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雾知随着裴湛给裴阶跪地敬茶,又一一接过裴阶的赠礼,她的神情也从最初的难掩震惊逐渐归于淡然自若。
平常心,平常心……她以后恐怕会拥有越来越多价值连城的东西……
二人终于开始给裴珺敬茶。
裴珺摆着沉稳可靠的模样,其实袖子里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过茶了。
可他却听到裴湛对林雾知说:“这一位是裴府的二老爷,裴珺。”
他的笑容缓缓僵硬。
林雾知愣了一下,便敏锐地察觉出怪异之处。之前给裴阶敬茶的时候,夫君直接让她喊裴阶为大伯父,怎么到了这位,只有二老爷,而没有别的称呼了呢?
“爹爹是裴府的哪位老爷呀?”
裴湛回道:“二老爷。”
林雾知:“……”
啊这?那怎么……嗯……
莫非夫君与亲爹的关系,就像她和林卓一样恨之欲死吗?
忽然想起,阿潜第一次说要娶她,好像就是在她倾诉她爹有多恶劣之后……
所以这是多大的恨意?以至于阿潜就算失忆了,还隐隐的耿耿于怀?
林雾知暗暗瞧了裴珺一眼,发现他的眉眼黯淡下去,一副希望落空颇为自苦,再多说几句就能哭出来的模样。
额……他好像没有林卓那么恶劣?
还是裴老夫人出来解围:“哎呀!知知莫要理他,就喊爹,湛儿这个混小子是在和他爹闹脾气呢!”
林雾知又回眸瞥了裴湛一眼,见他并没有反驳裴老夫人,不由松了一口气,果然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并非那般僵硬。
她立即将手中的茶盏递过去,唇角的梨涡微微荡起来,笑道:“爹爹请用茶!儿媳愿您身体安康,事事皆如心意!”
裴湛随之递茶,却是一字未说。
但这对裴珺来说
已经足够了。他对裴湛心怀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裴湛。如今能坐在这里,喝下儿媳满面笑容递过来的茶,也算人生圆满了几分。
“好!好!都好!我祝你们夫妻俩和和美美,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浅啜三口茶后,他将早就备好的红封递过去:“听闻你颇擅医术,我在洛京有几间医药铺子,今后便交由你来打理,不管盈利亏损,只要你玩的开心就好。”
林雾知顿时懵在原地,全然没料到今日还有这等意外之喜——就算把娘亲留给她的嫁妆全卖了,恐怕也盘不下洛京城最寻常的一间医药铺子,公爹却一出手就赠予她洛京的几间医药铺子……
她手指颤抖地将红封接过来,连忙躬身向裴珺道谢:“多谢爹爹!”
又略兴奋地看了裴湛一眼。
裴湛这才纡尊降贵般开口道:“我与娘子多谢爹的美意。”
裴珺顿时舒展眉头,笑道:“一家人何必言谢?你们快快起身!”
二人便起身,再度给裴嵘敬茶。
裴嵘倒是平平淡淡喝了茶赠了礼,卢芷春却是仔细地瞧了林雾知一眼。
她笑吟吟地道:“我们卢家有个后生寻了个懂医术的姑娘,若他二人能成婚,你也能有个说体己话的玩伴了。”
林雾知没有多想:“竟这般巧?那以后我定要见一见这位夫人!”
卢芷春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她递过来的贺礼中,有一对粗糙的木雕娃娃。
“是卢家那位后生托我送来的,他亲手雕刻的新郎新娘娃娃,赠予你们,希望你们能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林雾知接过来看了一眼,觉得新娘娃娃笑眯眯的样子竟有几分像她,而新郎娃娃就和裴湛无相似之处了。
她觉得这份礼物尤为新奇可爱,便挺了挺胸膛,颇为仗义地道:“叔母且让他放心吧,他以后娶了妻,我一定会多多照看他的妻子,免得他妻子孤单的!”
卢芷春笑道:“如此甚好!”
…
…
崔潜早起练武归来,径直去了他娘亲崔惠容所住的荣华院。
一进正厅,他便不耐地道:“你该不会又研究出什么膳食,特意派人喊我来试毒吧?事先说好,我这大病初愈的身子,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他边说着,边脱下靴子,走到崔惠容对面的软榻,没个正形地坐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发觉崔惠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气恼得抬手给他一巴掌。
他疑惑地望去:“你怎么了?”
这一瞧可不得了,崔惠容的眼眶竟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崔潜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是王氏,还是郑氏?看来上次事还是不足以让她们长记性,她们竟然还敢欺负你?”
王氏是崔潜的大舅母,也是崔勃的亲生母亲,她看似端庄大气、贤良淑德,实则是个擅长伪装的毒妇。除了崔勃与崔潜的恩怨,让她厌恶崔潜,她本人也看不惯崔惠容一个和离妇,长久地待在崔家,享受崔家的好处。故而她总爱耍些令人防不胜防的阴招,对付崔潜母子。
郑氏则是崔潜二舅舅的贵妾,这就要论起二舅舅宠妾灭妻的事了。二房的一应事宜皆由郑氏把持。而郑氏出身不正,压不住手下人,只得巴结王氏,想借大房的威势震慑手下人。于是郑氏就随着王氏,一起欺负崔潜母子。
随着崔潜在朝中立足,后宅的手段也比她们更阴狠,王氏和郑氏已经也不敢像以前那般明目张胆地欺负崔潜母子了。
但或许是崔潜险些死在伏牛山的事,让她二人又得意忘形起来。
崔潜眯起眼眸,缓缓攥紧拳头,心中已然生一条毒计,立即就要出门实施。
崔惠容慌忙拦住他:“阿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我是因为……”
崔潜蹙眉:“有何话不能直言?”
崔惠容闭了闭眼,颓然地坐回软榻,轻叹一声:“昨日你兄长成婚,我未能前去观礼,心里实在难过……”
崔潜不由顿住动作,浑身暴虐的火气渐渐消退,却也是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才能宽慰崔惠容。
崔惠容这些年一直很惦念裴湛。
十九年来,凡是崔潜有的东西,崔惠容必然再给裴湛备一份,可那一份一直藏在她的财库里,从未送出去。
崔潜觉得他娘亲实在可怜。
当年的事,崔、裴两家各有难处,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娘亲刚产子,就不得不与长子分离,且十九年不敢相见……
“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一个崔家妇,这辈子也不可能喝上裴家儿媳的茶,实在犯不着为这事难过,早日想开些。”
崔潜把布巾递给崔惠容擦眼泪,心里却越来越烦躁:“还有,我才是与你同姓的亲儿子,你老惦记裴湛做什么?我瞧着裴湛一点儿也不惦记你。”
崔惠容哭得越发厉害:“我没有养过你兄长,他能不恨我就足够了。”
崔潜蹙紧眉头,没有再言。
他知道此事算得上崔惠容的心病了,根本容不得旁人劝说,就静静坐着,等崔惠容哭声渐停,才低声开口道:“你把我叫过来,就是看你哭一场吗?”
崔惠容这才彻底止住了哭声,连忙从软榻另一边的案几上,抱过来许多画,囫囵放在崔潜身前。
崔潜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崔惠容还带着嗡嗡鼻音:“你兄长都成婚了,听说还是极配他命格,也极合他心意的女子,阿潜,你也得抓紧了!”
她边说,边把几幅画展开:“这几位待嫁女郎,都是我信得过的闺中密友推荐给我的,我瞧着与你也算相配……”
崔潜起身就走。
早知道崔惠容找他说的是这事,他根本不会过来,平白浪费时间。
“哎!哎!你别走啊!”崔惠容连忙拽住他的胳膊,“这些你若不喜欢,还有一位喜欢舞枪弄棒的阳承公主,我想着你们志趣相投,或许……”
崔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喜好舞枪弄棒,不代表我也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子。或许我喜欢那等外柔内刚、不慕权贵、不逐浮名的女子。她若愿意嫁给我,必是钟情于我这个人本身,而非崔氏门楣……”
说着说着,他脑海中竟然隐隐约约要蹦出来一个人影,却偏偏那人影被浓雾团团遮挡,怎么都看不清。
而他说的这些话,好似早就在心中酝酿过千百次,以至于说的无比顺畅。
“我不想娶那些素未谋面的贵女,纵使她们门第显赫、贤名在外,能够助我在朝堂上赢得更多的权柄……
“崔家有太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人前亲密和睦,人后冷若冰霜……我不想我和我的妻子也如他们一般……”我想娶的,是那个见我受伤,会红着眼眶打我骂我却温柔为我包扎的姑娘;是那个会握着我的手故作坚强地说,不想成为我的拖累,让我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去做的姑娘……”
“她对我满心满眼都是爱慕,不会嫌弃我不知父母,来历不明,穷得连场像样的婚礼都办不起……她只爱我这个人!”
“娘亲,我!”
是谁啊?快说啊!
快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啊!
崔潜茫然地睁着眼,忽地感觉心脏像是被利器狠狠地挖空了一块,呼哧哧的冷风灌进来,痛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崔惠容怔怔地看着他:“阿潜,你,你怎么哭了?你说的这个姑娘她……”
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砸到地砖上,崔潜头疼欲裂,慌乱地抓住崔惠容的手,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痛苦。
“她一定存在!”
“她一定存在的……”
“可她是谁
啊?她是谁!”
“娘……我好像忘了她是谁……”
“我忘了她是谁了……”
崔潜剧烈地喘息着,泪水不受控制,于瞬息间湿透满面,模糊了视线。
“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我怎么偏偏忘了她!”
第42章 怀疑多培养感情,努力诞育子嗣
骤然得知自己的记忆暗藏古怪,崔潜轻轻推开崔惠容,径直往云啸院而去。
佘十三最清楚他在伏牛山的那段时日都遇到了何人,经历了何事。
但他醒来之后,佘十三为何从未向他提起过他曾遇到过什么女子?
行至云啸院,崔潜仍旧心思不属,眉目间残留着几分阴郁痛苦之色,强撑着端坐在矮桌前,令仆从唤来佘十三。
佘十三刚上职,就被唤到云啸院,心里也有些忐忑,莫非他昨夜偷偷去裴家喝喜酒一事,被三公子发现了?
然而听完崔潜的问话,他才发现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老天!三公子是要恢复记忆了吗?怎么突然问起了林雾知的事?
那他是如实相告,还是继续隐瞒?
不行!这要是昨日之前,裴大公子尚未与林雾知成婚,三公子问起此事,他还能坦诚告之,但现在……就以三公子这等暴脾气,万万不能透露一句啊!
他也是昨日在裴府喝喜酒时,意外发现李学真夫妇竟然充当新娘的娘家人,好奇之下上前打听,这才知道裴大公子迎娶的正妻竟然是林雾知……
这都什么事儿啊!!
哪有兄长趁着弟弟失忆去娶弟媳的?他简直不敢想,裴大公子不让他们把林雾知的事告诉三公子的用意,究竟是为了三公子的前程,还是暗藏私心了……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裴大公子已经与林雾知洞房了……
一女侍奉两兄弟,此事若传出去,崔裴两家的颜面,该何去何从?
佘十三焦虑地盘算着,最终心一横,视死如归般,开口道:“绝无此事!三公子当时身受重伤,只有我在三公子身边照顾,莫非、莫非……三公子记忆混淆,以为照顾你的是一位女子?”
他几乎用尽了毕生演技,咬着唇瓣,低下白皙清秀的面容:“我虽然年纪轻,常被人笑话没有男子气概,但三公子你也不能这般……大早上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羞辱我一顿吗?”
崔潜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他微眯起犹带血丝的眸眼,仔细瞧了瞧佘十三的长相。
杏圆眼,瘦削鼻,巴掌大的脸蛋,身材较寻常男子矮小,且四肢纤长……
崔潜心里骤然泛起一阵恶寒。
怎会如此?
莫非真是他记忆混淆了?
可他方才对崔惠容说那番话时,内心突然涌出的爱慕、酸涩与痛苦交织成复杂的情感,绝非寻常情愫可比。
更绝非他现在面对佘十三时的感受。
崔潜缓缓攥紧拳头,再次抬眸,望向撇过下巴故作气闷的佘十三。
猜疑的种子埋入心底。
“十三……”
炽烈的日光透过窗隙倾泻而入,在崔潜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掩住了他晦涩不清的眸光。
“你没有骗我吧?”
一刹那,佘十三浑身的皮都崩紧了,他最是知晓崔潜的手段,这可是一位能做生扒下活人皮做灯笼的疯子。
但护卫的素养,让他面色始终如常,还能委委屈屈地抱怨:“我骗你做什么?当时真的只有我照顾你呀!你要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一个姑娘?”
说完这番话,又恍然大悟状:“难不成三公子是想娶妻了?不然怎么平白开始想姑娘了呢?……只是三公子,就以咱们如今四面环敌的情况,你可得好好挑一个出身高贵,心思缜密的贵女啊!”
佘十三这话也是暗戳戳的提醒。
崔惠容身为曾经的崔家大小姐,如今的崔家大姑姑,自小见惯了崔家的阴私,
颇具心机和雷霆手段,依旧经常被大房二房的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
何况别的寻常贵女呢?
