强闯,那扇朱门却忽然推开一条细缝,露出少女素洁的半张脸。
怀乐驹认真行礼:“我奉陛下之令,请姑娘配合御林军行事。”
顾寻辉看见来人,明显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门全打开。
她手上还拿着一把伞,递给怀乐驹:“怀大人冒雨前来,当心感染风寒。正巧,我也想入宫叩见陛下……”
“并非如此。”怀乐驹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请顾二姑娘帮我找一个人。”
顾寻辉呼吸一滞。她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强笑道:“大人说的是谁?”
怀乐驹上前一步:“逆贼,周涉。”
果然!
顾寻辉牙都要咬碎,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无奈道:“大人,我和周……周涉,真不熟。”
怀乐驹认真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那……”
“你跟我走就是了。”怀乐驹回头看一眼程荣。
程荣懵了懵:“头儿?”这可是个女子!他程荣好歹是个翩翩公子,这种唐突佳人的事情——
“好嘞!”迎着怀乐驹的视线,他迅速怂了,转头看向顾寻辉,“顾二姑娘,请吧。”
*
弘安帝坐在亭下,亭外竹林摇曳,被雨拍打得不断晃动。
雨幕下,天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是接着刚才的内容:
【改姓钟,其实是个很突兀的事情,但这也算是他未来登基的重要条件之一。
前面说过,中宗一直很纠结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身份:按道理,他是皇帝的外孙,往下数八百个人都轮不到他。
但是现在他改姓了,你甭管他到底是个啥身份,我身体里有皇帝里的血,我姓钟,这个姓氏能传下去,那怎么不算继承人呢?】
三个皇子呆滞地看着天幕。
只见那上面,一幅卷轴缓缓展开,写满了周涉……不,钟涉的一堆歪理。
【这就是中宗举兵造反时,收拾完几个对手,大局已定后发布天下的檄文,我总结一下,主要还是三点。第一,表达无奈之情:这个皇帝其实不是我想当的,我纯属被逼无奈。】
三皇子当场破防:“惺惺作态!真叫人恶心!!”
五皇子无言以对:是的,你不想,那你怎么把我撵下去了?
四皇子满脸菜色:你不想,我挺想,咱俩换换也行。
【第二,讲他最恨的两个人的坏话:为什么我当这个皇帝呢?因为我是个好人,我外祖也是个好人。咱俩都看不惯他几个儿子,为了让大家变得更好,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当一下这个皇帝。
当然,这里省略了说老四和老五的坏话若干。喜欢的可以直接去翻原文,他骂得挺脏的,为免被封号,我就不讲了。】
弘安帝盯着天幕。
卷轴保存得很好,字迹丰润秀拔,一看就不是中宗亲自写的。他扫了一眼,在里面看到一堆诸如“信用奸邪”、“不孝不仁”、“失德于天”之类的词。
除了因为早死而没什么存在感的老三,另外两人都被无差别攻击,天幕还贴心地停留了许久,看得两人气急攻心,在府上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
【第三,本人登基的必然性:鉴于陛下现在的儿子几个要么道德有问题,要么脑子有问题,我只好自己上任当皇帝。当然,你们同意,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们要是不同意,那不好意思,我只好给你以德服人一下了。】
所谓以德服人,就是武力镇压,再来慢慢讲道理。
弘安帝的脸色刷地青了。
与此同时,周涉还在跑路。
初春的天气,又是阴阴密雨,雨水浸透衣衫,贴在肌肤上,刻骨的冷。
他骑术算是尚可,当然比不上那些常年骑马的将士,但在年轻一辈里,因为常常骑马出城游玩,体力还算不错。
但是马儿的身体状态不容乐观。
周涉明显感觉马儿的步伐慢了下来,有些不满地撩蹄子。他无奈地拍拍马背,有些郁闷:难道真是天命如此吗?
他把疲惫的马儿留在原地,自己往后退开,准备沿着小路到路边的树林里躲一躲。
他走了没多久,突然听见身后响起清脆的马蹄声,有人高喊道:“痕迹到这儿就断了!咱们往哪里追?!”
周涉压低身体。雨帘遮挡了大部分视野,但他没瞎,能看见数十个斜配长刀的青年,正围着大路上研究着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继续往后退,小心地压住自己混乱的呼吸。
程荣和怀乐驹二人带着顾寻辉,追上了大部队。
追在前面的御林军士看见来人,连忙汇报:“大人,周涉应该是弃马逃了,咱们——”
斗笠有些遮挡视线,他伸手调整了一下,余光瞥见一个陌生女人,当场怔住:“大人,这是……”
顾寻辉抬起眼帘,正要说话,却听身边的怀乐驹道:“顾侍郎家的女儿,她主动要帮我们来找周涉,我带她来试试。”
顾寻辉:“……?”她有些惊疑,盯着怀乐驹,彻底懵了。
程荣也懵了,他怎么不知道这姑娘是主动的?
怀大人,你不太对劲。
周涉看他们半天没动作,不准备继续观察,抬腿刚要走,就见众人四散开。
“周涉!”一声厉喝骤然炸响,“我知道你在附近,你想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真以为自己能躲掉吗?!”
周涉没有出声,他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
程荣连着喊了几声,半点声音都没有听见。他也不急,从背后把顾寻辉拉出来,高高举起她的手:“你看看这是谁?!你自己一走了之,牵连他人,你狠得下心吗?!”
周涉:“……”我又不是傻子。
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已经尽力了。就是这边人也太多了,要是他们慢慢搜查,也是真麻烦。
怀乐驹拦住喊得差点嗓音劈叉的程荣。他轻轻说了些什么,周涉看不清楚,只见两个脑袋动了动,随后又响起程荣的声音:“我猜你铁石心肠,连父母也不管了。周涉,你真以为公主能保住整个周家吗?陛下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了!”
周涉脑子里默念:呸呸呸,听不见。
他还是知道母亲的能耐,命是丢不了的,只是估计要吃些苦头。
怀乐驹指挥手下堵住几处较明显的出口,一边分派人手,四处搜索。他自己则和顾寻辉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顾寻辉被冻得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发抖:“大人,周涉是在这里吗?”
怀乐驹回头看了她一眼,惜字如金:“不错。”
“……”她咬咬牙,“那我在这里……”
“攻心之计而已,不过你看起来没有用处了。”怀乐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顾二姑娘,那就请你在这里等等我们吧。”
顾寻辉看着他的脸,一时居然想到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人不会是想把她活活冻死吧?
幸好他没这个想法,把伞重新还给顾寻辉,让她撑好,他自己则头戴斗笠,快步走进了树林中。
第24章 御林军奉旨缉拿逆贼
暴雨瓢泼,遮挡了众人的大部分视线,升腾而起的水雾,更让视线模糊起来。
御林军将士们十分娴熟,按照怀乐驹的指令,分做三人一组,开始搜查整个树林。
怀乐驹最后一个走进密林里。
“轰隆——”随着雷声,一道闪电贯穿天际,也照亮了怀乐驹冷淡的半张侧脸。
雨滴顺着他的脸,滑进衣领下。
他伸手把帽檐抬高了些,顺着从大路蔓延出的脚印,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周涉的名声,他也有所耳闻。
倒不是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是从怀乐驹求学开始,就总能听说这人的故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纨绔,都不可能逃脱御林军的搜捕。
怀乐驹并不生气周涉打了他,在他看来,这点小事,连反应的必要都没有。
他只是单纯的……看不上周涉。
这些思绪一闪而逝,怀乐驹快步走上前,沿着足迹追了小半段路,那足迹却突然消失了。
“嗯?”怀乐驹脚步一顿,半俯下身子,扒开面前的草丛,仔细打量起来。
最后残留的脚印只剩半个,似乎被人用心遮掩过,有一行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足印,顺着树下蔓延出去。
怀乐驹站在原地,有些犹豫地四处打量。
林叶丰茂,只听得见噼啪作响的雨声。枝叶摇曳,天幕的光芒仍在,却被高大的树冠遮挡住。
他环视一圈,看不见半个人影。
怀乐驹觉得这更像陷阱,但找不到线索,抬手一刀割断面前的灌木,仍旧顺着那边去了。
雨声兀自作响,溅起泥浆点点,染在众人的衣摆和裤腿上。
隔了好一阵,远处的灌木丛忽然微微一晃。
周涉蹲在灌木丛中,谨慎地冒出半个脑袋,看着对方远去,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水珠。
冷汗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他伸手按了按胸膛,几乎能听见自己汹涌的心跳声。
连手指也在微不可查地颤抖,周涉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寒冷。
他轻轻搓了搓手,感受到一点细微的暖意,耳边听见渐渐逼近的清扫枝叶声。
这样下去,总有一刻,他会被逼到绝境。
袖口滑下一把冰冷的短刀,他用力握紧,好像这样能感觉到一丝安全感。
呼吸里都是潮湿的水汽,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滑,泥土松软,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等怀乐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周涉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腿,顺手给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埋点土,尽可能小心地往后逃窜。
刚调转方向,前方忽然露出一只手。
周涉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树后,隔得并不远,对方的谈话声也渐渐飘进耳中。
近了,近了……
身前身后都是四处搜查的人,周涉摈弃一切杂念,只静静地站在原地。
一旦被抓,他不敢想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只有拼死一搏。
身边,拂扫枝叶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抓紧短刀,另一只手随手捡了些树枝和碎石,看准时机,猛地砸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砰——”石头落地,水花四溅,砸出一声闷响。
“在那边!”寂静得只能听见雨声的密林里,忽然发出这样一道声音。
只听一声疾呼,循着石头坠地的声响,身披轻甲的将士们猛地转身,纷纷朝那边涌去。
就是现在!
周涉深吸一口气,顾不得拦在眼前杂乱的枝叶,尽力低伏身体。短刀开路,一路向前奔去,尖锐的树枝划破衣衫,在身上摩擦出细密的伤痕。
错乱的脚步声里,他不敢停下,只能拼命往前奔跑。
在他身后,将士们涌到目的地,几个队伍会和,却谁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
程荣被耍得脸色发黑,张口就要骂人,被紧随而来的怀乐驹制止:“够了,先往那边追。”
他指的方向,正是碎石飞来的另一头。
众人得到指令,不敢迟疑,立刻掉头。
树林里积水深深,想跑也跑不快,然而一前一后两行人都不敢停步,在密林里撒足狂奔!
周涉养尊处优十几年,体力着实比不上御林军,好死不死,他还选了个上坡路,更是跑得喘不上气。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眼看着要被追上,小坡的方向终于渐渐向下。
周涉咬咬牙,身体忽然一矮,不顾一切地朝倾斜的土坡下滚落!
“追上去!”程荣见前方人影消失,怒喝一声,一马当先向前扑去。然而周涉滚落的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拉开了极远的距离。
“放箭。”身后,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程荣深深喘了口气,闻言毫不犹豫地抽出背上的长箭。箭矢破空而去,深深钉入地上,只有偶尔几支箭矢落在周涉附近。
“大人!”程荣喘了口气,又气又急,习惯性地回头看去。
只见怀乐驹也已拉弓,脸色显得尤其冷漠。他顿时放下心来,收好弓箭,紧跟着向坡下追去。
暴雨如注,不仅遮挡了视线,也阻碍了他们的行动。程荣烦躁极了,一边追,一边喊:“周涉!你一走了之,真以为陛下能放过周家吗?!”
周涉闭口不言,只顾着往下滚落。这点嘴炮对他没啥用,父母都送他出来了,难道他还要回去送死?
别太搞笑。
坡底很快出现在面前,周涉撑着手腕站起身,还来不及拍拍身上的泥沙,抬腿就要继续往前跑。
然而他还是没来得及。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带出炸耳的呼啸声,随着尖利的声响,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支长箭就稳稳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一阵剧痛从大腿传来。周涉想要忽视,身体却在向他发出抗议,腿下无力,跪倒在泥地里,溅起大片雨水。
“抓住他!”程荣高喝一声,第一个追了上去。
“唰——”
周涉扑腾几下,疲惫之下,只能勉强支起一条腿。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肩膀和胳膊却同时被两只手抓住,刀锋反射着森森寒光,冷冷地架在他脖子上。
程荣和另一个青年一左一右将他按住,怀乐驹随后才到,脸色比刚才似乎更加惨白,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流下:“好久不见。”
周涉盯着他看了看,事已至此,他反倒笑了一声:“不是才见过吗?”
眼睛底下的乌青都没有消退呢。
怀乐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怒:“御林军奉旨缉拿逆贼,束手就擒吧。”
冰冷的刀刃还架在周涉脖子上,他不再说话,顺从地站了起来,两个士兵把他绑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树林里,泥水顺着靴筒灌进鞋子,怀乐驹突然问:“周涉,我这一箭,够准吗?”
