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面前穿着七品服色的御医收回诊脉的手,“大人不必忧心,这位姑娘只是空腹太久,气血两亏故而昏厥。俗话说便是饿昏了头。”
沈太医打开药箱,又有些迟疑道;“不过……”
“不过什么?”宋怀景不受控地往前走了一步,“她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沈太医摇头,“外伤内伤均无,也无打斗痕迹。只是她脉象浮滑,瞳散神涣,怕是服过些扰乱心神的药物。”
他思量半晌,缓缓道:“类似于曼陀罗,服用少量此药,能致人记忆混淆,产生谵妄。不过老夫瞧着这姑娘服用的并非是曼陀罗。”
“沈太医,可能看得出是何药物,对症下药?”宋怀景追问道。
御医抬起两手,左右各自把脉,“老夫觉着这药非中原之物,更像是产自西南苗疆的‘忘忧散’,老夫曾随军去过西南,见过军中用此药审讯细作。这药性烈,却难持久,且毒性极小。估摸着,至多三日便可清醒如常。”
他一边说着一边记下医案,“老夫先去派人抓药给姑娘煮药。”
说罢药童跟着沈太医起了身。
“有劳沈太医。”
“分内之事。”沈太医行了礼,步履蹒跚地走出室外,只是脚还未踏出门外,他回头看着宋怀景。
沈太医年岁已高,但双目依旧炯炯有神,他摸了摸胡子叹了口气,“宋大人倒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莫要再郁结于心,气结于胸。”
宋怀景一怔,他与沈太医也相识有七八年,一路以来最熟知他身体状况的便是沈太医。
当年得知贺星芷遇险失踪的噩耗,宋怀景近乎是一夜白头,彼时他已回京中做官一年有余。
当时的礼部尚书十分看重他,哪怕先帝此时已有些许老糊涂,宋怀景的仕途依旧一片敞亮,却近乎毁于一旦。
心疾也是从那时起发作。
好在他虽是文官,但幼时习过武,身体向来健朗,又靠着礼部尚书请来沈太医出的方子吊着命,才硬撑了过去。
宋怀景执礼微躬,不是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倒像是个晚辈回道:“子昭谨遵沈老教诲。”
此时雨过天晴,夹着潮湿空气的光辉透过雕窗的缝隙,落在紫砂盆边,映在窗边兰花的花苞上。
这是参政府最好的一处客房,宋怀景将所有人都暂且打发走了,连红豆也不在。
床前榻登上铺着一层栽绒地毯,宋怀景就这般坐在床前的毯上,常服下摆随意散开,静静地看着贺星芷略微苍白的面庞。
她一直睡得不太安稳,躺在榻上的肢体一直不太安分。
瞧着又像是魇着了,指尖时不时蜷起,似是想要抓住何物。
宋怀景坐在榻前,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她的手还是凉的。
找到她时正下着雨,两人身上的衣襟都湿透了。回到参政府后,宋怀景便请了贺归荑来替她沐浴更衣。
又给她半勺半勺地喂下浓米汤与蜂蜜水。
只是吃饱喝足又热水浴后的掌心怎的还是这般凉?
宋怀景握得更紧了些,企图用自己掌心捂热她的掌心。
屋内只余他二人,他也不再像往前那般努力维持克己复礼的态度。
宋怀景的指尖抚摸过她左手掌心的那道疤痕,明明当年伤着的时候她说没事,却还是留下了这般明显的疤,他在想肯定很痛。
他捧起贺星芷的手,送到自己的脸侧,散落的长发绕在她的指尖,依旧有些凉的掌心贴到他的脸上。
宋怀景哽住呼吸,轻微地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掌心。
少年时,她最喜欢用手揉他的脸,揉一下他的,又揉一下自己的,总是纳闷地问:“为什么我的脸那么肉?”
