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同母弟鄂君子皙泛舟时,有越国渔女对他唱了此曲。”
楚越立刻会意,“是《越人歌》。”
白起站起来,应道:“是。”
楚越望向白起,他的目光不再如从前那般躲避,而是坚定望着自己。
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旦严肃起来,目光就分外锐利,只是这锋芒,又被他眼中柔和情愫冲淡。
忧伤悄然酝酿坚毅之中,他望着楚越,且伤且坚定,歌声不停,宛如不归的战士,向死而生。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目睹眼前飞蛾扑火般坚定的少年,楚越不免有些恍惚,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眸垂下,良久,她又望向白起,问道:
“你知道《越人歌》是什么吗?”
没有人知道《越人歌》之后的故事,公子与渔女的身份,有天壤之别,或许一曲毕,故事便到此为止。
时间、身份、人心,阻碍似大山连绵。
可白起却道:“我知道。”
他清楚,自己与楚越一别,便犹如船女别鄂君,将再不会有相见之机,所以他决定,大胆袒露自己的心意。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概之,思无邪。蒹葭、关雎、子衿,都是因有其情,所以阐发。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
楚越望着面前白起,少年坦荡的感情,炽烈如正午的骄阳,让人无法忽视,她心中一片茫然,几次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站在这里,楚越看不到自己的将来,秦王命她返回王宫,等待她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宛如浮萍。
对于浮萍而言,人生多的是一期一遇,去年花开不是今年之花,楚越很清楚,她和白起能一起走的路,已经走完了。
他们站在道路的尽头,一片荒芜的平原上,即将分别。
就在她犹豫怅惘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嬴华的声音,他见楚越久不归,找了过来。
嬴华站在山坡上,立于垂杨阴影之下,玄甲折射斑驳日光,在楚越眼中明灭跳动。
他看向楚越的方向,催促道:“走了。王后的车驾已经套好,就等你了。”
楚越回望身后嬴华,一瞬出神。
“走了,回去了。”嬴华重复道。
回去,回到咸阳宫,回到那年纪还小时,不远万里,也要跟着公孙衍去往的秦国咸阳宫,回到那座宫殿,继续去做她的司巫。
而非以张立春的身份,继续做一个没什么前途可言的小兵。
“知道了。”楚越应道。
等她回答完,再转过头,白起已经没有再看她,
垂下头去。
对于现状,他也十分清楚。
咸阳城,是整个秦国的中心,现在他还不是将来令列国胆寒的秦国国尉、大良造、武安君白起,而只是大秦军中,一个略微崭露头角,但还未等来机遇的年轻小将。
楚越望着白起,许多年前,初穿越来不久,站在宫檐下的悲伤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她第二次失去了可以并行的同伴,世界,陷入一人的孤寂与迷惘。
楚越叹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白起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一言不发。
泾河汤汤,势不可挡的往前流去。
回咸阳的马车上,王后没有责怪楚越,只是忧愁的望着她,询问道:
“你不想嫁给嬴轩,那你想嫁给谁呢?你十六岁,不是六七岁的孩子,怎能一直任性下去。王上和公子华为了平息宗室对你的不满,花了很大功夫。”
正看窗外风景的楚越回过神来,“我谁也不想嫁。”
王后叹口气,“你要做怨女吗?”
女子适龄不嫁,是为怨女,男子适龄不娶,则为旷夫。
楚越缓缓倒了下去,枕在王后怀中,试探道:“王后,我想嫁给谁都可以吗?”
王后敏锐觉察到了什么,没有应下,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呢?婚者,缔结两姓之好,你是巫咸国的后人、秦国的司巫,也是我抚养长大,国君家的孩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配的上你呢?”
“那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楚越答道。
王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呀。”
楚越又问道:“如果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有夫人了呢。”
王后的手顿了一下,“春秋霸主齐桓公有夫人三,如夫人六;楚国的太子建,平王同时为他迎娶秦女与齐女【2】;君子,多妻妾,有小童和大王在,你还怕别人欺负你不成?”
“你想嫁给谁呢?你认识的人不多,是谁?是嬴华吗?”
楚越一惊,缄口不言。
好在王后继续道:“是他,固然好,不是他,还不如是他,他会对你很好。”
“我看他对你很上心,嬴轩那边,便是他找了公孙操,费了些唇舌,才说通。他是王上的弟弟,秦国的公子,你与他也算相识多年,深知他的品性如何。”
古往今来,当妈妈的劝婚都是一个套路。
他会对你好。
话术千年不变,一点也不知道与时俱进。
楚越坐了起来,凝望王后温柔而忧伤的双眼,她有不能对王后说的话。
她不能告诉王后,原本,她打算离开秦国,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
关卡拦住了她的前路,她插翅难飞,可是真的想离开的人,怎么会只逃跑一次。
很多夜晚,楚越被周围人吵得睡不着,一个人在夜里回忆往事,她想到了王后,想到了嬴荡,想到了在这里十几年,所有美好的岁月。
人和人的联系,不会因为想或者不想,而无端生出或者消失,已经和这个时代产生了太多的联系,无法割舍的感情,也成为留恋的理由。
她叹口气,摇头道:“王后,不要逼我,我谁也不嫁。”
王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起初,我也不想嫁来秦国,可是一眨眼,我都在秦国做了十数年的秦妇了。生在寻常人家,十五不嫁,官府会找上门,生在公族王室,又摆脱不了联姻的宿命。”
她的口气带着淡淡的感慨,和对命运的无奈,望着楚越黑了两度的脸,和粗糙的皮肤,王后眼中心疼,快要溢出,她终究松口。
“不管你想嫁给谁,你若想明白,愿意嫁,便告诉小童,无论是谁,小童都会尽力帮你,让你达成所想,至于别的,你不要担心。”
王后望着楚越,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魏国要与秦国交好,她就必须不远从大梁来到咸阳。
现在她是秦国的王后,有改变的能力,她于是对楚越道,‘你不要担心’。
楚越靠进王后怀中,“王后。”
回到王宫,一切恢复原样,秦国修整,暂时不对外征战,嬴荡到了上学的年纪,秦王为他聘请名士为师,学诸子百家,又让嬴华时常入宫,教他武功。
嬴荡拿了楚越的剑不放,舞来舞去,嬴华也乐得陪他玩,楚越坐在一边,见两人玩的不亦乐乎,一大一小,笑吟吟的脸重合,又分开。
她手撑着下巴,静静望着两人。
天高云阔,温暖的阳光照在楚越身上,她低下头,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起来。
寥寥几笔,画出个简笔三毛。
她盯着地上形态可掬的小人,忽然笑了。
阴影倏尔遮蔽住楚越,她抬头,对上嬴华含笑的眼睛,“三根头发,是你说的三毛吗?”
楚越不答,丢掉手里的木棍,双手抱膝,将脸埋进手臂,“好困。”
“困?你晚上不睡觉做什么去了?”
“睡不着。”她随口道。
嬴华在她身边蹲下,“我看你最近闷闷不乐的,又睡不着,是有什么心事吗?”
楚越侧首,对上嬴华的眼睛,“那既然都说了是心事,女孩子的心事,是能问的吗?”
“那我也猜不出来啊,你若说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一个人哪有两个人的力量大,对不对?”
嬴华似乎致力于让她开心。
楚越将头转了回去,“你帮不了我。”
嬴华见她不想说,换了个话题道:“春蒐(sou一声)【3】将至,你要提早做好准备,总得送点什么,博王上欢心。”
所谓春蒐,和夏苗、秋狝、冬狩一样,都是国君打猎的代名词,唯一的不同,在于季节。
“春蒐”,在春天搜寻并猎取未怀孕的禽兽;“夏苗”,则是在夏季猎取危害庄稼的禽兽;“秋狝”、“冬狩”则是在秋冬季举行的围猎。
先秦重视武功,不打仗农闲之际,国君带着贵族们围猎,以保持战斗力,在秦国这样尚武的国家,围猎相当于重要的军事演练活动。
“你说的轻松,让我博王上欢心,可那猎物会自己送上门吗?”
“我又不是你,不是给王上抓一头犀牛,就是给王上打一只豹子?”
往年围猎,嬴华都是参与活动的优秀代表。
他打下猎物,献给兄长,把嬴驷喜得哈哈大笑,合不拢嘴。
楚越也想争一把优秀,奈何实在没有那个能力,犀牛啊,那是真的犀牛,大自然严选纯野生犀牛!
她打犀牛还是犀牛追她,还真不好说。
“你怎么说话呢。”嬴华蹙眉,“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发什么脾气。”
自己语气的异常,楚越总是后知后觉,或者毫无知觉,分明是劝她打猎物示好君王的良言,可嬴华一副为她好的口吻,让楚越心头不由冒出一道无名火来。
要他管!
他管好他自己吧!
楚越越想越生气,似乎嬴华对她越好,这股怒火就越旺盛。
她站了起来,盯着嬴华满是不悦的眼睛,愤愤丢下手中树枝,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身后嬴华又怒又惑。
“你!”
春蒐如期而至,围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嬴华与公子繇一前一后,公子疾率兵护卫秦王左右,楚越陪着王后和嬴荡,在队伍中后。
后宫、贵族夫人们的马车,跟在王后车驾之后,嬴驷的妃嫔不少,但最得宠的芈夫人与卫夫人都留在了宫中。
芈夫人将要临盆,不宜出行,卫夫人的幼子公子雍生病,需要母亲照顾。
她们的两个长子,公子壮与公子稷随行。
王后并不得宠,故而除了公子荡,再无所出,反观卫夫人与芈夫人,则子嗣不少。
卫夫人有公子壮、公子雍,芈夫人后入秦宫,育有年幼的公子稷,如今即将诞生的,是未来秦国四贵中的泾阳君公子芾,还有一个高陵君公子悝待生。
嬴荡没有同母的兄弟,难免孤单,他对小他几岁的弟弟嬴稷很是喜爱,一定要带上弟弟。
反之,他对同样异母,却年长自己两三岁的哥哥嬴壮则不是很有兴趣。
可能,没人喜欢给别人当弟弟,都想当哥哥,体验被弟弟恭维的感觉。
小弟也是真的膜拜他大哥,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主打虽然,但盲从,相比之下,嬴壮就更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完全按
嬴荡的想法来。
那嬴荡能喜欢他是见了鬼了。
人与人相处,要的是情绪价值,大哥荡给小弟稷担责,小弟稷给大哥荡办事,两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至于别人,靠边站一下。
王后也不喜欢公子壮,而疼爱公子稷。
和嬴荡只是单纯喜欢弟弟,想当大哥不一样,王后的思虑更加长远。
卫夫人是卫君之女,卫国是周公旦同母弟卫康叔的封地,卫夫人是标准的姬周贵女,这出身放眼整个秦后宫,没几人能比。
嬴壮是很标准的贵妾之子。
周礼,嫡子之下,便是贵妾之子。
虽然周室衰弱,礼崩乐坏,但嬴壮年长,又上进,况且,卫夫人又生下了公子雍,
同母兄弟是天然联盟,一对二,优势不在王后。
公子荡没有同母的兄弟,势单力薄,而公子稷年纪小,远没有公子壮这个庶长子威胁大,且其母出身楚国远宗,受宠却地位不高,实在是拉拢的不二人选。
以宠妃牵制宠妃,宠妃的儿子牵制宠妃的儿子,自己坐收渔利,这盘算,楚越简直要拍手叫好了,称赞王后不愧是魏国公主出身。
马车前行缓慢,车中三个孩子精力旺盛,在一起做游戏,楚越陪他们玩了一会儿,便打起哈欠。
昨晚又没睡好。
人一多,车中便有些闷,她顺手打开了窗户,这一打开,道熟悉的身影,便立刻闯入她视线。
楚越瞳孔骤然一缩。
魏冉居然也在。
他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不苟言笑,俨然一副秦军将领严肃模样。
楚越注意到他身上的甲胄纹样的变化,胸前还有花结,不仅精良,看起来还威风。
这似乎是禁军才会配发的盔甲。
魏冉也看到了楚越,朝她颔首致意,楚越点头,视线投向魏冉身后,但很可惜,她并没有看到那道过去和魏冉如影随形的身影。
不知怎么,心陡然沉了下去,她居然有些失落。
王后也看到了魏冉,对楚越道:“你应该认识他,他叫魏冉,是芈夫人同母异父的弟弟,稷儿的舅父。听说他作战颇为英勇,是个可塑的将才。”
“是,臣的确认识魏冉。”
这可太熟了。
嬴稷也看到了魏冉,挤到车窗边,两只小手一起朝他挥动,“舅舅!”
车窗不高,嬴稷双手挥动,半边身子都在车窗外,楚越眼疾手快,一把将熊孩子撂倒在车厢,让他乖乖坐下,顺手关上车窗。
嬴壮是个长眼色的孩子,虽然不到十岁,但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见弟弟调皮,主动上前哄弟弟,陪两个弟弟玩。
他一边玩,余光却悄然打量着王后的神色。
楚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面前三个半大的孩子,都已经或多或少展现出自己的性格。
此时稚童尚且天真,将来
史书上简短几行字,就记录尽他们的一生,她伸手,爱怜的摸了摸嬴荡的脸,嬴荡抬头,望着楚越一笑,“姊姊。”
周有武王,秦也有武王,两位武王,都是践祚之后不久,便英年早逝。周武王兴周,秦武王弱周
队伍先抵达了猎宫,稍作安顿,行宫有观猎台,王后带着三位公子与夫人们登台,观看围猎场景。
楚越等年轻的贵族女子则辞别她们,前去更换衣物,为围猎做准备。
御与射也是贵族女子的学习内容,秦人的女子,丝毫不逊色于男子,也会参与围猎。
围猎和战争一样,重在协作,一个人单打独斗,所获得的猎物终究有限,猎人们团结起来,才能打□□型更大的猎物。
战车一辆一辆摆在眼前,楚越拍了拍实木的车轼,不知怎么想起军中的伙伴,魏冉白起,还有其他队友。
如果他们在就好了。
“司巫,我们和你一起。”
话音未落,楚越的左右手分别被人挽住,一对长得十分相似的姐妹,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手,另外几个慢了一步的,幽怨而愤恨的退了回去。
瞧着这场景
她什么时候成香饽饽了?
是开启了万人迷系统吗?怎么还没有提示音?
两人眼中放光,笑吟吟望着楚越,楚越各看了她二人一眼,问道:“两位公孙为何要与我一起?”
嬴嘉与嬴缃姐妹二人都是秦国公孙,嬴驷的堂妹,孝公之弟公子少官老来得的一双明珠,嬴嘉为长,嬴缃为妹。
楚越和她们同过窗,听同一位女师讲过课,一起学过一段时日礼仪。
十四岁的姐妹二人,跟着长兄,参与了这场围猎。
左边的嬴嘉压低声音,“司巫也不必瞒我们了,现在宗室之中谁不知道,你可是为秦国立过战功的英雄。”
秦人对战功没有免疫力,无论男女,不分老少,瞧着两人眼中闪烁的敬仰之光,楚越嘴角不自觉勾起个弧度。
想嘿嘿嘿的笑一笑,但这太不英雄了。
原来谣言是这么传她的,居然还给她逃婚传得这么可歌可泣。
现在她不仅没有身败名裂,还荣誉加身。
怪,太怪了。
她强行按下脸上的笑容,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大王对我父亲说的啊,你逃婚是少年心性,不甘平庸,去往前线,还为大秦立了军功,司巫,你可真是勇敢!”