周涉回头看了他一眼。刀刃在他脖子上割出细细的血痕,他恍若未觉,甚至禁不住笑得浑身颤抖:“准,准极了!”
程荣一只手按住周涉,刀锋往后稍稍退了些,隐晦地盯了顶头上司一眼:两个癫子,真服了。
顾寻辉仍站在大路上。
周涉走出树林,便看见她撑着伞,沉默地站着,瓢泼大雨将她淋得湿透。
怀乐驹毫无波动,朝顾寻辉挥挥手:“走吧,回程。”
顾寻辉缓缓走到他面前。
怀乐驹盯着顾寻辉,等她反应过来,突然补充一句:“顾二姑娘,你自首在前,将功补过在后,此事我会替你向陛下禀明。”
顾寻辉脸色发白,她犹豫地看了看周涉,见他神色镇定,又猛地转过头,沉默地坐上马背。
周涉被押进宫中时,皇帝正在与人对谈。
那人不施粉黛,衣着素净,满头簪翠都被取下,唯有一根早已过时的银簪,将长发紧紧挽起,却是个中年女子。
雨林里的追逐,影响不到天幕的声音:
【……总之,中宗发布檄文,目的很简单,核心就是恶心五皇子、抹黑四皇子,顺便表示自己登基的必然性。
在仁宗选择继承人的漫长岁月里,做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了中宗继承皇位的合理性,避免宁朝陷入更大的动荡。
毕竟比较起来,五皇子即位,全天下遭殃;中宗登基,只有文武百官受苦受难嘛。
感谢弘安。】
弘安帝听完这一段,突然问:“你觉得如何?”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雷声轰鸣,闪电照彻天际,照得他对面那人面色苍白。
然而弘安帝好像看不见她的神情,兀自追问:“你自小就有主见,有什么想说的话,尽可一次说完。”
“儿臣有罪,无可辩驳。”女子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很直,不卑不亢地回答,“儿臣教养子嗣有过,致使他无法无天、纵容他犯下大罪,这都是儿臣的过错。”
她垂着头,可是弘安能看见她镇定的神情,没有分毫迟疑的神色。
他这一双长子长女,心性智慧,都远超后来的弟妹,可惜……
可惜她不是男儿。
心中虽然这么想,话说出口,却并不是温和的语气:“你是来替周涉求情的吧。”
钟准久久不语。
直到天幕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回到中宗觐见完皇帝这一刻。觐见皇帝的目标达成,中宗终于离开皇宫。一夜过去,惶惶不安的五皇子、背后搞事的好兄弟也达成了一致。
五皇子没有忘记自己昨天晚上的信念:如果中宗不能为他所用,那就要毁掉。他是君,杀一个臣子有很多方法,偏偏他自恃大权在握,就要让对方痛哭求饶,这才能满足他变态的欲望。】
弘安帝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钟准总觉得那里面掺杂了很多嘲讽意味。
但天幕这些话,总是有利的,她适时开口:“纵观全局,周涉也不过求活而已。儿臣斗胆求一个恩典,赐他一生圈禁,从此必不再惹是非了。”
“你五弟也对朕说过这句话。”弘安帝疲倦地倚着藤椅,昏暗的天光下,天幕散发的光芒有些刺眼,他微微阖眼,低声道,“你与均儿从小善解人意,最懂朕心……”
不知不觉,钟准红了眼眶。
儿时记忆中高大健硕的父亲,如今也已垂垂老矣。她柔下声音,尾音发颤:“儿臣自始至终,也最挂念父皇。”
弘安帝不知是信或不信,轻轻笑了一声:“待周涉入宫,朕再与他聊聊,你且退下吧。”
话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说。
皇帝不再看女儿,然而钟准并没有起身告退。她仰起脸,虽然年近四十,看上去却依旧年轻。
她膝行两步,低声道:“今夜雨大,阿爹身体不好,不能受寒,还是早些避雨为好。”
她自如地换成了多年前,潜邸时的称呼,头上的银簪在天幕的亮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芒。
弘安帝默默地看着她,那视线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钟准沉默片刻,又道:“阿爹不过五十,女儿相信这病总有养好的一天。”
雨声似乎小了些。
弘安站起身,将女儿抛在身后。赵文早就候在一旁,忙取过伞,小心地护着皇帝走进寝殿中。
钟准独自跪在朱亭下,默默看着皇帝老态龙钟的背影。良久,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有些湿润了,看来着实动情。
周涉啊周涉……钟准在心中轻轻一叹,更多狡辩的话,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能不能逃脱一条命,也全看你的造化了。
她的力量已经尽了。
周家的马车停在宫外,弘安帝虽然把她抛下,却还是给她准备了步辇。
钟准没有推拒。她坐上步辇,虽然雨丝绵绵,入眼一片昏暗潮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依旧能看见一行人远远走来。
最前面的,是一个她并不认识的青年。一行人放缓脚步,向她弯腰行礼,钟准在人群里,看见了周涉的半张脸。
似有所感,周涉也抬起头来。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面颊上,嘴唇有些发白,却向钟准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第25章 他能做到吗?
皇帝已经等了很久。
天际黑沉,乾清宫内却明灯盏盏,照得殿内几如白昼。
怀乐驹将众人留在殿外,独自进殿禀告。
绕过屏风,便见皇帝正端坐窗边,出神地盯着天幕。
怀乐驹躬身禀告:“陛下,逆贼周涉在殿外候旨,已验明正身。”
弘安帝闻声回头,眉梢微动,问:“顾家的二女儿呢?”
怀乐驹有些迟疑,斟酌着回答:“顾二娘也在殿外。陛下,臣去顾家时,顾二娘说……她可以助臣抓捕周涉,以此将功补过。”
弘安挑眉:“哦?”
“顾家与周家联姻,因此臣以顾二娘做诱饵。”怀乐驹垂下眼帘,认真道,“不过,他没上当。”
弘安帝轻笑一声,听起来不似恼怒,倒更像温和的指点:“你也是没转过弯,天幕说得再情深似海,此刻他们不也只是陌生人吗?”
“臣愚钝。”
“难得,你还会为旁人求情。”皇帝站起身,拢了拢衣袖,“让他们进来吧。”
得到准许,周涉将凌乱的头发捋顺,这才抬步往殿内走,在正中央跪下。
几乎只是转瞬,一阵脚步声传来。弘安帝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的目光落在周涉身上,将他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
作为封建时代的至高权力,即使皇帝此时一句话不说,压迫感也绝非常人能忍受。
内监适时搬来座椅,弘安帝袖袍一摆,在两人面前缓缓坐下,吩咐道:“子游,你先下去吧。”
怀乐驹看了周涉一眼,有些踌躇:“陛下,此人有谋逆之嫌,臣……”
弘安帝眼角微弯,嘴角的弧度一闪而逝:“你有心了。不过无需担忧,朕心里有数。”
皇帝说得这样明白,怀乐驹也没有抗旨的理由,只得忧心忡忡地走出大殿,立在殿外等待。
殿门大开,细雨绵绵,天幕还悬挂在天边,散发出朦胧的光。
周涉和顾寻辉同时垂眸。
弘安帝看着神态恭敬的两人,若有所思:“你跑得还挺快。”
周涉头皮一紧:“……陛下相信这只是意外吗?”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写满“你觉得呢?”
周涉选择闭嘴。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幽幽道:“你娘进宫替你求情,朕也很想饶你一命。可惜……饶了你,如何平定不臣之人的心呢?”
周涉心里明镜似的。
皇帝看在亲情的份上,也许愿意放过他。可他也是皇帝,杀鸡儆猴,这是永不过时的手段。
见他沉默不语,弘安帝等待片刻,伸手轻轻碰了碰空中,一直沉寂的天幕立刻弹出一个旋转的圆环。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头看向周涉。
周涉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轻轻吸了口气。
“今日的天幕还未结束,你先与朕一起看看吧。”
周涉:“……”他有些惊讶,只得低下头应是。
一片窒息的沉静之后,天幕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皇子选择造谣。
自从弘安二十七年,中宗远赴北疆,京城里的事情他也很少掺和。
大家应该还记得二皇子造反事件吧,当时是弘安三十年,中宗已经在北疆立足了。
但是五皇子最擅长的就是东拉西扯,把根本无关、只是喜欢搞监视的中宗拉进了这个陈年旧案里。】
起初以为与自己无关,很多细节周涉根本记不清了。
残存的记忆倒是还有一些,他想了一阵,才想起来,天幕确实提过,当时“自己”正在监视五皇子。
弘安帝平静地说:“你在这些事里掺和得不少。”
周涉被一个惊天大锅扣在身上,很想问:你是不是没听见那句造谣?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戴罪之身,只好弱弱解释:“陛下,天幕说那是假的。”
弘安帝不搭理他。
【弘安三十年时,二皇子已经当了几年太子,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造反呢?毕竟他又不是失心疯了,对吧。
作为真正的罪魁祸首,五皇子经过一系列缜密的分析,得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结论:中宗的家族——也就是周家——一直支持三皇子,但是三皇子死了,为了从龙之功,他们决定搞个大的,于是左右煽动,从而酿成大祸。
天才!听起来真是太有道理了。】
弘安帝摸了摸胡须。
周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最近这样频繁的情绪外露已经很少见。
但是,说他爹想要从龙之功他信,说他煽动二皇子造反……
周家当真没这么大的胆子。
周涉越想越无奈,他明明只是想活下去,五皇子非要挑事,这难道也能怪他吗??
不过他当然也知道,在这个时代,造反就是造反,谁管你什么原因?
按大部分皇帝的逻辑,就算全家被杀,难道你就该造反吗?
没这个道理。
【五皇子指挥手下把这封奏折递上去,但因为皇帝接见完中宗又病重了,于是理所当然的,这封奏折交由五皇子本人处理。
五皇子装得一脸无辜,看见这封奏折,顿时勃然大怒,深感痛心,表示不知道中宗为何参与谋逆,但为还他一个清白,还是走流程将他打入天牢,再行审查。
老五,你也是有点幽默细胞在身上的。】
幽默吗?
周涉不觉得。
他真是和这个五皇子杠上了,哪里都有这家伙,着实不是个好东西。
想到这里,他又悄悄看了皇帝一眼。
视线向上微微一挑,然而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漆黑的眼睛。
皇帝竟然也在看他。
周涉顿时浑身发毛,浑身紧绷,没有动弹。
只听皇帝徐徐道:“老五确实荒唐了些,你觉得呢?”
皇帝视线幽微,看得周涉遍体生寒。只要他一个念头,甭管是什么勋贵、世族,都只有乖乖服从的份。
按道理,他这会儿就该滑跪,这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一件事。
只要他乖乖认错,承诺日后唯五皇子马首是瞻……
不,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保住一条命。何况……他确实看不惯五皇子。
死到临头,有些话当真是不吐不快。
已经过了最恐惧的时刻,此刻的一切,反而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迎着皇帝的目光,他反问:“陛下,恕臣直言,五殿下并非些许荒唐吧。”
他是真觉得冤枉。
话音一落,他就发觉身边并肩跪着的顾寻辉在拉他的袖子。
皇帝双眸微眯,声音抬高:“你说什么?”
周涉低着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臣不敢欺瞒陛下。”
他跪得笔直,认真道:“五皇子确不该登大宝,否则天下、百姓皆受其害。”
皇帝一听这句话就来气,冷冷道:“朕知道,老五不能登基,合该你来。你这个当外甥的,倒是野心颇大,你可知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听他的口吻,下一句就是要把他拉下去斩了。
心中有一把火嘭地烧了起来。周涉扪心自问,他纵有千错万错,难道错得过五皇子吗?
只是当着皇帝的面,大家都不敢把这话说出来而已。
既然如此,他一个要死的人,倒不如把话摊开了讲。
周涉盯着面前的金砖,先骂自己一句,装了十几年老实,骨子里还是不安分,声音却十分响亮:“臣是有罪。”
弘安帝眼皮一抬:“哦?”
“依天幕所言,臣所作所为,是被逼无奈。”周涉没有看皇帝,他心里实在憋得慌,“五殿下倒行逆施,恐怕人人深恨,若非如此,岂生后来的事端?”
“你被逼无奈,却夺了朕的天下。”弘安帝打断他,沉声道。
周涉认账,但不完全认:“是,这正是臣的罪过。可臣本无反意,若非五殿下步步紧逼,也绝不会走到这一步。陛下圣明,臣一身本领全仰赖陛下,若无陛下,臣也不过一介庸人而已。”
“那就是你恩将仇报。”
“臣没有!”周涉断然否认,“臣报的是陛下的恩,臣愿为陛下效死,辅佐后继明君。可五皇子不是,他是陛下挑挑拣拣、下下之选!”
