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轩上下打量楚越一眼,目光复杂,“你是真不怕死啊。”
“你说什么呢!”楚越嫌弃道。
又来一个没情商的。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嬴华蹙眉,看了嬴轩一眼,斥责道:“轩弟。”
官大一级压死人,嬴轩不得不抱拳,向楚越致歉,“司巫,失言了。”
楚越翻了个白眼,嬴华无奈,教育道:“你俩同在军中效力,自当勠力同心,一言不合就吵起来,让士卒看见,如何作想?”
嬴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威严,俨然一副领军主将的端庄稳重模样。
“你以前不也这样。”楚越小声嘀咕道。
二十三岁的嬴轩,与当年初出茅庐的嬴华,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完全相同。
他梗着脖子跟别的将领拌嘴,两人被时任主将嬴操痛骂一顿,咬牙切齿握手言和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
嬴轩没见过,不代表她没见过。
现在让她和嬴轩勠力同心?也亏他说得出口。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过了桥,就要把后面人的伞全部撕烂是吧?
嬴华被楚越这句话堵住了,“你”
“她还敢非议主将,二十军棍!”嬴轩迫不及待对嬴华告状道。
“分明是你蓄意挑衅,你也挨二十军棍!”
楚越又不是不懂军法。
那就军法对轰。
“闭嘴!”
嬴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威严与愠怒,他依次瞪了两人一眼,见嬴华似乎真的动怒,楚越垂眸,不再说话。
嬴轩见势不对,也安静下去。
“你俩最好给我老实点。”嬴华沉了脸,声音中带了几分冰冷与坚决,“军法不容情,我是不会徇私的,在军中,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嬴轩抱拳道:“是,将军。”
楚越也应道:“是。”
骂完两人,嬴华才说明此番来意,“我和嬴轩巡营路过,来看看你,一切都还好吧。”
原来是领导深入基层慰问,楚越当然要给领导面子。
“多谢将军关怀,属下一切都好。”
毕竟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司巫,也算是浸淫官场多年,几句官样文章,还是信手拈来。谁料她话音刚落,一旁嬴轩‘噗嗤’声笑了出来。
嬴华看向
嬴轩,嬴轩当即告状,“将军,你看她对你说话的态度!”
态度怎么了?
她的态度不够诚恳吗?
“他谗言构陷我,将军!”楚越也不甘示弱。
嬴华深吸口气,“来人!”
两个军士从外而入,“将军。”
“嬴轩,你屡屡挑衅,十军棍。”
嬴轩不可置信道:“将军!”
“再敢多言,二十军棍!”嬴华不容置疑道。
“还有你。”嬴华看向楚越。
楚越惊了一下,怎么还有她的事?
“将军,都是嬴轩的错”
没等楚越说完,嬴华就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账,本将暂且记下,回宫之后,自当禀明王后。你若再敢不遵我将令,这军中也便容不得你,我即日送你回去。”
他望着楚越,目光严肃。
不再是从前跟在兄长身后年轻莽撞的少年,而今的青年,已经长成,能够独自领兵,那张褪去少年青葱,逐渐坚毅的脸庞,神情也变得稳重。
举手投足,颇有大将风范。
楚越低头,“属下不敢不遵军令。”
“最好是这样。”
“将军,我错了。”嬴轩还想挣扎一下,两个军士却不由分说,架着他往外去。
军棍划破空气,落在脊背上的声音沉闷,没过多久,军士前来汇报,“将军,军法已经执行完毕。”
嬴轩一瘸一拐从外走进来,满脸不忿,却慑于军法威严,咬唇不语。
“行了,我还有军务在身,你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楚越转过身,背对嬴华道:“哦。”
嬴华转身,走了两步,又似乎想起什么,回过头叮嘱楚越道:“要当心。”
她没有回头,随口应道:“知道了。”
脚步声远去,不多时又响起,楚越烦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转过头来,却对上白起与诙两双发愣的眼睛。
诙眨了眨眼睛,看向身旁白起,有自知之明的指着自己问道:“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不是。”楚越赶紧解释,“不是说你,我以为是”
‘嬴华’两个字到底没说出口。
白起歪头,“是谁?”
“将军。”
楚越转过身,抱怨道:“我以为是将军,他烦死了,威胁我,若是不遵军令,就将我送回去。”
诙抓了抓头,“算了,我还是明天来找你吧。”
说罢,诙一溜烟的跑了。
帐中再无旁人,白起上前,短暂踌躇,终于鼓起勇气,轻轻从后抱住楚越,楚越转过身,靠在白起怀中,下巴搁在他肩头。
她似乎很难过,白起可以感觉到。
只是这难过,积压在心底,轻易无法觉察。若非她靠在自己肩头,不妨间流露出的一丝脆弱,白起也很难发现。
恰如那时在军营,她初次杀人,深陷梦魇而不自知,如溺水之人一般,抓住了自己。那时,她没有知觉,而现在,她是清醒的。
白起有些不知所措,手悬在空中,许久才轻轻落到她背上。
即便很想知道,他也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静静抱着楚越,等着她先开口,与自己陈述这悲伤的来源。
“我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
“但好像回不了头了。”
两句话没头没尾,白起听得有些懵了,不知从何开解起,正在他思索之际,却听楚越道:
“不管了,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还是孟德的话对。
虽然嬴华对她越好,她越愤怒,越愤怒,越显得她不识好歹,恩将仇报,但这不要紧。
她以后就是楚.孟德.越。
没有道德。
白起更困惑了,握住楚越的肩膀,将她推起,不解地盯着她的眼睛。
楚越抿唇,凝视白起的眼睛,“你以后会负我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白起满头雾水。
“会不会?”楚越逼问道。
从前看身边同学谈恋爱,见他们赌咒发誓,只觉得他们不可理喻,现在楚越才发现,不可理喻的是自己这个单身狗。
她们可太有道理了。
理解同学,成为同学,超越同学。
“当然不会,起绝非薄情寡义之人。”白起回答的认真,楚越见他神情严肃,将信将疑。
她靠在他肩头,轻声道:“你以后呢,哪怕做了上将军,也只能喜欢我一个人,连别的女子多看一眼也不能。”
此话一出,帐内陡然陷入片沉默,楚越见白起久不回答,心中陡然一沉,抬起头,审视的目光冷冽,“你不愿意?”
白起飞快眨了眨眼睛,困惑道:“什么?”又急忙解释,“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楚越逼问道。
“我在等你把话说完啊。”白起望着楚越的眼睛,“否则呢?”
一般此类要求话语,末尾都会加上一句威胁,比如,如果不遵守军规,就会挨军棍。
如果他不遵守楚越的要求,就会怎样?
白起的反问,恰好问到了楚越最无力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法律条文,并不偏向她。
秦法只对庶人作出要求,贵族,不在大秦婚姻法管辖范围之内。周礼写的明明白白,公侯有夫人,有世妇、妻、妾【1】。
一个为国家征战,立下不世之功的封君,想娶几个姬妾,理所应当,谁也管不了。
她是很弱势的一方,真有那一日,她其实也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否则。”楚越有些丧气。
良久,她才风轻云淡道:“做不到就做不到,你做不到,会有人做到。不是一路人,强走到一起,只会成为怨侣,正所谓,相喣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果重蹈覆辙,那就再重头开始。
有什么大不了的?
白起望着楚越,一直等到她将所有的话说完,才启齿问道:“说完了吗?”
楚越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点点头,“嗯。”
“说完了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
“你觉得我会是负心之人吗?”白起的反问声不大,却字字掷地。
他硬生生从楚越已经自问自答,说完的话中,找出一丝破局之机。
白起垂眸,锐利的目光,轻而易举便刺入楚越眼底,他视线里带着审视,和几丝说不清的情绪,楚越看不明白,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滚到白起脚边的皮球,被他飞铲回来。
现在这球滚到楚越脚下。
好问题。这真是个好问题。
若说可能,便是质疑白起的人品,若说不可能,她自己也不信。
“嗯?你说啊。”白起往前一步,逼问道。
楚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腰碰上身后桌案,发出一声响动,白起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朝前迈了一步,“嗯?说啊。”
退无可退,楚越情急之下,一把捂住白起的嘴,“不许再问了。”
物理闭麦。
不许说了。
这么难的问题,只能她拿来为难他,怎么能是他用来为难自己,不许!
白起望着楚越,那几丝不明的情绪从他漆黑的眼底浮出,原是戏谑的笑意。
他是,故意的。
楚越捂住白起嘴的手垂下,用力砸在他胸口,“你耍我。”
白起被她锤得踉跄退了半步,清朗的笑声,在帐内响起,他望着楚越,笑出声来。
楚越望着笑出声的白起,咬唇,“白起,你死定了。”
她握着她沙包大的拳头就冲了上去,徒弟是师父教的,白起倒也不觑,他挡住楚越迎面一拳,反遏住她手腕,将她往前一拉,手肘格在她关节下,往上一抬,便牵制住楚越。
楚越被白起压制,上半身动弹不得。
“不打了,我输了。”
白起见她认输,笑着松开了手。
谁料他才松开手,楚越就反擒住了他一手,侧身往后一扭,白起被她偷袭,反剪住一臂,
往下压去。
“你使诈。”
“兵不厌诈。”楚越认真道。
“我认输。”
楚越正欲松手,却又害怕白起如自己一般,一时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我都认输了,松手啊。”白起催促道。
楚越将信将疑,松开了手,果不其然,她刚松开手,下一瞬就被白起反制。
他自后钳制住楚越,一臂横在她脖颈,怕误伤她,仅仅握住了她一边肩膀。
“兵不厌诈只能用一次,那之后,交战的双方都会陷入无休无止的猜忌之中,战争,也是需要信誉的。”
“我真认输了。”
白起松开手,等着他的,是楚越的第二次兵不厌诈,他无奈叹口气,“不打了,我真的认输了。”
“我不信。”
白起无奈笑了,“那你也不能一直这么抓着我吧。”
“我不信。”
“我真认输了。”
见白起重复了两遍,楚越思索了下,手上的力气渐渐减弱,但下一瞬,她就坠入一道坚厚的桎梏之中。
他们两个的信誉积分已经扣完了。
谁也点不了投降。
楚越早料到这样的局面,面容异常平静,她镇定仰首,在白起脸上亲了一下,“我割地求和,不要再问了。”
打是打不过了。
那就认输吧,反正她又不是大王,没有土地割让。
忽如其来的一吻,白起脸上不免浮起阵羞涩,低头松开了手,他不再追问楚越那个令人无法作答的送命题,而是问道: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才是他来找楚越,想要问的事情。
先前楚越说会来找他,他感到困惑,却不想不久之后,她果真再次出现在军营之中。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用化名,而是用了原本的身份。
楚越拉住白起的手,走到席子边,两人并席而坐,楚越弯腰,枕在白起膝上,白起的手轻按在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我也是没办法才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
第32章 加更周末快乐
千言万语到嘴边,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她才道。
“我不想被别人支配,想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
“那和你来军营,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司巫吗?”
司巫,掌群巫政令。
若是遇到大旱,便率领群巫求雨。
亏得秦国这几年风调雨顺,否则旱灾来了,她求雨无果,被人看穿伪装,那就坏了。
楚越叹口气,“你不明白。”
白起当然不会明白,自己这种在夹缝中找路往前走人的窘迫。他是实干家,和自己这种滥竽充数,务虚的人截然不同。
不是靠本事的吃饭的人,对老板有很强的依赖性,这依赖性,导致她受制于老板。要想摆脱被人控制的局面,必须增强自身实力。
有实力了,自然有别的老板重用。
老板逼迫,那就把老板炒了。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大争之世,要做复合型人才,才能提高竞争力,得到更多老板青睐。
十六七岁,正是学习的黄金时期。
就她现在这个专业巫术而言,怎么升级?和什么行业融合比较好呢?
搞邦交?不行,她脾气不好,若是遇到不要脸的,还吵不过,她只想上去给人两巴掌,这于外交,只怕不利。
且列国文字繁复,方言众多,她不太精通,笑点还低,齐王一张口,吐出几句蹩脚的山东味雅言,她当庭笑出来,那就大事不妙。
搞内政?而今列国都已经变法,制度改革,编户齐民,律法完备,干内政的话,应该学法律,不是学巫术。
巫术在民间,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即便有,也得是灵验的法师才能有生存空间,即便是灵验的法师,万一遇上西门豹这样的人
西门豹固然已经死了,但他的事迹流传下来,巫师早不是上古时期,能与王权掰手腕的存在,而今的他们,只是王权的附庸。
地方官都是读过书的,你敢忽悠百姓?带着妖妖灵就上门抓你来了。
种地?基建?
她又不是真的会法术,怎么不让她撒豆成兵呢。
天不下雨,她能怎么办?种子不结果,她能怎么办?渠怎么挖,工程怎么修,归物理管,她能怎么办?
她是文科生。这含金量不必多说。
留给楚越的道路不多,继续深耕秦军,将巫术和战争高度融合发展
这是人话吗?
这个班上的真累啊。
楚越不想干了。
她看向白起,“你快点当秦国上将军吧。”
让战争结束。
和平了,她就可以拿着她的千金存款,提前退休,过采菊东篱下这样惬意的田园生活。
白起垂眸,“这和你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他当上将军,和楚越所求,有关系吗?