楚越想了想,‘哦’了声,原来是如此。
“走吧走吧。要开始了。”嬴缃迫不及待道。
楚越在驾车上一向没什么心得,便由嬴嘉驾车,嬴缃目光如炬,负责观察周围环境,楚越握弓,担任主攻。
秦人是养马出身,在驭马上,秦人的女子,总是非比寻常,嬴嘉摸到缰绳,眼中便迸发出闪耀的光来。
她驾驶战车的技术很好,两匹庞然大物,在她手中缰绳驾驭下,步调一致,齐心协力。
号角声嘹亮,响彻平原,国君的战车,一马当先,嬴嘉高呼一声“走了!”,提醒车上两人,便驱使战车往前。
她们驾驶着马车,驱驰在原野上,前方不远,是君王的车驾。
一行骑兵与杀气腾腾的战车从斜里杀出,在猎官分明的号令下,分截包抄,将猎物往君王战车的方向驱赶。
“在那边。”嬴缃最先发现猎物动向,为姐姐指出方向,马车往前,远远的,楚越便看到了猎物,是一只麂,中等体型。
嬴嘉驾车转弯,直奔猎物而去,楚越熟练举起了箭,一箭应声而出,正中飞驰的奔麂,箭射中它的后腿,但强烈的求生欲使然,小麂依旧倔强奔跑着。
眼见猎物要跑,嬴嘉驾车,追了上去,楚越又放出了第二箭,但这一箭空了,十三人穷追不舍,楚越又放了一箭,箭贯穿麂的脖子。
垂死的猎物,学洒逃路,最终一头扎倒在地,挣扎几下,便一命呜呼。
“中了!中了!”嬴缃开心的直拍车轼。
一出师便大获全胜,楚越与嬴嘉也很兴奋,路过的一位老大夫见三人已经有所获,在车上哈哈大笑。
“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公孙与司巫真是后生可畏【4】。看来你我父子也要齐心协力,今日才能有所获了。”
老大夫看起来年纪不小,发丝花白,但每一根都写满了不服输三个大字。
驾车的中年男子笑道:“父亲所言甚是。”
好一个上阵父子兵。
“公孙,司巫,我二人先走一步。”老大夫朝她们挥手道别。
楚越笑了,为老大夫加油打气道:“大夫老当益壮,一定能擒得猛虎。”
随行士卒将她们的猎物收捡,三人继续在原上搜寻猎物,但转了许久,也没有看到猎物的影子,眼看太阳升到正空,日光渐渐灼人,她们决定先回去,下午再来。
正午时分,众人在溪边扎营,短暂休息,嬴驷命庖人
将新捕获的猎物烹饪。侍从搭起简棚,铺案设席,炽烈的阳光从帷幔的孔隙中透过,变得柔和。
王后也被人接来,与嬴驷同坐上首。
楚越和嬴嘉、嬴缃坐在一起,斜对面坐着嬴华、嬴疾、嬴繇三兄弟和他们的夫人,只是嬴华身边的席位空着,季孟夫人没有参加。
楚越又看见个熟人,是孟守,他跟在嬴华身后。
不知怎么,楚越又想起了白起。
她今天见到了魏冉,又见到了孟守,唯独没有见到白起。
疱人将嬴驷猎得的小鹿在溪边处理好,分割成大块,火苗舔舐铜鬲,蒸汽氤氲,骨汤的香气四溢,骨汤熬好,他们在俎上把肉块切成薄片,放入汤中烫熟。
盆、碟、碗从一件罍(lei三声)状器皿中逐一被取出,几十件餐具被塞在一件器皿中,实在精巧,楚越的注意力被这巧夺天工的餐具吸引,目光炯炯盯着疱人。
疱人麻利的将肉从汤中捞出,放在碟子中,又取出各种酱,盛在更小的碟中。
侍从将烫好的肉分呈众人案上,嬴驷道:“寡人新猎之鹿,请诸位品尝。”
众人举著,对这佳肴赞不绝口。
老板亲手打的鹿,哪怕是生肉,都得说这刺身新鲜,举世无双。
饭后,嬴驷稍作休息,午后又去猎场走了一遭,到了傍晚,上下满载而归,嬴驷很高兴,下令庆贺。
篝火,燃了起来。
晚上的餐食与早上不同,庖人将肉腌制后,放在铜板上,大火炙烤。肥瘦相间的鹿肉滋滋冒油,加姜、蒜、花椒,这和现代的烧烤只差一把孜然和辣椒粉。
美酒一坛一坛搬来,打开。
今晚的消费由秦王买单。
烧烤加酒,边吃边喝,这是回咸阳以来,楚越第一次感到轻松与惬意。
篝火熊熊,火堆边,臣仆拉起秦琴,这是一种类似二胡的弦类乐器,嬴驷被这乐声感染,以著击觞,低低吟唱起来,一旁大臣闻声,也跟着节奏而唱。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5】
楚越听出,他们在唱《诗经.伐木》,一首描写宴饮的歌曲。
贵族之间,无论新朋旧友,亦或姻亲,都要互帮互助。这或许才是嬴驷此次游猎的目的,拉近和国内各方势力的关系。
所谓欲成大事,必顺其心,凝聚上下,才能一鼓作气。
大臣们上午吃了国君的鹿,下午又喝了国君的酒,自然也要对国君表示表示,纷纷将自己获得的猎物最珍贵部分,献给嬴驷。
楚越和嬴嘉、嬴缃下午一无所获,于武功上,秦国上下都是卷王。
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身手矫健,真能擒虎,令人刮目相看,十多岁的公子壮,一鸣惊人,开弓射箭,打下一只飞鹭。
就连年纪尚小的公子荡与公子稷,都用陷阱与猎狗,抓到了一只草兔。
打别人的猎物,让别人无猎可打。
一天有一只麂,没有空手而返,已经是难得。
麂最珍贵,莫过于皮,工匠已经将麂处理好,剥下皮来,献给嬴驷。
嬴驷看了一眼那麂皮,望向楚越三人,夸赞道:“不错,还能有所获,可见我大秦女儿,毫不逊色于男子。这麂皮很好,寡人刚好缺一条革带。赐酒。”
侍从为两人倒酒,三人起身,举杯敬嬴驷,嬴驷端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老大夫红光满面的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司巫!借司巫吉言,我今日真打了一只虎,敬司巫一杯。”
楚越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真的成真。
原本只是激励老大夫,谁知道老大夫真打到了虎,打到虎的老大夫,自然力压一众年轻子弟,成为全场mvp,不仅嬴驷夸赞,周围人也纷纷恭维。
喜得老大夫脸上皱纹都多笑出了两条,人年纪大了,自然对天命有所敬畏,他于是来向楚越道谢。
老大夫盛情难却,楚越端起杯子,和老大夫喝了一杯,老大夫十分热情,一定要将虎牙送给楚越,以做纪念。
白得一颗虎牙,楚越很高兴,据说老虎为纯阳之物,能辟邪除灾,楚越决定将这虎牙做个挂饰,给嬴荡戴上。
酒宴正酣,众人且歌且舞。
在地上坐的久了,楚越感到不舒服,加之酒劲上头,脑袋有些晕,她于是偷偷对嬴嘉、嬴缃道:“我刚才看到那边有片莺桃,走。”
战国人以樱桃为莺桃、含桃,莺鸟所含之桃,故得此名。
三人拉着手离席,丛林之中,大片樱花、桃花、梨花盛开,红白相间,几株樱桃树早熟,挂满硕果,离地近的樱桃早被摘掉,只剩下高处树冠还挂着一些。
嬴嘉想要爬上去,楚越制止了她,“会刮破衣服的,我帮你摘。”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了弹弓。
“这能摘到吗?”嬴嘉不信。
楚越扬起下巴,对嬴嘉得意一笑,“看着。”
看好了,她要露一手了。
楚越捡起石子,对准了高处的樱桃,每发出一石,就有一串樱桃,从树上落下。
“司巫姊姊,你好厉害!”
姐妹二人的丹凤眼发亮。
楚越第一次看魏冉打柿子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古时弹弓也被称作‘射’,都是利用弹力,只是发出的武器不同,弹弓发出的是石子一类的小玩意儿,射箭发出的是羽箭。
打兔子一类小猎物时,弹弓的优势明显于弓箭,体积小,便于荫蔽。就是杀伤力有限,用来玩一玩,打猎可以,作为武器进攻,就攻击性不足。
楚越得意一笑,“等着,我们再摘一点,拿回去给大王和王后。”
摘了樱桃,楚越见桃花盛开,又想摘几支花,桃树不高,伸手就能摘到,就在她伸手即将碰到桃树的刹那,整株桃树忽然颤动起来,落花缤纷,洋洋从她头顶落下,像是下雨一般。
楚越回头,竟然是嬴华,他站在桃树下,踹了树干一脚。
落英缤纷间,青年一身甲胄,独立桃树下,笑着望向她。
忽然起风了,风卷花瓣,漫天飞舞,他们站在花海之间,世界,仿佛在这一瞬安静,时间停滞,倒流回许多年前的原上。
少年嬴华捧起地上落花,洒在她头上,她笑着,伸出手,去抓空中的花瓣。
暮春时分的原风醉人,吹起漫天花瓣如雨,楚越本就有些醉了,风一吹,愈发恍惚。
她本能垂首,鬓边发丝与衣袂在风中翩跹,一朵花落在她衣缘,又滚落在地,她凝视地面随风而集的红白花瓣,低声道:
“花落了。”
嬴华还望着楚越,等着她脸上绽放出笑容。
“堂兄。”嬴嘉伸手,在嬴华面前挥了挥,好奇的视线扫过嬴华,又看向楚越,“你看什么呢?”
嬴华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在想事情。”
“哦,什么事?”嬴嘉好奇问道,楚越也抬眸望去。
嬴华看了楚越一眼,慨然道:“在想我秦军果真厉害,区区一个公士就有这么好的准头,有公士如此,何愁我大秦不能荡平六国。”
方才他过来时,刚好看见楚越在打樱桃,身手矫健,令人眼前一亮。少女骄傲明艳,脸颊微红,就是满树桃花,都不敌她的一丝风采。
他原本还在生她的气,可看见她开心,一时不知怎么,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总是这样,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总是这样。见她垂头丧气站在宫檐下,他就想走过去。
那时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做些什么,只要能逗她开心就好。
楚越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嬴华碰了一鼻子灰,恼怒道:“我还没跟你生气,你愈发不讲理了。”
楚越置若罔闻。
嬴嘉和嬴缃带着花与樱桃追了上来,三人回到营地,将摘下的樱桃与花,献给秦王、王后,王后很高兴,命人用瓶养起来。
宴会快结束时,忽有侍从对嬴驷耳语几句,嬴驷脸色有些难看,“什么?燕王立了公子平为太子?”
月余前,燕国派来使者知会秦国,燕国要称王了。
作为文王之子、武王兄弟召公的封地,燕国最初被封为侯爵。进入战国之后,列国先后
称王,燕国也来凑热闹,嬴驷得知,表示支持。
反正秦国与燕国相隔十万八千里,中间有中山、赵国,两国没有什么直接矛盾,你爱称什么称什么。
燕王称王之后,按制应该册立王后、太子。
他立了长子平为太子,是为太子平。
此消息传来,秦庭上下议论纷纷,楚越不知缘由,但见嬴驷似乎不太高兴,没过多久,便离席而去,秦王离开,晚间的宴会也很快散去。
楚越回到住处,沐浴之后,望着松软的床榻兴叹,她总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堕入梦魇之中,她不敢睡,披起衣服,想出去走走。
行宫简陋,一应设施没有王宫完备,宫道上黑漆漆的,只有一轮悬空的明月,勉强照亮前路。但行宫的看守却严过王宫,楚越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人呵止。
“是谁?大半夜还在这里乱走动!”对方很警惕。
“魏冉,是楚越。”
楚越听出是白起的声音,试探性问道:“是白起吗?”
火把照亮一隅,那张熟悉的脸变得明亮,楚越再一次见到白起,她有些激动,“你也来了!”
一旁魏冉咳嗽声,“还有我。”
“我们不是见过吗?还有孟守,我白日都见过。”楚越歪头,看向魏冉。
“好吧。不过你怎么大半夜一个人往出跑。”
楚越下巴微微扬起,倨傲道:“本司巫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先请示两位将军不成?”
魏冉笑了,“行行行,不过你还是回去吧,行宫不比王宫,万一遇见蛇虫就不好了。”
“白起,还不护送司巫回去。”
魏冉推了一把白起,白起往前一步,看了一眼楚越,伸手接过一旁魏冉递来的火把。
行宫的夜晚静谧,隐约可以听见蟋蟀爬过草丛的窸窣与鸣叫,白起在前,手中火把小心照亮楚越脚下道路,盔甲碰撞,与两人脚步声交织,此起彼伏。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往前走。
“你们,是被调入禁军了吗?”楚越率先打破了这寂静。
秦有锐士,如魏之武卒,齐之技击,戍守咸阳,为诸军中的精锐。
“王上要围猎,从咸阳各军中抽调精锐,都尉命我前来。”
原来是都尉推荐的优秀将士。
“哦。”楚越应了声,继续问道:“那魏冉是升迁了吗?我见他盔甲上有花结了。”
楚越看过兵马俑相关论文,专家推测,秦军将领胸前花结,类似军衔。
“是。升为卒长。”
卒长,不是族长,是众卒之长,又名千夫长。
调入禁军为千夫长,他这升迁,可不是小小一步。
“那你呢?”楚越绕了一圈,终于问到了重点。
嬴华作为使者劳军之时,查看过她的军功册,楚越因此见到了自己整个屯的军功册,只是随便几眼,却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白起居然降级了。
军功劳册上写的清楚,是那块肉和私自出营的罪过,原本秦军越往上,就难以升迁,功不抵过,就会降级。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
他居然还记上。
这人
楚越看向白起,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白起迟疑了一瞬,若无其事答道:“我,我以后机会还很多,不急于一时。”
他到底没有告诉楚越真相,或许是怕她知道,背上沉重的负担,于是选择隐而不发。
楚越低头,想了想,问白起道:“你和魏冉打到了什么猎物?”
“挺多的,什么都有一些。”
“明天,将你们打到的猎物送一些过来。”
白起不解,“嗯?”
“我不是说回咸阳了,备上酒菜请你们吗?”
白起轻笑了声,“哪有请客吃饭,要宾客自备食材的。”
楚越的脚步一时止住,她站在原地,侧首注视白起漆黑的眼睛,“那你到底送不送?”
黑夜中,他眼睛颜色愈发的深,橘黄火光近在咫尺,也无法照亮,黑色,似乎与生俱来注定要吞噬一切。
楚越坦然注视他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良久,白起低头,“哦。”
次日清晨,东西就被送了过来,尚且温热的几大块肉,处理得干干净净,放在俎上。
楚越站在灶前犯了难。
这是什么肉?
庖厨看出楚越的犹豫,上前道:“是彘。”
猪肉啊,那好说。
那就,包饺砸!
楚越左手一把菜刀,右手一把菜刀,她舍弃了带着四条腿悬空的青铜俎,挑了块看起来像砧板的木板,噼里啪啦剁了起来。
厨房外,嬴荡脱了外衣,双手搬起沉重的木臼,舂麦舂得风声水起,孩子年纪不大,但有一股子用不完的牛劲。
嬴稷在摘菜,新鲜的荠菜,纯天然无污染,他摘得仔细,一点枯叶都丢弃不要。
麦子脱壳,再舂碎,以硙【6】(wei四声)碾成粉末,公输班作硙,是石磨的前身,石硙磨出来的面粉往往粗糙,需要多磨几遍才能使用。
楚越一瓢水倒进陶盆,又尴尬的加了一瓢面。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满满一盆面,和得楚越满头大汗,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和出了一大块干湿适中的面团。
醒面的时候,楚越开始调饺子馅。
她试了几种口味的饺子馅,揪几小块面团,擀成薄皮,初包了一批,煮熟给众人品尝。
疱人十分惊奇,“司巫做的饼饵【7】,倒是别有风味。”
经过专业人士的建议,楚越选择了其中一款饺子馅。
一批饺子包出来,眼看就要到中午,众人即将游猎归来,楚越让嬴荡生火烧水,大火舔舐鼎底,鼎中水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水开了,楚越开始准备蘸碟。
吃饺子蘸什么,向来是各人有各自的爱好,但楚越只能拿的出醋,这个时代没有大蒜,也没有白糖,只有醋和蜂蜜
吃饺子蘸蜂蜜
而且就算是醋,这个时代也没有楚越想要的醋,只有醯(xi一声)和酢(cu四声)【8】,都是酸味的来源。
楚越大手一挥,都上,醯和酢都上,连蜂蜜也加上。
尊重个人口味,爱吃什么蘸什么。
嬴华和孟守来的最早,楚越还在厨间忙碌,嬴华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
楚越回头,嬴华已经进了厨房。
香?
楚越狐疑看向嬴华,嬴华一进门,便朝小鼎中望去,但见沸水滚滚,空无一物。
夸早了。
他一时有些尴尬,一扭头,恰好对上楚越打趣的目光,“我煮的可不是醴泉水,何来的香味?”
“哈哈哈。”嬴华尴尬笑了声,“原是我来早了。”
“公叔。”嬴荡和嬴稷朝嬴华行礼,嬴华抬手,摸了摸嬴荡的脑袋,又拧了嬴稷的小脸,“真乖。”
他身后,孟守行礼道:“两位公子,司巫。”
楚越颔首还礼,莞尔道:“既然来了,还请上座。”
孟守看向嬴华,嬴华点头,孟守退了出去,楚越对嬴荡道:“和弟弟洗干净手,我们要准备用膳了。”
等到厨房没了外人,嬴华才问道:“你要向王上请罪,叫上孟守做什么?”
“我在军中那么久,多亏将军照拂、同袍襄助,我设一小宴,以做酬谢,既向王上请罪,又顺路向王上引见一下的战友同袍,一举两得,不是好事吗?”
嬴华蹙眉,“那你不应该请都尉和魏冉他们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请?”
嬴华眉头一蹙,似乎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楚越一眼,“你真没有别的图谋?”
楚越嗫嚅,“我能有什么图谋”
她还想狡辩,但
屋外传来阵嘈杂,孟守惊愕道:“都尉,魏冉,白起,你们也来了!”
