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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新君进入昭襄王时代

    “寡人还记得,小时候,姊姊对寡人很好。”他艰难地在衣襟里翻找,摸出一串随身佩戴的虎牙,“当日春蒐,老大夫赠姊姊虎牙,姊姊将它送给了我。”

    嬴荡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楚越叹口气,谁做事的时候,又真的忘却了前尘呢?

    “大王始终是秦国的王,想来先王也一定也是这样告诫大王,臣也想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的,是大王不再和某一位弟弟特别亲近,还是从大王成为太子开始。”楚越无力苦笑,“为人君者,要驾驭臣下,有些手段,不得不用,我不怨先王,也不怪大王。可是我虽为臣子,也要活下去,也请大王不要怪我。”

    他们清楚的记得往事,然后一边缅怀,一边继续坚定朝抉择的方向走去。

    嬴荡也苦笑出声,笑着笑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大股鲜血,从他喉中溢出,楚越凑近,想将他扶起来,吐出口中淤血,就在她弯腰的那一瞬间,嬴荡忽然用力抓住了楚越,“父王和寡人对不起你你要辅佐新王,辅佐大秦”

    他说的是新王,而非任何一位指定的继承人。

    每一位掌权者都逃不脱失权的下场,当他失去权柄,说出的话便从金科玉律恢复为寻常的话语,谁来做这个秦王,已经不是他能够决定。

    “当然!”楚越肯定道,“只要大秦有臣的容身之地,臣就会留在这里。大秦,毕竟一统天下。”

    嬴荡的手,才缓缓松开。

    楚越留下辛与宫人照顾嬴荡,命人找来白起,白起身上的甲胄冰凉,铁甲的寒穿过丝麻的衣物,冰凉贴在身前,楚越抱紧了白起的腰,白起先是一怔,而后抱紧了怀中人。

    “大王,恐怕要出事。”

    白起一惊,握住楚越的肩膀,将她推起,漆黑的双眸对上楚越视线,“你说什么?”

    “秦国要易主了。”

    楚越凝视白起的眼睛,“我不能让嬴壮登上王位,甘茂在,我不好见魏冉,你将这件事告诉他,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魏冉?!”白起垂眸,很快想到什么,惊诧望向楚越,“你”

    “到现在这地步,不进就是死。”

    “好。”

    嬴荡腿上的开放性伤口很快感染,他开始高烧不退,严君嬴疾收到楚越的密信赶来时,他已经昏迷不醒。

    “这”

    即便是饱经风雨如嬴疾,见到这场面还是不由震动,“大王怎会如此?”

    “大王已经不好了,兄长,一旦大王宾天,秦国该如何是好?”楚越试探性问道。

    嬴疾浑身一震,反应很快:“胡说!大王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听内里传来阵嘈杂,嬴疾大步入内,宫人内侍乱成一团,慌忙为昏迷的嬴荡擦拭呕吐的鲜血。

    “大王!”

    嬴荡面色惨白,依旧昏迷。

    “大王!”嬴疾担忧唤道。

    但嬴荡已经无法再睁开眼睛,嬴疾亲眼目睹,这才相信楚越所说的,大王不好了。

    “大王昏迷之前,并未指定继承人,一旦大王有事,则秦国王位空悬,列国恐会趁机来攻,故而我密信兄长前来,商讨立君之事。”

    楚越一个人的力量,即便拉上甘茂,也不足以信服整个秦国,但是如果能拉上嬴疾就不一样了,他掌控蓝田大营,既有军功,又是王叔。

    “王上尚未离世,谈何立君!”嬴疾避而不谈,斥责楚越道:“你这是大不敬。”

    “大王昏迷之前,命我务必稳定局势,就算是大不敬,我也要说。赵国在北,虎视眈眈,韩国岂能容失地之患,还有魏国、楚国,东边的齐国,列国都在盯着秦国看!现在不是敬或者不敬的时候。”

    “即便如此,此事也不该你我做主,而该返回咸阳,由惠文后、宗室做主。”

    楚越直言不讳,“兄长不怕晋国的五公子之乱在秦国重演吗?”

    “齐桓公死,六子争位,二十年间,废公、孝公、昭公、懿公、惠文五公更迭,齐国动荡不安,霸业衰退。我王有多少兄弟?先王有多少兄弟?秦国,有多少的霸业,能留给公子们挥霍?”

    嬴疾沉默了。

    春秋以来,王位交替往往伴随着血雨腥风,多少霸业,毁于内斗。

    秦国,不能走上列国的老路。

    “你说怎么办?”嬴疾显然被楚越说动,不得不为秦国的将来着想。

    “兄长觉得,诸公子之间,立谁最好?”

    嬴疾思索片刻,“都是先王的子嗣,我王的兄弟,立谁都是一样的,你呢?你觉得谁最好?”

    “支持谁不重要,现在就看选择谁的阻力最小,力量最大。”

    选择很多的时候,只能寻找最大公约数。

    嬴疾略微思索,“那嬴壮首先不行,你就会反对他,只能从王上的几个弟弟中选择,公子雍是公子壮的同母弟,当然也不行。”

    楚越不语,算是默认。

    嬴疾继续道:“对宗室而言,诸公子在血缘上都是一样。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不好。公子壮年长,国赖长君,但年长的国君,不会重用宗族,会引入外戚、外臣。年少的公子,虽然一时无法担当大任,但这对宗室而言,国君年幼,权柄便在宗室。无论是哪一种,宗室的反对,都不会

    特别强烈。”

    “是。”楚越肯定了嬴疾的话:“宗室的意见,基本可以忽略。”

    “嬴壮只有公子雍一个弟弟,但芈夫人有三个公子,两位公子反,好过三位公子反。杀两位公子,稳定秦国,好过三位公子死,先王的子嗣不丰,总归要留些情面。”

    “但有一样。”嬴疾忽然道,“嬴壮的母亲是卫人,卫国依附于魏国,如属国一般,若是惠文后偏向于嬴壮继位,又该如何?”

    楚越短暂沉默。

    嬴疾所说,便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良久,她道:“我会劝惠后,如果劝不了魏国是外戚,楚国难道就不是外戚吗?芈夫人三子,公子稷为国出质,立有大功,且他是质燕,燕国肯定会支持他继。”

    嬴疾深叹口气,“都是秦室公子,何至于此。”

    话虽这样说,但决定已经做出,嬴疾秘密派人出使燕国,接回公子稷。

    嬴疾忧心忡忡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嬴荡,“我还是希望,你我今日未雨绸缪落空,大王能好起来,如此,秦国方能免却一场手足阋墙的人伦悲剧。”

    但这脆弱的希望,还是破碎。

    年轻的秦武王嬴荡,死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死在周王畿,他梦中向往之地。

    即位之初,他便说:“得游巩洛,死生无恨。”

    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楚越与嬴疾、甘茂商议,先秘不发丧,等到梓宫运抵咸阳,商定出新王人选,再行发丧。

    嬴荡的棺椁回到咸阳,惠文后闻讯,当即便晕了过去,楚越眼疾手快,扶住她瘫软的身躯,命宫人去请医师,医师将惠文后唤醒,她醒后,猛然抓住了楚越的手,“子越,荡儿走了,我们怎么办?”

    和惠文后血脉相连的秦王薨逝,她在秦国至尊的位置,也随之轰然倒塌,新王是谁?她登基,又会怎么对待这位嫡母呢?

    无人知晓。

    她们的前途,因为嬴荡之死,再度蒙上层阴霾。

    楚越展臂,将惠文后拥入怀中,安慰道:“不要担心,有我在。”

    惠文后望着楚越坚定的神情,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紧张褪去,悲伤又如□□般涌上心头,她扑进楚越怀中,呜呜哭出声,“我的儿啊。”

    “我的子荡。”

    嬴荡没有儿子,秦国的王位只能由他的兄弟继承,具体应该由哪一位兄弟继承,是一件需要集体决策的事情。作为惠文王的王后,先王的生母,惠文后的意见十分重要,还有嬴氏宗族与重臣,哪一方的意见都不能忽视。

    大家的意见很快就分裂。

    有宗室认为,国赖长君,嫡子之下,便是贵妾所出幼子,应该由惠文王的庶长子嬴壮继承秦国国君之位,也有宗室认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嬴荡无子,应该适用于兄终弟及继承法则。

    列国传位,都是年长的兄传给年幼的弟,没有传给兄的前例,故而应该由嬴荡的弟弟继位,有提议公子雍的,也有提议公子芾的,几场大会开下来,除了浪费口水,什么答案也没有得到。

    朝堂上争论不休,朝堂下,两派人马各自点兵遣将,积蓄力量,准备关键时刻,给对方致命一击,眼看一场风暴,就要席卷秦国。

    拉拢楚越的人,从家门口排到了城东,她是宗室,又是列候,掌控宗庙祭祀祖先神灵,在军中也有一定影响力。楚越通通避而不见,问就是因秦王之死,悲痛欲绝,卧病在床。

    燕国收到秦国国书,当即派人护送公子稷回国。

    从燕国到秦国,有一段距离,趁着这段时间,楚越入宫,想劝一劝惠文后,谁料她还没开口,惠文后先做起嬴壮的说客。

    “公子壮年长,有利于秦国,且他的母亲是卫人,卫国是魏国的属国,他若继位,对秦国、魏国都好。”惠文后看中了公子壮继位对魏国的利益,“只要国家利益在,新王也不会你我怎样。”

    “公子芾年幼,他若继位,大权势必会落到宗室、外戚手中,宗室还好,可若是楚人掌权,还会有你我的容身之处吗?”

    楚越一时语塞,惠文后所说,的确在理,但是楚越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决定秦国王位继承的因素,其实并不在秦国国内,而在秦国之外的赵国。

    嬴壮和嬴芾目前五五、五六开,真动起手来,胜负尚未可知,这也是为什么,双方都在拼命拉拢大臣。

    赵武灵王就是天平之外的那一块砝码。

    “惠后,现在不是考虑魏国、秦国的时候,而是要考虑自己的时候,我收到消息,赵国已经派兵护送质燕的公子稷归秦,胡服骑射之后,赵国的国力强盛,且占据高地,对秦国威胁很大。公子稷有赵王支持,还有魏冉等人,嬴壮做不了这个秦王,支持他,只会与新君交恶。”

    “赵国?”惠文后一听,眉头陡然紧缩,“赵国是赵国,他插手秦国的王位交替做什么?秦国的事情,是秦国人自己决定,怎容他赵人置喙,赵国威胁秦国,则秦更该择长君,秦国,不怕他赵国。赵国若是干涉,魏国未必不能干涉。”

    “赵国已经出兵,秦国若是想平稳过渡,就必须要考虑赵人的意见,嬴壮即便称王,也坐不稳王位。他若称王,焉知公子稷兄弟三人,不会外联赵王、楚王反叛?魏王干涉,7又真会为秦好吗?届时秦国将陷入混战,社稷危矣。”

    惠文后摇头,“我是惠文王的王后,先王的母后,我在这秦宫煎熬了多少年,担惊受怕多少年,才有如今的地位,我不甘心。”

    见惠文后一意孤行,楚越也无奈,她深吸口气,问惠文后道:“惠后当真要支持公子壮,公子壮要置我于死地,我必定不会支持他,若是惠后要支持公子壮,请恕楚越不能相随。”

    “子越,当日的事情嬴壮也是奉命而行,你若助嬴壮登基,便是功臣,他也不是那种”

    “惠后。”楚越打断了惠文后的话,坚定道:“我不会支持嬴壮,不管这件事是谁指使,可嬴壮,的确想踩着我的清誉与性命上位,我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惠后也知道,我派人回告公孙先生的话。”

    嬴荡驱逐张仪之后,公孙衍有意二次入秦。

    “当时我便说,‘只要我一日在秦国,秦国就容不下公孙先生’,现在这话,也可以放在嬴壮身上,只要我一日在秦国,我就会让他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我从来没有谋害过王上,也没有诅咒过嬴华。”

    她不能接受任何人指责,是她害死了嬴华。

    说罢,楚越站起身,对惠文后拜道:“臣告退。”

    才出北宫,便有宫人迎上前,对她行礼,“阴君,芈夫人有请。”

    到芈夫人居所时,魏冉也在,见楚越来了,两人一时都站了起来,楚越刚要行礼,便被芈夫人一把扶了起来,她抓住楚越手背,难掩心中雀跃,“稷儿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阴君。”

    芈夫人已经收到了赵国的书信,这一封天平之外的书信,足够扭转现在秦国局面,芈夫人立刻改变策略,改支持幼子公子芾为公子稷。

    公子稷归秦,嬴疾再度召集众人,楚越当众宣布先王遗命,“我王在洛邑留有遗命,接公子稷回国,继承君位。”

    嬴壮立刻站了出来,大声道:“你说是先王遗命便是先王遗命先王既有遗命,你当时为何不说?”