弘安帝勃然大怒:“大胆!”
周涉被这一声斥责,反倒勇气暴涨,急促反驳:“陛下分明知道,五殿下心胸狭隘、毫无明君之相,他虽是您的子嗣,却无您的气度!辅佐明君是造福天下,辅佐昏君,岂不是更保不住宁朝的江山?!”
弘安帝怒而起身,死死盯着他。
周涉没有后退:“臣亦是陛下的子嗣,身体里流着您的血。宁朝的江山在臣手里成就盛世,数百年代代流传!若是五皇子登基,他能做到吗?!他只会败送宁朝的江山,将祖宗的基业拱手送人!”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控制不住地起伏,虽然回想起来有些后悔,也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好爽。
造反大罪,是嘴炮能救下来的吗?
明眼人都知道,不是。
既然如此,说就说了。
死则死矣,人生不过一死。
在他对面,弘安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顾寻辉也呆住了,悄悄拽周涉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
弘安帝盯着周涉的脸。
已经十九岁的青年,身量极高,眉眼间却仍能看出年少的锐气。
皇帝忽然惊讶地发觉,他记忆中的周涉,和此时此刻,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其实于弘安帝而言,他唯一犹豫的就是那一句“他能做到吗?”
若信天幕,老五确实如周涉所说,小肚鸡肠、刻薄寡恩、搬弄权术、疑心深重。可他纵有千万般不好,那都是他的儿子!
若不信,他又为何要处死周涉?
弘安帝一直看着周涉,忽然又想起来前两日,天幕那些后世之人所说的话。
“平北狄,踏西域,他是宁朝最会打仗的皇帝。”
最会打仗?
弘安帝对此嗤之以鼻。周涉最会打仗,将高祖摆在哪里?他的祖父,那是堂堂正正从南至北,打下宁朝江山的猛人。一统天下的武力,难道还不能和周涉未来的战绩对比?
可他这样想着,又有些心动。
他一直记得天幕对他的评价,弘安朝不兴武力,他与千古一帝,也就缺一个武功而已。
当然,无论如何辩驳,周涉该杀,这是不该动摇的念头。
其实他也知道这多是老五造的孽,但……
皇帝忽然有些迟疑。以天幕的评价来看,传说中的ssr就在眼前,他到底要杀,还是要用?
皇帝扫过周涉青涩的眉眼,怒火稍歇,突然道:“若川,朕看你真是不怕死了。”
周涉心头一跳。
听这语气,怎么感觉还缓和了些?
他也不是真想死,连忙顺杆子往下爬:“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陛下泽被天下,能使臣悬崖勒马,更显仁德啊!”
弘安帝见他这一手川剧变脸,险些气笑了:“你这意思,朕还该用你才对?”
周涉满脸乖巧:“臣只怕不能奉养母亲,不能在母亲与外祖膝下尽孝。”
他看起来真是诚恳又诚实,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弘安帝懒得看他,扶着膝盖缓缓坐下,身边一热,是周涉凑了上来,轻轻托住他的臂弯。
见皇帝看着自己,周涉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弘安帝也笑:“若川,你无需担心。周泽虽年少了些,也能照顾好你娘。”
周涉:“……”
亲情牌已经不管用了。
他这边还在心梗,那头皇帝突然又问:“顾二,你觉得如何呢?”
顾寻辉闻言,微微抬起脸,小心地不去看皇帝的眼睛,轻声道:“大公子年少,虽有些冒失……”
“朕在说你。”皇帝出言打断。
顾寻辉几乎没有停顿,这句话在她心里,只怕已经打了千百遍腹稿:“臣女有罪,只是父亲一切都不知晓,顾氏忠心耿耿,绝无异心。臣女请陛下法外开恩,只惩戒臣女一人,以告天下。”
周涉在边上,看得紧张极了。
他尚且自身难保,更不用谈保住顾寻辉,虽然是口头定亲的未婚夫妻,这回也算是双双倒霉。
他有些犹豫,终于还是道:“陛下……臣的妻子,也不一定就是她。”
弘安帝看都懒得看他:“你说不是就不是?”
周涉:“……”我老婆啊!
弘安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不再逼问两人,招手道:“顾二娘,你一介女子,既然将功补过,朕不与你计较。”
等他转脸看向周涉,眼中幽光一闪,骤然变了脸色:“周涉,你目无王法、犯上谋逆……来人,把他拖下去!”
第26章 陛下动摇了
在御前侍卫一拥而上前,周涉已经一骨碌爬起来,非常自觉地说:“我自己走。”
弘安帝:“……”
怀乐驹:“……”
周涉转过头:“走吧,怀大人。”
天牢密不透风,只透出一点幽暗的光。怀乐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周涉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像是怕他逃跑。
最前方的狱卒伸手推开铁门:“大人,到了。”
他转过身,看向周涉,有些好奇。
看起来是养得精贵的模样,可惜……
进了天牢,有几个还能出去?
贵族一朝落魄,比他们寻常百姓还不如呢。
怀乐驹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的环境,实在算不上干净,遂随口道:“收拾一下吧。”
周涉都有点惊讶了:这还是怀乐驹吗?
周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怀大人,你真好心。”
怀乐驹侧过脸,视线却还是盯着牢里,看也不看他:“……你还是多谢陛下吧。”
周涉紧盯着怀乐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没有说话。
两个狱卒简单收拾完毕,怀乐驹等周涉走进去,反手扣上锁。
隔着铁栏,周涉坐在草席上,与怀乐驹对视。
怀乐驹站在监牢外,嘴角扯了扯:“我真佩服你。”
这种死到临头还嘴硬的精神,找遍京城也难见一个吧。
周涉微微笑起来,他状似疑惑地问:“你今天才开始佩服我?”
怀乐驹被他怼了一句,面无表情转头就走,不再理他。
从昏暗的环境里走出来,天幕居然还没有结束,耀眼的光照得他有些眩晕。怀乐驹抬起手臂,袖口遮住双眼,正好听见了天幕的最后一段话:
【当然,对中宗来讲,其实太子搞的全是废话。早在他入狱前一天,他已经从任端那里得到了消息。】
一直敷衍的黑白两色天幕上,呈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更高大的那个走得略靠前些,另一个稍矮几分,跟在那人后面。
天幕上适时浮现出两人的名字。
青年中宗只穿了一件素色衣衫,负手行到池边。远处夕阳垂落,金光万千,天边一片霞彩。
这样的美景中,他十分煞风景地说:“任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回来,更不该和太子争执,引火烧身?”
任端上前两步,无奈叹气:“周大人,你既然远赴北疆,何必回京?我……”
他想说自己那封信,说到一半,又想起是匿名去信,连忙停住,换了个话头:“我实在不忍看国之栋梁受难!”
中宗顿了顿,回头看向他。
虽已年近三十,他看起来仍旧年轻,北疆的几年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眉眼平静,似乎仍盛着年少气盛的光彩。
“太子?”中宗笑了笑,笑容渐冷,“他算个屁。”
任端目瞪口呆,听出他话语不善:“你想作甚??”
“我想作甚?”中宗冷冷道,“我倒想知道太子想作甚。我在北疆七年,他在京城逍遥自在,全天下人的苦难、我们北疆的苦难,他知道个屁!这时候倒来寻我的麻烦?”
两人目光对视,任端看着对面的青年,若只从神情来看,几乎看不出他半分波动,可那语气……
分明几欲将太子剥皮拆骨!
任端气息越来越粗重,怔怔盯着他,忽然发出一声颤抖的低吼:“你想做什么?!你、你要造反?!”
中宗沉默以对。良久,他才道:“竖子无为,如何能叫做造反?高祖皇帝登基时,也是造反吗?”
任端厉声道:“盛主倒行逆施、高祖是人心所向!”
“陛下百年之后,太子何尝不是昨日的盛主?”
中宗说完这句话,拍了拍任端的肩膀,温和道:“任守正,你不用担心,今日你与我说这番话,我会记在心上。陛下将来之事,谁能说清?太子殿下若真是明主,说不定我还会辅佐于他呢。”
“你……你不怕我泄密?”
中宗叹了口气:“任大人,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任端不信。
是他想岔了。在北疆煎熬数年,与北狄争锋相对的掌控者,怎么会是一个单纯无害的绵羊?
他就不该来找这家伙!
几乎同时,中宗补充道:“我与任尚书亦是旧识,尚书大人多有关照,我铭记于心……太子殿下应该也是铭记于心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幕再次出声:
【任端此前一直只是出于为国为民的考量,才试图帮助他。然而中宗和他的预料总是有点差别的……太子带人冲进将军府时,中宗一没有离京造反,二没有隐姓埋名离开,反而在家里等着他呢。
虽然中宗后来一直表示,他只是不想在弘安帝死之前就开始搞事,但……up并不相信,演戏已经是周某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技术,他嘴里说的话,当然也是不能信的。】
怀乐驹站在天牢前,回头看了一眼监牢的大门。
他沉默地听着天幕的声音,一切都好像和天幕对上了。
而那个叫周涉的纨绔……
他想不通,为什么未来的自己,会听命于一个,自己完全看不上眼的人?
即使天幕上的周涉,确实与此刻的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好啦,今天的内容先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下一回咱们接着讲中宗与太子斗其乐无穷,提前谢谢大家的三连~】
怀乐驹思忖着,一辆马车缓缓停到他面前。
他走上马车,撩起车帷,透过小窗,只见一行行缺胳膊少腿的字轻车熟路地弹出。
【up,这会儿中宗还没正式改名吧,我记得是颁布那个诏书的时候才祭拜天地的哦】
【只拜天地不拜祖先吗中宗,真有你的】
【唯一告诉了的祖宗是弘安。外祖怎么不算祖啦?!楼上big胆!】
【改名政治寓意比较重吧,不然还要多打几年,其实没必要的,幸好没送个诨号两姓皇帝,瀑布汗.jpg】
【真是太感动了,中宗为了少造杀孽怒而改姓,他真的,我哭死……】
【楼上不要阴阳怪气,哪里来的黑粉,给我叉出去!】
【迫不及待想看五皇子死了!!】
【ls+1,怀子游现在就堵了东宫OK不OK】
【谁不想,但是我很疑惑,他之前挺不爽中宗的吧,怎么突然变脸了?】
【怀子游的墓前段时间不是开了吗?好像说是有东西,昨天还在直播来着……】
【我记得他的陵不在现陵附近,传说中最烦中宗的大臣果然不是野史。】
【烦他也没用啊,中宗指哪他还不是得打哪】
【看了一眼我的课本,周老二好像没死?中宗真是大发慈悲,居然还给好弟弟留了条命】
【你要不然猜猜越南是干嘛用的,成帝杀的叔叔又是谁呢……】
怀乐驹面无表情地放下帷幕。
天幕说的内容越发荒唐,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
夜幕深沉,天幕的最后一丝光也消失在远处。
怀乐驹回到皇宫时,弘安帝果然还没有休息,他对面还坐着两个人,这让怀乐驹有些意外。
皇帝先看见了他,笑着招呼:“子游,快进来。”
随着皇帝的声音,背对他的两人同时回头,正是前不久被撵走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二人。
皇帝似乎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也没有看见天幕所说的内容,但怀乐驹知道,他一定看见了。
怀乐驹假装没有看见两个皇子,禀告道:“陛下,臣已将周涉收押。”
皇帝应了一声,随口道:“辛苦你了。”
“这是臣分内之事。”
怀乐驹低下头,心里却一紧。刚才虽然只是随意一瞥,但两名皇子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真是遮也遮不住。
他心中有些紧张,同时也觉得一阵好笑:都是皇帝的子嗣,却连表情都装不来,实在看不出半点天潢贵胄的气质。
“好了。”弘安帝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隐隐有些不虞,但不是对着怀乐驹,而是冲着两个儿子,“你们可以回去了。”
四皇子失魂落魄地站起来。
怀乐驹打眼一瞧,发现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一道淡淡的红痕。
三皇子也紧跟着站起身,好像还在思考着什么,与弟弟对视一眼,三皇子还是没有忍住,试探着道:“父皇,先例不可开……”
话音刚落,皇帝已经抬起眼帘,神情还是冷冷的:“朕自有打算。”
三皇子立即闭嘴。他不打算现在就惹父皇不爽,但也不打算维护愚蠢的弟弟。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告退转身,看见站在门边的怀乐驹,同时露出虚伪的笑容。
怀乐驹:“……”他好像有点懂了,这种看着让人心烦又恶心的表情,相比之下,周涉都显得像个好人。
他正要紧跟着告退,谁知皇帝却叫住了他:“子游。”
怀乐驹刚弯下去的腰硬生生顿住。
老皇帝坐在窗边,月光洒在桌面上,花白的头发也反射出些许银辉,他笑了笑,眼睛里都是疲惫:“过来,陪朕坐坐。”
怀乐驹有些迟疑:“陛下……”
“朕这几天在想,天幕究竟为何而来?”皇帝没有强迫他,自顾自道,“是为宁朝,还是为周涉?”