崔潜自然比佘十三更清楚其中要害,若非为了他的前程,崔惠容也不至于在崔家这等蛇窟里苦苦隐忍数十年。
他绝不能娶一个无能之辈,那只会让他和娘亲的处境更为艰难……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崔潜垂下眸眼,看似恢复了平静,还翻开矮桌上的书,一目十行起来。
然而等佘十三行礼退出去后。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在书中某一页,看似在细读,实则思绪早已飘远。
他不明白。
既然他心知肚明其中要害,方才又为何会对崔惠容说出那一番……不愿与名门贵女联姻,只想与心上人共度余生的话?
他究竟遇到了怎样的女子?
让他彻底颠覆了最初对婚姻的期许,甚至自甘陷入危险,也要娶她进门?
佘十三走出院门,刚至一拐角处,就碰到抱着长剑一脸冷漠的佘瑞。
他长叹一声,满脸愁苦:“不知还能瞒多久,三公子压根没信我的话。”
佘瑞回道:“瞒不住也得瞒,起码瞒到三公子行冠礼之后。否则他们兄弟二人当真要应了那一道‘双生子阴阳互噬,相争相夺’的批命,乃至‘弱冠俱殒’了,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佘十三忍不住唾了一口:“裴大公子瞧着是个端方君子,谁料竟是个咬人不露齿的黑心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佘瑞沉默了一瞬,却道:“裴大公子可是满城红妆、十六抬大轿将林雾知明媒正娶进门的,无论出于道义,还是法理,他的行径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反倒是我们三公子……林雾知的前夫是李潜,与我们三公子崔潜有何干系?”
佘十三顿时哑口无言。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纷纷摇头感慨,说到底,无非是造化弄人……
…
…
敬完茶,也陪裴家人一起用了餐,林雾知逐渐没了拘束和紧张,笑意盈盈地与裴家人你来我往地聊天。
林雾知生得讨喜,又因常年习医,浑身自有一股安之若素的气度,这般品貌其实最得长辈青眼。龙兴村那个与林雾知交好的邻家阿婆本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却偏偏一见到她就没了脾气。
故而一场宴席下来,裴家长辈们都对她颇为欣赏,言语间满是夸赞。
临走时,裴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感觉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你和思婉都是乖巧懂事的小姑娘,我瞧着就满心欢喜,奈何我只生了三个儿子,全是冤孽,整日里将我气得头晕眼花!”
裴思婉捏着帕子捂唇笑:“祖母,你前一阵还嫌我烦呢,现在又说我乖巧了,您老可真是……”
裴老夫人就挥挥手让她走:“你也是个没脸皮的!夸你还不行?非要我骂你?和你三叔一个德行!”
裴嵘正在清口,闻言,吐出茶水,擦了擦唇,无奈地道:“我说娘,当着你孙媳妇的面,你好歹也给我几分面子,我怎么说也是做叔叔的人,你这……”
“你都常年不回家,要面子作甚?”
裴老夫人把手镯脱下来一只,不顾林雾知的推辞,戴在她的手腕上:“等你下次回来,知知恐怕都认不出你了。”
林雾知连忙接过话:“认得出,我特别擅长认人!基本上过目不忘!”
裴湛正与裴阶低声商讨政事,听到林雾知的话,忽地掀起眼睫瞧了她一眼,勾唇笑道:“娘子竟这般厉害?”
林雾知眉梢微动,觉出他这话里隐隐带了几分促狭,便回首与他对视,却在看清楚他的情状后,缓缓睁大了眼眸。
裴湛斜倚在椅背上,手指轻叩扶手,长眉微挑间,满面盛着恣意春色,衣襟处的脖颈上几点红痕若隐若现,偏还噙着
笑意看她,直将人看得耳尖发烫。
林雾知脸上倏然飞红,难为情地怒瞪了他一眼,便暗暗收回了目光,只觉此地实在煎熬得待不下去了——
他竟然用这副情态随她敬茶,陪全家人吃了一顿饭吗?!
让人发现她一个刚嫁进门的小媳妇,新婚夜与夫君这般胡闹……她努力装出来的端庄娴雅气质全被毁了啊啊!!
裴老夫人瞧出她的去意,便率先将自己埋在心里的话趁机说了。
“知知啊,想必你今日也看出来了,我们裴家人丁单薄,偏偏你三叔母不在家中常住,所以你一进门就是要做主母的,但我怜惜你与湛儿才成婚,这几日便不劳累你了,待过几日,我再把账本给你,手把手教你如何操持中馈,你看可好?”
林雾知有些始料未及。
婚前她只听裴湛说过,裴湛的父母早年便已和离,这些年母子几乎未见过面,这也是她愿意嫁给裴湛的原因之一——嫁入裴府后,无需侍奉婆母,倒是成全了她一份难得的自在。
谁料裴湛的大伯母早已去世,三叔母也不在家住……更不曾料到新婚第一日,祖母就想将管家权交给她。
嫁给裴湛之前,她从未想过要做世家望族的主母,更不曾想过要将余生困于深宅后院,终日为丈夫操持中馈。
这全然背离了她最初的追求。
林雾知不由心焦火燎,思索了片刻,斟酌着回道:“祖母可知我会些医术?我想先把爹爹送我的医药铺子打理好,再接过裴府的中馈大权……”
裴老夫人只知道林雾知的父亲是洛京的五品官,继母是太原王氏女,故而从世俗的名义上来说,林雾知也算王氏女,这也是她愿意让林雾知嫁进来的原因之一。
但昨日婚宴,她见裴湛对岳父隐隐厌恶的态度,把裴湛叫过来问了一问。
从裴湛的三言两语中,隐约明白了林雾知与其生父、继母关系不睦的情况。
她也没有多想,自顾自地认为林雾知在林家是被继母欺负,生父冷眼旁观,甚至帮着继母欺负她的可怜处境。
故而她今日就拿出了掌家权,想让林雾知能对裴府这个新家多几分安全感,以后踏踏实实地和裴湛过日子。
听到林雾知这番隐隐推辞的话,也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接受,笑道:“区区几间医药铺子也值得你费心?放心,我手把手教给你,等你学会了,到时候能掌控的,恐怕就是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铺子了!”
林雾知缓缓长大了嘴唇。
裴家竟然有成千上万间铺子……她今日再一次,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究竟嫁入了一个何等尊贵的世家望族……
然而裴老夫人这话听起来本是诱人,却并非她心中所向,她不想把时间耗费在经营商铺上,而是想专心习医。
正当她茫然无措,不知该推拒,还是该接受之时,裴湛终于过来解围了。
林雾知眨巴着眼睫看他。
而他瞧着长身玉立,一派淡然自若的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则袖中那只大手已经悄悄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祖母,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我还想多与娘子培养感情,努力诞育子嗣,为裴府开枝散叶。如此一来,恐怕近些年还要劳烦祖母继续执掌中馈。”
林雾知:“……”
脸色爆红,悄悄扯住裴湛的衣袖,不可思议地瞪向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新婚第一天,怎么能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要努力生孩子这种话啊!!!
裴老夫人却是大喜过望,捏着帕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呦呦——好好好好!我们湛儿真是长大了,都学会主动疼人了!不过说到底还是我们知知惹人疼……这混小子以前张嘴闭嘴就是不想娶妻生子,如今刚娶了你,就想要孩子了……好好好,那就再劳累我几年,等你二人生下我的小重孙,我再抱着小重孙逍遥自在!”
那位大师说的皆是真言啊!
林雾知与湛儿果然八字极配,乃是相生相和、互助互旺之相啊!裴老夫人真是愈看林雾知,心里愈是满意不已。
裴湛勾唇浅笑,拉着林雾知的手,示意她一起拜谢:“多谢祖母成全!”
第43章 闲趣坐近一些,比如我身边
宴席总算到了尾声。
率先起身准备离去的,竟是席间格外沉默,心事重重的裴珺。
他临走前,望着裴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放弃,转而对林雾知说道。
“知知以后若是空闲了,就去崔府多拜见拜见你的婆母,她……”
裴湛立时蹙眉打断道:“昨日拜高堂时不见婆母,那今后也不会有婆母。”
裴珺怔在原地,脸色苍白地道:“她毕竟是你娘,当年之事也错不在她……”
“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何干?”
裴湛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只知道她近二十年对我避而不见,坚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在任何场合都未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更未曾看过我一眼……我倒是想问一问你,我的妻子该以何身份拜见她?”
那的确是他的亲生母亲,却又在名义上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年少时,他也曾为她的冷漠找过许多借口,或许她这般待他,是另有苦衷。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长大,忽然间发现当下的缺憾,终究会留在当下,成为人生永远的缺憾,纵使今后尝试千百倍的弥补,也难以弥补完全……
“更何况,你怎知她愿意见我们?既然如此,我的妻子为何要因为我,无故遭受了她的冷眼,甚至闭门羹?”
“我知道你从不在乎我,自然也不会在意我妻子的感受……你如何待我,终究我是你的儿子,是我欠你的,只是我的妻子并不欠你分毫,所以请你不要理所当然地让她去完成你那些可笑的想法。”
“停下!停下”
裴老夫人轻叹一声,手杖咄咄地敲在地砖上:“大喜的日子都少说一句!”
卢芷春也在旁应和:“二哥若是想念前二嫂了,大可以自己去崔府拜见,何必让知知去呢?她俩谁也不认识谁,就算见到面,也好生尴尬!何苦呢?”
裴珺闭了闭眼,一脸颓丧:“你们都误会我了,惠容这些年一直很惦念湛儿,我想她肯定也想见一见儿媳……”
裴阶便走过来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江南的讯期即将到来,你身为户部侍郎,须早日拟出一个章程,现在就随我去书房吧!”
裴珺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面色冷淡丝毫不为所动的裴湛,终是缓缓塌下肩膀,随着裴阶和裴思婉离开了。
这场宴席也彻底陷入了寂静。
自裴湛出声后,林雾知就无比自觉地缩在他身后,神色茫然地看着裴家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退让的场面。
她原以为裴家这样底蕴深厚的世家,长辈们该是一副文人雅士的风姿,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讲究的腔调呢,谁知竟和舅父家差不多,都这么吵吵闹闹的……
“是不是吓到你了?”
裴湛回过身,长眸微垂,静望着她,又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了揉。
“别怕,没人能为难你。”
林雾知本来也没被吓到,更没有怕,但见裴湛温柔安静地站在她面前,体贴地安抚她时,心脏还是被戳得软绵绵。
夫君恢复过往的记忆后,不仅气质愈发令人心动,性情也变得更为可靠,更令她有安全感了!嘿嘿嘿……
她强压住上扬的唇角,悄悄贴住裴湛的胳膊,眸眼亮晶晶的盯着他。
“我也想回去了。”
有点儿想抱住这个夫君亲一亲!
裴湛也早有去意。
于是与其余长辈们一一拜别后,他就握住林雾知的手,径直往门外走。
二人本是乘坐轿辇赶往闲溪院的,如今返回兰橑院的路上,因时间宽裕,他们又无所事事,就手拉手步行。
推开闲溪院的大门,就是一道石桥,桥头两侧各有一颗翠色老树,桥下一条清溪缓缓流淌,隐约可见肥硕游鱼。
林雾知梳着高髻,戴着华美珠翠,又拖着较长的裙摆,难免步行艰难。
裴湛颇有耐心,始终紧紧握住她手,走到艰难之处,就回过身半扶着她。
时有风起,二人不觉靠近,发丝和衣裙便在空中缠绵交织,恍若两株相依相存
的藤蔓,今生今世都要紧贴彼此。
“前面就是藏书阁了。”
裴湛揽住林雾知的纤腰,将她从一处高阶上抱下来:“随我进去看看?”
林雾知点了点头:“好!”
说完,嘟唇亲了亲裴湛的下巴。
这个吻她早就想给裴湛了,奈何闲溪院内众目睽睽,她实在不好意思。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耿思猛然一顿,立即摆摆手让侍从们都散了,不可打扰到大公子和少夫人的雅兴!
他望向碧空如洗的天际,感慨了一番今年的春意也太荡漾了,便也随之离开。
“你的下巴扎扎的,”林雾知黏糊糊地贴着裴湛的手臂,抱怨道,“昨晚你亲我脖颈时,又痒又痛,好生奇怪。”
裴湛顿了顿,轻“嗯”了一声:“我以后会仔细把胡子刮干净。”
林雾知便抬起眉眼去瞧他的下巴,还伸手摸了摸,惊奇地道:“这就是胡茬?可你还没到二十岁,怎么有胡茬?”
裴湛:“……”
他摇了摇头,推开藏书阁的门,让值守此地的侍从离开,才为林雾知解答。
“男子十三岁开始长胡子。”
林雾知恍然状:“竟是如此?”
李学真明面上不限制她看医书,但涉及男子生理病理的医书,却是藏着掖着不让她看,担心污了她的心和眼。
裴湛抬手撩开一处轻纱行障,让林雾知先走过去,轻声说道:“这间藏书阁到底不及裴氏老家的藏书阁宽阔,平日里也只有我会来此地修身养性。”
林雾知环顾一圈,叹为观止:“这里已经很宽阔了,而且装潢好生文雅致趣,刚刚我还看到一只吐香雾的鸭子……我喜欢这里,若以后能在这里潜心研学,我定然能进步神速,成为名誉天下的大夫!”
