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涉被夸得有点心跳加速。
他自问不是个勤勉的人。弘安帝让他凌晨三点起来打工,他已经很难受了,更别说天幕说他什么“宵衣旰食”、“夙夜匪懈”,真的不是很熟悉。
只能说天意弄人,生活无异于一场大改造,竟将他生生推上至高的宝座。
萧见和听罢,眼前一亮:“爷爷,所以孙儿确实没有找错人。都怪那些文官,成日胡言乱语……”
萧宜春也看开了,前一秒他还觉得应该让周涉去当武将,下一秒他就觉得周涉更适合当皇帝。
虽然变脸这种事情听起来有些狼狈,但……
他慈爱地摸了一把孙子的肩,温和地说:“你也是文官。”
这个混账孙子,甚至忘了他爷爷也是文官。
【重新说回现在。在治理民生这个板块上,中宗算是笨鸟先飞。他确实不专业,凭着一腔热血,一切从头开始学,99%的汗水,其实也搞得很不错了,百姓都承他的情,感谢他六年以来的关照。
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有一个人,不仅有汗水,他还有天赋。天赋这个东西,有时候真是说不准,中宗劳心劳力累死累活,拼了个90分,而方竞若……一不小心,满分。】
周涉:“……”这就对了,这才像天幕说话的语气。
刚才谁把她夺舍了?
大概钟家人都有点天下第一的执念,弘安帝听不得自己家的人当老二。
虽然能对着五皇子说“皇帝最重要的是知人善用,自己行不行不重要”,但此刻,他还是转过脸对周涉道:“岂能被自己的臣子比下去?你还该多多学习才是。”
周涉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一定努力。”
口不对心,他心里想的是:事必躬亲,我不得累死?让能办事的人办事,这才是明智的决定。
另一头,方竞若正蹲在家里看《科举提纲》,感觉头发又掉了几根。他太担心自己不能脱颖而出,若拿不到好名次,早节不保不说,要是陛下翻起旧账,那可就完蛋了。
突然,他听见天幕在叫他的名字。
心脏一时狂跳,激动和恐慌一同破胸而出。
【中宗有一个优点,舍得放手。有些人自己不行就算了,还不让行的人上——点名批评老五,纯粹的大傻子,要不是占着正统位置,不出三天就是路边枯骨。】
五皇子刚被气晕,一片混乱中,大夫正在给五皇子扎针。他捻针如飞,手下忙碌,好不容易,面前的人终于幽幽转醒。
侍从们连忙凑上前,喜出望外地喊:“殿下——”
大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对身后举着刀的人颤巍巍道:“五殿下只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大人高抬贵手……”
对方看一眼五皇子,正要移开刀刃,五皇子好死不死听见那句“大傻子”,气得当场又晕了。
大夫:“……”我去你的……
【说到方竞若。中宗临走前,并没有给方竞若安排任何职务,于是方竞若给中宗打了半年的黑工,没权没势半夜挑灯加班,擦边角地给他干活。
就这样,还能给明远关GDP翻一番。明远关属官的表情都变了,从“你小子谁啊,敢抢我的权”,一路变成“方大人真是亘古罕见之奇才!我等不得不退位让贤”。
就这么支棱着,方竞若以一介白身,成了雍州实际上的指挥者。
中宗发现这个情况,立刻表示:雍州知州非你莫属啊!今天我就卸任了,方竞若你好好干,未来奖励大大的有!】
方竞若大松一口气。
且不说他对今上忠心耿耿,有一件事他现在可以确定了:他一定是中宗的忠臣!
贤臣得遇明君,恰如千里马遇伯乐,景化帝一定就是他的明君。
项明舟:“?”那我呢?!
谁把我踢出去了??
【简单说一下方竞若的政绩:
其一,雍州当年的经济指数翻倍,据考证,平民百姓的肉食消耗指数在当年激增,至少增长了一倍,出生率逐年增长,人口也几乎是翻了一倍。
其二,推广文化教育。从弘安二十九年起,中宗开始在雍州建设义学。在此基础上,方竞若将义学的广度进一步扩张,喜提校长爱称。
其三,移风易俗。这个我就不太懂了,方竞若本人还是正统儒士,据说他觉得雍州人太剽悍,应该整治——做人需要有礼貌嘛。结果后来被中宗削了一把,双方政见不太一样,不评价。】
萧宜春也是从基层走上来的官员,不由得赞叹一声:“说来简单,大部分人却很难做到。”
萧见和闻言,忍不住问:“孙儿不懂,方竞若到底哪里做得好?”
天幕上,三行黑字并肩而立,诉说着一个如今尚且无名之人的功绩。
萧见和总觉得胸口一腔郁气:他分明也是未来中宗朝的宠臣,说他时,他是佞臣,到了方竞若这里,怎么就变成了贤臣?
还把方竞若的功绩传至天下。
少年的好胜之心,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萧宜春虽懂,却没有点明,只问:“教你的先生是状元,练字的笔三月才做一支。吃穿用度,只嫌不好,不嫌太贵。致平,若与方竞若易地而处,你能忍得下来,沉得下心吗?”
萧见和脸色顿时红了,却仍追问:“祖父的意思,难道我生在萧家就是错?”
“并非如此。”萧宜春摇头否认,“这是你的优势。可在地方为官,最要务真务实,每一分成果都做不得假。我若是你,只需去农间田野走一遭,自然懂了。”
“是。”萧见和低下头,心潮起伏,忽然问,“那周……中宗,他为什么可以……”
“傻孩子。”萧宜春笑容慈爱,“他能做皇帝,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能屈能伸,上达庙堂,下至黎民,这就是他的本事。”
【从此,方竞若就成了中宗的御用基建官,哪里穷往哪里派。
当然,他一边把人往穷乡僻壤塞,信也一封跟着一封地去,每隔半个月就要问问:“方卿在岭南/琉球/关外/北罗过得如何?当地可有人阻挠你?朝中的弹劾朕已经全部压下来了,没钱找朕要,不会亏待你的,不要怕,朕就是你的后盾!”
这待遇,谁看了不羡慕。】
谁不羡慕?
文武百官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这次不止是任恒,所有人齐齐酸了。
什么暴君?!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明君啊!
试问谁在外为官,不怕京城出事?多少人官做得好好的,小人弹劾,能臣不善党争,反而受害。
皇帝要是真能这么从一而终……唔,那也真是极好极好的了。
要求真的不能太高。
弘安帝听到这里,抬头正要说话,才发觉周涉还站着:“你坐下。”
周涉又重新坐回去,两只手规矩地放在腿上,默默地看着他。
弘安帝把他看了又看,眼神有点复杂,纠结地说:“你还算聪明,也算有点成绩。”
毕竟按天幕的语气,这都打到北罗了。
说实话,这要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亲亲好儿子。
说完,他长松一口气,自觉已经十分中肯:“还有这个方竞若,倒也算是能臣。”
周涉摸不清他的意思,略作思索:“陛下,能臣就……不要杀了吧。”
有真本事的人,能在一线干活的人,那是真的好用啊。
弘安帝恨铁不成钢地拍他的头:“朕的意思是,他既然好用,就不要把人放过了!”
周涉心道,真不愧是皇帝,说这话的语气,倒像是要当场把方竞若弄死。
“不过……”弘安帝又思考片刻,“朕先用用,也不错。”
似乎是随口的一句话,周涉几乎心跳骤停。
什么叫“先用用”?
皇帝的心思神鬼莫测,此刻,他忍不住想,难不成……
他又要升官了?
【实际上,中宗不止是对方竞若这么大方。用人不疑,只要是他委以重任的大臣,捕风捉影他从来不信,背后戕害根本不存在。真因为犯错被惩处的大臣,从来铁证如山。
大家只需要给他打工就好了。毕竟中宗也表示,他自己也不过是给宁朝打工而已。
如果不是景化七年杀了太多人,我觉得中宗的历史评价还能再上一层楼,哪里轮得到那些妖魔鬼怪跳出来说他坏话。
再不济把史书改一改呢,反正他那么喜欢添油加醋改史书,真到了黑历史这里,他倒不改了。
叹气.jpg】
这次大家都听懂了:天幕这女子,尚且嫌中宗改史书改得不够好。
也不想想,正经人谁改史书啊?!
这会儿他们的心情是一冷又一热:对文官毫不客气的中宗,也是出手大方、庇护信臣的中宗。
唉,好难选择。
至于某些仕途不顺的人,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个选择题。
一座小城中,俞岁生正在收拾包裹,将衣物塞进行囊里,扛在肩头就走。
他迈出大门,门外恰好走来两个同样年轻的小吏,见他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同时大惊失色:“允时,你要去哪里?”
作为关系不错的同僚,都是基层小吏,他们当然知道俞岁生的日子不好过。
仕途不得意嘛,俞岁生又是最傲气的性子,不得知县的赏识。难得做出些成绩,又被抢走。
即使如此,难道日子不过了?
俞岁生不说话,他看一眼天幕。两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看见天幕上那三行黑字。
“允时,你不会要学那个方竞若吧?!”其中一人连忙拦住他,“他好歹也是个进士,咱们怎么比?再说了,就算要投奔,你好歹等他——”
话音未落,俞岁生脸色微沉,他低声道:“天下不得志的英才何其多。今上自有定数,我相信中宗仍会登基,若晚了,不一定能有现在的好时机。”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良久,更年长些的那个顿足道:“唉,我早知道这里困不住你的,你在这里,也是受那些人的委屈。”
俞岁生神情平静。
两人压低声音,齐齐道:“一路保重,我们等你衣锦还乡!”
当然,百姓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们只管表示赞同。
“仙子说得好!陛下是咱们的好皇帝!”这位的称呼已经直接跨越中宗,变成陛下。
“仙子显灵,那些搞什么……噢,搞史的说些废话,全都没有道理!”虽然他听不懂什么是史书,但跟这玩意儿沾边的,抹黑中宗的,能是什么好人?
“就是嘛,什么叫添油加醋,这天幕也忒不会说话!”这位更过分,连天幕一起看不惯。
【因为中宗临走前打了北狄一次,这段时间很安宁。皇帝也醒了,堪称最近几年里最平静的时光。
中宗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大搞基建:军事其实不用太操心,这方面他擅长,需要用心的还是文治。方竞若固然好用,但老黄牛也需要休息。而中宗皇帝是不需要休息的老黄牛,于是他一边继续搜罗人才,一边继续努力工作。
这样平和的气氛,维持到了弘安三十五年的冬天。此时,北地一应官职任免,几乎已经人人听从中宗指挥,他如果更嚣张一些,当场身披黄袍登基为帝也不是不可以。
人一多,就有人要搞事。正月十六,刚刚放假回来,中宗打了有史以来第一场败仗,无数证据显示,身为后勤总管的方竞若,有通敌之嫌。】
“什么?!”
无数人惊呼出声,分明通天大道已在眼前,但凡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通敌?
这是绝对的污蔑,赤裸裸的抹黑!
可也有人迟疑着说:“证据确凿,这还能有假?说不定他就是居心叵测,博得中宗信任后反手一刀呢。”
弘安帝手一抖,被这急转直下的气氛搞得心情也不好了。
当然,天幕既然说过,方竞若随他这外孙多年,那么他自然是冤枉的。
想到这里,他问:“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未来的周涉。
周涉几乎没有思索:“他会相信方竞若。”
皇帝怔了怔,没有想到他这么斩钉截铁,故意问:“何以见得?如果他当真通敌叛国……”
“证据确凿,当然杀一儆百。”周涉理直气壮地说,“可若无铁证,妄杀功臣,岂不是寒了人心?”
“那你就不查?”
“当然要查。顺水推舟,奸细自然浮出水面。”说罢,周涉眉梢微动,忽然笑起来,“陛下,正如五殿下陷害于臣,虽有伪证,陛下不也明察秋毫,还臣清白了么。”
周涉说的是天幕刚才讲的内容。
弘安帝骤然反应过来,看着外孙一张笑脸,真是无言以对,只好道:“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第32章 夜宴
【营房简朴,烛火通明。
中宗坐在软榻上,衣衫敞开,一道惊人的伤口几乎贯穿他的胸膛。
方竞若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初见时已经身居高位的青年,此刻正闭着眼,任由梁晓替他用药。
“大人。”方竞若咬了咬牙,沉声道,“此事我并不知情!若我真有异心,怎么会等到现在?给我时间,我能查出来——”
此时的中宗非王非侯,从法理上讲,他顶多算方竞若的上峰。
但方竞若出的冷汗是真的,他的惶恐也是真的。
半月前,中宗带兵出关,本意是毕其功于一役,谁知从前锋锐难挡的巡安军,竟马失前蹄!
深入漠野后,几次指挥都被敌方看破。若不是军机易变,临场发挥更多,只怕他们当真被堵死在草原上,回不来了。
但这仍旧是一次大败仗。青年被流矢击中,身受重伤,强撑着指挥大军涌入明远关的瞬间,当场从马背上栽倒。
最高官员昏迷,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人指出,他方竞若,就是此战失利的罪魁祸首。
中宗信重于他,将后勤交给他管理,也就是说,除了出关的军队之外,他是知道得最多的人!
“守柔。”中宗又叫了他一声,昏睡一夜才醒来,他问的第一句话是,“抚恤金发下去了吗?雍州可曾生乱?”
“大人……”方竞若惶恐中似有所觉,颤声道,“按照历来的规矩,已经分毫不差地发下去了。若有妻儿予其妻儿,若无家人,替他过继子嗣,交由义学抚育长大。各级官吏虽有些惊慌,但并无大事。”
“做得好。”中宗重重地咳了几声,“是我对不住他们。”
他把将士们从村落中带出来,许以金银前程,最后却没有带回去。
决策有误,过错只在他一人。
“大人!”方竞若惊慌失措,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身边的梁晓已经一巴掌摁在他伤口上。
“哭哭啼啼有用吗?”梁晓虎着脸,包扎的力气都更大了些,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中宗的气,还是北狄的气,“有这时间抓奸细还快一点,我看你就是顺风顺水太久了!”
中宗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没有回答梁晓的话,他睁开眼睛:“我自然相信你。”
方竞若不敢抬头,低声道:“多谢大人……”
“你下去吧。”中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我会查清,你不用太担心。”
“大人?”方竞若怔了怔,惊讶地抬起头。
烛火中,青年俊秀的眉眼笼罩在朦胧光影里,神情晦暗不明。
“这段时间你不用出门,待在家里。”中宗没有看他,只吩咐道,“我自有安排。”
又是一阵沉默,中宗冲方竞若虚弱地笑了笑:“去吧。”
中宗从来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次吃的苦头确实惨烈,更让他耿耿于怀,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方竞若都是绝对的第一责任人,只有他有能力、有机会,探听到军机。
可他偏偏不该有这个动机。】
任恒在府上来回踱步,急躁至极:“方竞若肯定不会是奸细啊!”
他听得几乎入了迷,边关是他的第二故乡,北狄是他的多年大敌。
任恒越听越急,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把奸细抓出来。
刚才天幕说景化三年北狄王庭被破,他就觉得酣畅淋漓,差点在府上喊出来:若周涉未来还能和天幕所说一样,大破北狄,他任恒一定第一个拥护周涉上位!