    “这当然是怕某些心术不正之人,派出刺客,威胁新王!”楚越毫不畏惧。

    嬴疾道:“先王绝膑而死,来不及留下遗诏,唯有遗命,我与阴君,奉先王遗命接稷公子回国。稷公子为国出质三载,于国有大功,燕国,也属于稷公子继位,赵国胡服骑射后,国力强盛,若秦国拒绝赵国拥立之君,恐怕会成为秦赵交恶的借口。”

    此言一出,反对声渐渐沉寂。

    支持的人不一定需要很多,但反对的人一定要少。

    公子稷以绝对压倒性的支持率,成为秦国的新君,众人将他请上王位,按班次立好,肃拜道:“大王。”

    嬴壮见大势已去,自己和王位失之交臂,心中十分不甘,他不愿拜公子稷,拂袖而去,惠文后也拒绝接受新王的拜见,风暴没有停止,还在酝酿。

    第72章 怎么办她这次真没办法了

    天日一日一日热了,白起从军中归来,穿过前厅,直往后院一处僻静地而去,水边树荫下,搭着木架,垂下纱帘重重,帘后女子影影绰绰。

    楚越衣着薄纱,随挽发髻,斜靠在一方坐具之上,她一面轻扇手中刀扇,一面笑着回应着不远处边玩水,边和母亲说话的珠珠与嬴和。

    远远见白起回来了,楚越挪了下身子,让出身侧一小块空地,白起掀帘而入,在她身边坐下,下一瞬,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楚越坐起来,身子前倾,双臂压在白起腿上,她笑道:“你看珠珠,她可淘气。”

    白起本能握住楚越一只手,顺着她另一手指向的方向望去,半大的小姑娘,正专心致志抓着池塘里的鱼,太阳炽烈,也磨不掉她抓鱼的意志力,一张小脸晒得通红。嬴和则狗腿子般举着

    片大荷叶,跟在珠珠身后,给姐姐遮阴。

    池子的另一边,两个与珠珠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正在抓鱼,两边比赛一般,铆足了劲,专心致志抓鱼。白起认战友的遗孀为姊妹,两个孩子于是成了他的亲大外甥。

    他望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倏尔笑了下,“抓鱼好,折腾鱼,就不折腾你我了。”

    四个孩子凑在一起,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白起也是难得见他们这么乖,而非一拥而上,各告各状,非要自己和楚越断案。

    珠珠是个脾气很大的孩子,一言不合就让别人滚,滚出她家,两个孩子见自己被驱赶,面子上挂不住,也就真的赌气要走。

    真分开了,又舍不得。

    于是乎,四个人一起放声大哭……

    要命。

    非常要命。

    在朝堂上不威自怒的列侯,在军中果断的将军,回到家里,变得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唯恐自己处事不公,教孩子们不开心。

    楚越哼了声,“折腾的哪是我,是他们的傅姆。”

    傅姆们天天跟在几人身后,收拾烂摊子,楚越实在过意不去,只能给她们加点工资。折腾的不是她,是她的钱。

    要是她一个人带这四个孩子,恐怕孩子是第一天带的,东南枝是第二天挂的。

    楚越翻了个身,仰面躺在白起怀中,闭上眼睛,“你看着他们,我要小憩一会儿。”夏日炎热,总容易犯困,但四个孩子非要人盯着不可,否则不知道他们会悄悄作什么妖。

    白起‘嗯’了声,目光微微一垂,大片风光便猝不及防闯入眸中,丝麻轻薄,隐约可见衣下皮肉,楚越这么一转,衣服随着肩膀的弧度滑落,半边锁骨精致。她全不在意,脸上甚至因为少了衣服的束缚闷热,而隐隐惬意。

    锁骨下隐约星点红痕,若隐若现于丝麻衣下。

    白起轻轻拉起她垂落的衣服,盖回原位。

    他就这么坐在榻上,怀中楚越睡颜宁静,他握着她的手,凉风阵阵,吹动纱帘,驱散夏日炎热。

    世界安静,唯闻鸣蝉阵阵,他凝望怀中楚越,几丝愁容,如蜻蜓掠过其水面,涟漪圈圈荡开,消散在无垠湖面之上。

    楚越一觉睡得舒适,再睁眼已经是傍晚,她望着窗外暮色,不由恍惚,分明只是小小睡了一会儿,怎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白起端着漆盘,从屋外走入,见楚越醒了,唤她过去吃饭。

    “睡醒了就吃饭吧。”

    楚越脑子一僵,反问道:“那吃完饭呢?”

    “你要是想继续睡觉也可以,只要睡得着。”

    楚越下床,埋怨道:“你怎么不叫我?”

    “我倒是想叫你,叫不醒。”白起将漆盘上的杯盏碗碟依次放在几案上,又将筷子放在楚越手边,“你难道不饿吗?”

    “睡着了还饿什么?”楚越懒散道。

    楚越拿起浅口汤匙,搅了搅面前的粟米粥,蒸汽氤氲间,她漫不经心的开口,“近几日,庶长壮频频调兵,你知道吗?”

    白起垂眸,“知道,他是庶长,有调兵的权力,这并不违反秦法。”

    “他还去见了惠文后和悼武后。”

    嬴荡死后,谥为悼武王,他的王后便佩戴上他的谥号,成为悼武后。

    两位王后,都是魏国的公主,出嫁的公主,很少有返回母国的,少数归国,也是走投无路,或被丈夫休弃,或因为儿子死了,夫国没有容身之处,才返回母国。

    留给她们的路不多,或放下权柄,从此做个清心寡欲的孀妇,远离朝政,不问世事。低头,是保命的方法。

    可原本,她们应该是秦国的中心人物。

    王后,和王相匹之人,母后,连王都要低头的人,悼武王去世,按道理,国内唯一能立君的,只有武王的母后惠文后,她才是法统。她的意志没有得到贯彻,公子稷成了新王,现在,权柄即将离她们远去,她们转而要向别人低头。

    这让向来站在人群中心的她们如何甘心?于是孤注一掷,想要保全自己的地位。

    只要魏国还是秦国的外戚之国,她们就会被善待,她们不能让楚人抢走自己的地位和荣耀,于是两位王后和嬴壮来往密切。

    白起没有回答,作为禁军将领之一,他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见对方没有反应,楚越继续道:

    “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秦国,卫夫人不喜欢我,经常罚我在宫墙下站着,也不许人和我说话。后来惠文后嫁来秦国,大王将我交给她抚养,她对我很好,如姊如母。”

    “她时常带着我去见大王,见到大王的机会多了,他便对我熟悉,于是我们君臣关系,愈发深厚。她为我找傅姆、女师,我因此和宗室中人结识。国都中的人,都以为我是国君家的孩子,就连你,起初也以为我是女公子,但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

    “没有王后,靠我自己,我只是秦国宗祝下小小的一个司巫,也许一生,都会在宗庙的烟火中,和神主为伴。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却给了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一切,我不支持她的事情,可我也不能容许别人伤害她。”

    楚越放下汤匙,金属的汤匙落在漆碗边缘,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你们要做的事情我不管,嬴壮、嬴雍,我都不在乎,但是王后不能有事。”

    白起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你知道?”

    楚越平视白起的眼睛,“我是秦人的大司巫,就算我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不过问朝堂上的事情,我也什么都知道。”

    “惠文后抚养我长大,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阴君楚越。”

    白起略作迟疑,“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地步,楚越也无心再吃饭,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站起来,绕过几案,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她大半边身子,全投入了白起怀中,白起单手揽住她的腰,“怎么了?”

    “睡久了有点难受。”

    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从脑海中冲出一般,白起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卧在自己膝上,拇指按上了她的太阳穴,沉重的力道落到穴位,那跳动的东西被按回原位。

    日子依旧稀疏平常的过,这段时间秦国休养生息,并未对外征战,天启阁的消息不多,楚越每隔三五日去一次,剩下的时间,都留在家中,陪伴珠珠和嬴和。

    两个孩子一时兴起,要捏泥人,珠珠捏了好几个,放在石头上,楚越凑过去看新鲜,珠珠高兴地指给她看。

    “这是阿母。”

    “这是阿父。”

    楚越愣了一下,“你说是什么?”

    “这是阿父。”

    她看了一眼剩下的两个一大一小泥人,问道:“那两个是谁?”

    “白将军和弟弟啊。”

    楚越挑眉,意识到珠珠说的‘阿父’指的是嬴华,她将几个泥人放在一起,又要去摘叶子做菜。

    ‘阿母’在中间,楚越望着‘阿母’左边的‘阿父’和右边的‘白起’,一时忍俊不禁,笑着笑着,一股悲凉的感觉迎面袭来,她招手让珠珠过来,细心擦掉她脸上沾着的黄泥。

    看着面前的女儿,楚越有些迟疑。

    一旦自己出了事,等待着她的命运,也将是未知,齐宣王杀死自己出身秦国王后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如果自己不留给她足够的后盾,爵位、金钱、地位,她以后的人生会很艰

    难,公孙的身份,反而会成为束缚。

    “珠珠,你愿意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吗?”楚越问道。

    再过一段时间,历史上著名的奇女子北宫婴儿子就会出现在世人眼中,战国策记载,她一辈子都没有嫁人,理由是为了侍奉父母,以尽孝道。赵威后,也就是赵雍的儿媳妇,对婴儿子的孝行大加赞赏,并提出给她一个封号。

    楚越别的不敢说,抗压是一等一,她不愿意,谁还能越过她把她的女儿强行嫁给别人?她把他头都拧下来。

    珠珠想了想,“不要。”

    “嗯?”楚越竖眉。

    “阿母不让珠珠做这,也不让珠珠做那,珠珠才不要一直留在阿母身边,我要去一个没有阿母的地方,藏起来,让阿母找不到。”

    楚越莞尔,皮笑肉不笑,“我的儿,你真的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珠珠见楚越这番模样,拔腿就跑,楚越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站住!我今天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母女二人一个跑,一个追,珠珠在前面跑,楚越在后面追,小孩子到底跑不过大人,眼见楚越马上就要追上自己,珠珠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来人怀中。来人往后退了几步,珠珠被巨大的力道反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来人扶起珠珠,一边拍她身上的灰,一边笑道:“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

    “壮堂兄。”

    嬴壮还想说什么,楚越已经大步走了上来,她警惕的将珠珠拉到身后,“壮公子。”

    “叔母。”嬴壮行礼道。

    “不知壮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是宫中的惠文后,思念叔母与妹妹,特派我来,请叔母带着妹妹入宫。”

    楚越深吸口气,“我知道了,改日必定带着珠珠入宫拜见惠文后。”

    嬴壮不依不饶,“惠文后思念得紧,还请叔母现在就带着妹妹入宫吧。”

    “我说了,此事我自有定夺。”楚越的口气生硬。

    眼见谈不拢,嬴壮的脸沉了下来,他一抬手,大批着甲的武士从门外闯入,府中正忙碌的门客们见势不对,纷纷聚拢,挡在了甲士前路,双方在院中对峙,剑拔弩张。

    楚越斜了嬴壮一眼,将珠珠交给婼,让婼将她带回内室。

    安置好珠珠,楚越才站起来,迎上嬴壮阴沉的目光,冷笑道:“壮公子未免太过嚣张了,这是秦国、咸阳,公子调动秦军,围我府邸,难道不知有秦法吗?”

    “我奉惠文后之命,来请阴君入宫,惠文后是惠文王的王后,先王的生母,新王的嫡母,在秦国,她的命令就是秦法。”

    “那我与你入宫去见惠文后。”楚越道。

    嬴壮寸步不让,“惠文后要见的是你们母女。”

    “谁人在此造次!”威严的呵斥声,从门外传来,大批禁军冲入府中,将嬴壮的禁军团团围住。魏冉一身玄甲,头戴大红鹖冠,一手按腰间佩剑,大步朝内走来,嬴壮调兵,是瞒不过魏冉的。

    新王一继位,便任命自己的舅舅魏冉主管禁军。

    先把安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再说稳固王权的事情,楚越不清楚这件事究竟是谁的手笔,芈夫人?还是嬴稷自己?

    “这是咸阳,谁敢在此动武?”魏冉呵斥嬴壮士卒道。

    士卒们畏惧秦法,纷纷看向嬴壮,魏冉出现,嬴壮的脸色变得难看,他看了一眼楚越,视线越过她,投向府邸深处。

    “君上!”婼满头是血,跌跌撞撞朝楚越跑了过来,魏冉见是婼,瞳孔一阵紧缩,飞奔两步上前,接住了坠地的婼。

    “魏和她和几个女官,偷袭打伤了我,和几个门客一起,带走了珠珠,辛带着人去追他们了。”

    这一瞬,楚越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不跳了。

    魏和与几位女官,都是当年惠文后当年为珠珠准备的傅姆、侍从,她们照顾珠珠长大,珠珠一时无法离开她们,楚越虽然忌惮,但拗不过珠珠,谁料千防万防,还是没有想到。

    她的门客中,也有细作。

    目之所及,婼头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怒火刹那冲到了脑海,楚越站起身,直朝嬴荡逼了过去,路过一个门客时,顺手抢过了他手中的剑。

    寒光闪闪的剑,架到了嬴壮脖颈,锋刃嵌入皮肉,很快渗出血迹。她恶狠狠盯着嬴壮,咬牙切齿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魏冉冲上前来,强硬夺过楚越手中的剑,“你不要冲动。”

    手空了,楚越挥手就给了嬴壮一耳光,他被打了,不怒反笑,挑衅道:“叔母还想再见到妹妹吗?”