怀乐驹一下子紧张起来。皇帝果然逐字看过后世之人的发言,而那些说他与周涉的事情,则更是一道悬在头顶的催命符。
“子游啊。”皇帝发出一声慨叹,思绪万千地说,“朕知道你们有自己的小心思,只要不太过分,朕都能当做没有看见。”
随着皇帝轻飘飘的声音,怀乐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弘安帝并不是不知道怀乐驹的心思。他知道怀乐驹想帮顾寻辉,本就是无足挂齿之事,但这样的事情,出现一次也就够了。
皇帝扶着桌案站起身,去年冬天一场急病后,他的膝盖就不太好,阴雨天尤其容易疼痛。
他伸手把怀乐驹扶起来,拍拍他的手:“你跟着朕,也有十来年了。朕看你,与朕的子侄也并没有两样……朕信你。”
怀乐驹心情复杂,也道:“陛下于臣恩重如山,臣绝无违逆之心。”
两人执手说了阵话,早过了皇帝该睡下的时间。为了不耽搁第二天的早朝,他这才放怀乐驹离开。
怀乐驹被皇帝这番操作搞得辗转反侧。
他不由得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自己,究竟会不会杀周涉?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太愚蠢。以皇帝的性格,若当真想杀周涉,早在乾清宫就已经动手,绝不会等到明天。
陛下对他恩深似海,他只是皇帝的忠臣,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另一个地方,也有人睡不着。
顾寻辉独自回到顾府,正赶上顾母哭哭啼啼地收拾她穿过的衣服,顾父单手扶着她的肩膀,眼角也悄悄红了。
顾寻辉:“?”
顾父余光看到有人进了后院,猛地转头就要斥责,却正对上女儿茫然的脸。
四目相对,顾父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惊,伸出胳膊轻轻顶了顶妻子:“昭娘回来了!”
顾寻辉总觉得,这句话换成“鬼来了”,听起来会更顺畅一点。
顾母刚挑好衣服,搂在怀里,嘴里还念着“昭娘从前最喜欢这件,百日之后,咱们就稍给她……”,被丈夫一提醒,连忙转过脸来。
她两个眼睛肿成核桃,见到对面活生生的女儿,眼泪再也止不住,手背抹过泪眼,不敢上前一步,声音哽咽而破碎:“昭娘……”
顾寻辉急急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垂眸,眼泪也滴落在她手背上:“全赖陛下仁慈,饶我不敬之罪。阿娘,我回来了。”
顾母连连点头,得而复失的喜悦让她说不出更多话。还是身边的顾父突然想到了什么,冷不丁问:“周涉呢?”
*
周涉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撕了条干净些的布条,盘腿坐在草垫上,低着头忙活好一阵,才注意到隔壁传来断断续续敲墙的声音。
周涉扶着墙站起身,凑到那面墙面前,曲起手指:“很晚了,我要睡了,不要扰民好吗?”
对面的敲墙声停滞一瞬,立刻加大力度开始挠墙,像是一个人在悲愤地怒吼。
周涉制止无效,鸡皮疙瘩起一身,贴着墙故意说:“牢里不会还闹鬼吧……”
话音刚落,对面响起一道熟悉的咆哮声:“周涉你个孙子!!!谁跟你闹鬼?!”
“……”周涉愣了一下,把耳朵贴在墙上,熟练地扯出笑容,“好兄弟,原来你也在这里!”
“谁跟你好兄弟!!”对面更抓狂,“你害死我了!!”
周涉拍拍袖子,又拍拍腿,抖干净身上的草灰,无奈又真诚地说:“庄兄弟,不是我要跟你当兄弟,是天幕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对面传来一阵狂乱的絮语。周涉把耳朵捂紧,往后一退,正要假装无事发生,却听庄始幽幽道:“兄弟,你要是死了,我会记得给你烧点纸钱……”
周涉嘴角一抽:“那我真是多谢你了。”
话虽这样说,他想起怀乐驹的眼神,却觉得这并不是绝路。
陛下动摇了。
第27章 你在这里待得挺开心
两名皇子在宫门外驻足片刻,并没有立即分道扬镳。
起初他们还一前一后,不知何时开始并肩而行,却依然诡异地沉默着。
马车停在宫门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贴身侍从们静静等待,两个皇子却停步不前。
“三哥。”先出声的是四皇子,“父皇似乎有些动摇啊。”
三皇子本来也在琢磨怎么说,闻言立刻露出个虚伪的笑容:“既然是父皇的意思,我们怎能违逆?老四你说呢?”
四皇子掀起眼皮,笑容阴沉,脸上的红痕看起来并不算显眼。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侧脸,幽幽道:“父皇听了天幕的谗言,只怕对我们都极不满意。”
呵呵。
三皇子笑眯眯:“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两双有些相似的眼睛对视着。三皇子的目光扫过对方凌乱的发丝,发出一声有恃无恐的轻笑:“想必父皇对我还是很满意的。”
天幕说他死得早,如今看来,死得早才好呢。
三皇子撂下这句话,拱一拱手,大摇大摆地走上自己的马车。
四皇子默默站在原地,脸色难看极了。
然而三皇子在马车中坐定,心情却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轻松。
他当不了太子?
他怎么可能当不了太子。
挡路的人……
三皇子眼中寒光一闪,他面无表情地想:那就全杀了。
……
因为弘安帝没有下旨,第二天,周叙言还是正常去上朝。
他怀着赴死的心情,往日和善或是谄媚的同僚果然都离得老远,谁也不敢和他沾边。
周叙言心里有数,一言不发地站在最前面。不多时,就听见身后飘来几句没有压低的声音。
“周尚书还是这么刚直不屈啊——”
“周家可是世家大族,还尚了公主,和你我可不一样……”
紧接着就是一阵低低的笑声。
周叙言:“……”
他懒得管这些落井下石的家伙,身后却有一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庙堂之地,是让你们在这里窃窃私语的吗?!”
那人训斥了两个无聊的家伙,快步走上前,活像一只斗鸡,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周叙言,只飘过一句铿锵的“哼!”
周叙言盯着那人的背影,认出对方就是前几天才对骂过的沈明哲。
周叙言:?
沈大人明显心情不佳,平日里都显得刚直的脸,这会儿看起来更沉重了。
等待片刻,弘安帝落座,讲完重点话题,等到太监例行宣布“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沈明哲立刻两三步蹿上前,大声道:“臣有事启奏。”
他脚步之快,背影都成了一片残影。
弘安帝悄悄打呵欠的动作停住,示意赵文前去取来奏折。
然而沈明哲并没有准备奏折,他张嘴就朝周叙言开炮:“臣想问问周尚书,对天幕所说之事可有看法?”
周叙言早就知道他是块臭石头,暗暗翻了个白眼,看似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沈大人的意思是?”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就算是未来之事,难道无错?”
周叙言没有理会他。说到底,他只需要向皇帝有个交代,他转头看向弘安帝,恭敬道:“臣自知有罪,请陛下发落。”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袖子里抽出早就准备好的谢罪疏。
御座上,弘安帝两眼乌黑,精神不佳。
昨天一晚上,他同样辗转反侧。
梦里一边是天幕化身的女子,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絮叨念着:“千古暴君宁中宗,谋逆篡位,罪该万死……”
他深以为然,正要痛下杀手,一转身,便见那女子赫然换了张脸,横眉冷目地说:“钟世则!你教的好儿子不中用,倒来祸害我的SSR?!”
钟世则呆了呆,想反驳,竟半点想不出活着的几个儿子的优点。
再一转眼,那道身影又变成了过世的皇后。经年不见,竟然还是从前的模样,站在他面前默默垂泪。
他走上前去,搂住妻子的肩头。两人依靠在一起,忽然听见她难过的声音:“郎君,你若杀了周涉,咱们的准儿怎么办呢?”
弘安帝默然无语。
再次醒来,居然还是夜里,天色暗沉,星子三两颗。
他拒绝赵文的跟随,提起灯笼,独自前去御书房。
长案摆满奏折,最右侧是军机,中间是民生,左侧是吏治。
皇帝坐在椅子上,随手抽出一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某将领长年在外领兵,家中子嗣寥落,自觉年老体衰,乞骸骨”。
皇帝看着“子嗣寥落”四个字,再想起朝堂将领的现状,觉得自己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他盯着奏折发呆,烛台的光也微微跳动,恰似他波动的心绪。
直到赵文匆匆而来。
“陛下……”赵文在门外轻唤一声,听见皇帝的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他似乎既没有看见凌乱的桌案,也没有看见皇帝愁眉不展的神情,只毕恭毕敬道:“该上朝了。”
弘安帝骤然回神。
几个小太监捧着朝服上前来,趁换衣服的空挡,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昨天周涉在牢里,是什么反应?”
赵文眼观鼻鼻观心:“奴才不知。这事全由怀大人过问,奴才不敢多嘴。”
皇帝怔了怔,才轻笑起来:“老东西,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谨慎了?”
赵文也跟着笑,心里却想:我又不是活腻了。
因此,一直到正式上朝,皇帝看起来都有些憔悴。
看着沈明哲唾沫横飞的样子,他也着实没有精力回复。
另一头,赵文将谢罪疏递到弘安帝手上。
皇帝随手翻了两页,以周叙言的文学功底,当然写得十分动情,认罪也认得格外不同凡响。
他懒得看,重新合上,问周叙言:“周卿,你觉得自己罪在何处?”
周叙言跪下,深深伏下脊背,说到动情处,声音亦微微颤抖:“天幕说未来之事,臣百口莫辩。周家侍奉陛下数十年,恪尽职守,从无疏漏。陛下,臣无话可说。”
声音落地,原本还鸦雀无声的朝堂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制止这一切的,是皇帝发出的轻叹声:“何故如此作态。周卿,朕知你绝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段时间,也不必上朝来了,你且在家闭门思过吧。”
周叙言跪在原地,眼底泛出微微的红。
弘安帝看着周叙言,心里也有些感慨:周家历代侍奉皇家,周叙言任尚书一职数年,虽有点爱演的坏毛病,总归是好用的。
好用,那就先用着。
沈明哲虽不甚满意,但见皇帝惩戒已下,姑且算是有了回应。
周叙言勉强算是个添头。沈明哲乘胜追击,开口道:“陛下,周叙言之罪是教子无方,却远远不及周涉所犯大罪!以臣之见,应将周氏父子明令正法,以儆效尤!”
这次皇帝不说话了,一阵悠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朕自有安排。”
满堂哗然。
听陛下这个意思,难道他还不准备动周涉?
周叙言与周涉父子关系不佳,在场众臣都有所耳闻。君臣相得十几年,皇帝不杀周叙言,也算是不出预料。
可周涉……那真是风暴最中心的人了!
皇帝留下这句话,拂袖起身。直到他走得远了,才能听见太监喊:“无事退朝!”
弘安帝走出太和殿,坐上步辇。今天的天气比昨日好了许多,被一番雨水冲刷,反而显得更加晴朗清澈。
弘安帝突然道:“去天牢。”
赵文匆匆追来,闻言立刻安排人手,仔细准备一番,这才转了个方向,朝着天牢去了。
走到一半,皇帝又补充一句:“把怀乐驹也叫来。”
弘安帝没有提前安排,当然也没有人告诉周涉。
皇帝到时,周涉正在给自己的腿换布条,至于昨天夜里换上的那块,已经被血迹浸湿了。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周涉没有多想,还以为是怀乐驹过来监视他:“怀大人,能劳你老人家帮我带点……”
他说着,扭头一看。怀乐驹确实在场,脸色似乎比昨天更惨白了些。
至于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看得他汗毛都竖起八米高。
皇帝负手站在铁栏前,冲他微微一笑:“你要朕替你带什么?”
“……”周涉看他一眼,喉头滚动,拼命安抚自己,终于平复心情,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带点酒。”
话音一落,他就看见皇帝的脸色黑了。
弘安帝回头,视线扫过怀乐驹,声音还是轻飘飘的:“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周涉看怀乐驹的表情,感觉他今天晚上就要来暗杀自己:“陛下,是臣擅自做主,怀大人并不知情。”
皇帝没有理他,挥挥手,示意打开牢门。随着咔哒一声,锁头脱落,铁门推开,他缓步走入牢里。
周涉连忙往前挪动了一下。
他很想认真地给皇帝行礼,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这着实有点艰难。
因此他尝试过后,发现自己确实动弹不了,只得向皇帝投去歉疚的目光。
弘安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周涉,你是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彻底无所谓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
周涉立刻撩起裤腿,自证清白:“陛下明鉴,臣不是不想行礼,实在是身体不适……”
随着他的动作,在场众人都看见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还未更换完毕的新布条放在不远处,旧的绷带却已经拆下来。皇帝大致一扫,还未划过去的视线就顿住了。
他轻咳一声:“还不放下?成何体统!”
