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晖父子及诸仙闻言皆是一震,目光齐齐看向通仙桥的尽头。
云浮也连忙转头看去,胸口犹如擂鼓,既紧张又害怕,她希望瑶殊说的是真的,又害怕瑶殊只是看错了。
只见通仙桥的连接人界的一端隐约出现一个极渺小的黑点,芝麻粒儿那么大,根本看不清是否是个人。
渐渐的,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隐约显出人影,与此同时,天雷沉闷响起,轰隆滚动,倏而劈在那渺远的人影上。
所有的神仙都停住了动作,来不及了,有人飞升,便是天道所允,他们已经不能再对通仙桥做什么,否则就是违背天道。
玄晖眉目冷峭,一言不发,玄璟望了一眼父母,皱了下眉,再次看向天雷所指之人,同样没有说话。
所有的神仙都沉默下来,皆神情肃穆地望向凡人飞升的来处,眉目端凝,隐有尘埃落定的无力之感。
云浮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个黑点,天雷一道赶着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整个天际。
只见那人扛过天雷,慢慢、慢慢朝着天阙走来,一步一步,重新踏上凡人登仙之路。
快八百年了,自绝地天通至今,凡人已经被天界封锁压制了八百年,这八百年,有多少修士惨死在同胞手中,又有多少修士得到了修为却沦为伪仙,最终被天道清算。
八百年后,终于又有人能够光明正大,问天无愧地踏上修仙之路。
云浮的眼睛快要模糊的时候,人影渐渐清晰,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眉目慈和的老者,穿着略微发白的青灰色道袍,腿间白色缠带勒得很紧,勾勒出一双蕴蓄力量的腿,黑色的云鞋一步一顿,稳稳踏上每一级台阶,离云浮越来越近。
在到达桥顶端的时候,天雷停了下来,风静云止,天劫成功,凡胎已成仙躯。
那老者看见托着通仙桥的云浮,苍老而饱经世事的双眼明了此情此景,他停住脚步,右手立于胸前,单手为掌,缓慢而郑重地向云浮揖了一礼。
云浮眼眶发胀,鼻尖发酸,她已经快要力竭,这桥撑得实在辛苦,嘴唇哆嗦了两下,吐出一句:“我说大爷……您能走快些吗?太沉了……”
老道士闻言笑了:“云浮仙,久仰尊名,在下替凡间万千修士,谢过上仙大义。”
老道士说完竟然没有再往前走,直接无视了前方围了大半圈的神仙,纵身一跃跳下通仙桥来到云浮身旁,学着云浮的方式给通仙桥输送法力。
云浮惊了,扭头望像老道士:“你刚飞升,这是何苦……”
老道士慈和的眉目变得锐利坚毅:“我等皆凡间人,凡间事便是我等之事,老朽托上仙之福有幸飞升,自当为同胞尽一份薄力。”
说罢不退反进,越发加紧向通仙桥输送自身法力。
高处围观的神仙君高临下,面沉如水地望着下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就连玄晖都淡了桀骜的表情,冷沉地看着通仙桥下的两人。
瑶殊和玄璟同样神情复杂,玄璟犹疑地看了一眼玄晖,又望向云浮和那个刚飞升的凡人。
不是说凡人都是些卑劣自私,阴险狡诈之辈吗?
那为何方才那人宁愿放弃刚刚飞升得来的仙位,将毕生的修为都倾注在通仙桥上?
有一瞬间玄璟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通仙桥再现或许真的是天意,他们不该阻止。
身后诸仙却有沉不住气的:“陛下,再如此下去,恐怕通仙桥真的会被云浮撑起来,到时候可就一切都晚了!”
玄璟蹙起眉,他不喜欢身后之人说话的语气。
正待反驳,又有神仙叫到:“天雷,天雷又下来了!”
“莫非又有人飞升?!这怎么可能?!”
然而却真的可能,天雷在云头滚滚翻卷,发出兽类般的咆哮。
通仙桥的尽头,一连出现了数道人影,他们顶着铺天盖地的雷劫,一步一步踏上通仙桥,朝着天阙走了过来。
连云浮都不自知,此刻她脸上的笑是何等满足欣慰。
那些人走近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个老熟人。
“师祖……”云寒碧端肃的脸上满是动容,泪水氤氲在眼中,“师祖深恩,我等万世难报。”
身后几人亦面带敬重:“上仙深恩,我等万事难报!”