    楚越闭眼,口气稍微和缓,“把她还给我,我保你,死的体面一点。”

    “这个时候了,叔母就不要强撑了。”

    楚越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你带走了珠珠又怎样?我还有一个孩子,你带走的,只不过是一个女孩,我还有一个儿子。”

    嬴壮轻轻‘哦’了声,“既然叔母更在意和弟,那就更在意和弟吧。只是可怜珠珠妹妹,亲生母亲丝毫不顾惜自己,而是顾念弟弟。”

    他挑衅的目光中,带着轻蔑的嘲讽,楚越听出他话中意有所指,这轻飘飘一番话,沉重砸在楚越心间的缺口。

    女官们,为什么只带走了珠珠,而留下年纪更小,更好控制,相对来说在这个世界中价值更重的嬴和,而仅仅带走了珠珠?

    说完,嬴壮便带兵走了,留下身后思绪混乱的楚越,魏冉见楚越脸色不好,询问道:“你没事吧?”楚越看了一眼魏冉,呼出口浊气,强行保持镇定问道:“现在怎么办?”

    她没办法了。

    打蛇打七寸,她这次真没办法了。

    第73章 惠文后之死季君之乱的终结

    白起归来,得知珠珠被惠文后带走,发愁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三人围坐在一起,魏冉叹口气,又叹口气,再叹口气,楚越坐不住了,“别叹了,想办法!”

    “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把她抢出来。”白起道。

    “抢会不会伤到珠珠。”楚越有些担忧。

    魏冉道:“那就偷出来。”

    “阿母,阿母。”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下一瞬,一道风风火火的小身影便冲入她怀中,“阿母,姊姊去哪儿了?”

    楚越深吸口气,语气尽量和缓的对嬴和道:“姊姊入宫去了,过几日就回来,你在家里乖乖待着,等姊姊回来。”

    “我也要入宫,我要去找姊姊。”嬴和闹道,“我要找姊姊。”

    楚越有些不耐烦起来,“别吵,听话!”

    魏冉见楚越生气,忙抱起嬴和,“好了好了,你姊姊让你在家里等她,你要是入宫,你姊姊看到你,她会不高兴的。”

    他这么一说,嬴和犹豫了下,不再吵闹,“好吧。”

    “魏将军,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啊。”嬴和被魏冉头上的鹖冠吸引,“像兔耳朵。”

    鹖冠,仿鹖鸟张开的羽毛而作,以布制成,取战士如猛禽般英勇善战

    但乍一看,真的像兔耳朵

    嬴和伸手,就抓住了魏冉的兔耳朵,魏冉连连后仰躲避,嬴和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回头对楚越道:“阿母,看兔兔耳朵。”

    楚越坚硬的心,陡然空了一块。

    她拉过嬴和,认真打量着面前孩子的脸,稚嫩的容颜,眉眼间的确与嬴华有几分相似,这怎么会不是她的儿子呢?

    如果这不是她儿子的话,她的儿子又在哪里呢?

    她对嬴和总怀着几分特殊感情的,这感情也源于襁褓时的流离失所,也来自于他的生父,嬴华已经死了,他是嬴华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两行泪水划过脸颊,楚越将嬴和紧紧抱入怀中。

    “我们一定要抢回珠珠,杀了嬴壮。”

    门客们得到楚越召唤,齐聚一堂,在得知嬴壮想用珠珠胁迫楚越就范时,有几人立刻劝道:“君上青春正盛,何愁再无子嗣,若从公子壮,恐有覆巢毁卵之险。愿君上为公孙和计,壮士断腕。”

    诙短暂沉默,也劝道:“君上若从嬴壮,嬴壮将来也未必会放过君上。”

    楚越抬手,压下室内嘈杂,“大王接到密报,嬴壮会同公子雍等人,意图挟持二宫,兵变谋反。王命!”

    听到‘王命’二字,众人纷纷起身,垂首听旨,楚越站起身,朗声道:“大王命我,平定嬴壮之乱,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诺!”

    一切开始之前,楚越去了一趟陵园。

    陵园静谧,目前供奉祭品

    新鲜,十户守墓人世居于此,为嬴华打理长眠之地。见楚越来了,守陵人向她汇报前日抓住盗墓贼一事,有一伙儿盗墓贼试图盗掘墓内珍宝,被他发现擒获,已经交给官府,他本想立刻前往阴君府邸,禀告此事,没想到楚越这便来了。

    “既然交给官府,便由官府判刑吧。”

    守墓人离去,楚越屏退左右,独自走近嬴华墓前。

    她是个不怎么喜欢扫墓的人,也不想一直等着阿父回来的珠珠失望,所以这些年,她前来祭拜的次数,屈指可数。

    楚越独自坐在嬴华墓前良久,迟迟没有开口,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从何说起,前世之事,如过眼云烟,握不住,抓不到,而现在,又已经终结于死亡。

    坟墓就在这里,一切的故事都已经终结,所有的甘愿与不甘愿,都已经沉寂。

    “你将我们的孩子带走了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楚越已经想明白了,嬴和不会是她的孩子,如果是的话,王后应该舍弃珠珠而带走他,没有人比王后更清楚一切,珠珠的身世还有嬴和的身世,因为嬴和,就是她的儿子嬴荡抱给自己的。

    玉佩找到了,但没有找到孩子。

    现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

    石刻的墓碑冰凉,楚越额头抵在坚硬的石上,“你将他带走了,能好好照顾他吗?有你在那边照顾他,我就不担心了。也许很快,我也要下来了”

    “我坚持的信念,便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底线,不能退却。”

    她要保护惠文后,不能让她死。

    想到这里,楚越只觉得鼻头一酸,她忽然很委屈道:“你为什么要死?你要是活着,我现在怎么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你要是活着”

    嬴华要是活着,今日他们就能并肩作战,相互交付后背,而非彼此猜忌。

    噩梦中种种,困扰着楚越,她始终担心一切成真,白起真的杀了惠文后。楚越担心白起会偏向魏冉,或者意志坚定的贯彻新王王令,他始终是个将军,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楚越不敢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她,猜忌着白起。

    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可又真切的存在,自己骗了人,于是担心别人也骗她,事关一条人命,楚越不敢赌,只能选择相信自己,而非信任

    “你愿意为我而死,却不愿意为我而活,你始终记得你的秦国,你的家,你的兄长。”那些久远的,沉寂于河底的砂石,被水波冲起,浮现日光之下,嬴华拒绝了姬荷让他成为秦王、她做巴王,他们的孩子成为秦巴之主的提议。

    “现在秦国也是我的家了,可是你又死了”

    她靠在嬴华墓碑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想到什么说什么,对于死人,她不需要任何防备,即便嬴华活过来,这些话好像也能说。

    楚越疲惫叹口气,视线投向天边,彗星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白光。

    古人认为彗星不吉利,楚越看到彗星,顿时坐了起来。

    许久不上朝的阴君楚越忽然出现在朝堂上,她一开口,就是震惊众人的重磅消息。

    “大王,臣夜观天象,有彗星现世,主兵祸,人臣将反。”

    这样的消息在秦国朝堂炸开,上下为之议论不止。

    楚越在秦国十几年,预言之力列国目睹,事关国运,秦王当即下令,咸阳进入戒备状态,作为禁军的统帅,魏冉便理所掌握越于百官之上的权力。

    师出有名,一切进展的十分顺利,以一国之力,对付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公子,简直是摧枯拉朽。嬴壮意识到不对,却还未走出宫门,便被禁军团团围住,向寿带兵,直奔嬴壮府邸,围剿他的门客,白起和楚越则直奔北宫。

    与此同时,嬴壮在禁军中的心腹,也均被拔除。

    彗星,是杀戮之星,有天象为借口,预言做背书,秦王不用再等嬴壮先动手,更不会落一个残杀手足的恶名。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北宫的护卫还想带着惠文后突围,与禁军展开激战,楚越站在第一线,紧紧盯着北宫中的情况。混乱之中,她看见了人群后的珠珠,珠珠被魏和紧紧拉着,在护卫的掩护下,往宫外跑去。

    楚越看向身旁白起,两人相视一点头,两支箭先后发出,楚越射穿了遮挡的士卒,接踵而至的第二箭,正中魏和咽喉。鲜血飞溅,楚越震惊的看了一眼白起,她以为白起只是会射伤魏和。

    珠珠晕厥过去,惠文后见珠珠晕倒,当即扑上前,紧紧将珠珠抱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遮蔽住她。禁军一拥而上,将惠文后的护卫绞杀,曾经秦国最尊贵的妇人,潦倒的坐在尸山血海之上,身后空无一人。

    白起想要往前,却被人挡住,楚越伸手,拦住白起,“到此为止,你们不能进北宫。”

    楚越望着面前白起,冷静道:“现在离开,我保证不会有人追究你犯阙之罪,宗室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会怎么弹劾你,我不知道。”

    她可以向宗室宣判嬴壮就是反叛的臣子,但惠文后只能是被挟持。

    楚越一步一步往前,她的门客们跟在她身后,一行人拔剑,挡在北宫、挡在惠文后之前,楚越的声音清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有我在,谁也不能杀她。”

    白起抬手,漆黑的眼中,不带一丝生机,肃然杀气,从他周身蔓延。随着他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秦军,涌入了北宫,北宫顿时陷入了一片血海。

    楚越被几个人团团围住,浑身的力气已经用尽,她们用车轮战的战术,依次上前,仅仅消耗她的体力,而不伤害她。门客们,也已经没了力气,或倒地不起,或被杀死,成为众多尸体中的一具。

    几个秦军,朝惠文后围了上去。

    楚越用力砍开身边的人,想要杀出重围,但被逼退回去,戈矛刺入皮肉的声音,对于征战沙场的将士而言,不过稀疏平常,可现在,楚越觉得这声音犹如噩梦,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包围圈撞出一个缺口。

    她踉踉跄跄朝惠文后奔过去,紧紧抱着她的身体,惠文后剧烈喘息着,鲜血从她的口鼻中流出,她本能抓住楚越的手,像从前无数次,她带着楚越去见嬴驷一样。王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子越。”

    泪水模糊双眼,混合着鲜血,在惠文后脸上横流,她紧紧抓住楚越的手,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那只纤细的手,如断线的风筝般从空中跌落。

    楚越的世界一瞬安静。

    秦人,杀死了自己的王后,以一种非常血腥,且不体面的方式。

    当年的秦出子,和母亲一起被沉入河中,现在的惠文后,刀兵加身。

    惠文后死了,不止是她,作乱的公子、大臣,全部被斩首,悼武后,被送回魏国,这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以被血腥镇压收场。

    第74章 重头再来人到中年被大秦优化且没有n……

    泥地冰凉,还带着淡淡的土腥气,楚越从昏迷中苏醒,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伸手摸了摸,稻草潮湿。这似乎是监狱,拜嬴壮所赐,楚越短暂的监狱几日游过,故而很清楚监狱的构造。

    但这又似乎不是寻常的监狱。

    因为即便是关押死囚的监狱,也会有一扇小

    窗,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唯有几丝缝隙,透过微乎其微的寥寥光亮,让楚越知道外界是天明,而非暗夜。

    楚越坐了起来,浑身充斥脱力的酸痛,在黑暗中待了一段时间,她逐渐适应,就着那微弱光亮,摸到了墙边,沿着土墙,往前走去,终于找到了门。

    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大门已经被从外封死,她沿着门的轮廓,慢慢摩挲,终于找到了一小块活动的区域,推开之后,眼前一阵刺痛,光亮猝不及防的照了进来。

    巨大的光晕慢慢消失,楚越回头,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不是监狱,而是一间储藏室,房间的角落还堆着大大小小的陶管,用盖子盖了起来。门上的小洞,似乎是新开的,颜色很新,边缘泛着毛糙。

    自己这是被软禁起来了,楚越很快意识到。

    宗室并没有赶来,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现在惠文后已经死去,宗室再来,也没有用了,死人不会辩解,只能承受活人想让她承受的一切罪名。作为保护叛国罪人的人,她也理所应当成了叛贼。

    这个由她一手掀起的风浪,已经脱离她的掌控,旋涡转动,将她也卷了进去。

    棋差一步,现在已经满盘皆输。

    但到底差在哪一步,这是楚越所不知道的,她坐在地上,脑海中开始复盘自己的计划。

    以彗星的预言,先发制人,秦国立刻进入戒严状态,作为戒严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魏冉手中有名、有势。诛杀嬴壮,抢回珠珠,只要她能在北宫前,挡住白起,拖到宗室到来,惠文后就有活路。

    即便她真和嬴壮谋反,秦国也没有能杀她的人,惠文王死了,她是惠文王的遗孀,秦国的法统所在,谁能杀她?秦国,是嬴氏的秦国,家国同构,当着宗室的面,秦王也要向孝字低头。

    可是宗室没有来,为什么呢?楚越想不明白。

    她就这样在黑暗与混沌中坐了不知道多久,想得大脑昏昏沉沉,就在意识迷离,眼睛酸涩到快要睁不开的时候,屋外久违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铁甲碰撞,来人身上穿着甲胄。

    是来杀她的吗?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政变只有黄袍加身和死两条路,既然没按自己的预期走,那等着她的一定不是什么体面的结局。

    门几乎是被劈开的,光亮一点点随着破洞照入,又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白起站在门外,挥手屏退了劈门的士卒。

    “楚越。”他轻声道。

    白起尽量放轻脚步,谨慎朝楚越靠近,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声音大了,呼吸重了,就惊吓到眼前面如白纸,神情憔悴的女子。

    他走到楚越跟前,单膝跪地,轻轻拉起她的手,用衣袖擦掉她手中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楚越低头,看向眼前人,记忆中的少年和而今的青年将军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白起依旧如往昔一般,为她擦去手中血迹。

    血迹可以擦掉,杀孽却不能。

    所有的噩梦,都变成了真,嬴华死了,白起杀了惠文后。恍惚之间她竟觉得这一切也曾经历过,难道这一世也和前生姬荷一样,是真实发生过,而今又重历一回吗?

