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携着丝丝酒意,推门进来,下意识等待一瞬,却没有接到林雾知的怀抱,他微微怔了怔。
以为林雾知已经睡了,他有些黯然,但步伐还是轻了下来。
然而行至婚床,一掀开红纱帐,林雾知身着轻薄纱衣,双腿盘在锦被,正神情略有些愤怒地双手环胸。
抬眸见到他的一瞬,却荡出梨涡,甜腻腻地喊道:“裴哥哥,你来啦~”
她的愤怒仿佛是他的错觉。
裴湛:“?”
他有一瞬觉出不对,但微醺的醉意让他以为林雾知是想玩什么情趣。
于是坦然含笑,入了床帐。
只是刚要靠近林雾知想吻她时,就被她抬手挡住了,裴湛不解望去。
林雾知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指尖还不老实地勾了勾他的下巴:“裴哥哥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裴湛长眸随着她的指尖转着,然后抬手攥住了,似是思索一番,道:“怪我没能早点离开宴席,冷落了娘子。”
林雾知继续笑眯眯:“还有呢?”
裴湛沉默,试探地道:“近日我着实太忙,晨起时未能为你画眉?”
他担心自己画不好。
耿思把坊市盛卖的妆容图买回来时,他不过看了一眼,就颇感讶然。
之前未曾关注过,竟不知女子的眉有那么多种形态。而在临摹时,又觉得纸面与林雾知的脸截然不同,就算在纸上画的再逼真,也未必能找准脸上的位置。
故而他这些时日一直借口推脱,迟迟未能给林雾知画眉……
想必林雾知因此生气了。
林雾知却是愣了下,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就很明显是在冷笑了:“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裴湛酒都醒了几分。
原来不是这事……那……
林雾知气得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可抱着胸闷闷地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前来安慰,心里越发不舒服了。
“裴湛!”
终是沉不住气,她扭过脸问道:“你和你的王家妹妹是什么关系?”
裴湛还在想该如何哄她,闻言,着实疑惑了片刻:“什么王家妹妹?”
还在这里装傻!
林雾知立即噌噌蹭转过身,伸出指尖点着裴湛的胸膛,笑道:“你的那位王家妹妹责怪我不学治家之道和九经政要,既无法为你免去后宅之忧,也难以助你在朝堂大展拳脚……瞧瞧她说的这些话,要我为了你,既要做操心劳累的管家婆,又要做忠诚机敏的下属,那你的妻子谁来做?不会是她来做吧?”
裴湛蹙起眉头,道:“又说胡话!我且不知她是谁。”
林雾知叉腰怒视:“王妙芙。”
裴湛眼神茫然了一瞬,隐约想起这个女子好像和裴思婉是手帕交,但别的他就无甚印象了,不由奇怪:“她怎么会到你面前说这样的话?”
林雾知更炸毛了,觉得裴湛这话有指责她的味道,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那个王妙芙才会到她面前说这种话。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人家王姑娘觉得自己更适合做你的妻子啊!”
她忍不住阴阳怪气,“谁知道是不是你曾经给了人家暗示,让人家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你的妻子……不然她好好的一个姑娘何至于到我面前拈酸吃醋。”
何止那位王家姑娘在吃醋,她其实也在吃醋,裴湛对她越好,她越觉得自己对裴湛不够好,并非合格的妻子。
别人的娘子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一心为夫家谋算,只有她四处奔走不着家,一心为了自己谋算,甚至还害怕夫君会阻碍她成为医者,隐瞒他一些事。
偏偏这时来了个一心为裴湛的姑娘,还出身更高贵,学识也更渊博……
越想越丧气时,猛然间天旋地转,她被扑倒在床榻上,愣愣地要起身时,再度被压了下去,唇被含住亲了亲。
这下她是彻底安静了。
裴湛的唇齿间有蒲桃酒的香气,味道酸甜醇润,她只尝了一点,就晕乎乎的。
到底是宫廷宴席,即便裴湛再不喜欢饮酒,也不得不饮上几杯,以示恭敬。
其实他喝的算少的,众官员都知他不喜饮酒,裴阶又在旁看着,也没有几个人敢过来劝他饮酒。
倒是崔潜,淮南一行到底犯了众怒,今夜被连番灌酒,临走时已然铭酊大醉,是卢子瑜赔着笑脸,将他半扛回去的。
“我与王妙芙并不熟,你若不提起这个名字,我甚至想不起她的脸,又何曾给过她什么暗示?莫非在你心中我是一个如此轻浮的男子吗?还是说——”
红纱帐微微浮动,将寝房内的烛光遮蔽在外,裴湛的眉眼藏在一片暗色,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你至今不信,我只爱你?”
未与崔潜共感之前,他只是个尚在襁褓就被生母抛弃,被生父长久漠视,根本不知何为爱,也不知该如何去爱的人。
说起来,他恐怕要感谢崔潜,要不是阴差阳错与崔潜共感,他此一生也难尝到爱和被爱的滋味。
“我没有不信你,只是……”
林雾知怎会怀疑裴湛的真心?裴湛几乎是事无巨细地
操心她。
晚间云雨之后,抱着她去清洗,为她细细抹上香膏;晨起时先为她穿上罗袜,方才整理自己的衣服;每日下职回来,总要问她在济世堂可有受到欺负?
每逢休沐,会弹琴给她听,会带着她去坊市买昂贵的衣服首饰。
近几日,不知他从哪里弄到来了几百亩良田,说要转到她的名下……
她一直都被裴湛好好宠爱着。
以前在龙兴村,他待她也好,但远没有如今这种就差为她建一处琼楼玉宇,去天上摘星星给她了的夸张。
她抬手揽住裴湛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胸膛蹭了蹭,低声道:“你会不会也觉得学医是自甘下贱,医者乃贱业,不过是世家呼来唤去的奴仆罢了,只是你因为太喜欢我,所以一直忍着我……”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了。身处高位,世家难免对平民心存鄙薄之意,就连裴思婉也是因为她是她堂嫂,才面上对她客气,心里却隐隐轻视她。
其实大部分世家子弟,都像这位王妙芙姑娘一样,瞧不上她这样的人。
她怕裴湛也是如此。
可在她小心翼翼地等答案时,胸前的衣服突然被扒开了。
她微瞪着眼眸,发觉裴湛正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衣带:“怪我夜里不用功,才让娘子胡思乱想,今夜便至天明罢。”
林雾知:???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她连忙阻止裴湛的手,想要退到床榻深处。
奈何细腰已被裴湛紧紧握住,他动作轻得仿佛托着一片羽毛,不见半分吃力,一整个托起她,让她跨在自己大腿上。
林雾知惊得呆了呆。
直至与裴湛四目相对,发现他眼底含着醉意的水光,并无浓重欲色,才稍微安下心来,乖巧地坐着。
“我没玩过竹蜻蜓,也没玩过风筝,更没斗过蛐蛐,我甚至连一个喝茶聊天的友人都没有,娘子又可会看轻我?觉得我与寻常男子不同,实在无趣?”
林雾知曾听祖母暗示过,裴湛自小没有爹娘疼爱,家中也没有兄弟姊妹相伴,性子养得极为孤僻,喜怒皆不形于色。
但她没料到,裴湛连寻常孩童玩过的东西都没玩过,他幼时好像很孤单。
“你怎么无趣了?”
她努力让气氛活跃起来,亲了亲裴湛下巴,又往前挪了挪,抱住他的腰,笑得贱兮兮的,“一想到夫君冷着脸看黄书,还分析的头头是道,想要与我试一试,我就觉得夫君可爱至极嘛!”
说着,又亲了裴湛一大口。
裴湛:“……”
论及此事,他不由低声咳了咳,勉强摆出一本正经的脸色,道:“在我看来,世间万事万物皆蠢得如出一辙,连我也不外如是,所以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否则还活在这世间做什么?不如即刻去死。”
林雾知隐隐觉得他这番话颇为厌世,但又有些超然物外,一时无言。
裴湛也怕吓到她,托起她的腰,仰头望着她笑:“我喜欢掌控权势,娘子也从未反对过我追名逐利的行为,那我又为何要反对娘子行医呢?”
裴湛行事信奉公平公正。
天底下哪有白来的好事?便是他的爹娘也不会对他那么无私。
所以他宠着林雾知,豪掷千金尽全力满足林雾知,也是认为唯有如此,林雾知才会全心全意对他好。
他还藏了一些隐秘的心思。
林雾知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女子,若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也会念在她欠了他这么多的份上,不会轻易地离开他。
所以林雾知想要什么东西,想听什么样的好话,他就一定会给她那些东西,会如愿说出她所期待的那些话,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丈夫。
而凡此种种,皆会化为一间以爱为名的紧闭牢笼,令她终身也无法逃脱。
林雾知被裴湛彻底说服。
她心里的忧虑散了,也有心思瞧一瞧裴湛身着绯红官服的模样了。
裴湛的确有些酒意上头,偏长的眼尾微微上扬,唇瓣如蜜浸过一般柔软,双手压在身后锦被,单膝屈起,仰着下巴朝着她笑时露出清晰下颌线,硬生生把官服携带的七分官威化作了三分风流。
林雾知略羞涩地抬眸看了他两眼,又慌乱低下眼眸,咬了咬唇:“那,那夫君今晚是不是有些累了?”
裴湛嗓音带着醉意:“的确。”
林雾知也不抬头,缓缓地把温热的指尖探入他的灼艳官服之内。
“那我今晚在上面?”
裴湛不由愉悦地扬起唇,而后揉了揉她散开长发的脑袋:“甚好。”
第52章 烈夏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
崔潜浑身酒气,被卢子瑜扛回来后,喝了一盏借酒茶,才清醒几分。
他倒是没吐,只是倒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地望着房顶,似乎有些难过。
卢子瑜便劝道:“大家同朝为官,做事总需要给彼此留一点余地,你太过赶尽杀绝了,无怪乎他们如此待你。”
崔潜没理他。
卢子瑜也不指望劝醒一个酒鬼,说了几句就停了下来,长吁短叹。
天色已晚,他不便多待,对云啸院的侍从交待了几句,就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云啸院也没安静下来,崔惠容带着一众丫鬟赶过来,进门看到崔潜略有些狼狈的模样,顿时蹙眉骂道:“你们都在那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你们公子洗漱醒酒?”
崔潜揉着额角,嗓音疲累:“不必,先让我歇一歇。娘怎么来了?”
崔惠容还是让丫鬟们打来一盆热水,将帕子浸在热水里湿了湿,拧干后,坐在崔潜身边,将帕子覆在他脸上。
崔惠容顶头有三个哥哥,自小被爹娘宠得无法无天,后来成亲生子又和离,也没怎么受过委屈,故而这些年就和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不会照顾人,脾气差。
此时拿帕子擦崔潜的脸,使的力气也不轻柔,崔潜本就因喝醉而发红的脸,被一阵猛搓后愈发红了。
他心累的叹了口气,抬手把崔惠容的帕子夺过来,扔在一边。
崔惠容嗔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也不老实,和你那个混账爹越来越像!”
崔潜从未和裴珺说过一句话,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在崔惠容看来,他身上所有的缺点都像极了裴珺。
他有时候也想问一问他娘,都和离快二十年了,怎么还能记住裴珺的缺点?明明他娘连数月前的事情都记不住……
“娘,你是不是还爱着裴珺?”