云寒碧缓缓抬起双手,广袖垂落,面对云浮跪下行了一个最庄重的稽首礼,身后众人亦随之下跪,虔诚朝云浮俯首叩拜。
刹那间,无数道流光自桥面跃起,云寒碧衣袂当风,如一片皎洁的雪羽飘然跃下通仙桥,其余几人相视一笑,纷纷紧随其后,数道法力化作万千金光交织成网,与云浮的神力共鸣着,将那座摇摇欲坠的桥稳稳托向九霄。
诸仙的神情已经隐隐透出恐惧,凡人从来……从来都是如此,即使只余死灰,只要有一点火星便能复燃。
西南方向传来剧烈震动。
有天官来报:“陛下,珑渊醒了!他冲破结界正朝着昆仑山赶来!”
啊,珑渊也醒了。云浮想,虽然珑渊将神力都给了她,但如果有他在,通仙桥一定可以更快稳固吧。
仙官话音刚落,震彻九霄的龙吟已如雷霆般逼近,沉沉威压之下,银白色的巨龙穿山越云,转瞬间横亘于众人面前,庞大的龙身几乎遮蔽了半片苍穹。
云浮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龙身,秋水般的眼眸有万千缱绻,却又含着一丝决然的不舍。
灿金色的竖瞳骤然紧缩,珑渊发出了痛苦的咆哮,望向云浮的灿金色瞳晶满是惊痛。
云浮笑了,珑渊将神力给她,是为了让她在六界有立足之地,让玄晖和天庭诸仙不敢轻举妄动,她却用他给的神力来撑起通仙桥。
“阿浮……”龙首吐出颤抖的叹息。
玄晖和玄璟神情戒备,早已召唤出神剑对准珑渊,瑶殊神情复杂,一言不发。
珑渊却没有理会他们,他遮天蔽日的龙身盘绕在通仙桥上,龙爪扣住通仙桥,通过燃烧神魂而制造的神力汹涌而出,将桥牢牢稳固在空中,灿金色的瞳仁对准云浮,声音低沉而坚决:“阿浮,放手。”
云浮轻轻笑了,她多想告诉珑渊,她已经放不了手了,神力流转至此,早已非她所能控制,她吃力地抬眸,缓缓地、极轻地摇了摇头。
珑渊脸色骤变,当即放开通仙桥就要朝云浮游去,却被玄晖拦住去路。
玄晖神情几近扭曲:“珑渊,你是曜天的长子,天界上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凡间和天界作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珑渊龙目冰寒:“天道六界不分彼此,何来作对之说!”
玄晖声音沉怒:“这不是你破坏天道秩序的理由。”
“秩序?”震天龙吟响彻天际,整座通仙桥都随之震颤,“用阴谋和屠戮建立的秩序,与妖魔何异?”
“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你都要偏帮凡人了?”
“偏帮凡人的不是我,而是天道,玄晖,是天界做得太过分!”
玄晖恨极了珑渊站在道德高处指责他的模样,自出生以来,无论他做什么,珑渊总是用居高临下目光看着他,或责备或怜悯的眼神令他如鲠在喉。
凭什么珑渊出生就是光明和希望的象征,而他却只能是黑暗和罪孽的化身,明明他们同为曜天子嗣,却一个受世人敬仰,一个被避之不及,如果天道真的公平,又为何要这么做!
玄晖怒从心起,胸口翻滚着暴戾的念头,他甚至不顾天雷之下不能轻易触碰通仙桥,举起湮日就朝着珑渊砍去。
“父王!”
“玄晖不要!”
瑶殊和玄璟同时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噼啪——
湮日剑气未出,天雷先至,当头朝玄晖劈下,玄晖只能撤剑抵挡,这一劈并未伤他太重,却令他怒不可遏。
他失控地朝珑渊怒吼:“凭什么你出生就万众瞩目,备受父皇重视,凭什么我就要被无视被厌恶,珑渊,你从一出生就欠我的!!!”