裴湛正在书架前翻找书籍,闻言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我们以后一起研习。”
等他找到要看的书,坐在以往常坐的临窗的位置,才慢慢回道:“吐香雾的鸭子应当是鎏金鸭熏。”
林雾知也在此时找到一本医书,兴致勃勃地坐在裴湛对面:“我又没见过嘛,你家好多东西都好有趣,好新奇……咦?令男子……阳痿的药材?”
裴湛翻页的动作一顿。
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想起他第二次被迫与崔潜共感后,准备吃些阳痿之药暂且压制欲望,于是来到藏书阁翻看医书,奈何他对医书实在提不起兴趣,看了几页就随手放在书架上了……
他已经感受到林雾知自书页上沿偷偷打量他的目光了。
看来那本书被林雾知找到了。
“这几页被折了起来,所以我一下子就翻到了这几页……”
林雾知眨巴眨巴眼,望向专注看书,始终面色如常的裴湛。
“家里……有谁需要吃这个药?”
她这话问得怯生生的,一副生怕触犯到裴家秘密的模样,然而她满脸兴奋的、求知若渴的八卦之色,压根遮不住。
裴湛手指紧了紧,却装得泰然自若,翻过这一页,漫不经心地答道:“应当是三叔父要吃,三叔母的身体不大好,这么多年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三叔父又不肯找别的女子,为免祖母逼迫,或许他才想寻这药,让祖母彻底断了念想?”
林雾知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走了,连连摇头感叹道:“三叔父可真是个狠人啊!但也是个好痴情的人……”
裴湛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父其实很喜欢孩子,只是顾及三叔母心情,故意满天下宣扬自己讨厌孩子。”
林雾知眉头轻蹙,整个人已不自觉被故事牵动了心神。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忽而轻声问道:“那……三叔母自己想不想生孩子呢?”
李家先祖之一,曾是位医科圣手,留下了几本珍贵的妇科典籍,详细记载着调理妇人气血、助孕安胎的独门秘方。
她曾潜心研读过这些典籍,倒是有几分把握能助三叔母怀孕。
但三叔母若是不想生孩子,只是碍于丈夫和婆家人的期盼,才勉强为之,那她也就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了。
裴湛对此不甚了解:“应当是想的,听闻她吃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药。”
林雾知心中已定,轻轻叹息:“不能乱吃药啊,万一吃伤了身体该如何是好?等明日我去找三叔母,给她号一号脉,看看有没有治疗之法……”
裴湛轻轻点了头。
然后把手中的书放下来,顺势把林雾知手中的手也夺走,搁置在一旁。
总算彻底避开了“阳痿药材”。
他微微勾唇,叹道:“娘子莫要为三叔母烦忧。是我不好,新婚第一日就拉着你来此地看书研习……传出去怕是有人要笑话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了。”
林雾知倒觉得他二人无所事事,这般消磨时光甚好,反正她最爱钻研医典。正待开口宽慰裴湛,却倏然想起裴湛对裴老夫人说的那一番“努力诞育子嗣”的话。
她沉默了一瞬,低下脑袋,略有些纠结地摆弄手指,终究没忍住:“我之前嫁给你时,是想早点儿生个孩子,但人的想法总会改变,我如今想先钻研医术,待以后有了一些成绩,再慢慢生孩子。”
这话说完,她好生忐忑。
其实她才进门一天,就已深切感受到裴家人对新生子降临的渴望。
尤其是裴老夫人。
可自那日夫君坠崖,她一身缟素跪在灵前伤心欲绝时,蓦地豁然开朗了——
与其想着如何生个孩子,如何苦等他长大成才再来为自己撑腰,倒不如自己先闯出一片天,做自己最坚实的依靠。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被困在后宅,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那也太可怕了!
“你想啊,你日后要忙于朝廷事务,我也该有正经事做才是。这样一来,我们俩每天都能有一些新鲜趣事,或者难以解决的烦恼聊一聊了……”
她的话且没有说完。
裴湛就轻轻笑道:“我最爱你自由烂漫的模样,故而一点儿也不想拘束你……那些想和你努力生孩子的话,无非是搪塞祖母,免得她整日要你学后宅的俗务……但想和你培养感情的话,是真的。”
林雾知微微愣住。
忽地咚——一声。
似是椅子往后移动的声音。
她被惊醒,抬起眼,看到裴湛身体微微后仰,空出腿部与腰腹间的位置。
他修长的眼尾好似含了钩子,自下而上地扫视着她,语气危险地道:“新婚第一日就坐在我对面那么远的地方?”
一刹那。
林雾知听到自己愈发震耳的心跳声。
“还请坐近一些,”裴湛唇角上扬,眸色缠绵幽深,“比如,我的身边。”
第44章 隐忍有朝一日,弃他如敝履
窗外春风习习,吹拂着碧色溪水,泛起粼粼波光,一切静谧而温柔。
林雾知一步步走过去。
裙角翻飞翩跹。
她绯红着脸,稳稳侧坐在裴湛腿上,而后仰头看他:“你确定要我这样?岂不是会打扰你看书?”
裴湛单手环住她的纤腰,把她往胸膛压了压,低声道:“不会。”
又随手从身旁的矮柜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她:“我也是偶然发现,孙思邈晚年所著的《千金翼方》就在我家的藏书阁,我想娘子或许感兴趣?”
“真的假的?”林雾知着实惊讶,接过医书翻看了几页,“还真是……”
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连这种稀世珍品也有啊?
但她不过惊叹了三两声,就把《千金翼方》轻轻放在桌子上,转而看向裴湛手里的书,好奇地道:“你看的什么书啊?我发现你对我了如指掌,知道我爱吃什么惯用什么,也知道我将来想做什么,可我对你却不甚了解。”
裴湛神色从容地把书塞入她手中,顺势将下巴轻抵在她的肩上。
“洛京盛行的话本,讲述一对身份悬殊的男女,历经重重险阻,最终突破世俗桎梏,终成眷属的故事。”
林雾知诧异地翻了几页,道:“我还以为你看的正经书……你竟然喜欢看这类才子佳人的俗世话本吗?”
她的视线停驻
在某一行。
【郑英英跨坐周昙膝上,玉手环颈,罗带暗解,香肩生晕,粉腮相偎……
……朱唇交缠间,温息渐乱。忽觉昙郎掌心灼烫,自裙裾探入,游移而上,惊得她玉肢轻颤,绣鞋不觉坠地……】
林雾知霎时涨红了脸,如同被火燎了指尖般,将这书猛地掷了出去。
书中情形,与她当前何异?
裴湛还在解释:“非也,我研读此书是想从中参透追求佳人之道,习得令女子倾心相许之法……”
且没说完,一低眸眼,对上林雾知暗含羞恼和怀疑的眼神。
裴湛:“怎么了?”
林雾知:“你好污浊。”
裴湛:“?”
林雾知:“你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坐在如此庄严的地方看这种书呢?”
裴湛:“……”
他的视线在掷落的书与林雾知绯红的脸上间流连,恍然间似有所悟。
忽地朗声笑起来。
林雾知气恼地锤了他一下:“你笑什么笑啊?你看这种书你还笑!”
裴湛一派悠然,大掌裹住她的小拳,隐隐风流恣意:“我看的哪种书?”
林雾知冷哼:“不堪入目之书!”
裴湛眯起长眸,唇瓣靠近她耳垂,压低嗓音:“你我至亲夫妻,便是共赏春宫艳图又如何?娘子为何要恼我?”
林雾知:“……”
她先是因太过讶然而陷入迷茫。
嗯——夫君说的有点道理,他们已是共同睡过许多日夜的夫妻,便是真的在一起钻研房中术,似乎也无不妥,何况夫君只是看了一些香艳之书……
后是因耳垂被含住,齿尖轻轻研磨,而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不,不许!”林雾知推了推裴湛,往后仰了仰脖颈,避开他的吻,“你若是想去软榻、窗台,乃至你的书房……我其实都可以配合,唯独这里……”
裴家的藏书阁修建得委实雅正清明,她行走其中,本就心怀敬畏,发现四周的书柜里全是封皮暗沉的诸子典籍后,更是隐隐总有一种被先贤们居高临下凝视的感觉,于是连走路都战战兢兢,生怕发出巨响,惊动先贤安宁,
又岂敢在此地行|淫|乱之事?
“你和他竟玩过那么多地方……”裴湛忽地低声哑气地说着。
林雾知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裴湛垂下眼,勉强恢复平静:“没说什么……只是娘子误会我了,我不过想让你瞧一瞧溪流里的肥锦鲤而已。”
说着,他抬手把窗户彻底推开。
果然一池碧水铺在窗前,遥遥望去,各色花样的锦鲤于水中悠然而过。
“我心烦时,常在此处喂鱼消遣,故而这些锦鲤比别处的锦鲤肥硕许多,有些鱼胖得憨态可掬,几乎游不动了……我特意让你坐过来看一看。”
裴湛侧对着林雾知,也望向溪流,手臂却是牢牢环住她,低声道:“娘子说想要了解我,知晓我爱吃什么,惯用什么,可其实我也不甚清楚。我似乎没什么喜,也没什么厌,我就是一个平淡的人。
“说起我的日常,娘子或许会觉得枯燥至极。我每日晨起后,便是上朝了,散朝归来,难免在官署里忙碌。天色渐晚,我从官署里回来,才有时间挥毫作画,或来此投饵观鱼……”
裴湛垂下长目,捻起一把鱼食,抛洒于窗外的水面,各色锦鲤迅速涌成一团,争相夺着这一片鱼食。
“我心中隐隐担心,娘子是否会喜欢这样平淡无趣的我?”
林雾知神色怔愣地倚靠他的胸膛,已然将那本书的香艳之处抛之脑后。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若是不喜欢你,为何要违背我的初衷嫁给你?你那日也听到了我表哥如何骂我。”
“我担心你喜欢的只是我的皮囊,若有一天你真正了解我,会不会像当年我娘厌弃我爹那样,最终选择离开我?”
“别胡思乱想啦!我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长得俊,还因为你对我好——天底下除了我舅父和亡母,恐怕再没有旁人能像你这样待我好了。”
“你真的不会离开我吗?”
“只要夫君往后不会变心,还能这般待我好,我自然不会离开你!”
裴湛终于轻声笑了笑:“我能够感觉得到你对我的感情并非是至死不渝之爱,正如你所说,你只是觉得我待你好,舍不得轻易失去这份好,才任我予取予求。若是有别的男人,像我这样待你好……”
或许你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比如崔潜。
比如你那个表哥!
裴湛闭了闭眼,彻底说不下去了。
他抬手勾住林雾知的膝弯,站起身的同时把她抱起来,径直离开了藏书阁。
这种事,他绝不允许发生!
林雾知却是一脸茫然,不知裴湛为何突然脸色阴沉地抱着她离开。
莫非是觉得她不够爱他,生气了?
她老老实实环住裴湛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回道:“我原本还担忧婚礼繁琐,我应付不过来,谁知夫君事事筹谋得当,竟连我鞋子上流苏都理得齐整……我很喜欢夫君大包大揽的性情,特别有安全感。”
裴湛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脚步不停地抱着她往前走。
看来这些话还不足以破局……怎么就生气了呢?以前分明怎么也不会生气……
林雾知只得绞尽脑汁回忆。
可那些最鲜活的记忆都留在龙兴村。而每当她提及那段过往,裴湛总是流露出排斥之意,她便也不好再提。
只好问一些别的事了。
“先前没敢问夫君,婆母不在你的身边照料你,那你可有什么乳母?”
裴湛蹙眉道:“你没有婆母。”
又道:“乳母心术不正,后来犯下一些错事,被祖母送回老家颐养天年。”
林雾知轻轻“哦”了一声——看来婆母是裴湛心中的禁忌,以后提不得。
“夫君平日里都是独自消遣吗?自小可有什么玩伴?你想引荐给我认识吗?”
“我不喜与人接触,总是独来独往,娘子是我人生的意外。我初见你,就想与你亲近,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林雾知忽略后一句话,只在心里默默的想着,原来夫君连个玩伴都没有……
怎么觉得夫君以前过得好惨——一个爹不疼娘不爱,还没朋友的小可怜?
错觉!一定是错觉!
她这个贫穷的乡野女子怎么敢同情顶级世家望族的贵公子?
“夫君好像有些孤独。”
不等裴湛回应,她对准着裴湛的唇使劲吻了吻:“但我嫁给了夫君,夫君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啦!我每天陪夫君用膳,给夫君分享有趣的事。等夫君下值回来,我们可以一起下棋、弹琴,我知道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们玩尽兴后再洗漱就寝!