或许是自己感情不顺,崔潜多了几分对崔惠容的心疼,他勉强撑起身,狠狠揉着因醉酒而发痛的额角。
“如果你还喜欢他,想跟他复合,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听闻裴珺至今没有通房妾室,而你这么多年也没有另找,你们两个何必这样干耗着呢?”
崔惠容全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不由攥紧了帕子,眼神慌乱道:“胡说!我怎么可能还喜欢他?”
崔潜对他娘再了解不过,知道她这副模样绝对是旧情难忘,摇头叹道:“我不知你们当年为何要和离,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你们要继续无意义的耗下去,等以后老了,走不动了,病得躺在床上了,再后悔地让我去请他过来吗?”
他越说越来劲,好像这番话说的也是自己的未来一样,深吸一口气:“便是天大的误会也该解除了,趁着尚且年轻,你也别待在崔家了,裴家人丁稀少,你嫁过去起码没人敢欺负你。”
崔惠容当即给了他后背一巴掌,着实被气笑了:“你这个混小子!越来越不着调了!我在你眼前碍着你了是吧?哪有要把老娘嫁出去的儿子?”
崔潜推开她的手:“我认真的,等老了再后悔,岂不是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知子莫若母,崔惠容怎会听不出他语气里的黯然,微抿了抿唇:“你那日突然和我说,你有了心仪的女子,这过了些许时日,你可想起她是谁了?”
崔潜垂着眼,摇了摇头:“我还派人去找了,都说没有这样的女子……”
崔惠容沉默了片刻。
终是忍不住问道:“阿潜,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若真找到了这个女子,还真要把她娶为正妻吗?”
崔潜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娘担心我,但或许是那个女子的影响,我突然觉得我为何非要依靠崔家,而不能依靠裴家?裴珺总归是我爹,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也是时候弥补我了!”
崔惠容一言难尽地蹙起眉。
她儿子确实心境豁然开朗了,只是有点太过开朗了,感觉怪怪的。
这些年他们俩在崔家受的欺负越多,崔潜就越恨裴家人,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苦难都是因为她和裴珺和离所致,并且认为和离是因为裴珺犯了错。
而等崔潜长大,和裴湛同朝为官,孪生子皆俊美无俦,文采斐然,难免被其他官员拿来比较,甚至皇帝也乐见其成,暗中促使他们兄弟二人竞争。
崔潜就不仅仅是恨裴珺了,还开始厌恶裴珺,心里憋着一股要证明自己比哥哥强的意气,也因着这股意气,他跑到淮南暗中调查惊天大案……
“我准备买一间宅院,你要是不愿意再嫁给裴珺,就随我一起住,如此一来,无论崔家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伤害不到我们了,我也不必娶世家高门的女子,就此与我心仪之人相伴终生……”
崔潜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思路就很缜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并且非常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崔惠容这下是彻底被震撼了,崔潜此生所愿唯有封侯拜相,如今竟然愿意为了这个女子,放弃崔家的所有人脉资源,甚至愿意拉下脸与他爹和好。
“阿潜,你长大了……”
身为男儿,愿意为妻儿着想,愿意承担家庭责任,这才算是真正成了人。
崔潜却许久没有说话。
他遥望着灯盏里微黄的烛火,醉意让头脑发昏,视线模糊。
“这些时日我总做噩梦,梦中我从悬崖跳下去,按理说我应当什么都不怕,左右不过一死,我又岂是畏死之人?
“可那一瞬,我竟怕的心都在抽痛,硬生生喷出了血……娘,我不知道我是怕我死了再也见不到她,还是怕我死了,留她一个人在世……她该怎么活啊?”
崔潜微阖上眸眼,一滴清亮的泪珠从他眼尾滑落,没入衣襟内。
崔惠容愣愣地看着。
其实她深夜前来,是崔府纳凉宴后,阳承公主求到她的面前,希望她能帮忙撮合自己和崔潜,她对公主自然是满意的,这才过来问一问崔潜。
岂料崔潜已经情根深种,除了他心仪的女子,再容不下他人了……
罢了,还是回头寻个机会,想一想该怎么委婉地拒绝阳承公主。
可就在这时,崔惠容忽然想起,裴老夫人今日也设了纳凉宴,邀请洛京中一众贵妇人,原是为了引荐自家的长孙媳。
忆当年,她嫁进裴家后,裴老夫人也是这般把她引荐给旁人的。
如今她也是有儿媳的人了,却偏偏不能想裴老夫人一样为儿媳做一分一毫。
“外人都说,裴家嫡长媳竟然抛头露面去做一个低贱的郎中,实在不堪。我却心知肚明,这必然是你兄长的纵容所致,你兄长娶了一位有慧心和善心的妻子,而你兄长一定很爱她,所以愿意尊重和支持她的所有选择。”
“你们都长大了,都有了心之所爱,我很欣慰,我终于可以放下心。”
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再也没什么值得怕了。
醉意上头,崔潜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裴湛那副担心妻子被他引诱的模样,不由冷笑一声:“他竟如此畏妻?……我绝对不会像他这样,着实没出息!”
…
…
盛夏已然来临,空气中浮动着燥热潮闷的气息,让人愈发心绪不宁,总想做些什么发泄出来才好。
裴府早就用上了冰,尤其兰橑院,因为有热泉,尤为闷热,冰用的极快。
林雾知不耐热,早间只穿坦领外衫,内里空荡荡地在寝房内来回晃悠。
裴湛却浑身冰冰凉凉的,或许和他曾经苦修道术有关,可他到底年轻气盛,哪里能经受住林雾知的空衣诱|惑?
往往林雾知刚洗完脸回来,就被他拦腰抱住,压在软榻上,上下施为。
林雾知没穿裤子,正好方便了他。
但或许燥热果真生欲,林雾知竟然不似往常那般控制着不让他做那么多,半推半搡的就由他去了。
两刻钟后。
一只带着齿痕的小手轻轻推开了窗,但不过在窗台逗留几息,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十指紧扣,强行带回去。
林雾知的抱怨声响起:“太热了,出了一身汗,我想喝一些茶水。”
裴湛起身为她倒茶:“再过几日,我带你去避暑山庄,那里清凉。”
林雾知虚弱地趴在软榻上,慢慢地拢着乱糟糟的衣襟,实在没力气就不动了,连茶水都是裴湛渡到她口中。
喝完茶,她正要疲倦地睡一觉,忽然感觉眼前有彩光闪烁。
她的视线追随彩光而去。
裴湛手中把玩着一把嵌着红绿宝石、刻着繁复花纹的匕首。
“我的定情信物。”
不等她回过神,裴湛就把这把匕首塞入她掌心,示意她仔细看一看。
林雾知讶然地道:“你怎么会想着用这个东西作为我们的定情信物?”
裴湛衣襟大敞,露着线条鲜明的白皙的胸腹肌,奈何某人快看腻、摸腻了,此时的视线都在匕首上。
他坐在林雾知身旁,望着在日光下流转着令人迷醉光晕的匕首,缓声道:“我希望你以后遇到危险,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能用它保护自己。”
林雾知抬眸望了他一眼。
又缓缓收回视线。
然而把玩匕首片刻,她又抬眸忘了裴湛一眼,这一回没有收回视线。
“我以前经常做噩梦,但婚后因为你对我太好了,噩梦经常做到一半,我就意识到不真实了,我要是陷入这种境地,你怎么可能不来帮我呢?然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那日王妙芙莫名其妙责怪她,而她也因这番责怪陷入低落。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是就此回归裴家长孙媳的位置,尽早为裴家开枝散叶,然后相夫教子,管理后宅?还是继续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做一名医者?
是裴湛说人生苦短,人要有为之喜爱的事物,才能坚持活下去,鼓励她不要在乎旁人所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也是裴湛每每散职归来,就会捧着几本儒家书籍,配合朝廷最新颁布的政策,为她细细讲解。裴湛在想办法让她变得有学识,让她不必妄自菲薄。
就像现在这样,希望她变得强大,深陷绝境,仍有自保的能力。
他总是希望她越来越好。
林雾知于激烈房事中哭红的眼,再次溢出点点泪珠。
她伸出胳膊,待裴湛抱住她,把裴湛的掌心按在她砰砰跳的胸口。
“夫君,我想我恐怕没有办法接受你以后不再这么爱我……”
因为这份爱来的太过轻易,偏偏太让人着迷,所以总担心有朝一日会失去……原来爱一个人就是会患得患失吗?
她好像明白裴湛当初为何会担心她爱的是阿潜,而不是真实的他了。
第53章 杀意夫人可曾想过自己嫁错了人
“我想要的东西很少。只要得到了,就绝不允许失去。”
裴湛撩开林雾知略汗湿的发,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细眉,心里记住形状。
“只要你以后不会离开我,我就会一直对你好,所以,也请你越来越爱我。”
林雾知抬眸,与裴湛对视。
裴湛勾唇浅笑道:“我饮食清淡不喜欢重口,我喜欢喝茶不喜欢喝酒,我喜欢清浅色不喜欢灼艳色……我还有很多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还望娘子以后能仔细观察我,记得我的喜好。”
林雾知稍感困惑:“可是,你以前什么都吃啊,你不挑食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裴湛静静地
盯着林雾知茫然的脸,压抑在心里许久的酸涩嫉恨即将溢出,又缓缓收回,化为平静。
“知知,你爱的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对你更好,不是吗?”
林雾知眼神飘忽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头:“对,我爱的是现在的你!”
裴湛笑意放大:“乖娘子。”
…
…
崔潜近日在积极治疗脑中淤血。
万一裴湛也查不出那女子究竟是谁,恐怕就只能等他记忆恢复,还望治疗能让他早日想起心仪女子的样貌,
以及……若是被心仪的女子知道他不仅失踪数月,还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岂不是显得他太过薄情寡义了?
请大夫一事,他交给他娘去办,结果他娘把孙素问给请来了。
满洛京都知道裴湛的妻子成了孙素文的弟子,跟着孙素问四处看访病患。
他娘请孙素问过来,显然是想趁机见一见儿媳,但他和裴湛早有约定,他不能和裴湛的妻子见面。
崔潜也不知该如何把他和裴湛的约定告诉他娘,他也不想让他娘知道,他和裴湛的关系比以前好了许多。
思量片刻,他吩咐侍从前往济世堂,向孙素问言明崔家素来忌讳女医的规矩,请他出诊时,莫要带着女弟子同往。
孙素问当即气得把人轰出去,说自己医术浅薄,让崔家另请高明吧!
林雾知也无比气闷。
孙素问就她一个女弟子,崔家提出这种要求,分明是针对她,不想让她登门,而裴湛的亲生母亲就是崔家长女……
她实在不明白,裴湛亲娘怎么能如此讨厌裴湛,以至于连她都讨厌?
她对崔家人的印象顿时差到极点。
…
…
崔潜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还在想,孙素问不愿给他看病也罢,洛京多的是大夫,也不差他一个。
眼瞧着半月之期已过去十日,他的记忆仍旧没有恢复,心急之下,正要催一催裴湛,就收到裴湛递过来的消息。
【经过查探,你的心仪之人应是一位王姓女子,但还需再确认一二。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裴湛】
崔潜当即就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即跑到裴府,问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与他……行过夫妻之礼?