    楚越望着眼前白起,忽然绝望的意识到一件事实——

    就算真是重来,他还是会这么选,即便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依旧没办法改变这一切。

    泪水滚落,砸在手背,白起手上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望向楚越,滚滚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滚下。

    白起漆黑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悲伤,“这是大争之世,我不是可以做谦谦君子的人,是个无名之辈,注定要通过杀戮,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东西。张仪仕秦,就要为秦国攻打魏国,我,是秦国的将军,要为秦王的王,扫清障碍。秦国,不需要一位威胁到大王的公子,也不需要一位,要维护地位助纣为虐的母后。”

    他似乎在解释,又仿佛在陈述事实。

    白起漆黑的眼眸逐渐恢复平静,那一丝荡漾的伤悲,被理性吞噬,“你要做大司巫,做阴君,我也有气血,要和人一争,才不负此生。我虽然出身工匠,又隶于行伍之间,但却未必不能如那些名士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

    “楚越,只有权柄握在手中,才有选择的权力,我不想再如之前一样,失去你。我不想,从前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再一次发生自己身上。”

    听到这里,楚越忽然笑了,抽出自己的手,抚上白起的脸颊,“你一定恨我吧?”

    “我不是没有选择,只是我舍不得自己的军功,舍不得自己的前途,想要获取更高的位置,所以抛弃你。我成为列侯的奠基石,是你全心全意的爱。”

    “你是否有一日也恍然顿悟,想要抛却这样薄凉的我,往前去呢?可是我又一次出现在你生命中,给了你希望。你于是觉得,自己的感情并非一无是处,只是因为人微言轻。”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匹夫一怒,流血五步。无论天子还是庶人,都不愿意被忽视,他们的感情,一样炽烈。

    楚越低头,泣不成声,她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是我点燃了你已经死寂的野心,是我让你的生命充斥着不甘与煎熬是我亲手造就这一切”

    白起沉默一瞬,但很快道:“我不怨你,我从来不怨你,我只恨自己年少,无能为力。”

    不怨,因为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注视着楚越,眼中死寂一般的深黑中,星点光芒闪动,哪怕到了如今这地步,白起依旧没有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既然是一样的人,做出了一样的选择,那就不要怨恨,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选择命运的权力

    两行清泪顺着楚越脸颊滑落。

    “我也不怨你。”她最终道。

    可说完这话,楚越的手垂了下去,白起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她闭眼,头偏向一边,再不看白起。

    白起望着面前决绝的女子,已经得到了答案。

    “楚越,我们还有一个孩子,你想想珠珠。”白起低声道:“我会娶你,我们一家人,以后会生活在一起。秦军功爵可以赎罪,你不是主谋,只是受牵,大王说了,不会杀你,你不会有事。”

    “珠珠还记得嬴华,她认嬴华为她的父亲。她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又还是个孩子,所以你要是想让她以为,她的母亲是一个世人眼中品行败坏的荡//妇,你大可以告知她真相。”

    “还有,你知道你射杀的是谁吗?那是从小抚养珠珠长大的傅姆,你让珠珠怎么想?”楚越盯着白起的眼睛,“谁要是敢让我的孩子痛苦,不管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白起眼中震惊,一闪而过。

    秦王下旨,赦免楚越死罪,但她的爵位,是保不住了,不仅爵位,官职、土地、宅院,全部被收走,兜兜转转几十年,她又回到了起点——庶民。

    人到中年,被大秦公司优化了,可是她分明还没到三十五岁!

    被辞退了,还没有N+1,大秦是这样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高管,但是每一代高管,都不得善终。

    君位丢失,门客也四散,楚越一手抱着珠珠

    ,另一手拉着嬴和,母子三人走出居住了多年的宅院,跟在她身边的,只剩下诙一人,婼和辛不知所踪,楚越问诙,诙一言不发。

    “你不走吗?”楚越问诙道。

    诙上前,抱起嬴和,状态稳定,口气平和,丝毫不受外界喧嚣影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不也一步一步,成了阴君,同样的路,怎么不能再走第二遍?”

    他侧首,看向楚越,“我以前虽然没读过书,但后来也读了一点,知道什么叫,忠义。现在你在为危难之中,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莫说你从前是我的主君,就是一个寻常女子,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你还是个忠臣?!”楚越很意外。

    在她眼中,诙是一个很狡猾的人,楚越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狡猾,这些年,他为自己做了很多事,自己司巫、大司巫、阴君的名声,是他一手营销、维持。如果说,从前的自己掌握了秦国的宣传口,那么诙就掌握了她宣传口。

    患难见忠臣,可这个人居然是诙。

    诙叹口气,“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我有钱。”楚越道。

    诙瞪大了眼睛,“什么?”

    楚越撸起左衣袖,露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金环,又撸起右衣袖,又是一串叮叮当当的金环,臂膀上,还各有一件金臂钏,臂钏呈圆筒状,可以作为臂甲的替代,习武之人,总要穿点护具,楚越的金臂钏,从不离身。

    她去北宫之前,又额外将那些嬴华留给她的金环戴在了身上,若是死了,就是陪葬品。

    这些镯子上刻了她的名字,以后,她会认出自己的。

    研究某某某地出土女尸楚越专题的学者———楚越。

    大难不死的话,新王估计也不会放过她,那么这些钱,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诙望着她摘下的小山似的金镯子,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早料到自己有这一天?”

    楚越苦笑不语。

    第75章 改嫁寡妇改嫁

    宦海沉浮,楚越浮了多年,终于迎来了沉底的一天,有钱在秦国没什么太大用处,秦制,按身份等级享有不同待遇,房屋、占地、奴隶,都有明文规定,无爵的庶民,住不了大宅,也不能使唤他人,只能自己种田。

    陋室低矮,仅供楚越母子三人和诙一家子暂时栖身,诙的妻子栗提出归乡,但诙以为只有留在咸阳,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让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自己再在咸阳停留一段时间。

    楚越给了栗一份丰厚的财物。

    作为主君,她有赡养门客的义务,既然诙不决定走,要为她效命,诙的妻子就是她的妻子,诙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

    陆陆续续有门客找上门来,他们受季君之乱牵连,被逮捕,这几日才被释放,也有些机灵的,见势不对,躲了起来,暗中观察情况。潦倒的门客,坐在屋前空地,望向屋中,他们潦倒的主君。

    诙将门客们的情况逐一说给楚越听,楚越听完,将金子拿了大半出来,交给诙,“亡者抚恤,伤者医治,愿意留下的,就再搭一间草屋,想离开的,就给一笔钱作为川资。”

    几间草屋在陋室旁拔地而起,官府很快有人来统计户籍,小吏一进门,便愣在了原地。

    “诙?!”

    诙也很意外,“席?”

    两人开心抱在一起,诙拍了拍小吏席的肩膀,“好久不见!你不是高升了吗?怎么在这儿?”席是诙的同乡,当日三人团体中的一个,他归乡之后,做了小吏,因为表现出众,被抽调来咸阳。

    楚越闻声,从屋中走出,席已经不记得楚越,误以为她是诙的妻子,“这是嫂子吧?”

    诙立刻道:“不可冒犯,这是”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楚越,阴君、大司巫已成过过眼云烟。

    “她是公子华将军的夫人。”诙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从前的阴君大司巫楚越。”

    席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朝楚越深深一揖,“公子夫人,冒犯了。”

    他是来统计户籍的,秦律对于人口管控十分严格,父子尚不能同居,需要析户另立。他们肯定不能在一个户口本待着,但拆分成多户,意味着多倍的赋税,秦赋泰半

    赋税的压力,迫使楚越需要尽快找到谋生之路。

    “不然摆个摊?发挥一下现代人的商业头脑。”楚越冥思苦想,想出条解决问题的方案,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决,大秦重农抑商,厌恶商贾,一旦成为商人,黑历史跟三代。

    成了商贾,那就不是庶民,是贱民了。

    “从军?”

    军功爵并不授给妇人。

    先种田吧,大秦只有耕战。

    庶民能占的地也不算少,起码混个温饱,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诙挥起锄头,挖了一天的地,而后两天内,躺在床上宛如死狗。楚越见他如此疲惫,不信这个邪,于是屋中又多了条死狗。

    “种地,怎么这么累?”楚越问诙道。

    诙有气无力,“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投奔你?而不是回家好好种田?”

    两人一点一点,艰难将那些田地开垦,堆成垄亩,掌心的血泡,挑了又生,生了又挑,最后化成厚茧。种子种下,到收获还遥遥无期,诙绝望了,忐忑询问楚越道:“你想到办法没有?”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啊?”

    回到家,门客们也陆陆续续从外归来,邻家的妇人从厨房走出,领完做饭的工钱离开。新打的桌子还泛着木头的香气,楚越端起陶碗,将不知道是什么菜的菜粥吹凉,喂到珠珠嘴边。

    珠珠不抬头,也不张嘴吃饭,只低头玩着手上的连环,任凭楚越怎么哄,她始终不吃饭。

    巨变之后,珠珠和从前判若两人。

    活泼的孩子,变得沉默,那双黑色的眼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死气。

    姊姊不说话,嬴和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姊姊,珠珠不吃,楚越只能先喂嬴和,她喂孩子,门客则低声向她汇报今日打听的结果。

    “我们几个在咸阳城中打探了很久,宗室之中,在公孙出生那段时间怀妊的妇人,不在少数。”

    楚越深吸口气,凝视面前懵懂望着自己的嬴和良久,这相似的眉眼,他应该还是嬴氏血脉,不出任何意外,嬴和的继承权在珠珠之前,他会继承楚越和嬴华的一切,包括列候之位。

    他一定是嬴氏的子弟。

    现在,只能以嬴和为切入口,在宗室之中寻找同盟。

    “先从近支找。”楚越道。

    门客还未打听出结果,地里的种子尚未发芽,官府,开始来催婚了。

    二十八岁,还很年轻。

    官府非常支持楚越这样年轻的寡妇再嫁,官媒出面,为她介绍了一个非常有钱的鳏夫。

    “他家是我县首屈一指的大户,他本人有公乘的爵位,有田有宅,还有十数个奴隶,粮仓中堆满粮食、肉干。原本以您的身份,他是配不上您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一个人,又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娘家。”

    “他听说你的丈夫为秦国战死沙场,十分触动,只要你愿意,孩子也可以跟着过去,他一定把这几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照顾、疼爱。”

    在战场上杀了一个军士,只需要一瞬,可是要将孩子养到能上战场的年龄,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十五年,乃至于更长时间。所以秦国非常重视人口,鼓励寡妇再嫁。

    官媒说完,小心翼翼打量着楚越的神色,楚越面色平静,就在她酝酿好拒绝的话,准备开口之际,屋中忽然传来珠珠尖叫的声音,嬴和也哭了起来,楚越迅速起身。

    午睡的珠珠满头大汗,惊惧蜷缩在角落,嬴和捂着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楚越两头为难,一时不知该先抱起谁。好在官媒热心,抱起嬴和,楚越将珠珠紧抱进怀中。

    她牙关紧闭,全身都在发抖。

    嬴和头上起了一个很大的包,看样子像是撞的,楚越一手抱着珠珠,一手拉过嬴和,“怎么了?”