周涉从善如流地放下裤腿,他也没有指望皇帝能带他去就医,规规矩矩地摆出老实听训的姿态:“臣知错。”
弘安帝在原地站了片刻,座椅立刻递了上来。赵文悄无声息地退下,只留下怀乐驹笔直地站在他身后。
皇帝看着周涉因失血显得苍白的脸,幽幽道:“朕看你在这里待得挺开心。”
周涉一听这个语气就牙疼。
皇帝确实仁心深厚,但阴阳怪气的功力也远超常人。
当然,心里是这么想,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苦笑道:“陛下,臣待得不开心。”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情淡淡:“你连死都不怕,朕还能让你活着,还有什么不开心?”
你说呢。
周涉腹诽一句,脸上扯出真挚的崇敬:“臣只怕未来不能侍奉陛下左右。”
话音一落,怀乐驹站在皇帝身后,脸色微变。
皇帝听完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哪个笑点,乐得前仰后合:“若你还是天幕所说的中宗,朕可不敢让你辅佐。”
周涉默默低下头:“臣明白。”
笑声骤然一停,皇帝盯着周涉,平静道:“你懂?不,你不懂。”
在怀乐驹惊讶的眼神中,他站起身,在监牢里负手踱步,幽幽道:“天幕小儿,纵然博览史册,也不过照本宣科而已。”
他的声音里,是平日绝不会显露的自负。
周涉懵了,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天幕。
怀乐驹也懵了,但他在皇帝身边十多年,对皇帝了解更深,迷茫中又似有所觉。
细碎的脚步声停下,他站得并不如何笔直,从来含蓄的帝王,语气还是那样沉静温和,眼中却闪烁着精光:“朕不兴武力?朕偏要后人看清楚,本朝不兴武力,是朕不愿,而非不能。”
他说着,转过身来。
“周涉。”他轻描淡写地念出周涉的名字,尾音里还噙着尚未消退的笑意,“天幕说,你会谋逆,朕问你,你敢吗?”
周涉伏地道:“陛下恩加四海,臣身负皇恩,臣不能,也不敢。”
“你只是不造我的反。”皇帝修正道,“不过无所谓,逆贼又如何,朕也敢用。”
皇帝向来温和,大多时候,他绝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样威严毕露,这样睥睨天下。
昏暗的监牢里,唯有灯笼的烛光洒在地面,连几人的脸都看不清晰。
光芒稀薄,照得皇帝的表情也晦暗不明。他看着周涉,平静道:“朕看你精神很好,既然如此,明日就去御林军上任吧。”
空气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臣叩谢陛下!”这是周涉的谢恩声。
“陛下……”这是怀乐驹颇感意外的声音。
皇帝最后看一眼周涉伏地的背影,拂袖而去,他的声音幽幽回荡着:“子游,朕把他交给你了。”
皇帝扬长而去,留下周涉与怀乐驹面面相觑。
怀乐驹面色冷淡,一张脸隐隐发青,好半天才道:“既然陛下下令,你现在就随我走吧。”
周涉沉默。
“你要抗旨?”怀乐驹面无表情地问。
“……”周涉指着自己的腿,“我的腿好像断了。”
怀乐驹:“……”
周涉:“怀大人,你不给我医治?你可知道陛下的意思??”
虽然事态尚未明朗,但大家都是聪明人,两人都能意识到皇帝的未尽之语。
因此命令一下,他已经开始熟练地扯起虎牌当盾牌。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怀乐驹终于说:“我给你请个大夫。”
第28章 进新人
怀乐驹找的大夫很快到了。
据说是御林军的军医,医术相当不错。
周涉躺着,被军医翻来覆去地检查伤口,疑惑发问:“你们御林军还能受什么伤?”
据他所知,大部分时候御林军都是个清闲岗位吧?
抓捕他的时候除外。
怀乐驹找了个地方坐下,抱臂道:“你来了就知道了。”
周涉:“……”要不然还是把我圈禁起来吧。
军医笑眯眯地给周涉包扎完伤口,直起腰来,收拾好手边的工具:“大公子身体硬朗,这点小伤不妨事的,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刚说完,怀乐驹紧接着便问:“可以训练吗?”
“这……”军医捋捋胡须,无奈道:“还是先休息几天吧。”
怀乐驹收回钉在周涉腿上的视线,不无遗憾地说:“我明白了。”
周涉:“……”好恶毒的男人。
他伸长脖子,试图看见自己的伤处包扎情况,老军医连忙笑眯眯地按住他:“大公子,你得相信我。”
周涉闷声道:“多谢先生,我只是想看看……”
这种贯穿伤,真的不会伤到筋骨吗?
军医悠然道:“在下师从赫赫有名的神医梁晓——这你总该知道吧——多年来从无失手。怀大人这一箭虽然伤及皮肉,却绝不会留下残疾。”
周涉表示怀疑。
他真的不太相信怀乐驹,大部分时候,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怀乐驹看起来也并不愉快。等周涉和军医说完话,伸手招来几个士兵,各个长得身强体壮,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周涉:“???”
他定睛一看,那可不是御林军的将士们么?
有几个前天还见过,两人一对视,就看见对方熟悉的面孔,各自尴尬地笑笑。
几人合力,一左一右架起周涉的两根胳膊,周涉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腾空而起,只听怀乐驹在身后凉凉道:“周大公子身体不适,还是我们带你出去吧。”
周涉:“……”我身体不适到底是托了谁的福?
众人走出不到两米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怀乐驹回头一看,只见半根胳膊从铁栏缝隙里伸出来,伴随着悲怆的嘶吼:“周涉——不要忘了你的好兄弟!!!”
周涉听出他的声音,也挥了挥手,不管庄始究竟看没看见:“好兄弟,我会给你多上两炷香!”
庄始:“……”
怀乐驹:“……”
众人出了天牢,周涉还没来得及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就被塞进马车。
他摸了摸软垫,问:“我们这就去署衙?”
怀乐驹不理他。
周涉吃了个闭门羹,身边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大人,这位……”
对方似乎思考了一下该怎么称呼,顿了顿才说:“这位公子也跟着我们回去吗?”
怀乐驹原本闭着眼睛,闻言睁开眼,视线扫过周涉,淡淡道:“陛下有令,我们御林军要进新人了。”
他倒是完全没有遮掩,当然,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周涉身侧,同时惊讶地张开嘴,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越过周涉对视一眼。
周涉:“。”把我当不存在吗?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
如果是从前,他是皇帝的外孙,进御林军当然正常且合理。
可现在……他可是天幕亲封的逆贼。
他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听见怀乐驹说:“大公子,我平日事务繁忙,恐怕没有时间关照你。到了署衙,你就先跟着副指挥使吧。”
周涉应了一声,心想,千万别关照我。
御林军的营房在东城区。
作为皇帝的亲卫和监听组织,御林军的组成并不算复杂:多是权贵家的少爷们,虽然也有一些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但少之又少。
周涉走进大门,立即被众人围观。
一群人穿着劲装,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路过周涉时,目光纷纷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留。
有些早就认识的世家子,更是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看。
周涉认出其中一些人,扯了扯嘴角:“好看吗?”
来人算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围着周涉啧啧作声,满心感慨:“你真是命大。”
周涉露出虚伪的笑容。
解通还要说什么,怀乐驹制止了他们:“呆在这里做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他一发话,大家立即做鸟兽散,笑嘻嘻地走开。
周涉看着解通的背影,只见他抬起一只手,还冲着周涉比了个“兄弟,我看好你”的动作。
等众人走远,怀乐驹带着周涉,走进其中一个房间。
整个御林军署都很简朴,不知是指挥使本人性格所致,还是从古至今一贯如此。
而这个房间,更是简朴的集大成作。
周涉站在中间,横看竖看,只看见了一张木床和一个书桌。
周涉心里松了口气。虽然实在俭朴,但至少不是鸿门宴,也算是值得庆祝的喜事。
怀乐驹等他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臂弯里挂着一件黑金色外衫。
他看着周涉,随手一丢,那件外衫掉进周涉怀里:“明天你穿这个。”
“……明天?”
“有什么问题?”
周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不敢置信地追问:“你不做上岗教习吗?”
怀乐驹疑惑地问:“你需要吗?”
“?”周涉震撼,“我不需要吗?!”
怀乐驹不再理会他,冷漠地往外走。
周涉急了,两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正要说话,怀乐驹终于开了金口:“这不是我的安排,是陛下的意思。”
要是按他的意思,他非得把这二世祖练死不可。
怀乐驹还有些遗憾,想了想再次提醒:“你没有御前侍奉经验,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周涉忙问:“什么?”
怀乐驹微微沉吟:“少说话。”
周涉:“……”
御林军简直不是人干的。
天还没亮,周涉被人从床上扒拉起来穿衣服时,还不太清醒。
传说中的副指挥使早已穿戴整齐,站在周涉面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你还活着啊。”
周涉选择沉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是真不想理会这家伙。
程荣见他不说话,撇撇嘴:“抓紧,我们得早些过去。”
周涉终于换好衣服,扎紧伤处的绷带,站起身:“走吧。”
他有点懂了,要是自己当了皇帝……每天这个点上朝,真是不疯都不正常。
上朝的时间已经很早,作为皇帝的近卫,轮岗的御林军到得会更早。
一队侍卫在宫门外核验身份,周涉跟着另一个小队,来到太和殿内。
周涉只在梦中来过这个地方,现实中还是第一次来。
众人认真检查清场后,在御座四周各自站定。
“咚——”
随着宫门钟声响起,群臣鱼贯而入。
宫道两侧烛火通明,照得每个人都熠熠生辉。身穿朱紫的大臣们三三两两,手持玉笏,肃穆走来。
周涉看得清楚,走在最前方的,就是老熟人,他的校长,国子监祭酒沈明哲沈大人。
沈明哲脚步沉稳,大步流星,袖袍也迎风吹出一个潇洒的弧度。
忽然,他的余光扫到一张年轻的脸。
沈明哲昨日大获全胜,终于将他看不惯的国之蛀虫关在家里,正是心情愉悦的时候。
他抬起头,不经意间与那道视线的主人对视。
一双熟悉又让他痛恨不已的眼睛,再次让他震惊而愤怒。
“周……周涉!”沉寂的太和殿内,沈明哲强压怒火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周涉看得清楚,沈明哲气得不轻,连脖子都瞬间红透了。
惊讶吗?
我也很惊讶。
唉,但是看到沈大人生气的模样,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校长破防,心情总是格外好。
见周涉不搭理他,沈明哲更是暴跳如雷。在他身后,几个重臣面面相觑,想制止,又有些迟疑。
皇帝姗姗来迟,第一眼先看见好臣子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不用多说也猜出前因后果,笑道:“爱卿,这是朕的安排。”
沈明哲脑子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又格外受伤,颤声问:“陛下?”
弘安帝在御座上坐下,看了周涉一眼。
御林军的衣服确实精致,人靠衣装马靠鞍,把周涉也衬托得像个正经人。
他收回视线,抬手捋平衣衫,平静道:“不错。”
“可他是——”
皇帝打断他:“朕自有用意。”
这句话他用得轻车熟路,沈明哲噎了噎,仍不死心,皇帝却已经不准备搭理他:“有事启奏。”
沈明哲要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悻悻回到队伍里,杀人的目光不停往周涉身上扎。
周涉:“……”
怎么说呢,心情很复杂。
山呼万岁后,众臣纷纷起身。几个朝臣依次出列,嘴上说着正事,视线还刁钻地往周涉身上飘。
沈明哲的目光一直扎在周涉身上,想找机会再说此事。
然而皇帝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听完几个重臣的汇报,就起身宣布退朝。
弘安帝大袖一摆,率先离场。群臣紧随其后,也退出太和殿。
此时已是艳阳高照,相熟的大臣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人群里,唯有沈明哲面沉如水,活像是个炸药包,周围留出一大片空地,无人敢近身。
御驾行在宫道上,弘安帝忽然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对周涉说:“你瞧。”
周涉跟在他身后,做洗耳恭听状。
皇帝道:“朕让你出来,看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周涉垂眼,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恭谨极了:“臣必当回报陛下恩典。”
弘安轻咳一声,正要说话,他的声音却被另一道熟悉的女声打断了。
已经相伴众人几日的天幕再次出现,还是那样轻快的声音,愉快地跳了出来:
【大家早上好~】
几乎是同时,还在往外走的朝臣们停下脚步。
他们脸上或惊或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幕。
【上一期做得太晚了,这次拖了一天,让大家久等了~这一期咱们接着讲中宗和老五的斗地主过程】
她才说这一句话,周涉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又要倒霉。
皇帝虽然没有看他,却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情,笑眯眯地说:“不用担心,最大的罪名朕都忍了,你还怕什么?”