但也恰恰是他和裴湛的约定,让他不能去裴府,只能按捺住焦躁。
然而次日下朝之后,他再次堵住裴湛的去路,提出要见那女子一面。
“或许,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能想起我与她的全部过往。”
裴湛高深莫测地凝了他片刻,转过身边走边说道:“你确定要见她?她不过是王家人收留的孤女,并非世家贵女。”
崔潜早已做了万全的打算,那女子便是出身奴籍,他也认了。
此时不免调笑道:“你都娶了一个身份寻常的女子,我为何娶不得?”
裴湛顿住脚步,回眸看了他一眼,心里嘲讽道,你当初的确不想娶。
怎么跳一次崖,磕伤了脑子,竟然还让你头脑清醒了?
他收回目光,抬手拍了拍崔潜的肩,面带笑意地道:“三日之后,我安排你二人在浣花酒楼见一面。”
崔潜顿时激动得浑身一颤,神色不由严肃起来,郑重地道:“好。你这一次帮了我大忙,以后若有什么要紧事尽管提。”
裴湛微微勾唇:“无妨,你别忘了把剩下那几百亩良田赠予我妻子就是。”
八百亩良田,买断你们毕生的缘分,从今以后你就不再亏欠林雾知了,你们就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裴湛眸底藏着刻骨阴郁,他真心期盼着崔潜在见到人后,立马把人娶回家。
如此一来,即便真相大白,林雾知也绝不可能和崔潜在一起了。
其实早在崔潜求他帮忙时,他就在思考寻来一位女子欺骗他的可行性。
这些时日,他陆陆续续地从林雾知口中套出她和崔潜曾经的过往,就差调教出一个女子,帮他一起欺瞒崔潜了。
正巧裴阶寻他商议一些事。
仔细听来,还是裴思婉喜爱玩弄一些容色俏丽女子的出格行径。
这还要论及裴思婉的身世。
裴思婉出生便没了母亲,裴阶又整日忙于政事,即便对她百般疼爱,也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裴思婉开始迷恋一些年长温柔的女子,甚至在及笄之日,与一女子发生了亲密行为,被裴阶当场捉住,闹得全家鸡飞狗跳。
为此,裴老夫人气得病倒在床,裴阶一夜间白发苍苍,整个人都沉肃下来。
岂料裴思婉竟然破罐子破摔了,在院内豢养了许多美貌女子,整日嬉戏玩闹,即便裴阶前来,也不躲不避。
父女俩大吵过几次,甚至动过手,最终还是裴阶妥协了,要求裴思婉必须在十八岁前出嫁,待生下孩子后,他就不再过问裴思婉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了。
裴思婉如何肯嫁人?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分,否则裴阶真对她失望至极,她也落不着好处,就暂且应下来。
到底是一家人,裴湛也知道裴思婉的荒唐行径,为此林雾知嫁进来后,他尤为关注裴思婉对林雾知的态度,发觉裴思婉对林雾知无甚兴趣后,才安下心来。
故而裴阶一开始对他倒苦水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裴阶吐出一个名字,出色的记忆力让他蹙起眉头。
他打断道:“大伯,你方才说……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王青禾?”
裴阶点了点头:“对,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此女乃是你夫人的陪嫁丫鬟,我不好随意处置,便来问一问你。”
果然是林卓送来的丫鬟……
倏然间,裴湛脑中闪过一个绝妙的、环环相扣的主意。
他不由失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欺瞒崔潜的人选找到了!
而当他见到王青禾,看到王青禾眼中竭力隐藏,却无处遁形的野心,顿时觉得上天都在帮他。
只有这等渴慕权利的人,才会为了崔潜的正妻之位好好配合他。
解决了最后的问题,裴湛心情极好,下朝回家时,特意拐到一处糕点铺,买了林雾知爱吃的糕点。
…
…
与此同时,林雾知休沐在家,准备去找裴思婉继续学绣花样,却在路上碰到一个极为熟悉的人。
“王……王……”
她已经忘记这个女子叫什么,只记得她被林卓抓到林府后,是这个丫鬟劝她忘了亡夫,顺从林卓的意思嫁给裴湛。
“我叫王青禾,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贵人多忘事,可想起了几分?”
王青禾轻轻笑着,连礼都行的极好,看起来对林雾知分外恭敬。
林雾知却无比困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陪嫁丫鬟。
婚礼的一应事宜全是裴湛操办,她只知道裴家给了多少抬聘礼,林卓又出了多少抬嫁妆,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此女实在阴魂不散。
还真的追着她来到了裴家。
林雾知心中不快,问道:“你在这里堵我,莫不是又想说一些认我做主人,倾尽全力辅佐我的鬼话吧?”
王青禾抬手将额前碎发理至耳后,笑容意味深长地道:“夫人可能看出,我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吗?”
林雾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一打量确实瞧出了几分异常。
王青禾一个未出阁的丫鬟,竟然梳着妇人发髻,穿着素净的棉麻衣服,鬓边还簪了几只守孝的白花。
林雾知隐隐觉得,王青禾穿的衣服有些眼熟,像是她之前穿过的。
当她的视线扫到王青禾脸上,发现王青禾的唇角也有一对梨涡时,顿了顿。
是她的错觉?
为何觉得此女在模仿她?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王青禾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忽地冷笑一声:“我之前还羡慕夫人,如今却觉得夫人极为可怜。”
林雾知讶然地挑了挑眉,全洛京的人都说她极其幸福,嫁给了裴湛,过上了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日子。
这还是第一个说她可怜的。
她不由笑道:“此话何解?分明是你家中有了丧事,更可
怜些啊!”
王青禾顺着她的视线,抬手扶了扶鬓边的小白花,却依旧用那种极其怜悯眼神瞧着她,轻笑道:“我家中没有丧事,而是即将要有喜事啦!”
林雾知觉得此女有病。
家中没有丧事戴什么白花?
平白为自己添晦气?
“那可真是恭喜你了。”说完这话,她彻底丧失交谈的欲望,抬脚就要绕过王青禾,往裴思婉的院子而去。
王青禾却再次挡住她面前,这一回没有打哑谜,直接开口道:“夫人可曾想过自己嫁错了人?”
林雾知蹙起眉头:“你莫不是疯了?我夫君待我有多好,满洛京的人都知道,你大可以出去打听打听!”
无语至极!
她的夫君天下第一好!
如果连这种绝世好男人都算嫁错了,天底下哪还有女子嫁对了男人?
莫不是眼红她不需要她的帮助,日子也能过得很好,心里酸疯了?
王青禾见她会错了意,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而是……”
“娘子!”
裴湛的声音突然出现。
王青禾顿时如掐住脖子的鸭子,嗓音嘶哑地停住话语,僵在原地。
林雾知回眸。
果然看到裴湛满面春风而来。
她连忙迎上去:“夫君!你今日散值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咦——这又是什么好吃的?”
裴湛笑吟吟地把竹杯递给林雾知,又不着痕迹地横了王青禾一眼,道:“梨花坊新上的花样,由酥油、冰沙和山楂制成山楂酥山,味道极为清甜……”
他说着,揽住林雾知的柔肩,默默地带着她往兰橑院而去。
林雾知掀开杯盖一看,甜香扑面,不由惊喜地睁大眼眸:“感觉很好吃!”
于是一无所觉地被裴湛带走。
二人即将走过一个拐角时,裴湛冷冷回眸,犹如看一件死物一般,望向惊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的王青禾。
——待崔潜与她相认、成婚之后,就寻个契机让她去世吧。
有野心是好事,可有野心,又太自以为是的人,着实该死!
第54章 破妄苍天的惩罚吗?
三日后,崔潜准备去浣花酒楼,被出门办事的崔家家主拦住了。
无非是之前在伏牛山截杀崔潜的贼人仍旧没有被朝廷抓获,让崔潜近日非必要少出门,免得再遇祸患。
崔潜却不以为意,这里是洛京,天子脚下,谁敢当众截杀朝廷命官?
于是按时赴约。
裴湛一早就在浣花酒楼等待,崔潜一推开门,他望过来。
“你的王姑娘在隔壁房间,你们俩好好聊一聊,你仔细感受一下她是不是你的心仪之人。”
崔潜道了声谢,于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转身去隔壁。
隔壁房间内,王青禾焦躁不安地坐在软凳上,想起三日前裴湛凝视她的目光,她就吓得忍不住发抖。
怎么裴湛偏偏那时候出现,也不知听到了她多少话……
奇怪的是,裴湛并没有处罚她,反倒派人把林雾知和崔潜的过往纠葛细细说与她听,并教她模仿林雾知的一颦一笑。今日更是特意将她带到此地与崔潜相见……这般安排,倒教人摸不透他究竟作何打算。
正思索时,开门声响起。
王青禾浑身一紧,下意识站起身往门口悄悄望去。
来人脚步顿住。
隔着屏风,谁也看不见谁,却谁也没有再上前一步。
崔潜原本还紧张得同手同脚,进门前特意理了理衣袖,但进门之后,突然平静下来。
“王姑娘,”他轻声问道,“你可知你要见的人是谁?”
王青禾猛然手指攥紧成拳,强压下激动:“你是……阿潜?”
崔潜心神微震,阿潜是他小名,只有他娘和舅舅们会喊……这位姑娘既然能够叫出他这个小名,想必就是他的心仪之人了?
“是我……”
他喉咙干涩地吞了吞,抬起脚,边说边往前走:“实在对不住,这些时日,我没能陪在你身边,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但我并非故意抛下你不管,而是因为我坠崖重伤再次失忆,忘了你的姓名和样貌,直到近日才隐约想起我似乎有了心悦之人……”
越过屏风,他轻轻往前看。
屋内站着一位身着素衣,簪着白花的瘦弱姑娘。她瞧着年龄较小,脸颊饱满,唇瓣丰盈,虽然也算俏丽,但着实一团稚气,抬眸看到他时,圆眸亮了亮:“阿潜!”
这一刹那,王青禾心跳如鼓,掌心渗出冷腻汗珠,却仍强装作镇定,竭力向崔潜流露出倾慕之色。
却是半分不敢上前亲昵。
天!要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崔潜,她还以为是裴湛呢,吓死了!
难怪林雾知认不出他们兄弟俩,这两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啊!
……果真富贵险中求,对着裴湛这张脸,她这戏还能演下去吗?
崔潜却呆愣在原地。
为何……他觉得此女很陌生,年纪太小,身材太干瘪,笑的很局促,不像是他会为之心动的女子……?
不过世事无绝对,或许这女子有着能打动他的品行,让他非她不可?
万万不能初次见人家,就嫌弃人家相貌,这岂是君子所为?
崔潜提起唇角,缓声道:“我托了许多人,找了你许多日,总算在今日竟有了结果。也不知道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叫崔潜,年十九岁,担任御史中丞一职,之前去外地办案时路过伏牛山,与你相遇……”
王青禾摇了摇头,垂着眼睫,思付片刻,柔声地道:“我叫王青禾,是太原王氏一族收留的孤女,今年十六岁,当时是奉夫人的命令,前去接大小姐回家,碰巧路过伏牛山,遇到了深受重伤的你……”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想要抱住崔潜,可目光还是忍不住怯弱下去,身体也僵硬无比。
“我把你救活了,可你苏醒后,说自己失忆了,不记得姓名和父母,只记得自己叫阿潜……”
王青禾最终还是放弃环抱崔潜,垂着脖颈站在他面前,轻声细语地说着熟背于心的谎言。
“我们相识数天,就互生情谊,私定终身……可惜好景不长,你再次被人追杀,这一回你跳下悬崖,我没能找到你的尸体,就为你立了一个衣冠冢,决心为你守孝三年。”
她蹙了蹙眉毛,勉强挤出了一两滴泪水,也将唇角的小梨涡挤出来,欣慰地笑道:“阿潜,我还以为我们今生缘分尽了……没曾想,你竟然还活着,真好!你还活着!”