    “姐姐大叫,我过来看,她推我。”嬴和委屈巴巴道。

    楚越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照顾两个孩子的妇人对她说过,珠珠午睡时,总是做噩梦,妇人怀疑是孩子小,撞到了什么。听到这个猜测,楚越有些想笑。

    她从前可是秦国最大的神棍,以前,都是她跟别人说这种话,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楚越抱着珠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紧张的情绪,嬴和抽噎着,渐渐止住哭泣,她靠在楚越肩头,含糊不清道:“阿母。”

    “你先回去吧,我想好之后,会给你答复的。”楚越摸着珠珠的头,目光有些涣散。

    见状,官媒也只能先行离去。

    秋天的某个傍晚,门客终于带回来确切的消息,“公孙轩的姬妾,曾诞下一子,尚在襁褓便夭折了,与公孙和年纪相仿。剩下的孩子,我们都一一见过,夭折的,也见到了坟冢,但这个孩子没有找到。”

    这个时代没有新生儿登记系统,夭折的孩子,也不会记录,门客们走遍咸阳,询问产婆、医师,从数以万计的消息中,逐一筛选、区分、甄别,最终找到了嬴和真正的父母。

    虽然早想到这样的结果,可真面对现实,楚越还是感到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捂着胸口,为了不在属下面前失态,她强行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对门客道:“我知道了。”

    门客退了出去,楚越再也忍不住,泪水颗颗滚落,这真的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痛苦地仰面瘫倒在地,身体缓慢蜷缩成一团,地板老旧,霉朽气浓厚,楚越头抵在手背,热泪滚滚。

    角落中,玩连环的珠珠终于抬起头。

    她盯着地上楚越看了一会儿,忽然放下连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张开手臂抱住了她,“阿母。”

    这是数月来,珠珠第一次叫楚越,楚越不得不坐了起来,抱住女儿。

    珠珠扑进楚越怀中,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楚越抱着珠珠,强忍下脆弱,比起哀悼已经夭折的孩子,还是眼前一切更重要。她还有珠珠,和门外追随她的门客。

    她得重新站起来,这些追随她、依赖她、仰仗她而生的人,才能活下去。

    诙和门客守在门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才从内打开,楚越站在台阶上,怀中抱着珠珠,她对门外众人道:“明天,我会去见严君。”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眼露喜色。

    就在诙准备入内,询问楚越具体计划之际,一个门客慌张跑回来,“不好了,小公孙不见了。”

    嬴和让门客带他出去玩,结果到了田地,他便一溜烟跑了,而后就不见踪迹,天色渐渐暗了,众人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这附近多野兽,一个小孩子晚上孤身在外,十分危险。

    所有人全体出动,四处找寻嬴和,楚越和珠珠也参与其中,天色黑了下来,但他们却遍寻嬴和而无果,就在楚越急的焦头烂额之际,珠珠忽然指着不远处,“弟弟。”

    嬴和见到楚越,开心的朝她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将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布囊举起给楚越看,“阿母,看!”

    萤火虫闪烁,星点荧光,楚越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为了抓这个?”

    嬴和太兴奋了,以至于没有觉察到母亲大人的愤怒,兀自高兴道:“萤火虫会发光,姊姊晚上就不害怕了。”

    楚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你说什么?”

    “姊姊怕黑啊。”嬴和兴高采烈道:“有萤火虫,它会发光。”

    楚越看向嬴和手中捏着的布囊,里面萤火虫不少,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嬴和抓萤火虫的场景,这么小的虫子,他一只只的抓,每一只都抓的小心翼翼,唯恐它死了,不再发光,不能为姐姐照明。

    止住的泪水,再度滚落,她拉过嬴和,心疼的拂过他额头未散的淤青,楚越抱住嬴和,“你就是我的儿子。”

    楚越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母子三人在萤火虫的光亮招摇下,回到屋中,次日天明,楚越带着两个孩子去见了嬴疾,嬴疾看看珠珠,又看看嬴和,眼中全是心疼。

    “你若是无力抚养,我可以抚养这两个孩子,他们毕竟,是华弟唯一的血脉。”

    楚越莞尔,拒绝道:“多谢兄长美意,但我另有打算。”

    “我的儿子还小,丈夫死了,一个人,很难维持现在的地位。我希望兄长能帮我做媒,我想改嫁给一个人?”

    嬴疾有些诧异,“是谁?”

    第76章 转头就跑嬴轩一口气跑出去一百六十里……

    从嬴疾府邸回家的路上,楚越听街边人议论纷纷,她不由驻足,听完故事后,僵在原地良久,正午的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她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手也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愤怒,强烈的愤怒,席卷她的全身,可随着愤怒而来的,是无能为力的现实,理性强迫她冷静下来,接受这一切。

    门客们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投向了诙,诙无奈,只得上前,“主公。”

    这简短一句,彻底激怒了楚越,她反手,怒不可遏的给了诙一耳光,诙不语,捂着半边脸颊,血从嘴角流下,也不敢抬头。

    满咸阳的人,都在传颂一个刚烈义女故事,她为自己的主君阴君伸冤,只身到了王宫门前,向宫墙中的秦王,诉说这些年,她主公对秦国的功劳。

    “比干剖心,要商纣王迷途知返,秦王不是亡国之君,一定能分辨是非。辛愿意,和比干一样,献出自己的忠心,让秦王看看,忠臣的心是什么模样。”

    没人见过七窍玲珑心,但秦人看到了一个刚烈如比干的女子。

    百姓们说着说着这奇女子的事迹,竟不自觉垂下泪来,楚越站在原地,后知后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可是辛一个这么不爱读书的孩子,怎么会知道比干剖心的典故呢?

    是谁指使她,做了这一切?

    是谁,能如此娴熟的调动咸阳舆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我辛辛苦苦将她养大,不是为了让她有朝一日为我而死。”

    那么顽强而倔强的生命,不该年纪轻轻就夭折,她本该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在原野之上。可是现在,一切美丽,都已成空,难怪诙不敢提及辛的下落。

    楚越怒不可遏的揪住了诙的衣领,逼问道:“婼呢?”

    如果辛死了,那婼呢?

    诙的目光闪躲,依旧不肯说出真相,“主公放心,她现在还在人世,过得很好,真的,我对天发誓。”

    “你把她送给魏冉了是不是?”

    这个答案,楚越想过,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验证。

    在辛和婼的下落这件事上,门客们的口径出奇一致,三缄其口,避而不谈,楚越现在不是从前大权在握的阴君,对于门客的隐瞒,也不能过于逼问,只能退步。

    趁着辛的下落水落石出,楚越趁热打铁。

    “贿赂人,无非权柄、金钱和美人,秦贿赂义渠,列国贿赂秦,都有赠女,她是主君的门客,愿意为主君嫁给魏冉,主君怎好辜负?”

    “你混蛋!”楚越骂道。

    说罢,她气愤抱起孩子,大步往前,门客们跟了上去,楚越止步,愤怒转身,盯着身后紧跟自己的诙,绝情的话在嘴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要他滚,有多远滚多远,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些到嘴边的话,在几道暗中打量的目光注视下,又咽了回去,她现在势单力薄,正是用人之际,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抛却忠心为己的门客,她就成了商纣,试问这样的主君,谁敢追随?此时和诙翻脸,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楚越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先回去。”

    陋室低矮,几缕光线从屋顶破洞照入,这破烂的屋子,热天漏太阳,雨天漏水,恐怕天气一冷,凉风就会嗖嗖往里灌,杜甫看到她这房子,都会觉得自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的太保守。

    可是哪怕住着这样的破屋子,诙和部分门客,依旧没有抛弃自己,而跟随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出谋划策,听凭自己驱使。做臣子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大大的忠臣,更何况,他们还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在外奔走,营救自己于囹圄。

    “白起想救你,可是主君,你一旦改嫁给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会付诸东流,我从前劝谏,现在依旧是这番话,我不能让他救你,所以必须在他之前想出办法,受制于人,不如壮士断腕。”

    “辛和婼,与我想的都一样,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主君。她们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了。辛,回报了主君的恩情,婼,也心甘情愿。既然每个人都得偿所愿,就不要再去想了,当务之急,是往前走。”

    楚越心中一片寂静,诙的话,从耳朵中进,又从另一只耳朵溜走,没有一个字落在她心中,她沉声道:

    “我和严君说,想要再嫁,严君问我,想要改嫁给谁,我原本属意公子繇,他与我也算故交,且性格软弱,较好控制。但问题在于,公子繇的夫人出身韩国,夺嫡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于是我告诉严君,我想要改嫁

    给公孙轩。”

    “他没有妻室,出身倡家的妾室,不足为惧,我可以继续保留宗室身份,寻找合适的契机,东山再起。就是我俩有点旧仇,恐怕他不答应。”

    当年逃婚的回旋镖,如今正中脸颊,略疼。

    “有嬴和小公孙在,难道还怕他不就范吗?”诙垂眸,“主君不必忧心,我会为主君处理好此事。”

    楚越抬眸,直勾勾盯着诙的脸看了一会儿,“如此,有劳。”

    嬴疾说和,魏冉帮腔,还有陈姬从旁哭啼恳求,嬴轩实在顶不住多方压力,同意了这门婚事。

    从陋室出嫁,实在有碍观瞻,魏冉于是提出,楚越可以从他家出嫁,算作她的妹子。

    楚越没有拒绝,来到魏冉家,没见到魏冉,先见到了嬴缃和婼,望着面前两人,楚越有些迟疑,倒是她二人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了她。

    嬴缃眼睛发红,“堂嫂。”

    嬴华是堂兄,嬴轩也是堂兄,流水的堂兄,铁打的堂嫂。

    “对不起。”她小声道。

    楚越强作微笑,拍了拍嬴缃的手,“朝堂上的事情,本就是诡谲云涌,极其复杂,他照王命而为。”

    “可是你有什么错,嬴壮挟持珠珠,作为一个母亲,你怎么能不受制于人!”嬴缃为楚越抱不平道,“我也是母亲,怎么能让一个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你有什么罪?你是被胁迫,又不是主动参与嬴壮谋逆。”

    “好了,夫人,不要说了。”婼见楚越脸色不好,连忙轻声制止了嬴缃。

    嬴缃不满的瞪了婼一眼,可碍于楚越在场,并没有当面发作,而是道:“先进去吧。”

    魏冉的新宅,富丽堂皇,季君之乱后,他一跃成为秦国的当权人物,太后的弟弟,王上的亲舅舅,何其显赫,何其风光。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仆从成群,门客上千,府门前求见者如云,摩肩接踵。

    嬴缃安置好楚越,本欲再和她说些话,但下人来报,说她的孩子醒了,吵着闹着要见她,嬴缃只得让婼陪着楚越,自己先去照顾孩子。

    婼包裹在锦缎华服之中,安安静静坐在楚越眼前,楚越垂首,实在不敢看她,婼伸手,拉过楚越的手,放在膝上,“怎么了?”

    楚越抬头,眼中全然愧疚,婼笑了,捏了捏她的脸,“好了,别这样看着我了,我没有亲人,以前叫你一声妹妹,就是真的拿你当妹妹,做姐姐的,怎么能看着妹妹死去,而无动于衷,又怎么能看着你坠入痛苦,而无法自拔呢。你要好好活着,要活的比我好,这样我才会放心。”

    “魏冉娶的这个公孙,确实有些脾气,但也还好,就是孩子气了一些,我和她相处得还不错,不要担心我,我过得很好,倒是你,我看你黑了,又瘦了,是诙没照顾好你吗?”

    “哪里瘦了,分明胖了。”楚越抿唇,腰都胖了一圈。

    可能是真的人快到中年了,腰围不受控制的增长起来。

    “我看你瘦了一圈。”婼心疼道。

    楚越靠进婼怀中,用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一定杀了他。”

    婼一惊,当即推起楚越,凝视她的眼睛,认真道:“不,你不要怪诙,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商量的结果。没有人能逼迫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既然做了,就一定是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是这样,辛也是这样。”

    楚越垂眸,避开婼的视线,“是吗?”

    婼肯定道:“是。”

    婚事有条不紊的进行,婚礼的流程,楚越不能说十分熟悉,但不至于陌生,嬴轩就更熟了,火把照亮新人通往新房的路,楚越坐在内室之中,听外间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口停下。

    新郎在门口徘徊徘徊最终没有推门的勇气,掉头跑了。

    楚越松了口气,丢掉袖子里以备不患的短匕。

    嬴轩连夜跑了,等楚越知道这个消息,天已经亮了,他新婚的丈夫,已经一口气跑出去一百六十里地,回到渭水边的云阳附近,继续当他的包工头。秦国重视水利,尤其是关中一带,农业灌溉,需要源源不断的水源,嬴轩修渠修到一半,被嬴疾急召回去。

    “你年过而立,却无妻室,岂能一直做鳏夫。”

    嬴轩叹口气,“好好的姑娘嫁给我算了吧,兄长。”

    他已经看开,不仅妻子娶一个过世一个,就连妾室,也难逃厄运,陈姬缠绵病榻日久,医师说,就在这一两年了。为了让陈姬多活两年,嬴轩自请前去云阳督建水利工程。

    也许离得远了,自己就不那么克她了,嬴轩想。

    “无碍,楚越说这一点她能改变,她也愿意嫁给你。”

    嬴轩诧异抬头,“嗯?”

    谁?楚越?