“有啊,等仗打完了,我就能辞官归隐,到时候,我为你修一座铸剑炉,你没事打打铁,我呢,就要写很多很多东西,带进棺椁里,我要和喜一样,给后世人一个惊喜。”
考古学家打开喜的棺材,在里面发现大量文书,睡虎地秦简的发掘,对历史人而言,简直是天降珍宝。
她都不敢想,以后自己研究上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场景,那论文不得发到手软。
别说硕士论文了,就是博士研究方向都有了。
“我要养很多的鹅,拔下它们的羽毛做笔,毛笔有点软,我还是习惯写硬笔字。”
篆书藏头藏尾,毛笔不好写,楚越用布包了木杆,做成大号棉签,写得格外顺利。
白起望着伏在自己膝头,畅想将来的少女,漆黑的眼底,伤感一掠而过。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睡虎地'、‘硬笔字’是什么,可白起还是轻轻摸了下她漆黑的头发,应道:
“好啊,会有那一天的。等到战争结束了,就养很多鹅。”
大军驻扎在韩国城邑鄢城之外,邻近各郡县征发的辅兵,也陆续赶到,为大军修建工事。
古时作战,交战双方都会夸张声势,号称有几十万大军。
这几十万中,战兵的比例往往不大,更多的是辅兵,以及追随军队做生意的商贩,乌泱泱一大堆人,可不有几十万吗。
次日楚越奉将领去见帅帐途中,见到许多壮年女子,肩荷手提,齐心协力,正修筑工事。商鞅变法,以壮女为一军【1】,这些壮女,既可为辅兵,也能在守城时,作为主力。
帅帐外候着一批穿着异常艳丽的男女,从他们腰边布袋中装着的面具不难看出,他们是随军的术士。
见楚越来了,术士们纷纷垂首,一名衣着稍微低调的年轻女子走出,对楚越行礼道:“司巫。”
楚越打量了她一眼,见这女子上衣为白色,便知她是官巫,与这些术士不同。她微微颔首还礼,不久后,一批人从帅帐中走出,嬴轩出来,召楚越与一群方士进去。
战国时期,军队分工细致。
军中除主帅外,还有各种专业技术人才。
管计谋的腹心、谋士;主观察星象气候的天文;主了解地形的地利;司军事工程的股肱;司对外联络的通材;
还有搞谍报的耳目、对外宣传的羽翼,当间谍的游士;以及用迷信术鼓动士气术士,主管医疗的方士。还有最重要的会计——法算。【2】
既然来了,就要干活,秦军不养闲人,嬴华命楚越率方士,祭祀周围山川、河流,祈祷战争胜利,鼓舞大军士气。
先秦时期大多数国家是多神论国家,各信各的,他们也崇拜山川河流,认为有山神水神,到了人家的地盘,当然要虔诚借道,留下点买路钱。
山前、河边,搭建起简单的祭台,方士按男女、方位站定,带上面具,开始唱跳。
没有rap。
楚越正衣冠,展开竹简,念诵祭文,古文拗口,翻译一下,大概就是:
Dear山神大人,
我们是秦国的军队,路过贵宝地,奉上买路财,希望您老人家保佑我们,此战顺利。
yours。Li秦国司巫,楚越。
焚帛之后,便是献祭,河流在东,山在西,楚越分别将祭祀东方的青圭和祭西方的白琥沉入水中、埋在山前。
主持完祭祀山水,接下来便是开战前的祭祀,只等主帅决定开战日期,通材传来将领,她们便开始装神弄鬼。
和山神、水神打完招呼,楚越回到营帐,远远的,便看到一大堆人等在外面,为首的人
熟悉,正是诙。
她想起昨天他来找自己,似乎是有什么事情。
“诙?”楚越叫道。
众人纷纷回首,无数道目光落在楚越身上,视线纷乱,有审视、期盼,还有怀疑,忽如其来的注视,令楚越一愣。
她看向诙,诙向众人道:“她便是司巫,是她救了我。”说完,诙又看向楚越,“司巫,我们想请你,为我们向神灵祈祷。”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默,良久,才稀稀疏疏有几个人附和诙的话,抱拳请求道:“是,还请司巫,为我们祈祷。”
更多的人,还是保持着沉默。
显然,他们都还在半信半疑之间,为诙的话而心动,走到这里,却又因未曾亲身经历,不敢苟同。
人类的信仰建立在死亡之上,但死亡,又会摧毁这一切,惧怕死亡,所以宁可信其有,但见多了横死,于是怀疑神灵是否存在。
举手之劳的事情,楚越没必要拒绝,但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回答的模糊。
“不日,我们将为战事举行祭祀,放心吧。”
三日之后,大军准备就绪,通材传来军令,命楚越于次日黎明为战事祭祀。
天尚未亮,楚越便穿戴整齐,出营帐时,却意外发现帐外摆了很多东西,有花、肉干、甚至还有一些钱币。
一枚枚秦半两,放在帐外石头上,分外显眼。
嗯?
拿她当许愿池里的王八吗?
去祭台的路上,满是正在整装集合的秦军,他们一手秦酒,视线却停在楚越身上,久久不曾离去。
生死未卜之际,一丝希望,聊胜于无。
那些目光,悲凉如秋霜,太阳一升起,便与无数人的生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鼓催催,刀兵的肃杀隐藏在黑暗之中,对面韩军,也擂起了战鼓。
楚越望着手中面具,傩舞的面具丑陋却威严,她凝视面具,脑海中却闪过一双双士卒的眼睛。
那些目光,期待,落在身上,过于沉重。
楚越想,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否则她晚上真的睡不着。
上台的最后一瞬,她将傩舞的面具交给了身边的官巫,而后风似的,往营帐方向跑去,她一边跑,一边扯下了头上繁复的饰物,丢在地上。
厚重的祭服落地,取而代之以戎袍。
楚越提着剑,出现在陷阵营中,上到屯长,下到寻常士卒,一时都愣住了,嬴轩最先冲了出来,拉住她,“你干什么!”
楚越甩开嬴轩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容置疑道:“放开,我在陷阵营冲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军营是个讲资历的地方,比身份压不过嬴轩,楚越只能以资历让对方闭嘴。
果不其然,嬴轩说不出来话了,但他依旧倔强,“将军命你主持祭祀,你敢违背军令,还不快回去!小心挨军棍。”
“王命我都敢违背,区区将令?”
嬴驷大还是嬴华大?
“你!”
嬴轩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楚越站到了队伍之中,所有人都望着楚越,楚越只当没看到。
身边微微骚动,不多时,白起换到了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楚越侧首,看向白起,白起深黑的眼中,目光坚毅,满是对她的支持。
那些期望的目光落在身上,太过沉重,楚越没办法再欺骗这些可怜的士兵,这是个没有神灵的时代,但她希望同袍能够活下去。
白起如之前一般,用革带将剑缠在楚越手上,他们并肩站在陷阵营之中,目视前方一片将明未明的朦胧,冲锋的号角声嘹亮,楚越跟着身边人一起,冲了出去。
祈祷无用,她能做的并不多。
第33章 司巫她是人民的司巫
能够从春秋留存到战国,进入乱世决赛圈的国家,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势力,韩国,也是如此。
韩人的劲弩,列国闻名,
天下强弓劲弩,大半从韩国出,韩人的兵器,锐不可当。
弩箭擦过楚越的手臂,她的剑也切断了韩人的脖颈,鲜血飚溅,楚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低头看了一眼手臂的伤。
幸而箭只是擦着她的大臂而过,黑色戎袍一处被划烂,周边颜色渐深。
楚越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将视线投向前方,目光坚毅似铁。城前开阔地带,韩军的旗帜,陆续倒下,白起支起秦军战旗,迎风展开。
不过半日,胜负便分,韩军不敌秦军,撤入城中。
楚越站在黄昏下,望着遍地尸骸,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司巫!”
似乎是诙,但楚越四下看了一圈,却并未发现他的身影。
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看向她,如同当时在通往祭台的路上一样,那些目光从各方传来,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他们望着楚越,陆陆续续几声‘司巫’接连响起,是从前与她同队的战友,还有白起。
于是更多的人被她吸引,视线从更远的地方传来,零零星星的呼声,在原野起伏,最终汇聚成一股,响彻在战后血红的天际。
嬴华循着呼声的方向,发现了楚越,他收了剑,大步走到她身边,众目睽睽下,他径直抓起楚越握剑的手,举在空中,喊道:“天佑大秦。”
一身戎袍轻甲,满身血污的少女,立于站在原野之上,她站在秦军之中,举起了手中的剑,黏稠鲜血,顺着剑尖所指的方向滴落
夕阳将她的身影不断拉大,黄昏,为她周身镀上层神圣的光环。
很快,关于司巫楚越的传闻,便经由专门对外宣传的羽翼,和游走各地、行间谍勾当的游士,以及军中专鼓舞士气的术士夸张的渲染,传遍秦军与韩军。
“天佑大秦”的声音,愈发雄壮,响彻如血黄昏,令秦军军心振奋的同时,也无形撼动鄢邑中韩军的军心。
嬴华举目,望向鄢城城头上,攒动的韩军人头良久,才松开她的手。
楚越的手从空中垂下,臂上立刻传来阵阵痛意,她侧首一看,伸手摸了下,掌心一片鲜红,她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嬴华才觉察她受伤,连忙查看。
“没事,皮外伤。”他安慰楚越道,说罢,撕下身上一截披风,扎在她伤口上。
“让方士为你处理一下就好了。”
“哦,应该不疼吧?”
嬴华看了她一眼,不确定道:“应该吧。”
处理伤口能有多疼,楚越想。
方士是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模样,结发为髻,她当着楚越的面,拿出了一瓶酒。
楚越脸色一变。
女方士又拿出了盐,兑入了热水中。
楚越眼睛瞪得像铜铃。
知道酒和盐水能处理伤口,这很先进,她很欣慰。
但,这真是要撒到她伤口上的吗?
撒盐和酒,总要挑一个,她选择,和。
正欲讨价还价,女方士对一旁协助她的两个壮女道:“按住她!”
楚越大惊失色,“啊?!”
军医,通兽医,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这群风风火火的方士,从不与人叽歪。
毕竟军营里,不缺按人的力士。
故而他们方士最常说的话无过于三句。
“按住他!”
“把他的嘴堵起来!”
“好了抬走下一个!”
作为司巫,楚越受到些许优待,比如,女方士说完‘按住她’,还会在末尾缀上一句“抱歉”。
多有礼貌的兽医。
楚越只觉身后一紧,一个壮女自后,将楚越桎怙,轻车熟路抓住了她的手,另一个壮女,按住了她的腿,两人配合默契,可见之前一直协作。
“啊!”
惨叫声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不在战场上叫出来,早晚会在别的地方喊出,秦军的方士,比韩锐士残暴
多了。
麻药啊。
给打点麻药吧。
不然给她物理麻醉一下也可以。
女方士处理伤口的动作很敏捷,或许也是觉得楚越的叫声太大,为自己的耳膜计,不能有分秒耽误,所以不过片刻,便将楚越的手臂包扎好。
“好了下一个。”
楚越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嬴华还等在外面,几个都尉,在同他汇报军情,他表情镇定,听着,不时点头,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模样。
时间,过得太快了。
十年弹指一挥间,十七岁的嬴华,与二十七岁的嬴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依旧英气盎然,只是少了少年青涩,多了成熟稳重。
他就站在那里,便无端吸引人的目光。
楚越望着他,有些恍然,嬴华交代完属下,一转头,恰好对上楚越的视线,她站在帐篷边,望着自己。
视线相撞,时间呼啸而过,他们望着彼此,旧有的一切情愫,被按耐于心,一时眼底,只剩下惆怅。
“你的事,嬴轩已经跟我说了。”
“死嬴轩。”
怎么好好一个大小伙子,这么爱告状。
“嬴轩为你求情,说你作战英勇,让我不要送你回去。”
楚越愕然,“他为我求情?”
嬴华点头,“嗯。”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过问楚越的伤势,身后却传来白起的声音,“楚越。”
他一路跑了过来,越过嬴华,直奔楚越。
青葱少年,比肩而立,眼中只有彼此,简直是佳偶天成。嬴华望着两人,心中空缺的那一部分,愈发明显,他困惑蹙眉。
天边残霞如火,仲夏日的晚风,迎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冲击着他的感官。嬴华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自己十七岁时,曾做过的噩梦。
那噩梦清晰的像是真实发生过一般,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战死沙场,世界陷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招魂曲,指引他溯源而上。
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中打盹。
初入军营,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激动,身上的盔甲、身边的同袍的脸,即将触手可得的战功。
还有
还有什么呢?
正在他思索之际,忽然有寺人来传他,“公子,大王召见。”
小小的姑娘,站在宫檐之下,垂头丧气,他眼前一亮,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找到了什么。
一如他今天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有时候,感觉和梦境一样怪异,他只当是自己初次领兵,太过劳累所致。
“你照顾好她。”嬴华叮嘱了白起一句,便转身离去。
白起这才想起一旁嬴华,抱拳道:“是,将军。”
韩军不敌秦军,退守城内自保,攻城的器械,被抬了上来,无数战士,在盾牌护卫下,前仆后继,冒着箭雨而上。
他们身后,战壕中密密麻麻涌动的,是修补工事、抢救伤员、搬运攻城器械的壮女军。
一个壮女执盾,掩护在前,另一个壮女在后,拖回重伤垂死的秦军士卒,方士为他处理伤口,如此循环往复。
韩军根本顶不住秦军,次日黎明,鄢城便破,大军入驻,暂做休整。
轻伤不下火线,火线上走一圈,楚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出来,染红绷带,被一旁诙发现,“楚越,你的伤。”
“我没事,你先看你自己的腿。”
诙的小腿被韩军陷阱所伤,鲜血淋漓,他咬着牙,云淡风轻道:“没事,小伤。”
他走的一瘸一拐,楚越伸手扶了他一把,诙起初还有所顾忌,但腿实在疼的厉害,只能接受了楚越的搀扶。
离得近了,楚越问诙道:“是你干的?”
诙看了楚越一眼,“救命之恩,总不能不报,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还真是你!”