她抱着裴湛的脖颈兀自笑得开怀,像一只被精心呵护的雏鸟,在温暖的巢穴里无忧无虑地整理着翅膀,全然不知危险的阴影已悄然逼近。
“你要永远陪着我,林雾知。”
裴湛倏地停住脚步,再难以抑制般,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却只把怀中人勒疼了一瞬,就猛地泄了力道。
他那双幽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好似风雨前压抑的湖面,静静的看着一脸茫然的林雾知。
“人不能言而无信。你说好要陪我,不让我再孤独,以后就绝不能抛弃我,将我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林雾知顿时哭笑不得:“怎会有你这样的夫君?竟然担心被妻子抛弃?我且还没有担心你以后变心,把我抛弃呢!”
说完,她忽然若有所思,随即仰起脸直直望着裴湛,神色认真地道:“我当然不会轻易离开你,但你身边若有了旁人,我绝不纠缠,转身就走!……我可不要多女侍一夫,我要独一无
二的爱,正如你想要独一无二的陪伴一样!”
裴湛倾身堵住她的唇,唇齿纠缠间,分明是想要将她揉碎了吞吃入腹的疯劲,偏生化作眼尾一抹猩红的隐忍,他缓缓松开了她:“我也要独一无二的爱。”
“成婚第一日,我就不想再忍。”
“你最好尽快爱上我,否则……”
裴府内有金玉做的囚笼,温铁锻造的锁链,还有西域得到来的情药……
无论哪种手段,都能让林雾知就此攀附在他身上,菟丝子一样求他垂怜。
可他怎么舍得?
情之一字,愈陷愈深,如饮鸩止渴,让人甘愿抛弃底线。
或许有朝一日,他甚至可以容忍林雾知心里装着崔潜,弃他如敝履……
第45章 寻爱腹黑者必然闷骚
初夏时节,池塘荷叶初生,游鱼缓缓穿梭其中,拨动点点涟漪。
将崔潜映在水中的倒影揉碎。
“你怎么会怀疑自己在伏牛山遇到了心仪的女子?还要我帮你去找?”
卢子瑜摇着扇子走过来,目光在崔潜略显颓靡的脸上凝了片刻,语气不自主地缓和了几分:“浣花酒楼之事,终究是我狼心狗肺……你果真不生我气了?”
崔潜单腿屈起,踏在一块青石上,另一条腿随意垂落,胳膊懒懒地搭在膝头,指节分明的手拎着一只白玉酒壶。
他近来心中郁结难解,便总忍不住借酒消愁。然而烈酒入喉,胸中那股郁气没有消散半分,反倒随着醉意愈演愈烈。
“我只是感到奇怪,为何一向对我忠心耿耿的侍卫,会隐瞒我一些事?”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我虽然失去了有关她的记忆,但一思及她,仍旧心如乱麻,忧思苦闷,彻夜辗转……”
“我若真对她情深似海,非她不可,侍卫又岂敢对她之事三缄其口能?”
“我若不爱她……”
他猛然攥紧手中酒壶,指节发白,眉头刻着烦躁的褶皱:“不可能!我绝对爱她至深……我觉得我的心空荡荡的,却偏偏除了她什么都装不进去……”
他二十载的人生里,还是头一遭尝到这般焦虑却又不知焦虑在何处的滋味。
崔潜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远处,不知是看云啸院的暮色风光,还是看暮色中再也望不见的什么人。
“这些蹊跷之处……从何而来呢?难道有人在背后暗中作梗,怕我恢复记忆,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卢子瑜只觉得大受震撼,莫非裴家男儿一到弱冠之年,就会突然开了情窍?
今日朝堂之上,裴湛也是一反常态地面带春风,连脖颈间那几处艳色红痕都毫不遮掩,待他委婉提醒——
裴湛竟朗声笑道:“让你见笑,实在是与娘子情深意浓,难舍难分……”
他当即目瞪口呆,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席卷全身,都怀疑裴湛中邪了。
等到今日傍晚,他如约而至云啸院,发现崔潜竟也是情愁难消的模样,还对他诉说了这一番难以理解的酸涩之语。
“数月前,你兄长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清心寡欲,即将得道成仙的模样,至于你,那时说起婚事,满嘴都是‘门当户对即可,儿女情长实非大丈夫所为’,怎的短短数月,你们兄弟二人都像是被月老灌了迷魂汤一般?一个成了纵欲鬼,一个成了矫情鬼……”
真受不了这些陷入情爱之人!
还有他族弟卢叙白。
其实家里人都未曾料到,卢叙白心仪的那位女子竟然成了裴湛的妻子……
这都算什么事啊!
尤其卢叙白不过颓废几日,就雕了一对新婚夫妇的木偶娃娃——新郎眉眼分明是他的模样,新娘则活脱脱是裴湛妻子。
还荒唐到连夜托付给堂姑母卢芷春,让她将这物件赠给裴湛妻子。
偏偏卢芷春还真替他办了这事……
卢子瑜实在不敢想象,裴湛若是发现这对木偶娃娃不仅出自觊觎他妻子之人的手中,更将新郎雕成那人自己的面容,究竟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整个洛京已然乱成一锅粥了!
“纵欲鬼?这话是何意?”
裴湛之事,崔潜总免不得心生好奇,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勾唇冷笑:“他素爱装模作样,谁知道他与他新婚夫人的恩爱究竟是演的,还是真的?”
卢子瑜略微痛苦地用扇面遮住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只知道裴湛每日都赠给他夫人一枚发簪,昨日还去星云阁买下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百鸟裙……”
若是装恩爱能装到这份上,也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恩爱了吧?!
果然崔潜也是如此想,委实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他可真是好命。只是因为命格之说,随便定下的婚事,竟然也能误打误撞,娶到心仪之人……”
“行了!行了!少在这里酸里酸气,瞧瞧你自己这副寂寞愁苦的样子罢!和深闺怨妇有何两样?”
卢子瑜牙疼地摇了摇头,道:“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你心仪的那位女子,你且和我说一说,那个女子家住何方?姓甚名谁?长相特征?”
崔潜垂下眼眸,黯然道:“偏偏我缺失了一段记忆,把这些都忘了……我想,她大概住在伏牛山附近,劳烦你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打听一下,那附近可曾有什么女子在近几个月去过伏牛山救下什么人,或者新婚不久,丈夫去世……”
卢子瑜敏锐地觉出不对:“你……你这话是何意?莫非你……”
“正如你所想。”
崔潜闭了闭眼,抬手饮了一口酒,满面清忧之色:“我近日常做春梦……我应当和那女子欢爱过,非童子之身了。”
卢子瑜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合起扇子,指着崔潜半晌,也跟着烦躁起来,长叹一声:“你怎么能糊涂至此?尚且未将那女子迎进家门,就毁了人家的清白,如今你又突然离开她……我简直不敢想在那等穷乡僻壤之地,她会面临怎样的流言蜚语和刁钻磨难!”
崔潜的心也随之揪紧,将白玉酒壶搁置在青石上,起身长拜:“子瑜兄!我最信得过的朋友便是你,还望你莫要辜负我这份托付,尽快寻到那女子!”
卢子瑜到底对崔潜心怀愧疚,连忙扶起他的手臂,应道:“伏牛山是吧?也真是巧了,我那个族弟卢叙白,就在象城县担任县尉,伏牛山就在他的管辖之内,我让他给你仔细打听打听。”
崔潜放下心来:“多谢子瑜兄!”
…
…
暖月爬上树梢之际,林雾知终于结束了一天的研学,返回了兰橑院。
早在新婚第二日,裴湛便引荐林雾知前去济世堂——这是太医院退隐的御医孙素问所开的医馆,从不招收弟子。
怎奈裴湛亲自登门恳请,孙素问不好驳他颜面,只得点头,勉强应允林雾知留在医馆观摩学习。
这倒是林雾知从未预料到的幸事。
她原以为裴湛能支持她不执中馈、外出经营医馆,便已是难得的开明。
没曾想,裴湛还愿意为她铺路搭桥,要助她在洛京站稳脚跟,立下根基。
她一时感动得柔肠百转,却也不知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于是白日里跟着孙素问努力研学,到了夜晚,便在床榻间尽力软下腰身,满足裴湛无止境的索取。
孙素问真不愧是神医孙思邈的后人,一手岐黄之术简直出神入化。
林雾知不过跟在他身旁研学了数日,就对先前读医书时感到困惑的疑难之处,有了豁然贯通之感。
一时之间,她简直如获至宝般,恨不能日日待在医馆里钻研医术。
奈何孙素问年事已高,精力不足,实在难以长久守在医馆,便给她定下规矩:每研习七日,必须回家休沐两日。
今日便是七日之期。
林雾知一想到明日能好好休息,便不自觉的放松了几分,整个人瘫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杏香团子。
恰在此时,裴湛缓缓走进门来,邀她一起去泡一泡兰橑院的热泉。
林雾知默默翻了个身,与裴湛含笑的眸眼对视了一瞬,转而望向他臂弯挂着两件薄如蝉翼的月色沐衣。
嗯……看来不是单纯泡澡。
她脸颊骤然飞红,只觉白日里因勤恳研学而酸软的腰肢,愈发酸起来。
但回想起这七天,裴湛为免她夜间过于劳累,耽搁白日的苦学,每夜不过压着她草草做了两
回,就一起安歇。
夫君肯定也憋狠了。
林雾知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爬起身,踩着鞋子走到裴湛身边。
然而她的目光再次触及沐衣,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夫君,我们商量一下嘛!”
她抱着裴湛的手臂晃了晃,软软地撒着娇:“明晚再泡好不好嘛?我今天真的好累哦,恐怕不能让夫君尽兴……”
裴湛静静站着,待享受够了小妻子那带着几分娇嗔的嗓音,方才缓声道:“热泉能熟络筋骨,缓解疲乏,你随我泡上两刻钟,便能让我今晚尽兴而归。”
林雾知:“……”
啊!!可恶的夫君!
简直司马昭之心!
她完全知道他想玩什么!
可最终,她还是被裴湛捏着后颈,半搂半抱地送入热泉之中。
兰橑院寝房之后,有一座由八根朱漆木柱撑起的一方飞檐翘角的琉璃华亭,热泉便在华亭之内。
华亭四围仅用素色轻纱环绕遮掩,夜风拂动过,如烟似雾般,美不可言。
裴湛挥退送果盘的侍从后,热泉中就剩下他和林雾知二人了。
窒息的静谧与暧昧也缓缓笼罩。
林雾知怯怯地贴着热泉石壁,拿琉璃瓢往身上浇水,压根不敢看裴湛一眼。
她心知肚明,最多泡上两刻钟,裴湛就会过来为她换上轻薄的沐衣,再把她压在石壁上,行缠绵之事……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他二人每每待在藏书阁里,她翻着医书认真做笔注,裴湛却是看坊市里流行的房中术秘籍。
那秘籍……她曾不小心看过一眼,当即慌乱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但当她嗔怒地问裴湛为何要看。
裴湛却当着她的面,面不改色地又翻过一页,嗓音淡淡地道:“我忘了我曾经如何与你欢好了,自当加倍努力,免得叫你觉得我不如往昔厉害。”
她立时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但裴湛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径会打扰她看医书,再和她待在藏书阁时,便没有再看过这类书了。
林雾知却是无奈地笑了笑。
是没再当着她面看过。
但背地里肯定是在猛猛看。
不然他怎么一日比一日花样多?!
第46章 热泉今日裴湛又在卖惨
热泉之上,白汽蒸腾缭绕。
不过片刻工夫,额间渗出细密汗珠,肌肤也被烫出一层娇嫩的粉润色泽。
林雾知微微仰着纤细的脖颈,神情享受得几近昏昏欲睡。
裴湛却在此时涉水而来。
他神色淡然,仿佛不染丝毫情欲,可身上湿透的素白沐衣,近乎透明,走动间蒸得泛红的宽阔胸膛若隐若现。
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水珠顺着紧实的肌理滑落,留下清亮的蜿蜒水痕,将收束得利落漂亮的腰腹线条,衬得格外诱人。
林雾知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眸,正对上行于白雾之中,看似清冷自持,实则男色撩人的湿身裴湛。
一瞬间头脑清明。
热气直往她心里钻,五脏六腑都像被架在文火上煨着,烫得她微微发颤。
裴湛终于走到她面前。
他蹲下身,慢条斯理地剥她的沐衣,手指碰到柔软的粉珠时,顿了顿。
二人渐渐抬起视线。
水浪猛然砸落,清脆哗响。
纤细玉臂环住裴湛的脖颈,林雾知微微眯起眼,送上唇瓣。
裴湛怔了一下。
直到舌尖被轻轻勾缠,吮吸时,他的手方才难以克制地压住她的玉肩。
渐渐下滑至柔韧的细腰。
…
…
风吹月影斜,热泉内低吟交缠。
裴湛托起林雾知的膝弯,将她的腿架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紧密嵌入其中。
水珠重重叠叠地砸落。
轻纱之外的灯火忽明忽暗。
林雾知终是承受不住,指尖深深陷入裴湛臂膀,低促呼吸着,含住他的唇。
染着豆蔻的脚趾,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肩头蜷缩,又缓缓卸了力气。
她渐渐软成一滩,纤长的脖颈后仰,眼神迷离地望着华亭顶部的繁复纹饰。
裴湛却是淡然自若,抽身而出后,踩着热泉水,去岸边拿来一翡翠药盒。
他的额发已然湿透,略潦草地贴在泛着红晕的眼尾、吻得肿胀的唇瓣,却衬得他如浸透春色的芙蓉,纯澈而靡艳。
林雾知呆呆地看着裴湛一步步走来,目光在他水珠蜿蜒的胸腹肌处流连。
待裴湛再次吻住她时,她果然顺从心中所想,指尖抚上裴湛软弹的胸肌。
却有冰凉的润膏探入灼热。
她迷蒙了一瞬,嗓音含糊:“已经做过一次,足以容纳了,夫君为何……”
裴湛轻“嗯”一声:“助兴的东西,能让娘子放松几分。”
说完,顺着她的脖颈吻至锁骨。
林雾知原本心中不解。
直到她趴在粗糙冰凉的石壁上,身后的水浪掀开翻去,而她整个人却像被烈火点燃一般,里里外外都烧得绽开。
她方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夫君……”
“求你,求你了……”
“都给我……再一些……”
她已然不知自己在混说什么了。
眼前的世界像被打翻的砚台,墨汁在雪白宣纸上缓缓蜿蜒,把一切都渲染得乱糟糟的,好似跌入泥潭,浸透泥水。
裴湛潜入热泉水中,托着她腿,让她稳稳坐在岸边,而后抬起脸。
林雾知长发散开,湿漉漉地贴在肩背和前胸,她双手颤抖地撑着地面,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她与阿潜的新婚之夜。
像被化开肚腹的鱼。
生锈的刀在鱼的肚腹来回穿梭,将鱼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
脏污染满刀尖,流了一地。
于是肚腹里空荡荡的。
她感觉自己也如那夜一般空虚,以至于意识朦胧地喊了一声。
“阿潜!”