本来嘛,几个皇子和傻子似的,难不成陛下还能让他们登基?
任端的视线跟着任恒旋转,无奈地说:“爹,你绕得我头晕。”
他和萧见和一样,陷入了悲伤之中,反思为什么自己不能被天幕大书特书。
真的很在意的好吧!!
任恒听不见他儿子的声音,紧张又激动地喊:“我猜方竞若也被骗了,他没有动机啊!”
“……”任端说,“是啊,凭什么他都能上天幕……”
父子俩话不投机,另一头,弘安帝也在沉思。
“难道是北狄的人混进去了?”
“不太可能。”周涉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中宗之前收容过异族,天幕应该会说出来。”
北狄和宁朝人容貌有异,这还是很明显的。
言之有理,弘安帝点点头。
然后他反应过来:“你喊什么中宗?”
周涉:“……那就是我,我没有收容过异族。”
皇帝满意了,扭过头去,突然又问:“你觉得是谁?”
周涉也在想这个问题。
敢把军机通风报信给异族,那就是板上钉钉的通敌叛国。无论如何,内斗时怎么能引入外敌?
这些人搞内斗,简直已经丧尽天良了。
天幕说过,北狄一贯如此,喜欢收买当地显贵。未来的自己不也收到过拉拢吗?
“当地的豪族吧。”良久,他轻声回答。
【首先,必须知道,中宗的管理并不是毫无疏漏。他将民生大权交给了方竞若,也就是说,整个北疆三洲,主官是方竞若,辅官是仁昭皇后本人。
皇后更没有理由害自己丈夫——毕竟他们是真的——我是说,得罪人还容易被搞的,就是方竞若。
方竞若得罪了谁?那可就太多了,他现在这个职务,就是抢了世族子弟的位置,这是一罪。他带兵抢走豪族的钱财,这是二罪。他居然还敢阻拦土地兼并,这是三罪。
至于他背后的中宗,那更是罪无可恕,深恶痛绝。这一石二鸟之计,居然没有把中宗搞死,这才是他们比较惊讶的。】
方竞若略有些惶恐,但并不算多。
人生得一明君,足矣。
他的心情随着天幕的讲述而波动,只担心未来还有更多坎坷。
弘安帝仔细地听着,其实天幕说得已经很明确了:谁这么恨方竞若?
除了北狄,只怕只有被刻意打压的当地豪强。
任恒听罢,顿足长叹:“都已经打压过了,怎么还栽在这上面??真是太不应该了!”
脾气更暴躁些的武将,险些当场操起武器:“格老子的!这些蛀虫,老子先去宰了他们!!”
【在这之前,豪强恐惧于中宗的武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表面上看,他们似乎老实了,私底下仍旧暗潮涌动。后来中宗回忆这一段经历,简直不堪回首,痛恨自己的自大轻妄。
而中宗活着回家,打了豪族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立刻选择祸水东引,将矛头指向倒霉的方竞若。
不过,让别人背黑锅,自己也更容易暴露。当天晚上,事情的原委递到中宗案头:幕后黑手,就是方竞若从义学提拔的一个副手。此人提拔已有一年多,却在这个时候盗走军机,转交给豪族,最后呈给了北狄太师。】
天幕说得轻轻松松,好像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众人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方竞若的副手,为什么会倒投豪强?难道是中宗哪里做得不够好,亏待了他?
否则,寻常人一步登天,怎么会做出这样不明智的决定?
文武百官则在想:中宗毕竟武将出身,治理一方恐怕还是有所不足。这倒也正常,难怪摔这么个大坑里。
然而天幕立刻说:
【刚才我说,巡安军打压豪强,听起来好像很轻松。但实际上,他的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扛的。京城的弹劾到他身上,难道没有半点作用吗?不是的,只是他能抗住。
几年里豪族的刺杀来了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这些都无所谓。用中宗的话说,这是强者走向巅峰的必经之路,以后他的继承人,也要有扛得住压力的能力。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给他一刀的,偏偏来自他关照的人。】
雍州,白家。
白季松刚写完一副书法,轻轻捋平后退后两步,认真端详起来。
“与白家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悠悠轻叹,对天幕上素不相识的中宗生起嘲讽之心:天幕再如何夸你,赞赏你,说你是明君暴君都无所谓。至少在雍州这里,这个苦水都得咽下!
甚至,能让一代帝王惨败,他更有了些傲慢。
区区几年的努力,怎么可能战胜发展几百年的家族?
真是痴心妄想。
天幕说了这么多,难道他还会让历史重演吗?雍州虽然偏僻了些,势力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想了想,回身找出前不久收到的信件。
京城那边的明争暗斗,他原本觉得都是可有可无,但此时看来……
也不是不能掺和一下。
【长达六年的斗争,豪强的势力虽有龟缩,但仍旧强盛,何况下黑手,这可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方竞若已经很小心,他挑选的人,都是亲手从义学中培养而来,经过数次磨练,才能走上这个位置。但就是这么凑巧,这个人在最重要的时候,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这……
这是多么大的打击,众人不敢想。
百姓们甚至纷纷怒骂起来:这是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人,不回报就算了,怎么还能坑他?!
仗义每多屠狗辈,他们穷归穷,可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就连弘安帝也叹了口气:“人心莫测,你以真心相对,却不一定能收到相应的回报。若川,你还年少……”
他本是宽慰,然而定睛一看,面前的周涉满脸迷茫。
“你无事吧?”弘安帝问。
周涉坦诚地说:“我……我也许会有点难过,但还不至于动摇。”
他做这些,只是一腔真心而已。那么多人,不可能都是好人,也不可能都是坏人。
【中宗知道这个消息,沉默了很久。久到方竞若都以为他要停办义学,一走了之。但他最后只是说:“惩处此人,以儆效尤。这只是一个人的过错,不用波及他人。”
幸好他够冷静,如果停办义学,虽然大家都能理解,但那真是一大损失。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义学里走出了无数英才,雍州读书之风日盛,作为龙兴之地,每年进士的数量都名列前茅,也为中宗杀出的空缺填补了无数漏洞。】
话音一落,人人沉默。
扪心自问,如果被自己付出的对象倒戈一击,不说深恶痛绝,他们也一定做不到继续扶持。
这得是……多能忍啊!
其实他脾气也挺好的吧?有人心里嘀咕,这天幕没事就看野史,别把自己看傻了,说不定前面爱杀人也是野史呢。
然而听到最后,那点开脱的心情也没有了。
杀的人多到这种程度?有时候当上暴君……好像也不能怪史书乱写。
【中宗心里有数后,当天晚上宴请北疆豪族,主旨是借钱。】
这段话给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前一秒他们还在想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下一刻就蒙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你怎么还是那么在意钱?
前面天幕说你没钱,在意就算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钱呢?
周涉噎了噎,理直气壮:“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切都准备好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搞了个鸿门宴,把大家邀请进来,自己像个大爷一样坐在首座上,开场先诉苦。】
天幕的画面掠过条桌,镜头停在中宗脸上。
【中宗脸色惨白,一步三喘,好不容易艰难地走到了首座,后面的人感觉已经过了一百年。
终于等到中宗落座,他对几个豪族说:“今天有一件事情,想与诸位商量商量。”
宽敞的内厅灯火通明,众人等他坐下,这才尴尬地各自坐了。听他这么说,心中同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中宗捂着胸口,痛苦地咳了咳,过了许久,他才幽幽道:“巡安军吃了个败仗,这个仇本官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可惜上次动兵,钱粮用了太多,朝廷的拨款暂时没有下来,想请诸位暂借一些。”
在场几个豪族家主,也是四五十岁的年纪,此刻个个脸色难看。
好半天,最年迈那个才颤巍巍地回答:“大人上次不是借了么?确实咱们家里也难受……”
他话都没说完,坐在一旁的庄始猛地站了起来,刹那间寒光一闪,长刀出鞘。
几个侍从阻拦不及,刀锋赫然已经抵在他脖子上:“段明渊,你少说这些屁话!”
段明渊吓得浑身一哆嗦,小心翼翼往后退。
他抬头看向首座上的中宗,然而青年并没有看他,正扭头和身边的侍从说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同行几人齐齐站起身,一时惊怒交加,然而刀锋寒光闪烁,又骇得他们齐齐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段明渊后退半步,庄始就上前半步,步步紧逼。
白季松更年轻几岁,当场控制不住脾气:“周大人!周大将军!这是你借钱的态度吗?!”
“哎呀。”中宗闻声回头,假作怒色,“庄元初,你这是什么态度?真是太无礼了。”
他的演技太虚假,众人无力吐槽。
庄元初立刻收刀,拱手道:“抱歉。”
隔了一会儿,饭菜陆续上齐,中宗似乎忘了借钱的事情,倒像是真心实意宴请宾客。
然而再如何美味佳肴,大家吃得味同嚼蜡,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酒过三巡,中宗旧事重提:“其实本官一直觉得,巡安军戍守明远关,也算是帮诸位免受北狄骚扰,收点保护费并不过分吧。”
白季松心里狂翻白眼:“将军难道不是为国守城门?”
“哦,那倒不是。”中宗诚恳地说,“其实本官只是闲得无事,来边关贪污点钱而已。”
白季松:“……”
段明渊:“……”
庄始:“……”
好不要脸。】
第33章 刀够不够快
厚脸皮如任恒,此刻也被这句话打败了,佩服地说:“这种话我还真说不出来。”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逐字学习,以免总被那些文官噎死。
任端对此表示怀疑,他觉得他爹真能说出来。
乾清宫同样一时沉默。
弘安帝:“……”
周涉:“……”
虽然都知道是胡言乱语,但这句话的冲击力仍旧太强。
沉默良久,周涉艰难道:“陛下,天幕最爱胡言乱语,一贯如此。”
【大家都惊呆了,中宗又说:“诸位既然不说话,本官就当默认了。元初,收钱!”
庄元初早就准备好一个大木箱,几个士兵立刻抬到正中央放下。他退后一步:“钱交到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动了动身子,却被身旁几人拦住。
白季松起身怒斥:“大人未免太不讲道理,半年前方竞若从白家铺子里抢走半数金银财物,这才多久?怎么又来?!”
“哦?”中宗终于给他半个眼神,“我都这么不讲道理了,你怎么还在和我讲道理?”
段明渊幽幽道:“大人,朝廷尚在,陛下尚在!你如此嚣张不合适吧?人在做,天在看……”
“多谢提醒。”中宗真心实意地感谢他,两手一摊,“交钱。”
“大人重伤未愈,方竞若反手一刀,恐怕也并不好受吧。”场边又有人接上话头,冷笑出声,“内务尚未处理干净,就这么急着来找我们讨债?”
中宗眉梢一挑,随口道:“什么叫不干净?今天关押明天处死,马上就干净了。”
几乎是同时,他目光微动,看着那人,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即使强行掩饰,对方眼中的些许狂喜仍旧瞒不过他的眼睛。等到木盒被填满,他才站起身,病恹恹地说:“其实还有一件事。”
众人抬头,看着他病气十足的脸,心中充满送瘟神的喜悦。
“动手吧。”
说时迟那时快,厅外人影重重,刹那间将整个房间包围。庄元初身影一动,矫健地扑向角落中的那人,刀锋横扫,温热的血液瞬间溅了他满脸。
“啊——!!”
白季松喉咙里溢出一声惊叫,双腿发软,跪坐在座位上,看着不远处的中宗,眼神中满是惊恐。
血溅三尺,连刚塞满黄金的木盒上都沾满血迹,更不必说在场众人。
前一刻热闹的内厅寂静无声,庄始握着刀,冷漠地退回中宗身前。中宗与几名豪族族长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手持利刃的侍卫们站在中间沉默对峙。
有人打破寂静,颤声道:“你知道自己杀的是谁吗?那是两朝元老,太子殿下侧妃之父!你不怕陛下……陛下……”
中宗静静站在原地,脸上血迹斑斑。他等着对方说完,这才平静道:“通敌叛国,这就是下场。段老爷子,你有胆量,也可以试一试我的刀够不够快。”】
“你这,杀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弘安帝皱着眉,“审也不审,就这么动手?若杀错了人……”
周涉似乎没有听懂皇帝的意思,目光有些疑惑:“陛下,那可是豪强。”
未来的自己将这些人骗到这里,恐怕就没有想过让他们活着出去。从前不杀,是为了不引起动乱,真到了见血的地步,他还能管杀没杀错?
今天杀一人,不过小试牛刀,杀鸡儆猴而已。
他甚至觉得,要是全杀了,说不定也没有一个清白的家族。要不是实力不够,他觉得未来的自己真能全杀光。
雍州。
白季松摸了摸脖子,确定头上大半截还在,顿时松了口气。
天幕所放映的内容,简直犹如身临其境。血溅三尺的一瞬,他也感觉自己脖子一凉。
此人竟然如此大胆!
私下查证,当场翻脸,果然如天幕所说,酷爱杀人!
这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却也够他惊怒交加了:当真该死!他们这些世族的实力,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
还只是个将军就已经如此飞扬跋扈,日后当真登基还得了?
绝对不能让这家伙登基!
几乎同时,周涉对皇帝道:“既是罪人,全部杀了也未尝不可。陛下,用不了多少光景,总会有新的豪族爬起来。”
弘安帝深感赞同,但隐隐又有些说不明白的叹息。
这把刀,周涉握得不可谓不快。即使是现在,他的模样,已经依稀可见未来的冷酷。
皇帝这一刻当真是懂了:难怪史官说他是个暴君,这样快的刀子,满朝文武,谁见了不怕?
有得有失,不外如是。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老虎不发威,这些智障还真把他当病猫。
中宗这次杀了一个人,既然已经动手,干脆动到底。一夜之间,一大家族烟消云散,他杀得血流成河,满城百姓半年都不想看见红色。
不出预料,弹劾的奏折立刻满天飞。好在弘安帝精神尚佳,又替他拦了大半,最后只口头驳斥,说他应当走正规流程,不能这样独断专行,没有证据就杀人是不对的,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
中宗场面话一直很会讲。隔了半个月给他外祖递上奏折,先哭诉自己过得有多艰难:“府库空虚,钱粮告罄,人口稀少”。
接着说某些人悄悄害他:“臣虽有报国之心,无奈政令难行,分身乏术”——至于到底为什么政令难行,我不说,你也别猜。
最后他表示,我虽然很难受,但我体谅陛下您的无奈:“今日进退维谷,才疏力薄。臣诚惶诚恐,若蒙陛下垂悯,感激涕零,誓报天恩。”
当然,这还是枪手润色过的文化版本。】
随着天幕的声音,一幅幅图像随之浮现。
大家定睛一看,字迹虽然有些磨损,但仍旧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看得懂的文人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有人聚集在茶馆里,说书先生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解这些字迹的内容。
“这字倒是写得好……”先说完这一句,说书人才道,“用词虽然不算精妙,但句句诚恳,看来中宗陛下并非目无王法,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如此,当真是步步难行啊!”
“不错,这是一篇动情之作,诸位请看,这用句朴实,虽没有如何刻骨铭心的描绘,也能看得人潸然泪下。”
上面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下面众人连连点头,险些跟着掉眼泪,深深有感于中宗的悲苦过往。
宫里,皇帝幽幽问:“周涉,你与你爹学了些什么东西?”