战场上率先喊出‘司巫’的,真的是诙。
“秦制,女子不能受爵,你来战场,肯定不是为了爵位。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但以你司巫的身份,声望,多了比少了好,这对秦军也有利。”
楚越诧异看了一眼诙,她想用的,也正是这个办法,只是才刚付诸行动,便被诙抢先一步实施。
诙继续道:“你不给我机会报答你,我当然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以后,我不欠你的了。”
楚越想了想,问诙道:“你愿意做我的舍人吗?【1】”
“当然。”诙答应的十分爽快,似乎就等着楚越这番话。
楚越有些吃惊,“怎么答应的这么快?”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是军功更靠谱吗?与人做门客,岂非受制于人。尤其,还受制于一个女人。男人,不都非常重视尊严?
诙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愿意打仗吗?”
两人走到方士帐外,外面等候的人很多,两人正排队,忽听里面传来阵泼辣的女声,“急急急,就你急,这里的人哪个不急?出去!”
听声音,像是之前为她处理伤口的女方士。
“好一个悍妇。”有人腹诽了声。
当即有人接话道:“你们少惹她,她可是大夫寡。”
此言一出,四下皆寂。
秦军功爵能够继承,无子则妻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继承亡夫爵位的女子,便称作某爵寡。这些寡妇,往往也是一家的户主。【2】
在等级分明的秦国,位列第六级的大夫寡,不是他们这种低爵之人能惹得起的,前面的人被骂了,也不敢还嘴,只能垂头丧气出来排队。
相同的经历,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战后,楚越不仅仅是司巫,而是秦军自己的司巫,是他们的同袍、战友司巫。
血一样洒在地上,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这样做,代价也是有的。
她的胳膊,真的好疼。
楚越扑进白起怀中,“我就不该选文科,呜呜呜呜。”
但凡当年选了别的专业呢。
农学,今天她就是大司农,工学,她今天就是大国工匠,医学,今天她就是扁鹊。
可是她学了文
又遇上一群功利的战国大王,只晓得变法强国,根本不关心诗词歌赋,也不关心文化,倒逼她只能装神弄鬼。
楚越靠在白起坚厚的怀中,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留下墓志铭,劝后人不要学文,学文没有出路!”
白起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低头看向她的眼睛,见她因为疼痛而愤慨不已的模样,只觉心疼又好笑。他抱紧她,下巴摩挲她发顶。
“好了,不生气了。”
楚越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没有感染,也没有发烧,几天之后,伤口就自动结痂。
战争胜利,阵亡秦军将士的尸首,陆续被搬运、清理出来,准备安葬。
屈原做《招魂》,安抚阵亡将士灵魂,秦军也有类似的仪式,能通鬼神的司巫,再一次成为秦军视线的凝聚点。
秦人视死如生,相信灵魂的存在,故而葬礼中,招魂是必不可缺的一环,如有人去世,便以巫手执亡者衣物,登上高处,呼唤灵魂归来。
他们希望能活下去,如果已经死了,也希望死后,依旧能如活着时一般。他们将残破的念想,寄托于巫祝。黄昏已至,黑暗即将来临,漫漫长夜,楚越似乎成为他们唯一的光。
要是她真能发光就好了。
楚越想。
可她是假的,她甚至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神。
为死于国事战士安礼亡魂的典礼庄重而严肃,楚越与巫、祝着白衣、黑裳,分列祭台两边。
暮色渐沉,月将升。
时辰一到,鼓声点点,以做先驱,肃穆乐声,幽幽响起,秦军的战旗,被力士挥舞,猎猎飘荡空中,随着招魂典礼的开始,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从亡者的战友口中唤出。
官巫,唱起招魂之曲。
数声招魂之后,众人动手为亡者敛尸。
秦人风俗与中原不同,葬法多为曲肢葬,尸骨摆成如婴儿蜷缩模样,葬入黄土。【3】
尸体屈置棺中,摆放整齐,恰如他们生前一般,列队整齐。
尸体装入棺中,以绳
扎紧,墓坑早在白日就挖好,楚越执火把在前,往墓坑中而去,她身后,是一具一具棺木。
棺材一离地,戴方相氏面具的祝官立刻手执法器,跳起傩舞,以驱凶鬼,为亡者开路。
每走几步,便有一名手执火把的秦军将士停下。等棺材被放在指定位置,偌大的土坑,也被火光照亮,坑上的秦军,最后再看了一眼坑底棺材,与他们的战友道别。
随着送葬队伍陆续离开,深坑再度沉寂于黑暗中,黄土,悄然盖了上去,葬礼完成,军吏的竹简也发了出去。
地方官员将会完成后续的爵位继承、抚恤任务。
黑夜吞噬生命,待到黎明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又重新开始,平原茫茫,秦军已经完成新一度的整编,蓄势待发。
第34章 婼女方士、大夫寡,婼
入驻鄢城,大军修整,楚越开始组织语言,想去找嬴华,将诙要到自己手下。
人事调动,应该是需要流程的,但这跨组织调动编制的流程究竟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诙有没有档案,调过来之后是什么入职手续。
好麻烦。
得找个人全权负责一下。
但她还未去找嬴华,通材先来传令,嬴华召她议事。
鄢城府衙中,一张巨大的地图,悬挂在墙壁上,文吏来往,忙碌清点着鄢城文书,土地、人口。
楚越到时,嬴华正叮嘱属下,要约束将士,不可与鄢百姓起冲突。也要提高警惕,以防城中有韩间挑拨滋事。
见他正交代事情,楚越便先退在一边,看起墙上那地图来,国家与国家接壤,边界分明,参差如犬齿交错。
战国七雄,并非指天下只剩下七个国家,而是说,战国时代最能打的七个国家。百年兼并战争,小国陆陆续续被吞并,除了战国七雄,而今就剩下中山、宋、卫零星几个小国。
秦国在西,与三晋接壤,南边是楚国,最东边是燕国与齐国。
她看着地图,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秦灭六国的顺序,韩、赵、魏、楚、燕、齐,先把最近的灭掉,再灭远的,所谓远交近攻。
楚越正看着,嬴轩偷偷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盯着地图的楚越,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地图啊。”楚越头也不抬。
“地图有什么好看的。”他还想问,嘴一张,却叫了出来,楚越被他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嬴华怒目而视的脸映入眼帘。
嬴华委托完诸将,正想找嬴轩交代几件要事,一回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溜走,跑到楚越身边,跟她一起仰着头看起地图来。
他上前,在两人身后站了片刻,但嬴轩显然没注意到他,嬴华当即抬腿,一脚踹在嬴轩屁股上。
嬴轩这才回头,发现是嬴华,当即垂首,“将军,将军恕罪。”
嬴华没了耐心,“做事去!”
“是。”
嬴轩低着头,一溜烟跑出屋中,楚越这才问嬴华,“将军,你找我有何事。”
“魏王死了,太子继位。”
嬴华转身,在桌案上找了找,捡起一封帛书,递给楚越,“咸阳传来的消息,新王一继位,便又提拔了公孙衍。”
这对冤家,真是不死不休。
“当年张子要攻齐,我认为齐远,攻之无用,现在看来,还是张子有远见,韩魏之所以倒向秦,是为了对抗齐楚,若是能挫败齐国,便能加强对魏国的掌控。”
“一旦公孙衍掌权,魏国就不好说了。”
楚越嘴上说着“有道理”,大脑却一片空白。
等一下,她在烧烤。
魏国的霸业已经衰败,秦国与齐国的霸业正在冉冉升起,但是两国并不接壤,于是夹在两国之间的魏、韩,成了需要争取的国家。
张仪实践的连横,即侍一强,攻众弱。
就是找对大哥,跟着大哥出去为虎作伥。
对于魏国这样同时与秦国、齐国、楚国、韩国接壤的四战之地来说,顾头不顾腚,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真不如跟着秦国或者齐国。
少任何一边,国防压力都能顿减,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虽然苟延残喘,但,总的先活下去,才能再图强。
公孙衍践行的合纵,即集中弱国力量,对抗秦、齐等大国。
三晋联合起来,加上战国第八强中山国、苦寒之地的燕国,组成同盟。一个弱国被打,别的国家也来帮忙。
1v5,即便是秦、齐这样的大国,也难以招架。
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是往深一想,就不行,拿三晋来说,但凡他们能组成利益共同体,晋国也不会分成三块。
所以公孙衍的五国相王破产了。
历史上,五国相王失败后,公孙衍并没有放弃合纵,而是又组织了新一次合纵。
这位大才,在第一次失败后,调整了自己的策略,成功组织起新合纵,带着乌泱泱一大批国家,来围殴秦国。
“公孙衍若在魏国得势,魏国极有可能调整对外邦交之策,一旦魏国得到齐国支持,将不利于秦国。”嬴华忧心忡忡道。
楚越回过神来。
公孙衍还在和张仪争权,但得到魏王的重用是早晚的事。
他会不利于秦国?
何止啊,秦韩同盟,也被他拆了。
围殴大军即将抵达函谷关。
魏国不重用,就打魏国,秦国不重用,就打秦国。
大才。真大才。
“齐楚历来盟好,说不准还有楚国呢。”楚越幽幽道。
嬴华看了一眼地图,面色随之凝重,良久,似乎下定了决心,“打就打,谁怕谁。”
几个士卒从外而来,端上酒肉,望着一桌丰盛菜肴,楚越‘哇’出声,“是要庆功吗?”
嬴华看向她,“今日是你生辰,你忘了。”
楚越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天似乎是自己编的生辰,原主的具体出生日期,她并不清楚,所以当掖庭令询问她生年时,她随口编了一个日子。
记忆中,除了王后,似乎没什么人在意这个日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嬴华怔了一下,“我不是每年都有送给你贺礼吗?”
“什么?”轮到楚越吃惊了。
嬴华目光一时变得认真,“没收到吗?”
楚越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要回去查一下。”
“看来你每年收到的贺礼还不在少数。”嬴华感慨道,他举杯,“敬你。”
“谢谢。”
年龄是个经不起计算的东西,楚越穿来之前,已经24岁,加上现在的她伸出四根手指,又飞快蜷缩回三根。
十七岁,就是十七岁。
真按时间轴来算,她还负两千多岁呢。
酒足饭饱,楚越又站到了地图面前,嬴华双手抱臂,看看地图,又看看楚越,似乎等着她说出些什么。
“这地图不全。”
“嗯?”嬴华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过地图,“列国都在啊。”
楚越抬手,指向秦国背后,“义渠呢?”
公孙衍纠集的,不仅有山东列国,还有秦国背后的义渠,全方位无死角围殴秦国。
嬴华脸色一变。
“我还有约,先走了。”
走出去三步,楚越又回过头,问嬴华道:“我想从军中要一个人,做我的门客。”
“白起?那不行。”嬴华一口拒绝,“他这样的人才,给你做门客,太过浪费。”
“谁说我要白起了。”楚越没好气道。
“那还有谁?”嬴华困惑道。
“诙。”
嬴华想了想,“这么宽宏大量?别忘了他之前可欺负过你。”
“你记得他?”
嬴华挥手,示意楚越快走,“你自己想好了就行,他若愿意,可以去找文吏。”
“我先走了。”
楚越道别嬴华,回到营帐,白起早等在这里,手中还抱着一把剑,正是楚越的剑。
一场仗打下来,即便是铁剑,也会崩口卷刃,需要工匠修补,白起自
告奋勇,可以帮她修。
“你剑上刻的什么字?”白起好奇问道。
楚越拔出剑,剑身上两个简体字,分外突出。
“唯物。”
本来想写马哲,但是怕后人误会,以为马哲是她的名字,于是写了唯物。
“我只听说过君子唯德,唯物是什么?”
“唯物就是”
楚越犯了难,她要是说唯物就是物质决定意识,白起肯定会问,什么是物质,什么是意识?
而且,她是个神官。
有些话不能说,砸饭碗。
“比如我走在路上,遇到一块石头,要根据石头的大小,判断应该是绕开还是跨过去。石头决定我的行动,而不是我的心。”
白起点点头,似懂非懂,“那没有石头你也可以决定自己怎么走啊。”
楚越深吸口气。
意识反作用于物质。这句话怎么翻?急。
她解释不出来,干脆一把捂住了白起的嘴,“别问了。”
白起笑着抓住她按在自己脸上的手,将她往前牵,楚越顺势投入他怀中,想了想,解释道:“你这么想也可以,但是我想强调的是石头。”
给古人讲唯物。
除了她应该没谁了。
白起笑了一下,低头环抱住楚越,口鼻埋入她肩颈,他忽然在她耳边问道:“你想让诙做你的舍人?”
嗯?
诙这张死嘴一点也不严啊。
这么给领导添乱,不怕得罪领导,给他穿小鞋是吧。
楚越抬头,看向白起,打量他脸上的表情,试探性问道:“怎么了?”
是舍人,又不是面首。
难道女官不能养男门客吗?
就算养面首也要找个好看的,诙算了吧。
“怎么想着养门客?”
楚越愣了一下,凝视白起的眼睛,企图从中看出一丝端倪。
但她失败了。
黑色是最好的隐藏色,只要白起自己不想表露,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将自己所有情绪藏在眼底,让任何人都看不出来。
楚越不知白起忽然问诙的用意,也看不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
她养门客还要跟人打报告吗?
“我有钱啊,为什么不能养。”
养门客,最主要得有钱,她花自己的钱养门客,理直气壮。
白起眼底浮起阵笑意,他伸手,飞快在楚越脑门上弹了一下,“想什么呢,我是问你养门客的打算,不是在逼问你,也不是对这件事有异议。”
楚越抬手,摸了摸脑门,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悄然落下去,她故作深沉的叹口气,“这不是怕某些人又生出君子不该思的东西。”
白起笑了,抓住楚越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开眼前,凑上前,去看她的眼睛,“这个某些人,不是说我吧。”
额头相抵,四目相对,两人呼吸,明显滞重了一个节拍。
楚越仰首,想要吻上那近在咫尺的唇,白起却后退,他的鼻尖扫过楚越的眼睛,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亲完她的额头,白起想要直起身,楚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压了回来,她注视着白起深黑的眼睛,“不是你,还能是谁?”