嬴华‘嘶’的吸口气,本能就想拧楚越的脸,手伸出去,顿了一下,落到她脑袋上。
“哪儿学的这么多弯弯绕绕,给我说实话。”
楚越愤愤瞪了嬴华一眼,到底还是说了真话,“白起。”
她这顿饺子,完全是为了白起这碟醋包的,她不喜欢欠别人的,既然答应了白起请吃饭,就请他吃一顿好的吧。
国宴之所以被称作国宴,不在食物,而在与宴之人。
饭局要攒起来,当然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吃饭。
:=
王后原本就担心她,想找个机会,让她向秦王认错,有王后在,秦王才能看她的面子,赏脸前来。
魏冉是王后的族人,也是芈夫人的弟弟。
引见孟守,嬴华也获利,他毕竟是王上的弟弟,好说话些,而且,目标多了,才能隐藏她的用意。
嬴华朝外望去,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好了,我知道了。”
他看了楚越一眼,目光忽然停留在她脸上,楚越注意到嬴华的视线,呼吸陡然一滞。
“怎么了?”
“脸上沾了脏东西。”嬴华指了指她的脸。
楚越想可能是沾到了面粉,抬起袖子擦了擦,嬴华摇头,楚越又擦了擦,嬴华还是摇头,楚越似乎意识到什么,蹙眉怒道:
“你耍我是不是?”
嬴华无奈笑了,朝她伸出手去,楚越微微侧首,随着那只手慢慢靠近,她的呼吸也渐慢了下来。嬴华轻轻拍去她额角垂下一缕头发上粘的面粉。
但拍了拍,他的目光慢慢凝住了。
第22章 宴会这是真国宴
嬴华盯着楚越,视线一动不动。
那道落在脸上的目光,比正午的骄阳还要灼热,楚越后退半步,侧首闪开,嬴华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仓惶收回手。
“你你脸上的伤哪儿来的?”
嬴华的表情凝重,想看楚越,又不好直视,心内担忧焦急,斥责便脱口而出。
“你怎么就不爱惜自己一些?好端端破了相,日后怎么办?”
不由分说被骂了两句,楚越也急了,“那魏军要打我,我能怎么办,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两军交战,杀人都是家常便饭,又不是打架,没有打人不打脸的规矩。
嬴华一听,更生气了,转头看向楚越,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你”
他气得没话说,怒冲冲离开了厨房。
楚越气得锤了案板一拳,身后传来‘咚’声沉闷,嬴华更生气了,回头瞪了楚越一眼。
饺子还没下锅,正事还未开始,楚越也来不及和嬴华生气,扭头交代疱人煮饺子,自己也离开厨房,等着迎接秦王与王后。
出了厨房,她便看见众人在院前围成一圈,不知在看些什么,楚越好奇上前,原是在看一只小猫。
乳灰的小猫,依偎白起怀中,嬴荡与嬴稷好奇的看着它,不时伸手摸摸它的头。嬴稷看看小猫,偶尔也会打量白起几眼。
“好可爱的小猫。”楚越不由出声道。
此一言既出,楚越明显感觉到几道目光都同时落在她身上,她环视众人一圈,瞧他们的神色,大概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是可爱不对?
还是小猫不对?
战国是猫的,《诗经》里有“有熊有罴,有猫有虎【1】”字句,《庄子》也记载“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2】。
猫没问题。
总不能是‘好’和‘的’有错。
那就是可爱。
这群大老粗,真没审美,和嬴驷一样,非要把狗驯得凶猛异常,难不成秦人对猫也是一样的标准。
真是武夫。赳赳武夫。楚越腹诽道。
“小猫不可爱吗?”
魏冉最先笑出声,楚越歪头看向他,魏冉只是笑,楚越狐疑蹙眉,嬴华也笑了,楚越瞪了他一眼,困惑的目光转向白起。
白起眼中含笑,“是猞猁。”
猞猁?
楚越有些尴尬,“哦。猞猁啊。”
原来是‘猫’错了,这不是猫,猞猁和猫长得很像,但长大后体型要比猫大,和一只中型犬差不多大小。而且长大之后的猞猁,耳朵要比猫要尖一些。
“送给你玩的。”白起将怀中猞猁幼崽递给楚越。
楚越一惊,“给我的?”
“哪有空手来做客的道理。”
楚越小心翼翼接过猞猁,小猞猁崽越看越像猫,她好奇的打量着怀中小猞猁,白起的目光,全落在抱着猞猁的楚越身上。
嬴华看了一眼白起,似乎觉察到什么,他上下打量了下白起,出声提醒楚越道:“别抱了,赶紧去换衣服,大王和王后要过来了。”
得知秦王与王后要过来,众人皆是一惊。
王都尉看向嬴华,“公子,这。”
“既来之,则安之。”
嬴驷与王后一出现,嬴荡与嬴稷便围了上去,“父王、母后,孩儿有佳肴要呈给父王、母后。”
“嗯?”嬴驷看向两个孩子,“什么佳肴?”
楚越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神秘兮兮道:“请大王入座,稍候片刻,佳肴这就呈上。”
“嗯?”
嬴驷与王后入内,见嬴华也在,“嬴华?你怎么也来了?”
众人纷纷向嬴驷与王后行礼,“见过王上、王后。”
“回王上,臣弟自然是要来的,不仅要来,还要坐下好好品尝佳肴,才能消解连日来奔走之乏,你说是吧,司巫。”
说罢,他看向楚越,楚越瞪了他一眼,嘴上却还道:“是,公子也请上座。”
见状,嬴华笑了,王后见此,神情无奈,嬴驷扫了二人一眼,对楚越道:“你倒是的确该请嬴华上座,为他奉酒道谢。”
“是,王上。”
嬴驷与王后落座,见与宴之人不少,随口道:“你这挺热闹啊。”
王后故作叹息,“都是楚越要谢之人,可见她这次闯出多大的祸端,也幸亏她机灵,出门在外,总有人相助,才安然回到咸阳宫。”
嬴驷环视一圈,没有说话。
众人依次落座,楚越与庖人将饺子、蘸碟呈上。
秦王作为一国之主,享受天下供奉,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楚越想要抓住他的味蕾,需得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人饿了,吃翡翠珍珠白玉汤都是香的。
所以管中午饭是最妥帖的。
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嬴驷面前,他显然没见过饺子,对这洁白,耳朵一样的食物,感到好奇。
他夹起一个,尝了尝。
“不错。”
嬴驷是真的饿了。
王上举了筷子,众人也纷纷动筷,一声细微异响,吸引众人注意力,楚越举目望去,发现竟然是嬴华,他没夹稳,饺子掉到了桌上。
君前失仪,嬴华当即请罪,“王上恕罪,前几日不小心伤了手腕。”
嬴驷大手一挥,“无碍,下次要当心。”
见嬴华用筷子不便,楚越当即起身,命人取来叉子,亲自将叉子换到了嬴华桌案。
趁着她放叉子的空档,嬴华低声问道:“你准备这么多,应该先蘸哪个?”
楚越侧首,嬴华神情认真。
刚才吵架的怒气莫名其妙都散了。
面前一排小漆碟,盛着各种蘸料,没吃过饺子的人,不知道应该先蘸什么碟。楚越的手抬起,指尖正好对准蜂蜜。
“这个。”
嬴华将信将疑,用叉子插起饺子,真蘸了蜂蜜,还未入口,一旁楚越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嬴华当即知道她在耍自己。
楚越抢先一步跑开,没让他抓住。
嬴驷抬眸,恰好见两人并席而坐,楚越低头忍笑跑开,嬴华含笑而无奈的视线,追逐在她身后。
他的目光愣了一下,随即看向王后,王后也会意,温柔一笑。
一盘饺子下肚,嬴驷询问楚越道:“这佳肴叫什么?”
楚越可是看过大长今的人,开始编故事了。
“回王上,是饺子。”
“这是臣与公子们一起做的。”
嬴驷看向嬴荡和嬴稷,两位公子随即坐起,“父王。”老父亲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寡人有两个孝顺孩儿。”
王后在一旁道:“主意是楚越的主意,麦是荡儿舂的,荠菜是
稷儿摘的,还有魏冉和白起,猎物是他们送来给楚越的。”
“嗯?魏冉?”嬴驷听到了熟名。
他不确定问道:“哪个魏冉?”
“是芈夫人的弟弟。”
嬴驷蹙眉,“哦,是那个小子。”
“魏冉,还不来拜见王上。”嬴华提醒道。
魏冉随即上前,“臣魏冉,见过王上。”
嬴驷看看魏冉,又看看楚越,“这也是你的恩人?”
“大王有所不知,臣在军中,魏冉是我的长官,那些时日,多亏他与白起、孟守关照臣,尤其是白起,还教臣以从军心得与行军布阵之道。”
楚越将自己在军中的事情删减之后,讲了出来,包括她参加名将速成班、上阵杀敌、雨夜救人,还有魏冉帮她补衣服、白起帮她偷东西。
听楚越讲到白起偷东西,魏冉不由看了一眼白起,白起垂眸,若有所思,显然,他并不知道楚越已经知情。
她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色,跟有声小说一样,周围人听得津津有味。
当然,该删减的还是要删减。
比如算了,不比如了。
嬴驷听完,骂道:“你一天就知道给王后闯祸,王后在咸阳宫日夜忧心。都尉治军,本就不易,将士征战,生死一线,还是额外照顾你,真是岂有此理。”
“臣有罪。”
王都尉站了出来,为楚越说话,“王上,治军有军法,臣不敢贪功,司巫在军中,与寻常士卒无异,辛苦杀敌,奋战得爵,实乃我大秦女子表率。”
魏冉也道:“是,王上。起初,臣并不知司巫身份,所谓照顾,也不过同袍之间,守望相助,司巫能得爵,与臣无关,都是她自己的功劳。”
楚越被两人一夸,嘴角实在难以下压。
会夸,多夸,爱听。
“好了,寡人知道了。”
两人归席,夸夸节目暂时告一段落。
“白起呢。”嬴驷显然对白起有了几分兴趣,“能把如此朽木教得颇有章法,让寡人看看是何方神圣。”
白起闻声上前,“臣白起,见过王上。”
嬴驷打量眼白起,面前少年未及弱冠,却处变不惊,即便面王,也没有丝毫怯场,他眼中露出一丝肯定之色,“你很守秦法,也不死板。”
“不管她是楚越还是张立春,是王子还是庶民,起都会施以援手,执法者,也要有人情,但人情,不能居于军法之上,臣被罚,心甘情愿。”
嬴驷眯眼,眼中隐约欣赏,“好小子,是带兵的料。”
白起按耐下心中激动雀跃,抱拳道:“臣定不负王上期许!为我大秦,建功立业。”
“好!”嬴华拍案而起,“秦军有这样的后起之秀,何愁我大秦不能东出函谷。”
英雄相见,又开始惺惺相惜。
楚越适时端杯,向嬴驷与王后请罪,“王上、王后,臣有罪,不该私自离开咸阳,令王后担忧。”
“罢了,你知错就好了,下次若是再犯,寡人一定不轻饶。”
嬴驷与王后举杯。
楚越第二杯酒,敬嬴华,“多谢公子。”
嬴华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敬都尉、魏冉、白起、孟守四人,“我在军中,多亏诸位照拂。”
都尉道:“司巫乃女中丈夫,既是丈夫,便无需多言,干。”
几人饮尽杯中酒。
嬴驷朝政繁忙,并未多做停留,王后见嬴驷离去,怕自己在,众人不自在,不久后也离去,她伸手想拉走嬴荡与嬴稷,两人眼巴巴望着王后,不愿意回去。
楚越知道他们还念着猞猁,便对王后道:“臣一会儿送两位公子回去。”
王后见状,只能作罢,临走前,嘱咐楚越,要好好向公子华道谢。
众人起身,恭送二人离去。
两人一走,嬴华便得意道:“还不快好好谢谢我。”
“我真的谢谢你!”
第23章 喜欢和远离似乎要远离所有喜欢
嬴华听懂她的阴阳怪气,却故意道:
“既然谢,就要有诚意,再给我上一盘那个什么,饺子。还有,不许放蜂蜜。”
他侧首看向楚越,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严肃。
楚越对上嬴华视线,忽然笑了下,“可是我看你很喜欢蜂蜜啊。”
“你要是再耍我,我就”
威胁的话听多了,楚越已经免疫,梗着脖子问嬴华道:“就怎样?”
嬴华威胁着抬起了手,要拍她的后脑。
楚越早料到嬴华会有这么招,将身一闪,便灵活躲过,她接连后退几步,拉开和嬴华的距离,同时对疱人大喊:
“给公子华再上一盘饺子,要放很多蜂蜜!”
“你!”
似乎笃定嬴华不能拿她怎样,楚越一边后退,一边挑衅道:“我怎样?”
她对疱人道:“一定要放蜂蜜!”
大王与王后相继离开,气氛便轻松许多,院中众人一时都笑了,王都尉打趣道:“司巫,我可吃不惯甜食,蜂蜜就由公子独享好了。”
“好。”
“你们”嬴华无奈笑了。
疱人又煮了饺子,端上来,孟守将自己桌案上的酢端给嬴华,“公子,在下这份未曾动过。”
“多谢。”嬴华颔首。
嬴荡与嬴稷吃饱了,拉着手去看篮子里的猞猁,楚越看了白起一眼,借着找两位公子由头,离席而去,没过多久,白起也出现在笼边。
“为什么要送我一只猛兽?”楚越望着憨态可掬的猞猁,低声道。
白起偷偷看了楚越一眼,“养个什么在身边,你晚上也许就不会做噩梦了。本来是想打一只彘,它的牙能安神,乡间经常用它辟邪除灾。但我打的太小了,没有合适的牙。”
楚越愣了一下。
野猪牙,可以用来辟邪安神?
她本能按上衣下的那串项链,麻衣下的坚硬,轮廓分明。
“那只是美好的期许的罢了,其实并没有用。”楚越的口气有些悲伤。
白起觉察到什么,看了她一眼,“有个活物在身边,或许会好一些。”
嬴荡和嬴稷觉察身后有人,回过头来,发现了白起,嬴稷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白起,开口问道:“你是谁?”
“公子,在下白起。”
作为主人,楚越不能离席太久,她仅与白起说了几句话,便不得不折返,继续招待客人。
酒足饭饱,众人也该离开,王都尉等人向楚越道别。
楚越送几人到门口,白起抬首,望了楚越一眼,楚越对上他的视线,两人显然都有话要与对方说,但都尉与孟守等人俱在,两人只得行礼道别。
送走几人,嬴华还未离开,正和嬴荡、嬴稷看竹篮中的猞猁。
“那小子怎么想着送你只猞猁?”嬴华询问道。
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楚越不答,而是问道:“你手怎么了?”
嬴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背,衣袖下,绷带缠绕,“被砸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你还没告诉我,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呢。”他追问道。
楚越头也不抬,“这还用说吗?自然是,知好色而慕少艾【1】。”
心中的猜测落实,嬴华并没有太过惊讶,“哦。”
许是对方的反应太过平静,楚越转过头,看向嬴华,“哦,是什么意思?”
嬴华站了起来,楚越也随之站起,看向身旁人,即便只有侧脸,依旧难掩嬴华英气逼人,鬓发顺着发髻的方向往上,更显得他脸部轮廓硬朗。
阳光斜照过来,光影朦胧视线。
楚越收回视线,低下头,口气变得强硬,“秦法没有规定,我和他不能在一起。”
嬴华看向楚越,目光逐渐复杂,他望着眼前楚越,心乱如麻,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与楚越的初见,那时黄昏薄暮沉沉,她被卫夫人惩罚,垂头丧气的站在宫檐下。
见她垂头丧气,他心中总是不忍,于是想要靠近。
许多次,他都是这样,穿过宫殿前开阔的地带,朝她而去,对她说,好了,不
要不开心了。
他大步走向她,身旁人来人往,他却只望着她,等着她抬起头,等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忧伤散去,喜悦重来。
遇到心爱的人,她不会不开心。
嬴华以为自己就会开心。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开心不起来,心中似乎有块地方塌陷下去,空落落的。
嬴华不知道,缺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他张了张口。
楚越抬头,认真看向嬴华,“怎么了?”
望着眼前少女,恍惚间,嬴华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可是他梦到了什么呢?
梦,总是醒来就忘记了,不管当时多么刻骨铭心,睁开眼睛,就渐渐远去。
短暂的想起,又被遗忘在风中。
他决定不再去想,而是郑重道:
“只要你喜欢他,和他在一起会开心,没什么不可以。我会帮你,你要开心的过完这辈子。”
闻此,楚越忽然笑了,“那我,要谢你吗?”
“那倒也不用,到时候多敬我几杯就好了。”
楚越按耐下心头无名怒火,对嬴荡与嬴稷道:“两位公子,该回去了。”
两人对猞猁念念不舍,楚越要送他们回去,他们一步三回头,望向篮中猞猁,楚越不得不拽了下他们的手,“走了。”
“姊姊,我和稷弟弟明天可以过来看小猞猁吗?”嬴荡问道。
楚越莞尔,“公子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她将两人送回王后身边,王后命傅姆领二人退下更衣,招手,示意楚越在她身边坐下。
楚越坐定,王后开口道:“你今日做的很好,大王已经不生你气了。”
“王后。”楚越低头,在她继续夸嬴华之前,抢先道:“之前,王后所言之事,臣认真想过。”
“哦?”王后眼前一亮,以为楚越终于想通。
谁料她却道:“臣听说,齐国有巫儿,终身不嫁,臣愿意效仿。”
回咸阳之前,楚越日夜冥思苦想,在离开秦国,和继续被催婚之间,纠结、犹豫。
她到底没有离开秦国的决心。
可嫁人也是不可能嫁的,嬴轩都不嫁还能嫁嬴华吗?