为什么这些内容,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前不久某篇认罪疏里看见过。
周涉着实无辜,冥思苦想,终于得出答案:“也许是耳濡目染罢……”
还被禁足在家,周叙言猝不及防收获一个大黑锅,却无知无觉。此刻看着天幕,他也来了些兴致:“不错,行远……若川这封奏折,已有我三分功力。”
【弘安帝哪里不知道,他和他这个外孙真是太熟悉,每次他都用这么无辜诚实又委屈的语调和他说话,不出三天,新的弹劾一定又会出现在他桌上——而且说实话,杀人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皇帝,谁比谁生疏?
只要不搞出动乱,弘安帝也没有那么在意。中宗没全部杀完,他就很满意。
于是明面上斥责之后,弘安帝私下写信过去,再次提醒他:羽翼丰满之前,不要到处惹是生非。虽然这次是他们不对,但聪明人明哲保身,你为什么不正经查案呢?】
是啊,为什么呢?
周涉当然知道答案:“因为正规流程没用啊。”
人家都是豪强了,还跟你走流程?
弘安帝觉得很正确,但:“难道你就只用武力?又拉又打才是正道,否则人心向背,你再有本事,也镇不住天下英杰。”
“陛下教诲,臣铭记于心。”周涉先说完这句话,然后才为自己辩解一句,“但如天幕所说,臣还是拉了不少英才为臣办事的。”
自己培养的心腹,造反率远低于别人培养的人。
弘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这个外孙是真的喜欢动手,相比之下,先帝虽然热衷于打仗,对内却杀得没有这么快。
至于对与不对,每个人有自己的手段和风格,倒也不能妄下定论。
【中宗口头上当然保证老实。实际上,如果不是几大家族不老实,把他彻底惹毛了,可能这会儿他还在和北狄接着打仗。
这次突击扳倒其中一家,但也激起了另外几家的火气。为了不掀开北疆的动乱,中宗鸣金收兵,看起来又是个老实人——虽然并没有人相信。
在他心中,重新梳理内政是更重要的事情。当然,中宗很快就会发现,新的挑战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好了,今天的视频就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一键三连,可以加快up做视频的速度哦,点击即看中宗造反之路~】
这次天幕消失的速度比从前更快,几乎只是一瞬,还挂在天边的荧幕化作灰白,图案消失不见,显示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对话区。
【up我恨你,你为什么结束得那么熟练??】
【其实我真的觉得中宗很倒霉,杀人怎么了?!不就是杀几个叛国贼吗?还是刀子不够快!】
【楼上不要激动,杀了人也没怎么他啊……】
【所以那个奏折是方竞若代笔吗?我知道肯定不是中宗的笔迹,他字没这么好看。】
【包的啊,那么好看的字……】
【楼上,罚你回去重新读书,那是仁昭皇后写的,方竞若哪有时间,他忙着当老黄牛呢】
【up是不是cp粉?见缝插针嗑cp也是够了,无人在意你们涉辉cp好吗,再次重申政治联姻而已,哪里来的真心】
【杀岳父的真心罢辽,皇后难道希望她爹死吗,我真服了恋爱脑】
【但问题是皇后什么也没有说啊……搞得好像她不希望女儿登基一样】
【对她来讲根本没区别啊,都是自己的孩子,中宗就这两个孩子,还能去哪里挑,他没疯就不会选别人好吧】
【对中宗来说也是啊,那他要死要活杀了那么多人,非要女儿登基做什么?你总不能说因为老大是他带大的吧】
【关键在于老二他也带了,从感情来讲没啥区别啊】
【屁嘞,他天天在外面打仗,哪里来的时间带娃……】
【别太搞笑,钟璜明显不行,软得要命,你看他像当皇帝的料吗】
【好了不要吵了,其实掐指一算,弘安三十六年皇帝就死了,想想还是很悲伤的】
【悲伤什么?悲伤中宗一路从北疆杀回来造反吗】
【哪里来的杠精,每句话都要抬杠!!】
【本期疑问之方竞若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中宗怎么逮着一个人死命薅,泪目了】
【谁跟你一样了,人家退休回家当京都大学荣誉校长,你行吗?每天在家写写话本,赚点出版费,这日子很快乐了好不好】
【冷知识,《一文钱治百病》是正式出版的名字,但实际上中宗最早取的名字是《神医是如何练成的》,被几个大臣一起压下去了而已】
【up说的那个《济世简便方》我也看过,京都博物馆有中宗题字的真迹,其实我觉得字也没有那么丑,人家梁晓都不嫌弃……方竞若真的恃宠而骄】
【说得我都嫉妒了!!】
一条条评论看下来,最后变成一片复读机式“方竞若恃宠而骄”和“嫉妒”。
第34章 好兄弟(二合一,含营养……
看着天幕的对话,众人的喜怒并不相通。
雍州世族看得脸色发青,险些厥过去:暴君妄动刀兵,后世这些家伙居然还给他叫屈?到底有没有天理了!
带兵怎么了?他有证据吗?带兵就能乱杀人吗?!!
弘安帝默不做声,被某些言论吸引了注意力:他这个外孙确实需要回去好好读书。一手字写得不好看,瞧瞧这些后世之人,天天提在嘴上,何等的耻辱!
真是忍不了!
顾寻辉则表情复杂,听着老父亲回府的声音,唉,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总觉得家庭和谐毁于一旦。
至于未来的两个孩子,对她来讲还是太遥远。自古君臣父子,为皇位闹得满城腥风血雨,也并不是罕见的事情,若真有那一天,未来的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看完天幕,恐怕开心的只有方竞若和梁晓二人。
方竞若得意于自己未来的成就,他的功绩既然流传到数百年后,正史上必然也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谁不想青史留名,而他此时已然可以窥见未来的一角。
不过,天幕说的什么方侯传,他同样很感兴趣,日后有时间,还是要写出来。
至于什么恃宠而骄……呵呵,那分明是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啊!
这些人是纯粹的羡慕他,嫉妒他!
梁晓更淡然些,暗自琢磨:天幕怎么也不把《济世简便方》内容放出来,好让他早些编纂成书,到时候干脆去寻那周涉,叫他帮忙推广一下。
周涉看完评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些人是真的八卦。
而且他觉得《神医是如何练成的》这个书名分明很好,一群没有审美的家伙,难怪发现不了其中的美。
皇帝在意完周涉的字迹,又想起天幕提起的弘安三十六年。他对这个时间早有预料,天幕曾说过,六皇子十二岁时,自己就去世了。
也罢。
弘安帝制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他从不曾渴求所谓永生,前朝皇帝热衷于寻仙问药,他也嗤之以鼻。
能活到六十多岁,虽不算满意,倒也勉强。
不过,自己老去,却有人风华正茂。
周涉也才刚满十九岁,弘安帝左看右看,就觉得他看着顺眼许多,一派生机勃勃。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天幕的影响,总觉得相比之下,龟儿子们就变得耸眉搭眼。
“周涉。”
听见皇帝的声音,周涉立刻站起身:“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本想与他说些正事,突然想起六皇子,遂改口道:“和朕一起去看看你舅舅。”
周涉一怔:“……是。”
皇帝说的舅舅,就是传说中体弱的六殿下,他外祖真是身体好,儿子比孙子都小。
帝王出行,御前侍卫立即跟随在侧。周涉与程荣一左一右并肩而行,隔得不算远,一抬头,他就能看见对方的神情。
程荣看起来心不在焉,表情在沉默与扭曲中来回变幻,眼神飘忽,虽然腿在动,但魂已经飞了。
总觉得他受了很多刺激。
这样想着,六皇子居住的碧绿轩到了。
六皇子生母楚才人前几年进宫,一直居住在碧映轩。中宫空悬,皇帝也没有什么抱养孩子的爱好,于是六皇子也随楚才人住在这里。
弘安帝脚步放缓,轻轻走了进去。
周涉一个急刹车,再看身边的程荣,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吓得他连忙伸手,把程荣拽了个踉跄。
程荣当即回神,抬手抽出衣袖,表情复杂地盯着周涉,很快又移开视线,似乎说了什么。
周涉没有看清,也懒得去想,随着皇帝走进碧映轩。
楚才人此刻正背对门口,坐在摇篮旁,盯着床上的六皇子发呆。
皇帝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她背后,越过女子的发顶,也看向床上的六皇子。
摇椅上躺着个白胖的娃娃,裹着厚重的衣服,脸颊一片发红,睡得并不算安稳。
楚才人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轻轻推动摇篮。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以为是宫女熬药回来,轻轻道:“觅翠,锐儿睡了,晚些再喝药吧。”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应,疑惑转头。
视线中映出一个明黄的身影,负手而立,神情平静,并不是她的贴身侍女,而是极少见面的皇帝。
“小六病情如何了?”
“陛下!”楚才人有些惊慌,连忙行礼,得到许可起身后,又急急往后退了一步,对弘安帝道,“小六最近发热得厉害,醒了总哭,林太医一直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臣妾就让他先回去了。”
她与皇帝没有什么感情,相处与君臣无异。但她知道,皇帝至少还在意自己的孩子,因此有话说话,也不遮掩。
“朕已经知道了。”弘安帝果然回答。
他这个小儿子尤其爱哭,像是上辈子掉水里,这辈子要全吐出来一般,看得他也发愁。
林太医虽然年轻,哄孩子却很有一套。他时常给六皇子看诊,一来二去,这孩子在林太医处,就比平时更老实些。
正说着话,不知道是声音响了些,还是身上又有些不适,摇篮里原本还乖乖睡觉的胖娃娃,居然眉头一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弘安帝:“……”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楚才人这下子来不及和他说话,转头先把孩子抱起来。她哄了又哄,哄不住,哭声小了些,但还是抽泣,拳头紧紧握着,叫她看了心里直难受。
整个碧映轩顿时热闹起来,但不是愉快的热闹。
眼看着皇帝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周涉连忙后退一步:“陛下,臣这就去请太医。”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皇帝就突然想起来他还在,突发奇想道:“天幕不是说你会带孩子?你来抱他。”
周涉大脑一片空白,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孩子,手一抖,顿时心跳加速:“陛下,那是未来的事情……”
不要说得他现在就会带孩子一样!
楚才人心里也紧张。这么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带孩子?
要是把小六摔了可怎么是好?
“你这个当外甥的,抱抱舅舅怎么了?”皇帝蛮不讲理,指挥赵文将孩子抱过来,塞进周涉怀里。
看着周涉手忙脚乱,楚才人又不敢上手。两人都顾不上说话,恨不得长出八只手,这样才能平稳地托住六皇子。
周涉心里埋怨皇帝,真是个不靠谱的爹,哪有这么干事的?
弘安帝对他的怨念毫无察觉,又吩咐宫人立刻去寻林景程过来。
周涉好不容易把六皇子横抱在怀中,姿势诡异,看上去不像抱了个孩子,更像是抱了个炸药。
弘安帝左右看看,犹不满意,指手画脚地说:“你把他胳膊圈进来。”
六皇子一根胳膊横在被褥外,是不太妥当。
周涉听命从事,弘安帝看了看,又说:“腿露在外面了。”
宫人连忙上前,给小皇子整理好被褥。
弘安帝还要说什么,盯着六皇子瞧了好半晌,才略有些遗憾地说:“就这样吧。”
周涉:“……”
楚才人:“……”
弘安帝自觉也算是参与了带孩子,十分满意。三人站在摇篮前,用一种诡异的姿态看着最中间的六皇子,一时沉默。
“咦?”楚才人的声音打破寂静,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撩开孩子下巴处的棉被,“锐儿不哭了?”
周涉和弘安帝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直抽泣的六殿下已经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正盯着周涉瞧,却一声也不吭。
弘安帝看了看周涉,又瞧了瞧六皇子,扬眉道:“不错,你是该多带带孩子。”
周涉心中直苦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林景程风风火火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叩见陛下,楚才人!”林景程还是一副狂奔过来的模样,满脸是汗,抬头才看见面前站着的周涉。
四目相对,林景程愣了愣,再一看面前三人的姿态:“……?”
为什么要用这个样子围着六皇子?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玄学吗?
弘安帝轻咳一声,拉回林景程的注意力:“观岳,你来瞧瞧。”
对于六皇子的病,林景程当真是轻车熟路,伸手就要抱,再仔细一瞧:“六殿下精神不错啊!”
“是。”楚才人轻声道,“似乎也不哭了。”
她心中有点怨念,儿子居然和两个男人亲近,简直让她无言以对。
林景程再看一眼周涉,这回真有些惊讶了:“这位大人……”
周涉沉默以对,他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带娃圣手。
林景程笑道:“看来六殿下很喜欢你。”
六皇子身体不好,却胖嘟嘟,周涉抱得手都酸了,连忙提醒他:“林太医瞧一瞧殿下的病情吧。”
众人移步到桌边,周涉终于能把小胖子放在膝盖上。林景程把过脉,还是没看出来问题,只好开了几副药,用来退烧。
弘安帝确认六皇子身体并无大碍,抬腿就要走。周涉如蒙大赦,立刻把孩子递还给赵文。
然而赵文的手还没有挨到六皇子,一阵高亢的哭声立即环绕四周。
弘安帝:“?”
周涉:“!!!”
楚才人:“……臣妾来抱吧。”
哭声小了许多,然而仍旧响亮。
六皇子一双眼睛死死黏在周涉身上,一双手举得老高,突破襁褓的壁垒,几乎要扎在周涉身上。
几道视线同时落在周涉身上,充满难言的沉默。
周涉僵住了,良久,他艰难道:“臣……来抱吧。”
周涉抱着六皇子走出碧映轩。
他想不明白,自己只是皇帝来看看舅舅,为什么变成了带娃工具人?
从来理直气壮的皇帝头一次感到尴尬,拍拍他的肩膀:“若川,小六喜欢你,就劳你照看了,朕已经交代林景程时时注意。”
周涉无语,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陛下,宫外人多眼杂,恐怕不合适。”
皇帝想了想:“这倒是个问题。”
在周涉期待的目光中,他说:“那你就暂居乾清宫偏殿吧。”
周涉:“……”
两人回到乾清宫,原本要出宫,这回他也不必走了。好在周涉渐渐发现,六殿下虽然不要其他人碰,但只要自己待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就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真是谢天谢地。
皇帝交代宫人给周涉准备出一个休息之地,在这个空闲里,他随口问:“朕交代你的事情可记住了?”
周涉当然记得:“臣会注意京城布防之事,若有不懂之处,立即去寻怀大人。”
甩锅,他是专业的。
“不错。”弘安帝不知是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微微颔首,“子游性情冷淡,但处事认真,你有问题,自可以问他。”
老皇帝收敛神情,语调松缓,竟有了些许提点的意思。
周涉正要应是,却见弘安帝沉思片刻,继续道:“顺天府尹谢朝显,此人任职已有数年,为官还算正直,对京城一应事宜极为了解。若有需要,也可以寻他。”
周涉将这个名字记下。
皇帝说完,终于问:“可还有什么问题?”