“还能是我吗?”说罢,楚越亲了上去。
唇齿交融,又分开,两人气喘吁吁,抱在一起,白起搂住楚越的腰,在她耳边道:
“诙让我也去做你的门客,说我和你的关系更好,我若开口,你一定不会拒绝我。”
自己发现了捷径,也没忘记兄弟。
楚越一时不知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她笑了声,问白起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若是去了,他就当不成舍人,只能做寻常门客了。他便不说话了。”
楚越笑出声来,伏在白起肩头,一边笑,一边道:“我怎么会让你做舍人门客呢。”
那必然是面首。
“不做门客,那你让我做什么?”白起追问道。
“我我一定将你举荐给大王,然后”
然后继续领兵打仗?
想到这里,楚越笑的更厉害了,“算了,我可收不了你这么厉害的门客,别来了,免得日后被人诟病。”
“为什么会被诟病?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五羖大夫,曾经做过奴隶,为人门客,与人分忧,为何会被诟病?”
战国时期,落魄的士人,成为某人门客,并不丢人。
“为国君举有才之人,是臣子本分,最终如何,也在被举之人本领,也没什么可诟病的。”
举荐已经算是世卿世禄时代,稍微先进的选才方式。
国家、君主、举荐和被举荐人都受益,唯一对此可能有微词的,是被动了蛋糕的旧贵。
弄清被什么人骂,楚越忽然觉得被诟病也不算什么。
她抬头,望着白起,“好像是这样。”
封建的居然是她?!
白起垂首,望着她的眼睛,“当然是这样。”
两张脸,越靠越近,在即将触碰的前夕,被帐外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两人迅速分开,背对彼此,整理衣物。
“司巫,我来找你了!”女声清脆,正是当日的女方士,婼。
第35章 激情开麦你怎么不去死
婼一进帐,见帐中只有楚越与白起两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尴尬低头,“我”
楚越见婼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她想问自己来的是不是不太是时候。
她来的的确不太是时候。
但来都来了。
中国有句古话,来都来了。
楚越连忙解释,“白起来送剑。”
“是。”白起朝婼一礼,“剑已送到,我还有事,先走了。”
婼颔首还礼。
白起看向楚越,楚越点头,她目送白起离去,一转头,便骤然对上婼一双眼睛如炬。
楚越一怔,好熟悉的目光。
似曾相识。
婼望着楚越好半天,才郑重说出一句,“司巫,久仰大名,如今一见,果真与众不同。”
她就说在哪儿见过呢。
婼这亮晶晶的眼睛,和嬴嘉、嬴缃姐妹看她的目光如出一辙。
“你知道我?”楚越有些意外。
她从军这件事,似乎只在宗室小范围内传开,婼,是怎么知道她的?
“你可是司巫啊,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你的事情,你是巫咸的后人,秦国的大巫,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等等。
楚越看了看十八九岁的婼,又看了看十六七的自己,她听着自己的事迹长大?
“我父亲是村中的巫觋【1】,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司巫,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巫吗?”
楚越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黄皮子讨封现场?
她能不能?
“能!”楚越笃定道。
别的专业不敢说,巫这个方面,她是学阀。
这么有实力的人加入巫的队伍….楚越觉得,这个夕阳行业也不是那么完蛋。
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睛放光,满是憧憬,楚越也就大胆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婼,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学一些医术。”
学一门技术,最好的时间,是今天。
巫、医、史,最早都是一家人,乱世之中,还是学一门技术最靠谱。
方士介于医士和巫之间,很多大夫,既是医生,也是方士,战国时代,还没有完全的科学而言,故而是医士还是方士,取决于这个人到底信什么。
婼是信鬼神的。
楚越是信科学的。
两个想跨专业的人,碰到了一起。
“好呀。”婼一口应下。
两人互拜对方为师,楚越教婼占卜术,婼教楚越医术,老师来老师去没有意思,两人便以姊妹相称。
“婼姊。”
“越妹。”
先秦的占卜术,也是有规范的。
楚越刚来这个世界,曾被嬴疾怀疑,就是因为她的预言,没有任何经过,便草草推断出。
殷盛甲骨,烧灼动物骨骼,根据裂纹判断吉凶,写下卜辞,及后续事宜。周盛蓍草,根据蓍草排列,对照卜书,找出对应的卜辞。
解卜辞,也有固定的格式。
早不是巫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年代,预言不是胡说,要有规范有格式的预言,要说的玄,说的模糊,要
用圣人的话,才更有说服力。
楚越算无遗策
照着答案写过程,怎么会有错呢?
楚越也不知道蓍草和《周易》到底有没有用,能否真的演算出未来,但既然答应教婼,楚越便将自己学到的规范化占卜术,教给了婼。
作为回报,婼开始教楚越辨认草药,和一些基础药理。
烈日炎炎,楚越和婼蹲在树下,一个抱着竹简,愁眉不展,费力理解着晦涩的卜辞,一个望着面前一堆草,长吁短叹。
楚越看了看左手的草,又看看右手的草,“这”
晒干了谁认识谁啊,都是干草。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楚越渐渐得知婼的身世。
她是个很年轻的二婚寡妇。
父亲是秦军的方士,因战而亡,作为独生女,她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十五岁那年,她嫁给同村的男子,婚后不久,丈夫就战死了。
没有孩子,她又继承了丈夫的爵位。
丈夫的战友,答应他会照顾自己,于是婼又改嫁,但成婚没多久,她第二个丈夫又战死了,还是没有孩子,于是她第三次继承了爵位。
三次爵位累积,婼成了大夫寡。【2】
她爵位高,邻里便推举她为长,县中征发课役,17以上女子需服‘全作’,正式承担徭役,便由她率领壮女,为大军转输辎重粮草。【3】
婼跟着父亲学过医术,战时人手紧缺,她因此成为方士。
楚越听完,陷入了沉默中,才十九岁的姑娘,居然已经经历过这么多风霜。
良久,她低声问婼道:“课役结束后,你打算去哪儿?”
“回家吧,虽然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婼抬袖擦去脸上的汗水,歪头看向楚越,说出了真心话,“我其实不是很想回去。”
“县里那些吏总想着再给我找一门婚事,都被我打出去了。我上一个丈夫,都还没记住他的脸,县里便来人告诉我,说他死了。”
婼叹口气。
“我答应嫁给他,原本就是怕我前夫担心,现在好了,我父与前夫若是见到第二个丈夫,一定更担心了。”
楚越‘啊’了声。
婼看向她,认真道:“鬼和鬼之间,应该不需要巫作为媒介吧,我只听说人和鬼之间需要媒介。”
相信巫的人,多半相信灵魂不灭,最早,巫是作为沟通鬼神的媒介而存在。
楚越愣了一下,垂眸避开婼的视线,“当然。”
“等我成为了像司巫这样的巫,是不是也能看到他们?我想告诉我父母,还有两个丈夫,我一个人生活的也很好,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好要命的问题。
楚越不能昧着良心,但也不能戳破婼对生活的期盼。
“你”
她抬头,望向婼,忽然道:“你和我走吧,我会竭尽所能教你。”
能不能成,就看她自己了。
楚越不信鬼神,但也没办法否定鬼神的存在,教给她,万一呢。
同是天下沦落人,一样的无亲无故,一样的被催婚,楚越想帮帮她。
虽然她不能抗住来自王室的催婚,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帮婼抗住风霜,是够的。
“婼姊,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楚越郑重询问道。
婼歪头,看向楚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真的吗?我可以跟你走?”
楚越伸手,“当然。”
婼开心的一跃上前,抱住楚越的手臂,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成为巫。”
楚越:“……”
张仪在魏失势,公孙衍联合魏国亲齐派,不断进言魏王,希望能重启合纵。
上战伐交,一时之间,各国使臣,带着符节,往来穿梭,据理为本国求得同盟。
秦不能失去对三晋的控制,赵国还没胡服骑射,威胁不大,最主要的,是韩魏。
反手抽了韩国一个耳光之后,秦国派出使者,去见韩王,打算将失地奉还,给点甜枣,以稳固秦韩同盟。
大军撤出了鄢,班师途中,天气渐凉下来,快到咸阳时,冬日第一场雪落下,那天恰好是十月初一,秦以十月为岁首,新的一年,眨眼就到了眼前。
进入十月,便是冬天。
冬天,楚越最讨厌的季节。
不仅因为冷,战国的冬天,比后世要冷的多,滴水成冰,呵气成霜,还因为一到冬季,各种祭祀跟雨后春笋一样,从地里蹦出来。
这么冷的天,还要办活动。
腊月,要祭祀先祖,祭祀五神。
还要祭祀掌管农业的八位大神,以及其他有助于农业生产的几百位小神,前者称之为腊祭,后者为‘祭百种’。
天冷地寒,拜神拜得人晕头转向。
楚越愁啊,但大秦就是这样功利,物尽所用,没用了
没用了就完蛋了,不能给公司创造价值的人,自然会被优化。
每个国家都是这样的。
算了,她还是很有用的。
出门一趟,捡回两个门客。
楚越带着她唯二的两个门客,踏入了自己精心装饰的宫外府邸。嬴驷赐给她的府邸,在咸阳城西,站在高处远眺,隐约还能看见渭河。
宅院静谧,依山傍水,诙和婼望着精致的院落,不约而同‘哇’出了声。
“好大的房子。”诙没见过世面道。
楚越挽住婼的手,‘啧’了声,叹气道:“这房子我都还没住过呢。”
所谓养士,和包养没什么区别,管吃管住,待若上宾。
领导在宫中996,赚钱让员工享受。
这合理吗?
不应该他们出去努力,让自己享受吗?
倒反天罡了。
楚越将二人安顿好,才返回王宫,入宫之前,她抽空去见了嬴华。
卸去一身战甲,嬴华一身绛色常服,不带冠,结发为髻,几丝碎发垂在额头,平静坐在楚越对面。
她还未说明来意,嬴华便先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和王后说了什么?”
楚越点点头,“对。”
他和王后说了什么?
他和王后,又能说什么?
楚越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人总是存着侥幸的心,她不愿意朝自己不想接受的方向去想,可是现实又摆在面前。
是什么让一个生气的人,轻而易举放下芥蒂,和她和好如初?
她曾经走过这样的路。
一束夕阳从窗外投入,正好照在嬴华有些粗糙黑黄的皮肤上,阳光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似乎盯着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
楚越看的清晰,他颜色愈发淡下去的瞳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脸,那一瞬,她什么都知道。
他踏上了那条和她一样的路。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呼吸也随之急促,她不得不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愤怒。
她是那么愤怒。
楚越愤怒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眼前的男人,骂道:
“你怎么不去死。”
第36章 高媒神古代版520,成年人的节日……
楚越骂完,扭头就走,嬴华追了出来。
预料到了不好的结果,但事情的发展又远超他的预期,朝着莫名的方向,飞驰而去。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生气?
骂的也稀里糊涂,不成章法。
不是震惊、错愕、难以接受,而是生气。
这打了嬴华一个措手不及,准备好的话,全变得不合时宜起来,他追在楚越身后,一路沉默,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一前一后,步伐匆匆,嬴华一路跟着楚越,直追出府邸外。
眼见楚越要走,嬴华不得不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等等。”
楚越猛地甩开嬴华的手,回过头,死死盯着他,“你要是再敢跟王后胡说什么,我就和你没完!”
嬴华望着面前火冒三丈、气冲斗牛的楚越,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冷静下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过,已经到嘴边的‘你听我说’,随着呼吸收入胸中。
他望着楚越,目光逐渐凝聚,变得深邃。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楚越非同寻常的反应背后,到底是什么呢?
这句话一出,楚越顿时心虚起来,她垂眸,避开嬴华的视线,强压下心头怒火,质问他道:“你到底跟王后说了什么!”
嬴华缓慢收回视线。
王后,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他的思绪不妨被扯回那一日
起初,他入宫,是想为楚越和白起说情的。
答应会帮她,就一定会帮到底,而且他也非常欣赏白起,秦军中的后起之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王后听完他的说辞,却问道:“公子华,你为什么要帮她?”
他刚想回答,王后又为这个问题加了一重限制,“你一直在帮她。”
能因为什么?无非,他是个大好人。
天下一定找出不出来第二个比他还心善的人。
“她还分不清公子和公孙的时候,就想要出宫去找你,我为她缝一件新衣服,她也一定要穿给你看。她总想着找你,追寻你的身影。”
好人总是招小孩喜欢。他想。
他也乐得和她一起玩,越小的孩子,越淳朴,没有成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的眼睛那么清澈,所有情绪,一眼便能洞悉。
有她在的地方,是净土,他能卸下所有防备,说出所有想说的,却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
“她追寻着你,而你,也一直为她驻足,若说从前是因为她年纪小,你照顾她,那现在呢?”
他想了想,回答道:“习惯了。”
“可是她现在已经长大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公子华,你是君子,难道会想不起礼法吗?可是你还是任由自己所想,逾越了应该疏远的人。”
“你自己不明白吗?”
他不明白吗?嬴华沉默了。
想过明白,却觉得过于匪夷所思,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对楚越的心境始终如一,没什么变化。
他不可能对一个小孩子生出男女之情。
所以他迟迟无法判断出,自己心中到底对她抱着何种感情。
王后的话,像一柄剑,锋利划开嬴华混沌的世界,应该疏远却没有变化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变了。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明白了,就不会再自欺欺人。
嬴华低头,沉默良久,向王后道:“臣从前不明,多亏王后,今日明白了。但,她既与白起两心相知,臣知,与不知无异。臣还是那番话,希望王后能成全她,和白起,让他们能在一起。”
现在知道,还不如不明白。
“你是秦国公子,有些话,不需要我说,你自己清楚。她能和那个姓白的少年在一起吗?”