这么耍她,有意思吗?
她日夜难寐,终于在某个深夜,一拍大腿从床上坐了起来,忘记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一篇论文给了她灵感。
齐国曾广泛流行过“姑姊妹不嫁”的遗风,无论是国君还是民间,长女不嫁,留在家中主持祭祀。
真知识改变命运!
有了大方向,楚越夜翻史书,为自己不嫁找理论依据,但比较倒霉,齐国这项先进的习俗,春秋初期后便不再见于记载。
春秋战国争霸,人口十分重要,这样的习俗,显然不适应时代发展,被齐国以律令方式,强制改变。
各国也是一样,强制结婚、分家,以获得更多的户口、赋税、徭役。
楚越气得捶床,一口咬上竹简,恨不得将那该死的律令吃了。
有总比没有,楚越尝试着将齐国旧俗提出。
王后听完,气得捂住胸口,“齐之巫儿,乃是桓、襄与姑姊妹□□【2】,你休要胡言。”
楚越吓得一把捂住嘴。
怎么把这茬忘了。
齐国是个盛产骨科的国家,南山崔崔,雄狐绥绥【3】,哥哥爱妹妹,妹夫倒霉又悲催。
看论文时摸鱼,知识有一半没进脑子,巫儿的形成,她就记得和齐国的工商经济发达,以及原始宗教的影响有关。
这时代史官工笔,又搞春秋笔法,没有注解,就那么几个字,她怎么研究得懂。
她只是个倒霉的研究生,不是大拿。
拿不起来。
王后显然被她气到了,“我原以为你此番会有所长进,能分辨出身边谁人真心待你,谁料你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居然拿这样的话来搪塞小童。”
“你也莫要诓骗于我,说吧,是谁?”她没好气道。
“王后。”楚越深吸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王后觉得白起如何?”
“谁?”王后望着楚越,微微愣神,似乎在回想白起的脸,“你是说那个眼睛很黑的少年?”
“正是。”
王后短暂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看来小童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的语气沉重,压抑愠怒。
“小童还以为,你将小童的话听进去了,故而邀请公子华,原是小童想错了,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楚越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连王后都不支持她,那她完全找不到第二个支持她实权派。
她还未想好措辞,为自己争取,手腕却陡然被王后抓住,她愕然抬头,对上王后凝重而严肃的双眼。
“你若对他真心,就该将这份情谊藏起来,否则,只会为你两人招来祸端。且不说大王知道会如何,就说嬴轩,你选择了一个身份、地位都不如他的人,你让身为公孙的他颜面放在何处?”
“宗室又如何作想?有大王在,他们自然不敢将怒火对准你,可是那少年呢?他,和他的家族,有与嬴氏宗族对抗的能力吗?”
“你会害了他。”
楚越瞳孔一紧,立刻摇头,“不!”
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不想的话,你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你从未和小童说过这样的话。”王后斩钉截铁道。
楚越望着王后的眼睛,脑内一时思绪混乱,可是再一想,王后所说,也绝非没有道理。
她失魂落魄的离开王后寝宫,回到自己的居所。
宫人迎了上来,“司巫。”
顺着宫人的实现望去,屋中身影端坐,嬴华去而复返,正在屋中等她,楚越入内,嬴华见她神情恍惚,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跟嬴轩登门赔罪?”
楚越深吸口气,望向嬴华,“嬴华。”
嬴华看向她,“怎么了?”
“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她的语调压抑,却望着他,一字一句,说的郑重。
第24章 你要等他吗二选一,她选或者
傍晚时分,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越下越大,到了天黑,又吹起风,风雨拍打窗棂,沙沙作响。
窗外风雨如晦,屋中一豆灯火微弱,在床边摇曳,楚越双手抱膝,独坐桌案边,盯着桌面出神。
帛书摊开桌面,边缘已经泛黄,小篆笔画歪扭,但轮廓却有力。似乎是一个不太擅长篆书的人,临摹所作。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过去的时间太久,楚越已经忘记自己当初究竟怀着怎样的心境,写下这封帛书,只记得那一夜的雨也很大,风吹得天启阁院中的树,枝叶作响。
嬴华这次是真生气了,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这似乎正应了楚越所想,她不想再见到他,不想再和他有一分一毫的联系
可真的迈出这一步,走到断绝的边缘,才发现,自己会如此不舍与难过。
不知不觉,她又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将这束之高阁、尘封木匣的帛书取出,重新观摩。
那些隐藏在黑夜中的情愫,最终酿成苦涩的泪水,她还记得那些难眠的夜,和划过脸颊的热意。
所谓愤怒,不过源于对现状的无能为力。
可她还能怎么样?
不是去拆散那个家,是去加入那个家的吗?
割舍固然痛苦,可人总要往前看。
她叹口气,重新将帛书收了起来,正准备就寝,敲门声却忽然响起,寺人在外道:“司巫,大王有请。”
秦王?
怎么,天黑了他也EMO了。
楚越闻命,严装去面见嬴驷。
寺人通禀后,楚越进入大殿,嬴驷正俯首案牍之间,满面愁容。
果然。
见楚越来了,他才坐直身体,一招手示意她上前,宫人取来坐垫,楚越在桌案边坐下。
嬴驷将一卷竹简递给她,楚越打开一看,是驻燕使臣带回来的消息,燕王
哙不仅立太子平,还将王后所出的公子职,送到韩国为质。
五国相王,燕国与韩国名列其中,派出质子,不过牢固同盟,质子,是战国各国经常使用的策略之一。
楚越一时困惑,看不出这封寻常的竹简,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只得垂眸,暗中思索起来。
嬴驷似乎对燕国的内政十分关心,已经超过了一位君主对邻国内政的关心程度。
先前晚宴,嬴驷表露出对燕王立太子平的不满时,楚越就已经感到困惑,她不曾听说太子平有什么反秦的主张,但嬴驷明显对燕王立太子平十分不满。
本欲一探究竟,却因为事多,一时忘记了。
该死。再也不贪图男色了。
伴君如伴虎,楚越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饭碗不保。
再一想,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猜测。
要么是燕国此举,与列国动向有关,事关秦国安危,要么,是与嬴驷自己有关。
五国相王目的在对抗秦、齐、楚等大国,注定成不起气候。
大国会合纵,试图瓦解同盟,盟国内部,也是同床异梦,赵国总想吞并中山国,怎会与他盟好?
楚越越想,越觉得嬴驷不是为此事忧心。
那是什么?
老板的心思真难猜啊。
她怎么就没觉醒什么读心术。
从嬴驷身上想不到结果,楚越将思绪投向燕国。
现在的燕王哙【1】,也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战国君主。
虽然这个名不是美名,但好歹也出名了,不至于湮灭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
燕王哙被大臣忽悠瘸了,非要效仿上古贤人,跳过自己的太子,禅让给丞相子之。
太子平不甘失去那广袤土地、万万贯家财的继承权,起兵和子之决一死战。
齐国趁燕国内乱,举兵来犯,仅仅五十天,就攻破了燕国的都城蓟城。子之杀了太子平,齐国人杀了子之和燕王哙。
差一点战国七雄就少一雄,燕王哙居功至伟。
下一任燕王,燕昭王姬职,是在秦国和赵国的帮助下,成功继位的。
赵国帮一帮敌人的敌人无所谓,但秦国大费周章,派兵穿过三晋之地,护送燕昭王回国,就有些非同寻常。
楚越联合史料与嬴驷的担忧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位燕王的母系,出自于秦。
护送本国女子的孩子回去继承家产,有什么问题?
同理,本国公主的孩子没有被立为太子,还被送到韩国为质,嬴驷能高兴吗?
嬴驷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楚越的想法。
“当年寡人嫁公主去燕国的时候,曾向她承诺,秦国,一定会是她坚实的后盾,可现在看来,她反因秦国,而母子分离。”
楚越并未见过那位公主,可见她出嫁燕国,是在自己来到秦国之前。
再一想。
她第一次见嬴驷,彼时他不过弱冠之年,二十出头。
这个年纪的秦君,应该没有一位适龄的女儿嫁往燕国,所以嫁燕的王后,只能是嬴驷的姊妹,孝公的女儿【2】。
“那时寡人刚登基不久,齐国马陵之战挫败魏国,两国在徐州相王,魏王承认齐王的王位,齐国蒸蒸日上,秦国当然不能坐看。”
楚越当即明白秦国嫁公主去往燕国的原因。
燕齐接壤,常有摩擦,齐国经常趁燕国王位交替,偷袭燕国,但燕人也是有脾气的!
两国是老邻居,也是死对头。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想要牵制齐国之势,就得支持他们的敌人。况且燕国与秦国相去甚远,交好有利无害,还能在齐国背后,牵制它。
“公主出嫁时,正值加笄之年,年轻美丽,而那太子已经一把年纪,公主为国出嫁,牺牲良多。”
嬴驷忧心道:“寡人担忧公主在燕啊。”
人到晚间总易多愁善感,即便贵为秦王,也不能例外,君王肩负天下,只言片语,便决定无数人前途命运。
嬴驷不是圣人,看不到将来,也不能将事情做得十全十美,总有错漏、偏颇,一时遇挫,也会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从而内耗。
这一次,他为他的姊妹而担忧。
“司巫觉得燕王哙如何?是雄主否?”
绕了一圈,嬴驷终于问到了主题。
楚越的心沉了下来,答复道:“不是。”
“哦?”
嬴驷喜欢听楚越评价各国君主。
桑丘之战,秦国出兵不久,还未与齐国交战,嬴驷探病楚越时,无意提到过齐王。
楚越嘴快,夸了齐王一句‘任用贤能’。
嬴驷当即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齐王?知道‘任用贤能’?”
死嘴。说这么快做什么?
楚越当即汗流浃背,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句话说出去,病就白装了。
她大大的编制啊,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人到绝境,于是灵光一现,“君上有所不知,齐王也非常人,只是可惜臣在咸阳,又抱病在身,不能亲自上战场一观。”
把关于法术的设定改小一点,添加距离限制。
嬴驷:“哦?”
楚越并没有胡说,桑丘之战大败秦国的齐王,是齐威王。
人这会儿还活着,谥号威不能用,列国称其为齐王。
无论是对历史的贡献,还是对高中语文教科书的贡献,齐威王都是战国时数一数二的存在。
一鸣惊人就是他,蛰伏三年,一朝冲天。
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也是他。
他手下有跟城北徐公比美的邹忌、赛马的田忌、大名鼎鼎的淳于髡、还有孙膑。将来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是他的孙子。
稷下学宫在他手中辉煌,亚圣孟子常住稷下三十余年,后圣荀子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祭酒。
开创阴阳五行学说的邹衍、道家的庄子、法家的申子、研究黄老的慎子,都在稷下讲学。
申子还有两个徒弟,李斯和韩非。
打齐国?还是打国力鼎盛的齐国?怎么打?
桑丘之战前,楚越就通宵研究过此时的齐国,研究了几天几夜,发现自己根本研究不出来取胜之道。
别说她是穿越的,她就是蜘蛛侠、灭霸,也打不过。
除非她连夜在这个铁器都没有普及的时代,造出热武器。
那还是变成蜘蛛侠稍微简单点。
楚越承认秦国很强,但齐国也并非弱小之国。
当着自己老板的面,夸别公司的大老板。楚越越讲越心虚,一边讲,一边偷偷打量嬴驷的脸色。
幸而嬴驷也不是小气的人,没让她‘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没过多久,秦国战败的消息便传回咸阳,嬴驷紧急派遣陈轸为使,与齐重修旧好。
那之后,嬴驷便时常找楚越讨论各国君王,楚越也能说上一二,她当然没有评价的能力,但后世有很多史学家评论过战国这些君主,遂借鉴之。
读书的人事情,怎么能说偷。
叫借鉴。
记得住说,记不住的乱编,照着答案编过程,历史是人创造的,她就是人。
楚越说的话,总会在冥冥之中,应验成真,她不会自己去提,但她知道,嬴驷记得。
她是大老板亲自提拔的人,只对大老板负责,只要大老板还信任,饭碗就是稳的。
今天编到燕王哙,但这个记得住,不用编。
“君主任用贤能,广开言路,励精图治,是贤明,但物极必反,燕王,怕是会死于‘贤明’二字。”
太贤了,非要传位给丞相,战国头一遭。
嬴驷眉毛一蹙,“哦?”
“王上不必为公主担忧,公子职为质韩国,未尝不是好事,燕王重用丞相,太子平已经年长,一国之中,掌权者众多,焉知来日。”
嬴驷依旧忧心忡忡。
楚越决定下一剂猛药,“大王难道不相信臣看人的眼光吗?”
她都穿越了,还能骗人吗?
嬴驷忽然抬眸,扫了她一眼,冷笑声,“你的眼光?你能有什么眼光?放着宗
室的子弟,寡人的弟弟一眼不看,看中个什么?”
楚越心一惊,“大王。”
话题怎么忽然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到了她身上?
“你以为你那点心思,寡人看不出来吗?懒得与你计较罢了。”
嬴驷不愧是当老板的人,看破不说破。
楚越抢先一步请罪道:“大王,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嬴驷来了兴趣,望着楚越问道。
楚越一时哑然。
她没罪,她有什么罪?
请大王吃饭罪吗?还是吃饭时候夹带私货罪?
死嘴,认罪认这么快做什么!
“臣”楚越决定给自己编点小罪,圆过去。
“大王与王后让臣谢公子华,臣捉弄了他,有罪。”
嬴驷没好气笑了,“蠢若是罪,你该被车裂。”
“大王!”
她可不要变成五块。
“行了。”嬴驷拿起桌上竹简,一边看一边问楚越道:
“说说吧,你既然想引荐人,寡人也自然不能做闭塞耳目的庸主,那小子有什么长处?若是胆敢任人唯亲,决不轻饶!”
“大王,白起精于治军,长于兵法,臣相信他,有朝一日定能令列国胆寒,成为我大秦东出的一把利剑。请大王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一出,嬴驷不由看了一眼楚越。
这句话,她许多年前初入秦国时说过,那之后就没再说过。
“你就如此信任他?”嬴驷问道。
“大王,会有那一日的。”楚越笃定道。
赢驷放下竹简,郑重问道:“你是要等他成为将星的那一日?”
楚越愣了一下,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不是举荐白起,阐明一下他的优点吗?难道接下来不应该是走流程,考察一下这个人才,跟她有什么关系?
等他吗?
楚越有些犹豫,王后的话,尚在耳边回荡。
她的心,也依旧彷徨。
“大王,臣还是想建功立业。”
a或者b。
她选‘或者’。
“臣之前已经是公士了。”楚越面容坚定而严肃
嬴驷恨铁不成钢,“滚出去。”
第25章 生气昨天生气一个,今天生气一个……
一场大雨,让围猎暂时正止,雨后道路泥泞难行,次日嬴驷并未前往原上狩猎,而是召集了大臣,在猎宫商议政务。
使者分两路,一路前往燕国,一路往魏,去见张仪。
一大早,嬴荡就和嬴稷一道来看猞猁,楚越正在为小猞猁挑选‘乳母’,两头山羊,一大一小,咩咩叫着,因闻到了猛兽的气味而焦躁不安。
大山羊将小山羊护在身下,呈现出防御姿势,拒绝让猞猁靠近,楚越抱着猞猁过去,大山羊低头,用头上的尖角对准她们。
山羊不似绵羊,母羊和公羊一样头上有犄角。
楚越没了办法,眼看小猞猁饿的路都走不稳,她只能让人将大山羊按住,再让小猞猁上前吮吸乳汁。
吃上奶,小猞猁暂时活了。
“司巫,我们给小猞猁取个名字吧。”嬴稷看向楚越,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亮晶晶。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身份,楚越很难拒绝。
“公子想叫它什么?”