“停一停!”
顷刻之间——
摇摇欲坠的世界停下来。
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林雾知心头蓦地一紧,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她连忙撑着身子往下方望去。
裴湛的掌心尚且压着她的膝盖,整个人却如同幽暗森然的鬼魂,僵立在白雾缭绕的水面,脸色煞白,唇色尽失。
他缓缓抬眸望着林雾知。
眸中分明残留着欲望,却还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痛意和丝丝恨意。
林雾知顿时吓得呆住。
“夫……夫君?”
“怎,怎么了?”
裴湛沉默了许久,方才伸出舌尖,将唇角的水泽缓缓舔干净。
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垂着长眸,指尖在林雾知粉润的膝盖打着圈。
“以前的我也与你做过这些吗?否则你为何会突然唤我以前的名字?”
林雾知莫名感觉到危险,立即乖巧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有!”
她的眼尾和鼻尖红红的,唇瓣因胆怯紧紧抿着,像是被狠狠欺负过的兔子。
“我们以前没有这样过!我只是、只是觉得舒服,方才唤了夫君名字。”
裴湛冷冷勾唇,根本不信。
但不信又能如何呢?
他也无计可施,不是吗?
他无法回到过去,把崔潜杀了,换成自己与林雾知欢好。
早在成婚前他就无比清楚,林雾知身上残留着崔潜烙下的印记,他怕是要穷尽余生之力,方可将其彻底抹去。
暴虐欲在心底燃烧沸腾。
裴湛呼吸渐渐沉重,指尖猛地攥住林雾知的脚踝,将她拉入怀中。
不容拒绝的,撕咬般的吻落下。
灼烫的匕首迫切入鞘。
林雾知的哭腔都狠狠顿了一瞬。
她下意识觉得裴湛不对
劲,却因助兴之物,被迫沉沦于他略有些粗暴的吻。
到底是挣扎,还是顺从?
不!她不要这样!
太过了……
身体里里外外都失去了控制。
好似整个飘浮在空中。
唯有身前的人能供她依靠几分。
她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好可怕……好糟糕……
指尖深深陷入裴湛的背肌。
林雾知急促呼吸着,眸眼渐渐迷离,唇瓣压住裴湛的喉结。
但心里又莫名生出隐秘的喜欢。
再一些,再一些……
只有这样,唯有这样,才能压住身体密密麻麻如同万千蚁虫啃噬的痒。
好喜欢夫君。
…
…
次日清晨,天光早已大亮。
兰橑院的寝房却门窗紧闭,连一丝晨光都透不进去。重重红纱帐内光线昏沉,让人屏息的静谧中透着一丝紧绷。
忽然间,红纱帐荡起波纹。
“你为何对我用那种药!”
林雾知的哭声细细碎碎传出来:“昨夜又突然发什么疯,那般对我……”
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唔——不许,不许亲我!”
“……”
“我在问你……唔!”
“……”
“放开我!放开!你真的很过分!不把话说清楚,以后休想碰我!”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一刹那,衣料摩擦声消失了。
扇巴掌的人似乎也有些始料不及,唇齿间溢出些微想要挽回的气音。
却又碍于气恼,最终一声未吭。
稍许沉寂后,红纱帐猛地被掀开。
裴湛冷着一张俊脸,身上那件素白亵衣因昨夜纵情而布满褶皱,衣襟大敞着,露出满是吻痕与抓痕的玉色胸膛。
他三两下便跨下床榻。
寝房的门被推开,又缓缓掩上。
与此同时,红纱帐被一只素手掀起,林雾知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露了出来。
待确认裴湛当真离去后,蓄在眼眶里的泪珠顿时断了线,顺着脸颊滚落。
她茫然又委屈地撇着嘴,默默缩回掀纱帐的手,垂着脑袋无声抹着眼泪。
罢了,罢了……
在舅父家里尚且会因一些事委屈,何况嫁到别人家里呢?
总归她是一个爹不疼娘去世,天下之大却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孤女……
哪有人会一生一世对她好?
表哥骂的对,她简直太天真了。
裴湛何许人也?
哪里是她能高攀得起的?
无论是云泥之别的身份悬殊,还是刚柔相悖的性情差异,都注定有朝一日,裴湛会像厌了一件旧衣一般厌了她。
是她太缺爱了,遇到一个待她几分好的男子,就以为找到了毕生依靠。
于是将为人妻子、为人儿媳的惶恐忧虑尽数抛诸脑后,义无反顾地嫁进来。
谁料婚后不过数日就……
林雾知愈想愈委屈,慢慢趴在被子上埋着脑袋呜呜哭泣。
明明是裴湛的错!
不过喊了一声他曾经的名字就生气,将那污秽之药用了大半……
她从未这么放荡过。
简直丢脸死了!
都怪裴湛!都怪裴湛!!
整日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染得满脑子只剩下床帷之事……
他凭什么不道歉还想亲她!
休想!
还敢生气离开!
有本事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不理人就不理人,她也不要理人!以后再和裴湛说一句话她就是臭小狗!
该死的裴湛!!!
愤怒终于占据了上风。
林雾知也不哭了,恨恨地瞪着眼,气恼地掀开被子,满床找衣服。
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在这里哭?裴湛还不知去哪里潇洒了呢!
再说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既然嫁进裴家,成了裴湛的妻子,早晚都是要面对这一遭的。
若只是在此自怨自艾,岂不是平白助长了裴湛的嚣张气焰?那以后他更是想怎么欺负她,就怎么欺负她了!
一定要让裴湛亲自道歉!
邻家阿婆说的对,丈夫就和狗一样,若是不听话了,就该好好训一顿了!
一定要充满勇气!
林雾知气势汹汹地冲下床塌,刚刚穿好鞋袜,要唤丫鬟进来侍衣。
寝房的门骤然被打开了。
下一刻,裴湛面色如常地走进门。
他还是那副发丝散在肩头,穿着褶皱不堪的亵衣的形容。
只是手里捧着荆条。
看到林雾知衣襟整齐地坐在床榻,顿了顿脚步,但还是走前上来。
林雾知不明白他这是想干什么。
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裴湛的脚步缓缓定在床榻前,随即双手捧着荆条,俯下身,将荆条高举过头,语气诚恳地道:“请娘子责罚。”
林雾知:“……”
啊?这是怎么个意思?
没得到回应,裴湛继续道:“自从娶你为妻,我便终日惶惶,担心你喜欢的不是真实的我,而是那个失去记忆的我……这份患得患失积压已久,偏生昨夜你我情浓之时,竟听你唤出那个我的名字……”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似乎是将涌到唇边的哽咽生生咽下。
“那一刻,我当真痛彻心扉……乃至昏了头,对你用了情药……”
林雾知听得一怔一怔的。
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也缓缓散去。
裴湛却在此刻抬起头,望向林雾知,修长的眼尾果然泪湿。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手掌则握住荆条的一头,将刺狠狠捋下去。
鲜血瞬间溢出。
在地毯上洇开点点湿痕。
林雾知惊得站起身:“你做什么?”
顿时也顾不得之前信誓旦旦要裴湛亲自道歉,再好好训一训裴湛的事了,连忙心疼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
看清他掌心血肉模糊之后。
她忍不住落下泪珠:“好端端的为何要这样伤自己?我又没说不原谅你……”
裴湛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见她一时疼惜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由隐晦地勾了勾唇。
却是垂下眼睫,语气干涩:“我把荆条的刺捋下来,免得伤了娘子的手。娘子现在可以握住荆条,亲自罚我了。”
“还望娘子罚我之后,能原谅我昨夜的鲁莽,我发誓,绝不会有下次!”
第47章 告白热烈地说我爱裴湛
许久未能得到回应。
林雾知始终低垂着纤细脖颈,指尖轻轻触摸裴湛掌心的伤口,不言不语。
裴湛忽然有些不安。
是不是做得太过,适得其反了?
可这个念头刚起,一滴滚烫的泪水就猛然砸落在他凸起的腕骨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渐渐在他手腕处洇开一小片湿痕。
裴湛微微怔在原地。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道个歉,又没说要罚你……你干嘛要这样?”
林雾知抽泣声很轻,像是极力压抑,却仍从唇边泄出几声细弱的呜咽,单薄的肩膀随之颤动,格外脆弱。
“方才我让你道歉……你为何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裴湛的心顿时像是被利物刺透了,尖锐的痛感瞬间蔓延,流窜四肢百骸,逼得他脚步不稳地前倾了一步。
“是我不好,你别难过……”
他捧起林雾知泪湿的小脸,指尖刚触到她的眼尾,却猛地瞥见手上的血,他不得不立刻停住了动作。
“我向你道歉,昨夜是我太荒唐,我再也不那样做了,原谅我好不好?”
林雾知委屈巴巴地眨着酸涩眸眼,抽抽噎噎地道:“我,我知道你喜欢玩那些东西,我也不是不让你玩……只是,只是你别太过分嘛!你昨晚真的吓到我了……我觉得自己好不知羞好丢脸呜呜呜……”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早间从床榻间悠悠醒来,想回起昨夜热泉里的种种,她恨不得当场失忆。
偏偏裴湛上瘾似的,见她睡醒了,竟然还想抱着她再来……
她如何不羞耻,不生气?
“还有!”
林雾知抬手抹掉眼泪,眼眶通红却倔强地瞪着裴湛,指尖用力戳住他的胸口,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以后我让你道歉,你要是再敢冷着脸一声不回就走……”
她突然哽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纵使你有天大的理由,我这辈子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必须把裴湛这一点给训好了!
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好好沟通,绝不可以逃避,更不可以抛下她——留她一个人胡思乱想,难过了半天,这算什么!
裴湛怜惜地凝了她片刻,抬手把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你放心,绝不会有下次。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别哭了……”
实在是
昨夜之欢,太过酣畅淋漓,令人回味无穷——他未曾料到,林雾知意乱情狂之时会现出这般妖媚诱人的风情。
但他却也心知肚明,昨夜的纵情怕是突破了林雾知的底线。
万一林雾知恼羞成怒之下,再也不肯陪他玩这些东西了,岂不是可惜?
一番思索后,他决定受些惩罚,让林雾知好好撒撒气,顺便博得她几分怜爱,这样一来,他们尚且有半推半就的余地,林雾知还能再陪他玩这些。
却不想离开寝房时,竟忘了自己沉思时总会冷脸——以往他总会留心这些,刻意让脸上带些笑,免得林雾知怕他。
“我着实该罚。”
裴湛再度把荆条塞入林雾知手中,这次是真心实意想要道歉了。
“你若不肯罚我,我心难安。”
林雾知在他胸膛轻轻蹭了蹭,方才低眸瞧了一眼手中染血的荆条。
“这其实不过是桩小事,只要你肯亲自来道歉,我便不会放在心上。”
“何至于责罚的地步?”
林雾知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手腕却使了狠力气,一把将那荆条扔得远远的,然后紧紧抱住裴湛的腰。
“夫君,我知道你失了忆,总觉得如今的自己和从前像是两个人。所以你才会这般纠结嫉恨、耿耿于怀,生怕我喜欢的人不是真实的你……”
“你的这些心思,我都明白,我也一直体谅你包容你……但是,但是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既然愿意嫁给你,也愿意在床笫之间配合你玩那些玩意……”
林雾知又想哭了,小巧的下巴却又被裴湛单手握住,微微抬了起来。
裴湛已然猜到林雾知要说什么了,眸色陡然转深,如凶恶猛兽盯住弱小猎物,透着迫切的狠意和强行压抑的等待。
他有些难以置信。
原以为要多年的守候克制,原以为要等过无数个春花秋月,却不曾想——
“只可能是我喜欢你啊!”