“他也是嬴姓子弟,秦公子白的后裔,应当”
王后冷笑声,“那是之前的事了。”
“秦国的宗祝,是先公后裔,是宗室,大王的血脉亲人,她无根无基,仅凭几句预言,就高居司巫之位。看起来王上信任,地位尊崇,实则徒有其表。”
“没有根基的,又触犯旧贵利益的大臣,都是什么下场呢?一旦失去君王信任,就会立刻被群起而攻之。”
“李悝自刎。吴起亡楚,又被楚国旧贵围攻致死,箭雨并中王尸。”
“商鞅,被车裂。”
“你以为自己在顺她所想,实则是在害她。她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而需要一个能作为盟友的丈夫,如此,才能在秦国立足,长远的活下去。”
嬴华沉默了。
“你能看着她走上绝路吗?”王后逼问道。
嬴华脱口而出,“当然不能。”
原本,嬴华想找个时机,和楚越推心置腹,分析当下局势,道清利弊,谁料他还未去找她,她先登门。
自己还未开口,她便已经看清一切。
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嬴华只觉匪夷所思,不知她是如何猜到,也不知她的怒到底从何来。
除非
能猜到对方所想,无非照着对方想法,想过一遍。愤怒,往往因为无力。往事,不适时宜的,浮现眼前,少时,她曾很认真的望着自己,“我不是小孩。”
嬴华的心颤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
他望着面前楚越,肉眼可见的,她心虚了,躲开自己的视线,不敢看自己,方才还旺盛的怒火,骤然减半。
对于自己的问题,她也选择了避而不答。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楚越越是沉默,嬴华越是莫名恐慌,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又害怕一切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越深吸口气,“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应该能猜到,王后和你说了什么,或许,我现在孤立无援,但这局面不会持续很久。”
“除了血盟,还有道义之盟,这不也是你常说的,君子之道。”
她只是秦国的雇工,要想站稳脚跟,得成为股东才行,和一个股东结婚,得到股东身份固然便捷。
但秦国已经没有合适她嫁的股东了。
除了新生一代,自己看着长大的嬴壮、嬴荡
说完,楚越登上轺车,驭手驱马,待到楚越的背影快消失在街尽头,嬴华才反应过来,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楚越。”他唤道。
但她没有回头。
这个冬天,不仅是楚越,所有人都过得忧心忡忡,使者往来秦魏、秦韩之间,带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
大才公孙衍使了阴招,在韩国散布谣言,秦魏同盟,是为了揍韩国。
韩国一下就炸了,连横攻众弱,那个弱居然是自己。
三个人的友谊,注定是充满猜忌的。
秦国的盟友,全都若即若离,这让秦王和臣工们,都十分难受。打,怕对方倒向齐国,不打,又无法控制。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开春。
秦魏彻底分手了。
魏王在齐国的要求下,驱逐了张仪,而以公孙衍为相,命他全权主持合纵。
公孙衍吸取上次合纵失败经验,积极拉拢大国下场,推举齐国的盟友,楚国楚怀王为伐秦纵长。韩魏都出兵合纵,赵国也参与其中。
秦赵也接壤,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围殴,真的来了,据探子回报,列国正筹措粮草、征调兵马,准备扣秦函谷关。
秦国也开始筹措粮草,组织兵员,与列国一战。
仲春三月,祀高媒神,高媒神掌姻缘,是生殖之神。
秦的高媒神是女脩,诞育先祖伯益的女性始祖【1】。列国的青年男女,都会在这一日,踏青、祓禊,沐浴河中,洗去身上污垢。
然后开始过节。
战争的阴霾,覆盖在咸阳城上空,该成双成对,相依相守开心过节的男女,却个个泪眼婆娑,分离,近在咫尺。
没人知道,这一分开,何时还能团聚,又是否还能再见。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楚越坐在祭祀搭起的简陋土台上,望着一对对有情人惜别,原本因为过节,能见到白起,稍微好转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没人喜欢打仗。
她不想去李帛,那个会被义渠重点攻击的城池,太危险了,可是风浪越大,鱼越贵。
要想崭露头角,需得一些拿得出手的功劳才行。
不然,怎么转股东?
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楚越当即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朝他
跑了过去。她扑进白起怀中,抱住他的腰,白起猝不及防,被她撞的往后退了半步,双臂却立刻合拢,抱住了她。
温热的脸,贴在楚越耳畔,以示安抚,楚越抬起头,白起的表情,还很茫然,“怎么了?”
“和我去个地方。”
白起跟着她往前跑了几步,才问道:“去哪儿?”
她拉着他,穿梭在密林中的小道,楚越提着裙角,健步如飞,他们往前跑着,似乎要甩掉身后一切束缚,什么秦国、军功、司巫。
通通不要了。
现在,挣脱束缚的他们,是自由的。
他们一直往前跑,一棵棵树,消失在他们身后,白起不知道她要去哪儿,被她拉着往前。
两人爬到山顶,视线才豁然开朗,地平线尽头,太阳温暖照耀的地方,村庄静谧,再往远看,渭水磅礴。
楚越指着那片地方,回头对白起道:“那边,是我的宅子,也是准备以后居住的地方,比邻渭水,可以抓小鱼小虾来喂我的大鹅。”
白起气喘吁吁,顺着楚越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看清田宅后,深黑的眼睛,飞速眨了一下,他低头,对上楚越明亮而兴奋的双眼。
她望着自己,眼中满是对将来的憧憬。
阳光温暖,她的眼睛愈发清澈,望着眼前少女,白起的心陡然跳空了一拍,他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捧住了楚越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他的吻,汹涌而激烈,潜藏在血脉中的狂野,与爱意迸发。
楚越有些招架不住,连连后退,她搂住白起的脖子,力争上游,才勉强扳回一城。
火焰,随着你来我往踉跄步伐,在两人之间渐渐腾起,白起的动作却慢慢停了下来,最终停下,他靠在楚越肩头,沉重滚烫的呼吸,隔着轻薄麻衣,频频烧灼肌肤。
密林深邃,虫鸣鸟叫,心跳如鼓,在咫尺间作响。
“君子”白起的圣人之语还没说出口,楚越已经握着他的手,扯开了自己的衣带,半边衣襟掉落。
白起的呼吸杂乱起来,头也本能偏开。
秦国民风淳朴,礼法不森,男女淫奔,司空见惯。白起是君子,当楚越也是女士,守着礼,日复一日。
楚越捧起他的脸颊,让他正视自己,掌心温度滚烫,白起眼眸愈深。
“周南有《野有死麕》,秦风有蒹葭。蒹葭苍苍,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爱的人就在对面,只需涉水的勇气。
礼约束人,却并非要磨灭人的勇气。
连绵深草倒下,发出窸窣的声音,天与地,在眼前旋转,两人出来前精心选了一番的衣服,凌乱堆叠
白起伏在楚越怀中,楚越抱着他碎发蓬松的头,“白起。”
“嗯?”白起的声音慵懒。
“你之前对我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给我听听。”
怀中人轻轻笑了下,“好。”
“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2】
此时歌声,不再如当日一般,夹杂着淡淡的忧伤,白起唱着,楚越双臂回缩,更紧抱住了怀中的少年。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将我忘了,就当渔女和鄂君,只是相遇,没有结局。”
白起觉察楚越语气不对,猛然从她怀中抬起头,“你要去哪儿?”
“李帛。”
第37章 李帛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声……
楚越拉着白起的手,两人一起漫步在街巷中,憧憬一点点化作现实,画卷般在白起眼前展开。
乡村房屋栉次鳞比,隐约城镇繁华轮廓,不远处田地,阡陌交通,往来儿童,追逐嬉戏。
“那边是渭河。”楚越指着不远处道。
两人一起到了河边,春风和煦,河水宽广,明媚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像是爱人的怀抱与呼吸。
他们并肩走在河滩,天空蔚蓝,一时偌大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白起往前走,视线却停留在身边人头顶,他望着楚越,似乎怎么也看不够。楚越抬头,恰好对上白起聚精会神的视线,她望着他,微微一笑。
“我很好看吗?这么盯着我看。”
白起眼中含笑,不假思索道:“当然。”
楚越听得开心,往前凑去,逼近白起的脸,“那你还有什么,想对眼前这位美人说的吗?”
白起垂眸,抿唇,“没有。”
“可是美人有话想对你说。”
白起抬眸,“什么?”
下一瞬,楚越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
她不讲道理的、蛮横的将白起按在芦苇堆中,哪有美人的样子。
芦花飞舞,落在白起健壮的手臂,楚越伸手拂开,顺带摩挲过他身上新旧叠加的伤痕。
楚越目光逐渐变得困惑,“什么时候的事情?”
和他并肩作战的时候,她没有发现过白起受伤。
他总是那么镇定,那么从容,那么安静,完全看不出来一点受伤的样子。
没被发现,不代表没发生过。
白起抓住楚越的手,轻而易举坐了起来,坐在她身上的楚越失去平衡,身子止不住的后倾,白起托住她的后背,双臂收缩,将她拉到眼前。
“忘记了。”
楚越还想说什么,唇齿已然被堵上。
唇齿相碰,耳鬓厮磨,楚越搂住白起的脖子,半边身子贴上他精壮的胸膛。
如漆长发散在倒地的金黄芦苇上,像一副水墨,铺陈开来。
激烈时,楚越的手抓住身边芦苇,又被白起的手包裹,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
微风吹过,芦苇荡泛起层层金色涟漪。
夕阳斜照,白起赤着上身从芦苇丛中走出,背上几道抓痕见血,他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又喝了两口,摘了片大叶盛水,原路返回。
楚越已经穿好衣服,抱着膝盖,有些疲累的样子。
白起双手捧住树叶,将水递到她嘴边,楚越唇干口燥,就着白起的手将水喝了个精光。
楚越喝完水,白起背过身,开始穿衣服,楚越余光不妨瞥到白起后背抓痕,头陡然垂了下去。
乌黑长发,挡住她满面窘迫。
白起穿好衣服,见楚越低着头,头也随之低了下去,他去看她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楚越别开白起的视线,“没没什么”
情到浓时,触及某些敏感,气血上头,横冲直撞……
但怕他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楚越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你背上的伤回去还是避着点人”
当然也可以说是自己抓的。
但白起,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此话一出,白起的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没没事”
白起坐在堆叠的芦苇上,一双手从后伸来,勾住他的脖子,楚越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唇鼻在他耳边、颈窝摩挲,“不要走。”
这一别,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
以前读不明白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现在是真‘无语凝噎’了。
叹息声很轻,却足够清晰。
白起微微侧首,望向身后楚越,“我得回去了。”
楚越:“”
王后因魏国和秦国之间的联盟摇摇欲坠,而终日忧心,秦魏这些年来摩擦不少,但联盟始终牢固,攻魏,只是降服魏国的手段之一,两国的联盟还是十分紧密。
原因无二,说到底都是天定。
秦国的崤函关固然坚固,能抵挡外敌,但也卡住了秦国的膨胀的野心,遏制秦国的东出之路。魏国,刚好坐落在秦国窥探中原的路上。
两国本该是你死我活的。
然而此时的天下,却进入了僵持阶段,秦国之外,齐国、楚国也崛起,三大国争霸。
众所周知,三角形具有稳定结构。
这个时候,再想打一场灭国战争,便变得困难起来。
灭魏,齐楚肯定不能坐视,灭不掉,只能想办法将魏拉到自己这边,免得他倒向齐国,和楚国联手,来打自己。
嬴驷重用张仪,意在驯服魏国,有魏国、燕国,便能牵制齐国、楚国,娶王后,也是其中一环。
楚越想劝王后不必担忧,但转念一想,王后忧心的,一定是公子荡的
太子之位,到嘴边的话,便咽了下去。
不想当母后的王后,不是好王后。
生在王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王后抓住了她的手,那双总温柔注视她的眼睛,被忧伤覆盖,“子越,你告诉我,这件事会影响荡儿吗?他未来会好吗?”
少时,王后总亲昵的唤她‘子越’,子是一种很亲近的称呼,缀在名前,后来她渐渐长大,王后便以官职相称,意在提醒宫人,不能轻视她。
现在发生的种种,令王后焦虑不安,父亲魏惠王死了,兄弟继位不久,要和丈夫开战,秦王宫中,还有许多威胁她儿子地位的公子。
王后生怕那些有心之人,会将此事,作为攻击她们母子的借口,但她又是无力的,困在深宫中,不能阻止联盟的破败。
一个人微薄的力量,如何能撼动这个乱世?千军万马、赌上国运的厮杀,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人而停下。
即便她是王后,哪怕成为秦王的母后,都没有办法阻止,大乱之世,人人身不由己。
王后只能靠在楚越肩头,一遍又一遍问她,“不会有事的,是吗?”