“既是司巫豢养,应当由司巫命名。”嬴稷模样乖巧,一点也看不出将来战国大魔王的样子。
“既是豢宠,便以宠为姓氏,猛兽中,最尊莫过于虎,就叫应虎吧。”
望子成龙,望宠成虎,非常中国人的想法。
“宠应虎。”嬴稷念了一遍,“好拗口。”
“那就叫小虎。”
嬴稷笑了,低头唤猞猁道:“小虎。”
因不出猎,嬴嘉与嬴缃待在屋中无聊,也来找楚越,楚越将昨天剩下的面粉包了饺子,给二人品尝。
“同样是女师的弟子,我怎就烹调不出这么美味的佳肴。”嬴嘉且吃且叹。
嬴缃也附和道:“是啊。”
楚越嘴角止不住上扬,“好吃就多吃,管够。”
今天消费由楚女士买单。
到了中午时分,烈日高悬,道路积水渐渐干了,几人一同驾车出门去玩,她们又回到了那片桃林,只是一夜风雨大作,花瓣零落成泥。
樱桃树的情况也不好,许多果子都掉到了地上,几人有些惋惜,楚越见状,安慰他们道:
“我们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樱桃树。”
众人在附近找了一圈,果真找到了另一株樱桃树,这棵樱桃树要比之前那棵树更高大、粗壮,所以更能抵抗风雨,通红的果子在绿叶之间,若隐若现。
楚越又掏出了弹弓,只不过这一次眼中冒光的,是两位小公子。
“姊姊真厉害,我也要摘!”嬴荡脱了外衣,就要往树上爬。
楚越怕他摔着,也跟着爬了上去。
嬴荡手脚麻利,机灵的像猴子,他攀住树干,摘下樱桃,往树下抛,嬴稷则撑开哥哥的外衣,接住他丢下的樱桃,二人配合默契。
楚越坐在一侧树干,也不好打扰兄弟协作,见眼前风景不错,伸手将嬴嘉和嬴缃也拉了上来,三人坐在树干上,眺望远方。
金黄光线笼罩下的平原生机盎然,道路两侧,目之所及,都是一望无垠的农作物,绿油油一片,青葱旺盛。
三五农夫锄草其中,微风吹过,带着泥土与植物的芳香,耳边树叶哗哗作响。
嬴缃眼尖,一手指着远处,另一手扯了扯身旁的楚越与嬴嘉,“姊姊,司巫!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
是一条灌溉的沟渠,和一群洗澡的男子。
不对,楚越眯眼,定睛望去,他们不是在洗澡,是在洗马。
一夜风雨,旭日又升,原本干涸的沟渠中,水势一时涨起。
一行十几个英武青年洗马河中,有说有笑,为了方便劳作,他们脱去了上半身的襦,健壮的黝黑肌肤,露了出来。
目睹他们脱衣,楚越惊了一下。
“天啊。”
这是不付费能看的节目吗?
她看向身侧两名同伴,三人对视一眼,一起笑出声来,到嘴边的非礼勿视,被楚越抛之脑后。
先秦民风开放,尤其秦国地处西北,与戎族比邻,这不合乎周礼,但合乎秦法啊。
秦法可没说不允许人看美男洗澡。
法无禁止即可为。
嬴缃眼神最好,指着其中一个,激动道:“快看快看!那个,他长得好高大!”
楚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隔得太远,她视力远不如嬴缃好,没看清那人的脸。
不知为何,楚越隐约觉得那人眼熟。
望远镜。
她需要望远镜。
三人看了没多久,渠中便有人注意到了树上的她们,连忙呼唤同伴,沟渠中的人纷纷停下手上动作,朝他们的方向望来。
确认有人后,但见他们迅速散开,一阵狼奔彘突、找衣服、寻鞋子的慌乱过后,那行人一边穿衣服,一边朝他们围来。
抓流氓了?!
“快走!”楚越反应最快,当即便跳下树去。
秦军抓人的速度,楚越是亲眼目睹过的,只是没想到有一日,这赛过博尔特的速度,竟会是来抓她的。
楚越跳下树,接住几人下树,嬴稷年纪小跑不快,楚越一把将他扛起肩头,一行人在她的带领下,撒腿就跑。
因为是出游,几人的衣饰都有些繁复,越跑越慢,楚越一手挟着嬴稷,另一手提裙,跑在最前面,不时回头对身后人道:“快走啊。”
嬴缃头上的发饰不堪重负,掉落在地。她一摸空空如也的发髻,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秦军士兵,困惑问道:“我们跑什么?”
嬴荡也气喘吁吁问道:“对呀。”
跑什么?
这是在秦国,那是秦军的士卒。
两个秦国公子、两个公孙,一个秦国司巫。
还能怕他们不成?
楚越来不及解释,放下嬴稷,叮嘱身后几人道:“你们别说是和我一起来的。”
说罢,她提起裙子继续往前跑。
她必须得跑,有不得不跑的理由。
那群人打着手势朝她们围过来的时候,楚越心便陡然一震,知道方才的似曾相识感,到底从何而来。
虽然
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就那领头人的身形和手势而言。
绝对是魏冉!
可能还有别的熟人。
人固有一死,却不能是社死。
‘原告’们很快追了上来,等着他们的却是气势比他们还足的一群‘被告’。
白起扫了一眼几人,偏头朝他们身后望去,他谨慎看向魏冉,魏冉目光也随之肃然,对他点了点头。
“公子。”魏冉抱拳,向嬴荡、嬴稷行礼。
他手一伸,捏着一支金钗就露了出来,嬴缃瞥见,当即伸手道:“还给我!”
魏冉无奈,只得将金钗双手奉上,嬴缃上前一步,把金钗夺了回来。
“大胆,敢追本公孙!”嬴嘉率先发难道。
“公孙恕罪。”魏冉继续和两人纠缠,白起则趁他们不注意,带着一小队人,悄悄离去。
楚越奔跑在密林之中,试图借助地势隐藏自己的身影,身后脚步声杂乱,从四面八方而来。
她一时不知该往何方跑了,听脚步声,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短暂思索,她想起白起和她讲兵法时,常提到的一招——打草惊蛇。
魏冉带的人并不算多,林子却很大,对方显然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确认自己的位置,所以他们只能放大声势,逼乱自己的阵脚,
只要自己一着急,就会露出痕迹。
楚越望了一眼身后,继续沿着方才的方向跑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对方见自己的计策被识破,并没有继续敲山震虎,楚越一边跑,一边观察地形,朝地形复杂的方向跑去,尽量甩掉身后人。
但她光顾着看地势,忽略了身边的灌木丛,就在她转身之际,灌木丛中猛然扑出道黑影,楚越躲闪不及,一股巨力迎面袭来,她被这忽如其来的黑影掀翻在地。
落地一刹,格杀精要便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楚越将身一缩,便从那人腋下滑出,顺势抓住对方手臂,然而她双腿还未绞上来人臂膀。
一道冰凉先一步,抵在了她脖子。
怎么还动刀了?
玩不起是吧!
楚越在冷兵器的威胁下不敢动,只得缓缓松开了手,匕首很快从脖子上卸下,一道带着惊诧的熟悉声音落入耳中,“楚越?!怎么是你?”
白起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看向楚越,“你跑什么?”
楚越声音比蚊子小,“不跑等着社死吗”
“什么?”白起没听清。
楚越不说了。
“我们远远见一群人鬼鬼祟祟,以为是刺客,想上前问清楚,谁料,你们拔腿就跑,我追漏网之鱼而来,居然是你?你跑什么?”
原来不是抓流氓,是抓刺客。
楚越转过头,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亏她跑了这么远。
还搞的灰头土脸。
她可不是什么刺客。
白起望着楚越,漆黑的眼睛转了下,似乎想到了她跑的原因,于是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楚越目光闪躲,却依旧嘴硬道:“什么都没看到。”
“那你跑什么?”
“我”
楚越深吸口气,理直气壮道:“有人追我,我当然要跑!”
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白起歪头,看向楚越的眼睛,楚越避开白起的视线,一切尽在不言间。
两人从地上站起来,白起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思索着什么。
他越想,脸色越沉,片刻,他看向楚越,一句“我先送你回去”尚未出口,抬头便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
楚越见白起抬头,下垂的视线抬起,望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你”
白起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带不知何时开了,方才两人一交手,挣扎中,原本系得不紧的衣带
开了
被掩住的半边衣襟坠进衣里,露出一线风景。
白,白起真对得自己这个姓氏。
好白。
虽然脸晒得黑,但衣下,未被晒到的地方,皮肤白皙,当然,可能是因为脸晒得黑了,反衬得胸口白。
半边锁骨清晰,另一半若隐若现
楚越方才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她想提醒,却不好开口,稍微一犹豫,就对上了白起的视线。
她为难的眨了眨眼睛,抬手指向白起的衣服,“你的衣服”
“开了。”
白起一把捂住衣襟,肉眼可见的恼怒,“你还看!”
“小器。”楚越轻声道。
看一下而已了,又没看到多少,她视力不如嬴缃,有没有望远镜,而且,裤子还在啊。
四下无人,这一句腹诽虽轻,却清晰落进白起耳中,他抿唇,眼中恼怒越来越深,呼吸也随之急促。
他背过身去,整理好衣服,压下心头怒火,对楚越道:
“走!”
猎宫附近多猛兽,白起不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楚越在前面走,白起跟在她身后,像押送犯人一样,她几次回头,想和白起说话,对方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这样看起来更像押送犯人了!
走了没多远,几个从前的同袍从四方聚拢来。
白起对他们解释道:“是误会,那人是楚越。”
“啊?!”同袍大惊失色。
“你们把她护送回去。”
白起说完,转身就走。
见他要走,楚越在他身后喊道:“白起!”
白起置若罔闻。
同袍们面面相觑,最后齐齐望向楚越,个个眼露幽怨,似乎要问她要个说法。
楚越:“”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想点办法,救活自己垂死的老脸。
“隔那么远,你们看清我的脸了吗?”楚越问几人道。
同袍摇摇头,很显然,他们都没有看清,但凡有一个人看清了,他们确定是自己而非刺客,就不会穷追不舍。
“你们都看不清,那我能看得清吗?”
她是真没看清多少。
同袍眼前一亮,“当真?”
楚越竖起三根手指,“我对天盟誓。”
第26章 吃醋男人也吃醋
同袍护送楚越返回,与嬴缃等人会合,魏冉望着楚越,深吸口气,“居然是你!”
居然是她!
没错,就是她。
是她是她就是她,少年英雄
同袍为楚越辩解,魏冉将信将疑,但台阶摆在这里,不下,就摔死。
再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搁置,淡化,才是上上之举。
“行吧。”
魏冉认了。
“白起呢?”他又问道。
同袍道:“不知道,刚才人就走了,怎么叫都不回头。”
魏冉看了一眼楚越,朝几人一拱手,“公子,公孙,司巫,我们先告退了。”
说罢,他便带队离去。
嬴嘉注意到楚越身上狼狈,上前帮她整理,“司巫既与他们认识,为何还弄得这么狼狈?我们并非刺客,只是误入此地。”
楚越笑的勉强。
这
就是因为认识,所以才要跑。
不认识的话,根本没必要跑,站在原地看,也无人能将她如何。
楚越与嬴嘉两人七手八脚将头发重新梳理整齐,但衣服上的破洞却大的显眼。
丝绸娇贵,不如麻衣经得起土里来泥里去,稍微磕碰,就会损坏。
这是件新衣服,才穿了没有几次。
楚越不免心疼,埋怨道:“都怪白起。”
死心眼的追了她一路。
她盯着衣服上的破洞,越看越心疼,越心疼越生气,倒不是她小气,只是这丝衣来之不易。
战国时代的蚕,产丝量不高,且蚕丝很细,所以丝帛产量也低,秦国还未拿下巴蜀,能养蚕的地域不广,重重限制下,整个国家年蚕丝产量有限。
但蚕丝的用途却很广,不仅可以制成衣料,也是制弓的“天选之材”,既能缠在弓臂起防水之效,还能应用于弓弩之弦【1】。
蚕丝在柔韧性上远超动物筋腱,拉伸力也在普通麻绳之上,按一定比例掺入动物筋腱,可以提高弓弩射程。不止如此,蚕丝
还是制造弦类乐器的原料。
和打仗比起来,享乐当然是次要的,故而秦国的蚕丝首先要供给军工,其次才用于丝织业。
秦王与王后提倡简朴,以身作则,号召上下,少服丝衣,多穿葛麻。
同比之下,楚国气候湿润,丝帛产量高,芈夫人曾送给王后一批楚国丝帛,作为友好的礼物。
楚国的丝织品,享誉列国,花纹精致,华美异常。
王后也很喜欢这些丝帛,但考虑到影响,便宜了楚越等一众与王后亲厚的年轻女子,缝人将丝帛裁制成衣。
一件上好的楚帛丝衣,无异于现代高定。
这限量版高定穿在身上,还没穿出名堂,就没了!
“不行,我要找白起赔我的衣服!”
楚越越想越生气,当即就要去找白起赔钱。
听楚越说出一个人名,嬴缃才从远方回过神来,好奇问道:“白起是谁?是刚才那位小将军吗?”
“他叫魏冉。”
楚越觉察异样,看向嬴缃,怎么,魏冉也要赔钱?
“哦。”嬴缃恍然大悟,“那我陪你去,我的金簪也摔坏了,他要赔我的金簪。”
还真是。
不对,楚越蹙眉,“金簪哪儿摔坏了?”
金子,这么不结实?
“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吧。”嬴嘉扫了妹妹一眼,目光似乎洞穿一切。
楚越的衣服破了,众人只得先返回猎宫,她重新换了衣服,苎麻衣虽不如楚帛华美飘逸,但轻薄透气,天气炎热时服之,不闷不热。
等她从屋中出来,几人在院中,和小羊玩得正开心。
猞猁小小一只,还不知事,嬴荡将它抱在怀里,去吓小羊,小羊撒开蹄子,满院子乱撞,嬴稷在一旁,拍手为哥哥叫好。
他眼中膜拜,没有一点演技,全是真感情。
两个魔王幼年体,为祸一方。
大羊咩咩乱叫,却被绳索套住脖子,嬴缃眼珠一转,偷偷解开了山羊套在木桩上的绳索。
嬴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被追的,从小羊变成了抱着猞猁的他。
秦王绕院走,卒惶急不知所为【2】。
嬴嘉、嬴缃坐在院中木台,笑的前仰后合,她俩一边笑,一边道:“荡公子,你跑快点!”
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
一家子魔王。
嬴稷想去帮哥哥,小脑瓜动了动,直奔小羊,一招围魏救赵,小羊咩咩叫,成功唤回穷追不舍的大羊,大羊折返,将小羊护在身下。
一场风波,才就此平息。
“兄长。”嬴稷朝哥哥跑了过去。
“弟弟。”
两位魔王站在一起,相视一笑,嬴荡脸上全没有被羊追的狼狈,只有和弟弟一起耍了羊的喜悦和得意。
楚越望着嬴荡怀中的小虎,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白起。
他似乎也生气了。
为什么是也,因为男人生气都是一个样,嬴华是真生气了,白起的背影和他类似,肯定是也生气了。
嬴华生气她明白。
白起气什么?
她还没生气她的高定呢。
真让他赔钱,就他现在那点微薄的俸禄,起码要赔好几年,战国时期,丝帛珍贵,几乎可以当做货币使用,她都还没和他计较,他先生气了。
男人。呵。
嬴缃对魏冉很感兴趣,几次向楚越旁敲侧击,打听他的来历,少女的好奇,是藏不住的,嘴巴会泄露,眼睛也会。
楚越望着嬴缃亮晶晶的眼睛,一瞬愣神。
好复杂的问题。
当然,复杂的不是感情,而是人背后交错的势力。
嬴缃的兄长公孙奭乃宗室重臣,因为逃婚,楚越已经将秦国的宗室得罪一个遍。
如若让公孙奭得知,是自己给他妹妹介绍了魏冉,恐怕会起反作用。
但毕竟是朋友,还是自己的迷妹,没办法,也得想点办法。
楚越沉吟片刻,“公孙,我对魏冉并不熟悉,公孙若想找魏冉索要金簪之赔,可以去找芈夫人。”
赔钱当然要找家长。
有别的想法也最好找家长。
一步沟通到位,省掉中间商赚差价。
“为什么要找芈夫人?”嬴缃问道。
嬴嘉也凑了过来,“对呀,与芈夫人有何干系?”
“芈夫人是魏冉的姊姊。”
嬴缃眼前一亮,“他就是公子稷的舅舅!”
显然,她听说过这号人物。
一时三人各有所思,唯有嬴荡、嬴稷两人天真无邪,玩得不亦乐乎。次日天气依旧晴朗,围猎继续,傍晚红霞漫天,半边天际,都被染得通红。
楚越骑在墙上,目睹一队巡逻秦军,出现在夕阳晚霞之中,由远及近。
墙上多出个人,巡逻秦军难免朝她的方向看来,领头的人正是白起,他看清是楚越,回头对身后士卒使了个眼色,士卒会意,继续巡逻。
白起则停在了墙下。
“下来。”
墙并不高,一人多高,楚越骑在墙上,低头看向白起,“我还以为你不理我呢。”
白起冷峻的扫了她一眼,眼眸复低垂下去,再抬起,目光已经柔和许多,他朝她伸出一只手,重复道:“下来。”
“不下来。”
楚越居高临下,睥睨白起,“你那天为什么不理我?”
她叫他,他却不肯回头。
“你那天又为什么会到那地方去?”白起的神情又恢复冷峻。
他仰首望向楚越,漆黑的眼睛愠色隐约,但不过一瞬,他便觉察到自己失言,又低下头去。他也没有如往常失态一般道歉,而是沉默站在原地。
“那地方那么大,我们走着走着就过去了,只许你们去,不许我们去吗?这是什么规矩?谁定的?秦法吗?”
楚越振振有词。
白起沉默片刻,“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
楚越也短暂失语,“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怎么能是她的错,她什么都没看到。
白起一拱手,“在下冒犯了,司巫恕罪,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楚越无奈,在他身后大声道:“我为了找你,费了好大功夫呢,你真要走吗?”