揉完之后还要捧着他的脸亲一口,还未等宋怀景反应过来,她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活脱脱就是个调戏良家夫男的登徒子。
忆起往事,宋怀景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为什么就这样狠心地把他抛弃了,又将他忘了。
湿润浸湿了他因一夜未合眼变得干涩发胀的双眼,眼角滑落的泪水洇湿了贺星芷的掌心。
直到手心连着脸侧都变得一片湿时,宋怀景才慌张地抬起头,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干她手心上的泪渍。
他看着她的掌心,变得红润了些许,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是阿芷身上才有的味道。
宋怀景低下头,将唇覆在她的手心上,温热的呼吸如鸿毛拂过依旧略带湿润的掌心。
他一下,又一下地,像是虔诚的信徒在亲吻圣物,每一下吻得极轻,呼吸声却越发沉重。
宋怀景想他大抵要疯了,他现在的动作实在逾距。
可是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了,没有吻过她了。
明明他们早就行过三书六礼,八年前的婚书至今都被他妥当珍藏。明明他们之间除了圆房什么都做过了。
如若这次她如何也爱不上自己了,他又该怎么办。
宋怀景又微微俯下身,将鼻尖轻轻地触碰在她的掌心上,像是怕再也无法触碰到了那样。
事实也如此,他甚至只敢在贺星芷没了知觉时这样小心翼翼地同她亲昵。
“求求你了,阿芷,求你……”
求你再垂爱我一次,求你能想起我,求你……
宋怀景趴在床榻边,就这样看着她的睡颜,直到一日一夜未休息的疲惫让他静悄悄地阖上双眼。
唔……头好痛,好冷……
贺星芷只觉得脑子很混乱,自己好似站在一片灰蒙蒙的雾中,是在做梦吗?
她拍着自己的脑壳晃了晃,意识却突然变得清明,周遭的一切变得明朗起来。
“阿芷,手那么凉,去烤烤火。”
一道温润的嗓音彻底将她彻底拉到清醒的姿态,宋怀景坐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
贺星芷片刻迟疑,脑中好似闪过看不清的画面。
“怎么了,冻傻了吗?”他笑着站起身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熟悉的亲昵让她陷入温情中。
“好冷。”她呢喃着。
“可要去烤火取暖?”
“我不要。”她哼了一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我要用你取暖。”
他低着头闷闷地笑出了声,只静站在原地将她抱紧,“那我要抱紧些了。”
静默片刻,贺星芷挣扎了一下,“有点热。”
“这就热了?”宋怀景狐疑道,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果真热乎起来了。
贺星芷推开他,“我有点渴想喝水。”
说着,她就转身找茶壶。
“阿芷等一会儿,你怎的这般不小心,何时弄破的衣裳?”宋怀景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自己身侧。
“啥,哪里?”
贺星芷望过去,找到了他口中的破洞。
她将食指穿过那个破洞,嘿嘿笑了两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别人看不到的,不理了。”
“不行。”宋怀景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重了些,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我帮你缝好。”
贺星芷眨眨眼,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坐在书房上本来属于他的座位上,等着宋怀景将针线拿出来。
不多久,他回了书房。
“要我把衣服脱下来吗?”说着,贺星芷正想将外衣脱下。
“阿芷,别……”宋怀景撇开目光,“我直接缝,很快的。”
贺星芷歪着头,悠悠地“哦”了一声。
她索性坐在他的怀里,静默地看着他将她衣袖那处的破损缝好。
看着他那娴熟的手法,贺星芷时常怀疑他小时候是不是学过女红,为何缝衣裳的手法比一些裁缝还要精进。而且这还不是他第一次为她缝衣裳了。
如若不是他公务实在繁忙,宋怀景甚至想亲手给她缝嫁衣。
“缝好了吗,那么快?”贺星芷抬起手,看着刚刚破口的衣袖,现下瞧着竟完好无损。