    嬴疾点头,确认嬴轩没有听错,要嫁给他的人,就是楚越,鳏夫当续弦,寡妇当改嫁,既然两人一鳏一寡,索性成就一桩姻缘。他以为,嬴轩和楚越两个人的命都比较硬,谁克死谁,尚且未知,说不定,两强相撞,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第77章 再回巴蜀楚越前往巴蜀平定公子辉之乱……

    嬴轩的家庭结构很简单,如夫人陈姬和她的三个儿子,嬴明、嬴尹、嬴樛,出身倡家,在酒馆中跳舞的陈姬,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女人,在过去十几年的时光正好,完全拿捏了嬴轩。

    若非陈姬已经缠绵病榻很久,楚越手中又有嬴和,两人恐怕免不了一场较量,陈姬自知时日无多,需要找个人托付幼子,嬴和、嬴樛兄弟都太小,由楚越抚养,好过嬴轩再娶他人。

    而且,陈姬知道楚越是个不凡的女人。

    当年嬴轩会同尚是太子荡的先悼武王一起找寻孩子的下落,楚越探访,只在乱冢中找到这块玉佩,人与人的尸骨堆叠在一起,分不清大小,没人能确定这孩子的死活。

    出于对一个失去孩子女人的怜悯,也出于对嬴轩和儿子前途的考虑,陈姬一口答应了先惠文后与悼武王的请求,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抱给楚越。

    作为第三子,嬴和留在家中,还不如抱给楚越,虽然不是很清楚,惠文后和悼武王为何要这么做,阴君楚越并非无子,膝下尚有公孙嬴随,或许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又或许即便是再厉害的女人,也逃不过要生一个男孩的桎梏。

    出乎陈姬意料的是,楚越居然卷入了季君之乱,就在她为儿子忧心忡忡之际,却听说了辛的事迹,悬着的心,又慢慢放了回去。有臣如此,她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不久之后,楚越从前的舍人带着这个本该随着惠文后与悼武王死去的秘密,出现在她眼前。舍人劝她为三位公子的前途想想,陈姬冷笑声。

    若在从前,即便面对的是阴君楚越,她也未必会害怕,又

    不是没有挑衅过,出身倡家不是她的错,谁也不能做她的绊脚石。可现在,人之将死,争心也渐渐沉寂,孩子们都还小,嬴轩

    他在打仗方面,确实没什么过人之处,这在秦国,是很致命的短板。

    她需要楚越,只有楚越能让她的孩子们,步入更辉煌的殿堂,而现在,楚越需要她,陈姬没有任何犹豫,力劝嬴轩迎娶楚越。

    陈姬带着几个孩子来见楚越,楚越见陈姬面容憔悴,暮气沉重,当即命她不必多礼,坐下便是。三个孩子在陈姬的命令下,依次上前拜见楚越。

    “拜见夫人。”

    嬴明比珠珠大几岁,半大少年已经有了成人轮廓,嬴尹比珠珠小一点,嬴樛最小,比嬴和还小。珠珠和两个大的认识,他们之前入宫拜见惠文后,和珠珠玩的很好,珠珠回到家,还念念不忘。

    就是两个小的彼此比较陌生,好在嬴樛和嬴和年纪相仿,很快玩到了一起。

    楚越和陈姬坐在廊下,远远望着院中嬉戏打闹的孩子,陈姬因病痛折磨的眼中,重新燃起几丝光亮。

    “妾出身倡家,从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妾,一定要抓住每一个可能改变妾命运的人,上天何其眷顾妾,让妾能为夫人尽绵薄之力。夫人,妾的孩子就交给你了。”

    陈姬似乎已经看到了将来,烟火缭绕中,她终成为高高在上的先妣,孩子们功成名就,用盛大的礼仪、丰厚的祭品,拜祭自己这位,给予了他们生命的女人。

    生前,她从一位倡女,成为秦国公孙实质上的夫人,死后,她依旧显赫,血脉,是斩不断的。

    陈姬笑了,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自从陈姬病重,府中早为她备下了棺椁,但在商榷葬礼流程时,便与府上管事起了冲突。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和名分挂钩,名分和尊卑等级挂钩,形成一整套贵贱体系,就是周礼。不同身份的人,行不同的礼,绝对不能混淆,否则就是失礼。

    诙以为,陈姬三子不该为陈姬服斩衰,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一重礼,是君为臣、子为父母所服,若是为陈姬服斩衰,将来又该为楚越服什么礼?他提出应该降一等,服齐衰。

    其次,嬴随与嬴和是嬴轩的继子,又是嫡子,陈姬是妾,两人为陈姬,只需要服最低等级的缌麻就够了。

    嬴明站了出来,与诙据理力争,陈姬是他的生母,有生养之恩,服斩衰乃是人伦,至于嬴随遇嬴和,楚越既然改嫁给其父,那么两人就该为陈姬服丧,不仅要服,还要服高一级的大功。

    商榷之后,诙愿意让步前者,毕竟陈姬是兄弟三人的生母,为生母服丧,理所应当。他本就没打算在这方面为难兄弟三人,只是想借陈姬之死,用服丧的等级,展现出嬴随与嬴和两个人地位。

    他二人的地位定下,将来便有备无患。楚越尚且年轻,若她再生下一子,势必与哥哥姐姐相同等级,今天他们和陈姬三子的地位拉得越开,明天楚越之子的地位就越高。

    嬴明到底年纪小,况且丧事又拖不得,就要松口,却被弟弟嬴樛劝下,他一句话便问出了事情的关窍,“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有礼也。师傅说,礼分贵贱。”

    此话一出,嬴明有些犹豫,因为母亲临终的叮嘱,他对楚越并没有太多抵触,可嫡母坑庶子,庶子坑嫡母的例子,实在太多,翻一翻史书,随便就掉下一两条。

    反观嬴樛,他年纪小,对失去生母感到十分恐慌,这惊惧,激起了他心中自卫的本能,他可以预感到,楚越对他们的威胁。这位嫡母早晚会生下自己的孩子,他对异母的兄弟,感到深深的抵触。

    嬴明咬咬牙,半步不退,诙自然也不肯退让,双方僵持,楚越不插手,盯着珠珠和嬴和在屋中练字,同时静静观察着府中众人的动向。

    投石问路,才能看清众人立场。有人不想得罪主君的长子嬴明,有人不想得罪楚越这个嫡夫人,短短数日,楚越就将整个府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嬴轩得知陈姬去世,匆匆赶了回来,他在陈姬面前痛哭流涕,嬴明便将此事告知了嬴轩,嬴轩于是去见楚越,人在半路,被楚越的门客拦住。

    门客的情绪十分激动,“我乃故公子华门客,公孙要我公子之子,为公孙的妾室服丧,未免太辱我公子,公孙这样做,对的起我公子在天之灵吗?士可杀不可辱,公孙若要如此,请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一番连炮珠似的诘问,把嬴轩逼得无话可说,只得讪讪离去。

    见父亲也无可奈何,三兄弟对楚越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嬴明以为该遵从陈姬遗命,听从楚越,不可冒犯,嬴尹不知道怎么办,嬴樛年纪小,却十分倔强,他提出找大宗伯嬴疾做主。

    事情陷入两难境地,楚越适时站了出来,象征性申斥诙与门客,“鲁昭公练冠而丧慈母【1】,为庶母服丧的礼仪,自鲁公始也,礼分贵贱,为的是团聚宗族,若固守小礼,而不睦其家,岂非因小失大。”

    丧母庶子,被另个一个妾室抚养,抚养庶子的妾室,就是庶子的慈母。庶母不能抚养嫡子,故而慈母这个词,也不能用于嫡子与庶母之间,但鲁昭公又是庶母抚养长大,两人构成实际的‘慈母’关系。从鲁昭公开始,列国开始为庶母服丧。

    但也没个具体的规定,主要看个人意愿。

    嬴随与嬴和在楚越的安排下,为陈姬服大功,葬礼结束,嬴轩便离家,返回汛地。楚越召来嬴明三兄弟,她高坐堂上,三兄弟并排站在堂中,珠珠与嬴和,站在一边。

    楚越面无表情看着下面三个孩子,威严道:“你们的母亲死了,现在,我就是你的母亲,从今以后,你们和珠珠与嬴随一样,都是我的孩子。他们有的,你们也会有,以后,他们会将你们当做同母的兄弟看待,你们也要将他们当做同产的弟妹。”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楚越带着大大小小一串孩子出现在云阳的晨光中时,土坑中灰头土脸的嬴轩诧异睁大了眼睛,“你们怎么来了?”

    他从土坑中爬上来,一不留神,脚下一空,还摔了一跤,霎时尘土飞扬,嬴明和嬴尹立刻上前,扶起父亲。

    “来看看你啊。”楚越道。

    嬴轩‘啊?’了声,“看我?”

    营帐中,几个孩子站成一排,向嬴轩行礼,嬴轩点头,“好了,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都坐下。”珠珠钻进楚越怀中,看看嬴轩,又困惑的看向楚越。

    楚越知道,珠珠是觉得,嬴轩长得很像嬴华,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惠文后说,可能是因为两人的母亲是姊妹的缘故,他们的父亲是兄弟,母亲也是姐妹,故而长相十分相似。

    鼻尖陡然一酸,若是嬴华活着

    长相相似,却终究不是那个人。

    珠珠站起来,走到嬴轩面前,望着他,略作迟疑,开口唤道:“阿父。”

    嬴轩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珠珠的头,到底应下了,“嗯,珠珠乖。”

    不同于珠珠对嬴轩自然好感,嬴和压根没见过嬴华,也不知道自己身世,对亲爹嬴轩完全不感冒,小脸挤在楚越怀中,开始装死。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于他而言,陌生又恐惧,还不如白起。

    见状,嬴轩轻叹口气,当年送出去的时候,就想到这一天了。

    “子明,你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玩。”

    “是,父亲。”

    嬴明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帐中便只剩下嬴轩与楚越两人,嬴轩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你知道了?”

    楚越知道他在说嬴和的身世,答道:“是。”

    “这件事并没有别人知道,你大可以等着嬴和长大,何必要嫁给我。”嬴轩深深叹口气,似乎很无奈,“你这样的话,九泉之下,我要怎么去见华兄。”

    秦人相信灵魂不灭,那死了之后,大家再见,岂非尴尬。

    将来芈太后要男宠魏丑夫陪葬时,大臣便是这么问她的,九泉之下,若先王问起,该如何是好?

    嬴轩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若人死后,真在泉下相逢,他要怎么跟嬴华解释?

    哥,开门,我跟嫂子来看你了。

    “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楚越低头,“我来见你,也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我之所以嫁给你,是因为不得不这样做。等嬴和长大,要耗费的时间太长,我等不起,只能想办法。”

    “嫁给你,是权宜之计,事成之后,我会和你分开,你担心的问题,不会发生。当然,和我成婚,你也会因此获益,夫妻一体,我得到的东西,你会

    自动获得相等的一份。”

    “那你来云阳做什么?”嬴轩困惑道。

    “时机未到。”

    “那时机什么时候到?”

    楚越垂眸,“四年。”

    巴蜀之地,这个和她关系十分密切的地方,在历史上曾数次反叛秦国,一次是惠文王晚期,由悼武王出兵平叛,一次是在昭襄王时期,被司马错平定。

    楚越再走一遍来时的路,可是这一次,远比之前困难要大,她没有合适的身份,参与这场战争。

    时光漫长,四年的时光,足够磨灭掉阴君在秦国的影响力,她必须想办法,减缓自己声名消失的速度。

    必须要有身份,参与这一切,也必须要有人记得她,她才能东山再起。与此同时,她还不能失去宗室的身份。

    楚越在云阳留了下来,这一带是关中重要的产粮地,故而这地方的水利,也是重中之重。嬴轩奉命,督建此地的水利工程,疏通沟渠,加固堤坝。

    他做事认真,事必躬亲,经常和民夫民妇一起,在工地上劳作,吗,忙碌一天,回到帐篷,洗漱之后,倒头便睡。天还没亮,又出发上工,日子过的非常充实。

    楚越见云阳一带土地肥沃,起了开荒的心,秦国鼓励农民开荒,开得的土地,均属本人。如果她记得没错,云阳一带,也是郑国渠的灌溉范围,在这里开地,将来升值空间太大了。

    为了珠珠,她撸起袖子决定开干。

    开荒的过程,是困难的,首先要将土地上的树木砍倒,再放火烧掉野草,清理第一遍的时候,主要是去除地里大块的石头和树根,大石头被垒在外围,圈定土地范围。

    珠珠的力气很大,能搬起很大的石头,嬴和搬不起大的,专捡小石头,嬴明也带着两个弟弟来帮忙。第二遍,要将坚固的土地用锄头翻一遍,去掉里面的小石头。

    诙累得满头大汗,仰天长叹,“我怎么还在种地!”