白起闻言,脚步一时止住,他回头望向楚越,眼中一时浮起些许踌躇。
在人多的地方找人,并不容易。
之前是偶然遇见,白起知道楚越的位置,来找她,那日时间紧迫,楚越还未来得及询问白起如今在何处,白起也没来得及告诉她。
战后军队重组,人员升迁、调动频繁,围猎的安保军队,又是多方抽调,混在一起,轮流驻防各方。
想在猎宫中找一个人,还是一个职位并不高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巫祝与军队也不属于同一序列。
找人的时候,楚越真傻了眼。
她这微薄的人脉,并不支持她找到白起,秦王以下数三级,小兵往上数三级,是她的人脉极限,中间的,不认识。
大思路只有两条。
一、通过嬴稷找魏冉,再从魏冉找白起。
二、通过嬴华找都尉,再找白起。
没有中间商,有些事还真的干不了。
楚越想了想,钻研出了第三条路,去找嬴疾,猎宫安保总指挥,对于嬴疾而言,都尉这个层级的官,手下没有十个,也有二十。
还是不好找。
经过两人的不懈努力,人打听人,终于找到了王都尉。
谁料她人到营帐,却发现嬴华也在,两人相见,嬴华冷哼声,转过头去,再不肯多看她一眼。
楚越见状,扭头就走。
人走出两步,嬴华的控诉声从身后传来。
“她早晚把我气死。”
楚越的脚
步一时停下。
王都尉一笑,打趣嬴华道:“公子还是少年心性,爱与司巫计较。司巫年少,公子就当她是童言无忌了。”
“她还小?”
王都尉只是笑,“公子也知,司巫不小了,人长成,总有自己的想法,岂能如年幼时一般,事事听从公子。况且,司巫年幼时,也非常与众不同。”
他初见楚越时,她不过一小童,垂髫之年,却要从军。
军中的巫师说,司巫是来见天地的,随从大军,拜祭秦国境内群山、流水,与神灵通。
秦人对山川河流,多有敬畏,大军经过,也会祭祀,楚越的行为并没有问题,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年纪太小了。
等到她长大,都尉又在军中遇见了她,奋勇杀敌,是个很骁勇的女士。
嬴华一挥手,“就这样吧,管不了。喝酒。”
楚越回头,看了一眼营帐方向,气冲冲走了。
都尉是找不了,只能找魏冉。
魏冉开开心心提着个笼子,来见嬴稷,岂料一进院子,他便看到了嬴稷身边的楚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深吸口气,看了一眼嬴稷,又看向楚越,大概知道所谓公子找他,实则公子后面,还省略了一个司巫。
抢在楚越开口之前,魏冉先道:“等等!你有话自己去跟白起说,我可不管!白起可说了,让我别说话,再废话对我不客气。”
楚越一时哑然,好半晌才道:“他不讲理。”
魏冉朝嬴稷晃了晃手里的笼子,嬴稷眼前一亮,笼中一只小猞猁,与白起抓来送给楚越的,相去无几。
“知道公子喜欢,现在公子也有自己的猞猁了。”魏冉低头望着嬴稷,眼里全是温柔的光。
嬴稷睁着双大眼睛,对魏冉道:“舅舅最好了,稷儿最喜欢舅舅了。”
魏冉头也不抬,目光全停留在嬴稷身上,摸摸他的小脑袋,又拉拉他的小手。
“我看你不是能说吗?自己跟他讲理去。”
“行,你跟我说他在哪儿。”
自己讲就自己讲。
她有理,她没错。
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没错。
楚越望着白起,理直气壮,“那日就是误会,我与两位公子、公孙出游,无意间看到,我还能是故意偷看的?”
白起一时沉默。
他走了回来,重新朝楚越伸手,口气温和不少,“先下来。”
楚越不动,望着白起的眼睛,认真道:“我那日的确什么都没看到,即便看到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就如同那日在河边,我并不介意被你看到一样。”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白起。”
楚越凝视白起漆黑的眼睛,“我是司巫,群巫之长,事鬼神之人,我生来就与别人不同,你应该也听说过,关于我的事情。过去,以及今日种种,只是我与众不同的其中之一,越到以后,越相处,你越会发现我与常人不一样。”
她毕竟是个穿越者。
就算再怎么融入这个世界,也不能真的跟古代人一样。
可以理解,但需要持批判态度,先进的,即便不适合当下,也不能被落后取代,这是她的退步。
“所以我得告诉你,我和常人不同,然后问你,知道了这些,你还愿意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吗?”
楚越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这样的后果是可怖的,我离开咸阳,是为了摆脱与公孙嬴轩的婚约,我现在已经得罪宗室了。你怀着远大的志向参军,不该因为儿女私情受阻”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白起打断,“我知道。”
楚越愣了一下,“什么?”
知道什么?
“魏冉从芈夫人处得知你身份之后,便告诉过我,你离开咸阳的原因。你不愿意嫁给公孙,逃婚了。”
“你是巫咸国后裔,随曾经的大良造公孙衍入秦,因预言雕阴之战胜负,被拜为司巫,是王上的宠臣。这些,我都知道。”
白起坚定的望着楚越的眼睛,“可是决定的事情,我就会去做,排除万难,也不会放弃。即便失败,也无惧无悔。”
喜欢就是喜欢,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因为喜欢,所以愿意。
楚越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白起。
君心何坚定,字字言似金。
看着眼前坚定的少年,楚越反而一时犹豫。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3】。今天你这么坚定的同我说这番话,他日”
白起的人生,绝大部分都埋在历史的黄土之下,除了他的军功,其余都有争议。
楚越重新走回了死胡同,历史不容更改,但她又不甘接受既定的命运,但历史和命运之间,注定要选择其一。
万一以后白起的官配出现,那她怎么办?
路走错了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面对楚越的犹豫与疑问,白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短暂思索,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不会止步不前。也许如你所言,你拥有看到明日的能力,故而,你才会怀疑现在的一切。如果没有明日,今日又为何?是吗?”
楚越抬眸,点了点头。
她能看到所有人的命运,但看不到自己的。
“可是不是这样的,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日升日落,月亮每晚都不同。明日的月亮是圆还是缺,那都是明日的事情,我知道的,只有昨日和今日,昨日月亮很圆,我遇见了你,今日,你在我眼前。”
白起伸向楚越的手,一直不曾落下。
“你说你看得到我的命,可我却觉得没有命可言,即便真有,也不必害怕,更不必踌躇,遇到什么,迎头而上就是,是山,就越过去,是河,就淌过去,是爱人,就抓住,不要松手。这样,即便真走到明日,走到命数之前,也不会抱憾。”
喜欢就是喜欢,少年的喜欢,总有一股不惧命运、不管后果的倔强与坚持。
楚越望着白起,忽然笑了一下。
漫天霞光中,她朝他伸出手,白起抓住楚越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拉,楚越顺势纵身,从墙头跃下,恰好落入白起张开的双臂中。
他稳稳接住了楚越,将她放在地上。
四目相对,白起的头又不自觉低了下去,片刻后,他抬头望着楚越,认真问道:“你说的与常人不同,指什么?莫不是脑后还长了眼睛?”
“那自然没有,我只有两只眼睛。”
白起眼中严肃渐渐散去,一丝隐隐自矜的笑意浮现。
“那你和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楚越眼睛一眯,意识到白起不太会开玩笑,这个玩笑太冷了
但她还是笑了下,忽然神秘兮兮对白起道:“那倒也不是,其实”
白起好奇的望着她,等她说出后文。
楚越压低了声音,“其实#¥@……”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白起没听清,“嗯?”
楚越朝他招手,示意他往前,白起认真将耳朵凑了上去,楚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白起肉眼可见的窘迫起来,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无可奈何的看了楚越一眼。
楚越望着白起,哈哈笑出声来。
开玩笑?
这才是玩笑。
白起抿唇,神情无奈,“人与人本就不同,男女老幼,人心又各异,各人有各所思,若真能勠力齐心,便不会有这乱世。所以,你即便与众不同,也是应当的。”
楚越点点头,拖长调子‘嗯’了声,“你说的有理,人各有各的想法,那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不可言。”
楚越望着白起,“你说不说?”
白起摇头,“不可言。”
“不说我走了。”楚越作势就要离开,手臂忽然一紧,白起拉住了她,楚越望向他,白起别开她的视线,转过头道:“嫉妒,非君子之德,不可思。”
这世上,不止女人会嫉妒,男人也会嫉妒。
嫉妒源于心中在乎。
在乎什么,就会不平,嫉妒,人之常情
而已。
楚越愣了一下,虽然想到白起可能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周礼虽然管不到她,却对白起有影响。他视看自己为失礼,说明他还是很在乎看或者不看。
但对方果断承认,的确在她预料之外。
一点都不嘴硬。
她不禁朝白起竖起大拇指,“你真是坦荡!”
天知地知的事情,他要记。
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事,他也认。
“人对自己还有所隐瞒,那便是掩耳盗铃了。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第27章 冤家路窄冤家的路窄的要命
围猎结束前夕,咸阳传来消息。
周天子死…不是
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1】。
尊敬的东周第二十二位君主,姬扁大王,跟服务器一样,崩了。
对此,秦庭上下表示:“哦,知道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
从春秋打到战国,周天子的地位不断在下降,起初,他只是输给了郑国,被郑庄公一箭射落了威严,后来,越输越多,领地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穷。
桓王死了,居然没钱安葬,需要向诸侯要钱,才能办的起丧事。
到了服务器大王,就更惨了,周室最后一点地也没了。
显王二年,他将为数不多的王畿之地封给公子根,东周国建立,服务器大王就剩下一座成周王宫,寄居于东周国中。
天下共主当到这个份上,还是算了。
而今列国诸侯,不论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有一顶王冠在头上,周王是王,他们也是王,死就死吧,哪年不死王呢?
楚越看向上首秦王,他倚在凭几上,一手漆杯,另一手手轻击桌案,随乐人演奏打着拍子。
周王的死讯,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死吧死吧,他巴不得天下的王都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秦王才最好。
楚越收回视线,端起面前酒杯,正欲一饮而尽时,忽有人出列,向嬴驷进谏道:
“王上,臣弟以为,秦当派遣重臣为使者,前往成周,吊祭周天子,以示秦国礼遇周室。”
乐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望向嬴华。
嬴驷坐正了身子,问道:“为何?”
“王上忘了,昔年公父初继位,周王曾派人致文武胙,秦国称王,周王也致胙于秦。”
此话一出,上下为之一惊。
怎么把这茬忘了。
嬴驷老爹孝公继位之初,秦国尚未变法,邻国魏国经由吴起变法,实力强大,时常欺凌秦国,对外,有强敌,对内,孝公年轻,根基不稳。
内忧外患之中,周王派人赐文武胙肉给孝公。
祭祀文王、武王的胙肉,是荣誉的象征。
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故而孝公强大秦国之后,派太子驷率领西戎九十二国去朝见周显王。
秦国称王,周天子又派人送来了文武胙肉,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以秦国而今国力,胙肉不过锦上添花。
但,有比没有好。
这么大的事情,群臣却无一人想起,嬴驷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大臣们见状,纷纷起立,楚越见大家都站了起来,也准备跟着站起,但一想,这事和自己没关系。
孝公时候的事情,她怎么知道?
楚越准备坐下。
但众人都起立,唯独她一人坐下,太与众不同。
老板生气的时候,最好不要做扎眼那个,枪打出头鸟。
但微醺的大脑,不如清醒时对身体的掌控强,就这么短短纠结一瞬,楚越的身体便保持不住平衡,一个不稳,跌坐在席子上。
好了,死定了。
气氛变得严肃,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屏息凝气,楚越坐在席子上,不敢乱动,唯恐被发现,她悄悄低下头,心中默念:
看不见她!看不见她!
群臣垂首,缄默不语,嬴驷锐利的视线,逡巡众人一周,一张口,语气却松和。
“罢了,今日宴饮,寡人与众卿都醉了,一时想不起,也是有的。都坐吧。”
群臣这才松了口气,告罪道:“谢王上。”
嬴驷一展袖子,端正坐稳,看向嬴华,“多亏华弟进谏,周室对秦,历来友好,秦也的确该派遣重臣,前往成周。”
闻言,嬴华抱拳退下。
乐舞继续,嬴驷忽然对嬴华道:“群卿醉酒,华弟你却正襟危坐,可是寡人的酒不好。”
嬴华直身,“不敢,王上的酒,乃宫中珍品。”
“寡人见你闷闷不乐,可是有心事?”
嬴华面色为难,“王上别问了。”
楚越低着头,一边继续保持低存在感,一边思索一会儿宴会结束如何溜出去找白起。
见气氛缓和,歌舞继续,她抬起头,准备观察一下周围情况,好要找个机会溜走,谁料一抬头,她的目光,恰好擦上嬴驷视线的尾巴。
刚才?
大老板似乎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楚越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该死,早知道站起来了。
楚越不敢早退了,一直待到宴会结束。
宴会散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楚越轻车熟路来到猎宫围墙下,双手一撑,麻利翻上墙,她在墙上坐稳,手中火折子燃起火苗微弱,光亮不大,但足够让人看清她的脸。
有了几次被当刺客的前车之鉴,楚越觉得,点灯出行,利己利人。
白起如期而至。
楚越纵身跳了下去,落地一瞬,手中火折子应声而灭,世界陡然陷入黑暗,又慢慢清晰起来,微弱月光下,他们看清彼此近在咫尺的脸。
白起凝视着楚越的眼睛,喉结上下动了下。
他漆黑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略微急促沉重的呼吸,迎面而来,楚越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呼吸也为之一滞。
但预想的感觉一直不曾出现,脸上绒毛痒痒的,白起的鼻尖擦过她鼻尖,炙热仿佛伸手可触,但不过一瞬,温度又陡然降下,他的脸远去,远去,又擦过
楚越望着白起那张在自己眼前,远远近近,近近远远,最后别开的清俊面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白起看了楚越一眼,楚越抿唇。
死嘴。又乱笑。
楚越正欲解释,却听白起道:“我要走了。”
相聚的时间很短,因为——
他们都是有正经工作的大秦打工仔。
白保安小队长还有大半猎宫没有巡视。
“回去之后,我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来见你。”白起道。
楚越叹口气,轻声道:“我知道。”
回咸阳之后,她能与白起见面的机会便少了,毕竟,他们都是要按时上班的人。白起在军营,非故不得外出,楚越在王宫,也不能任意进出。
月光迟迟,照亮离人一步三回头。
白起追队友而去,楚越刚想翻墙,但听草丛中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楚越敏锐后退一步,火折子照亮一隅,地面支起上身,脖颈呈s状的一条黑蛇,利箭般朝她弹射过来。
楚越是害怕蛇的。
打小就怕。
幸而身体觉察危机,本能保护自己,楚越一火折子,挑开朝她扑来的黑蛇,火折子脱手,和蛇同时落在草地上,蛇怕火,身体回缩。
眼看火折子要灭,一旦陷入黑暗,便对她不利,情急之下,楚越咬牙,一脚踏在蛇的七寸。
脚下黑蛇剧烈挣扎,楚越头皮发麻,却不敢卸下一点力气,用力踩着脚下的蛇。
“白起。”
脚下长蛇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强,她快要踩不住,吓得大叫道,“快回来!救命啊!”
楚越的求救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十分清晰,不止白起听见了,附近的巡逻队伍,也听见了。
但见许多火把,从几个方向涌来,白起最先跑来,拔剑出鞘,利落将蛇头钉在地上,楚越跳起三尺,连步退开,走得急了,步伐踉跄,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蛇没咬到你吧。”白起见蛇是毒蛇
,担心问道。
楚越一时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咬到,连忙低头,检查起来,白起单膝跪地,检查楚越的脚踝、小腿等容易被蛇咬到的地方,确认没有伤口后,又站起来,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检查。
确认没被咬到之后,两人悬着的心才放下。
楚越深呼口气,真倒霉。
一扭头,却看见嬴轩站在不远处,正蹙眉打量着自己与白起。
人还能这么倒霉?!
冤家路窄,但也不能这么窄吧!