一颗颗硕大的泪珠自眼眶掉落,滴在地砖上,洇出一片泪痕。
这是裴湛安排的人特意教给她的哭法,也是林雾知哭的模样——眼眶蓄着泪珠,等蓄成大颗再掉落,唇角却要含着三分凄楚笑意,如此一来,悲喜之间最是动人。
崔潜果然神色迷离了一瞬。
王青禾心中稍定。
这一回她也终于鼓足勇气,努力踮起脚尖,环抱住了崔潜。
可就在她碰到崔潜的一刹那,崔潜猛地一个激灵,抬手把她推出去。
王青禾飞一样摔倒在地。
她对这一状况始料未及,神色还有些懵,待胳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才惊觉擦破了皮。
这下泪水真的夺眶而出了。
崔潜也有些懵。
他分明和心仪的女子有过夫妻间的情事……他绝不应该对王青禾的亲近之举如此抗拒才是……
而且……
王青禾的哭相虽然有些熟悉,但他看到后,心中却出奇地平静。
如今王青禾被他推开后受伤,他也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为何?
这绝不应该啊!
崔潜兀自茫然了片刻,心中却也渐渐生出几分警惕——
除去这些不可能和不应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和应该。
此女并非他要找的女子!
王青禾顿感不妙,没想到崔潜脑袋已经忘了林雾知,身体却还记得林雾知,竟本能地将她推开了。
她忍着痛意,连忙从怀中掏出裴湛给她的青玉双鱼佩,道:“阿潜,我知道你把我忘了,但也无妨,这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你不认得我,应当认得它吧?”
天地间,唯有裴湛和崔潜这一对双生子有这一对青玉双鱼玉佩,且玉佩材质特殊,做不了假。
她本想留到最后作为证明她身份的大杀器,谁知崔潜比她预料中的更加机敏,她不得不提前拿出。
王青禾迫切地自证身份,却不知正是这份迫切,反倒暴露了破绽。
崔潜缓缓走过去,下蹲,望着王青禾高举的那一枚玉佩。
日光映照下,玉佩内里若隐若现地镌着一个小小的“潜”字。
这的确是他的玉佩。
可是——
他微微眯起眼眸。
这个“潜”字旁边,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知”字?
他认得,这是他自己刻的字。
崔潜的心缓缓冷凝。
各种猜测在心头一闪而过,他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闭了闭眼:“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青禾困惑不已,她都已经拿出玉佩为证,为何崔潜脸上的怀疑之色反倒更深了几分?
“我,我叫王青禾啊,阿潜,你怎么了?突然这么凶……我……”
崔潜猛地扬眉:“青禾?”
他嘴里不作声地念了好几遍,可无论他怎么念,哪怕用上方言,也无法和“知”联系在一起。
终于,他轻轻笑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此女绝不是他要找的人!
但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
这个女子既然不是他要找的人,又为何会知晓他们的过往纠葛,手中还握有他这一枚青玉双龙佩呢?
莫非她认识他心仪的女子?
于是从他心仪之女的口中撬出他二人的过往,见利忘义窃取玉佩,然后胆大包天的来到他面前装模作样,妄想取而代之?
又或者……
有人暗中谋划这一切?
但此时此刻,崔潜顾不得猜测此人存不存在,究竟是谁。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恐惧,莫非他魂牵梦萦的那位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否则为何那么多人去打探消息,却没有一个人打探出结果?即便裴湛为他找到人,却也是一个赝品?
并且这个赝品若想要取而代之,极有可能斩草除根……
崔潜眸眼泛起丝丝血意,浑身忍不住发抖,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不!他绝不接受这种可能!
她一定还活着!
他一定可以找到她!
知……名字里有知……
知知?
知知!
尘封许久的记忆蓦然被撬开一道缝隙,崔潜额角抽痛得咬紧牙关,拼命克制自己的声音。
碎片一样的记忆闪现——
……
为他换药时,色胆包天抚摸他的胸腹肌,唇角扭曲着控制上扬……
夕阳下,哭得睫羽粘在眼睑上,委屈巴巴的像被遗弃的狸奴……
新婚之夜,朱色婚被上,纤薄白皙的后背,墨发缠在他掌心……
喧闹坊市中,他将发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髻,她黯然垂下眼眸,说不想成为他的拖累,耽误他的前途……
……
想不起来!为何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那一张脸!为何!!
是苍天给他的惩罚吗!
但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崔潜心中生出丝丝杀意,猛地夺走王青禾手中的玉佩,而后从腰带中抽出软剑,在王青禾的惊叫声中,一剑即将劈在她的头颅,又顿住。
王青禾睁圆眸眼,望着一指之遥的寒芒剑刃,脸色惨白,血色尽褪,张着朱唇,摇摇欲坠快要晕厥。
崔潜忽地低低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隐隐癫狂,裹挟着刻骨恨意和被戏弄的愤怒。
“该死……真该死……”
“全都该死!”
他回身一剑,迅疾地劈向屏风,一道撕裂声后,屏风裂成两半。
王青禾快被吓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崔潜看到玉佩,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之后,就突然发疯要杀她了?
第55章 暴怒你夫君是崔潜?
极致的情绪中,崔潜身形微晃,喉间涌上铁锈味,即便硬生生咽下,仍有血丝自唇角蜿蜒而出。
他发烫充血的眼眸,死死盯着撕裂倒地的屏风,只觉得天地也在慢慢撕成碎片,头晕目眩。
王青禾大气也不敢出,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到崔潜,再也无法离开。
可当她爬到门口,即将见到希望的曙光时,脖颈忽地一痛。
崔潜的软剑再次刺过来。
鲜血不受控地崩溅,王青禾痛得想嚎啕大哭,双手连忙捂住脖颈,眉眼惊恐,顺着剑身往上看去。
疯子!崔潜这个疯子!
光天化日之下怎敢杀人?!
崔潜整个人阴鸷仿佛炼狱之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微扬的唇角残留着血迹,语气冰冷道:
“我准你走了吗?”
…
…
裴湛喝完了一盏茶,也没等来崔潜闯进来,说此女并非他心仪之人,他便觉得自己猜对了——崔潜对林雾知的情谊,不过是浅薄的见色起意,崔潜其实并不了解林雾知。
估摸着崔潜和王青禾这时候应该演完相认流泪的戏了。
他兴致缺缺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浣花酒楼,去珍宝阁买一支发簪,又想着珍宝阁的发簪都快被他买尽了,要不要派人去江南搜罗一些。
门就突然被推开了。
崔潜重重的脚步声传来,很快就转过屏风,出现在他面前。
裴湛敏锐地挑眉。
与心仪的女子相认后,不该是一副脆弱又感动的神情吗?怎么崔潜像是有人杀了他全家似的暴戾……
他不动声色地笑问道:“如何?能否确定王姑娘的身份?”
崔潜沉默了一瞬。
他原本想对裴湛说,找错人了,这是个假冒他心仪女子的赝品。
但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绝不能将实情全盘告知裴湛。
思忖再三,他淡然回道:“嗯,我准备把她带回崔家……”
裴湛心中微松,笑道:“看来不出几日你就要成亲了。我便在此提前恭喜你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崔潜淡淡勾了勾唇:“多谢了,可惜你我两家的关系,实在不能请你来喝这杯喜酒。”
他已经考虑清楚,把王青禾带回崔府后严刑拷打,逼问出“知知”的下落,待他找到“知知”,定会给她一场比裴湛成婚时还要盛大的婚礼,用以弥补他离开数月的委屈……
裴湛悄然抬眸,望着他脸上逐渐笃定的神色,轻轻笑道:“无妨,若是你对婚礼有什么不解之处,随时可以来找我请教。”
崔潜点了点头。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后,他也勉强能分出一丝心神应付裴湛了。
说起来,裴湛待他着实义气。
之前在伏牛山,若不是裴湛派人前来相救,他恐怕也没有今日了。
如今也是裴湛帮他寻回一丝心上人的线索……到底是亲兄弟,远比那个背叛过他的卢子瑜靠谱。
思及此,他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感:“有时候我会想,若是当年我娘和你爹没有和离,我们一家人待在一起,该是多么好的光景……”
裴湛微微一怔,想不通崔潜的思绪为何会突然转到此处。但或许是他从未感受过父母之爱,他既从未期盼过一家人团聚,也根本想象不出那样的光景是怎样的画面……
他脸色冷淡下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后悔药可吃?红线既断,前尘自当陌路。更
何况皇帝本就容不下你我两家结为姻亲。”
崔潜自然明白这些道理,这也正是他想要脱离崔家的缘由。
唯有与崔家彻底撇清关系,他娘才有可能与裴珺再续前缘,知知也能在嫁给他后,过平静安然的生活……
糊弄崔潜的事既然已经妥当,裴湛也不想多耽搁时间,就借口去珍宝阁买发簪,先行离开浣花酒楼。
崔潜忍不住笑道:“未曾想你竟如此惧内……也不觉得丢脸?”
此时裴湛已经下楼,便背对着他招了招手:“且管好你自己。”
一个即将娶错妻的人,还好意思嘲笑他惧内?他可真是越来越期待崔潜成婚的那一天了……
崔潜轻轻摇头,唇边尚未消散的笑意却倏然收敛,转身去了隔壁。
方才只来得及打晕王青禾,还需要赶紧过去,免得她醒了想逃跑。
…
…
裴湛买完发簪后,便回到家中等待林雾知从济世堂下值归来。
可这一等便是暮色降临。
迟迟不见人归,裴湛按耐不住,吩咐侍从去济世堂打听打听。
然而打听得来的消息,让原本安坐在正厅的裴湛猛地站起身。
耿思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却是条理清晰地说道:“今日午时三刻,一男一女相伴来到济世堂,说是夫人老家的邻居,有事要找夫人商议,夫人便和他们一起离开了济世堂,之后再也没回来……济世堂的人以为她回裴家了,也没有过多在意……”
裴湛眼前骤然一黑,指节不自觉地收紧,那支静静躺在掌心的发簪顿时被攥得咯吱作响。
“放肆!”
他额角青筋暴突,素日里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荡然无存,首次在下属面前展露出雷霆暴怒,猛地甩袖扫落桌上杯盏。
“她身边的侍从呢?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异样吗?竟是到了此时此刻,我命你们去查,才发觉此事!”
“废物!饭桶!该杀!”
耿思讶然地望向面容微微扭曲、浑身恶意缭绕的裴湛,一时间竟吓得跪倒在地,慌忙解释道:“是夫人坚持不搞特殊,执意要与济世堂其他弟子一样,不许侍从随她前往济世堂,更不许侍从前来接她回府……这才造就了今日的祸患……”
“够了!闭嘴!”
裴湛失态至极,上前几步,一手提起耿思的衣领,凝着锋利恨怒的眉眼死死盯着他,道:“马上派出所有府兵和侍卫,挨家挨户去敲门,问出今日午时后夫人的踪迹!”
耿思吞了吞干涩的喉咙,挤出了几句话:“如此大张旗鼓,恐怕会影响夫人的清誉,还有……”
这里是洛京,天子脚下,皇族云集之地,裴家若骤然调遣众多府兵,声势浩浩荡荡,皇帝难免会疑心裴家暗藏不臣之心啊!
