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冉想做相国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三年又三年,他实在是太想当相国了!
谁当相国,由秦王做主。他早不是母亲手中的傀儡,及冠亲政,只言片语便否定了太后的意见,发兵援韩,击退楚国,解了雍氏之围。
秦王并不想外戚做大,外戚干政,放在任何一位成年君主身上,都是不被接受的事情,嬴荡登基,打压外戚魏系,驱逐张仪、魏章,嬴稷也是,他就是不让魏冉做相国。
左右丞相空一个出来,那就废除左右丞相,恢复只有一个的相国之位,让资历在魏冉之上的嬴疾担任。并且他一直有意无意,扶植别的力量,抑制外戚。
年前,秦齐两个大国,约上韩魏,准备攻打楚国,攻楚的主将,是秦国的宗室——嬴稷的兄弟兄弟公子奂,先武王用兄弟公子封伐宜阳,嬴稷用公子奂伐楚。
这个兄弟也很靠谱,大胜而归。
两方相互牵制固然好,但最稳固的还得是三角形,否则两派只顾相斗,很容易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国家大事。
从前有相国嬴疾在,能很好的协调百官,他是宗室,又颇有军功,能镇得住人,无论是宗室还是将领,都听他劝。往后嬴疾不在了,总要有人接他的班。
楚越特殊的身份,也可以做两方的中间人,劝劝这个,再哄哄那个。
想明白自己是接嬴疾的班,楚越一拍桌子,“这相国就应该让我来当!”
干相国的工作,发大司巫的薪水,这合理吗?
“的确。”一旁珠珠闻声,贴近楚越,在她怀中撒娇道:“就是,让一个别国人当相国,哪有让阿母当相国好。他们没有阿母聪慧,也没有阿母对秦国的了解,这相国之位就该阿母来做。”
这一番话哄的楚越喜笑颜开,她摸了摸珠珠的脸,“我的儿,你可真会哄人。”
庭外两道黑影忽的一下掠了过去,嬴樛和嬴和跑得满头大汗,他们跑得快,等发现来人时,已经来不及,直挺挺撞了上去,来人的反应也很快,长臂一展,左右各抱住两人。
“小心。”
嬴和看清来人的脸,对屋中喊道:“阿母,是白将军。”
楚越拍了下珠珠,示意她坐好,白起入内,两人相互见礼,楚越看了一眼珠珠,示意她知礼,为来人备酒。粮食酿造的甜酒,度数低,和酪浆一起,作为这个时代主流饮品。
珠珠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退下,不久之后,他端上来了一杯茶。
这个时代不流行喝茶,但楚越爱喝,常用来招待客人,味道苦涩的绿茶,的确有很强的赶客功效。楚越扶额,孩子大了,说也说不得,万一跟黄毛(古
代版)跑了,那就得不偿失。
“请。”
只能委屈白起,绿茶口感不好,但有益身心健康,多喝也没什么坏处。
白起面不改色,珠珠诡计不曾得逞,脸上有些失落,唯恐她再捉弄白起,楚越对珠珠道:“去把你弟弟找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珠珠奉命离去。
一时屋中更没有别人,楚越才开口问道:“你来,是有何事?”
楚越想一定是魏冉托白起来的,嬴疾一死,相国之位就空了出来,为了自己能成功接位,魏冉迫不及待指使自己的党羽上书,请求秦王任命他为丞相。
为了当上丞相,魏冉还特意带着礼物来见了楚越。
一大箱金子重重砸在屋中地板上,楚越愕然,“你贿赂我?”
“这算什么贿赂。”魏冉也不让,径直在楚越对面坐下,“就咱俩这交情,你是婼的妹子,就是我妹子,对吧,我给妹子送点东西,怎么了?”
楚越笑了声,“大将军出手真是阔绰啊。”
“哎呀,这算什么,你帮我当上丞相,你想要多少我送你多少,你是三朝元老,大司巫,你说话,大王肯定会听,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
魏冉埋怨道:“当时是左右丞相都有人,我顶不上,严君是王叔,我比不过,甘茂是武王旧臣,留着他是为了稳定朝局。这我都认,但后来甘茂走了,我没顶上,现在严君也快死了,我不能还顶不上吧!”
也是当上三朝元老了。楚越心想。
楚越虽然年轻,但是资历深,她的工龄,可以从五岁开始算,三十年工龄,一般大臣,真没她这个资历。
“我听说赵人楼缓要来秦国,他要是当了相国,那我当什么!”
他抬眸,魏冉满脸愤懑,眼中全是功高却不得封的幽怨,作为舅舅,他对嬴稷这个外甥有大功,帮他除去了威胁王位的兄弟,杀了惠文后,赶走了悼武王后,可是到头来,这个外甥却连一个丞相之位,都不愿意给他。
他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不着急!