楚越有力的肩膀,托起王后,她望着王后泪眼婆娑的眼睛,笃定道:“王后,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帮公子荡,让他成为秦国的太子。”
王后一怔,眼眸倏而亮了起来,“你”
她很意外,“你想通了”
话未说完,王后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恍惚摇头,“不,不能,你不能是为了荡儿这么做,你不能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王后以手掩面,仿佛想起了往事,喃喃道:“不能这样”
“可是我的荡儿”
楚越出声,打断了王后会错意的纠结,“王后,我会去李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摆脱现在的困境之后,我希望您能同意我和白起在一起。”
什么让世卿世禄制开始崩溃,是战争?足够的功劳,可以崩坏原本腐朽的规则。
预言,让她成为司巫,军功,会让她更进一步,只有足够强大,发出的声音才能被人听到。
“我不嫁给嬴轩。”
“我也不愿意,嫁给嬴华。”
第一句话,被所有人忽视,第二句话,绝不能再步第一句话的后尘。
楚越态度坚决,王后也不免动容,她的手轻轻放下,凝视着楚越良久,才道:“你难道不喜欢他吗?不是的吧。”
她轻声说出一直以来藏于内心的猜测,“你不喜欢他的话,就不会总是无缘无故的不高兴。”
少年楚越的世界很小,王后几乎不需要费功夫,便能猜到她不高兴的源头。
“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像个孩子,你总是,那么有想法。”
楚越笑得苦涩,“只是不像,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谁会在意一个孩子。”
王后闻此,陷入了沉默,即便有所猜测,但只是一瞬想象,很快就被她自己压入心底。
她都是如此,何况旁人。
“你去李帛做什么?那边靠近义渠,义渠人虽然明面上臣服于秦国,但实则内藏反心,太危险了。”
楚越低头。
良久,王后叹口气道:“魏冉也在那边,你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得到王后的准许,楚越带着她的三千门客(少两千九百九十八个版),往李帛而去,魏冉接到王后的消息,中途接应她。
魏冉抬手,战车戛然而止,带着干燥沙土的风,迎面袭来,楚越口鼻霎时一阵发涩,她歪头呸呸吐掉嘴里的沙子,瞪向来人,骂道:“魏冉你干什么。”
青年从战车上跳下来,饶有兴趣打量着眼前人,“去李帛打算干什么?”
“我凭什么告诉你?”
“废话。”魏冉理直气壮道,“我领兵去支援李帛,你说你有必要告诉我吗?”
完了。
楚越心想完了。
秦军是真没什么兵力可言了,居然已经沦落到让魏冉领兵去支援镇守李帛的地步。
也是,这一战,天下有点名头的国家都来围殴秦国了,秦国自然重视,将大半兵力,全部开赴函谷关。
楚越眯着眼睛,望着魏冉,视线倏而越过他,落到他身后的士卒之中。楚越大步往前,从军士中,拉出一个白的几乎可以算的上扎眼的少年。
“你给我回咸阳去!”
楚越叉腰,对着嬴缃,大喊道:“立刻,现在,马上!”
她要是出点事,自己还回什么咸阳?
“你认识他?”魏冉有些吃惊。
楚越看了一眼魏冉,“你不认识她吗?”
魏冉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认识?”
“那天在河边,你捡到了她的金簪。”楚越掩唇,以缓解提到河边的尴尬,魏冉瞪大眼睛,“什么?!”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的?”
楚越回头,打量了眼嬴缃,仅从肤色而言,她和周围人就明显不是一个图层,她那么白,五官又精致,眉毛还有修剪过的痕迹。
认不出来?
瞎啊?鼻子上面长了俩大灯泡吗?
“不是”魏冉慌忙向嬴缃行礼,“公孙,不知是公孙,冒犯了,还请公孙恕罪。”
“没事。”嬴缃大度的让魏冉不必多礼。
魏冉将嬴缃请上车,自己则拽着楚越的衣袖,往角落去。
“干什么?”
魏冉开门见山,“公孙的事,你来的时候不知道?”
“我还想问你呢?她是出现在你的队伍里!你看不出来我是女儿身,也就罢了,她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你是从咸阳出来的时候没带脑子还是没带眼睛?”
她是真的公孙,爷爷是秦献公。
嬴缃要是出了什么事,宗室是真的会来要个说法的。
魏冉被楚越骂了一顿,气势腰斩,他抓抓头,无奈道:
“战时人手紧缺,能多一个人抵抗敌人,当然多一个好,但我真没想到,她是公孙,不是你们怎么一个二个,放着好好的咸阳城不待,非要往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去?”
“她不是也是不想嫁人,所以往出跑的吧?!”
楚越‘啧’了声,“她就不能是冲你来的?”
“我?”魏冉指着自己,满眼惊恐,“她心眼儿这么小,非要报复我啊。你怎么也不劝劝她,我那天真不是针对你们,我是怕有刺客。”
楚越望着魏冉,眼睛眨了眨,“算了,跟你说不明白。”
也许,魏冉还没开窍。楚越想。
“但不管怎么说,先把她送回去,她要是在这儿出事了,你和我可就”楚越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魏冉深吸口气,咬牙切齿道:“还用你说!不是你跟我,是我啊,你跟她要是出事了,我”
他说完,又意识到什么,给了自己一下,“你俩绝对没事!”
楚越被魏冉的举动逗笑了,笑出声来,魏冉没好气看了她一眼,“现在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公孙就交给你了。”
“为什么交给我?”楚越急着要将这个烫手山芋往外丢,“他是你的下属。”
“我领兵,不止是她,你也要听我的,我说将她交给你,就交给你,要违反军令不成?”魏冉神情严肃的望着楚越,不容置疑道。
楚越翻了个白眼,“行吧。”
第38章 作战计划他俩好坏
楚越抵达李帛的第一件事,便是借钱。
李帛城中大族、富户、有名有姓的,一个一个,敲门借钱、借粮食,理由也冠冕堂皇,“防备义渠。”
一身盔甲的魏冉跟在她身后,两人腰间佩剑锋利,大族没出口的诉苦,烂在了肚子里。
如此借了好几户人家,魏冉站在台阶上,看着一车车往外运的粮食、财帛,往前小跑了几步,追上楚越脚步,问道:
“你借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莫不是想借机敛财?”
楚越瞪了他一眼,魏冉悻悻摸了摸鼻子,“你不说,我只能猜出这么点,别的我也想不到了。”
“你求我。”
魏冉蹙眉,楚越望着他的眼睛,不说话,他到底抗不过,败下阵来。
“算我求你。”
楚越笑了下,招手示意魏冉上前,魏冉看了一眼两人间的距离,没有上前,身子前
倾,将耳朵凑了上去。
“说吧。”
楚越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借钱,留的是谁的名字吗?”
“谁的?”
“你的。”
魏冉的声音一时在楚越耳边炸开,“什么!”
楚越捂住半边耳朵,骂道:“你这么大声干嘛!”
魏冉直起身,神情严肃的望着楚越,“你借钱,为什么要留我的名?你为什么不留自己的?你没名字吗?”
“我说,若是能守住李帛,你会加倍奉还,要是义渠人来了,他们认不认,我不知道。如此一来,这些大户就算是为了钱,他们也得和咱们一条心。”
魏冉想了想,脸上的冰霜渐渐消融,他朝前走了半步,谄媚笑道:“司巫,耳朵没事吧,刚才是我的错,都怪我这张破嘴,声音大。见谅。”
说着,他轻给了自己一下。
楚越冷笑一声,“咱们要是守不住李帛,这些钱也够给咱俩陪葬了。”
“陪葬这么多,不怕被人挖啊?还是算了,等击退义渠,还给他们吧。”魏冉幽幽道。
楚越斜了他一眼,魏冉也正看她,两人相视一笑。
义渠的兵马,动作很快,前一天探子汇报,还风平浪静,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杀到了离城门五十里外。
门被拍的砰砰作响,魏冉焦急道:“义渠人杀过来了!”
楚越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推开压在身上的手和腿,嬴缃被推开,没醒,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楚越穿好衣服,顺手拉上被子,为她盖好,这才出门。
“义渠人很多,你昨天说的对付义渠人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快拿出来。”魏冉有些焦急。
楚越揉了揉眼睛,视线变得清晰,她没有理会魏冉,而是冲到了马厩,婼摘掉脸上的面纱,对着楚越点点头,楚越会意,这才对魏冉道:
“义渠人所能依仗,不过骑兵,打蛇要打七寸,打义渠人,要先从马下手。”
楚越冷静道。
出征之前,她在窗前,冥思苦想,试图找到对付义渠骑兵的办法。
义渠人的机动性很强,时常骚扰秦国边境,烧毁农田,焚毁庄稼,秦军一出兵,他们就跑,等秦军退去,他们又卷土重来。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小虎忽然出现在眼前,它在院中树干上磨了磨它的爪子,而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树上。
角落中,它的乳母,依旧瑟瑟发抖。
动物的天性,是刻在骨子里的。
楚越顿时眼前一亮。
骑兵,骑的是马,马,也是动物。
“走,去城墙。”
两人离开马厩,往城墙而去。
楚越还未登上城墙,一股浓烈的腥臊气便迎面袭来,她顿时捂住口鼻,魏冉五官皱在一起,抬手扇了扇,叫住一个士卒,“怎么回事?”
“是诙,他不知道弄了什么东西。”
“是老虎。”楚越回头解释道。
一桶一桶的污水,被士卒泼洒在城门前,难闻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楚越胃中翻滚,不少秦军士卒无法忍受这个气味,当场呕吐起来。
魏冉想说话,一张口就发出'yue'的声音。
“这什么?”
楚越捂住胸口,强硬按耐下胸中波涛翻滚。
好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招数。
老虎不愧是百兽之王,这味道
义渠的骑兵,来去如风,不多时,便黑压压落了满山,西北多风,风一吹,猛兽的气息,随风扩散,整片黑色海洋,霎时沸腾起来。
不少义渠士兵,都被马儿甩下背去,剩下大部分人,也是尽力,才控制住□□坐骑。
楚越见大部分人还在马背上,不由有些失落。
可惜老虎的数量太少,百兽之王,不好抓,她还要活的,就更难对付。
诙将能找到的老虎、狼,连粪便、尿液,带洗澡水全打包运来,还是杯水车薪,‘生化武器’的数量终究有限,只能洒在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避免被重点突破。
义渠擅长途奔袭,但在攻城略地方面,不如秦军,义渠王想要一鼓作气,主攻城门,奈何马嗅到猛兽的气味,变得焦躁不安。
为了避免首战失利,影响军心,义渠王果断选择退兵,在城外三十里外驻扎,等待战机再战。
见义渠骑兵安营扎寨,楚越拿出了第二件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东西。
一排排竹筒中,盛着许多小芝麻一样的东西,腥味,和腐臭味混合,比之前的污水,杀伤力更甚。
“这是什么?”魏冉问道。
“这是会让马匹、牛羊日渐消瘦,最终虚弱而死的东西。”
寄生虫。
既然想到能用猛兽克制骑兵,楚越的思路稍微往下一想,就能想到另一种杀伤力更大的生物——微生物。
看不见,摸不到,杀人于无形,而且,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成熟的防治方式。
但这个念头只是很短暂的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被楚越打消。
太没人性了。
不行。
她很快想到了另一种东西,寄生虫,有些寄生虫人畜共患,但有的只寄生在牛羊身体。
科学,就是力量。
望着白花花一竹筒,面条一般的绦虫,楚越闭眼,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将面条,带到这个时代。
“义渠的马匹、牛羊,接触这个东西之后,不出半个月,就会衰弱下去,有些体弱的,甚至会死。”
魏冉眼前一亮,“真的,义渠没有骑兵,我看他们还怎么跑,跑不掉,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他伸开的五指合拢,仿佛攥住的不是空气,而是敌人,秦军擅阵战,跑不掉的义渠军,就是军功。
“这就够了吗?”楚越忽然问道。
魏冉还没反应过来,“啊?”
“义渠人以放牧牛羊、马匹为生,牛羊大规模死了,百姓生计势必难以维持,义渠王作为他们的君主,该怎么办呢?”
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顾头不顾腚
秦国为了保护自己的大腚,只能去扒义渠的底裤。
“管,就要退兵,若是不管,这个时候,秦国愿意将他们编户齐民,给他们农田、土地,他们体会到县制的好处,还会和义渠王一条心吗?”
楚越歪头,望向魏冉。
百姓,是不会管谁当皇帝的,只会在意自己能不能吃饱饭。况且,义渠本就对秦国称臣,县制也在义渠初步推广,十年过去,义渠的百姓对秦国早没了一开始的抵触。
分化,孤立,然后打击。
楚越继续道:“牛羊不吃草,日渐衰弱,却找不到原因,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在草原上散布谣言,说是因为义渠王,对秦国开战,触怒神灵,所以遭到上天惩罚。”
她挑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千金的贿赂摆在面前,再威胁几句,我就不信义渠的巫师们,不会说出我们想要的话。”
天下巫师是什么水平,楚越最清楚。
一旦出现无法解决的问题,巫师将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百姓的、君主的,如果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那就真完蛋。
收了钱,还有了借口,何乐而不为呢。
“咱们借了那么多粮食、财帛,总得找个地方花出去吧,否则,你真准备自己还双倍吗?”
楚越说到了要点。
“我可是立过字据,说双倍奉还,还签的你的名字!”
这钱他俩怎么能还呢?!
当然是花出去,开发票,找秦王报销,让他还。
回扣可以少吃,但是不能不吃,这是辛苦费。
以秦军的战斗力,阻挡义渠人于城下,还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楚越要的是
,一场能够让众人都看见的胜利。
要赢,还要赢的很漂亮。
守住城池,只能算五分的答卷,她要十分的完美分数,和一点回扣。
这过分吗?
魏冉眸子一紧,很快跟上了楚越的思路,“我听说义渠王还有兄弟”
他看向楚越,眼中黠光闪烁,“你说,是手足兄弟重要,还是王位重要。”
东西都送了,当然要大肆宣传,三人成虎,挑拨离间,简直是千古第一大杀招,尤其,在王室。
“废话,当然是王位,左手断了,还有右手,王位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魏冉低头一笑,“那他们义渠,是左手砍右手,还是右手砍左手呢?我听说现在义渠王的父亲,就是杀了他的哥哥,才成为义渠王的。”
楚越脑海中闪过多年前的画面,义渠内乱,秦国趁机派庶长操领兵义渠。她曾经,在这里,编织出一个谎言,和憧憬的美好未来
她摇头,“不知道。”
“让我们看看?”