裴湛却管不了这么多,松开耿思的衣领后,火速来到桌案前,提笔寥寥写了几字,按上私印。
“我已经因为陛下的猜疑,甫一降生就失去了母亲和幼弟,难道如今还要因为他的猜疑,痛失毕生所爱,孤鳏一生吗?”
他掀起眼皮,眸中血丝密布,周身的疯狂恶戾之意,竟和发现王青禾是赝品的崔潜相似至极。
“我只想找我的妻……若陛下连这一点都不能谅解,非觉得裴家有不臣之心,那……”
他缓缓直起肩背,将手令递给微微发颤的耿思,语气森然:“那裴家也只能有不臣之心了!”
耿思当即连呼吸也不能,接过手令后,深深低着腰,缓步退出正厅。
直到退至兰橑院正中,他才神色恍惚地抬起头,却迎面对上渐渐下坠的夕阳,不由惨笑一声。
疯了!真是疯了!
为了这个女子接连做出荒唐事,如今竟还要赌上裴家百年基业!
彻底疯了!
…
…
林雾知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好友程花的低声哭泣。
今日午时,程花和她丈夫来到济世堂抓药,碰巧遇见了她。
她与程花阔别数月,各自都积攒了说不完的体己话,她便告了假,离开济世堂,准备寻一间清静的茶馆,与程花好好叙谈一番。
行至半路时,得知程花的孩子刚刚办过百岁宴,她又惊又喜,掏出五十两银票,不由分说要塞给程花。
“到今日才知道你生了孩子,已经是我的不是了!我怎么说也是孩子的干娘,你必须得收下这份钱!”
程花哪里见过这么多钱,一时涨红了脸,连连推拒:“万万不可!不能因为你成了官家太太,我就占你这个便宜!更何况,我当初生孩子也没有告知你……是我婆家人说,你成了官太太,和我云泥之别,会瞧不上我这个穷朋友的,死活不让我告诉你,不然我肯定是要告诉你的!”
她微微怔了怔,心中不由泛起丝丝酸涩,叹道:“程花,怪不得你,怪我没有去龙兴村看你,你担心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属正常。但其实无论我嫁给谁,我都还是我,我是不会改变的,你应该相信我,我们可是从小扯头花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程花望着她,沉默片刻,忽然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对不住……我的孩子才过百天,就被他们抓走了,我实在没办法……对不住……”
她没听懂,一头雾水:“什么?你的孩子被谁抓……”
话音未落,程花丈夫突然暴起,将一块布巾死死地按住她的鼻唇。
她嗅到了迷药的味道,惊怒地瞪着满脸愧疚的程花,也终于明白了程花说的“对不住“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谁这么卑鄙无耻?
竟然用她好友才出生百天的孩子威胁她好友绑架她!!
实在太下贱!!!
林雾知被贼人用水泼醒时,心中仍残留着怒火,故而一惊醒,嘴里就骂骂咧咧的。
“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竟然敢欺负我朋友!等我夫君找回来,你们祖宗十八代都完了!狗东西!”
“你夫君是崔潜?”
昏暗的房内,有人高声问道。
“呸——我夫君是裴湛!河东裴氏的嫡长孙!正五品中书舍人!你们敢抓我,你们全家都完了知道吧!若是识相就快点把我放回去!”
林雾知下意识喊道。
可这群人似乎有恃无恐,并不把她这番威胁放在心上。
他们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似乎是对何事极为不解。
直到其中一个男人疑惑道:
“我没认错人!崔潜那小子在象城县又搂又亲的女子就是她!她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第56章 乱世上了贼船便再也无法回头
屋内光线晦暗,即便林雾知把眸眼眯得再狠,也看不清对面有多少人。
她抓住契机反驳道:“你们必定是认错人了!我只和我夫君裴湛在象城县逛过街,从不认识什么崔……”
她微微顿住话语,愣在原地。
等等!崔什么?崔潜?
……崔……潜?
哪个潜?
怎么会是潜?!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之前说话的那个男子,走上前来点燃一根蜡烛,而后握住烛台,俯下身,摇晃的烛光在林雾知茫然而惊恐的脸上照了一圈,冷笑出声。
“绝不会有错!你叫林雾知吧?数月之前,崔家三公子崔潜流落伏牛山,不知因何与你成婚了,你们的婚事办的声势浩大,整个龙兴村都知道!”
他脸上蒙着黑布面巾,只露出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快吓死老子了!还以为真抓错了人,平白无故得罪了裴家!"
林雾知顿时如遭雷殛,脸色惨白的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男人在说什么,完全依靠本能反驳。
“不是这样!”
“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崔家三公子我听都没听说过!”
“我夫君,我夫君是裴湛……他,他是裴家大公子,也是他和我成的婚,不是、不是你们说的这样!”
崔潜……阿潜……
当初在伏牛山与她定情,在龙兴村与她成婚,在象城县最后一别的人确实叫阿潜,可是……阿潜只是裴湛失忆后随意说的名字,怎么会真有这个人?
等一等!
裴湛的娘亲是崔家嫡长女,或许崔潜是裴湛的别名?
没错!定是如此!
林雾知压根不敢细思:裴湛和他娘亲的关系冷漠如冰,裴家与崔家更是从不往来,裴湛怎么可能有崔姓别名?
她深深呼吸,使劲摇了摇头,甩开
某些可怕的念头,挤出一丝笑容:“你们定然认错人了……只要你们放我走,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我说到做到,我夫君绝不会抓你们!”
无论如何都要咬死他们抓错了人,否则她一个小女子该如何逃出生天?
“把我们当傻子耍呢!”男人怒吼一声,扬起手臂狠狠扇过来一巴掌。
巴掌却堪堪擦过林雾知的脸颊,压根没打到。反倒是他用力过猛,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男人稳住身形后,诧异地挑起眉,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失手。
他转眼一瞧,林雾知正缩着脑袋,躲在灯火昏暗处怯怯地望着他。
这女子倒是机警,躲得还挺快。
他怒极反笑,薅住林雾知衣领,抬手作势要继续狠扇巴掌。
一个男子制止了:“行了,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妇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去把崔潜抓来千刀万剐!”
不远处,另一个男子缓缓起身,显然已经对这场闹剧失去耐心,他厌烦地挥了挥手:“留两个人看着她,可别让她跑了,但也别亏待她,怎么说也是军师的亲戚,不好做的太过……再派几人去崔家送信,叫崔潜独自过来。”
这个男子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言谈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去,丝毫不担心手下的小弟敢违抗他的命令。
屋内陷入了沉寂。
林雾知尚未从“崔潜”回过神,又听闻这群人竟有一个军师,军师还是她什么亲戚……这一连串的变故,让她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是乱作一团。
男人松开林雾知的衣领,高抬的巴掌也缓缓放下,他盯着林雾知在烛火下幽情绝艳的面容,又狠啐了一口:“世家大族表面光鲜,背地里却肮脏不堪,连共妻这等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瞧瞧这个小美人,年纪轻轻,脸颊肉尚且丰满,眉梢眼角就全是被男人狠狠疼爱过的柔媚之色了。
还说自己的夫君是裴湛?
怕不是裴湛和崔潜这对双生子,因她的美色生了恶劣心,兄弟俩互相伪装欺骗她,日夜轮流玩弄她吧?
真令人作呕!
一想起世家的种种恶行,男人额角青筋暴起,指节攥得咔咔作响,气息不稳地猛踹了一脚椅子。
林雾知本就被牢牢绑在椅子上,随着椅子被踹倒在地,她也跟着重重摔在地上,肩膀狠狠扭了一下。
她痛得眼泛泪花,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出声,生怕引来更粗暴的对待。
然她单纯如白纸,虽被染上崔潜和裴湛的颜色,但只懵懂听得几句荤话,根本不知“共妻”是什么。
也因此错过了发现真相的良机。
“你最好老实点!等崔潜来了,被我们弄死,就放你回去!”
撂下最后一句话,男人气愤难消地推开房门,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下两个汉子在门外守着。
林雾知虽然被他们从地上扶起来,手脚却仍被牢牢捆住,她试图挣了挣,动弹不得,只得暂且放弃逃跑。
然而一个人困在静谧的黑暗,难免会胡思乱想,尤其这些贼人所说的话,让她困惑不解,也愈发恐惧不安。
…
…
贼人的首领快步而行,终于来到一处小院,他眉头紧锁的推开院门。
院中有两个丫鬟,见到他来,立马停下手中事,胆怯地望着他。
他原本视若无物,但掠过她们时,还是问了一句:“军师今日如何?”
其中一个丫鬟低声回道:“军师已经醒了,方才还在问我们,大人您去哪儿了,可曾抓到林姑娘。”
他点点头,缓步入了寝房。
此刻夕阳西沉,天地陷入晦暗,即便寝房内燃着炜炜灯火,也依旧照不清床榻上男子的眉眼。
“进之,你终于醒了。”
男子微微松懈肩背,上前几步,坐在床榻边,叹道:“你的身子骨着实弱了些,不过一道箭伤,竟高烧几日,兄弟们都很担忧你啊!”
素纱帐中,李文进散着墨发,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似有若无。他的身形明显消瘦了一圈,连颧骨都凸起来,整个人好似经历了一场剧变,不仅眼神睿智许多,气质也沉静内敛了。
闻言,他轻咳了几声,触动胸腔的箭伤后,蹙紧眉头,缓了又缓,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我昏迷这几日,主公可按照我说的抓住了林雾知?”
男人眸色微闪,道:“嗯,只是事情有些奇怪,她说她的夫君是裴湛……军师啊,我们只是想讹崔家一笔钱,充作军费罢了,若是搭上裴家……”
李文进垂着眼皮,淡淡道:“那个淮南盐税贪墨案逃出来的朝廷叛党,不是见过崔潜的妻子?”
男人笑道:“对啊!军师也说那正是你的表妹,可如今你的表妹……怎么一女嫁了一对双生子吗?”
李文进藏在被子里的指节紧了紧,面上却平静地道:“这我就不知了,她成婚之前我就已离家出走。”
那一日,他与林雾知争执过后,又同父母大吵一架。待喧嚣散尽,他独自站在满地狼藉的正厅,猛然发觉此地是裴湛赠予林雾知的宅邸。
他竟然在别人的屋檐下痛苦哀愁,简直比戏台上的丑角还要可笑!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终是让他下定决心离家闯荡。既为自己搏个前程,更要成为林雾知坚实的依靠。
可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他便为自己取了字——进之,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意,愿自己努力闯出个名堂。
可待他拎着行囊奔赴岭南时,却发现这天下似乎乱起来了。
行至江南时,于坊间听闻,江南的盐铁使等官吏利用职权虚报官盐损耗、乃至私贩官盐,中饱私囊。
他那时不解,问了蠢话:“我只知道淮南地区有此事吗?怎么江南地区也有此事了?朝廷没有人管吗?”
老者顿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语气颇为嘲讽:“果真黄毛小儿,狗屁不通,殊不知当你发现一只蛀虫的时候,其实天下已经遍地都是蛀虫了!还盼望朝廷来管?淮南的盐税贪墨案倒是有人敢管,但那个官员被多次截杀,即便侥幸存活,日后也定然前途黯淡,哪还有官员敢管呢?”