“你明不明白!”
“只可能是我喜欢你!”
“裴湛!我喜欢你!”
“你能不能不要再瞎吃醋了,能不能睁眼看一看我的心?难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不爱一个人,还能心甘情愿地跟那个人共赴巫山吗?只能是我爱你啊我爱你!”
泪水大颗大颗砸下来。
视线早已被水雾模糊成一片。
林雾知却倔强地瞪着晕红的双眼,长睫一眨也不眨,死死盯着裴湛的脸,生怕错过他眉梢眼角一丝丝神情变化。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抛却所有矜持,无比热烈地对一个男子宣告爱意。
以至于虽然肯定裴湛爱她若狂,但她攥着衣袖的指尖仍止不住发颤,甚至胸腔里鼓噪的心跳震得耳孔生疼,脑袋发晕,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快说话啊!说你也喜欢我也爱我,我们以后再也必不纠结此事!
然而直到她的双眼都瞪酸了。
裴湛方才回过神一般:“嗯。”
林雾知迷茫。
林雾知:“???”
她本就圆瞪的杏眼又瞪大了几分,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喜欢你!”
不对吧,怎么就这个反应?
裴湛眼尾泛着红晕,眸色却是清亮,直直地看着林雾知,再次:“嗯。”
林雾知讶然地张着唇。
嗯什么嗯?
嗯是什么意思嘛!
然而没等她问出口,她粉白的小脸就被裴湛大掌捧起来。
裴湛微微俯下身,与她视线齐平,语气满是肯定:“我一定是在做梦。”
林雾知:“啊?”
她疑惑地蹙起细眉,杏眼快速而茫然地眨着,没明白裴湛这是玩哪一出。
裴湛摇头轻叹:“这场景在梦里出现过太多次,我差一些就分不清虚实了,还以为你真对我表明心意了。”
林雾知:“……”
心里飘过诸多一言难尽的话之后,她默默抬起手,缓缓掐住裴湛的脸。
加重力道。
裴湛果然痛得蹙起长眉。
却依旧固执己见:“与欢爱时掐我的力道一致……果然是梦境。”
如今轮到林雾知轻叹了。
她无奈地收回手:“你没有在做梦,我方才真的在对你表明心意。”
裴湛静静地看着她:“不信。”
“……”
“那你要怎样才信?”
“娘子再说几次,用不同的语气,我心中自会判断。”
“这也能判断出来?”
“做过很多次梦。”
“……好吧。裴湛,我喜欢你。”
“有些敷衍,果然是梦!”
“哎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你喜欢谁?”
“……我喜欢裴湛。”
“嗯。你不爱我吗?”
“我当然爱啊!”
“说出来。”
“我爱裴湛。”
“嗯。”
“你怎么又在‘嗯’……”
“方才你说爱我的语气不像真心的,有些勉强的感觉。”
“哪里勉强?我嗓子都痛了!”
“那确实有些可怜了……不如先喝杯茶润一润喉,再继续对我说。”
说着,裴湛果真松开她的脸,前去床塌旁的案几上,端来一壶温茶。
林雾知也总算反应过来了。
她又中计了!
裴湛这是故意装作身处梦境之中,想让她把“我喜欢你”“我喜欢裴湛”“我爱裴湛”这三句话多说几次。
这个坏家伙!!!
她气得脸通红,环顾左右,发现不远处的荆条,果断跑过去捞起。
然而犹豫再三,念及裴湛掌心的伤,终究有些不忍地把荆条再次扔飞了。
最终三两步跑上床榻,抄起柔软的白泽枕头,又跑下床去砸裴湛了。
“枉你自称正人君子,却整日想些坏主意捉弄我这个小女子!”
“亏我心疼你,你真该被罚!”
裴湛微微勾着唇角,抬起胳膊抵挡住她的枕头袭击,道:“甘愿受罚。”
可他任由林雾知甩枕头打了几下,就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她两只手腕。
半推半搡间,将她压入床榻。
林雾知其实也打累了,气喘吁吁地躺在锦被上,本就松散的衣裙愈发凌乱。
裴湛凝视她片刻,忽地将染血的手掌压在她脸侧,倾身吻过来。
他的衣襟敞开,内里风景一览无余,却偏偏长发自他肩背垂落,如云似墨般,遮住了林雾知的视线。
林雾知没有躲。
眼神迷离地接受了这个吻。
“我喜欢你。”
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
“我喜欢林雾知。”
一句一个不染情欲的吻。
“我爱林雾知。”
说完最后这句,二人似乎俱是心头颤意绵绵,寝房内霎时静极,只余彼此低低交错的喘息声在方寸之间纠缠不清。
片刻之后,两只白皙而纤细的手腕忽然穿过墨色发丝,挂在裴湛的脖颈上。
“但你为何喜欢我呢?”
林雾知安静地仰面望着他:“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可洛京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我也算不上最美的那个……”
“我也并非温柔贤淑的女子,我甚至有点泼辣,会发脾气,会打人。”
“我还没有娘,爹也算没有,放在媒婆那里,估计都会嫌弃我出身教养不好,不愿意为我说门好亲事的……”
裴湛垂眸浅笑,没有回答她,反而苟着她的发丝,问了同样的问题。
“知知为何喜欢我呢?”
他的语气似风般温柔,如同他身上熏的浅浅梨香,让人忍不住沉沦。
可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裴湛与阿潜其实是极为割裂的两个人的念头,自林雾知心底一闪而过。
然而情爱融融的甜蜜,让她刻意忽视了这个念头,唇角轻轻荡起小梨涡。
“喜欢你很理所当然的事。”
“你待我实在太好,不仅为我备下比公主出嫁还要盛大的婚礼,更给足了我舅父舅母的体面,奶奶和叔伯们也无比照顾我……你还支持我学医,愿意舍下颜面,去求孙素问收我为徒……”
这一桩婚事,简直像梦一样。
身份高贵、俊美无双、才华横溢、偏偏爱她至深、处处为她着想的夫君。
还有吵吵闹闹但和谐友善的家庭。
这里好像能兜底她所有软弱和烦恼,让她比池塘里的肥锦鲤还要自由自在,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什么都搞砸了也没关系,因为没有人会指责她。
她体会到的只有温暖的爱。
那么理所应当的,她也应该给足裴湛温暖的爱和足够的安全感。
“阿湛,我以后会多多叫你阿湛,尽量忘记阿潜这个名字。”
“我会……只记得你,忘了他。”
第48章 汲爱大嫂的声音好熟悉
说完这番话,林雾知微感释然。
在她看来,她爱的是眼前这个人,至于对方叫什么名字,其实并不重要。
既然“阿潜”这个称呼会让夫君拈酸吃醋,那她以后不叫了就是。
然而她一派轻松,裴湛却僵立原地,神色怔愣了许久。
“你要忘了……阿潜?”
他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不知是难以置信接二连三的惊喜,还是难以置信一直以来的夙愿就这样轻易达成了。
林雾知乖乖点了点头,且身体力行,立即笑吟吟地喊道:“阿湛!”
这一瞬间,某种紧绷已久的东西在身体里断裂,如风般散去无痕。
裴湛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他张开唇,想问林雾知一些话,却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于是迫切地、紧紧地握住林雾知圆润的肩头。
“你以后不会再想他了?”他感到眼眶发热,视线模糊,“只有我?”
然而林雾知轻轻摇了摇头,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我以后还是会想起阿潜,因为在我看来,阿潜就是夫君你啊!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他,所以我会学着在你面前忘记他,再也不提他。”
天堂地狱,旦夕之间。
裴湛缓缓松下紧绷的肩背,兀自闭上眼眸酸涩了片刻,终究深吸了一口气。
“无妨,我自信我比得过他,我将是你未来的唯一选择……”
说完,他猛地把林雾知拉入怀中,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我会让你幸福的,比他好,比任何人都好……绝不会让你后悔选择了我。”
林雾知也缓缓闭上眼,感受着裴湛剧烈的心跳,心里酸酸胀胀的:“对不起,我近日忙着自己的事,没发觉你竟然这么患得患失,我以后一定会把你放在首位,好好关心你,好好爱你的。”
何止她是爹不疼娘去世的人,夫君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人。
夫君明明也很缺爱,也很渴望爱,甚至也没有被人好好疼惜照料过,但他仍能将爱给予她,用充沛的耐心呵护她。
没道理,她做不到这等地步。
…
…
直至崔潜伤愈上朝之日,仍未得到有关他心上人的任何消息。
他倒是想亲自去伏牛山查探一番,但一来此事终究隐秘,不便让崔家人知晓,那就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办,甚至连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侍卫也不能用了。
二来,淮南盐税贪墨案的党羽至今未被诛绝,崔家家主早就下令,三月内不许他离开洛京,免得再受追杀劫难。
崔潜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要么在家继续等待卢子瑜的消息,要么就另外托付一些人去办此事。
他倒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难以拉下脸皮,更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仲夏夜,燥热的风吹入床帷,他缓缓陷入昏沉的梦境中——
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在他身上起伏,他忍不住重重喘息,享受似地挺身配合,又伸出大掌,握住那团摇晃的雪色,粗砺的指腹拨弄那点亭亭玉立的粉。
那道身影顿时仰起纤细的脖颈,浑身敏感地颤抖,紧的力道害他差点失守。
他终于不想忍耐,抬手揽住那那道身影柔软的腰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仍是瞧不见面容,只能看到她的玉齿紧咬着樱唇,似愉悦似痛苦。
“阿潜……郎君……”
最后的白光中,他被她死死抱住,听到她在耳边哭着唤他的小名。
他顿时像是死了一场。
…
…
天光大亮时,崔潜悠悠醒来。
他感受着锦被里的潮湿,目光散漫地望向床顶木雕的虎头,
终于下定了决心。
…
…
太德八年的盛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朝堂照旧喧嚣得比知了声还要刺耳。
皇帝年事已高,身体多病,坐在龙椅上不过片刻,两眼就开始昏昏欲睡,便令太监们宣布就此散朝了。
无论朝堂上吵得多么厉害,臣子们总能在散朝时立即恢复平静,甚至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大殿。
皇帝忍不住疑心,或许臣子们的争吵只是为了惹他心烦,想早点散朝。
但近日天下太平,并无大事发生,他也懒得计较,唯有临走前,悄悄看了一眼恨不得间隔十万八千里的裴湛和崔潜。
兄弟俩还是相看两厌。
着实令人心安。
皇帝轻轻挥开太监们的搀扶,悠然迈着八方步,满意地前往后宫。
可惜皇帝没能再多看一眼。
——崔潜的脚步踏过大殿的门槛时,猛地扭转方向,缓步靠近裴湛。
盛夏日光洒落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也将崔潜心中的喧嚣,燃至盛烈。
在卢子瑜诧异的目光中,他一把握住裴湛的手腕:“可否进一步说话?”
双生子容颜相似,又都身着五品官浅绯色官服,面对面相视的那一刻,周围人的眼神都投了过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两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今日竟然当众攀谈起来了?
还真别说,瞧着是真养眼!
裴湛脸色却猛地沉下来。
他最是清楚皇帝对世家的不满,尤其忌惮崔、裴这两大顶级世家联手。故而这些年,他一直刻意避免与崔家人接触,以此彰显自己的纯臣之心。
他来不及让崔浅松手,立即隐晦地瞧了一圈,发觉皇帝已经走远,肱骨大臣也已结伴离去,方才暗松了一口气。
“请崔中丞保持距离。”
他神情冷淡地将手指攥成拳,立在他与崔潜之间:“我最讨厌与人触碰。”
崔潜张扬地挑了挑眉,眼神意有所指地落在裴湛下巴的细伤——这显然是床帷之间被女子吮吻才会有的痕迹。
原来不排斥妻子触碰,排斥他这个兄弟触碰……真是道貌岸然的假人。
崔潜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终究念着自己有求于裴湛,还是如裴湛所愿,松开了手指,绽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裴中书,请——”
他难得谦卑恭谨起来,倒是让裴湛心生疑窦,就算他在伏牛山救下他,也没见他事后有这般姿态……
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裴湛向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轻易拂他人的面子,就还是随着裴湛走了。
二人一路竞相沉默。
裴湛唯有面对林雾知时能多说几句,其余时刻则是能不说就不说。
崔潜纯粹是纠结该如何开口。
以至于二人都已走出皇宫的大门,裴湛甚至准备无视崔潜登上自家马车,崔潜方才不得已的开口了。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崔潜原本还想和裴湛套一下近乎,想忍着恶心,唤他兄长的。
奈何实在张不开嘴,憋了半天,终是直接说出了想法:“崔家不似裴家,枝繁叶茂
,人口众多,无论长辈还是小辈,总是难免陷入争斗,故而我手中可用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只得求你来了。”
裴湛微微蹙起眉。
思及崔潜才办了一件盐税贪墨大案,他猜测崔潜应当是有正事求他,便回过身瞧了崔潜一眼。
却还是疑惑了一瞬:“据我所知,崔家的掌权人颇为看重你,若是你遇到了难解之事,应当不至于手中无人。”
崔潜闭了闭眼:“并非朝堂争斗,而是我个人的隐秘,我大舅父并不知。”
裴湛不由生出几分兴致,彻底转过身迎面望了望崔潜:“那是何事?”