楚越听魏冉发完牢骚,想了想,道:“魏冉,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成为相国,秦国,将有一位太后、一位掌握大权的丞相,新城、泾阳、高陵三侯,外戚的力量是否太强。”
“强什么!”魏冉当即反驳道:“子芾他们是有封地,但最多是有点钱,一不掌军,二不掌权,他们两个小子能干什么。王上也成年亲政了,太后只是偶尔过问一下,你看看列国母后,哪个不关心朝政?我当相国又不是因为我是王上的舅舅,我也打仗的!”
魏冉从军多年,战功赫赫,也的确够当相国的资格。
“你是这么想,可大王未必这么想,你得让大王知道,你是向着大王的,大王才能任命你为相国。”楚越提点道。
魏冉看向楚越,示意她继续说。
楚越却不说了,魏冉急的团团转,几次加钱,但她就是不说,只神秘兮兮道:“时机未到。”
白起淡淡反问道:“无事我就不能来见你吗?”
楚越诧异抬眸,恰好对上白起平静的视线,漆黑的眼中,目光依旧温柔,充斥着眷恋与不舍,他还是这样,和五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五年前,他也是这样望着自己,跟着自己出嫁的婚车,走完了全程。
那个时候,她沉浸在痛苦之中,对这一切,硬着心肠视而不见。可巴蜀一行,让她想明白很多事。
嬴华之于她,仿佛她之于白起。
一样的爱,一样的不得,一样的怨恨,现在她走到一切的终点,释然嬴华之死,又该以何种面目,去对白起呢?
“白起。”楚越艰难开口。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会失去很多东西,而你,也会受我牵连。”
一位功高的列候,和一个能预言天命的大司巫,两个人加在一起,看遍列国,也不会有任何一位大王放心。
“乱世,不允许我们放下这一切,我们要抓住权柄,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白起,等到天下平定的那一天吧。等到那一天,我和你归乡隐居,我做一个寻常农妇,你做铁匠。”
眼见白起也没有问出答案,魏冉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不久之后,齐国遣使者来秦,要和秦国巩固邦交,秦王听说齐国的孟尝君颇有贤名,想邀请他入秦为相。齐国怕秦国有诈,于是提出孟尝君相秦可以,但秦国也要派遣一位公子,入齐为质。
交质是常见外交手段,但秦国国内,就让谁出质一事,掀起了阵小小风波,孟尝君是齐王的叔叔,在齐国国内地位很高,如果秦国随便送一位公子,地位不对等,恐怕落齐国口实,最好的人选,是秦王同母兄弟中的一个。
太后尚在,要让他的幼子出质,怕是
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可楚越是第一个站出来上书的人。
“臣以为,公子出质,是为国的大事,自然身份越尊贵才越好,不如让王弟泾阳君出质齐国,促成两国结盟。泾阳君是王上同母胞弟,尊贵无双,相信齐国一定能感知秦国诚意。”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寂静,为质固然于国有利,但对质子本人而言,却是危险重重。楚越不是忘记了当年张仪劝惠文王质公子繇于魏,被公子繇记恨的事情,是这件事办好了,对多方都有利。
“泾阳君以为如何?”秦王问得直截了当。
话说到这份上,泾阳君就是再不想去,也得去,“弟愿往,只是父母在,不远游,弟若离咸阳,恐怕母后担忧。”
小子搬出了老妈来压哥哥,秦王的脸色顿时不悦,大臣们见状,纷纷劝阻,唯恐话说的慢了,得罪太后和泾阳君。
在众臣的反对下,秦王不得不道:“此事改后再议。”
出了大殿,楚越便被泾阳君拦住了,珠珠见来者不善,挡在楚越身前,楚越伸手,将珠珠拉回身后。
“芾自问,从未得罪叔母,叔母为何如此对我?”
“我是在救君上,君上有些不识好歹了。”
“哦?我竟不知,自己将大祸临头,需要大司巫来救?听闻大司巫能预言占卜,能占卜到自己将有灾祸吗?”
正值青春期的嬴芾,和当年的嬴繇一模一样。
选修课上学的《触龙说赵太后》派上用场了。
“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无劳无奉[1],如何守金玉之重?太后与王上封泾阳君膏腴之地,却不见你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泾阳君将如何自托于秦?”
嬴芾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敢诅咒太后?”
楚越毫无畏惧的盯着嬴芾,“泾阳君出生时,我为泾阳君拔除,故而才在殿上,谏言大王,命你出质齐国。你若不识好歹,自寻死路,我也不拦着,君上请自便吧。”
嬴芾还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呵斥,“嬴芾,你做什么?”