他一时惊得愣在原地,望着老者寂寥的背影,听到老者长长叹息:
“才闻战鼓熄,又见烽烟起……天下何时才能长治久安啊……”
其实那时他就已经生了退意。
各地风云巨变,洛京却歌舞升平,诸道节度使为何隐匿军情,迟不奏报?究竟暗藏何等祸心?
他对此一概不知,却胆子大到随着三五落魄好友前往岭南……
回过神后,他恍然明悟,此时此刻恐怕只有洛京最安全。他必须立即启程回去,并将江南的私盐状况告知裴湛,以求生存之机。
岂料,这老者早已暗中投效贼寇,见他略通文墨,能识读朝廷文书,竟在酒中下药,将他迷晕劫去。
苏醒后,他见到这位藏匿江南的私盐贩子,也是贼寇首领——郑仙。
郑仙言辞诚恳,要他留在帐下作一名文书,又许诺待他立功之后,将他提拔为军师。假以时日,郑仙自立为王,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开国宰相。
“大丈夫生居天地,建功立业,正当如
是!进之,你可愿投效吾?”
投效个鬼啊!
林雾知已经嫁入河东裴氏,只要他能回到洛京,愿意舍下脸皮,凭借这等姻亲关系,九品县尉他亦可当!什么狗屁贼寇的文书,究竟有谁会稀罕?!
可郑仙实在阴毒无比,见他婉拒,竟然强逼着他握住利剑,一一杀死与他同行的几位友人……
满地的血泊,让他虚软晕厥。
也让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既已经上了贼船,就绝无下船的可能。
第57章 玩火切记不要自焚
其实李文进被郑仙无端扣下,又被迫背上杀害友人的罪孽后,也曾想过办法逃离郑仙的掌控。
可他一个不食人间险恶的文人,如何斗得过阴险毒辣的郑仙?
郑仙本是荥阳郑氏子弟,也算出身世家大族。可惜父亲在族中不得势,又在他幼时意外身亡,母亲只得带着他改嫁江南。母子二人实在命苦,继父竟是一个嗜赌成性的无赖,没几年便把家业败了个精光。
郑仙尚且十四岁,就不得不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最终铤而走险,走上了贩卖私盐的道路。
然大晏朝实行榷盐法,由官府控制和售卖盐:盐户所产盐必须卖给官府;商人缴纳盐税取得盐引后方可卖盐;私贩盐者,三石以上即可处死。(注1)
贩卖私盐终究违法,郑仙即便再擅长躲藏,也难免与官府的人起冲突,经常浑身伤痕累累,有家不敢回。
偏偏继父不安分,无法戒赌,知道他赚钱,就来问他娘要钱,他娘不给,就动手打他娘。
终于,在他某次归家探望母亲,发现继父当着他的面,还敢他娘扇巴掌,便一怒之下发狠杀了继父。冷静地将继父的尸体掩埋在家中后,他带着因过度惊惧而呆傻的母亲离开江南。
这一去,如鱼儿入了海。
极短的两年内,郑仙凭着出色的头脑和非人的狠毒,吸纳了大批贼寇、乱党和流民,成为一方枭雄。
李文进在得知郑仙的来历后,那颗想逃跑的心就死了几分。
更是在被迫出了几次主意,竟阴差阳错让郑仙联合了关东的起义军,彻底稳固了地位后,心更死了。
郑仙也知道李文进不服他,但他一向知人善用,不拘小节。
针对李文进贪生怕死,爱慕虚荣等等弱点,要么在李文进面前杀鸡儆猴;要么把刀牢牢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听话做事;要么就是赏李文进金银财宝,房车良田,美酒佳人,让其深陷权利漩涡不可自拔,从而将其牢牢控制。
然郑仙虽软硬皆施,让李文进逃跑的心彻底死了,但瞧不上草莽汉子的心却没死——他仍旧没有臣服郑仙。
恰如此时此刻,主臣二人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融,实则心怀鬼胎。
郑仙低眸看了李文进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笑道:“我原本还质疑崔三公子怎么会看上一个乡野妇人,如今得见真容,才知何为人间尤物……”
李文进神色淡漠:“在下却觉得她不过中人之姿,且性情执拗,言行狂放无端,毫无女子的温柔恭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想必崔三公子年纪小,不懂女子之妙,被她给蒙骗了去。”
“进之可真会开玩笑,若你的表妹都只算中人之姿,这世间哪还有沉鱼落雁的美人啊?只是如此绝色,又一直养在你家中,你竟从未动过心吗?”
“她五岁就来到我家,一直仗着自己是官家小姐,处处欺负我,偏偏我爹又向着她……我会对她动心?我且厌恶她恨她还来不及!”
“原是如此,不过美人娇蛮任性,更显可爱,远比那些木头美人有趣。”
“她倒也谈不上娇蛮任性,只是她总觉得在我家里受到了薄待,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害得我爹和我娘经常吵架。若不是她运气好,早早嫁人,我一定把她卖给村里杀猪的,以报幼时之仇!”
“哈哈哈哈进之何必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啊,倒显得你没有容人之量!”
“这世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主公没有姊妹,不懂我的苦。”
“啧啧——原来自小长大的情义,也能叫人相看两厌……”
“所以我得知主公要抓她后,立马就把她在洛京一事告知主公,生怕主公晚了一步,误了大事。”
“哈哈哈进之啊,有你这样一心为我筹谋的军师待在我身边,我连觉都睡得安稳了许多……我得了你,真如那刘备得了诸葛孔明一般……”
“主公谬赞,我不过尽了本分……此生能遇到主公这等慧眼识珠的英雄,也是我的幸事啊!”
二人较着言语上的机锋,一个频频试探对方的忠心,一个不着痕迹的贬低林雾知,免得对方瞧上。
可最终,主臣二人言笑晏晏,谁也没有撕下最后的遮羞布。
夜色浓重,月满如盘之时,郑仙终于起身,准备离开此地。
临走前,他低眸瞧着李文进,语气幽幽,却藏着狠戾:“进之,我的心思你是清楚的,我把你的表妹抓过来,一是为了安抚那些投奔我们的淮南盐税案的朝廷叛党,他们需要杀了崔潜泄愤,如此才肯认我为主,但你我心知肚明,皇帝轮流坐,世家钓鱼台……我们若想谋得一番大事,万万不可得罪世家,必要时还需借他们的力量成事。”
李文进咳了两声,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淡淡道:“这些朝廷叛党,留着终是不安分,还是要寻个机会尽数除尽,望主公早下决断。”
郑仙轻叹一声,似是为难:“可若不收下他们,我用人唯贤的名声如何传出去?又如何吸纳贤能之士呢?可若杀了崔潜,便是同时与清河崔氏、河东裴氏两大顶级世家为敌,我所苦心孤诣的一切,顷刻间就能烟消云散。”
李文进勾唇浅笑道:“我明白主公心中所想,您派人抓住林雾知,只想借机与崔潜见上一面……若主公能得崔氏相助,王图霸业指日可待。”
郑仙脸上的笑柔和了几分,抬手掖了掖李文进的被子,道:“知我者,进之是也!若是与崔氏合作不成,那便从崔潜身上讹些银两,以作军需,若是与崔氏合作大成,银两更是不需担忧……真乃两全其美之事。”
话毕,他笑意微微淡下来:“可这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崔潜愿意为你的表妹来这一趟。”
李文进不动声色地道:“崔潜深爱林雾知,他绝对会来。”
郑仙默了默,起身:“但愿如此,我已经派人去打听裴湛的妻子,若真是兄弟共妻,恐怕这一遭,我们能得到崔裴两大世家的支持……”
他抬手轻轻压住李文进的肩膀,唇角笑意慢慢放大:“进之,你作为他二人妻子的表哥,可要帮我好好劝他们,我的王图霸业全靠你了啊!”
这一瞬,李文进心脏骤缩。
思绪不受控制地发疯。
长久以来,他一直想不通一件事:郑仙麾下其实不缺文书,那为何非要把他绑来,逼着他杀人,也要他做文书,如今还把他捧到了军师的位置?难道真是因为他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吗?
呸!狗屁!他一个市井小混混,怎可能有什么狗屁大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悟了。
只能是郑仙初见他时,就知道他是崔潜妻子的表哥,盘算好如何利用了!今日这一遭,也全在郑仙的谋算之中!
这个该死的贱人!
既然已经谋划好一切了,为何还非要逼他亲口道出林雾知的位置,亲自下令抓捕林雾知?
他就想看着他故作不在意实则痛苦挣扎,然后一点点抛弃良知,沦为和他一样残忍无道的怪物吧!
恶心!下贱!呕——
郑仙冷冷立着,低眸望向李文进变幻不定的脸色,轻叹道:“进之,你确定你对你表妹并无爱慕之意?”
李文进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不自觉发抖,半句话也说出来。
郑仙摇了摇头:“最坏的情况,崔潜和裴湛既不肯与我合作,也不愿意为了你表妹掏出一大笔钱……那我就只能杀了你表妹泄愤了!”
李文进惊得猛然要坐起身,胸口的箭伤就被郑仙抬指压住,他顿时痛得脖颈青筋暴起,脸色惨白无血色。
“进之,你猜我为何会造反?若我日子过得舒顺,我还会造反吗?”
“是这些只知谋私利而不顾天下生民的世家逼我造反的!是他们!”
郑仙盯着手指下溢出的血,阴恻恻地大笑起来:“他们都该死!”
李文进痛得快晕厥过去。
郑仙却仍不放过他,俯下身,靠近他耳边,低声说道:“为了王图霸业,我可以咽下恨意,忍受屈辱,和世家打交道,但他们若不知好歹……那便从这个对世家卑躬屈膝,百般讨好,甚至不惜同侍二夫的女人开始杀起!直至把这些世家大族全都杀的三代尽亡!百余年后仍难兴复!”
李文进瞳孔骤缩,心底荒凉一片,勉强
提起唇角:“主公,这天下之乱,与一小女子有何关系?焉知她不是被迫同侍二夫呢?何至于杀她?”
郑仙却轻笑了笑:“届时……便由你这个表哥,亲手杀了她,如何?”
此言顿时如暴雨霹雳,震得李文进僵卧在榻上,几乎魂飞魄散。
郑仙缓缓直起腰,掸了掸衣袖并不存在的灰尘,好生欣赏了一番李文进狼狈可怜又拼命伪装寻常的模样。
心底那团因李文进迟迟不肯归附而郁结的怨气,终是舒散了几分。
他浑身轻松写意,转身要走时,意味不明地轻叹:“进之,瞧瞧你,不过说了几句话,怎么虚成这样?你且好生养伤,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可就在即将推开门的一瞬。
床榻上那具可怜的病骨竟强撑着爬起来了,高声喊道:“主公最擅长逼人顺从!为何这回非要急着杀人!”
郑仙顿觉有趣,挑眉望去。
只见李文进双手颤抖地撑着床沿,长眉死死压着眸眼,仿佛对蓄势待发的猛禽,又仿佛无能为力的最后一击。
“所以,为何不好生养着林雾知,借她之手,就像驯服我一样……驯服崔潜裴湛二人答应您的条件呢?”
第58章 疯魔崔潜恢复记忆进度90%
郑仙微仰下颌,凝视李文进半晌,轻勾了勾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房内顿时陷入死寂,只余耳畔更漏滴滴答答,敲得人心头发紧。
李文进身形僵硬地趴在床沿,片刻后喷出一口血,喊道:“寻安!”