周涉终于等到自己说话的时机,不敢迟疑:“陛下,臣斗胆,向您借一个人。”
“哦?”弘安帝挑眉,“你才上任第一天,就有看上的人了?”
周涉抿唇,笑容诚恳:“臣想借庄始庄元初一用。”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果然,听见这句话,弘安帝脸色未变,声音却沉了下去:“你要他做什么?”
庄始虽然是个纨绔,却是个身份特殊的纨绔。若不是天幕后来说周涉这个皇帝做得还算不错,他早就考虑怎么弄死庄始了。
皇帝不带笑脸的时候,看起来已经足够唬人。
但周涉并不太怕他,诚实地回答:“臣看他刀用得不错。”
皇帝眉头一皱:“怀子游武艺更好。”
“怀大人事务繁多,恐怕无瑕关照于臣。”周涉把怀乐驹当初那句话拉出来,坦坦荡荡地回答,“庄元初虽然年少气盛,毕竟庄家忠心耿耿。陛下胸怀宽广,臣便冒昧直言了。”
他不仅理直气壮,还顺便给皇帝拍了一记马屁,然而说话的内容并不算中听。
弘安帝盯着他。
午后的光芒照在周涉脸上,他微微弯着腰,一幅恭谨的模样。
但这微微弯着的腰,也不足以阻拦他说出某些让人心情不悦的话题。而他嘴上说的年少气盛这个词,以皇帝的眼光看来,用在周涉身上也未尝不可。
“庄元初犯上谋逆。”
“臣与庄元初同罪。”
“……你不怕死?”
“臣自问罪不至此。”周涉抬起头,周围人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只认真道,“陛下,推翻五殿下的逆行,是罪么?”
程荣围观全程,目瞪口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真的疯了!!
皇帝果然怒色隐隐,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几乎瞬息之后,他的怒火又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漠然。
“朕饶你不死,不是让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周涉见好就收,适时认错:“臣知罪。”
皇帝看着周涉的脸,终于还是道:“去找怀子游,让他带你去接庄元初。”
周涉跪地谢恩,起身的瞬间,他听见皇帝沉重的声音:“庄家历代侍奉皇家,并无疏漏。周涉,朕不只是为了你。”
周涉当然明白。
皇帝说不是为了他,那么确实有一部分是为了他。
他起身就要告退,还没来得及说出声,就听见赵文前来通禀:“陛下,国子监祭酒沈大人求见。”
周涉不太想和沈明哲打照面,脚尖一动,正要告退,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涉立即明白,皇帝并不想自己离开。
沈明哲两袖清风,脚步匆匆地迈入乾清宫。
下朝之后,他回到国子监,本想用心工作,然而天幕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害得他不得不分心听了许久。
好不容易等天幕闭嘴,那声音不再喋喋不休地讲述未来之事,却轮到沈大人心情澎湃了。
北狄世仇,宁朝人人深恨。谁知在未来的某一天,竟能将其斩草除根?!
沈明哲一时激动,一时恍惚,竟不敢相信,天幕上那个人就是周涉。
他在值房里呆了许久,颤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猛地掐在虎口上。
疼!
竟然不是做梦。
沈明哲又回忆起从前。初至国子监的第一天,他巡视各大讲堂,在某一个学舍发现好几个空位。
沈明哲指着那几个空着的位置,问:“那是谁的座位?”
身旁几个辅官面面相觑,良久,有人道:“是昭平公主的长子,周涉。”
沈明哲用了许久,终于搞清楚情况。
御林军指挥使怀旭中风,周涉跑去看热闹。这还不出奇,他居然把几个同窗,如庄始、钟锦等人,全部带去了。
乌泱泱一大群人,早已翻墙出了国子监。众人虽然瞧见,却无人阻拦。
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不像样的学子,沈明哲险些气晕过去。他在国子监等到午后,才看见周涉回来,却是鼻青脸肿的模样。
再一问,和人斗殴去了!
这像什么样子?!
沈明哲当真怒了,抽空寻去公主府,找到周叙言。
那个混账东西,听了前因后果,也只是对他连连摆手,长吁短叹:“沈大人用心良苦,不过我家那小子从小不爱读书,没辙,不用管他。”
“那就请周大人管好他!”沈明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扰乱秩序,无故缺课,这是国子监学子求学的态度吗?!”
他们正说着话,周涉恰巧从窗边路过。他哼着歌,一幅轻轻松松的模样,身穿劲装,扎着腕带,心情非常好。
但这可是上课时间!
沈明哲回头一看,周叙言头也不抬,还在琢磨他的书画。
“刺啦——”
沈明哲三两步冲上前去,把画一巴掌撕得粉碎,“周叙言!这是你的儿子!你若是不管,本官也容不得他在国子监放肆!”
路过的周涉听见声音,半个脑袋在窗边探出来:“校长——啊,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周叙言猝不及防,手里的画被夺了过去,脸上也挨了一巴掌,霎那间脸色发黑:“沈明哲,你在发什么疯?!”
沈明哲气沉丹田,指着周叙言的鼻子骂:“子不教父之过,我看你是错上加错!!”
周涉慌慌张张跑进书房,拉开两人:“不要打架,有话好好说!”
沈明哲&周叙言同时回头:“滚回去听课!”
回忆到此终结,沈明哲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周涉居然还有改邪归正的一天?
他枯坐良久,脑海中回荡着天幕诉说中宗的功绩,终于一咬牙,进宫!
他要面见圣上!
沈明哲大步走进殿中,闻到一阵悠悠檀香,心情也渐渐平复。他心中已经打好腹稿,只等着见到陛下……
陛下在与一个年轻人说着什么,看起来心情尚佳。
“明哲,今日不忙?”见他走进来,皇帝整了整衣袍,正襟危坐,问,“此时入宫,可有要事?”
沈明哲大拜而下,认真道:“臣确有要事相商。昭平公主长子周涉,既然后世认定他有军事天赋,臣以为应当将他派往北疆,物尽其用。”
皇帝早有预料,抬头看向周涉。
周涉:“……”他眼观鼻鼻观心。
沈明哲没有听见皇帝的声音,有些疑惑,正要补充几句,皇帝终于开了口:“周卿,你觉得呢?”
这句话出口,沈明哲顿时浑身一僵。皇帝的声音虽然平静,话音落下,余音犹在,绕着沈明哲的耳朵盘旋,满脑子都是那句平淡的“周卿”。
他甚至来不及回忆,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周涉,先听见了周涉的声音:“臣一切都听从陛下安排。”
周涉说完这句话,视线下移,落在跪在地上的沈明哲身上。
沈大人面不改色,看起来果然镇定,只是为何脖子以上全红成了一片?
周涉怀着满肚子坏水,回答得坦坦荡荡。
他知道皇帝不会把他派往北疆。
至少不是现在。
自从天幕说完那些话,庄子谦已经在回京的路上,由程卓然前去顶替他的职位。
临阵换将本是不妥,程卓然虽也是多年老将,初来乍到,怎么比得上经营多年的庄子谦?
皇帝但凡没疯,他就一定不会把自己这个动乱因子往边关丢。
最少也要等到程卓然在北疆站稳脚跟。
想到这里,周涉目光微动,想起了身边的程荣。
程卓然正是程荣的父亲。
皇帝果然没有同意沈明哲的提议,反倒与他说起另一件事。
“二月的春闱将近,国子监也该在此事多多费心。”弘安帝想起来去年的旬考,尤其对某些人的课业非常不满意,“上次的旬考成绩朕也看了,学风如此,着实不妥,这次该有些长进。”
说到旬考,在场几人的视线立刻投向周涉。
去岁的旬考,周涉根本没有参考。他约着几个朋友出门游山玩水,哪里记得什么旬考?
沈明哲条件反射,又想骂他,但还没有骂出口,脑海中又响起天幕喋喋不休的声音。
他忍了忍,艰难地忍住了:“是,臣一定注意。”
“周卿,你送送沈大人。”
周涉引着沈明哲,一路走出乾清宫。到台阶下,沈明哲才转过脸来,脸色仍旧发红。
他看着周涉,像是重新认识了他,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周……你、你既然有天赋,就不要再像从前一样荒废时光。你年少轻妄,全怪你爹不上心教导,往后不要再这样。”
沈大人难得温柔地说话,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周涉认真听完,对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沈师多年教诲,若川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沈明哲历任各大学府校长,确实刚硬,脾气比起未来的自己恐怕还要更臭些。
但从他调任国子监祭酒以来,也的确用心至多,想将他这个荒唐的坏学生引回正道。
沈明哲这个人,并不是当真温柔的良师,但他对宁朝至真至情,只怕很多人都比不上。
沈明哲不再看他,发出一声愁肠百结的叹息,拱一拱手,阔步走下玉阶。
周涉跟在他身后,也走了下去。
沈明哲察觉他尾随自己,当即侧目:“你既然入了御林军,今日当值,怎么可以乱走?”
沈明哲又要吹胡子瞪眼睛,周涉总觉得他想起了自己当年逃课的时光,连忙解释:“陛下有事交代我去做。”
其实,他心中有一种紧迫感。
皇帝看在旧情、未来的面子上,不愿杀他。但倘若某一日,老皇帝发现自己这个纨绔是可以随时被替换的棋子……
其实他本来只想做个纨绔,混吃等死,过一天是一天。
可天幕偏偏要揭穿自己,偏要告诉他,未来是这样子。他扪心自问,看着五皇子倒行逆施,难道他当真忍得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天幕和未来被流放的过往一样,何尝不是天命,如果还继续和从前一样躲下去,反倒不应该。
周涉出了宫门,先去御林军署衙。
皇帝下旨的速度太快,短短半天,他就完成了升职的指标,地位大幅度提升。
宫中无论好事坏事,全部一传千里,只用了半个上午,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仅没有杀他的意思,甚至有了些重用的念头。
周涉假做不知,在心里感谢了一遍天幕,去寻怀乐驹。
着实太巧,怀乐驹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几个同僚给他指明方向,脸色都十足诡异,他竟然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只觉得……甚至有些扭曲。
解通又晃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周若川,你这次真是出名了!”
周涉平静地问:“我早就出名了吧?”
“那不一样。”解通看一眼怀乐驹的方向,见毫无动静,松了口气,“以前是坏名声。”
“现在难道是好名声?”
解通摇摇头,拍着周涉的肩膀:“好兄弟,你哪天要是真一步登天,可别忘了兄弟我。他们是想扒着你的大腿,又不好意思呢。”
周涉险些破功,连忙压了下去,对解通露出笑容:“我还有一个好兄弟在天牢等我,你……”
话都没有说完,解通两腿一动,往后撤开:“那算了,这个好兄弟还是让庄始当吧。”
第35章 一丘之貉
怀乐驹的房门紧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
周涉在门口站定,礼貌地敲了敲门。
房里传来一阵碰撞声,似乎有人掀翻了椅凳,隔了片刻,房门拉开,怀乐驹穿戴整齐,站在了他面前。
见周涉站在外面,怀乐驹沉默一阵,突然问:“陛下要用你?”
他说的显然是升职的事情。
周涉不由得再次感叹,这消息真是长了翅膀,越传越快。
“多谢陛下垂悯。”好话谁不会说,尤其对着怀乐驹,当然要说皇帝的好话。
周涉说完这句话,看得分明,怀乐驹扶着门扉的手隐隐用力,骨节突起。
这可真是气得不轻。
周涉觉得好笑,把怀乐驹往里推,顺手关上门,阻拦住后面一群人好奇的目光。
把他当猴看,还不交钱,这合适吗?
周涉靠在门上,看着怀乐驹苍白的脸。秉持着未来还要共事的念头,他率先道:“怀大人,庄始的事情,要劳你同我跑一趟了。”
怀乐驹皱眉:“陛下同意放了他?”
虽然他早就知道,陛下一直悬而未决,就是不想杀人。何况如今天幕说得,似乎篡位也并不是什么重罪,放过他也不是太惊讶。
果然周涉笑笑:“本也没有什么大罪,陛下仁心深厚,当然抬抬手把他放了。”
这个语调,听得怀乐驹大为皱眉。
他不再说话,从周涉身边挤出去,推门便看见一群状似路过的闲人,脸上霎时又蒙上一层寒霜。
周涉紧紧跟上,两人上了马车。怀乐驹坐在角落,他闭着眼睛,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马车驶过喧闹的大街。
车内原本极为沉默,忽然,原本平稳的马车猛地一停,车厢抖动,马车外响起一道厉喝:“谁这么不长眼睛?!不知道让路吗?”
紧接着又是两声斥骂,周涉几乎没反应过来这是在骂他们。
从前周涉出行,不说装饰得多么华贵招摇,一定也能看出是大族子弟。
偏偏他今天坐的是怀乐驹的马车,此人行事低调,连半个标识都没有,在京城更不起眼。
怀乐驹听见声音,立刻起身走出车厢,周涉比他稍慢了一步。
两个趾高气昂的男子站在路边,正和车夫撕扯,指着对面的马车怒骂:“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车,也敢先走?”
怀乐驹心情正不好:“这条路这么宽,非要往这边挤,这是什么意思?”
人群虽然拥挤了些,只要驾车慢些,并不是不能并肩而行。
再看那金碧辉煌的马车,里面毫无声响,也是个找事的家伙。
周涉看了一眼对面车上的标记,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他说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老熟人。
怀乐驹话音一落,对面稳坐不动的车主也掀开帘子,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周涉坐在车夫身边上,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无踪。
那人穿得花枝招展,金银满身,不是肃王世子又是谁?
周涉看这人就烦。
肃王世子端坐车内,他显然没有想到对面居然是怀乐驹。
前不久被殴打的记忆还停留在脑海中,正要滑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忧愁一扫而空,倒露出得意的笑容:“怀大人和周大公子也出门?陛下怎么还没有把你们都抓起来呢?”
看来他的消息真是不灵通。
周涉也跟着笑:“世子惹是生非,个中好手。肃王殿下怎么还没打断你的腿?听说世子家中又有兄弟出生,倒忘了祝贺一声,真是不该。”
肃王世子的脸黑了。
肃王身体着实太好,皇帝几个兄弟之中,数他子嗣最多。他家里十几个兄弟,即使周涉不提,世子自己半夜恐怕也睡不着。
怀乐驹:“……”
周涉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怀乐驹家中也是同样的处境,一记回旋镖,同时扎中两个人的心。
肃王世子冷哼一声,招手要走。
马车缓缓挪动,两车交汇,他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响起:“不愧是一丘之貉,天幕还说什么未来,我看你们现在就已经勾结了!”
周涉:“???”
怀乐驹:“……”
似乎是迎合着他的声音,一直沉寂的天幕突然亮起来。
肃王世子:“……?”是他招出来的?
天幕上显示的是一行行文字,没有声音,大家一如既往连蒙带猜地看。
【感谢大家的喜爱,本来准备今明两天出新视频,但是我临时有了别的安排,出去旅游啦!!所以暂时鸽一下,等我回家再做新视频!给大家录一段现场,归期不定哦!】
周涉看完这一行字,接着往下看图片。
是一张手机截图,上面是……
他瞪大了眼睛。
是现陵的预约记录!
去逛他的坟了???