两人不约而同抬眸,对视一笑,楚越欣然道:“好啊。”
作战计划,初步拟定,接下来的,便是实行。
第39章 她和她的门客对门客的第一个命令……
计划完美无缺,第二个严峻问题呈现在两人面前。
谁担责。
此时李帛城中,除了原有的驻军,和魏冉带来的三千精锐禁军,加起来不到一万,义渠
倾巢而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干年前,楚越来到这里,看到的,是秦军将义渠按着打,现在
莫欺少年穷了。
义渠王还记得当年的耻辱,想要一洗。
计策虽好,但在双方实力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再分散兵力,往义渠腹地‘投毒’,过于冒险。
万一计策不成,损兵折将
万一李帛出事,谁来承担失守之责?
楚越看看魏冉,魏冉看看楚越,阳光从墙头斜照,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万一李帛失守,我们可就得不偿失。”光亮下,魏冉神情明显犹豫。
坚守李帛,不让义渠攻陷,已经算圆满完成任务,就不要再创新,以免,画蛇添足。
“不兵行险招,怎么能让人看见!”阴影中,楚越倔强道,“城中百姓,可以组织起来,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守城,只要函谷关方面的压力一减轻,就会有援兵。”
“即便失守,你还怕功不抵过吗?”
魏冉看向身后,街头巷尾,已经少有人在,只剩下零星几个百姓,脚步匆匆。
“城破了,这些百姓怎么办?义渠人,会怎么对待他们?多一分兵力守住李帛,他们就多一分希望活下去。”
楚越一时缄默,良久,她才道:“那我自己去。”
魏冉眯眼,看向楚越的眼神复杂,“就你那几个人?”
“你不去,我能怎么办?”楚越抬眸,望向魏冉的眼睛。
他的眼睛也是黑的,只是不如白起的眼睛黑的纯粹,在日光下,黑色渐渐褪去,露出几分褐色。
魏冉望着楚越坚定的眼睛,若有所思,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我支持你,也很简单,我去,你留下。赌一把,大不了,我再回去当公士。”
真出事了,他一力承担。
既然担责的是他,那么指挥权也理所应当落到了他头上。
“那不行。”
军功面前,六亲不认。
“办法是我想出来的,婼是我的门客,当然我去,你去什么?”楚越看破魏冉的以退为进,不同意是假,要和自己讨价还价才是真。
魏冉见楚越不上当,一时口气变得强硬,“我奉命驻守李帛,我是主将,你在军中,当然要听我的,我不同意,你也不能去。”
“你别忘了,李帛还有县令和县尉,不是只有你魏冉。”
县中地方军,归属于县尉管辖,县令,也能组织起民夫。楚越不是非和魏冉合作不可,掌握核心技术的是她。
两个人争论不休,魏冉说不过楚越,一时急了,撸起袖子,“耍嘴皮子有什么用,秦军,用实力说话。”
楚越‘呵’了声,“怕你不成?”
“将军、司巫。”诙及时站了出来,打圆场道:“两位一心为国,其心可嘉,但大敌当前,还是要齐心协力。魏冉将军毕竟是男子,行动更为方便。”
楚越冷笑声,“你是想说,婼也别去了,你跟魏冉去就好了。”
诙摸了摸头,全然被看穿的窘迫。
话说到这里,魏冉也就干脆不再藏着掖着。
“你不能去,我可不是白起,真让你跟着上,那是义渠,一旦失手,你是什么下场,你自己知道。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跟大王王后,还有白起交代?!你别以为县令、县尉就会让你去,说不准,他们还不如我大胆。”
女扮男装集体作战,和孤军深入敌后的危险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能说的上话的几个人,除了目睹过楚越实力的魏冉,没人相信她。
“留着命,才有军功。”魏冉劝道。
楚越斩钉截铁道:“不行!”
两个赌徒相视,眼中只有扬名立万的渴望。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不得不各退一步,事成之后,功劳均分,楚越留下守城,魏冉与婼执行。
三五日风吹日晒,‘生化武器’渐渐失效,半日后一场大雨,彻底让它报废,楚越望着城墙下活动越来越频繁的斥候,知道义渠马上就要攻城了。
她召集工匠,按照自己画的简陋工图,做出个数个木质大风扇,安设在城墙上,为了加大震慑力度,楚越又为风扇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外壳。
凶兽张开血盆大口,黑洞正对城墙下。
义渠的士兵到了城下,城墙上却安静一片,前锋见有异,急忙打马回营禀告。义渠王与左右诸将勒马,打量着眼前的李帛城。
寂静中,几点鼓声骤然响起,义渠士兵一时戒备,以为自己中计。但城墙上依旧无人出现,唯闻点点鼓声。
一通鼓毕,城墙上出现一道人影。
白襦黑裙,以白纱覆面。
义渠人的视线,一时都落在了这道人影上,看样子,是个女子,她居高临下,斥责城下义渠部众道:
“你们臣服于秦,今遭却起兵反叛,违背当日之诺,我已请于巫咸大神,神将降罚于义渠。”
话音刚落,平地起风,大量黑灰,从城墙上凶兽的口中,铺天盖地,义渠士兵望着满山黑灰,纷纷以袖掩鼻,生怕有毒,诅咒在人群中散开,一时四处议论不止。
“装神弄鬼。”义渠王轻嗤一声,当即弯弓搭箭,羽箭直射人影,楚越收了傀儡,一支箭,穿透咽喉。
好箭法。
可惜遇到了草人。
她才不会傻到出去给人当靶子。
草船借箭没学过吗?他们真没学过。
义渠冲锋的号角,在城下响起,早进入战备模式的秦军,展开还击,誓死守卫李帛。数个民夫转动风车,几个壮女将风扇前的黑灰替换为沙石。
大量灰沙,从饕鬄血盆大口中飞出。
楚越想,传闻中黄帝大战蚩尤,风伯召唤来飞沙走石,也不过如此。
一日鏖战,义渠没占到便宜,退兵而去。
守城的一方先天占据优势,但义渠实在人多势众,县令将城中所有能组织的人力,都组织起来。
壮男、壮女、老弱孩童,分别为三军。
男女守城,老弱孩童建筑工事,搬运器械,楚越下城墙,寻找嬴缃时,不远处一队孩童吸引她的注意力,望着齐心协力,搬运木头的半大的孩童,楚越一瞬出神。
但下一瞬,她的注意力就被角落中一闪而过的道熟悉人影吸引。
嬴缃一闪而过,躲到了角落。
楚越往前,走了几步,墙后几道凌乱的脚步声令她警觉起来,她本能按上剑柄,小心翼翼靠近。
冰冷的剑锋出鞘,楚越双手握剑,却只对上墙后几双惊恐大眼,嬴缃被几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按住,动弹不得,见来了人,那几个姑娘惴惴松开手。
嬴缃跑到楚越身后,指着几人对楚越道:“她们,她们要逃跑!是她组织的。”
她指着挡在人群
前的一个少女道:“就是她组织的。”
“你怎么能想着逃跑呢?义渠大军在外,你作为秦国的百姓,应当坚守不退。”
少女嗤之以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守个屁。怕你受牵连,好心叫你走,你却不识好歹,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楚越光听他们争吵的内容,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五人一伍,编在一起,一人逃跑,余下的人都要受牵连。
这个少女应该是想逃跑,但怕牵连同队,于是阻止了这场逃亡,她也想带走嬴缃,却被对方斥责。
嬴缃的声音,吸引来一个小吏,眼见事情要败露,那少女对着身后伙伴大喝一声,“快走”,楚越上前,一把拽住了她。
少女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打算,而是紧紧抱住了楚越的手。
楚越只觉手臂一疼。
Oi!
怎么可以咬人。
楚越想捏住她的下巴,手里却拿着剑,她干脆把剑架在了少女的脖子上,“松口。”
“快点!”
在剑的威慑下,少女不甘心的松开了口,她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楚越。
眼前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很年轻,面容坚毅,一双眼睛平静而有力。身着戎袍,结发为髻,做男子打扮,另一手,还握着把锋利的剑。
少女垂眸,目光不甘落在自己脖间的剑上。
楚越点头,示意这里交给自己,小吏见楚越在,便去追那些逃跑的人。
楚越撸起袖子,一圈牙印青紫,她‘嘶’的吸口气,埋怨望向那少女,少女也瞥见了,眼中却全无愧疚,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
她想咬她两口,报仇雪恨。
楚越打量了一眼眼前少女,不过十二三岁,很黑,也很瘦,衣着破烂,像是贫民出身。
很快,小吏将逃跑的几个姑娘抓了回来。
见到同伴,少女眼中才有了几分动容。
“是我胁迫她们的,有什么冲我来。”
嬴缃抢先道:“按秦律,你们都要被罚去做奴隶。”
“放屁的秦律,竹简上几个我都不认识的字,就想让我留下送死,凭什么?”
嬴缃一时愕然,“可是这里也是你的家啊。”
“我家才不在这儿,我是被强制迁徙过来的,凭什么说迁徙我们就迁徙我们,让我们送死,我们就送死?我不管,我要回家。”
嬴缃似乎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话,神情一时愕然,在她眼中,秦律似乎就是每个人应该遵守的东西。
楚越看向那野性难驯的少女,眼中已然带着几分欣赏,“你叫什么名字。”
“辛。”
楚越垂眸,没有姓氏,是个普通百姓,古人有用天干地支命名的习惯,辛恰好是第八位。
“你是家里第八个孩子,是吗?”
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嗯。”
楚越扫了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女孩,对辛道:“你要是不想你的伙伴和你一起,变成奴隶,就要完成官府交给你的一个任务。”
她指着嬴缃道:“现在,你是这一队的队长,负责保护这位公孙的安全,如果城池失守,你要带着她,安全回到咸阳,知道吗?”
一个敢组织逃跑的孩子,楚越很欣赏她的胆量和能力,“如果你保护她不利,按照秦法,你和你的伙伴,都要去做奴隶。”
“我会保护好她的。”辛斩钉截铁道。
义渠攻势凶猛,附近前来支援的秦军,被义渠打败,溃入城中。咸阳这才觉察义渠危险,奈何已经没有可以调动的兵力。
六马高大,拉着华贵的车驾,驶入李帛,楚越惊愕瞪大双眼,秦王?亲自来了?
车上跳下个少年,十五岁的嬴壮,已经有了成人模样,只是五官尚未长开,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他奉秦王之命,带兵前来支援李帛。
楚越看看眼前身高已经快追上自己的嬴壮,又看了看他身后秦王的车驾,在嬴壮注视的眼神中,不得不抱拳向他行礼,“公子。”
李帛县令、县尉、守城士卒、百姓,纷纷行礼,“公子。”
“诸位,本公子奉父王之命,前来支援李帛,壮,誓与各位共进退!”
嬴壮和援兵的出现,大大缓解了李帛的压力,他也的确做到了身先士卒,率领秦军,数次击退义渠军,肉眼可见的,城中人的视线,全转移到了这位秦王公子的身上。
等到魏冉和婼归来,城中已然是另一幅光景。
嬴壮当家做主。
他的门客先下手为强,当即要问罪魏冉擅离职守之罪,楚越不得不将计划和盘托出。
“公子容禀,魏冉之所以离开城中,是有一件秘密军情,我此前已修书大王,大王也知晓此事,准许我们实施。”
楚越修书秦王,称自己会对义渠施展厌胜之术,需要魏冉为介,深入义渠腹地。
“哦,不知是何秘密?”嬴壮问道。
楚越和魏冉对视一眼,她道:“既是秘密,请恕臣不能说。”
门客当即斥责,“司巫不说,也该拿出大王信件,谁知是不是司巫有意包庇魏冉,欺骗公子。”
楚越抬眸,扫了那门客一眼,神情已然不悦,“我与公子在此说话,你是什么人?几次三番打断。”
门客面不改色,“我不过据实而言,司巫何必动怒,莫不是被人猜中了什么。”
“放肆!”
“司巫放肆!”
两道斥责声一前一后响起,嬴壮脸色一沉,“本公子面前,只怕还轮不到司巫教训人,我敬你是父王所尊,但也请司巫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君臣有别,楚越不得不低头,道一声“公子恕罪”。
嬴壮的脸色这才有所和缓,“司巫既然说此事是父王准许,那还请拿出证据,本公子是秦国王子,断然不会做出有碍秦国之事,还请司巫放心,壮见过,便同没见过一样。”
“否则,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司巫说谎,有意包庇魏冉呢?毕竟,魏冉曾经,是司巫的上官,又与白起,私交甚笃。司巫也该避嫌。”
“守将私离汛地,可是重罪,当枭首的。”
嬴壮话中的威胁,全然流露,楚越只能拿出与秦王的书信,嬴壮接过,十目一行扫过帛书内容,浑身一惊道:“司巫竟能以此术制敌?”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我自是相信司巫本领,既然魏冉将军已经归来,本公子便即刻禀明父王,详陈李帛之事。”
楚越与魏冉对视一眼。
没参与这个项目的人,抢着和领导汇报,摆明了要抢功。
但嬴壮是公子。
“两位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说完,嬴壮便兴冲冲回到桌案,与门客商议,将李帛军情汇报秦王。
楚越与魏冉行礼退出,出了门,魏冉压低声音对楚越道:“你就不该告诉他,我就不信这小子真能把我砍了!”
“你的人头,你自己拿去当赌注就算了,我怎么能拿来赌?我要不说,这会儿你要么人头落地,要么埋怨我不顾你生死,你让我怎么办?”
这计有点毒。
楚越也不知道,嬴壮是冲着挑拨自己和魏冉关系来的,还是抢功来的。
“他都是公子了,怎么还跟我们抢功劳?”魏冉不解道。
“别乱说,这可不是你的,他是公子,秦国的一切都是他的。”楚越提醒道。
魏冉意识到自
己说错话,“是是是,他的,都是他的。”
“但咱们也不能吃这么大个亏,一声不吭吧。”
楚越深吸口气。
又吸了口气。
好气。
“嬴壮年纪不大,肯定想不出这种主意,他身边那群门客,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先捉那个话多的过来打一顿。”
“你们要捉谁打一顿。”诙冷不丁的出现在两人身后,吓了楚越一跳。
他看到两人,上前来,谁知一靠近,便听见楚越说,要抓那个话多的过来打一顿解气。
诙不由想起了当时
楚越一时尴尬,当即指着魏冉道:“他,他说的,我只是重复他的话。”
魏冉一惊,“怎么”
面对诙审视的目光,他立刻道:“不是我,是白起!”