他转过头一看,不是魏冉是谁,他身旁,还站着白起,两人边走边聊,两人一转头,便看见嬴芾拦住了楚越。
生怕嬴芾挨楚越的打,魏冉与白起一路小跑过来解救他,嬴芾见魏冉在,只得对楚越道歉:“叔母,冒犯了。”
嬴芾不情不愿的离开了,魏冉这才埋怨道:“不是,你不帮我就算了,你还帮齐国人来秦国做相国。”
泾阳君出质,孟尝君来相秦,那魏冉还当什么相国?他不免对楚越有些怨言。
“齐秦都是大国,大国不会有恒常的友谊,孟尝君有贤名,心中却念着齐国,他未必想做秦国的相国,可你若是在大王面前,显得心胸狭窄,你可就做不了相国了。”
魏冉眼睛转了下,“那我也?子芾还小,出去当质子”
“今上为质燕国的时候,也只有十几岁,你作为舅舅,如果偏心泾阳君,那王上心里该怎么想?你要做王上一个人的舅舅,做他一个人臣子,他才会放心,让你做相国。”
魏冉也建议泾阳君出质,太后得知楚越所说,对她加以褒赞,并同意让儿子去齐国为质。此事过后,魏冉终于当上了相国,咧着个大牙接受群臣的恭维。
战国时代,一个落魄的士,所能到达的最高位置,就是相国、列候。魏冉都得到了,虽然
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滴,相国体验卡已经到期。
泾阳君出质齐国,次年,齐孟尝君田文来秦,被任命为相国。此举有利于秦国邦交,魏冉,也短暂的得偿所愿。
所有人的不满,一时都有所缓解。楚越这摊稀泥得太棒了,成功把大家全糊上墙,大秦第一工匠,非他莫属。
魏冉失去了他最在意的相国之位,楚越和白起前去安慰他,夕阳西下,三人坐在咸阳城外一
片土丘之上,恰如二十年前在军中,当时少年,意气风发,睥睨天下,有囊括天下之志。
而今走来,只觉世事艰难。他们三个,都走得十分不易。
那官当多大是大啊?相国吗?
有道是,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2]。
魏冉长叹口气,释然道:“算了,让他当吧,我要去继续打仗,我就不信了,我还当不上相国了!”楚越笑了,看向一旁白起,白起也笑了,拍拍魏冉的肩,“好,有志气。走,继续建功立业去。”
楚越歪头,笑着看向魏冉,“放心,你还能当相国的。”
魏冉眼前一亮,“你说真的?!”
“骗你我是小狗。”楚越信誓旦旦道。
魏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见他笑了,楚越也笑,白起也笑了,夕阳下,三人哈哈大笑
秦在昭襄王时期,实现了独霸天下。
这一时代,涌现大批如嬴疾、魏冉、白起、司马错的名将,秦国打得列国,毫无还手之力。
伊阙之战,斩首韩魏联军二十四万,秦国彻底扫平东出之路,对东,两次组织列国讨伐齐国,终结了齐国的霸业,对北,长平之战,坑杀赵军四十万,瓦解赵国胡服骑射以来强盛的国力,对南,鄢郢之战攻克楚国都城,焚烧楚国宗庙,楚国从此一蹶不振,屈原投水殉国。
六国,已经无力再抗衡秦国,一统天下,只在咫尺。前221年,秦统一天下,此时距离白起离世,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楚越也已经长眠底下十二年
活到九十九,混成六代元老,然后寿终正寝,楚越睁开眼睛,回到了现代,看着自己电脑上那篇关于秦帝国时期政治制度得失的论文,她一时百感交集。
她是真的见过秦王政了。
就着那还未消散的感觉,文思泉涌,有理有据,改完了她的硕士论文。master头衔,最终还是保住了。
一时想不开,她决定申个博。
她一定要把自己挖出来,过一把当大学者的瘾
秦人焚烧了楚国的宗庙,挖掘了楚人的陵墓,许多年后,楚人的后裔又进入咸阳城,重复了当年秦人在楚国都城所做的一切。
项羽,杀死了秦王子婴,此后末代司巫,便不知所踪。
汉军从咸阳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秦宫中的律令文书、名册户口,当姜照翻看那些萧何从咸阳王宫中带走的秦国文册时,在细微处发现了一些非比寻常的东西,有关秦国的司巫家族,和嬴玥的来历。
秦国销毁了很多关于叛臣的记录,其中就包括秦国的司巫家族,嬴玥的身世,已经不可考。
这个家族应该是秦国的宣传口,掌控秦国的思想,但在秦王政统治的某一年间,忽然销声匿迹,似乎被连根拔起。
这一时期被抹除的,还有许多宗室大臣的记录。
但历史即便抹去,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经过时间推算,他们应该都是受成蛟之乱或者蕲年宫之乱的影响。成蛟,秦王政同父异母的弟弟,嫪毐,这个被刻在耻辱柱上的男宠,两人一前一后发动了叛乱。
秦国的宗庙,在栎阳,蕲年宫,是宗庙的中心,比起成蛟,似乎蕲年宫和司巫的关系更密切,但嫪毐一个男宠,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在军功爵制度下的秦国,仅仅靠着裙带关系,就能封侯。他和赵姬的私生子,也能取代前任秦王的血脉吗?
姜照想继续翻,但秦国所有的记载,都口径一致。
嫪毐就是男宠,一个品行低劣的男宠。
她继续找了找,大司巫楚越似乎活到了九十九岁,历惠文王、悼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秦王政六朝,真.奋六世之余烈。
秦王政曾向她咨询有关那个著名的‘亡秦者胡也’的预言,大司巫似乎作答了,但答了什么,并未被记载下来。这个充满着神话色彩的家族,随着嬴玥的死,就这么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