怀乐驹同样沉默无言。因为他发现后面还有一张图片,上面写的名字,似乎是他的坟。
短暂的沉默后,肃王世子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有什么了不起?!”
周涉:“?”
怀乐驹的脸色更像是打翻了染坊,看得他实在想笑。
周涉重新坐回去,正想说话,怀乐驹回归原来的话题,道:“陛下既然器重于你,此后更当奋起。”
这是什么npc的任务?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对他说这句话?
“多谢提醒。”周涉敷衍地回应一句。
周涉不想多说,然而怀乐驹似乎被肃王世子那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
从前的锯嘴葫芦竟然也舍得多说两个字,他垂下眼帘,缓缓道:“周涉,你未来若有成就,应当对顾二姑娘好些。”
周涉气得一个仰倒,简直想揪住怀乐驹的衣领,好悬忍住:“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误解?”
怀乐驹又沉默了。
“而且……”周涉重新坐下,郑重道,“联姻尚未定下,你与我说这些,一是对顾二姑娘有碍,二也玷污了我的名声!”
怀乐驹顿了顿,脸色也微微变了。
他一阵沉默,久到周涉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他才说:“如此就好。”
周涉从前虽然四处招摇,京城的八卦却从未错过。就像他知道顾怀两家并无血缘关系,也知道怀乐驹与顾二是旧时的玩伴。
但现在他们的婚约是否作数,未来如何,都不该轮到怀乐驹来说。
周涉也有些恼火,盯着怀乐驹死人一样的脸,冷下脸:“怀大人,这些话题,是你该与我说的吗?”
马车颠簸,怀乐驹抬眼看向他,嘴唇翕动,良久才道:“抱歉。”
周涉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相信怀乐驹是个聪明人,转眼就露出笑容:“无事。”
怀乐驹那句“未来我们既然是一丘之貉”,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再看周涉,发觉他果然有几分来去自如的……戏精体质。
怀乐驹自觉唐突,道过歉,正要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又听见周涉道:“其实我正想请教怀大人,京城布防,御林军于此事应该是很熟练吧?可有什么要点?”
怀乐驹猝不及防,思绪一断,马车顿时陷入短暂的寂静。
街道上的闲聊声也传入两人耳中,有童声脆生生询问:“阿娘,中宗陛下现在活着吗?我能见到他吗?”
怀乐驹闻声回头,掀开车帷。说话的小姑娘被中年女子一把抱走,女子轻轻拍打女孩的脸:“傻姑娘,你能瞧见陛下?那真是天大的福分!哪里是咱们能有的?”
“福分”本人正坐在周涉对面。
马车渐渐远去,怀乐驹垂下眼帘,握着车帷的手用力握紧,周涉简直担心他把布全撕烂。
好在他终于顺过一口气:“顺天府尹谢朝显谢大人,你应该知道吧?春闱事关重大,他对此事已经纯熟,倒也不必担忧,我们只需配合就是了。”
周涉点点头,皇帝也对他提起过这个人。
其实他也觉得,春闱期间的准备,本应该交给谢朝显来做。只是他默认此事算是考校自己,因此一切都顺理成章。
怀乐驹停了停,见周涉还是认真地看着他,又补充两句:“你要做的无非两件事,其一,封锁贡院,加强巡逻。其二,严查流民。”
周涉将这两件事分别记在心上,盘算着接上庄元初,就去谢朝显那边转转。
正思忖着,马车停下。
虽然出去不过一日,故地重游,回想起来仍旧是不太愉快的时光。
天牢仍旧黑压压,小吏见他进来,险些以为周涉二度进宫,再看他一身官服,才反应过来不是又犯了事。
庄始的牢房还要更深一些,见怀乐驹点头,他才凑到牢房前,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锁扣。
周涉快步走进牢房。
庄始背对正门而坐,两道光正正打在他的腿上,他靠在墙边,头发居然不算十分凌乱。
听见脚步声,庄始抬起袖子在脸上滚了滚,声音有些发抖,却很有几分骨气,硬邦邦地说:“好啊,今日要处死我了吗?来吧!”
周涉应声停步,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庄始等了一阵,那阵脚步声居然停了,顿时心虚地抬高声音:“来啊!怎么不来了?!”
“……”周涉深感无语,一脚踹他个大马趴,凉凉道,“好啊庄元初,原来你早就想死了。怀大人,这人我不要了,你带他去刑场吧。”
“……”怀乐驹无语道,“陛下有令——”
他连话都没有说完,庄始听出来人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当场扒住了周涉的裤腿,脸色骤变:“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没有忘记我!”
庄始简直和唱戏没什么区别,一场嚎哭,听得周涉耳朵疼,更不想破坏天牢阴森的气氛,连忙把人带走。
周涉提溜着庄始,对方的腿居然还在发抖,一点看不出刚才赴死的骨气。
周涉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腿还疼,带着这个家伙,他连皮都没有破,怎么抖得比自己还厉害?
刚才的骨气呢?
周涉接到人,把庄始往庄家大宅里一丢,不想看庄家人哭哭啼啼的模样,连忙走了,只叮嘱庄始,不许惹是生非,明天再来接他。
“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怀乐驹等周涉把人放下,也说。
周涉当然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虽然天幕说,未来他与怀乐驹怨气两清,甚至还颇有些君臣情谊,但对不起,不熟。
倒不是他不想提前改变,而是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免得又打起来,徒徒让人看笑话。
周涉与怀乐驹告辞,绕道寻去府衙,然而去得晚了些,已经过了下值的时间,只得第二日再来。
马车的车轮驶过府衙,大门正缓缓合上。夕阳垂垂欲坠,天色一片昏黄,周涉不经意间转过脸,余光瞥见几个衣着简朴的中年人从门内走出,虽一副仔细乔装后的模样,却分明不是寻常百姓的气质。
第36章 名为切磋,实为报复
周涉回到偏殿,看见六皇子躺在面前,霎时眼前一黑。
六皇子固然身体不好,也是个不太好带的孩子,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丢……交给他。
皇帝不该不知道,但他既然这样做,想来有他的道理。
天亮后,周涉下值出宫,再次去拜访谢朝显。
顺天府尹谢朝显,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据周涉所知,谢朝显出身小族,弘安十七年考中进士,仕途还算顺利。
谢朝显几年前调任顺天府尹,屡次考核绩优,颇得皇帝称赞。
至于周涉为什么知道……
因为他娘对着他恨铁不成钢时,提到过这个人。
当然,昭平公主的原话是:“谢朝显小族之子,如今也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瞧你成日鬼混,叫你做什么才行?”
周涉回想起昨日在府衙看见的那人,将隐隐的不安压下,大步走进府衙。
谢朝显提前收到信息,正端坐正厅等他。
“陛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谢朝显文质彬彬,见人先有三分笑,“周大人有任何需要,自可以来寻我。其实,贡院三月前已经封锁,前不久下了一场雨,看着破损许多,如今正在修缮。”
周涉对科举的内容尚且算是熟悉。与前世的历史一样,贡院里简直不是人待的,谢朝显体恤学子,真是难得。
这么想,他也这么说了。
“并非如此。”谢朝显扬起笑容,但总显得有那么几分口不对心,“若不慎污了试卷,呈交上去总是不妥。不过正巧,我还愁着人手不足,周大人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能帮上大人,是我的荣幸。”周涉想了想,问,“春闱在即,各地学子赴京,恐怕仍有些混乱。何况来人太多,我看许多人无地容身,客栈花销水涨船高,于谢大人而言亦不妥。礼部在此事上,难道全然不管么?”
谢朝显定定看着他,抿了口茶,垂下视线的瞬间,眸光微动:“周大人原来也注意到了。”
周涉回以诚恳的笑容:“毕竟天下各地学子,读书数十载才有这一次机会,若能准备更稳妥些,于学子、你我而言都有好处。”
谢朝显听罢,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其实本官从前一直希望礼部多准备些驿馆,供各方学子使用。不过……”
谢朝显表情复杂,他停了一停,对周涉道:“礼部尚书明大人从来将这些事情分得极清楚,礼部只出考题,其他万事不管。每年拨下来的钱款,也并不太够。”
周涉总觉得,谢朝显有什么未尽之语,但他最终也并没有说出来。
“明大人过不了几年就要致仕,精力不足也是正常。”周涉没有钻研这事,想到另一个解决办法,“我看也有不少人暂住城外寺庙中,若还是不够,回头问一问国子监沈大人,看能否均一均住处吧。”
他说罢,起身拱手,就要告辞。
然而谢朝显静静坐在案后,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他有些话要说。
周涉站起身的姿势就这样顿住了。
谢朝显沉默片刻,倾身向前,隔着大案的距离,周涉几乎能看见他眼神的每一分变幻:“还有一事你我需要注意。本次春闱的主考官之一任华阳,任大人年过七十,恐怕眼睛都看不清了,咱们不能指望他帮什么忙。因此……”
他倾身向前,含笑的眼睛沉重下来,一字一顿道:“若考题泄露,主副考官自然难辞其咎,你我……也一个都别想跑。”
周涉在谢朝显冷下来的眉眼中,尝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滋味。
舞弊案件,历来春闱严防死守,绝不敢出事,他是知道的。
诸位考官一同出题,两名主考官选定题目。考题装箱封条后,由顺天府衙、御林军监管,送往礼部备案。
若当真考题泄露,算谁的责任?
从前的历史里,也不是没有因科举舞弊案死于非命的大臣。
“多谢大人提点。”周涉郑重道,“此事我会放在心上。”
谢朝显自然含笑应下,送走周涉,他才缓缓放松身子,坐倒在软椅上。
有人缓步走进房中,轻声问道:“谢大人,这就是那位?”
谢朝显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皮,吹开茶盏中的浮茶。本是不算名贵的茶叶,却被他视如珍宝般带在身边,每当辗转不安时,他就会冲泡一盏定心。
此时也是如此。
来人走到谢朝显身边,压低声音:“大人,方竞若行踪已经探明,他昨日从大同出发了。”
谢朝显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
来人静静等了一阵,见谢朝显一直默不做声,神思不属,轻声提醒:“大人,那位又来了。”
*
周涉出了府衙,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袖袍一角。
谢朝显话说到一半,吞吞吐吐,明显有问题。
舞弊?
这件事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如果真是有人背后使坏,不应该告诉谢朝显才对。
不过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打定主意,他回到御林军署衙。
御林军原本只有程荣一个副指挥使,另一个岗位一直空缺。如今周涉上岗,倒叫他捡了个便宜——天子近侧,自然人人眼馋。
今天怀乐驹亲自当值,程荣在演武场与人切磋。只听一声闷响,一道人影重重砸在地上。
周涉本来只是路过,看得他一阵肉疼,加快速度就要离开。谁知程荣抬手一擦额头上的汗珠,突然瞧见了他。
“周大人。”程荣站在高处,扬声道,“既然是同僚,不如上来比试比试?”
周涉猛地停住脚步,程荣逆光而立,脸色看不清晰。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周涉沉默了。
御林军虽然多是贵族子弟,也免不了军队的习惯。
逞凶斗狠,大部分时候不算过分,越是挑衅,越不能后退。
程荣只以为他怕了,还想激一激他。然而周涉竟很快应下,随手换了件劲装,三两步走上高台。
程荣摩拳擦掌,带着些试探,笑道:“周大人小心了!”
程荣看起来身强体壮,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体格。但他一定不知道,当初周涉和怀乐驹互殴,两败俱伤,真打起来,其实周涉并不是很怕他。
周涉笑了笑,唯一的问题是箭伤一直没有好,他轻轻拍一拍受伤的腿,问:“军医在么?”
“在这!”很快有人高声回答。
随着这道声音,周涉循声看去,上次给他看伤的大夫已经站在了人群中。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无奈,顿足道:“你现在不能动武……”
周涉才懒得理他,确保自己和程荣无论哪一个被打趴下,都有人治,立即选择放手一搏。
打架,他确实是专业的。
“嘭——!!”
又是一次重重用力,周涉用尽全身力气,将程荣死死按住,肾上腺素飙升,短暂的时间里,他几乎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身后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周涉也记仇,还记得这家伙往死里整他的往事,两个人都半点不留手,拳拳到肉往对方身上砸。
名为切磋,实为报复。
程荣力气大,周涉则是个耐力怪。等到程荣终于不再挣扎,周涉从程荣身上爬起来,反手擦过嘴角。
他的嘴唇有些破裂,微微渗血。
手掌止不住地颤抖,一场斗殴后,上面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周涉猛地握紧拳,制止住不受控制的抖动,强装镇定。
他只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腿更不是。大腿一阵抽痛,那是先前的箭伤,裤腿渐渐濡湿,将深黑的长裤浸出一片水痕。
该死的怀乐驹!
周涉在心里给怀乐驹又记上一笔,喘着粗气问:“服不服?”
两人头发凌乱,衣衫散乱,不像是同僚,更像打仇人。
程荣从地上撑起半边身子,周涉低头一看,立刻捏起拳头:“还来?”
“……”程荣无语地盯着他,半晌手臂一松,重重地倒了下去,瓮声道:“算你厉害,大夫呢?”
周涉同样脱力,用手背抹去汗珠,单手撑着高台一跃而下。围观的士兵们已经看呆了,默默看着他推开人群,顺畅地让开一条路。
他自觉非常冷静,一瘸一拐地往人群外走,身后有人冲上来拉住他的手:“大夫,给他也看看!”
周涉被这一拽,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刚才喧哗的演武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刹那间一片寂静,直到他两眼一黑,才有人惊呼一声:“大夫!!!”
大概是熬夜熬得太狠,周涉头晕得厉害,无瑕顾及外面发生了什么,任由大夫抱着药箱冲上前,开始给他清理创口。
程荣驱散众人,蹲在周涉面前看着他。
“你坐在我面前干什么?”周涉睁开眼睛,硬邦邦地问。
程荣见他意识清醒,连忙往后一退,格外尴尬:“你说你,你伤没好,干嘛非要打这一架呢?”
周涉:??我受伤的时候,你不是在吗?
他险些气笑了,扯着嘴角,阴阳怪气地说:“程大人贵人多忘事,倒也正常。”
程荣:“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他想了想,想到天幕的用词,挑了个比较顺口的:“有点绿茶。”
话音一落,周涉的脸色当场黑了。
他反思了一下,自觉有些不妥,改口道:“……我没有骂你。”
周涉懒得和他计较,伸手取过自己的衣服,随手搭在臂弯里,仰面道:“下次不要找我打架了。”
程荣纠正:“是切磋。”
说完他都觉得心虚,挠了挠脸,补充道:“你挺硬气。”
刚才裤腿撕开,那满腿的血,看得他都肉疼,再一看周涉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只能说一声佩服。
周涉扯扯嘴角:“多谢。”
身前一亮,程荣终于从他面前走开,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空地上:“昨天也要谢你。”
谢?
周涉差点笑出声,谢他还打得这么狠?
程荣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你知道的,咱们老大不太喜欢纨绔,你看起来……”
这个周涉承认,他就是纨绔。
“不过你挺厉害。”程荣摩擦着手掌,把刚缠好的绷带又解开,再次卷上去,如此反复,“兄弟,我看好你。”
周涉嗤笑一声,向身边的大夫告状:“先生,你看他。”
军医刚收拾好周涉,转头一看程荣,当即暴怒,一巴掌拍在他头顶:“拆拆拆!再打架下次不要找我!!”