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黑影跃进来,嗓音深沉:“李先生。”
李文进眸色发红,气若游丝,脸色却是平静到极点:“你之前说,我救了你的命,你愿终生护着我,但我不需要你护着我了,你去帮我办一件事吧!”
寻安是李文进在关东捡到的。
自上月起,关东大旱,赤地千里,然朝廷闭塞视听,对灾情知之甚少,仅仅下达了让地方赈灾施粮的命令。
可地方粮仓早已成了官吏的私库,他们怎舍得开仓放粮?甚至官商勾结,肆意抬高粮价,变本加厉盘剥百姓,以致饥民遍地,易子而食的惨状。
就在此刻,李文进奉郑仙之命,前来关东联合起义军,然下马步行之时,脚踝被猛地抓住。
他吓得尖叫,抬脚就要踢人,抓住他脚踝那只手却松了松。
低头一瞧,才发现此人浑身衣服破烂不堪,已经饿得昏死过去。
李文进到底出身医学世家,骨子里是与先人一脉相承的温良,面对奄奄一息的病人,终是狠不下心见死不救,便费力把男人拖走救活了。
谁曾想,男人养好身体后,竟似脱胎换骨,身形高大威猛,举手投足间皆是练家子的深厚内力。
并且愿意以余生相报,终身为李文进的护卫,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李文进当初救人时,并没有存着让人报恩的心思。但对方执意要报答,他到底不似林雾知那般无私,便笑呵呵地应承了这个意外之喜。自此,这名叫寻安的男子便在他的要求下藏匿身影,瞒着郑仙,在暗中护着他。
方才,寻安蹲在窗下,将李文进和郑仙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隐隐明白李文进想对说什么,轻叹道:“李先生,你重伤初愈,还是好生歇着。”
李文进摇了摇头,咳了两声:“趁着夜黑风高,你去解开林雾知的绳子,你们俩一起离开此地……寻安,我要你在此发誓,你会终生护着她!”
寻安嘴唇翕动,下定决心道:“先生何不随我们一起走?恕在下直言,先生的主公行事阴鸷狠辣,待先生亦不过是笼络利用之心,先生何必……”
李文进抬手制止。
他长久地望着一处凝滞的烛火,惨淡的脸色浮起苦涩的笑:“寻安,我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该如何归家?
他这样一个懦弱无能,双手染满血腥的极恶之人,有何颜面去见他那平生悬壶济世、仁心救人的父母?
林雾知又会如何看待他呢?
他不可能回头了。
他绝受不了来自家人的,充满鄙夷或充满恐惧的目光。
寻安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先生放心,我此一生都会好好护着您的表妹,绝不让她受任何伤害……只是先生今后孤身一人,也要多多保重。”
李文进浅浅勾唇,强忍着胸口撕裂的疼痛,拱手行礼,满是歉意道:“终是我自私,困住你一生。你今后想起此事若是心中怨恨,只管怨恨我,我表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深陷虎狼窝,走投无路,我只能依靠你了,寻安。”
泪水混着鲜血流出眼眶。
他字字啼血:“是我太过狂妄,以为把知知抓来此地,也能将知知平安放回去……孰不知天下皆是豺狼虎豹,我这个窝囊废,如何斗得过?”
寻安也忍不住动容:“大丈夫生于天地,岂能言而无信?我既然说过要报答先生,就绝不会起怨恨……先生尽管放心,我就是豁出自己这条性命,也会将你表妹平安送回她夫君手中!”
李文进长长拜道:“多谢!”
…
…
此刻,崔潜已在赶来的路上。
今日拜别裴湛后,他就令人暗中把王青禾带到云啸院。
侍从把王青禾绑在亭中石柱上,准备拿用水她泼醒,崔潜却制止了,叫侍从先把佘十三唤过来。
“你可认得此女?”崔潜思忖着,王青禾既然与知知相熟,之前应当也见过自己,那么佘十三也该认得她。
佘十三真没见过她,摇了摇头,但见崔潜脸色愈发难看,纠结之下,不得不多问了一句:“她是谁?瞧她这一身穿着打扮,她家中有人去世?”
这一瞬,崔潜心冷似冰,都想把佘十三绑起来严刑拷打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十三,你陪我出生入死,是我最看重的下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佘十三简直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把他叫到此处,问他这个女子是谁?又莫名其妙说什么再给他一次机会……究竟给他什么机会啊?要他说什么啊?
然不待他表达困惑,崔潜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知知是谁?”
佘十三:“……”
刹那间他仿佛听到地狱的宣判,身躯骤然紧绷,又缓缓放松。
佘十三闭了闭眼,轻叹一声,语气艰涩道:“三公子想起了多少?”
这些时日,他苦守着秘密,夜夜辗转难眠。偏生崔潜察觉到他的隐瞒后,待他愈发冷淡,这冷淡犹如巨石,压得他一日比一日难以喘息。
“其实我早就想如实告知,只是担心你承受不住,如今你既然都已经想起她的名字,我再瞒着也意义了。”
崔潜不由冷笑,上前几步,狠狠薅住佘十三的衣领:“这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半分?你为何要瞒着我!”
佘十三抿唇,无奈道:“因为公子尚未失忆之前,曾和我商议过,并不打算带那女子回崔家,娶为你的正妻。”
崔潜顿了顿,但也不太意外,他深知自己的德性,这是他能做出的事。
“公子当时坠崖濒死,正是被那姑娘所救,可你却因为她的相貌和医术,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佘十三无奈地道:“然后公子就假装自己失忆,且无金钱来源,就这样半哄半骗着,把人家姑娘娶到手了,我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唉!”
他说这么多,只是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即便
如此,他仍担心崔潜听到林雾知如今成了他大嫂会发疯。
可就在他打算继续往下说时,门房突然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三公子,刚才有几个人过来,要我给您递一封信,还说晚一分,您就会后悔一分!”
崔潜蹙起眉头,放下佘十三衣领,神情疑惑的把信接了过来。
【林雾知在我们手中,明日午时三刻之前,来东四街,顺着墙上的印记,一路往前走,你若不出现,林雾知死
——淮南人士】
崔潜怔住,瞳孔微微缩颤。
林雾……知?
知知?
……是她吗?
林、雾、知……好熟悉的名字,好像曾在唇齿间呢喃过千百次。
碎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
……
——我叫林雾知,家住在伏牛山脚下的龙兴村,你可以喊我林大夫。
一张不施粉黛却灵气十足的巴掌小脸凑过来,唇角含着小梨涡。
……
……
——阿潜公子,你之前说你想娶我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少女仰着脆弱的脖颈,咬着唇瓣,哭得眼尾微肿,睫羽全是泪珠,纤指怯生生地抓住他的衣襟。
……
……
——下午才上了药,郎君轻一些,我有些受不住呜……
水汽氤氲中,林雾知湿透的墨发粘在软白的脊背,她轻轻回过头,眉眼晕着春色的无尽妩媚,忍不住低泣。
……
……
崔潜眼眶发热,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颤抖摸着“林雾知”三个字,想要开口呼唤,又堵在喉间难以出口。
“不必等!现在就走!”泪珠滚落的那一瞬,他吼道,“佘十三,把所有护卫都唤过来,即刻出发!”
佘十三就在崔潜身旁,自然也看到了这封信,脸色顿时一言难尽,但还是回了崔潜的话:“是!”
淮南这群人没完没了了,崔潜不过是查了一下贪腐,又不是抄了他们祖宗十八代,至于这么恨吗?!还有,抓人之前能不能先打听打听,林雾知现在是裴湛的妻子,给崔潜递什么信?!
于是行至半途,佘十三趁着夜色,趁着崔潜无法注意到他的动作,悄悄派人去裴家传消息。
他实在担心崔潜怒火攻心,做出不理智的事来,也更担心崔潜与林雾知见面之后,二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那裴湛的颜面,崔裴两家的颜面,简直不敢细思啊……
佘十三急得头皮发麻,暗暗祈祷裴湛能理智一些,控制住局面。
可因林雾知无故消失,整个人陷入极度疯魔,于炎热盛夏,将林雾知穿过的衣裙和睡过的锦被全都抱在怀中,仍冷得呼吸困难的裴湛,如何理智?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想过命令府兵挨家挨户杀进去——唯有生死面前,谁也不敢隐瞒林雾知的下落!
但是裴阶和裴珺到来,终究让他清醒了几分,裴家全部府兵满大街行动,终究太引人注目,也太引人不安。
“荒唐!”听闻事情始末,便是涵养最好的裴阶也忍不住动怒,“你行事之前,为何不先与我们商议?”
裴阶更是脸色苍白:“你与阿潜尚未出生之际,便有妖人说双生子降世乃不祥之兆,陛下由此发难,隐隐想要逼我亲手杀死你们……是你娘亲,她刚生产完,抱着流血的肚子,要与我和离,彻夜抱着阿潜离开,断了你和阿潜在家谱上的关联,也断了崔、裴两家姻亲,让陛下勉强满意,不再发难,留下你和阿潜的性命……”
“我们为了让你们活着,苦苦煎熬这么多年,你要全毁了吗?”
“裴湛!你疯了!”
第59章 文案大嫂←妻子。夫君→郎君
裴湛长久地凝望着裴阶,他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般压迫全场:“谎话说了许多年,竟自以为是真话了吗?裴珺,你扪心自问,你们如此做究竟是为了让我和崔潜活命,还是舍不得权势荣华?你分明是不甘在陛下的压迫下就此辞官归隐,所以宁愿看着刚生产的妻子忍痛写下和离书,骨肉分离二十年!”
满堂霎时寂然,连空气都凝滞了。
裴珺顿在原地,死死盯着裴湛,眼底逼出血丝,颤抖的唇瓣张了又合,终是没能吐出一个字。
裴湛缓缓站起身,将裹在身上的林雾知的衣裙一一收好,放在臂弯:“你不是护不住妻儿,你是不想护,但我绝不要和你一样……”
他抬眸望进深沉夜色,一字一顿,无比平静:“这个官我不做了,哪怕脱离裴家,我也要救我的妻!”
裴阶顿时头痛地叹息,只觉得这一年他怕是愁得老了五岁:“够了!都停一停!你们父子俩一见面就吵,平白让旁人看笑话,成何体统!……湛儿,我只是让你遇事先与我商议,又没说不救你的妻,你何必咄咄逼人?
“更何况,你爹并非贪恋权势,而是我们生在世家,骨血里就带着世家的烙印,至死都洗不脱。
“陛下对世家忌惮已久,岂会任由我等借着辞官之名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若真这般容易,古往今来又怎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冤屈而死的臣子?你当真快为了你的妻,昏了头脑!”
他这番话说完,满堂再次寂然。
裴珺沉默而无力地倒在椅背上,低垂着脖颈,似也老了几岁。
裴湛微微闭上眼,不再言语。
直到耿五疾步而来,喊道:“快!大公子!有夫人的消息了!”
整个兰橑院瞬间沸腾起来。
裴湛凌然起身:“她在哪儿?”