嬴轩眯着眼睛,看向白起,楚越眸光一紧,当即往前,挡住白起,她无畏对上嬴轩打量的视线,直直盯着他。嬴轩挑眉,上下打量了楚越一眼,心中已然明了。
方才他听见喧嚣,一路跑过来,才走近,便见白起抓着楚越的手,神情焦急,楚越似乎也并不排斥他的接近。
原本他还在想,是否因为事急从权,才会如此,但楚越接下来的反应,告诉了他答案。
他冷冷看了楚越和她身后清俊少年一眼,对身后士卒道:“走。”
盯着嬴轩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楚越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
“他是谁?”白起觉察到嬴轩眼中异样,但楚越已经做出反应,他便没有轻举妄动,而选择在她身后,蛰伏观察周围一切。
楚越想了下,“是我得罪的人,我会解决这一切的。”
该来的是躲不过的。
白起看了楚越一眼,“好。”
为期半月的围猎很快结束,嬴驷的车驾回到咸阳,还未入城,王宫便有喜讯报来,芈夫人又产一子,嬴驷围猎满载而归,本就心情愉悦,回家又得一子,更是开心,当即为这位新出生的王子取名为‘芾’(fei三声)。
宫中有王子出生,按制应由女巫祓除【2】、驱邪。
祓除指清洁,孩子降生之后一段时间,要洗去身上污垢,剃除胎发,与此同时,女巫傩舞在外,驱恶灵于屋宇,以保孩童不夭折。
芈夫人派人请于王后,希望能由楚越为王子芾祓除。
祓除并不在楚越的工作范围之内,司巫掌群巫之政令,简而言之,她是管理层,这种一线业务,应该由基层员工提供服务,再者,她也不太会这种专业性很强的东西。
她不是真法师。
按专业而言,她更该去当个和巫官差不太多的史官,但这个时代,史官是个不对外开放,家传的萝卜岗。她要想当史官,必须自己给自己挖坑。
干史官要有一颗不屈的心,记录下的东西要对过去、现在和将来负责。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齐太史、晋董狐宁可被杀,也要在竹简上写下历史真相。
楚越沉思良久,她还是继续当巫官吧。
王后同意了芈夫人的请求,并叮嘱楚越,要小心为之,不要伤到王子,王后下令,楚越自然遵从。
给娃娃洗澡,还是颇有难度,新出生的婴儿,身体脆弱,楚越小心翼翼捧着这宝贝金疙瘩,生怕摔着碰着他。
公子芾很健康,从他的那不亚于舅舅的嗓门就可以听出,一嚎起来,响彻寰宇,他哭个不停,楚越一边哄,一边为他洗澡,一个澡洗完,累出她满头大汗。
作为回报,芈夫人给了她许多赏赐。
丝帛花纹精致,版形爰金【3】方方正正,颇有重量,楚越伸手抚摸了上面的铭文,不舍的唤来宫人,让她将礼物换个盒子,再添几件。
“再拿点金饼吧。”楚越下了血本。
她的心在滴血。
金子啊,她辛辛苦苦攒下的工资和奖金啊。
算了,就当花钱消灾了。
“你为我准备车,我要去公孙轩府上。”
楚越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但有些误会还是说开的好,以免波及无辜。
第28章 力挫嬴轩神箭手竟是她自己
楚越到嬴轩府上时,嬴轩正在院中练箭,下人通禀之后,径直将她引到了箭场。
青年一身深黑戎袍,身材高大,开硬弓如满月,瞄准前方,见楚越来了,嬴轩斜了她一眼,手中箭矢飞出,‘叮’得声,钉在靶子上。
楚越回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靶子,箭头入木三分。
这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嬴轩射的哪是靶子,分明想射她。
“公孙,司巫来了。”下人出声道。
嬴轩这才放下弓箭,楚越也收回视线,二人假模假样相互见礼。
“公孙。”
“司巫。”
“不知司巫前来,所为何事?”嬴轩明知故问道。
楚越垂眸,态度放得低,“特来向公孙致歉。”
侍从将礼物奉上,嬴轩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冷笑道:“司巫何错之有啊~~司巫志存高远,要为大秦开疆拓土,倒是在下冒昧,耽误司巫建功,一展胸中宏图。”
他话说得快,调子半死不活。
相识多年,楚越第一次见嬴轩说话如此阴阳怪气,这尖酸刻薄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想笑。
不行,不能笑。
楚越硬掐了自己一把,才压下笑意。
“逃婚一事,实在是愧对公孙。”
说罢,她便抬手,欲拜嬴轩。
嬴轩一挥手,“打住,楚越,你也别愧不愧对了,嘴上说着,心中指不定怎么想的。你若真愧对我,岂会现在才登门?”
早知道嬴轩会这么问,楚越在来的路上就编好了理由,但还未开口,嬴轩又打断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登门道歉,不是真觉得错了,而是想将此事化无。”
“是为了那个小子是吧,叫,白起。”
听见白起的名字,楚越抬在空中的手一顿。
看这样子,嬴轩应该已经调查过白起了。
“这事和他没关系。”楚越站直,抬头望向嬴轩,神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若查过,便知道我之前与他并不相识,是逃婚之后才认识。”
嬴轩扫了她一眼,也认真起来,“那你为什么逃婚?”
“因为不想嫁。”楚越直言不讳。
嬴轩一愣,“你”
“我不道歉,是因为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公孙似乎并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吧。”
嬴轩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还是道:“这是王上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在‘君命不可违’的基础上,错的只能是不尊王令的那个人。
就是楚越。
“是我不尊王令,连累公孙,那公孙要我怎么做,才能释怀?”
嬴轩看了楚越一眼,手微微抬起,在木架上数排弓中逡巡一圈,最终拿起其中一张,横在楚越面前,“你若胜了我,此事便一笔勾销。”
楚越垂眸,扫了一眼那弓。
是一张硬弓。
不同的弓,要用不同的力气才能拉开,硬弓便是强弓,要驾驭强弓,非有一定箭术与臂力不可。
技术不太缺,但是力气就不好说了。
“那我若是输了呢?”楚越问道。
“先比试。”
楚越换了身衣服,站在靶前,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她深吸口气,试着拉了下手里的弓,她稍微用了几分力气,但弓只开了一点点。
这弓,果真如她想的那样。
嬴轩见她拉空弦,蹙眉道:“你小心点,我刚得的。”
拉弓不能放空弦,否则会损伤弓臂,听嬴轩这么一说,楚越脑中顿时浮出个馊主意。
是不是坏了,就能换弓。
想到这里,她不由偷看向一旁弓架,上面罗列许多秦弓,与她现在手中这把大为不同,那些弓,明显要轻一些。
习弓者选弓,不是越硬越好,而是以自己的臂力为准,适合自己的,才是好弓。
很显然,架子上的弓,才是嬴轩真
实臂力,楚越估算了一下,那弓对她来说,虽然还是有一些硬,但比起手中这把,要好得多。
就在她想着,不然把这把弓毁了,换弓之际,嬴轩开始讲起规则。
“一人十支箭,谁中靶最多,便获胜。”
楚越惊了,“十支?”
这么硬的弓,开十次。
当她是大力士吗?大力士来了也得歇菜啊。
她低头看向手中硬弓,弓臂上,漆纹鲜艳,不知花费弓人多少心血。但眼下别无选择,她只能对不起这件文物了。
对不起了。战国秦制复合彩漆大弓!
楚越手指勾住弓弦,气沉丹田,想要给这文物致命一击,身后却忽然传来嬴华的声音,“楚越?”
胸中一口气刹那散了,楚越愕然回首,嬴华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一身与嬴轩相似的戎袍,未戴冠,编发整齐。
嬴轩站定,向嬴华行礼,“堂兄。”嬴华从容还礼,问道:“她怎么在这儿?”
“她?她也是来找我比箭的。”
嬴华狐疑蹙眉,“什么?”
“还请堂兄做个见证,我们一人十支箭,中多为胜。”
嬴华垂眸,视线落到楚越手中硬弓,“用这把弓?”
“是!”
嬴华不可置信看了楚越一眼,似乎不知她为何会答应嬴轩这个无礼的要求,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低头笑了下,“哪有为难人,连着自己一起为难的?”
嬴轩只是道:“堂兄做见证便是。”
楚越歪头望了二人一眼,从嬴华的话中,不难听出,嬴轩也未必能驾驭这把弓。
她当即将弓递给嬴轩,“你先来。”
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嬴轩要是表现得好,再耍赖不迟。
嬴轩目光似乎洞穿一切,“少来,想耍赖是吧,你别以为我没看到,要是弓坏了,你就等着吧。”
话语里威胁之意赤/裸,楚越投鼠忌器。
事到临头,只能赌一把了,楚越站在靶前,双脚分开,保持下盘稳定。
望着眼前标靶,她心想,十支箭,对她而言,太多了,一支一支瞄准,需要维持的时间太长,恐怕不过一半,便会力气耗尽,肌肉酸痛,再拉不开弓。
只能耗尽力气之前,射出尽量多的箭矢。
速射,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而且标靶并不远,还有一定几率捡漏。
决定好策略,楚越当即便行动,深吸口气,蓄力于臂膀,数支箭矢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支接一支飞出,一时羽箭乱飞,有钉在木板上的,也有掉落一旁。
一支箭不中,楚越不消沉,一支箭中了,她也不喜悦,一直保持着冷静,直到第十支箭从手中飞出。
垂下的手,在身侧不止的颤抖,小臂酸软,再抬不起分毫,楚越呼出口浊气,但听不远处舍人喊道:
“司巫中六。”
楚越眼前一亮,这么高的中率,神箭手居然是她自己!看来魏冉说的是对的,弹弓与箭同源,都属于射,平日多练弹弓,也能提升箭术。
他教的东西,居然在这里用上了!
回去要送点猪头谢谢他。
闻楚越中六,不止是嬴轩,就连嬴华,都惊讶的朝她看来。
“嬴轩,你这可就”嬴华笑着看向嬴轩。
嬴轩‘嘶’的吸口气,打量楚越一眼,认真问道:“你从哪儿学的?”
“秘密。”
楚越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嘴角难以压下。
到了嬴轩,前三箭都没有中,他不免有些懊恼,却也并未放弃,稍微调整后,又发出第四箭,这一箭,正中靶心。
留给他的失误空间不大,如果再有一箭不中,他便与楚越持平,又一箭,则输赢立分。
他有些踌躇,站在原地,似在思索。
接下来又是三箭,中二落一。
局面已经持平,嬴轩叹口气,箭口忽然朝上,对准天空,最后一矢,飞跃而出,在空中划出道弧线。
“你赢了。”嬴轩放下弓,侧首望向楚越。
楚越一笑,颔首道:“多谢公孙让我。”
嬴轩无奈摇头,叹口气挫败走开。
一华服女子款款自廊下而来,见楚越与嬴华,屈膝向二人见礼,两人点头还礼。
女子接过侍女手中巾栉,细心为嬴轩擦拭起来,嬴轩望向那女子,目光温柔。
楚越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叹口气,王后告诉她,嬴轩的夫人未过门便离世时,楚越还感慨过命运无常,前几日方见过的人,忽然便去了。
后来,楚越才发现,自己和王后说的不是同一个人,嬴轩的聘妻,出身魏国近宗,是原配的亲属,楚越见到的,是陈姬,原本是酒肆中的一名歌姬。
没妻,但有姬妾啊,这还能算单身?
这好像确实算。
好一个黄金单身汉,楚越气得笑了。
战国婚龄早,要想嫁一个她心目中的理想型,要么趁早,要么往下兼容,贵族三妻四妾,但庶人一般是一夫一妻。
侍从拿来席子,几人在庭中坐下,嬴轩这才看向楚越带来的礼物,他大概扫了几眼,目光平静,似在看待俗物。
“金子拿走,我只是想看看传言到底是真是假,现在看来,也倒不全是假的。你居然还真有如此可嘉的勇气,敢上战场杀魏军。”
此时嬴轩再看向楚越的眼中,带着惊喜与欣赏。
秦人,爱军功,太爱了。
楚越显然只听进去了第一句,当即问道:“真的?”
血汗钱她能拿回去?
“我骗你做什么?我好歹是公孙,不缺你这点礼。”
楚越还想客套下,但嬴轩已经示意侍从将黄金抱走,侍从看向楚越,楚越点头。
“看来堂兄真没骗我,我误会兄长了,敬兄长一杯,向兄长谢罪。”嬴轩举杯,遥敬嬴华。
嬴华举杯,“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好端端骗你做什么。”
寒暄几句,略作休息,嬴轩与嬴华继续练箭,楚越实在是精疲力竭,留在庭中,陈姬一旁作陪。
“司巫果真不凡。”陈姬夸赞道,“公孙起初还不信,以为公子华偏向司巫,如今一见,料想他必然已经心服口服。”
楚越蹙眉,垂眸略微思索,便想明白方才嬴轩对嬴华那番话的含义。
她举目,望向二人,虽是堂兄弟,两人却生得相似,他们步调一致,同举弓,一起放箭,两支箭矢飞出,落到靶子时,又分出高下。
嬴华的箭,正中靶心,嬴轩的箭,则歪了一点。
楚越正望着靶上的箭出神,却听陈姬道:“王上有意命公子统兵伐韩,不知司巫可知这件事?”
她转过头,却见陈姬小心试探道:“公孙也会同去,不知司巫对此战,有什么看法?”
统兵。伐韩。
楚越顿时直起上身,对嬴轩喊道:“公孙。”
嬴轩回首。
“想不想知道我师父是谁?”
如楚越所料,嬴轩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手里的弓垂下,半边身子都转了过来,他望着楚越,认真问道:“是谁?”
一旁嬴华也有些好奇,“是魏冉?还是白起?”
第29章 亲亲亲浅浅kiss一下
射了三天箭,嬴轩一手勾魏冉肩,一手搭白起背,“两位小兄弟好厉害。”
魏冉嘿嘿一笑,“公孙的箭术也不遑多让。”
白起抱拳,“公孙谬赞。”
骤然瞥见三人好的亲兄弟一般,楚越冷笑声,心想男人的心真是多变啊,犹记自己几天前提起魏冉、白起,嬴轩尚一脸不忿。
“你信我!魏冉和白起的箭术都很好的。”楚越急的站了起来。
“我不信。”嬴轩白了楚越一眼,“我可不信你有奚祁之德,能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喜欢他,当然看他哪儿都好。”
楚越‘嘶’的吸口气,就同嬴轩争辩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不信,一个非要对方信。
就算强买强卖,她也要把白起推销出去。
最后还是嬴华劝道:“这两人我都见过,有军功在身,别急着下定论,先见一见。”
听到军功,嬴轩的态度才稍微缓和,半信半疑道:“好吧。你若是敢骗我,你就等着。”
说着,嬴轩抬起了手,以示恫吓。
楚越下巴扬起,“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
这一见,他们就见成了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若非早已春尽桃花败落,楚越觉得他们三个就要拉着手去结拜了。
嬴轩与魏冉年纪相差
不大,略微年长他两三岁,白起略小于魏冉,与嬴轩差了四五岁。
“你胆子不小。”嬴轩上下打量眼白起,越看越欣赏,他忽然办玩笑半认真问他道:“好小子,竟然敢来见我,不怕我报复你吗?”
白起低头一笑,“司巫让我来,必然有让我来的道理。起问心无愧,也相信,公孙也不是那种不问是非曲直,心胸狭隘的小人。”
嬴轩笑了,看向不远处,白起、魏冉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远处亭中,楚越与嬴缃、嬴嘉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魏冉好厉害,他居然能赢过轩兄。”
嬴缃抓住了楚越的胳膊,激动不已。
楚越偏头,望向身旁两眼放光的嬴缃,嬴缃明显认真装扮过,眉毛修剪得细长,涂成翠色,丹唇一点,鲜红欲滴,鹅蛋脸,五官精致,十分可爱。
楚越将魏冉和白起一股脑荐给嬴轩,又将这消息泄露给嬴缃。既然已经乱了,那就再搅一搅,苦一苦自己,也要让迷妹称心如意。
嬴缃自然是一蹦三尺,得知他们是要比箭,她还拉来了兄长公孙奭。
公孙奭听说有嬴轩、嬴华,也欣然前往,与之同来的,还有嬴疾等一众将领,将军们下了班,也要搞点娱乐活动,途遇公孙奭,便跟了过来。
一传十,十再传十,就是一百。
楚越瞠目结舌望着眼前一众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小将领。
都哪儿来的?
就算是空手套白狼,也得是伸手,她还没张开陷阱,就掉下来这么多人?
不对吧。
她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嬴缃大大方方上前,和这些人攀谈,他们看嬴缃的眼中,全然慈爱。楚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嬴缃。
公孙的影响力,不是她能想象的,血缘,是斩不断的纽带。
真煮成一锅粥了?那大家就趁烫喝了。
好好的比箭,成了箭术考核大会。
第一日比试结束,结果显而易见。
作为众人之中,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存在,公孙奭语重心长拍了拍嬴轩的肩膀,发表以下讲话。
不是嬴轩太菜,是秦军后起之秀比较突出,望嬴轩同志,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努力练习射这项君子必备技能,超越自我。
同时,他也对魏冉和白起的箭术表示肯定,希望他们再接再厉,为秦军创造辉煌。
经此一事,嬴嘉也对魏冉改观了,“他虽然无礼,但箭术却不错。但。”
“我还是觉得魏冉身边那少年更稳重些。”
楚越‘嗯’的点了点头,但随即觉察到一丝异样,语调转折,“嗯?”
她视线从嬴缃身上抽离,转投向嬴嘉,嬴嘉也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对上楚越的眼睛。
“怎么了?司巫。”
比起妹妹,嬴嘉更似一位端庄贵女,她平素很少这么夸赞一个人,尤其,是年轻的男子。
“你觉得他好吗?”楚越笑着问道。
嬴嘉脸上浮起一丝羞涩,转过头去,“司巫问这个做什么?”