    众人大笑。

    中间休息的时候,门客便在田间地头,席地而坐,教授几个孩子诗书。树上黄鸟鸣叫,他们就唱《黄鸟》,挖到老鼠洞穴,他们就唱《硕鼠》,天色不好,要下雨,他们就唱《终风》。

    楚越给他们讲三代故事,夏有《尚书.甘誓》,启作甘誓,征讨不臣,家天下取代公天下,有《五子之歌》,夏传二世,太康失国,他的兄弟悲伤的唱着歌,感慨社稷不保。

    商有商颂,《那》、《烈祖》、《长发》、《玄鸟》,讲述商部族的来源,以及部族是如何在商汤领导下,成为天下共主,又如何在武丁时期,开疆拓土,威震天下。

    周以后,有采诗之制,王都派出去的采诗官,将各地的诗采集汇总,周王从这些诗判断各地治理情况。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故事。

    诗经不仅是一部诗歌集,还是一本史集。

    孩子们拍着手,唱着歌,听诗里的故事。

    土地翻好,来年种下种子,到了秋日,硕果累累。不同于别人种的粟,楚越种的小麦,原因无他,她喜欢吃,若非条件限制,她甚至想种点水稻。

    嬴轩忙完工地上的事情,也来帮忙晾晒小麦,来的时候,他还为几个孩子带了路边摘的果子,一个果子递到楚越面前,她愣了一下,嬴轩已经将果子塞到了她手里。

    “你休息会,我来干。”

    珠珠坐在大石头上,专心致志啃着手里的果子,嬴轩挥动铁锹,珠珠身后,金黄的麦子飞扬,在阳光下,每一粒都散发着灿烂光芒。珠珠啃果子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一颗门牙,插在果肉上。

    “阿父!”珠珠大叫,“我的牙!”

    嬴轩停下手中的动作,上前查看珠珠的情况,一颗汗水滚进楚越眼中,视线陡然模糊,越模糊,熟悉的感觉越强,她的心陡然跳漏了一拍。

    视线渐渐恢复,嬴轩已经安抚好珠珠,楚越便没有继续上前,她低头,视线不妨落到自己鞋上,草鞋边缘,沾满灰泥,她不知怎么了,想起嬴华。

    战国时,入门必脱鞋,楚越每次出门前,嬴华都会弯腰为她提鞋,拂去她鞋上沾染的灰土。那时丝履绣云纹,不沾一丝尘埃。

    人过得不太如意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怀念从前。

    楚越想,自己得再努力点,让生活变得更好才行。

    时光飞逝,孩子们一日日长大,珠珠也长大了十三岁,快到加笄之年,她长得高大,皮肤黝黑,乍一看,颇有当年楚越的模样。楚越摸着她的头,“我的儿,你长得真快啊。”

    秦国一年一度祭祀大典前后,楚越对嬴轩道:“走吧,回咸阳吧。”

    一家人重新回到咸阳,此时距离楚越离开咸阳,已经过去了四年,车驾入城门时,忽然停下,楚越抬眸一看,挡在前路的正是白起的轺车。

    白起在车上朝嬴轩一抱拳,“公孙,车夫一时不慎,冒犯了。”

    他又朝楚越颔首,“夫人,冒犯了。”

    “将军先请吧。”嬴轩不打算跟白起抢路。

    现在的白起,已经官居庶长,季君之乱后,他因为站队正确,爵位获得了突破进展,从大夫阶,一跃而上,成为庶长,这爵位虽然只是最低等的卿,多用给近支宗室做铺垫。

    但对于出身不好的落魄士阶层而言,白起已经是楷模。

    突破士阶层,进入大夫级,不是一件容易事,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做到,白起不到三十岁,便得到大夫级爵位,众人以为他再努力拼搏十几年,便能成为卿。

    谁料白起又超出了他们的语气,竟然在而立之年,便实现了这一大阶级跃迁,最低级的卿,比起最高级的大夫爵五大夫,待遇翻了一倍,且拥有了上朝面见秦王的权力。

    嬴轩这个至今没混上卿位的秦三代自知比不上白起,干脆利落让路。

    白起却迟迟未离开,目光越过嬴轩,停留在车上的楚越身上。

    珠珠坐不住了,站起来便道:“你这人好无礼,竟敢盯着我母亲看。”看清珠珠的一瞬,白起肉眼可见的恍惚。

    楚越拉珠珠在身边坐下,对白起道:“不得无礼。一别多年,将军一如往昔。我夫妻二人将在咸阳久住,将军若不嫌鄙舍简陋,不妨择日来府上一叙。”

    嬴轩回头,认真看了楚越一眼。

    白起道:“既然夫人相邀,起岂有不遵之意。”

    嬴轩深深看了白起一眼,忍不住道:“将军若是不着急,可否让我们先过?”

    白起让开一条路,“请。”

    管事早打扫好了众人的居所,楚越安顿好几个孩子,返回内室,岂料才一进门,便和嬴轩的实现撞了个正着。嬴轩坐在几案前,似乎等了她很久的样子。

    楚越看出他有话和自己说,在他对面坐下,“怎么了?”

    “珠珠,是我兄长的孩子吗?”嬴轩冷不丁问道。

    楚越一惊,“你说什么?”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惠文后和武王后,一定要抱一个孩子给你,我今天在城门遇到白起的时候,恍然间发现,珠珠的眼睛,似乎和白起十分相似。”

    “兄长爱你,人尽皆知,就算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我想他也会认下来。这样的话,惠文后就必须为你的将来考虑。”

    “你问这个做什么?”楚越抬眸,直视嬴轩。

    “我现在是珠珠的父亲,总要知道真相。”

    楚越沉思片刻,道:“她是我的孩子。”

    嬴轩已经知道答案了。

    祭祀前后,楚越以嬴轩的名义,上书秦王,称自己见天狼星闪烁,天狼星主兵祸,秦国再再生风波。嬴疾得知是楚越所言,力谏秦王,要提前防范。

    不久之后,分封至蜀地的公子辉,起兵叛乱,秦国最了解巴蜀之地的将领,莫过于司马错,于是秦王以司马错为将,出兵巴蜀。嬴轩请从,秦王准许,于是他带上楚越,前往巴蜀之地平叛。

    楚越再一次去往巴蜀,这个命运转折的地方。

    第78章 落幕跨越千年的执念终将落幕

    秦军势如破竹,蜀地反叛根本不堪一击,蜀侯授首,叛党被尽数诛灭。蜀地接连叛乱,司马错担忧巴君也心怀不轨,毕竟新巴君还做太子时,是坚定的反秦派。

    司马错要亲自前往巴国视察,楚越随同,属下找来了老巫,那个菌子大厨,她的菌子,让楚越想起了那些似乎是前生的事情。

    她想问个究竟。

    老巫奉命而来,远远望见楚越身后嬴轩,恐惧之下,脚下踉跄,直挺挺摔了出去,幸而宫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楚越微微挑眉,回头看了一眼嬴轩,直觉告诉她,老巫心虚,这其间,一定有什么秘密。

    抢在对方开口之前,楚越对老巫道:“我都知道了。”

    老巫大骇,短暂沉默后,低声道:“夫人要死了,公子不死,夫人就会死。”

    听到老巫这番话,楚越毫不动容,平静道:“熊熊燃烧的野心终会吞噬一切,我和他,会走向不可挽回的结果,是吗?”

    凭心而论,如果嬴华活着,她就不甘心只做个封君了,嬴华当然不会坐视这一切发生。有些路,一旦走上,就没有回头的机会,起初,她只是想做个寻常的司巫,和心爱的人相守。

    命运将她推到厮杀的疆场,杀第一个人开始,楚越就不能回头了,要么终身生活在愧疚之中,要么忘记过去。

    现代的一切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所谓唯物,就是以这个社会发展的一切为基准,忘记所有,重新开始。

    老巫点头,“是。”

    她看向嬴轩,昏花老眼认真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你不是公子。”

    “他死了,楚人杀了他。”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你的念,勾着他的魂。”老巫蒙着层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楚越,“念不断,他就会回到你身边,一次又一次,这都是你和他自己的选择。可是芸芸众生的命缠在一起,宿命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你们只会一次一次,重蹈那个结局。”

    楚越有些动容,“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你还想再见到他吗?想,就可以。”

    一碗漆黑的药放在楚越面前,老巫道:“喝下它,你就能见到他。”

    楚越犹豫了下,还是害怕里面有毒,这毕竟巴国的地方,秦人占据了巴国的土地,他们算是入侵者,多年前魏人对她的伏击,尚刻在脑海中。

    “我要是死在这里,方圆十里不会有一个活口。”

    “这是姬荷王女自己留下的。”

    嬴轩觉得不可信,想要阻拦,楚越却已经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菌子,熟悉的菌子,又是菌子药

    吃了菌子之后,大脑昏沉,楚越忽然有些后悔,谁知道这是吃了菌子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呢?不能因为之前的事情应验,就觉得以后的事情都该是真的。

    她也靠着预言的能力,不时夹带些私货,为自己谋取了不少私利。过去的秦王分不清,相信她,现在的她也分不清,心中怀疑。模糊不清的东西,只会让人徒增悲伤。

    况且,真见面了,她又该和嬴华说些什么?

    思绪混乱,她的头也随之剧烈疼了起来,眼前越来越亮,金色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楚越抬手,挡住眼前光线,勉强睁开眼睛,场景熟悉,是秦王宫中,卫夫人的殿阁,她站在宫檐下,面前是一片开阔地带。宫人内侍忙碌其间,无人愿意将半分注意投到她身上。

    暮光中的秦王宫笼罩在一片宁静与祥和中,楚越极目远眺,试图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一道孤独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夕阳之中,茫然徘徊,虽然隔得很远,但楚越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嬴华。

    她想要上前,步伐又一时止住,低头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才往前跑去。

    王宫场景随着她的奔跑,飞速消失在两侧,荒野无边,她越往前跑,两人相隔的距离越远,楚越不得不停下来,嬴华也觉察到有人靠近,当即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那张蓬头垢面、满是血污的脸。

    他站在荒野尽头,盯着楚越的方向,目光依旧茫然,似乎已经不认识她是谁了。

    “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是我是楚越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因为久别重逢,还是因为无法接受眼前现状。

    嬴华问道,“楚越是谁?”

    “是姬荷。”

    熟悉的名字,牵动他某根痛苦的神经,嬴华茫然的神情陡然痛苦起来,他步步后退,最终踉跄跪倒在原野上,身上各处伤口,开始大量渗出血迹,剧痛迫使他低下头,他却依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不能死,我要回去,我死了,她就活不了了。”

    楚越想要走前去,面前忽然腾起一片大火,吓得她浑身一颤,连连后退。站在火墙之后,她听清嬴华声声带血的字句。

    “我不要做这个秦王,我也不想要她死。我很爱她,可我也很爱我的兄长,公父去世得早,是兄长照料我长大。我是秦国的臣子,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毁了秦国的。”

    “我不该带她回秦国,我到底还是没能保护她。”

    “我听到她的哭声了,她一定在等我。”

    嬴华猛然抬头,望向火墙,楚越死死捂住嘴,两行清泪渗入指缝。

    她试图穿过火墙,可她越往前走,火势越大,火苗卷起她乌黑的发丝,瞬间变得焦黄,她不得不停下来,对嬴华大喊。

    “她不会死,她会活着,她没有哭,她会坚定的活下去。”

    “她会活的很好,哪怕没有你在她身边,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你要相信她”楚越哽咽,声音越来越小,到底,她还是说不出口。

    “你不用骗我,我知道的。”嬴华道:“野心只有两种结果,得偿所愿,和粉身碎骨,我不帮她,就是在害她。”

    “我要回去的。”他依旧倔强。

    看着眼前浑身是血,却执着想要归家的嬴华,楚越忽然觉得他像个倔驴,忍不住笑了下,一声笑出来,泪水又接踵而至。

    她凝视嬴华良久,这一瞬,她冷静的像个旁观者。

    “你是秦国的公子,秦人几百年的社稷落在你的肩上,几十代先公的血洒在地上,你们才拥有而今的疆土,你没有错。她是王女,为巴国的社稷而死,也心甘情愿,你们都没有错。”

    “错就错在,你们生活在这个乱世,列国都要做天下的主人,强大的,要吞噬弱小的,天下人的命都交织在一起,人间已经成了鼎镬,烹煮世人。”

    嬴华被楚越的话打动,从手中抬起一双满是悲怆的眼睛,“我对她说过,秦国这么做,是为了终结这个乱世,终结必定会伴随着牺牲,我必须这么做。”

    “是!”楚越肯定道,“所以嬴华,你不该执着的回去,也不该希望她活着,为了这个美好的理想,她应该去死。只要她活着,她就会不择手段的重振她的国家。”

    没有人能坐视自己的国家灭亡,即便是面对天下一统、战乱结束的洪流,人们依旧会站在自己所珍视的事物面前,奋战至死。

    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结束。

    楚越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毅然决然的往前,踏上了火墙的边缘,烈火沿着她的衣角蜿蜒而上,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似乎又回到了巴王宫的祭台,漫天大火,映红半边天际,她越过火光,抱住了嬴华。

    “你记住,她是为了秦国、为了巴国,为了所有殉难在这场战争中的人,为了你们的理想,和你们的感情而死。不要再想着回去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要想她,也不要再听她的哭声,往前走吧。”