程荣顶着被周涉打出来的满头包,再一对比军医爱的抚摸,选择忍气吞声:“我知道了。”
第37章 初见方竞若(营养液加更……
周涉与御林军磨合得还算妥当。
在一堆好斗的人中间,就得比他们更好斗,软弱退让起不到任何作用。
很不巧,周涉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眼看着春闱一天天逼近,只剩两三天时间,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这天他坐在谢朝显处喝茶,刚落座,顶着满头汗问:“御林军这边还需要增派人手吗?”
昨天考题拟定,匣封起来,由顺天府衙与御林军双方保管,递交礼部备案。
到这里,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一半。
谢朝显笑笑:“暂时不必了。任大人倒是还睡着,昨天略感风寒,身子不佳,还请了太医来。”
这件事,众人都知晓,同样是三方在场,才让人进去诊治。
他说罢,发觉周涉眼睛下面两个黑眼圈,关切地问:“周大人这些日子辛苦,思虑太重不是好事,还是放松些为好。”
周涉心说,我哪里放心得下。
你谢朝显明显有事瞒着我,皇帝又是每天看好戏的表情,见了就心情不好。
不过这话还是有道理的,于是他一口气把茶喝完,牛嚼牡丹一般,起身道:“也罢,我再出门转转,谢大人,不叨扰你了。”
谢朝显起身送行,走了两步,周涉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沈明哲大人那边我已经与他商量过,国子监有一部分空置的学舍,可以暂借出来使用。”
“周大人用心了。”谢朝显意外之余,表情居然有些沉重,微微一拱手,“多谢。”
周涉也回以一礼。
他出了府衙的大门,顺着人流四处逛着,顺便观察有无漏洞。走到一个撑起油布的招牌下,是个书店。
科举之路发展至今,已经是一条完善的通天大道。
和前世的高考一样,各类辅导用书层出不穷,至于什么《当年题库三百条》、《弘安二十四年最新考题预测》,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
周涉随手翻了本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预测题库。可惜他虽然识字,连在一起就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头一回有些痛恨自己当初浪费的时光。
正翻看着,身边有人凑上前,搓搓手道:“客官,这些书若不买,就不要翻了。”
周涉合上书,正要放回原处,再摸摸书页,瞥到上面几行熟悉的内容,忽然笑了:“这就是最新预测的题目?准吗?”
“客官说的什么话?”伙计看他穿得富贵,才愿意多说两句,连忙澄清,“咱们是百年老店,年年春闱前的押题,谁敢打包票?不过至少有这么多把握,您就瞧着吧!”
伙计伸出三根手指,周涉挑眉问:“三成把握?”
“只有三成可能不中!”
周涉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爽快道:“那我买了。”
排队的位置还挺长。
他身前站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身穿儒士袍服,把手上的书交过去,转手从行囊里掏钱。
周涉看着他翻,手在包裹里摸了又摸,震惊地抬起头,连惊慌都慢一步:“谁偷了我的钱?!”
周涉:“……”这人怎么感觉傻得很,真能考中吗?
同情心作祟,看着对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终于还是道:“我替你付吧。”
青年连连道谢,末了才道:“……其实我也不准备要了。”
毕竟他身无分文,住都住不起,城外的寺庙便宜,那也不是不花钱的。
周涉给他指条明路:“你朝那边去,寻到国子监,在那边住下来。”
说罢他抖了抖自己的钱袋,非常抠门地取出半块黄金,郑重地交给他:“借你用用。”
青年捧着那小半截黄金,感动又疑惑:“那我如何还你?”
虽然他其实也还不起。
周涉幽幽道:“你回头把钱放回国子监外的孔子圣像旁,那里有个铁框,你放进去,自有人取走。”
捐给国子监算了,免得沈明哲看见他还骂骂咧咧。
周涉说完,卷着自己那本《春闱押题秘诀》就要走,远处走来两个御林军士兵,见他在这边,忙道:“周大人,城门口吵起来了,程大人说是有人闹事。”
周涉来不及说话,抬腿就要走,身后青年突然闪身上前,眼中神采浮动,轻声问:“周大人?敢问大人高姓大名,在下方竞若。”
周涉:“……”
他迈出的腿缩了回去,转头问:“程荣在作甚?让他管好点!”
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换个语气,温和道:“你们先回去,请程大人多看管着,我回去再谢他。”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笑嘻嘻地应下,拔腿就走。
周涉转过脸来,将方竞若上下打量一眼,缓缓问:“大同方竞若?”
方竞若也在这样的氛围里确认了他的身份,拱手道:“正是在下。”
周涉第一反应是带方竞若找个地方小坐片刻,但他很快制止了这个想法。
这会儿周涉也不抠门了,连钱也不用还,但说到最后仍是道:“你是本次考生,我或多或少与春闱有些牵扯,就不邀你去家中住了。”
咦,他怎么觉得莫名其妙的有些愧疚呢?
方竞若不用多说,自然也懂:“周……周大人雪中送炭,已经无以为报。”
两人只是略聊了几句,各有事做,便就此道别,约定金榜题名那一日再来祝贺。
周涉抵达城门时,闹事之人已经被拦下,一片祥和。
程荣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过来,抱臂佯怒道:“你去哪里鬼混了?”
周涉站在他身边,慢悠悠道:“遇见了一个熟人。”
程荣呵呵笑两声:“我知道,你是……”
他琢磨片刻,又想起一个词,形容周涉正是恰如其分:“京城交际花。”
周涉默默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不要再学天幕了……”
听起来总觉得不像好话,但似乎也不是骂自己。
周涉的心情,就与后世的父母一般,总觉得是天幕把人带坏了。
程荣淡定道:“老大去当值前可和我说过了,春闱事关重大,不可以疏忽,你也不能放松警惕。”
周涉后退一步,环视一圈:“多谢你替我关照着,我先进宫一趟,有事禀告陛下。”
这句话摆出来,程荣顿时无话可说,只好道:“早去早回。”
刚才买下的那本押题题库还微微发热,里面有两行似是而非的句子。
旁人看了看不懂,其实周涉也看不懂。
因为那是他塞进去浑水摸鱼的假题,从原句中随手删改了一个字,又随手凑了个乱七八糟的截搭。
谁知道就这么凑巧,凑巧被泄露出去,凑巧被他买到。
他就知道,暗中有人作怪。
周涉风风火火回到乾清宫。皇帝刚批完奏折,正抱着六皇子,脸上充满喜悦,然而六皇子本人显然并不愉快,一双手死死抵着皇帝的胸膛。
怀乐驹站在他身后,还是一张沉默的脸。
周涉与他目光对视。
‘陛下心情不错?’
‘尚可。’
‘六殿下一切都好?’
‘尚可。’
‘没有其他问题……算了,问你等于白问。’
周涉无语地转过脸,对皇帝说:“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皇帝瞧见他,心情愉悦地六皇子先塞进周涉怀中,笑着问:“什么事?”
“臣遇见方竞若了。”
不提周涉和皇帝的心情,六殿下当场多云转晴,连笑容都更加有力。
皇帝绕回软椅上坐下,徐徐道:“他来找你?”
“偶遇。”周涉解释,“刚巧遇见,臣心中担忧,此人毕竟与臣有些渊源。请陛下示下,是否应当撤换职务,以免……”
他的话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淡定否决:“你这样的关系算什么?如此说来,全天下的人都该避嫌了。”
他说着,似有所指,目光扫向身侧肃然而立的怀乐驹。
“是臣失言。”周涉连忙垂眼,想了想,又问,“臣听闻主考官任大人刚进贡院就病重,唯恐误了春闱,不知是否需要增派太医?”
“你是关心任华阳?”
周涉回答:“臣听闻任大人已经病了一场,唯恐有所耽搁。”
皇帝盯着他,看见一张恭谨的面孔,板着脸道:“他身子好得很,还需要你去担心?朕倒是听说,你和程荣大打出手,也不担心把腿折了?”
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冷硬,但周涉只当这是关心自己:“不打不相识,臣身子硬朗。”
皇帝哼笑一声,不想搭理他。
周涉见皇帝心情不错,终于图穷匕现,说出真实来意:“陛下,臣方才去各大书铺闲逛一圈,好巧不巧,竟买到今日刚出的新题。”
皇帝皱眉,直觉他话里有问题:“有话直说,搞这些弯弯绕绕,朕看你是和你爹学反了天!”
周涉跪下:“陛下,臣看了那押题题库,其中所出有两句,竟与臣混淆视听的错句分毫不差。臣惊惶至极,请陛下示下,此次春闱考题,是否需要重定?”
随着说话的声音,周涉从怀中取出那本薄册,双手呈递上去。
皇帝劈手夺过,翻了几页。油墨仍然黑亮,一看就知刚刊印不久。
“你能确定吗?”
“臣以为谨慎为先。”
又闲聊片刻,周涉出了宫门,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什么刚出的题库?
刊印都需要时间,今天刚出,就一定不是昨天才拿到手。任华阳昨天才定下题目,连一口气都没有喘匀。
随意一试,竟然有意外所得。
不论真假,既然有人搞事,他也掺和一手,不过分吧?
二月初九,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周涉早已提前抵达贡院,官道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监视巡逻的兵丁,有御林军的人,自然也有谢朝显的人。
此时仍是深夜,星子密布,火把立在管道两侧,照得灯火通明。一切准备做好,他才头一次看见了两位主考官的真面目。
主考官之一任大人真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头,虽然穿了一身大红的官服,看起来仍旧颤颤巍巍,不过脸色红润,犹胜不少年轻人。
另一名主考官名为齐和雍,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履历比不过任华阳,因此一切都以任大人为先,是个毫无锋芒的人。
等几名主副考官祭拜天地鬼神,又拜过孔子先师,门外考生早已集结完毕。
只听一声轰隆声响,龙门开启,考生鱼贯而入。周涉站在一旁,警惕而专注地盯着士兵们挨个检查考生。
任华阳似乎认识周涉,缓缓踱步到他身旁:“一晃十多年,若川你也这般大了。”
周涉顿时蒙了。
他自觉记忆力很不错,然而盯着任大人皱巴巴的脸,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只好道:“任大人也是……身体不错。”
任华阳就知道他不记得自己,摇摇头,并不生气:“你出生时,老夫随萧相前来祝贺,不记得也正常。这么多年,果然已经长成翩翩儿郎。”
周涉心道,那也该记得你才对,毕竟他可是个假婴儿。
他一边盯着搜身的进度,一边与任华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甚至因此更加警惕起来。
程荣看后边人太多,干脆自己亲自上手,把几个考生呼来喝去,摸遍全身,没发现什么问题,随口道:“过。”
那考生如蒙大赦,拔腿就走。
周涉紧紧看着那人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上前一步将人拦住:“你过来。”
谁知他一声轻呼,考生竟然往后缩回腿,拔腿就走,几乎成了小跑!
这下子,谁也知道不对劲了。
几个士兵冲上前将人拖回来,三两下把人全身又搜查一遍。
这回在衣料中间搜出来一片细窄的薄片,原本是缝在衣料最中,上面用鼠须写满小字,竟仍旧个个清晰。
布条被呈递给任华阳。
任华阳双手颤颤,戴上眼镜,眯眼一瞧。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任大人呆立片刻,原本尚且有些红润的脸霎时雪白,好似蒙头被人敲了一闷棍,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当场往后倒了下去。
第38章 收藏狂魔
所有人同时一呆,慌忙扶住任华阳。
主考官沉默不语,那张夹带的布条似有千钧之重,竟谁也不敢上前去看。
周涉从任华阳手中取出布条,仔细检查一番。那上面写的并不是他从前胡乱抄写的内容,而是新的考题。
不过看任大人的反应,恐怕是真的,而且,全是真的。
另一名主考官齐和雍顿时也慌了神,定了定心,指挥众人将任华阳扶到一旁坐下。
周涉一瞧,两个考官同时脸色煞白,任大人尤甚,衰老的手按在他手腕上,捏得他生疼,真是吓得不轻。
气氛顿时凝固,被封锁在盒中的考题倒如同烫手山芋,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那虽是诸位考官同拟的题目,最后却是由任华阳选中,他必定最知情。
周涉上前一步:“诸位大人,事到如今,下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齐和雍抬眼看来。周涉此前沉默寡言,他险些忘了这个人。
“这套考题,几位大人还敢用么?”
齐和雍脸色铁青。
这简直是句废话!不敢用又如何?敢用又如何?题目早已登记备案,擅自换题无异于死路一条,迟早要被事后清算的!
副主考之一轻叹一声:“唯今之计,只有终止考试,择日再考了……”
“不必那么麻烦。”周涉接过话头,平静道,“请陛下重新出题,一切迎刃而解。”
齐和雍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盒子摔在地上。
任华阳装死,这事情是要落在他头上啊!齐和雍只是个擅长躲避的老好人,险些当场晕给他看。
副主考抚须,否定道:“不妥,何必冒此风险?以我看,快刀斩乱麻……”
“若如此,天下人都知道此次科举舞弊。”周涉反问,“诸位大人,此事可同样脱不了干系啊。”
其实,不管这次是否抓出证据,周涉都是要换题的。
皇帝拟定的题目,此时已在路上。
谈话间,考生早已纷纷落座。封锁紧密的贡院,忽然传来一声轰鸣。
怀乐驹纵马而来,贡院大门再次开启。他手中环抱着一个同样的盒子,唯一的区别是封条所盖大印不同,那是皇帝的大印。
众人齐齐一凛。
怀乐驹翻身下马,双手托着盒子,众人面面相觑,只得跪下恭迎。
周涉上前接过盒子,转交给齐和雍。
齐和雍脸色已经难看至极,颤抖着揭开封条,交给身后众人传看,又道:“题纸现在再印,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他并不想掺和进这一团乱麻里。
可惜事已至此,躲避无用。周涉道:“诸位大人比我更清楚流程,就不由下官来说了吧。”
春闱考场内如火如荼,考生之外,众人也如同烈火上的蚂蚱。
任华阳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一副打击太大,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模样。
周涉给他搭了身薄毯,以免任大人在这阴湿的贡院里,得了风寒感冒。
手轻轻缩回去,手腕却被一双老迈的手抓住。
任华阳抬起头,苍老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惊疑:“你早就知道有人窃取考题?”
周涉见众人各做各事,没有人在意这边,拱手告饶:“任大人恕罪,事急从权,并非在下刻意隐瞒。”
任华阳幽幽道:“你如果真是事急从权,早该上报此事,及早换题,何必等到今天。”
周涉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早早禀告,请皇帝另换考题。可内奸不明,若早早更换,又被泄题,岂不是罪加一等。
凭什么他倒要受人陷害,顺藤摸瓜,引蛇出洞,这才对嘛。
*
从二月初九考到二月十七,考生才陆陆续续散场,个个被吸干精气一般。
考卷统一重新誊抄后,收拢交给几位主考官,周涉和程荣二人轮流在外巡查。
春闱到此一切顺利,周涉正要回宫禀告皇帝。刚走上马车,只觉四周突然寂静一瞬,有人惊喜大喊:“天女现身了!”