周涉一边低头应是,毫不吝啬地狂拍马屁,心里却想,那不是还有我的黑料没讲吗?
谁知道她下一秒要抖落什么东西?
【上回说到,太子发动攻势,指使手下状告中宗参与谋反。为此,他提出了两点论证:其一,似乎很充足的动机,前面已经说过,这里就不再细说。
其二,并不太充足的证据。太子提交“伪造的手书”*1,试图趁着皇帝昏迷期间一击制敌。
特别说明一下,有些野史里说,太子悄悄给弘安下药谋害他,但这应该是假的。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一是低估了皇帝的掌控力,二是他都下药了,为什么不整点毒药呢?
上位更快,还能给中宗也送一份,我将封他为绝命毒师。】
四皇子听着听着,冷笑一声:“还能为甚?还不是担心身后骂名?”
说出来他都觉得好笑。
大家都是父皇的不肖子孙,难道老五真就道高一筹?
说着,他想起今天朝堂上传出的流言:父皇竟然没有处死周涉,反倒将那人留在了身边!
天幕自觉讲了个笑话,心情愉快:
【太子提交的书信里,模仿中宗的口吻和字迹,劝说周父参与造反。信中他写“从龙之功,就在眼前。”
拿个假证据就算了,他还装模作样。这个死绿茶,说是从他二哥旧宅里翻到的,逻辑不能细想,简直错漏百出。
也不想想,他没事去二皇子旧宅干什么?中宗说话能是那个文绉绉的语气吗?】
五皇子震惊地看着天幕。
谁是“死绿茶”?
他想骂人,骂不出来,一口郁气哽在喉咙,几乎要喘不上气。
“嗬、嗬……”
眼前一花,瞬间天旋地转,身后紧跟着冒出一声尖利的疾呼:“快来人呐!!五殿下晕倒了!”
混乱之中,眼前的一切都闪着眩光,头疼得厉害,紧接着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一群侍从匆忙围上来,呼喊声此起彼伏:“殿下气晕了!!”
“快叫大夫——”
“不好了!!殿下喘不上气了!”
皇宫里,众人也是如梦初醒:说得对啊!
大家又不是没看过中宗的手书,这还真不像他的语气。
【中宗毕竟不是毫无准备,他好歹是在边地混了六七年的人,真想耍心眼,能把太子耍得团团转。太子往他身边安插间谍,他也往太子身边安插间谍,一个更比六个强,效果非常好。
实际上,我一直怀疑他就是想试探皇帝的口风。毕竟太子搞再多事情,弘安一醒,绝对不会让太子继续乱来,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把亲军交给顾寻辉,嘱咐她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孩子,就和太子的人一起走了。】
周涉咋舌。
他觉得自己真不是那么嚣张的人。
应该……不是吧。
【太子一击得手,志得意满,先在家里又举办了几场宴会。席上周老二当然极尽吹捧,吹得他飘飘然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差点原地登基。
等他庆祝爽了,才想起来去见中宗这事,就这么醉醺醺地去了天牢。】
天幕抖动,再次显现出图像,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远远行来。
那马车几乎是挂满珠宝,香囊遍身。刚一停下,就从上面走下一个同样招摇的男子。
五皇子拒绝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天牢,随着他的脚步声,光线也逐渐昏暗下来。
天牢最深处,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只穿着最常见的素衣,盘膝坐在草席上。
五皇子停步,站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问:“周行远,给你脸不要脸,今日这个下场,你之前想过吗?”
牢里的青年微微抬起脸。
他看起来甚至怡然自得,笑意盈盈:“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在下不懂。”
太子上前一步,盯着周涉平静的脸,因极度的兴奋而脸色微红:“把调度巡安军的符节交出来!”
“没有。”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立即让太子勃然大怒:“怎么可能没有!周行远,你想死吗?!”
周涉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哐!”
太子猛地一拍铁栏,怒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殿下。”周涉不为所动,声音依然温和,“你不曾掌兵吧。可即使如此也该知道,巡安军没有符节,只听令我一人而已。”
太子呼吸粗重,脸色涨红。
他对于军队的了解,止步于虎符即可号令大军。即使知道巡安军的特殊性,也万万没有想到,竟没有符节!
“好,好!”他怒而反笑,“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太子冲出天牢,镜头只留下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牢里的中宗站起身来,看着太子离去的方向,眼中仍是平静的神色。
【中宗在北疆耕耘多年,巡安军全是他一手提拔的人,拉出去个个能效死那种,一个符节确实没用,只能当摆设。
但是太子不懂啊,摘桃子这种事情,看亲亲二哥做过一次,觉得我上我也行。
他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当天晚上回去就表示,立刻、马上、现在就要弄死他,至于流程……什么是流程?
中宗对此表示,他好歹是个封疆大吏,审核他至少要三司会审吧?太子殿下,你不讲道理。】
周涉听得满头问号。
他觉得很奇怪,这不像自己会说的话。
太子想弄死他,一个在京中没有支持的边将,只凭一张嘴,真的能制止吗?
天幕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道:
【听起来是很无力的辩解,但自有大儒为他辩经,甚至无需中宗本人动手。
至于理由,实际上很简单:其一,中宗打了胜仗回京。作为宁朝宿敌,双方缠斗将近百年,北狄年年掠关,宁高祖和宁太宗虽然多次出兵,最终都不如人意。
这种情况直到中宗去北疆才有所转变。弘安二十八年,中宗首战告捷,五战皆胜,战功报到京城,甚至有人怀疑作假。弘安二十九年,他主动带兵出关,北狄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骑兵锋锐,几乎一年不敢叩关。
因此虽然有人弹劾他冲动行事,不听指挥,嚣张跋扈——这个真的就是纯造谣了,罪名一箩筐,但最后大家还是说:他在北疆挺好的,也别回来了,就在那边打工吧……】
弘安帝摸了摸下巴,又看了周涉一眼。
人不可貌相,他这个惹是生非的外孙,居然还有这副面孔。
看来人还是需要历练,京城生活太悠闲,是龙是虎都变成了病猫。
【朝臣众说纷纭,中心思想就是:你把中宗撂下马,北狄谁来管?庄始庄元初??那小子不行,庄子谦打仗虽然还行,但他早就不带兵了,谁敢保证他没变傻?
最后大家达成共识:人是要放的,放到北疆去。中央政权的傲慢嘛,就是有种我想你干啥就干啥的气势,虽然别人也不一定听他们的。】
这句话说得好,满朝文武齐齐当心一箭,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可再一想:这逻辑分明没有问题!
天幕的心果然是偏的!
【其二,那就是兔死狐悲了。莫须有的罪名,明眼人一看就是虚假的罪证,拉出三四年前的旧事,你想干嘛??
真这么搞还得了,天都要翻了!!
于是天天在家当宅男的怀王钟锦终于忍不了了,他要闪亮出场。】
钟锦差点吓掉下巴。
他还以为没自己的事情了,原本还给好兄弟周涉默哀,谁知道这天幕居然能扯到自己身上?
求放过!!
【中宗和钟锦的关系,是典型的塑料兄弟情。他们年岁相仿,成年后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离家万里大搞基建拉军队,一个在家吃喝玩乐唱大戏。
多年不见,中宗回京和钟锦聊天,两人说到京城局势,钟锦立刻连连摇头:兄弟,你回来得不是时候啊!
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因为京城一趟浑水。
你看太子不像个好东西吧?大家都这么觉得!问题是老皇帝天天卧病,太子扯着鸡毛当令箭,乌烟瘴气臭不可闻!贤臣远避,忠臣被拒之门外,奸臣倒是上位了……
钟锦酒一喝,哭哭啼啼地对中宗说:“我真的很担心不能继续当王爷了呜呜呜——”
当然,这段情节有点艺术加工,但钟锦也看太子不满已久,这是毋庸置疑的。等到中宗主动入狱,钟锦忍无可忍,终于怒了。】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不外如是。
周涉突然觉得有点庆幸:未来的自己终究有立身之本,北疆辛苦耕耘六七年,总也有人记得他的功绩。
否则此时此刻的自己,恐怕就这样被弃如敝屣了吧。
御驾终于回到乾清宫。
弘安帝老而弥坚,风风火火地走在最前面,还不忘问一句:“周涉,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周涉就知道他问的是五皇子,想了想,还是坚定自己的回答:“陛下,五皇子不是明君之相。”
皇帝走得快,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清。
倒是身旁几名御前侍卫向他投来敬佩的目光:兄弟,你是真的不怕死。
众人在宫门外止步,周涉略作思索,正准备随大流站在外面,就听皇帝在殿内扬声道:“周涉,你进来。”
周涉走进乾清宫,只见皇帝坐在窗边的软椅上,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周涉大步走到皇帝面前,站得笔直。
弘安帝睨他一眼:“衣服撩起来。”
周涉:“……啊?”
他大脑宕机,正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要上刑,一道人影风一样地奔过来,一条腿迈入大门,才放缓速度:“陛下,臣来晚了……”
那人气喘吁吁,撩起衣摆就往下跪,额上也沾满了汗:“叩见陛下!”
周涉回过神,定睛一看,来人穿着太医院服饰,手边摆着药箱,顿时恍然大悟。
外祖还是他的好外祖!
皇帝没有注意周涉的神色变化,抬手指着周涉:“起来吧,给他看看伤。”
林景程一边谢恩,一边从地上爬起来。
他并不认识周涉,只是有些好奇这人的身份:他们太医院的院士,轻易不会给外人看诊,这人年纪轻轻,颇得圣宠啊。
周涉褪下外衣,任由林景程给他看伤,皇帝也毫无避开的意图,他只好尴尬地盯着天花板:“多谢陛下,臣感激涕零——”
“得了吧。”弘安帝满脸不胜其烦,“少和你爹学,废话朕不爱听。”
周涉:“……”原来他爹爱演的性格早就被陛下看穿了。
“朕命你早日养好伤。”弘安帝下令,“既然天幕说你未来有马踏北狄之功,朕的武功就交给你好好努力了。”
周涉想了想,期待地问:“陛下,那我明天可以不来当值么?”
弘安帝看着他的眼睛,冷酷地说:“明天寅时记得准时到。”
第29章 前倨后恭,令人发笑
林景程仔细检查一遍周涉的伤口,给他再次上好药,这才道:“这位大人的伤不算严重,不会留有后患。”
弘安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见林景程起身要走,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刚才怎么来晚了?”
林景程回道:“六殿下似乎有些发热,几位师傅都去瞧了,但总不见好。”
他露出一个苦笑。
皇帝眉头一皱:“又发热?”
六殿下才周岁。周涉把裤腿撩下来,单腿蹦跶两下,认真旁听。
皇帝也不在意,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景程连忙告退,又冲着周涉微微拱手。
周涉回了礼,还在想着六殿下的事情,就听见皇帝在叫他:“过来,和朕下棋。”
周涉应了一声,快步走到皇帝对面坐下。
天幕还未消失,周涉把棋盘摆出来,听见天幕的声音:
【不出预料,太子的所作所为根本没人赞同。等他当真想要弄死中宗才发现,满朝文武,皇亲国戚都对他提出了同一个问题:罪证不明,流程不对,太子殿下用心良苦,但还是等陛下裁决吧!
太子手一挥:“我爹病怏怏的,他精神不好……”真是好一个孝子。
话都没说完,一个人跳出来说:“好巧,神医我这里也有,刚请进京城,正好给陛下瞧一瞧。”】
弘安帝:“神医?”
他只能想到传说中的梁晓。此人早年在宫中供职,可惜后来辞官远游,不见人影,当然也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周涉则想起了前不久听到的人名:御林军的那个军医,似乎说他是师从神医梁晓?
这个跳出来的人……不会是怀乐驹吧?
死对头的直觉就是精妙,天幕果然说:
【太子转头一看,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分明是他的东宫属官之一:怀乐驹!