崔潜有些羞于启齿。
男子汉大丈夫,怎至于为了这些儿女情长求到最厌恶的人身上?
但一想到梦里那一声声或娇怯、或明媚、或含着泣音的“郎君”和“阿潜”,他顿时也顾不得尊严了。
“自伏牛山归来后,我丢失了在那里的一段记忆,故而怅然若失,郁郁寡欢,直至与母亲交谈,骤然发觉自己有了心仪的女子,却又忘了她是谁……”
裴湛眉心一跳,强行按捺住瞬间涌起的烦躁思绪,淡淡道:“竟有此事?”
崔潜轻叹,点了点头:“我猜我最初在伏牛山被刺杀,重伤濒危时,就是那位女子救了我,我对她应当是一见钟情……裴湛,我想请你派几个机敏的侍卫,前去伏牛山找一找那个女子。”
裴湛缓缓放下心。
还以为崔潜突然恢复了记忆,想起了林雾知是谁,却原来什么也没想起,只知道自己确实有个心仪的女子。
“你为何不用你自己的侍卫?”他神情漠不关心地道,“不过寻一个女子,也至于你求到我的头上?”
崔潜沉默了一瞬,到底没有将自己的侍卫疑似背叛了自己的事讲出来。
他直截了当地开出了条件:“若你帮我找到此女,东郊的八百亩良田,我可以转赠在你妻子的名下。”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诱人的条件,乃至裴湛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八百亩……便是寻常皇族,也难以通过赏赐、兼并等手段拥有这么多良田。
他还以为崔潜这个蠢的,在崔家那等虎狼之窝,应当寻不得什么好处,却原来也攒到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身家。
“你倒是有心,想着我恐怕不稀罕,且不如转赠给我的妻子……只是于茫茫人海里寻出一个人,谈何容易?”
裴湛望着崔潜微微黯然的神色,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快意,叹道:“你当初既然心仪那位女子,为何迟迟不归洛京,不早些把那女子带回崔家?”
崔潜这些时日,其实隐隐约约地猜到了自己曾经是如何想的了。
约莫是那女子身份太低,心智太浅,他担心带回崔家后,会成为他的累赘。
但今时不同往日,每至深夜的春梦,抓心挠肝的痛楚,逼得他心生悔意,恨不得即刻就见到那位女子。
他不由面色苍白,正欲开口,让裴湛无须问那么多,即便找不到人,他也愿意割舍二百亩良田给他的妻子。
却骤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夫君!我来接你回家啦!”
第49章 恐吓做一回入幕之宾
一瞬间,兄弟二人皆是一震。
崔潜眉头缓缓蹙紧,似要回头看,而裴湛霎时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凝滞了,哪里敢让他回头看?
“崔中丞,我答应帮你!”
裴湛即刻抬手按住崔潜的肩膀,隐隐有强行让他立在此地,不许转身的意味,用力之大,乃至额角青筋暴起。
崔潜肩膀被抓得生疼,忍不住轻嘶,原本稍稍偏过的脸,转回过来。
他下一瞬想抬起胳膊把裴湛的手狠狠打下去,又想起此时正需要裴湛帮忙,终究硬生生吞下了这口气。
“我可是哪里惹到了你?你既然都答应帮忙了,为何还……”
话音未落,就被裴湛打断:“娘子,我正和同僚商议要事,你先回马车,待会儿我们聊完,我再去找你。”
崔潜不由止住话语,心中微讶,那一道声音竟然是裴湛的妻子?
他瞬间失去了探究的兴趣,略有些不耐烦地环起双臂抱住胸。
又挑着眉梢上下打量了裴湛一眼,冷冷嗤笑道:“你成婚之后简直性情大变,都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他这个大活人就站在裴湛眼前,对方的目光却已经黏在了他妻子身上……
先前怎么没发现,裴湛竟是这般看重儿女情长的人?
裴湛懒得理他,只略有些紧张地盯着林雾知一步三回头的身影。
——应当,没有认出来吧?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着,越发后悔在伏牛山怎么没弄死崔潜。
“行了,别直勾勾地盯着看了,你的小妻子想必已经走远了。”
崔潜总觉得他二人这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极为碍眼,但要说他为何会觉得碍眼,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总归是心烦。
裴湛垂着眼皮,缓缓平复情绪,心中却在翻涌着一条又一条的毒计。
终于,他收回压住崔潜肩膀的手,慢慢扬起一个和煦的笑容。
“自与娘子成婚后,方觉从前种种,着实寂寥孤苦,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如今一屋两人,嘘寒问暖,相依相伴,从旭日初升到暮色四合,周而复始……”
他的眉目间染上难言的温柔:“人间难得寻常烟火,远比所谓的富贵荣华更让我向往,这叫我如何离得开娘子?”
崔潜听得微微怔在原地。
他恍然觉得自己也曾和谁一起度过这样宁静安详的日子……
但他很快就冷啧了一声,他此生所愿唯有封侯拜相,权倾天下,又怎会困于寻常烟火,荒废生命,不思进取呢?
他果真高看了裴湛,还以为他有多大的野心,却原来一心想着天伦之乐。
“请谅解,我对你的家事实在提不起一丝兴趣,还是说一说你打算如何帮我,可否当场拟出一个章程?”
裴湛两手拢在袖中,挺直了腰身,睨了崔潜一眼,道:“我娘子并不知你我是双生子,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此世间还有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崔潜疑惑地拧起眉毛。
半晌,才隐隐明白裴湛的意思,不由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讥笑道:“你是担心你的妻子会把我错认成你,然后将原本对你的爱慕之意,错误地投注到我身上?简直不可思议……堂堂裴家大公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患得患失至此?”
裴湛冷眼看着他讥笑,将他最险恶的用心之一娓娓道来:“你若想要我帮忙,便要答应我,未来一年内,不能出现在我妻子面前,无论任何场合,只要我妻子前来,请你立即就走,若是迎面撞上,那就请遮住你的脸。”
崔潜只觉得莫名其妙:“我连你妻子是谁都不知道,更没见过她的模样,如何避得开?你简直被情爱迷昏了头,都开始不讲道理了!”
裴湛当即绕过他就要离开。
崔潜没料到他竟一句话不多说,只得咬了咬牙,挡在他面前:“等等!我未来一年内不出现在你妻子面前就是了!”
裴湛淡淡地侧目:“一年内,我的娘子就会彻底爱上我,即便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她也不会生出任何波澜。”
崔潜先是诧异,再是无语:“你虽然性情无趣乏味,但长得像我,世间的女子应当还是对你趋之若鹜吧?你确定……你妻子还没有彻底爱上你?”
裴湛最是厌恶崔潜这一副自以为是的花孔雀的模样,冷笑一声:“你不是对我的家事提不起一丝兴趣吗?”
崔潜被他回怼了一句,也不爽冷笑,双臂抱胸,侧身微微贴近他,嘴上不饶人地道:“半月之内,你若是寻不到我心仪女子的半点消息……”
他压低嗓音:“你害我没了媳妇儿,我就去勾引你媳妇儿!”
此言一出,裴湛当即心神大震,浑身的杀气不受控制地暴溢而出,抬手就要狠狠地掐住崔潜的脖颈。
怎奈崔潜身手矫健,且早有准备,一个闪身,紧急后退,躲过他的袭击。
“你找死!”
裴湛愈是迷恋林雾知,愈是担忧她发现真相后会冷眼看他、恶语骂他,甚至转身投向崔潜的怀抱,在崔潜怀中娇笑着,嫌弃他不如崔潜让她愉悦。
他本就处于这种恐慌之中,崔潜竟然还上
赶着如此挑衅他!
裴湛缓缓攥紧拳头,不得不承认,方才有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崔潜。
崔潜则是刚稳住身体,就忍不住仰头朗声哈哈大笑起来。
实在是有趣的紧啊!
竟误打误撞抓到了裴湛的把柄,这个伪君子怎会担心自己魅力不足,怕妻子见到他之后,被他吸引?也太好笑了!
崔潜一时笑得都有些接不过气了,他的笑声清越明朗,如春溪哗然流淌,引得路过的旁人争相望过来。
就连裴家的马车掀起车帘。
裴湛心头一顿,当即挡在崔潜面前,拦住林雾知遥遥相望的视线。
他的长眸几乎要逼出血色,颌骨绷得紧紧的,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眼:“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转过身,避着走。”
崔潜眉梢眼角本就肆意邪气,浮起笑容后,愈发骄骄灼艳。
他丝毫不惧裴湛的威胁,反而上前一步嚣张地望向裴府的马车方向,察觉到裴湛终于忍无可忍之时,方才哈哈笑着拍了拍裴湛的肩膀,却是语气阴沉沉地道:
“裴中书,半月之后,我若等不来我心仪的女子的消息……听闻大嫂貌美,身段窈窕,才情出众,弟弟我实在不介意做一回入幕之宾!”
裴湛猛地一拳砸在他的侧脸。
崔潜也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这拳,却是踉跄几步,仰着下巴瞧裴湛。
而后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伤口,满是肆意地道:“静候兄长的消息!”
倏然间,烈阳被灰云遮去,天地间陷入一片混沌之色,唯有风卷得更急了。
裴湛长身玉立在原地,望着崔潜远去的身影,袖中染血的手突然想攥紧碧萧,摁出里面的长剑,将崔潜贯穿。
可他在腰间摸了一个空。
也在此刻悠悠清醒,这里是文武百官散朝归家的必经之路。
而为了不在林雾知面前露出破绽,他的碧萧早就深埋在他书房的密室里。
…
…
难得休沐在家,闲着无事,林雾知特意去了三叔裴嵘的院子拜访。
她早就想为三叔母切一切脉。
可十余年难孕之事于女子而言,终究是难以承受的苦涩,她担心自己一个小辈贸然开口询问,会惹怒三叔母。
故而这些时日,她一直寻机会与三叔母亲近,想要趁其不备,摸一摸脉。
然而卢芷春看起来有些呆,可以任由他人随意与她接触,实则有一股邪劲,总在林雾知即将碰到她时,避开了。
一来二去,林雾知也发觉几分不对,但她不敢明说自己的来意,就也只能将这种种困惑压在心底。
今日依旧没能摸到三叔母的手。
林雾知归来后挫败无比,独自一人在藏书阁闷闷不乐地喂了一会儿锦鲤。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忧人自扰。洛京不乏医术高超的大夫,甚至裴家人甚至都能将宫中的御医请到府中,可三叔母求医问药这么多年,依旧没有怀孕。
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医女又能比这些大夫强到哪里去呢?这也是她不敢和三叔母明说来意的原因之一,费这一番功夫,万一真把到脉了,也帮不上忙,岂不是让三叔母的希望白白落空了?
林雾知轻轻叹了一口气,忽地生出前去舅父家拜访的念头。
这里就要说到,因为裴嵘整日住在岳父家,是以裴家人也不拘束林雾知时不时往娘家跑的行径——实在是一家子都是特立独行的主儿,谁也管不了谁。
可一想到舅父家的情况,林雾知更是愁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和李文进吵完架,李文进果真背起行囊离开家,也不知去向何方了。
舅父自此整日长吁短叹,舅母却愈发沉默,夫妻间的氛围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早已暗流汹涌。
林雾知便想着让他们忙活起来,免得他们为着李文进的事闹到和离的地步。
成婚之后,她得了公爹的几个药铺,发现竟是洛京繁华地段的五个药铺,她并没有经营药铺的经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手,又想着先在济世堂研学一段时间,精进自己的医术。
纠结之下,便听从裴湛的建议,将其中两个药铺交给舅父舅母经营,其余的暂且由裴湛派人管着。
她也信任舅父的能力,外祖父在世时经营过几间大药铺,舅父年轻的时候也跟着外祖父学过如何管账经营的。
但舅母拒绝帮她打理药铺,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和舅父吵了一架。
林雾知不解内情,归家时,试图与舅母推心置腹,问询不肯接受的缘由。
却得到了舅母尖锐的嘲讽:“哎呦,你如今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竟然连我也敢管了?我告诉你,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纯粹不想在洛京经营药铺!”
百般劝说无果,只得作罢。
如今想起这种种事,林雾知也隐隐打消了前去舅父家的念头。
说到底,都怪裴湛上朝不在家,没人陪着她吃喝玩乐,实在寂寞,
她一脸郁色地将鱼食放回原处,拖沓着脚步,准备离开藏书阁。
然而就在推开藏书阁的门,被盛夏烈阳照到身上的那一刻。
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日晨起时,对裴湛立下的,以后把裴湛放在首位,好好关心他好好爱他的誓言。
嗯——
她怎会现在才想起裴湛?
没事没事,来得及!