什么东西?
周涉探身查看,只见天幕骤然亮起,原来是天幕重新出现了。
原来周涉还担心,如果天幕在考试期间跳出来,岂不是扰乱考场秩序?他总不能飞上天把人抓住吧!
好在天幕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一个多月消失不见,恰恰等到今天才出现。
【大家好,欢迎回到宁朝皇帝大赏,中宗特辑篇。上次视频做完,因为刚好现陵的古物出土了很多,最近又开放了一段可以旅游上香啥的,所以up就去参观了,视频不能一直做嘛,也顺便去学习学习。】
周涉记得很清楚,天幕提过一嘴,她跑去旅游参观现陵了。
所以……他们现在在刨自己的坟,还有一群人在他的坟头参观。
【因为现陵的东西还是蛮多的,只有一部分用于展览,其他很多还在开采。up录了视频回来,和大家一起欣赏欣赏。】
马车驶到宫门外,周涉下了马车,却站在空地上,迟迟不动。
只见天幕抖动,放出来一道粗糙的视频,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家举着各种小玩具,其中最多的是一个个铜钱模样的小风车。
镜头移动,飞快掠过人海,穿过神道,踏上漫长的台阶。最高处山林茂密,群鸟振翅,苍翠青山下,立着一块圣号碑。
【这些铜钱玩具卖得还挺好,中宗抠门人设真是屹立不倒。
up这几天去逛了前面的博物馆,发现中宗真的是个收集狂魔,比如他早年写给皇后的情书,深情款款,看得我鸡皮疙瘩都犯了——频率大概三天一封,全部装箱,怀疑他在地底下还天天看的程度。
再比如景化七年科举的状元卷,登科状元的临摹本之前在京都博物馆展览,但是现在咱们才知道,那封原本被他作为陪葬品,带入了现陵。他还非常得意地和皇后炫耀“我今日见证历史”……】
弘安帝摸着胡须,略有些无语。
虽然他也深爱皇后,倒也不至于这么高频率地写……那什么情书。
他是个含蓄的人。
至于什么状元的原本,也不知道有什么收藏的必要。于学子而言,登科唯此一次。于皇帝而言,却不过是每三年一遭而已。
见证历史?那这历史可有点太好见证了。
【誊抄的文本字迹比较生硬,没啥美感,up还以为真迹要消失在历史里,要是搞不见了真的心痛死。
毕竟那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名正言顺的女状元啊!很珍贵的!】
她的声音轻快,却仿佛一阵雷霆,劈中了所有人。无论刚科考完毕的考生,还是尚在房中批改考卷的考官,齐齐愣了神。
然后他们开始疯狂安慰自己:连女帝都出来了,似乎女状元也没有什么不得了……吧?
偏远之地,有人盯着天幕,喃喃道:“这是阴盛阳衰之兆啊!”
“当真荒唐!祖宗之法岂能变?!从古至今从未听闻!”
任端也是今年参考的学子。
九天考完,心神俱疲。他刚坐下,就听见这摄人心魂的一番话,想起搜身时见到周涉那一面。
短短几日,周涉瘦了许多,平时玩世不恭的眉眼多了几分沉静。
力排众议,让女子参考,似乎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史书说过,中宗的兵打到哪里,义学就修到哪里。仁昭在经济上是个天纵奇才,以卓绝的毅力,和中宗一起共同撑起了庞大的义学体系。
景化元年恩科,女子正式参与科举。景化七年,夺嫡最激烈的那一年,诞生了第一个女性状元。】
景化七年,算下来是十九年后?
成帝不是第一个女帝,前朝已有先例。但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女状元,却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难怪被载入史册。
天底下,田间妇女,闺阁女子,齐齐抬起了头。
原来也有她们这样登上史册的一天。
田舍郎也有暮登天子堂的一天,说不定她们也有这样的机遇呢?
明知希望渺茫,她们仍旧看着这一幕。
【我看了原本,还拍了照片,给大家展示一下。写得真的很好,这么多字,一个错漏都没有,端正有力,我等文科生,估计穿回古代也是混吃等死的命……大家就不要做那个穿越回去考状元的美梦了,先练字吧。】
天幕晃了晃,又是一段抖动的视频。镜头掠过汹涌的人群,隔着一层清透的水晶,怼在平坦摊开的题纸上。
纸页微微发黄,但确实被人妥善保管。
众人凝目看去。字迹太小,工整而无错漏,内容却犹如刀刻,句句铿锵,有些语句甚至过于尖锐。
沈明哲盯着天幕,长叹一声:“此人确有才华,偏偏怎么是这么个脾气……”
方竞若与他对坐。
沈明哲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虽然觉得他劝进于上,恃宠而骄,都是些不该做的黑历史。
但总归有才,有才之人,当得起殊遇。
方竞若见他长吁短叹,笑道:“沈大人何必这样担忧,她既然能当状元,自然也是刻苦读书的文人。大人当年评价往届状元,说他‘用笔如刀,笔下奸邪自现,凌然有杀气’,这可是夸他有风骨,有想法。”
沈明哲一时竟看得痴了。听见方竞若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却叹息道:“这毕竟是个女子,笔锋太过犀利,不是好事。”
说完他又摇头,一时两难似的,皱眉道:“可惜生为女子。”
“已经不可惜了。”方竞若摇摇头,“名列史册,得上朝堂,与人论道……多少人求而不得,她一日之间全然得到。是否女子,于她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这样说着,又想起了自己。
也不知道这次春闱是否顺利,能否一举夺魁。
【为什么我突然跳戏说到科举呢……嗯,其实是突发感慨啦。因为前不久我也去看过了成帝的雍陵,她那边女性高官就比较多,算是另一套班底了,和她爹不太一样。
但是这个盛青禾,从她爹在位的时候一路升职,追随左右,还是明摆着的成帝派。在她去世那一年,成帝亲自前往送葬,并写下悼念书,镌刻于墓碑上——有些人嗑她们倒也挺正常。】
盛青禾?
青禾托着小茶壶,走到姑娘面前,听见天幕的声音,一时恍惚。
这是一个和她太过相似的名字,乍一听,她几乎以为就是自己了呢。
可惜,她不通四书五经,天幕上展示的内容,她是一个字也不认识的。
恐怕是哪个家族的小姐,居然与她同名,真也是她的荣幸。
【盛青禾,京都人,弘安十八年生。】
众人又是掐指一算,好家伙,二十五岁金榜题名,这是天纵奇才啊!
怎么天幕越说,他们越嫉妒呢?
这是哪家的世族贵女?若是男儿,说不定还能早上几年!
再一算,今年六岁,正是该读书的年纪了。
第39章 和谐地共创辉煌
【盛青禾,字丰衍。她出生于京都的一座青楼。】 ???
还在思考是哪家贵族女子的众人懵了。
青禾也懵了。
她的姑娘正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冲她微微一笑:“青禾,你来啦。”
青禾点点头。
生在京都,她并不傻,知道这个状元的含金量。
每次总是欢天喜地,热闹庆祝着,迎来送往的姑娘们也说:“那戏里说的,若挑到那个书生,中了状元,不说做正头娘子,便是能赎身出去,也是好事一桩。”
可那是全天下读书人中,三年里唯一一个。
如今,如今……
真是她吗?
【史书上说,盛丰衍少而聪慧,敏而好学。身边迎来送往,多才子贵客,她在这些人不时流露的诗才中,渐渐学会了读书识字。
她起初跟随在盛怜怜身边,这个名字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了,她有几首诗还挺出名的。】
青禾听到熟悉的名字,险些当场跳起来,冲上前抱住盛怜怜:“姑娘,姑娘!你也上天幕啦!”
盛怜怜扶住她,也笑起来:“是啊青禾,你是未来的状元啊。”
激动之后,盛青禾连忙收敛起来,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探出窗外认真看着天幕。
她已经将中宗的名字记得很牢。未来的某一天,她还要和天幕所说的一样,功成名就,到时候还要什么才子书生?
她自己就是大才女!
不过……
她是想过读书,可什么偷学,那又不太现实。潦草认识的几个字,还是和姑娘学的。
天幕仙人的史书,原来也会说胡话吗?
周涉听得很认真。
科考本来是其中一小撮人的通天之路。
但未来它会越来越宽,他希望这条路能成为后世的高考,每一个人都能从中展示自己的才华。
【弘安三十年,中宗回京。再度离京时,他带走盛青禾回归北疆。因为这个事情,还有人之前跟我吵架,非说中宗移情别恋,给我站出来挨打!
现在总算真相大白了,是怀乐驹托付他带走盛青禾。后来他把人放到义学,两人十多年没有见面,总体盛青禾还是野蛮生长。
至于原因很简单,盛怜怜是怀乐驹的红颜知己。弘安二十九年,怀乐驹因公务离京期间,盛怜怜嫁给五皇子为妾,三日后自焚身亡。
盛怜怜死后,他担忧于京城纷乱,请中宗带她远走。等到景化元年再度回乡,已是雏鹰高飞。】
弘安二十九年?
怀乐驹如遭雷劈,竟呆立当场。
他对盛怜怜并无男女之情,两人情谊深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原本准备替盛怜怜赎身,偏偏被知道后,盛怜怜都拒绝了。
怀乐驹一直如此相信着,怀家有权,只要他在一天,盛怜怜就不会受到欺辱。
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五皇子,五皇子!
他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阵头晕目眩,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将五皇子的名字在心间反复碾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幕说“他对五皇子恨之入骨!”
幸好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早该按自己的心意做!
怀乐驹迫切想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天幕听不见,她只会按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往下讲:
【不知道盛青禾到底是不是这么天才。有些人最喜欢搞阴谋论,说中宗就是喜欢帮助天才,是个非常势利的人——呸,说这种话的人自己去重新读书,看一下当年的数据。
从景化四年第一次女性参考,到景化三十二年,参考的比例和考中的数量一直逐年增加,景化四年前三名都没有女性,你怎么不说当时中宗又跟某些老古板大吵一架呢,还差点变成武力案件。】
天幕这句话一出,老古板们仿佛获得了神的指示,他们当场支棱起来:“前三名都没有女子,就不该让她们参考!”
“考试的人多了,是不是名额也该增加啊……”这是比较务实的人。
周涉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得扩招,不然后面杀的人太多,招生赶不上毕业,打工也心累啊。
【up很佩服盛青禾,少年立志,终得硕果。
而且她如果是天才,那就是才情不负。如果不是天才——不是天才都能考状元!你们还在犹豫什么,清华北大在向大家招手!】
盛怜怜倚在窗边。
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就这样听见了自己的死讯。
青禾手还在不住颤抖,扭头看过来,眼睛里泪光闪烁。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的。
“青禾。”盛怜怜扬眉笑了笑,柔柔地叫着她的名字,“瞧你吓的,好啦,安心些。”
青禾开口,语气有些哽咽:“姑娘……”
盛怜怜握着她的手,没有多说。
她当然不想死,可如果命中注定如此……自己的名字能流传后世,因诗才,不只因那些风流韵事,那也算是一桩意外之喜。
何况,能知道青禾过得好,她也很安心。
【这一年的科举皆大欢喜,可能生气的只有卓江红,万年老二旗帜不倒。在家是二小姐,离家读书的时候还好一点,科举又撞上盛青禾,于是怒提榜眼。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中宗某一天下朝,说到身边官员:“朕身边贤才济济,如方守柔、盛丰衍、你卓子蕴,都是治世能臣。未来史册必定有你们一席之地。”
把卓江红气得,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同一句话:“凭什么盛青禾在她前头?”
哎哟,这脾气大的,搁我我也得被气死。】
卓江红:“……?”
怎么还有她的事情?
她无趣地挥舞着手里的长鞭,驾驭骏马团团转。
对未来的自己期待有之,恐惧也有之。
但这些恐惧,在听说自己只排到第二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大家对卓江红这个名字可能不太熟悉。作为雍州卓家的二小姐,卓江红是她的大名,后来改名卓玉迟,音同卓语迟,映衬了她大器晚成的一生。
弘安三十五年,中宗举起屠刀杀了雍州一大世族。有人愤怒,有人痛恨,自然也有人看到了他未来的潜力,决定与之结亲。
卓家的二女儿,卓江红就是这个联姻的对象。】
卓父心中一动。
他这二女儿,是个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性子。如今已经有十三岁,却偏爱长枪烈马,尤其好斗、好强、好胜。
他忍到如今,偏爱有,无奈也有。
若与未来皇帝结亲,倒也不是不行……甚至这还是更稳妥的一条路子,何必争得你死我活呢?
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劲啊,他女儿是这么老实的人吗?
卓江红还懵着,此时也怒了:几个意思?让她嫁人,还做妾?
绝对不可能!
【但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中宗,因为大开杀戒的第二天,中宗例行回访,也就是去查看走访士兵家族,观察抚恤金下发情况,已经走了好几天。
接待他们的,是未来的仁昭皇后。】
周涉终于舍得进宫。
皇帝坐在花厅中,正认真地看着天幕,见他来了,笑笑道:“你倒是任用贤能,到处找人。”
虽然天幕说了这么多,但他还是接受不了,女子如何为官?
但这是未来的课题,终究与他无关。
周涉恭敬回答:“陛下,臣只用贤才,身份、家世都可忽视。既然如此,何不更进一步,便将性别也一并无视?”
皇帝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你最近一直叫朕刮目相看。”
“仍有臣该学习之处。”
【仁昭皇后看见他们来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来投诚的家族。老话说得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团结朋友,卓家又相对来讲比较老实,她当然非常欢迎。
但她很快发现,投诚是投诚,就是这个投诚和她理解的有点区别。甚至卓家还觉得自己退让很多:你一个将军,虽然我们都知道你大权在握,但是你也就是个将军。
我们嫡出的小姐嫁给你,做妾已经很退步了,还想干嘛?】
顾寻辉摇摇头,并不看好。
刚才天幕寥寥几句,那么短的片段,她都知道,这个卓小姐,是非常好强的人。
若是男子,她绝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若是男子,她的抱负,也不会被掩埋到多年后,得一个大器晚成的评价。
此刻,她对天幕上素未谋面的卓玉迟,有了几分惺惺相惜。
弘安帝也笑了:“不错,若与当地世族联姻,你在北疆站得更快,更稳。”
不过……与豪族联姻,固然是更快融入当地的捷径,也势必反受其害。
周涉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相信未来的自己也不会同意。
最后如果偏移初心,就是从失去抗争之心开始。
【卓家人虽然知道卓玉迟不愿意,但只以为她爹已经劝告了她。然而卓玉迟有苦难言,父母家族此刻都压在她身上,她无话可说,高高在上的头也第一次低了下来。
皇后看出她的心情,也理解她的苦处,推脱说要等中宗回府商议。过了几天,中宗巡查结束,回家听到这个消息,觉得非常无语。】
卓父不觉得哪里无语。
联姻啊,你好我也好,我不担心你半夜跳出来杀人,你也不用担心我某天暗杀。
只是对女儿而言,可能确实有些残忍了。
就连刚下定决心要搞事的白季松都开始沉思:要不他们也试一下呢……其实他家女儿还挺多。
【达成共识后,皇后约见卓玉迟,表示要与她谈谈心。】
天幕上,青翠竹林下,一张圆桌,两人对坐。
年岁只差四五年,卓玉迟看起来风华正茂,仁昭皇后则更显成熟。
卓玉迟呆呆地坐着,皇后踱步而行,转头看向她:“卓家提议,你以为如何?”