名义上的君臣,实际上早已水火不容。
而怀乐驹说的神医,当然是著名的宁朝名医梁晓梁济川。五十岁那年他辞去太医院士的官职,游历大江南北,同时开始著书救人。
梁晓一生活人无数,此外留下经典药帖《一文钱治百病》,又名《济世简便方》,是针对贫苦百姓最便宜好用的药方。
景化二年,中宗登基的第二年,《济世简便方》刊行天下。据说当初有简装版,图文并茂,价格也很贴心,应该是中宗政治生涯中推行的第一大刊物,第二就是报纸了。】
弘安帝伸出手,从棋盒中取出两枚黑子。
“啪嗒”,棋子落下,他问:“这个药贴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周涉自己也觉得像,但如果是他来取名,大概率会变成《穷人的太医神药》、《教你当太医,从零开始》。
“臣也不知道。”周涉谨慎地回答。
他说着,随手拿起白子。周涉看不懂围棋,他只会五子棋,于是非常随心地“啪嗒”一声,白子下在了黑子身边。
弘安帝盯着他的棋,脸色有点微妙,看了又看,才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下法?”
周涉无辜地说:“我没学过。”
弘安帝:“……”
周涉:“……”
弘安帝有些无语,伸手把那枚白子挪到旁边,抬头道:“天幕说你棋艺不好,看来不是虚言。”
周涉笑起来:“陛下,人各有志。臣从前就没有想过太高深的东西,您就体谅体谅我的棋艺吧。”
皇帝盯着他看。
年轻的周涉,笑也是开朗的。
弘安帝何尝不知,宫外历来传来消息,说他玩世不恭,说他张扬无礼,说他疏懒成性,说他不学无术。
凡此种种,他对周涉的了解止步于此,谁能想到……
皇帝有些说不清的感叹:“北狄叩关,先帝当年几度御驾亲征,终究未能功成。”偏偏到周涉这里,他成功了。
周涉怔住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皇帝比自己还动情?
【中宗来京城前,特意带上了梁晓。
他们的缘分,起源于弘安二十八年,中宗开始在北疆组建亲军。当时他还比较年轻,某天作战回城的路上,刚好遇上游历到明远关的梁晓。
一老一少初次见面,立即结为忘年交。弘安三十年后,梁晓年过七十,不再南北游历,从此停留在了巡安军。】
老皇帝神色幽幽,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他当初要走,朕许以金银珠宝、官职爵位,他都不为所动,你倒好,还能把人留下来。”
棋盘上的黑子已经将白子围住,白棋败局已定,再下也意义不大。
但周涉还在皱着眉头认真思索棋局,闻言回答:“陛下这么说,看来神医不缺钱。”
神医当然不缺钱。
“梁晓出身医学世家。”弘安帝道,“此人是有真本事的。”
周涉抬起头,笑道:“陛下,也许神医只想将医术广传天下,后继有人呢。”
“你当我不知道?”弘安帝皱起眉头,“既然如此,又如何能留下他。”
“军士守卫疆土,也是庇佑一方百姓。”周涉认真道,“梁晓能救军士,意义不是同样深广么?”
弘安帝沉默着,终于说:(′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你的意思是,在宫中给朕治病,是最没有意义的?”
周涉:“……”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陛下,脑补要不得啊!
【作为名医,梁晓并不愿意只做皇家医生。他的志向有两个,一是救人,救更多人。二是著书:古来名医谁不出书?而他要写的医术,不是给医生看的,而是天底下万千贫苦百姓。
求医难,多少人死于小小的风寒感冒。古代的医学技术,让他们很难度过任何一个灾难。而梁晓希望自己能为这些人做一点事情,即使得到的只是微薄的希望。
他游历大江南北,见过数不清的达官显贵,中宗是第一个认可他的人,同时他还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帮忙给梁晓出书。】
天幕抖动,大家就知道她又要放视频了。
【夕阳西沉,荒无人烟的树林中,一老一少对坐。
年轻的中宗拍着腿,对老人的豪言壮语大加肯定:“老人家,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出书啊!”
“呵呵。”老人笑笑,脸上皱纹横生,他好奇地问,“你不觉得我做这些事都没有用?”
“不觉得。”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老人笑容一收,撑着腿站起身,“多谢你了,不过我有钱,看你有点钱也不多,书可不便宜——”
“老人家。”中宗听他这么说,大喜过望,坐在地上仰着脸问,“那你写完了能分我几本吗?”
梁晓:“……?”
中宗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明远关也缺大夫,而且我真没啥钱,我想着推广一下呢,小病就自己治治……”
简称白嫖。
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低,自己都有点心虚了。
然而片刻之后,回应他的却是老人响彻云霄的笑声:“哈哈哈哈——当然,当然。小公子信得过老夫,我又何必吝啬?只是书未写成,我就在明远关暂住几月吧!”】
弘安帝这会儿的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看了周涉一眼,难得有了几分赞同:“不错。”
难得被夸,周涉居然还有点不适应。
【梁晓跟随中宗十几年,终年八十三岁。景化元年《济世简便方》问世——《一文钱治百病》这个名字真的太土了,下次不要再让中宗取名——中宗立即全力推行,记录在官方书录中,后来才有了咱们看到的成品。
时移世易,即使过了八百年,古人的智慧结晶依然熠熠生辉。直到现在,图书馆还能找到精装版,前不久up侄女生病,就用了其中的风寒篇药方,效果确实挺好的,强力推荐哦。】
某深山老林里,梁晓正在拔草药。
听到天幕的话,他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把手中草药丢进身后的药篓。
此时的梁晓不过六十四岁,头发虽已花白,却仍精神矍铄。
对天幕的话,他喜悦之余,也并不意外。
传说中未来的《济世简便方》他已经在写,只是篇幅长,用时长,要一点点琢磨,药方步步迭代,最后才能形成最廉价又好用的药方。
于他而言,写书最容易,出书也容易。可能让皇帝亲手推动,天下人皆知书名,广传天下,这才是最难的。
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尊贵,大多数人眼里,药就要用最好的,路边长的杂草,哪里值得他们分心?
一件费力还不讨好的事情罢了。
“中宗……”他念叨着,从前从未在意过天幕内容的老人,第一次分了些心思,“似乎是叫周涉?”
【梁晓随中宗入京,是早就给皇帝请来看病的。只是后来一拖再拖,直到这一天才终于成行。
太子拒绝无效,怀乐驹一张嘴,看着太子就是骂:太子你想干什么?我看你狼子野心,你是不是要造反?!
太子差点晕过去,怀乐驹还要再说,立刻被拦下,把梁晓请进了宫。】
天幕说这番话时,怀乐驹刚走下演武场。
他擦干额头的汗珠,看见御林军众人诡异的脸色:“怎么了?”
下属们听着天幕的声音,再看一眼神情淡淡的上司,面面相觑。
在上司面前听对方的八卦,这要多强的忍耐力啊。
怀乐驹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淡淡道:“天幕爱说什么,与我无关。”
话音刚落,身边立刻响起一连串拍马屁的声音。
什么“大人胸怀宽广”,“天幕胡言乱语”,全都混乱地涌出来。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中宗和怀乐驹关系不好,然而……】
天幕话音一落,原本悠扬的音乐瞬间变得轻快起来,伴随着一阵劲爆的音乐,一双黑靴迈入屏幕中。
【这次是景化王朝选段,虽然造型看起来很颓,但中宗是真的帅啊……】
“啪,嗒……”
腿的主人走入黑暗中,停在一片铁栏前。
镜头上移,露出来人一双漆黑的眼睛,顺着他的视线,便能看见对面盘膝而坐的青年。
青年闭着眼,听见脚步声,嘴角微微上扬:“好久不见。”
怀乐驹眼中精光一闪,冷冷道:“你要是死了,陛下醒来,一定会找我算账。”
青年仰起脸,一束光正正打在他的下半张脸:“何必拿陛下当借口。你既然对太子殿下深恶痛绝,又如此惺惺作态,到底是做给谁看呢?”
怀乐驹上前两步,手搭在铁栏上,不知何时已青筋暴起。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上,调侃似的说:“怀子游,就算你用尽力气,也拆不掉这铁块。”
怀乐驹猛然回神。
他恍然发觉自己极为失态,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一高一低,一内一外,两人对视。
分明青年才是坐着的那个,怀乐驹却呼吸急促。
良久,怀乐驹又道:“陛下醒了,让我带你入宫。”
青年站起身。他身量极高,似乎天然自带几分胁迫感,拉长的影子将怀乐驹笼罩在其中。
他单手扶着铁栏,说:“多谢。”
怀乐驹后退一步,脸色诡异,没有说话。
青年从怀乐驹身边走过,又说了一遍:“怀大人,你几次帮我,在下铭记于心。方竞若不错,多谢。”
【史书上写,这两人王不见王,见面就掐,实例数不胜数,我简单举几个例子:
弘安二十一年,怀旭在青楼中风,中宗赶去看热闹,结果被怀乐驹当场抓住,两人互殴。
弘安二十四年,周老二在京城放火,演变成恶性事件,结果中宗迎面一个大黑锅,刚出宫门再次互殴。
弘安二十七年,中宗离京,怀乐驹前去送行,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弘安三十二年,中宗回京前夕,他收到怀乐驹送来的书信,具体写了什么没人知道,中宗当场撕了信,据说心情很不好。】
怀乐驹脸色沉重如铁,在场众人都不自觉地离他八百米远。
所有人都记得,方竞若是怀乐驹当初顺手丢给庄始的大黑锅。可天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
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周涉看一眼皇帝的眼神,见他心情似乎还算正常,不自觉地开始琢磨:难道怀乐驹其实是他的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按照现在的情况,他们还是针尖对麦芒,最有可能的时间段,就是弘安二十七年。
如果不是关系有所缓和,他干嘛去给自己送行?这说不通啊。
弘安帝也在听天幕,心情复杂:“你和子游……还挺像。”
周涉险些心跳骤停,并不太希望皇帝真把自己和怀乐驹当一丘之貉,随口道:“陛下,他还让我背黑锅呢。”
“朕听见了。”弘安帝横他一眼,“你当时怎么不说?不过……”
这个不过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说出来。
周涉比较怀疑,总不能说他骂五皇子的语气和怀乐驹像吧。
【昨天up围观了怀子游墓里出土文物的全程直播,有些一手消息值得提一下:
第一,直到弘安二十五年,这两人关系都非常不好,无可置疑。
第二,怀乐驹和周涉关系缓和的时间最晚也是弘安二十八年。中宗组建巡安军当年,怀乐驹给他寄信,写了很多他自己的经验,算是来自朋友的关照吧。后来中宗没钱的时候,怀乐驹也给他寄了一些。
第三,景化三年,中宗御驾出征,攻克北狄王庭。怀乐驹留守京城,给旧时好友写信说:“陛下虽显生疏,仍堪为一代明君。你在深山,对陛下所见所知只属偏听偏信,既有抱负,何不随陛下共创盛世?”以此劝好友出仕。
最好笑的是,好友回信问他,中宗到底是不是明君,你小子不许骗我。怀乐驹看着中宗临走前列的杀人名单,斩钉截铁地说:他真的是个好人,宁朝人不骗宁朝人。】
怀乐驹盯着天幕,握着手帕的手捏得咯吱作响。
众人惊恐万分,目光对视:
‘副指挥使呢?!’
‘今天当值去了!!’
‘指挥使大人好像要气疯了——’
‘咱们要不先溜吧?’
怀乐驹骤然回神,胸膛上下激烈起伏,脑子却还是懵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就算听从周涉,也绝不会用这个口吻,这样说话。
【至于他和中宗的往来书信那是一箩筐,读都读不完。看着他的语气从“周涉”到“周行远”再到“周大人”最后变成“陛下”,嗯……其实还是蛮好玩的。
怀大人前倨后恭,令人发笑啊。】
周涉都有点想笑了。
看别人的好戏,果然比自己被挂上去好玩。
弘安帝也笑:“你的杀人名单?你准备杀谁?”
棋局行至终局,弘安帝已经赢了。
周涉把黑白子一颗颗捡起来,无辜地说:“陛下,怀大人看起来也很赞同杀他们。”
祸水东引,兄弟,我倒霉,你也别想跑。
皇帝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不错,想必天幕还会说这些事。朕当真想听听,到底谁才是你最想杀的人。”
【当然,不得不承认,怀乐驹不是个说假话的人,好友出仕后,果然一路畅通,官至尚书。
毕竟大家开玩笑说中宗是个抖m,但是有才的人他是真能忍。只要言之有物,指着鼻子骂他都没问题,顶多回骂几句,看谁骂得过谁。出手还大方,荣华富贵指日可待,生前死后的尊荣都给安排,只要不干坏事……
景化大舞台,有才你就来,真不是开玩笑的。】
第30章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更具体的内容大家可以去官方直播间看,我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怀乐驹变脸是有一套的,随笔里面写什么“陛下英姿神武”之类的话题都是寻常。
说到这里,大家肯定已经猜到了。谁是中宗的卧底?当然就是浓眉大眼的怀乐驹本人咯。】
众臣面面相觑,感觉天幕越说越离谱了。
怀乐驹?说这些?