“对,就是白起!”两人异口同声道。
诙显然不信,“是吗?”
“是!”
次日,门客的头颅便悬在了城墙,嬴壮见到门客的头颅,大惊失色,愤怒道:“是谁?!”
魏冉和楚越姗姗来迟,嬴壮看向两人的目光喷火,咬牙切齿道:“谁干的?”
“一定是义渠人的细作。”魏冉笃定道。
楚越也附和道:“一定是。”
嬴壮失去幕僚,悲痛欲绝,忙命人将幕僚的头颅从墙头取下,找回尸身,一并安葬。
楚越抬头,凝视城墙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耳边回荡起诙在得知事情原委后的劝告。
“你打他,他知道是你,之后,他要么想办法和你化解矛盾,要么想方设法报复你。他既然是公子壮的幕僚,就一定会唆使公子壮,再针对你,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将他杀了。”
“这样,公子壮身边少一人出主意,你也少一个敌人,就是这样做,可能会得罪公子壮。”
“不是我们得罪公子壮,是公子壮先得罪我们。”楚越纠正道。
“杀了他。”
这是楚越,对自己门客诙,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头颅缓缓从城墙上落下,楚越转身离去,诙提着剑,跟了上去。
第40章 张仪来劝很精通语言艺术的一个人……
秦军主力在函谷关,义渠国举全国之力,援兵也不过杯水车薪。
李帛,还在危险之中。
楚越和婼从城墙上拖下一名肩上中箭的秦军,他紧紧抓着楚越的手,嘴大张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挣扎了几下,甚至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救救我”,便撒手人寰。
义渠是马背上的民族,箭术很准。
这一箭,射穿了他的动脉。
相同的事情,每一日都在上演,楚越穿梭在敌军箭雨中,调度人员、救治伤兵,义渠的攻势一连数日不止,她就一连数日守在城墙上。
魏冉也挨了一箭,伤在手臂,他扎着一根半米长的箭,来找楚越,面对熟人,楚越不敢拔,“不行,我下不了手。”
“你总不能让我自己拔吧。”
婼救治完一个士卒,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对楚越道:“你去包扎伤口,我来拔吧。”
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划开箭附近的皮肉,婼望着魏冉,“来,吸气。”
“一,二”
三还未出口,婼便用力拔掉了魏冉手臂上的箭,魏冉猝不及防,五官痛得皱成一团,婼面无表情的将一块布扣在魏冉手臂伤口,用力按压止血。
魏冉痛得眼中泪花闪烁,“啊!你怎么不喊三。”
“我没说是喊到三拔啊。”
一行清泪被魏冉皱起的五官挤出,他望着婼,愤愤道:“你故意的是吧”
婼注视着他的眼睛,“将军何出此言?”
义渠的攻势,渐渐弱了。
楚越知道,一定是函谷关出现了转机。
离开咸阳之前,秦王问过她此战的凶吉,楚越给出了‘吉’的答案。
“五国看似结盟,实则各怀鬼胎,燕国路远,又有齐国虎视眈眈,是最容易拆散的。大王该相信张仪,他定能从楚国,为大王带回好消息。”
楚越可以明显感觉到,张仪发力了。
楚国不出兵,秦国南线的压力便会减弱,就能腾出手,迅速收拾函谷关前的兵马,义渠看到东方列国的颓势,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退,他们已经起兵攻秦。
进,拿不下李帛,且很可能招致秦国更猛烈的报复。
与此同时,义渠部落内部,也出现了问题,牛羊马匹,渐渐衰弱,部众、百姓们找不到原因,将一切归咎于楚越城墙上的诅咒。
他们陷入了得罪秦国、得罪神灵的恐慌。
矛盾,和虫卵一样,在义渠的内部孵化,逐渐成长。
义渠王连杀数个巫师,才勉强止住流言,他派遣亲信巫师,告诉部众,是秦人给他们的牛羊下毒,煽动义渠人对秦的仇恨。
但流言并没有完全在义渠内部消失,只要现状一日不解决,牛羊不会痊愈、义渠没有胜利,流言就会一直存在,并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义渠王,吹起了总攻的号角,他急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来稳固自己晃动的威信与王位。
箭矢如雨般落下,城门被撞开,李帛,还是失守了。义渠人潮水般涌入城中,将众人冲开,楚越和一批壮女,以熟悉的街道为掩护,和义渠人周旋。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城中义渠人,却越来越多,楚越在逃跑和继续坚守之中纠结,墙下忽然传来阵异动,楚越举起已经有些卷刃的剑。
来人在外低声喊道:“是我。”
是魏冉。
楚越打开门,魏冉身后,还跟着惊魂未定的嬴壮。
“公孙呢?”魏冉忧心忡忡问道。
楚越摇头,“她应该已经出城了,我相信辛。”
没有人比百姓更懂得生存之道,尤其是底层百姓。
“现在怎么办?”嬴壮吓得浑身发抖。
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能有上战场的勇气,已经可嘉,楚越也不能指望他在城破的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
“先走吧,只要公子没事。”楚越询问魏冉的意见。
保护公子,也是一桩功。
魏冉点头,“走。”
三人正准备动身离去,却听一阵鼓声,从远处传来,这是,秦军进攻的号令。
援兵。来了。
魏冉和楚越顿时站了起来,开门迎敌。
“你先带着公子走,我在这里接应。”魏冉对楚越道。
“好。”
楚越一脚踹开一个义渠士兵,拽着嬴壮,往秦军方向而去,魏冉则带着人,在城中搜索其他秦军,与外边的秦军,里应外合。
义渠不用再思索战或者不战了。
秦国已经缓过神了。
义渠人狼狈退出了李帛城,逃之夭夭,漫天扬尘落下,楚越望着只剩下零散尸体和不愿离开主人的马匹的山坡,心想,跑得真够快!
游牧民族的优势,正在于此。
很难追的上。
打得赢,他们就骚扰,打不赢,他们就跑。
楚越望着义渠人逃跑的方向,气得狠狠跺了一下脚。
懦夫。
废物。
有本事回来再打!
一生气,眼前就渐渐发黑,楚越顺了顺自己的胸口,手一按上去,才发现自己心跳的厉害,眼前,越来越黑。
好熟悉的感觉,有点像
熬大夜写论文写到最后的飘飘欲仙
不对,她当时是猝死了啊。
身体接触地面的触感清晰,难道自己要回去了吗?
可是她还没有和白起告别。
白起
世界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见的,是白起焦急的面容。
一定是猝死了,都走马灯了。楚越想。
梦中景象光怪陆离,她梦见了一场大火,火苗舔舐着她的衣角而上,熊熊火焰,烧得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很疼,楚越想要逃跑,腿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死腿,怎么不听使唤。
火越烧越旺,她快要被烧死,匍匐在地面,一阵风吹过,夹杂着熟悉的感觉,迎面袭来,烈火尽数褪去,有人走到了她面前,楚越抬起头,用力去看那人的脸
她越用力去看,那张脸越模糊
楚越满头大汗,从噩梦中惊醒,眼前视线还未恢复,便陡然跌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
一别忘了多久了,白起憔悴了不少,眼下乌青,下巴上胡茬稀疏,楚越刚想说些什么,嘴一动,唇上却传来阵裂痛。
“喝点水。”
白起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端起桌边早准备好的清水,楚越刚好也渴了,谁料低头一看,水面倒映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哦,哪儿来女鬼。
原来是熬了几个月的她。
她的黑眼圈,比起白起,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中血丝密布,脸颊凹陷,嘴唇干裂。
男鬼和女鬼,天生一对。
她将整碗水一口气喝完了,才感觉到口渴,白起又倒了一碗,喂她喝下。
“函谷关,打赢了吗?”
“嗯。”
函谷关前,大局已定。
燕国没有出兵,开战之前,秦国就派人到燕国国内散布消息,声称燕国若是出兵,齐国就要趁燕国国中空虚,来偷家了。
本就出力不讨好的燕国,干脆不出兵了。
别问,问就是还在路上,燕国路远,要慢慢走。
楚国让张仪忽悠了。
五国联军,只剩下三国,魏国和韩国接壤,早年打得鼻青脸肿,赵国势弱,至今仍旧保持低调,对外称君,而非王。
双方在修鱼决战,秦军斩首八万,三晋被打败,一窝蜂的散了,各回各家,决口再不提合纵。
秦国的头顾上了,腚也就保住了。
义渠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打完仗,楚越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崩裂的虎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剑伤、淤伤、擦伤没有一点致命伤,全是皮肉伤。
她望着婼,流下了这段时间来第一行眼泪。
“可不可以轻一点?”
婼眨了眨眼睛,“我会轻轻的。”
楚越扑进白起怀中,一副视死如归模样。
秦军收复李帛,辛也带着嬴缃回来交差了,楚越和魏冉悬着的心,才放回胸膛。
战后,秦依例论功行赏,辛因为逃跑,并不在嘉奖的名单,但楚越还是决定自掏腰包,给她一份财帛。
“我不要。”辛拒绝的干脆。
楚越愣住了,“嗯?”
视金钱如粪土吗?
“有钱有什么用。”少女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钱给我,我也守不住,他们拿着这些钱,只会给他们喜欢的孩子,我不要!”
楚越笑了下,“那你想要什么,你将公孙保护得很好,应该受到奖赏。”
辛指着楚越腰间的剑道:“我要这个。”
楚越摘下腰间佩剑,双手递给辛,“你喜欢这把剑的话,就拿去吧。”
反正,这剑也不是她的。
嬴华的。
他没往回要,楚越默认这把剑就是自己的了。
辛伸手,抓住剑,楚越却没有松手,辛看向楚越,楚越盯着她漆黑的眼睛,问道:“给你可以,但这是剑,很危险的东西,你得告诉我,你要它做什么。”
“我想回原来住的地方,我和一个很好的姊妹约定,会回去找彼此,路上会有坏人,我要这把剑。”辛不假思索道。
“离开家,你要怎么生活呢?你还太小了,难道要和伙伴一起饿死吗?”
辛低下头,“不管,我就要去。”
“我可以提前帮你实现,来给我当门客吧。”
Boss直聘,offer现场送达。
辛望着楚越,不解道:“什么是门客。”
楚越想了想,松开手,对辛解释道:“门客就是我的客人,我会像对待尊贵的客人那样对待你,给予你衣食,送你读书,你以后若是愿意报答我,便报答我。不愿意,我便为你寻个别的去处。”
“那你不是很亏?”辛不解道,“你给我吃穿,却不要我为你做什么,你不是很亏?”
楚越一时哑然。
理论上是这样,主人不需要门客为他做什么,但实际上,门客不能什么都不做,要为主人分忧。
门客多半是士出身,是要脸的。
“也不是,我以后若是遇到困难,你也得帮帮我,否则,我要是没了,还有谁养你呢?”
辛想了想,觉得这事可行,“那好,我答应你。”
一把白得的剑,换一个门客,又是赚了的一天。
李帛之围既解,楚越随大军归咸阳,张仪也已经正式辞别魏王,归来相秦。
两人见面,又是一顿商业互夸,“司巫果真深藏不漏,蛰伏数载,一鸣惊人。”
“可惜,秦之宗祝,不交外姓,秦国军功爵,也不授给女子,否则司巫前途,不可限量。”
张仪口气惋惜,却字字句句意有所指。
战后,所有人都受到了奖赏,爵位有所提高,但唯独楚越,魏冉因功一跃成为都尉,但同样守李帛有功的楚越,只受到了一些金钱奖赏。
秦汉的军功爵,不授给妇人,只有在丈夫死后,无子状态,才能继承,活着的时候,妇人享受比丈夫爵位的待遇。
无论是之前伐韩,还是现在抵挡义渠,等着楚越的,不是军功爵,而是财帛黄金。
她没什么晋升的希望。
毕竟,秦人禘少昊而祖颛顼【1】,用祭祀天帝的最高礼仪——禘,祭祀少昊。既是祭祀神灵,也是祭祀先祖,一个外人,为什么要拜秦国的先祖少昊?
自己扫自己祖先的坟头,这个不能乱扫。
帝舜要由陈国来祭祀,祝融非楚国祭祀不可,伯翳一个人,享受秦、赵两份祭祀。
谁的祖先谁祭祀,不可乱祀。
她拜一下自己的先祖巫咸得了。
少昊神之外,秦还祭祀青帝、炎帝、黄帝【2】,但诸神之中,最尊者,当然是秦的先祖白帝少昊,故而,秦国所有巫祝,也以主持祭祀白帝的宗祝,为神官之冠。
不是不给升,真没法儿升。
楚越已经猜到张仪想说什么,连忙抬手,“相邦!打住!别说了,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战争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各国邦交重新洗牌。
秦国要想继续连横,就必须稳固和魏国的盟约,立魏国公主所出的公子荡为太子,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橄榄枝。
张仪。是魏人。
也是连横的践行者,主张秦、魏同盟。
楚越是王后抚养,与公子荡关系密切,若能以一门婚事,打通她前途的同时,拉拢手握重权的秦国宗室,助力公子荡问鼎太子之位。
实在是划算的买卖。
不对,何止是划算。
作为媒人,他还能和宗室改善关系。
简直是共赢,都赢。
但楚越拒绝了。
张仪见楚越态度坚决,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不甘心想要再张,手捏成拳,砸在桌面,恼怒的‘噫’了声,到底还是放弃了。
“你这女子,到底要什么?做个夫人有何不好?有我张仪,堂堂秦国相国给你作保,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