卓玉迟怔怔地看着她,皇后肃立在竹林边,阳光倾泄,照得她神采奕奕。
“若夫人同意,卓家自然追随将军,此后再无二话……”
皇后打断了她:“卓家同意,你同意么?”
阳光太晃眼,卓玉迟几欲落泪,她口不对心,道:“周大人年轻英武,并无不愿。”
“也罢。”皇后有些失望,徐徐道,“我本想问你,是否愿意做我们的谋士,未来封侯拜相,亦无不可。不过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
她的话没有说完,卓玉迟几乎立刻跪了下去。
“敢问夫人……周大人……”她虽然跪着,脊背依然挺直。
“你是卓家人,卓家的二女儿。”皇后在她面前坐下,平静道,“我听过你的名声,大约也猜得出你的志向。你诗才上佳,一首颂诗压过满堂儿郎。弘安三十三年你以科举试题所写的策问,亦独有见解。”
卓玉迟不说话,皇后也不搭理她。
只听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中宗匆匆而来,他站在亭外,亦道:“本官兴建义学,耗费金银无数,多年来从无退缩,只为寻得贤才。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不在意。恐怕你没有见过,义学中女子甚多,又怎么会多一个你?”
卓玉迟低着头,眼泪啪嗒落在地上。
“你哭什么?”皇后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惊讶,手帕递到她面前,她道,“争强好胜亦无不可,我倒觉得,总有一日,你能撑起卓家的门楣。”
“家族不会允许。”卓玉迟身形僵硬,终于重重叩首,“多谢夫人提点,可惜江红身在卓家,无路可退。”
中宗的目光越过卓玉迟,与皇后四目相对,眼中都含了几分淡淡的笑意。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你家的算盘打错了,本官只要人才来做事。青崖书院即将招收学生,书院院长是我当年师长,回头替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去便是了。”
话到最后,他冷淡的眉眼也多了些许温和:“不要让自己失望。”
【三天后,中宗亲自上门拜访卓家,席间明确表示,他已有妻子,并不需要联姻,卓家如果同意,双方合作共赢,他愿意接纳卓家。
卓家无奈同意。卓江红改名为卓玉迟,拜别父母,远赴青崖书院求学。】
天幕的颜色变了。
天空晴朗,天际万里无云,一人牵马站在官道上。
那是一个身穿男装的女子,单手牵马,身形飘飘欲仙。她仰面看着身前的牌匾,上书“卓府”二字。
无人送行。
她看了许久,好似要将这两个字深深刻在心里,终于,她低下头,噗通一声拜倒在地。
“不孝子孙卓玉迟拜别父母,此去若无一二成就,父母就当我死了吧!”
说罢,她朝着卓府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爬起来,坚毅的脸上再无泪痕。
她翻身上马,扬鞭轻斥,发梢飞扬,向着宽旷无垠的天地而去。
在她身后,卓父卓母神情各异。
卓母泪水涟涟,只道:“这傻孩子,说甚么撑起卓家的门楣……她大兄一去数年,也没见考出什么样子……”
卓父神色阴沉,转过脸去:“如她的愿,她连名都改了,如何算得上卓家的子嗣。”
然而苍老憔悴的脸上,水色一闪而逝。
【卓玉迟勤恳苦读的几年时光,终究没有让人失望。
景化七年,盛青禾高中状元,卓玉迟三十二岁,名列榜眼,朝堂上再次见面,果然应了那一句“不让自己失望。”
卓玉迟自述,说她争强好胜,但从弘安三十五年起,才第一次知道为自己争是什么感觉。为官四十余年,她遍任南北,深得民心,保住了卓家又几十年的盛景。
作为北疆第一个归顺的家族,卓家虽然找错了方向,但总体而言结果还是非常好的。】
卓父心情激荡,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那个他见了就头疼的女儿,未来竟然也有他想不到的成就?
长子卓江寒确实没有读书的天赋,他心中也知道,偏偏这一代的后辈中,只得他一个男丁。
世族条件好过太多普通人,他们通过这条路占据着高位,可如今看来,卓江寒他……不行。
若未来女子真能参考……
卓父心动了。
家族更上一层楼,近在眼前啊!!
大家和谐地共创辉煌,非常好嘛。
【好的,咱们接着讲。
中宗出兵北狄失利后,重新归整巡安军,补充兵员,再做训练。在这段时期里,记录在册的就有两波刺杀。
因为都比较垃圾,这里点名:第一波来自北狄,都不用审问,长得都不一样。第二波就比较好玩了,来自咱们的皇太子殿下。】
第40章 原来你小子也是个二五仔……
天幕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笑话,居然还嘻嘻笑了一声。
周涉:“……”五皇子,你到底有多恨我。
弘安帝:“……”这垃圾玩意儿,迟早要完。
【北狄是多年大敌,本来就是敌对立场,没得说。但是太子殿下神来一手,把大家都搞蒙了。
怎么想的呢,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大将,你想干啥?
随从们当然震怒,唯独中宗非常淡定,对此甚至一点都不惊讶。
其他理由有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就在前几天,怀乐驹遣人北上,向他带来了京城的最新消息:一个月前某天早朝时,时任礼部侍郎的谢朝显状告皇太子,拼着一条命,列上十五条罪状,条条皆有罪证。
他从黎民百姓一直说到宗室,将皇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意指太子罪行深重,难当大任,请皇帝另择储君,否则天下动荡,宁朝不如改名叫“不宁朝”!
皇太子在场,指挥士兵将他拖下去。谢朝显也是个真汉子,一路都在叫骂,差点把太子骂成猪狗不如的东西——文人一般比较含蓄,他这种就属于不要风度了。
皇帝听到一半,气急攻心,当场晕厥。】
弘安帝长吐一口气,盯着天幕,分明晴空正好,却觉得自己头晕眼花。
老五是他一路看着长大,懦弱、无能,这些词汇连他自己都会用来形容老五,偏偏他从来没有想到,这……孽障,竟然如此荒唐。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朝堂的情况?!
不过说这些都晚了。
到底是年老昏聩,还是出于无奈,皇帝已经分不清。
他只知道按天幕的历程走下去,宁朝江山危在旦夕,天下必乱!
文武百官同样齐齐一凛,这样折腾下去,混乱的局势在向他们招手!
至于掀开风暴序幕的谢朝显:“……”确实很勇,有种不怕死的美。
周涉也想起了文质彬彬、见人带笑的谢朝显谢大人,看来真的被刺激狠了,真是想象不出来他叫骂的模样。
【皇帝昏迷,京城封锁,局势却已经乱了。
皇太子倒行逆施,满朝文武立刻分为两个阵营。以萧宜春为首,众人拥立六皇子为储。兵部尚书任恒则维护正统,仍听从于当朝太子。】
任恒听到一半,险些当场晕过去。
什么中宗的黑历史?!他看是他的黑历史!
任端虽然精神不济,这会儿看热闹却看得神清气爽,扑上前摇摇老父亲的肩膀,宽慰道:“爹,无碍的,虽然你识人不清,但是……”
他但是了好一阵,居然想不出来该说什么。还是任恒手一挥,咬牙切齿地说:“旧事不必重提!打人不打脸,这天幕忒不讲究,她要是早说,谁还跟着五皇子混?!”
任端:“……”爹,你这个甩锅的自信,儿子我真的是学不来。
另一头萧宜春听罢,虽然感慨,想一想,也真是自己会做的事情。
陛下膝下几位皇子都不靠谱,总不能硬掰着五皇子回归正道——都成年人了,谁掰得动?
还是储君已经干出这么多天怒人怨之事,登基又会如何?
六殿下毕竟年少,他们做臣子的,稍加引导,总能维持宁朝的数十年安生。
【不过这个时候,五皇子毕竟占据正统,听从于他的人还是很多。智障身边也多智障,何况这群人还会混在一起互相鼓掌。
周老二——也就是中宗的弟弟再次煽动太子刺杀中宗,用的理由也很简单:你敢杀世族,未来说不定杀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两人一拍即合,兴冲冲派了两个刺客,乔装打扮成当地贫民,混进巡安军,意图刺杀。
谁知道,刺客进入巡安军后,并没有真的行刺,而是当场滑跪了。】
周泽蹑手蹑脚往公主府外走。
忽然,只听箭羽振翅而来,箭锋精准地穿过他头顶,“咚”一声,牢牢扎在面前的朱红大门上。
周泽吓得心跳骤停,恍惚伸手摸了摸头顶,两腿战战,险些当场晕过去。
等他回过神,回头一看,竟是昭平公主站在阁楼上,手中握着长弓。
“兄弟相残,这就是你的兄弟之道?”钟准负手走下阁楼,缓步行到周泽面前,脸上说不出的挣扎,顿了顿,她猛地挥手,一个巴掌,将周泽重重扇倒在地上。
“府上不安稳,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弘安三十五年的冬天,刺客们奉命来到北疆。但北疆当时的情况是:因为豪族和中宗互相斗争,刚经历一场大清洗,大家都要被吓死了,生怕中宗再发疯。
于是两个刺客悲伤地发现,整个雍州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中宗本人身在明远关,这个大权在握的家伙他,居然不回家!
不回家干嘛呢?他每天跑各个下属家里混吃混喝,没事就一起去巡查,晚上吃了饭又去城头上遛弯,顺便关爱一下家庭不好的士兵,手一挥,把才抢来的钱给大家分分——什么叫加班,什么叫核动力牛马?你们根本不懂,毕竟中宗才是真的牛马。
至于贪财,那真的是天大的冤枉,中宗表示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虽然天幕说得很好笑,但大家知道,其实对天幕这么嘴毒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很温柔了。
甚至是有点偏爱的意思。
弘安帝回过神来,看着周涉的脸,觉得天气都好了些,幽幽道:“不错,你这么能干,想必还能再多做点事。”
周涉:“……臣必不辜负陛下厚爱。”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不过这个核动力又是何物?”弘安帝恐吓完周涉,转头又念叨起来,“莫非是果核?桃核?周卿,你觉得呢?”
周涉虽然知道答案,但他不能说,于是非常不厚道地祸水东引:“陛下英明,臣也觉得应该是果核之类,不如请工部尚书仿造一二?”
弘安帝有些意动。听天幕这个语气,核动力是个好东西,应该推广。
核,他们也有啊。
【在中宗的关怀下,整个巡安军都过得不错。要钱有钱,有粮有粮,军功透明化,待遇非常好,属于当时的顶尖集团。
除此之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那就是中宗非常喜欢带兵冲锋,他把自己当成先锋,战前鼓舞士气,对麾下将士说“我为诸君开路”,率众破阵,亲历锋镝。
虽然up觉得他比较找死,但能当皇帝的人就是命大……而且老板都不要命了,员工当然士气高涨。
反正巡安军绝对是当时的一流军队,制度和待遇一样严格,要不别人怎么取经回去说“世上未有如此军队”。
纯靠压制,那不是闹吗?为啥当地百姓都愿意加入巡安军,因为人家把士兵当人看啊!】
周涉听到这里,很想说,军书就是这么写的。
就算他不爱读书,也知道军书上第一条,就是要爱护士兵,否则人家为什么为你效死呢?
百姓只是没有上升的通道,不代表真的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可是什么时候都不过时的至理名言!
虽然他淡定,其他人却都听呆了,不由得心驰神往。
带过兵的人心里都懂,说起来多容易啊,就和“与民同乐”四个字一样,嘴皮一张就完成了。
问题是身为大将,一餐同食可以,总不能天天待在军营里吧?
不是为了过得更好,干嘛要努力往上爬呢。
明远关,程卓然正与庄子谦交接。
听天幕这样说,两人脸上都多了些佩服之色。他们也是多年带兵的将领,当然知道其中的含金量。
佩服完,两个人的脸都绿了:与士兵同吃同住,这倒是可以的,问题是哪家军队待遇能这么好?他们又不能和中宗一样去打劫!
【于是两个刺客假装自己是当地贫民,成功进入巡安军,然后发现……好像事情和他们想象的有点区别。】
弘安帝皱眉沉思:“难道此举是诱敌深入,你早知道他们是奸细?”
周涉汗颜道:“那也有点太神机妙算了……”
他就算真是核动力牛马,那也做不到盘查全军,真把他当神仙了?
任恒也琢磨着:“应该是他们进入军营,发现中宗神威无敌,震慑宵小之徒,当场吓得屁滚尿流,否则怎么叫滑跪?”
任端:“……”听起来怎么更像是钟馗?
下面议论纷纷,天幕不为所动: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们应该首先获得一场下马威,被老人恐吓之后,开始给大家搓袜子——对不起串戏了,串到隔壁去了。】
众人:“……?”
隔壁又是哪里?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春风和煦的生活。譬如每隔一段时间,义学教师就会前来搞义务教育。什么?你说你是文盲?那太棒了,我们义学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
再譬如每天肉蛋奶,额,这个还是有点夸张了,但是肉是管够的,大家一起吃大锅饭嘛,重要的就是不浪费。】
众人陷入沉思。
文盲也算人才?那他们可都是人才中的人才了。
刚科举完还不太清醒的诸位考生:实在不行从军去吧?
任恒故作高深的面孔瞬间破裂,甚至有些破防:“什么?!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粮草?!!”
想当年他风餐露宿,粮草无多,凭什么周涉就有那么多粮食?
太不公平!
任端顶着他爹喷出来的满脸口水,随手一擦,憔悴地安慰:“爹,时局有变,不要激动。”
也不知道兵部侍郎大人什么时候再来家里,帮他一起拖一拖老父亲啊。
这激动得快要上桌了。
幸亏天幕立刻解释:
【毕竟北疆条件这几年还行,北疆三洲里面,最靠南的青州渐成粮草大户。
而中宗本人是个超级厚脸皮,隔三差五向朝廷讨粮,用的理由从国庆大典到养的羊下崽不够吃,总之无所不用其极,抠门抠出新天地。】
“哦。”任恒下桌了。
这回轮到程卓然开始思考:如果他也这么干……
算了,用过的招数不能用第二次,他回头想想别的法子,总不能让士兵受苦嘛。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叹:还得是兵痞子,他们就是吃了太正经的亏。
弘安帝:“……”
他死亡凝视着周涉。
周涉无语凝噎,辩解道:“陛下,钱给臣用用,总比拿去败家好啊。”
骗点钱怎么了,他也是个老黄牛而已。
何况你的好儿子不败家才怪,放我这里,那才叫物尽其用!
【他们在这里过得,那叫一个乐不思蜀,简直不想回家。一不小心,还拿了个工作标兵,荣获奖章,都快要升职小组长,简直就要奔上人生新巅峰。
两人于是开始互相试探:“兄弟,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啊?”
两个人都怕暴露,另一个人也说:“挺好啊,你觉得呢?”
“你就说有没有咱们太子殿下好吧?”
“勉勉强强嘛……”
然后他们对视一眼,看穿了,原来你小子也是个二五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