“嗯。阿芷呀,平日里可要仔细些,别总是这般大大咧咧的。”
宋怀景放下针线,搂住她的腰,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贺星芷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冬天,她总爱犯懒,宋怀景身上又总是热乎乎的,她便特喜欢窝在他的怀里。有时候起了坏心思时,还喜欢将她那冰凉凉的手塞到他的脖颈下方取暖。
宋怀景自是对此毫无怨言,相当纵容她。
他抱着她,不自轻轻地晃着腿,阿芷好似很喜欢这样,她说总觉得像小时候被放在摇篮里摇啊摇的感觉,会让她很安心。
贺星芷抬起头,一掌拍在他的胸膛上,捏了捏,她之前一直不知宋怀景会武,一直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还是在亲近之后才发觉那长袍底下的身形如此有威严……
“阿芷又在闹我了。”他垂下头,两人的发丝绕在一起,“阿芷别乱动,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好吗。”
宋怀景抿着唇,喉结滚动。
贺星芷倒毫无察觉他身子有何不同,不过也确实没再乱动,只冷不丁地说:“哥,你好像妈妈呀。”
她喜欢叫他哥,因为初初来到这里,逢人便唤哥哥姐姐,街头的徐大娘,娃就比她小几岁,她也是叫的徐姐姐。这位年长自己一岁还沾了那么一点亲带了那么一点故的邻居自然也被她叫做哥哥。
只是现下她与宋怀景两人好了,唤他名,她又有些叫不出口,连名带姓叫又实在太生疏了。
于是乎,贺星芷有时候会学着官腔,叫他“宋大人”。
一同在外逛街时就连名带姓地叫他宋怀景。
亲昵时还是同以往那般叫他“哥”。
有时本着想恶心恶心他的坏心思会掐着嗓子叫他“哥哥”。
不过好像无论她如何叫,他都欢喜得很。
“我像你阿娘?”宋怀景将脸埋在她的颈间,笑得身子发颤,“若是你想,阿芷也可唤我阿娘。”
贺星芷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没有再应声。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
她困了,就这样硬邦邦坐在他怀里都能睡着。
饶是书房里有暖炭,到底也还是冷的。宋怀景抱起她走回她的卧房。
贺星芷还未真正睡着过去,但意识已然有些模糊,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接触到柔软的被褥,她蹭了蹭压在自己身下的被子,温暖舒适的感觉才让她彻底昏睡过去。
只是还未安稳多久,贺星芷猛地感觉的身子往下沉去,仿佛从万丈高空坠落,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来。
刚刚眼前的画面熟悉又陌生,是在做梦吗?
不对,这就是现实。
不是,这是虚构的。
不,这不是梦!
灵魂像是分出了好几个意识,混乱不堪,眼前一切再一次变得朦胧,像是陷入满是瘴气的密林中。
不对,她刚刚看见的男人是谁?她刚刚看见什么了?都是梦吗,是不存在的人?
失重感让她疯狂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哥哥!”贺星芷下意识尖叫出声,手下意识抓紧。
宋怀景被她的动作惊醒,下意识回道:“我在,别怕。”
随即,贺星芷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的额角冒起细细的汗珠,头还是像挣扎般疼痛。
她的指尖下意识用力,却发觉自己抓着什么东西,贺星芷定睛一看,居然是宋怀景的手。
她瞬间汗毛倒立,彻底清醒了过来,飞速地甩开了宋怀景的手,“宋,宋宋宋大人,你怎么在这?”
“欸,不对,我怎么在这?”贺星芷说罢,抬手摁住太阳穴,只感觉脑子里的记忆像搅在一起的麦芽糖。
宋怀景被她的动作惊醒,抬头望着她,目光复杂到贺星芷感觉有些奇怪。
她默默地挪着身子往墙壁移过去,有些不自在地咽了咽唾沫。
宋怀景依旧坐在床榻前的地毯上,他指尖抓紧着自己的衣袍,胸口再次传来钝痛,额角冒起的细密汗珠比贺星芷还要有之过而无不及。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咬着牙似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道出:“阿芷,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