珑渊声音冷静的可怕:“因为这就是父皇的目的,他为延续血脉创造了我们,却故意让我们天生敌对,以达到制衡的目的,所谓的宠爱和厌恶,都不过是帝王心术的一部分,你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珑渊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神仙都惊异万分。
这又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觅辛,诸仙目光齐齐落在玄晖和珑渊身上,像是第一次认识两位上神。
就连玄晖都被珑渊的话惊在当场,半信半疑地盯着珑渊。
珑渊接着道:“父皇并无天后,你我都是他的精血幻化而成,可他偏偏选择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时辰,为得是让我们从一出生就势不两立,这样才不会动摇他的天帝之位,玄晖,你不必觉得不公,你我都是权力之下产生的工具。”
珑渊也是很久之后才察觉到的,幼时他也以为父皇看重他胜过玄晖,然而当年岁渐长,珑渊发现,曜天对他表现出的喜爱和偏重,似乎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玄晖和众仙的面。
无人之时,他高高在上的父皇便恢复冰冷淡模,对谁都无心无情。
曜天不知道玄晖喜欢瑶殊吗?他当然知道,可他还是将瑶殊赐给了他做妻子,更好地分裂彼此。
珑渊刚开始也有些不可置信,但当他越来越接触真相,就会发现,曜天对他的“偏爱”,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
上神的寿命绵长无期,如果他和玄晖两败俱伤,那么最后,两股年轻而强大的神力只会为曜天所有。
他和玄晖,与其说是曜天的子嗣,不如说是曜天神力的容器,这也是为何绝地天通之时,曜天没有让他和玄晖出手的原因。
然而曜天可能也没有料到珑渊早已识破他的目的,在绝地天通之后率先架空了天帝职权,让他的谋算无疾而终。
珑渊着急去找云浮,不欲与玄晖纠缠,只道:“你先冷静下来,若有机会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通仙桥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珑渊警觉回头。
有惊喜的声音响起:“通仙桥!通仙桥稳住了!”
自珑渊出现后云浮就松了一口气,此时她的意识早已昏昏沉沉,珑渊和玄晖的对话她听得模模糊糊,当有人大喊通仙桥稳住时,她才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
廊腰缦回,仙气缭绕的通仙桥,两端神光大亮,原本摇摇欲坠的桥身在金光流转间逐渐稳固。
云浮的身体早已是一具空壳,一丝神力也无,她轻轻松了口气。
真好,成功了。
她慢慢松开双手,眸中的景象渐行渐远,耳际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有人发现了什么,惊恐地朝她呼喊,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
恍惚间银白的巨龙哀鸣着朝她冲来,有稀碎的星光点点散落,越来越密,充盈着这个视野。
云浮才察觉,是她的身躯在渐渐消散,她要陨落了。
云浮无知无觉,只觉的身体很轻,从未有过的轻松,银白巨龙眨眼间就到了她的身前,云浮想伸手触摸她亲吻过无数次的龙角。
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化作星光消散,真遗憾啊……
云浮不舍地看了一眼珑渊,他失去了神力,连人形都变不出来,灿金色的瞳孔满是惊恐和痛苦,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珑渊,再见。
带着无尽的留恋和不舍,云浮闭上了眼睛。
珑渊朝着爱人奔赴而去,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彻底消散,庞大的龙神穿过细碎的金芒,却再也无法抓住爱人的手。
那一天,六界所有生灵都看见消失了近千年的通仙桥重现天际,那一天,所有生灵都听到了云层之后哀鸣不绝的龙吟,久久不息。
——
一千年后。
人间千年,世事沧海桑田,自从一千年前通仙桥重现人间,凡间修仙之途顺畅无比,飞升者此起彼伏,凡间朝代几经更迭,传到一千年后,皇族乃为云氏。
皇城之内,云帝寝宫,年轻的帝王焦灼地在殿中来回踱步。
一个内侍满脸喜色狂奔而至,甚至忘了应有的礼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生了,是一位小帝姬!”
云帝喜不自禁,当即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传令下去,阖宫有赏!”
高兴完了才记起殿中还有一人,连忙道:“国师!皇后生了!是位帝姬,朕有女儿了!朕要做父亲了!哈哈哈哈……”
国师转过身,白衣莲纹,发如霜雪,莲花眼,含情目,盈盈一笑,款款深情。
嗓音清冽如玉磬相击,他轻声道:“恭喜陛下。”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