楚越只当没看懂,口气骄傲道:“看来我的眼光不错,你也觉得我的情郎好。”
“啊?”嬴嘉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道:“我我并不知他是”
楚越继续装傻,“奚祁内举不避亲,公孙倒也不用因为同我亲近,而吝啬夸奖他。”
嬴嘉一怔,会意低头一笑。
片刻,她复抬头看向楚越,坦荡道:
“我确不知他与司巫有情,既然你二人已经定情,我也实在不好夺他人所好,秦国好儿郎众多,没有这一个,定然还有下一个。”
楚越愣了一下,慢慢看向嬴嘉。
她圆了半天的事情,还是让她说了出来,就是这个结局,在她意料之外。
她还以为嬴嘉要跟她抢呢。
这就不要了?
十四岁的少女,翠眉红唇,别有秦国女子的风姿,能驯服野马驹的豪迈血液,流淌在她身躯之中,她骄傲、又好强。
嬴嘉不接受楚越的高情商回复,梗直的要将真相摆出来,说清道明。
楚越哭笑不得,只能尴尬夸道:“公孙坦荡。”
就在两人对视之际,耳边忽然传来阵叹息,楚越循声望去,发现是嬴缃,她双手捧腮,感慨道:“不懂你们,我还是觉得魏冉好。”
楚越与嬴嘉对视一眼,噗嗤声笑了出来。
真夸魏冉,她倒是又该不高兴了。
沣水清澈,洋洋洒洒,奔腾往前,楚越和白起漫步河边,夏风过水,迎面袭来,凉意清晰,令人感到惬意无比。
鬓边发丝纷扬,楚越忽然心血来潮,往前跑了几步,想要转头,模仿一段影视剧女主的嫣然回首。
谁料就在她转头之际,一个浪头卷来,漫过楚越的裙摆衣角,她连连后退。
逆风而行,发丝被吹到脸上,遮住眼睛,她一手提裙,一手撩发,蹦跳着躲避水浪,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白起上前,拉住她,两人跑到远处,脚下湿意明显,楚越低头一看,裙角也湿了大半。
好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白起望着她,目光困惑,“刚才跑什么?”
楚越抿唇,“没什么。”
她窘迫的提着裙子,不让湿掉的边缘沾上泥土,四处观望了圈,找到块大石头。白起扶着她过去,楚越在石上坐下。
白起蹲下,单膝触地,弯腰替她拧起裙摆,楚越低头,拧起另一边。
拧衣服时,一缕头发从耳后垂落,轻飘飘的发丝随着楚越微弱的动作,扫过白起的脸颊。
微微地,触动脸颊的汗毛,很痒。
白起抬头,想要将这缕头发拢回楚越耳后,楚越也恰好抬起头,想要捉拿这缕发丝归案,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视,彼此的脸近在咫尺,楚越心中一颤,呼吸也为之凝滞。
他们望着彼此,心剧烈跳动,紧张,却不肯移开视线,温度逐渐上升,气氛也渐渐变得暧昧。
夏日的太阳,照得人心里发慌,像是有团未明的火焰在燃烧。
白起垂眸,不动声色拉开二人间的距离,等到离得远了,他才重新看向楚越,伸手将她那缕发丝拢到耳后。
“鞋子也湿了吗?脱下来,晾晾。”
他脱下外衣,垫在地面,楚越脱掉鞋袜,白起注意到,楚越的鞋子很精致,木头为底,鞋身还有花纹。
白起拎在手里,认真看了眼,“这是楚国的物产,楚人才会喜欢这种云纹。”
楚越点点头,“芈王妃送我的。”
白起将鞋袜晾好,在楚越身旁坐下,楚越侧首,对上白起漆黑的眼眸。
即便在日光下,他的眼睛也毫不褪色,白黑分明,黑色,吞噬一切。
“你的眼睛真黑。”
“你的眼睛美丽的像琥珀。”白起由衷道。
楚越的眼睛,在日光下,逐渐清澈,透明的浅褐色的眼珠,宛如琥珀,包裹中央一点眼瞳。
楚越盯着白起的眼睛,“我听人说,长着一双不变色黑眼睛的,生来就很有自己的想法。”
很有想法,跟倔驴一样。
“你听谁说的?”
“一些朋友。”
网上看的,网友也是友。
白起低头,错开楚越的视线,伸手整理了下楚越宽大的裙摆,让太阳能够更好的照在被河水浸湿的地方。
楚越的脚很白,白起顺手将裙摆盖在她脚背。
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便是因为有礼。
君子,不会对女子无礼。
楚越踢开脚背的裙子,白起微微侧过身,看向远方,楚越笑了,自后靠在白起肩头,双手穿过他肋下,抱住他。
“你在战场上,也会和敌人讲礼吗?要学宋襄公,打出仁义的旗号?”
“这不一样,敌人是敌人,你不是敌人。”
“那我是什么人?”
白起想了想,回头道:“自己人。”
“自己人?”
“嗯。”
白起微微一笑,补充道:“可以把后背交给你的自己人。”
“原来如此。”
楚越忽然握住了白起的手,白起不解,顺着她的动作转了回来,楚越却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白起反应过来,触电般,猛往回缩,却被楚越双手按住。
她挣扎不得,错愕望向楚越。
楚越盯着白起的眼睛,“我是自己人吗?我难道不是细作吗?我身上,可藏着地图呢。”
白起的脸一刹从耳后红到了脖颈,薄唇紧抿,他微微张唇,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张口,耳边却传来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楚越还要加收点利息。
她纵身扑进白起怀中,白起被这忽如其来的一扑冲得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摔在了河边的的草甸上。
虽然楚越是看准了方向才扑的,但地面并不平坦。即使有草甸作为缓冲,也依旧隐藏着些许碎石。白起先着地,身上还压着个楚越,后背硌在地上的石头上,楚越清楚听见听见白起痛苦的闷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楚越听出了白起声音中的痛感,单手撑着他的胸膛,抬起一颗头,只见白起眉头微皱,脸上还残有痛苦之色。
白起的手臂合拢,将楚越直起的腰背又压了回去,他抱住楚越,在她耳边道:“没事。”
鼻尖相对,楚越感受到白起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的微痒,她垂眸,对上白起那双深黑无澜的眸子。
短暂的局促、仓惶之后,白起迅速接受了现状,目光平静凝视着楚越的眼睛,隐约两军对阵的无畏。
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白起在短时间内的迅速领悟,反倒让楚越成了劣势的一方。
她的脸开始发烫,烫到了耳后,悸动混合在羞涩在夏日的凉风中迅速发酵。
楚越不得不伸手捂住了白起的眼睛,以免心中的退却取代勇气。她的吻落到了白起的唇上,白起的呼吸随之变得沉重。
温热的唇落在白起唇上,白起微微仰头,想要获取唇边触手可及的温暖与甜馨,但那甜馨就像一直浮在空中的羽毛,飘飘转转落在他心上。
他的心痒痒的,刚想要伸手,又被伸手时带出的微风吹上天空。
得不到的,在他心头悸动,他屏住呼吸想要触到那羽毛,那松软的羽毛落到了他的脖颈,一阵暖洋洋温暖躯体,被脖颈下隐隐跳动的血脉输送全身,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的身体也随之升温。
楚越的吻落在白起唇上,落在唇角,落在脸颊,顺着耳垂一路到了颈窝。
呼吸声,沉重的呼吸声。
天地间寂静,楚越和白起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对耳畔对方的喘//息。
羽毛落在肩颈,便戛然而止。
楚越停了下来,微微抬头,开始思考,下一步怎么搞?
先脱衣服还是怎么?脱衣服的话,这光天化日的,万一来人了怎么办?不脱吗?那不行吧。
脱了又怎么办?
求一个教程。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楚越松开捂住白起眼睛的手,白起也适时松开了自己的手。
她坐了起来,背对白起整理衣服。
白起依旧躺在地上,仿佛劫后余生的深呼吸几口气,才坐了起来。
夏风穿裙而过,打湿的地方很快变得干燥,人生聚散,如露水一般,水干了,人也要离散。黄昏落日,照一对分别之人。
“我会来找你。”
白起蹙眉,“嗯?”
第30章 回到军营给大号加战功
五国相王,以求合纵自保,此举有损大国利益,于是乎,几个大国先坐不住,武力威胁,企图拆散合纵。
齐国将矛头对准了中山国。
齐威王大怒。
中山君,你什么档次,一个蕞尔小国,多少战车?多少兵马啊?敢跟我戴一样的王冠,和我称一样的王?
秦国比较务实,举起大耳巴子,先抽重用公孙衍不重用秦国代言人张仪的魏国,反手又准备抽比邻的韩国。
嬴驷一面派人吊唁周王,一面调兵,准备伐韩。
楚越面王,请求从军。
嬴驷眉毛微微蹙起,问殿中站着的楚越道:“真要去?”
“臣真的去。”
“不怕死?”
楚越深吸口气,这么大的领导怎么说话没情商呢?张口就是这么不吉利的话。
“臣不畏死。”
“好吧。”嬴驷满不在乎道:“反正命是你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但王后那边,你自己去说,不要打寡人的名头。”
楚越猛然抬头,“王上!”
不狐假虎威,她怎么说服王后?
“出去。”嬴驷没给她继续诡辩的机会。
走在去后宫的路上,楚越叹息不止,都当大王了,还学一些不入流领导一样,四处甩锅。
不能打嬴驷的名义……
她只得硬着头皮将实情告知王后。
王后的眼泪簌簌而落,她一把抓住楚越的手臂,急切问道:“真要去”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问的话都一模一样。
楚越重复道:“真要去。”
“你去做什么?打仗有将士,你莫不是为了那个后生。”王后显然生气了。
历朝历代,都要防黄毛。
mummy啊!他才不是什么臭小子。
他真的不是。
而且她也不是为了白起啊。
“当然不是。”楚越严肃道。
“那你去做什么?”王后追问道。
“王上授我以官职,我自当为王上分忧。”
王后冷笑声,“说得像个忠臣,做的却全是违背君命的事情,你若真想为王上分忧,就不要去,乖乖留在咸阳。”
“王后待我如亲女,我又怎能不奋进,为王后屏障,为荡公子扫清前路呢。”
乍闻此言,王后目光一凝,望向楚越。
楚越继续道:“周显王崩,王上派公子壮前往成周吊唁,王后难道忘记,当年君上还是太子时,曾率众朝见周天子一事吗?”
“公子壮年长,必定先于公子荡进入军营,若让他先有军功在身,而王后身边无人制衡,岂非不利于公子荡。”
楚越曾认真想过,王后为自己择亲的标准。
贵族阶层的婚姻不仅仅是婚姻,也是利益交换。
嬴轩是公孙,他的兄长庶长操执掌咸阳卫戍,嬴华是公子,都是宗室的重臣,有军功、地位、影响力,足够影响立储。
世人逐利,要想说服王后,光凭口舌是不够的,王后最在意,莫过于独生子嬴荡。
嬴荡,是她的儿子,也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楚越一番话,显然令王后动心,但不过一刹,王后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
“可我也不能为了荡儿,让你去那种地方,不要再说了。”
“王后。”楚越急了。
王后斩钉截铁道:“来人,看住司巫,不许她出去。”
奉王后之命,六个宫人分成三组,三班倒的看着她,楚越走一步,她们走一步,楚越走两步,她们走两步。
再往前走,身前便又多了两个寺人。
楚越绕着天启阁转了一圈,便摸清了宫人、寺人的位置,想看住她?
她可是秦军精锐!精锐知道吗?
精锐刚找到视角盲区,翻上院墙,身后便传来嬴荡的声音,“姊姊,你在做什么?”楚越低头,不远处两个小人,一高一矮,齐齐望着他。
高的是嬴荡,矮的是嬴稷。
在宫人觉察之前,楚越从墙上跳了下来,宫人听到嬴荡的声音,小心查看,见楚越还在,又悄然退回原处。
楚越看了一眼宫人的方向,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两人不要说话,而后低声道:“走,带你们出去玩。”
听说要出去玩,两人自然欣喜,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声响。
嬴华独自出宫,途径宫门,风中忽然传来阵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声音是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
他单手按剑,穿过御园,树丛垂下深绿长枝,他伸手,掀开挡在面前的树枝,楚越正骑在墙上,深黑的裙摆,垂在灰青的宫墙。
她脚下,嬴荡弯腰,露出自己结实的后背,赢稷踩着嬴荡的背,骑在墙上的楚越朝他伸出手,楚越将嬴稷拉上墙,两人又弯腰拉嬴荡。
放着门不走,走墙,必定有鬼。
“你们三个当王宫是什么地方。”嬴华从树下走出,“要做什么?”
忽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专心致志翻墙的三人,楚越抬头,见是嬴华,用力将嬴荡一拽,扶着他在墙上坐稳,而后对两位小公子道:
“下次再带你们出去,我先走了。”
带上,是怕他们出卖自己,楚越原本打算中途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他两人丢下,嬴华的出现,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松开嬴荡,径直从墙上跳了下去。
丈高的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不到十岁的嬴荡兄弟而言,犹如身处云端,他们被困在墙上,上下不得。
嬴华上前,逐一将两人从墙上抱下。
“公叔,司巫骗我们。"嬴荡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向嬴华告状道。
嬴华看了他两人一眼,问道:“怎么骗的。?
“她说带我们出去玩。”
嬴华笑了,摸摸嬴荡的头,“看时辰,两位公子现在应该在学经,如此想来,就算是被骗,也怨不得旁人。”
“我们没有逃学,是先生病了,王后说,司巫一个人在天启阁会无聊,让我们去找她玩。”嬴稷口齿清晰的解释道。
嬴华敏锐从嬴稷的话语里觉察到异样,垂眸略微思索,便隐约猜到了什么,“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找她讨个说法。”
两人异口同声,“好!”
楚越翻墙出后宫,脱离王后实控范围,而后便坦然走起大路,以令牌符节出宫。看守宫门的卫尉,并不听命于王后。
禁军,从来只听命于秦王。
等楚越到嬴轩府上,嬴华早带着两位公子在这里等着她,她刚踏进府门,嬴荡和嬴稷就一前一后杀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她的腿。
“你骗我们!”嬴荡声讨道。
“大骗子!”嬴稷也道。
楚越愣住了,望着挂在腿上的两块宝贝金疙瘩,愕然道:“你们怎么过来的?”
“你这么大个人了,还骗小娃娃,我当然要为他们做主。”嬴华双手抱臂,半靠在柱子上,笑着打量楚越道。
“松手!”
楚越想要甩掉两人,但嬴荡嬴稷一人抱住她一条腿,坐在她脚面,她是甩也甩不掉,跑也跑不脱,只能换了副温和的态度,向两人道歉。
“两位公子,对不住,下次,我下次一定带你们出去玩。”
“为什么不是这一次?”嬴荡问道。
“因为这一次我有事,不能带着你们。”
嬴荡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你要去哪儿?”
楚越低头,瞥了一眼嬴荡,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向一旁静默不语,听着他们谈话的嬴华,“你别乱教他们。”
嬴华被戳穿,索性问答:“真要去?”
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个人这么问她了,他们一家子人真是
“当然要去。”
“行。”嬴华点点头,“那就去。”
楚越听嬴华这么说,眼前一亮,似乎没想到他会不计前嫌会帮自己,她垂眸,略微有些踌躇,“你不生我气了?”
嬴华愣了一下,恍然才想起吵架的事情,那日的楚越的话,还音犹在耳。
别管她?!
说的他多管闲事一样,他也是活该,非要管。分明已经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她的事情,自己只当没看到,没听到,不知道。
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往日不快便一扫而空,若非她提起,他还真是就忘了
但话都说出去了,也不能收回来。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要同你计较,只怕早气死了,仗还没打完,我不能死,先放着吧,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慢慢和你算总账。”
楚越瞪大了眼睛。
居然是记档待读?这么记仇?
小心眼的男人。
楚越不知道嬴华和王后说了什么,王后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居然松口同意了此事,王后同意,秦王没有异议,一切事由,参照过往案例办理。
她重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军营,与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重逢。
只不过这一次,她用的主号。
大秦司巫楚越。
营帐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最内层的是楚越从前在军中的同袍,诙、白起等人,在往外,是同队但关系一般,仅能称得上与她相识的战友。
最外面,是看热闹的屯友,他们大多知道有‘张立春’这个人,又从别人口中得知,‘张立春’是个女人,还是秦国司巫,现在又出现在军营中,特意跑来看热闹。
消息一经传开,别的屯的将士听说有此事,直往他们这边跑,都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司巫。
“你是司巫?”诙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和自己打了一路对抗路、输出超高物理伤害的兄弟,居然是女法师。
“是啊。”
没错,她就是同时修习法术和武术,物理攻击与魔法攻击并重的大秦司巫楚越是也。
诙还想问,却听人道:“将军来了。”
人群裂开条通道,嬴华一身玄甲,信步而来,嬴轩铠甲峥嵘,跟在嬴华身后。见帐前围观人数众多,嬴轩呵斥道:“看什么?都散了!”
士卒们得令纷纷散去,帐中的诙与白起见势不对,朝嬴华、嬴轩拱手一礼后,也退了出去。
一时营帐中,只剩下楚越与嬴华、嬴轩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