林雾知略有些仓皇地思索着。
有了!
以往总是裴湛来济世堂接她回家……那不如她今日去接裴湛回家?
主意已定,林雾知就提着一盒糕点,登上马车,踏上了前往皇宫的路。
可到了地方之后,与裴湛面对面说话的那位官员的背影……似乎眼熟?
第50章 刻薄恨不得撕了定情信物
林雾知本想上前看一眼,但裴湛让她回马车,她就收起好奇心,乖乖回去了,也将这个眼熟的背影抛之脑后。
只是她正与侍女在马车里闲聊时,忽然听见车外传来夫君清越的笑声。
这笑声若是放在夫君还是阿潜时,自然无甚异常,偏偏他如今沉稳自持,断不会在旁人面前如此开怀。
她颇感新奇地掀开车帘。
只见裴湛将他的同僚挡的严严实实,二人似乎发生了什么口角,裴湛竟然失态到当场给了那人一拳。
林雾知吓一跳,连忙要走下马车。
充当马夫的耿思拦住她:“夫人且在此等候,我上前去看看。”
林雾知只得焦急地在车内等待。
不多时,裴湛姿态从容地上了马车,迎面勾唇笑道:“让娘子担忧,实在是那个泼皮无赖太不讲理。”
仿佛方才暴怒的人不是他一样。
林雾知生出丝丝奇异的感觉,若是放在以前,夫君绝不会装作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反而会故意夸张自己的委屈,乃至趴在她的膝头,求亲亲抱抱。
她抿了抿唇,道:“你打了他一拳,他可曾有还手啊?”
裴湛安然坐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角:“他是理亏的一方,如何敢回手?不聊这些了,娘子今日怎么突然前来接我回家?”
侍女顿时颇有眼色地从马车退下来,留足了空间给他二人。
林雾知本想问一问裴湛是因何事与他同僚大打出手,发觉裴湛似乎不想多说,便止住了询问的念头。
三叔母曾对她说过,大臣们并非百姓们想象中的那般严肃恭谨,因政见不合当朝互相辱骂殴打者比比皆是。
或许裴湛也是因为某些政务,才与同僚起了矛盾,甚至失态出手。
她索性也不聊这些扫
兴的事了,依偎在裴湛的怀中,指尖轻勾了勾他的喉结,笑意融融道:“我说过要好好关心你,自然不能食言而肥……我今日还为你带了一些糕点呢,你尝一尝。”
裴湛也想起了林雾知的誓言,面上浮现几分笑意,捉住她作怪的手,道:“那我以后也要更关心娘子才是。”
林雾知正从盒子里取出糕点,闻言,略有些不满地嗔道:“这次成婚后,你就再没有为我画过眉了,总说我不够爱你,我还觉得你没有以前爱我了呢!”
裴湛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画眉?我之前有为娘子画眉吗?”
林雾知把糕点递到裴湛唇边,等他咬住吞下去,才满意地道:“那当然了,我当时还怀疑你家中是否有姬妾呢,否则怎么会有一手精妙的画眉技艺?”
裴湛心里顿时冷到极点,面上却没有显出一分,只略有些僵硬地嚼着糕点,好似在嚼谁的血肉一般。
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我那时候是如何回答你的?”
林雾知动作一顿,脸色微微泛红,忽然缩在他怀里笑得不怀好意:“自然是因为你我新婚之夜,你……你生涩得紧,确实是初次开|荤……”
她似乎也觉得这番话太过羞耻,说完就忸忸怩怩地把脸埋在裴湛胸膛。
裴湛沉默了很久。
今日的糕点无比干涩难咽,吃下去感觉能将喉咙划出血。
马车怎么行的这么慢?耿思真是仗着老资历,越来越不好好办事了。
林雾知兀自羞了片刻,根本没发觉身旁的男人快要醋到爆发。
然而她终究还是想起了一件事,猛地扬起脸:“之前你送我的一枚青玉双鱼佩做定情信物,我不知丢到哪里了……”
这事说来也怪,也不知道哪一日起,她的脖颈上就没了那一枚玉佩。舅父家里里外外都被翻遍了,就连小池塘也让人打捞了一遍,愣是找不着。
裴湛不以为然地道:“丢了便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日后我再送你一枚更好的。”
玉佩其实没丢,也没被扔,和他的碧萧一起埋在他书房的密室里。
林雾知连忙摆手:“不必!你整日送我东西,我都还没有送过你东西呢!”
其实她也为阿潜准备了定情信物,奈何阿潜突然被追杀,又突然坠崖,这个信物就没能送出去。
再次遇到夫君后,发现夫君所用之物皆繁复奢华,她那个粗糙拙劣的定情信物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我近日跟着堂妹学刺绣呢,待我小有所成,为你绣一个香囊。”
话虽如此,她心里到底憋闷,抬手戳了戳裴湛:“你把手伸出来。”
裴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林雾知就把曾经为阿潜准备的定情信物拿了出来,放在他掌心。
“那时你送我定情信物,我就想着,我也得送你一个才是,就花费了好多天,为你绣了这个香囊……”
裴湛静静瞧着掌心的月兰色香囊,全然是新手所做,针脚歪歪扭扭的,然而香囊上的交颈鸳鸯竟是用金银线绣的,且珍珠和玛瑙镶嵌其中,流光溢彩。
他的心中泛起丝丝酸意。
林雾知那么穷,陪崔潜逛坊市时,买支发簪都要拼命砍价,却舍得在这粗糙的香囊上镶嵌珠宝,送给崔潜。
“这可是我绣了好多天才绣成的,我的绣工不好,你不要嫌弃……我以后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的!”
林雾知哪里学过刺绣?就连她舅母也曾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大小姐,自己的衣服且补不好呢,又怎会教她刺绣?
所以绣这个香囊的时候,她就想着多缝一些金线,多嵌入一些珍珠玛瑙,这样就算她绣的再难看,也能成几分样子。
“我怎会嫌弃?”
裴湛恨不得撕了这枚香囊,偏偏还要装□□不释手的模样,当即就要林雾知帮他挂在腰间:“与我的定情信物不过是一枚玉佩相比,你显然花费了更多的心思,我很喜欢这份礼物,也期待日后能收到你越来越多的绣品。”
林雾知总算放下心来,纤细的手指立即将香囊系在他腰带上,笑嘻嘻道:“那你也要每天都给我画眉才行!你也知道我不会上妆,侍女们的手艺也没你的好,我最喜欢你给我画的柳叶眉啦!”
裴湛根本不会画眉。
自小到大,他接触过的女性长辈只有祖母和三叔母,而这二位都不喜浮华,妆容也不过寻常贵妇妆。
他猜测,他的亲生母亲崔惠容热爱盛装出行,导致崔潜自小耳濡目染,学得了几分上妆的技巧。
倒也无妨,私下里多练习练习。他本就擅长人物工笔,不过画眉而已,想必也能手到擒来……
裴湛轻轻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林雾知的眉毛,眸色渐渐幽深:“娘子的眉眼生的极其灵秀,怪我不好,忙着婚事,忙着朝政,竟然忽略了这一双眉眼。”
他这番情话说的有些僵硬,像是从何处学来的,林雾知敏锐地挑起眉:“你是不是还背着我看那些书呢?”
裴湛抿唇一笑。
林雾知顿时气得蹙起眉,抬手就拧住了他的腹肌:“以后不许再看啦!”
裴湛根本没感觉到痛,装模作样地躲了躲腰腹,就将她紧紧抱住,笑吟吟地用下巴磨蹭她的脸蛋。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应下此事。
…
…
转眼间夏至降临。
朝廷举行了祭祀地祇的仪式,皇帝率领文武百官行礼,礼毕后照旧开宴席。
裴家三个男主人自然都在宴席之列,也不知今夜何时能归家。
而许多年未曾办过宴席的裴府,也难得设了一场纳凉宴,发帖子邀请与裴家交好的夫人小姐们前来赴宴。
这是裴老夫人的意思。
她想将林雾知这个裴家长孙媳介绍给别的贵妇认识,假以时日,就由林雾知接过她的权柄,替裴府维系这些人脉。
这就苦了林雾知,她从未经历过什么贵族宴席,先是提前几日学礼仪,又是让裴思婉帮她挑选衣物首饰。
如此折腾好几日,终于到了今夜。
珠帘一挑,林雾知随着裴老夫人来到席上,将将往下瞧了一眼,就觉满目华光倾泻而来,需眯着眼才能细看了。
在场的无论是贵妇还是贵女,皆在此刻停住动作,朝林雾知望过来。
她们妆容艳丽,梳着各式奇异发髻,鬓边发簪步摇各有不同,却无一不如晚日流霞般绚烂,而裙裾上绣的花样和披帛上织的云纹,更是于风中漾出粼粼波光。
林雾知不过虚虚瞧了两眼,竟有一种瞧遍了本朝所有繁华的感觉。
她不觉攥紧了衣袖,觉得自己恐怕难以融入这满堂锦绣。
然此情此景,哪容她退却半分?
裴老夫人更是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几乎是推着她走到众人面前。
“这就是我的孙媳,名叫林雾知,今日带过来,让你们掌掌眼!”
林雾知缓缓提起唇角,梨涡浅笑。
平常心,平常心。
不过是聊聊天,说几句话而已,她们又不可能吃了她,有什么好怕?
更何况她今日穿戴的这一身,珠光宝气的程度丝毫不输席上的夫人小姐,更应底气十足才是。
裴老夫人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让林雾知敬了几句词,席面总算开始了。
林雾知生平第一次参加宴席,即便尽力让自己落落大方,也难免有几分拘谨。裴老夫人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却碍于地位崇高,不便领着她一一见过诸位夫人,就使了眼色,让裴思婉帮忙。
裴思婉继承了裴家人清冷的美貌,也似裴家人一样,行事作风剑走偏锋。
她总会幽幽地贴近林雾知,却又把距离拿捏的恰到好处,不会让林雾知觉得不舒服,或者受到了冒犯。
其实她初见林雾知,就对这位眸眼里透着天真之色,仿佛不染丝毫权利污浊的堂嫂嫂,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然而几次试探后,发觉林雾知天真烂漫过头,骨子里还有几分难控的执拗,就渐渐失去兴致,纯粹欣赏她的美貌了。
她让林雾知紧跟着她,而后穿花拂柳般一一见过诸位德高望重的夫人。
至于那些年纪轻的,地位较低的夫人
和小姐们,却是懒得看一眼。
这些时日相处,林雾知也看出了她这位堂妹骨子里的傲慢与肆意,但她不知自己此时是否要跟堂妹一样,冷眼漠视那些对她赔笑脸的人。
她发现,她好像做不到。
别人对她笑,她就下意识也跟着笑,笑完之后发现那些人眼中骤然亮起的光,正不明所以时,就被堵住了去路。
那些人约莫是想攀附她,只是表现得太过热情了,让她有些招架不住,有位夫人甚至灌了她几杯酒。
最终还是裴思婉把她拖走的。
事教人一次就会,林雾知大彻大悟,开始绷紧脸皮,再不敢轻易对他人笑了。无论哪位夫人找她闲聊,她都让自己平静且平淡的望过去。
这反倒赢得了许多夫人小姐的好感,她们觉得林雾知小小年纪便能这般淡然自若不卑不亢,实在是极好的品性,便纷纷邀她改日去府上做客。
林雾知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也谨慎地打着机锋,没有应下哪位夫人的邀约。
真没想到这一场宴席下来,竟然比她在济世堂抓一整天的药还要疲惫……她着实不想参与第二回。
就在这场宴席即将无波无澜被林雾知蒙混过去时,一位王家姑娘缓步而来。
她挑着眉梢打量了林雾知一眼,将一杯酒递过来,贝齿微露,笑道:“嫂嫂可否与我喝上一杯?”
裴思婉却突然脸色微变,率先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又压低嗓音道:“王妙芙,你可不要醉后失态忘了身份!”
林雾知茫然地看了裴思婉一眼,不懂她为何如此疾言厉色,正要上前问询,这位王家姑娘竟无视裴思婉,走到她面前,再次用怪异的眼神凝视着她。
“听闻嫂嫂尤爱研习医术?”
林雾知怔了怔:“是。”
王妙芙勾唇笑了笑,忽地用一种极为轻蔑地眼神瞧林雾知:“嫂嫂身为裴家长孙媳,不去学治家之道,让裴哥哥免去后宅之忧,也不去学九经政要,帮助裴哥哥在朝堂站稳脚跟,却一心扎根行医贱业,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直面而来的尖锐恶意,让林雾知脑海霎时空白一瞬,竟没能反驳。
裴思婉却已忍不了,当即拉住王妙芙的胳膊,把她往外拖:“我已警告过你,少在我家胡说八道,你可掂量着些,莫要做出糊涂事毁了裴王两家的情谊!”
林雾知愣愣地看着她二人远去,而直到宴席结束,她二人也没回来。
待夜色浓重,皇宫宴席散了,裴家三个男主人方才踏月归来。
林雾知此时已经卸尽妆发,独自抱膝坐在婚床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那个叫王妙芙的女子,好像对裴湛的感情不一般,才会如此刻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