到底是天幕出了问题,还是他们的耳朵出了问题?
“看不出来啊……”有人咋舌感慨。
那个每天顶着死人脸的家伙,居然还有这一面呢。
【不小心扯远了,回到现在。弘安帝大病初醒,第一件事就是要见中宗,祖孙相见,中宗看皇帝还没说话,先贴心地说“太子殿下一片孝心,只是未加查证,稍显冲动了些。”
他把皇帝的话都说了,又这么贴心,皇帝只好说“是啊是啊”,两个人尬坐了一会儿,作为补偿,还顺便给巡安军加了点钱粮,以及一份盖好大印的圣旨,亲自交给了中宗。】
弘安帝:“你……”
周涉无辜地抬起脸:“陛下?”
弘安帝一阵牙疼,看着周涉,总觉得他又开始演了。
虽然文武百官都很爱演,但这个频率,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你过来。”最后他放弃了,叫周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今年的春闱还有一个月开始,京城的布防也该提早准备,朕提你作副指挥使,不许出任何纰漏。”
周涉猝不及防,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皇帝的第一个任务,也是考验。
做得好,未来前程自然光明,做得不好……
那就得看皇帝的心情如何了。
“是。”周涉应道,说着又问,“敢问陛下有何指点?”
“有事找怀子游。”弘安帝淡淡道,“你不是和他关系很好?”
周涉噎了噎,一时居然不知道要不要反驳。
【中宗在京城停留了大半个月,一直等到梁晓给皇帝开好药方。临走前,他去见了生母一面。
不出预料,僵硬的母子关系很难维护,但时隔七年,两人好歹又见了一面。】
【竹林摇曳,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斑斓的光影。竹亭下,一个中年女人静静坐着。
中宗拾级而上,行到女人面前,开口就问:“周老二在哪里?”
“你就是这么称呼你弟弟的?”
“他不是我弟弟。”中宗淡淡回答,“母亲见过兄弟相残吗?他做的事情你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觉得我会还认他是兄弟?”
女人沉默良久,终于说:“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走吧。”
“确实是来拜别母亲。”中宗没有坐下,而是在亭外缓缓踱步,“多年来不曾见面,不知母亲也已年迈。当初父亲若听我一言,想必周家还能兴盛至今。”
话音一落,女子怒而起身,胸膛无法控制地起伏着,死死盯着中宗。
“周行远,你是特意来让我生气的吗?”她几乎是勃然大怒,一贯良好的涵养都无法保持,“若是,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我只是想劝母亲。”中宗平静地回答,“父亲因夺嫡而死,母亲如果不希望步他后尘,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周叙言:怎么还有我的事情了。
钟准也无语了:权势迷人眼?她应该还不至于蠢到这个程度吧?
而且她和大儿子的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看起来完全不似母子?
天幕的一大爱好就是打脸,下一秒就说:
【补充一个小知识。弘安三十年,二皇子逼宫造反,这件事和周家确实没有关系,但周叙言在夺嫡中掺和得很深,弘安三十一年数罪并罚,他就被处死了。
中宗得知消息,私下落了几滴眼泪。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甚至他自己都说:这就是报应。】
周叙言&钟准:“……”
周涉尴尬微笑:“哈哈,还有这档子事呢。”
弘安帝死亡凝视着他。
周涉:“……”可怜见的,他明明是劝人的那个,这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和他后来执政的风格也很像。很多人说,中宗就是个不太念旧情的人,对着他爹都能直接说出报应两个字……
当然,我不是想说他有多残忍。而是他不会在意你的身份地位,将功补过也是并不存在的。
和他外祖不一样,弘安帝发现某人搞点贪污,小惩大诫,事情并不会太大条。但中宗不同,他心里自然有一杆秤,犯多大的事,就受多大的罪,没得商量。】
弘安帝抿了抿天幕的态度,感觉不像夸,也不像骂。
随即,他又开始回忆,到底周叙言做了什么?距离天幕说的时间还有很久,如果当真是大错,那一定要早做准备了。
当然,也有人并不赞同这个态度。
对你爹都这么不客气?这可不是个孝子的态度。做儿子的,就算父母当真犯下大错,你这个当儿子的,难道不该替父受过吗?
面对这个疑问,他们很快就能找到答案:无父无母无祖宗嘛……也正常。
【简单举个例子。仁昭皇后之父顾敬山,在中宗造反时,他曾立下汗马功劳。
景化七年,成帝钟琮二十二岁,她的弟弟宣王钟璜十八岁。正巧是太子之位的激烈斗争时期,中宗数次向顾敬山强调,他更属意女儿登基。
顾敬山当面表示誓死追随,背地里却与几名大臣商议推动钟璜为储,为此,顾敬山竟然将手伸向了军方。
罪证确凿,一朝事变,翻脸无情。即使顾敬山多次哀求,中宗也没有半分犹豫,几乎只是半个月后,顾敬山就被削职,流放岭南。三月后,顾敬山的尸体在岭南行道旁发现。】
顾敬山:“???”
他就这么死了?!
他想了想,想不通。
都是自己女儿的孩子,为什么非要推动外孙上位?阳奉阴违大家都做过。但全是坏处根本没好处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干呢?
弘安帝听到半截,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你家有儿子?那怎么还传位给女儿?”
他一开始还以为两个都是女儿呢。
周涉也懵,他这会儿都没正式成亲呢,谁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也许钟琮更合适些。”
其实在他眼里,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当皇帝的人,已经是另一种政治生物,何必考虑性别?
当然,这个理论似乎过于超前,估计他面前的皇帝也是不太能接受的。
果然弘安帝微微一怔,不假思索地说:“那也不妥。”
周涉:“……”就知道,封建脑,那你问我。
朝臣里有些人听完,脸色也变了:左右不都是你的孩子?有儿子让女儿登基做什么?大家亲亲和和不好吗?
还折腾!
【和老母亲说完最后一番话,中宗掉头把好弟弟打了个半死,随后就准备离开。他离京这天,怀乐驹赶来送行。
他特意向中宗道谢,明知京城是龙潭虎穴,还是亲自走了一趟,将梁晓带了过来。
是的,中宗回京前收到怀乐驹的书信,就是得知梁晓停驻北疆,希望中宗请梁晓出山医治弘安帝。】
弘安帝一直微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
时局如此,怀子游倒戈,毕竟还是他的忠臣。
再一看身边的外孙,造反之前还记得给他带个大夫,也算是不枉从前培养他一场。
【秋叶微黄,怀乐驹牵马站在马车边,两人并肩而立。
“不必谢我。”中宗偏爱劲装,难得穿一次轻袍广袖,竟也有了些意态风流之感。
他对怀乐驹说:“陛下于我有恩,于天下有德。陛下清醒一天,朝堂便能稳定一天。我有公心,也有私心。今日起兵,未必人人服我。兵锋所向,未必人心所向。”
怀乐驹好半晌没有说话,微风吹过他的鬓角,衣摆随风而动。
“起初,我以为你当真是回来……”他没有说完,语气中有些感慨。
中宗听出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
“夺权造反?”中宗哈哈大笑,拍着怀乐驹的肩,调侃道,“这次带的人不够,下次再来。”】
弘安帝沉默了。
他听着天幕的声音,再看面前的人:天幕选人还挺仔细,恍惚一看竟有八分相似,同样俊朗的眉眼,上一刻在说着造反,下一刻矗在他面前……冲击力太强,他有点绷不住。
但某些理论,他是赞同的,除了外孙杀人的速度似乎有点快,大部分论调……他还觉得挺有道理。
难不成北疆的威力那么强?那真该早点丢过去历练历练。
周涉一言不发,还在盘算:要是真从北疆杀过来,那可是八千里路迢迢。只怕巡安军一动,勤王兵马立即出手,几军交战,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若非必要,最好是不要走到这一步。
接着他立刻又想起来,天幕所说未来的自己,不正是起竿造反的吗?
看来最后一场大战是避无可避了。
文武百官的想法则又有不同:
有些觉得他虚伪,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搁这装什么呢?
有些觉得他重情,将先帝……哦不,现在还是今上的恩情记得牢,想必未来杀的人,应该也不是他故意的。这些人虽然不知真相,但已经开始给周涉开脱了。
还有某些心里则在想,当真出手大方吗?如果真大方……为了钱,其实也不是不行……
【弘安三十三年,中宗再次回到北疆。他一下马车就懵了,这还是我的明远关吗?
只见明远关一扫旧容,当初风尘仆仆的城池也变得动人起来,已是欣欣向荣之感。
必须承认,中宗在民生上是很认真的。很多人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军事天才上,但北疆六年,不说亲力亲为,他也绝对做到了亲下基层,体察民情。
巡安军扩张,除了抗衡北狄,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打击当地豪强,把几大豪族打得哭爹喊娘,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北疆百姓皆受庇护。否则京城里那些人吃撑了没事干,天天弹劾他?
当然,骂他也没有用。中宗的性格就是你爱骂多骂,关我屁事。】
北疆三洲地处边关,势力盘根错节,地方豪强本就是无法越过的一环。
明远关属于雍州,现任雍州知州是前几年调任的世族子弟,项明舟。
他想到了自己:初至雍州,豪强掣肘。本有一腔报国之心,最终也无奈烟消云散在现实之下。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无法欺骗自己。
对天幕所说的话,朝中诸公并没有太大波动。反而是基层官吏,对这些更有感悟。
大多数人初入朝堂,总有些豪情壮志,但这些气魄,在一次次被打压的过往中,很难保持太久。
刚被授官的年轻人,寒门出身的普通人,有几个能在与当地势力的斗争中,清清白白地立足?
百姓们同样想起了当地的豪族势力。
有人听到动情处,连手中的锄头都拿不稳了,大声哭嚎:“我的女儿也是被那赵家的害死的!可怜她才十三岁啊——赵家的强抢民女,天打雷劈!!”
何不赐她一个痛快!为什么她们没有人能管一管?!
双腿瘫软,有人扶着她的腰,夫妻二人跪倒在黄茫茫的土地上,抱着对方的肩膀,痛哭起来。
哭罢擦干眼泪,又咬牙切齿:“这样的皇帝,怎么能是暴君!暴君也比有些——”
他们不管什么是暴君,什么是明君。能做好事,那就是他们心中的好皇帝!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的丈夫双眼通红,手掌粗糙,压低了声音:“陛下是好皇帝,他一定会让中宗登基的!”
若不能?不能怎么办,他们也没有想过。
【负责任地说,中宗确实是个好人。初中课本只说他成就一番盛世,推动宁朝至中兴。然而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问题,他的风评一直停留在暴君上——谁让你杀功臣,杀文臣,杀世族?
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虽然皇权越来越强大,东风吹倒西风,但这么爱杀臣子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明君呢?倔强的文官集团,他们自有历史的解释权。
直到庆朝再编《新宁书》,他们才终于舍得在史书上写“帝威震四海,八方景从,万国归心”。该怎么说呢……庆朝史官夸中宗,可比宁朝史官实诚多了。】
话音落下,仿佛一个强壮的巴掌扇在史官脸上,一时间火辣辣的。
史官的笔,永远离不开文官阶层的约束。如果前几天,听着天幕说他们歪屁股,大搞春秋笔法,他们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不怪我。
那么现在,天幕是狠狠打了他们一巴掌!
后世认可的明君,到了本朝官吏口中,却变成了暴君?
何等荒谬。
周涉静静站着,似乎宠辱不惊,平静无波,实际上也有点惊讶了。
天幕骂他,他不觉得如何,天幕夸他,他反而有些忸怩。
这就是抖m吧……
弘安帝仔细地打量着他,这次终于彻底变了:有探究,也有欣赏。
宁朝江山永固,在他心里永远是第一位。
登基多年,天下稳定。他自问做了很多,兴修水利,任用贤能,轻徭薄赋,绝不是昏庸或平庸的君王。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周涉,到底知不知道天幕这番话的重要性,值不值得他力排众议,让他的外孙成为钟家的继承人?
萧宜春下朝在家,亦缓缓踱步。他教过周涉几个月,知道这本就是个聪慧温和的孩子,却并不知道,他能有后来的成就。
陛下啊陛下。
他不由得想,若陛下能放下,不执着于那几个扶不起的烂泥……
天下既定。
【前不久央视拍的景化王朝播出,up记得很清楚哦,大家都说他被流放那一段真的太惨了,当然,up觉得北疆其实不太算流放。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苦难何尝不是成就一个人的利器?如果不是在北疆体验过基层百姓的苦处,没有宵衣旰食、夙夜匪懈的每一天,也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中宗,自然不会有后来的景化盛世。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今天的觉悟,放在中宗身上依然适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