    她松开手,长风起,吹动两人鬓发飞舞,“走吧。你们的理想,最终实现了,秦国,终结了那个乱世。”

    “真的吗?”嬴华眼中闪出泪光。

    楚越肯定道:“是。”

    不知道为什么,嬴华鬼使神差般,按照这声音所指,转身往前走去,走着走着,又忽然停了下来,楚越不知道他

    为什么止步,嬴华转过身望向楚越,强大的眷恋与不舍拖住了他的脚步,他望着楚越,不知为什么,心中升起阵异样的感情。

    情愫炽烈复杂,似曾相识的强烈熟悉感,与失而复得的喜悦交织,混合无尽的分离愁绪。嬴华往荒野尽头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楚越一眼。

    直觉告诉他,一旦走出这片原野,他将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嬴华低头,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

    “不重要了,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是感情,也不重要了。已经见到了,走吧,嬴华。”

    长风不断,嬴华一步三回头,楚越静静望着他远去,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荒野尽头。

    她站在荒野之上,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升日落,光影变化,直觉告诉她,嬴华不会回来了,姬荷是为了所有殉难的人,为了终结乱世的理想,为了他们的感情而死。

    那嬴华,又何尝不是。

    她为他而来,年轻的王女,念念不忘汉水边的青年,想要见到,想要和他在一起,憧憬着花前月下,天长地久。血与火摧毁美好的希冀,却从不曾真正分开他们。

    乱世终结,他们的爱便不朽。

    楚越在草地上坐下,心想,等她醒了,她一定要把山上的菌子都拔了,以后谁也别想拿这玩意儿再坑她,秦国头号神棍,居然被别国神棍坑了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口的保健品,谁也逃不掉。

    嬴华走啊走,走到了光明的尽头,进入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什么也没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招魂歌声,指引着他往前,他慢慢走出黑暗。

    夏日天空晴朗,一望无云,十七岁的少年公子从草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忽然有随从道,“公子,大王命你进宫呢。”

    “知道了。”

    他走到宫檐下,少女年纪虽小,却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嬴华不由自主走上前,和她说起话来。短暂相处,就要分离,嬴华被这复杂的情绪困扰,屡屡回头,可是身后那个姑娘却对她挥手,高声道:“再见。”

    见状,嬴华再没有任何犹豫,大步往前走去。

    脑海中始终有道声音回荡,他要为了他们的理想,往前走,去终结这个乱世。漫天红霞,夕阳照在他身上,似爱人的怀抱温暖,长风吹过他的脸颊,熟悉的感觉,消散在风中。

    第79章 官复原职所有的东西都失而复得……

    楚越幽幽从幻境中醒来,视线还未恢复,鼻尖先嗅到一股清香,似乎是芙蕖的香气,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明,她发现自己趴在桌上,屋中空荡,唯有对面坐着的老巫一人。

    见她醒了,老巫抬手,指向她身后,楚越回首,屋中不知何时刮起了帐幔,轻纱之上,倒映男子高大峻拔的身影,巍峨如山,观之似累玉。

    这轮廓与装扮,都何其熟悉。

    她一时愣住了。

    青铜香炉腾起阵阵青烟,青烟寥寥,散入轻纱,模糊经纬线分明。

    楚越凝视那背影良久,忽然站了起来,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帷幔,用力扯了下来。丝帛缓缓坠落,似月光降落人间,那道模糊身影,渐渐清晰。

    是嬴轩。

    “我分得清你跟嬴华。”她盯着嬴轩的眼睛,逐字逐句道。

    嬴华,比嬴轩略高一点

    楚越抚去落在身上的轻纱,转身坐在桌案前,她看着面前老巫,若有所思,老巫见楚越扯掉了轻纱,道:“在下没有招魂的能力,不能让已经死去的公子,来见夫人,只能出此下策。”

    “不见了。”楚越道:“不想了。”

    嬴华走前,她就预感到他不会再回来,他离开之后,这种感觉依旧强烈,可是楚越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来自于何处,现在,她明白了。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也正是她想做的事情。

    嬴轩只是好意,却办了坏事,见楚越神情低落,他有些过意不去,凑过去,想和她说些什么,楚越却起身走了。

    这一走,就是大半日,傍晚时分,她才回来,嬴轩正坐在廊下等她,没等他开口,楚越先道:“谢谢你。”

    她在他身边坐下,像无数个傍晚,他忙完归家,在正低头纺线的她身边坐下一样,岁月静好,男耕女织,嬴轩忽然笑了下,“我只是希望你开心点,但似乎办了坏事,可我真的是好心。”

    楚越低头,盯着地面不语。

    见楚越不说话,嬴轩自顾自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和堂兄都是那么勇敢的人,而我不是。我不喜欢打仗,这些年,我一直醉心工事,就是喜欢那种累到极致,闭上眼睛就是睡着的感觉,而非深陷噩梦。”

    “年少时,我觉得从军,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能成为秦国的将军,是一种骄傲。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你有多厉害,反之,觉得自己一定能超过你,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兄长不带我出去打仗,实在是一件再明智不过的决定。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不适合战场。”

    嬴轩看向楚越,由衷道:“你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我很害怕杀人。”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楚越心中某根敏感的弦,她有反应了,侧首看向嬴轩,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总是做噩梦,梦里,都是我杀掉的人,即便是韩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人。今天我杀了韩人,明天,我会不会也死在韩人手里,我恐惧被杀,所以也害怕杀人。”

    楚越垂眸,想了下,“然后呢。”

    “堂兄安慰我,说以后就会好,我也觉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但战场并没有搓掉我的怯懦,反而让我愈发胆小。在我实在坚持不住,快要扛不住去做个逃兵的时候,堂兄看出我的不对,将我安排到后方。他还对我说,不要紧。”

    “我现在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不要紧,你是个良善的人,是不该有这场战争,而非,你不该自责怯懦,即便是敌军,也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是人,不是禽兽,更不是杀戮的工具。有我们这样的刽子手,也要有你这样记住良知的人,才不至于,交战双方都同归于尽在这厮杀之地。’”

    “他说,他会挡在我的前面,杀掉所有的敌人,到时候,我再出来。但是他死了,被敌人杀死了。”

    嬴轩的眼睛,一霎暗淡下去。

    楚越眸光闪烁不定,片刻,她蹙眉,微微思索,“你答应和我成婚,是因为嬴华?”

    “总不能是我喜欢你,所以娶你吧。”嬴轩看了楚越一眼,眼中含笑。楚越翻了个白眼,“那你去九泉之下见嬴华的时候,最好穿甲,否则他会收拾你。”

    见楚越满不在意,嬴轩眼中笑意渐渐散去,变成淡淡惆怅,他转过头,看向远方,门前莲池,一片绿意盎然,荷花开放,清香阵阵。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想留在巴蜀,在这里种种地就好了,不回咸阳了。”

    楚越愕然,“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回咸阳了,我觉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齐人、韩人、楚人要杀秦人,秦人自己也要相杀,分明是手足兄弟,却要同室操戈。王室的体统、尊严、温情,全被践踏,我改变不了这一切,只能怯懦的逃跑。”

    楚越一时沉默,古往今来,权力斗争都是血腥的,他以为嬴轩生在

    王室,早就有了接受这一切的准备。季君之乱,伤害了宗室的感情,可所有人都必须硬着心肠承认这一切,因为秦国只能有一个王。

    夫妻是绑定的利益共同体,楚越还想劝一下嬴轩,对她而言,现在不是和离的最好时机,起码要等到她恢复一定地位。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需要秦国宗室这个身份,宗室也需要你这种有才之人,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保留这个身份。”嬴轩口气平淡道,“当然,你要有更好的选择也可以。”

    “不过现在秦国应该没有了,你总不能去找小你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公孙们吧。”说完,嬴轩蹙眉认真打量了楚越一眼,楚越回瞪他一眼,“闭嘴。”

    “你留下可以,嬴明要跟我走。”

    嬴轩一愣,“那我儿子!”

    “你不如问问他们愿意跟谁走?”楚越侧首,挑眉道。

    “你们愿意和谁走?”

    嬴轩话音一落,几个孩子纷纷看向楚越,他面色一僵,一旁楚越忍俊不禁,掩唇笑出声来。

    “看来,他们都不想跟你留在这儿。”

    嬴轩恼怒道:“我真是白生你们了。”

    楚越笑了,“他们是阿母生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生?”

    几个孩子低头,楚越扫了他们一眼,继续道:“你都说了,你少时怀着个做将军的梦,他们和你当初一样,怎么会甘心留在这里。”

    “这倒是,不愧是我的儿子!”

    嬴明已经成年,跟在楚越身边,参与战事,嬴尹和珠珠一般年纪,也跟在她身边,做些端茶倒水的杂务,顺便观摩学习,为将来进军营做准备。

    至于嬴樛,他与嬴和每天睁眼就是玩,玩的灰头土脸,不亦乐乎。

    少年的心中,满怀激昂理想,没有人愿意跟着嬴轩,留在宁静之地,碌碌终老。小孩子的世界里,只有伙伴,也没人跟着嬴轩,走出半生,归来成了空巢中年人。

    “走吧走吧。”嬴轩无奈,“都走了我才清净,一天天不是哭就是闹,烦死我了,你爱带走就带走。”

    嬴轩上书,请求留驻巴蜀,楚越几人则随司马错班师,战胜之后,论功行赏,众人的封赏都已经颁下,就连珠珠,也得到封赏,担任了楚越曾经担任过的司巫之职,唯独楚越一人被遗漏。

    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不会再得到封赏之际,秦王的诏书却送到府上,嬴稷恢复了她大司巫的官位,兼执掌天启阁,赐千金、良地百顷。

    嬴华和她原本的府邸,秦王也都一并还给了她,失位四年,两处府邸中,各处早落满尘土。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只在诏书颁下的一瞬,从前旧物,也一一被送归。

    “庶长起命在下为大司巫送来一件贺礼,恭喜大司巫复位。”

    铁笼之中,猞猁皮毛发亮,小虎已经闻出了楚越的气味,急的在笼子里团团转,诙一打开笼门,它就迫不及待冲了出来,直奔楚越,在她身上蹭了又蹭,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

    楚越摸了摸小虎的头,“不是放你归山了吗?怎么又被人抓回来了。”

    小虎不语,一味热发动机。

    “替我多谢庶长。”楚越对来人道,“改日必定登门道谢。”

    来人走了,诙上前,对楚越道:“主君,严君的病愈发重了,是否要登门去探望?”楚越离开咸阳前,嬴疾就病得很重,他的夫人找到楚越,希望他能向神灵祝祷,让嬴疾痊愈。

    惠文王病重时,也做过相同的事情,派人向山神,祈求病愈。若非药石无灵,断不会乱投医到祈求鬼神,一年未见,嬴疾的病只会更重。

    “的确应该去探望。”

    嬴疾病得已经神志不清,说不出话来,楚越入内,严君夫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夫君,大司巫来了。”他才艰难睁开眼睛,灰暗的瞳眸,目光已经涣散,很难聚拢。

    初来秦国时,年轻的将军,已经躺在床上,行将就木。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多年流逝,先后送走惠文王、惠文后、嬴华、年轻的武王,走过半生,归来铜镜中青年女子,依旧面容年轻,神情坚毅。

    她才三十多岁,波澜壮阔几十载,人生却才刚开了点头,楚越心中百感交集,严君夫人凑到嬴疾耳边听了一会儿,对楚越道:“他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严君夫人出去,楚越在嬴疾榻前坐下,良久无言。

    嬴疾费力张唇,喉咙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楚越凑近去听,却听不真切,她想了想,似乎猜到嬴疾想要说什么,开口道:

    “你想说,宗室以后交给我了。”

    嬴疾松了口气,紧紧盯着楚越,楚越抬眸,并不看他。

    “大王刚刚登基的时候,根基还不稳,有公子壮、公子雍这些威胁,所以不得不快刀斩乱麻,以免他国趁虚而入。所以你截住宗室,不让他们入宫,等到惠文后死了,一切尘埃落定,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威胁到新王的王位。”

    楚越垂眸,对上嬴疾的视线,“这和我当初在武王病榻前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你想说,我选择新王的时候,其实就放弃了惠文后。你想让我,忘记过去,辅佐秦王。”

    嬴疾忽然长舒了口气,楚越说出了他心中想说的话,那些迫切、焦急,便烟消云散,他点点头,依旧紧紧盯着楚越。

    楚越望着他,眼神渐渐浮上悲伤之色,“会的,我会留在秦国,秦国,会终结这个乱世,天下会从战乱中走出,恢复宁静与和平。我用我自己的名义向你起誓,这句话绝对是真的。”

    嬴疾还未死,他的身后事就在秦国朝堂掀起了阵不小的风浪,武王时,废除了相国之位,分设左右两位丞相,分别由嬴疾、甘茂担任,后来甘茂奔齐,季君之乱中,嬴疾力挺昭襄王,在宫门前截住、稳住了宗室,

    昭襄王感念叔叔,又恢复了相国之位,由嬴疾担任,现在,他要死了,相国之位,又该让谁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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