…
…
月上中天之际,暗房里混沌无光,守门的两个贼寇也昏昏欲睡。
林雾知缩在被窝里睡得更香。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她的手脚被牢牢捆住,门口和窗户都有壮汉看守,她不可能逃出去,索性倒头睡觉,养精蓄锐——她这些天在济世堂忙里忙外,也着实累了。
等夫君来吧,夫君肯定有办法……夫君来的时候,肯定会给她带一些好吃的糕点安抚她嘿嘿嘿……
如是想着,她睡得几乎流口水。
被摇着肩膀晃醒时,还打了那人一巴掌,念叨着:“甜皮烧鹅……”
好不容易打晕门口守卫,机警敏捷潜进来的寻安:“……”
这一刻,他心底涌起怪异的感觉,外面一群男人们为她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殚精竭虑,不惜命丧黄泉,而她却在此地安之若素地睡大觉。
“没有烧鹅,只有我。”
寻安顿了顿,举着蜡烛,再次握住林雾知的肩膀,低声道:“林姑娘,你快醒一醒随我离开,林姑娘……”
林雾知总算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然而仰着脖颈瞧了寻安两眼,顿时吓清醒了:“天啊你的眼珠怎么是蓝色的哇你莫非是鬼唔……”
寻安大掌捂住她的唇,轻叹一声,干脆将她打横抱起,离开此地。
为免被贼寇发现异常追上来,寻安不敢点燃火把,凭借鹰隼般的目力,背着林雾知在漆黑的山路上疾行。他的脚步轻若鸿毛,连落叶都不曾惊动一片。
林雾知感受到他的强大和无害,趴在他背上,好奇地问他来历。
寻安犹豫一瞬,道:“你表哥李文进是我的恩人,他派我保护你。”
林雾知惊喜道:“原来是表哥,我还以为你是我夫君派来的呢!那我表哥人呢?他怎么知道我被绑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生气:“他也着实可恶,一走数月,却连一封信都不给家里寄,舅父舅母都担心得不了。”
寻安无言片刻,终是选择隐瞒李文进的现状:“先生……在关东做了一个大官的幕僚,也因此救下我,让我前来保护你的安全……”
林雾知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又慢慢垂着脖颈,沉默下来。
“看来他混的还不错吗,都有人唤他先生了……只是这么说来,你暗中跟着我很久了?那为何一直没现身?李文进也是,我有什么好保护的?……今日之事是个意外,他们恐怕抓错人了!”
寻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先生
总说自己尚未闯出名堂,怕张扬出去徒惹人笑话,这才嘱咐我在暗中看顾你。这些日子,见你过得安稳,我便松懈了几分,岂料转眼间你就被绑了。”
林雾知轻轻笑了一声:“难得,他也有不愿张扬的时候……”
心里却想:以李文进那做出一点成绩便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的性子,想必是吃了大苦头,才学会了低调。
又想起初见此人时,他怪异的瞳色和骨骼分明格外深邃的面容……
林雾知神色犹豫,问道:“阁下莫非有胡人血统?我该如何称呼呢?”
寻安默了下,道:“林姑娘唤我寻安就好。”却是对自己有胡人血统一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林雾知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寻安长在汉人的国度,想必很是忌讳旁人拿他的异族身份说事,她贸然点破了他的身份,怕是冒犯了他。
她暗自纠结要不要道歉。
可就在这时,四周骤然亮起数十支火把,跳动的火光中,憧憧人影如鬼魅般自山坡上涌出,将二人团团围住。
最初指认林雾知的那个贼寇,骑着大马站在众贼之前,满脸狞笑,手中长刀指向林雾知:“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贱妇不会安分!弟兄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俩给我绑了!无论伤亡!”
林雾知心砰砰跳。
寻安瞬间蹙起眉头,臂膀的肌肉紧了紧,稳稳勾住了林雾知的双腿,而后怒张马步:“林姑娘,抓紧了!”
话毕,径直往一个方向冲过去。
他身形矫健如豹,尽显勇猛善战,力气也奇大无比,一掌接着一拳,一个贼寇就被劈倒在地,难以动弹。
贼寇们顿时被他凌厉狠辣的气势狠狠慑住,待交手数招后,更是心惊,这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不过几息,团团包围的阵势就被寻安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眼瞧着他二人夺路奔走,那个贼首急得双目圆睁,厉声喝道:“你们都愣着作甚啊!快用刀啊!”
然而郑仙曾下令不许伤害林雾知,他们哪里敢用刀劈砍?不听贼首的,最多被罚几鞭,不听郑仙的,那恐怕要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众贼犹豫之时,寻安速度极快,背着林雾知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但寻安心知肚明,对方人数众多,若再次被围追堵截,怕是不好脱身。
思忖片刻,他把林雾知安放在隐蔽的树下,道:“林姑娘,你我分开走,劳烦你把你的外衣脱给我。”
林雾知愣了一瞬,就明白寻安是想穿她的衣服,假扮成她,引走敌寇。
她也不忸怩,当即把外衣脱了,递给寻安,满是歉意道:“我知道我在你身边也只是拖累你,你这一去可千万要小心啊,打不过别硬扛,保存体力,等我夫君找过来,你就平安了。”
寻安站起身,解开腰带,顺势把自己的墨色外衣递给林雾知:“放心,论单打独斗,我的拳脚不算上佳,但论藏匿隐身的功夫,少有人能敌过我。”
寻安的外衣实在太宽松,林雾知不得不挽起袖口,提起衣摆,整个人半茫然半慌乱地整理衣服,像只才学会走路的小鸭子,格外滑稽可爱。
寻安看了几眼,默默收回目光,轻咳一声:“你顺着这条路走,若是足够幸运,或许正好能碰到你夫君。”
林雾知好奇:“此话何解?”
寻安把她的外衣披在肩上,简单回了几句:“郑仙要你其中一个夫君,明日午时三刻之前,从这条路赶过来。”
林雾知茫然地挠了挠额角,疑惑地问道:“郑仙是谁?什么叫……我其中一个夫君?我夫君是裴湛……”
寻安抬手,制止她的话语:“你快些跑吧!他们骑着马比我们的速度快,你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林雾知只得压下种种猜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我先走了!寻安你多保重!等我夫君救你!”
说完,她不再耽搁,咬紧牙关,转身甩开胳膊,拼命地往前跑。
夜色浓重,山风呼啸。
独自奔行在蜿蜒的丘陵小路上,唯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林雾知简直越跑越害怕,全身都在冒鸡皮疙瘩,腿脚也在颤抖发软。
直到越过一道山坳,扭曲的树影如鬼魅一般乍现在眼前,远处还传来不知名虫鸟的低鸣。
她顿时吓得高声尖叫,被脚下的老树根绊倒,一整个往前扑出好远。
剧烈的痛意自膝盖传来。
不用看也知道伤得不轻,只是不知道是皮开肉绽,还是骨头碎裂。
恐惧死死攥紧心脏。
但林雾知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脚步,否则如何对得起不惜以命相搏,也要为她引开敌寇的寻安?
她深深呼吸片刻,咬紧唇瓣,强忍住痛意站起身,泪水如暴雨般倾泻。
心里小小地埋怨着,夫君为何还没有找到她,真的好痛……
然而委屈地埋怨两句,她就狠狠抹掉眼泪,为自己打气:
“林雾知你可以的!”
“区区小伤,不能停呜呜呜……坚持坚持……休想抓到我呜呜呜……”
“该死的贼寇……等着吧!我回去就勤学武艺,早晚有一天呜呜呜呜呜,我要让你们也四处逃窜!”
林雾知拖着伤腿,扶着树,一高一低艰难地行走着,娇小的身影被扭曲的树影层层包裹,瞧着实在可怜。
然不过片刻,幽明的火光就在不远处纷纷亮起,贼寇的声音也响起:
“他娘的以为我是傻子!我就不能兵分两路追人吗?”
林雾知顿时一惊,神色仓皇地扫视四周,想要找到避身之处。
该死!该死!
怎么来的那么快!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疯狂的念头自脑海中闪现,她缓缓蹲下身,纤指拨弄着地上的厚厚枯叶——或许扒开这些落叶藏进去,就能骗过贼寇?
可就在她忍住虫蚁的恶心,准备躺进枯叶里时,眼前骤然亮起火光。
她蓦地浑身僵住。
待过了好一会儿,马蹄声将她团团围住,她才绝望而惊恐地抬眸。
炜炜火光中,一众平凡的面容中,裴湛那张白皙如玉,长眉浓墨,俊美无俦的脸,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目光。
林雾知怔了怔。
“裴湛”似乎也怔住了。
二人对视片刻。
一个是因欣喜而啜泣,喉咙堵塞实在说不出话,一个是一路担惊受怕,总算见到心上人的激动无措。
可就在此时——
裴湛骑着雪色俊马,翩然而至。
他快步下马,迎着林雾知迷茫而恐慌地来回望向他和崔潜的目光,坚定地把她抱在怀中。
待看清她膝盖的血迹后,煎熬了数个时辰而发红的眸眼眯了起来。
“崔潜!”他嗓音嘶哑道,“快让你的大夫,看看你大嫂的腿伤!”
第60章 文案是你这辈子都不可冒犯的人……
裴湛来的快,又几乎是飞扑而去,一把将林雾知搂进怀中,像是生怕晚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
崔潜尚且没反应过来,眼神迷惘,不明白裴湛为何突然抱住他的妻。
他且没抱呢!
待听到裴湛的话,他脸上血色才褪得干干净净,难以置信地咬紧牙关:
“大,嫂?”
林雾知更是缓缓呆滞。
崔潜?
是贼寇说的那个崔潜吗?
——数月之前,崔家三公子崔潜流落伏牛山,不知因何与你成婚了……
贼寇的声音瞬间回荡在脑海。
她茫然无措地想着,阿潜不是裴湛失忆后随意说出的名字吗?怎么会真有这个人?贼寇没有骗她?
——你们的婚事办的声势浩大,整个龙兴村都知道!
……崔潜……阿潜……
他怎么和裴湛长得一模一样?!
那当初和她成婚的人是谁?!
不!不不不!不可能!
她猛地抬眸盯着裴湛,又悄悄扒着裴湛的肩膀,扭头去望崔潜,如此反复几回,试图找到二人的不同之处。
可直到她皱起的脸蛋被裴湛的大掌压回怀中,她也没有找出不同。
一模一样。
连眼尾的伤痕也一模一样。
周身疯戾压抑的气质也很相似……
……怎么会这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两个人?她又怎么会认不出谁是谁呢?她难道……
不可能!
她绝不可能认错夫君!
裴湛极为不耐地瞥了崔潜一眼,小心翼翼地将林雾知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然他刚迈开步子要往大夫
那边赶,崔潜立即驱马挡住了他。
“话说清楚!裴湛!”
崔潜额角青筋暴起,手中马鞭直直对准裴湛,神情暴怒又茫然。
“什么叫大、嫂?她,林雾知,是我在龙兴村明媒正娶的妻子!”
林雾知顿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起伏跌宕。
崔潜的嗓音、语调、说话时微微扬眉和勾唇的习惯,都和阿潜如出一辙,更何况,他本就叫崔潜……
她指尖发冷,一个荒谬却愈发清晰的念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是了……裴湛明明有诸多之处与阿潜截然不同……
洞房花烛的生涩。
喜欢在安静雅致的房间看书。
口味清淡,脾气温和,没有像阿潜那么黏她,姿态满满的掌控欲,事无巨细地安排她的生活。
还有他执笔的姿势、饮茶的习惯,夜里搂住她的小动作……其实都与记忆中的阿潜判若两人。
她一直以为这是夫君失忆所致,或许也有夫君身体恢复康健,性情自然宽宥温良的原因,却原来……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认错了夫君!
对了。
阿潜之前让她唤郎君的……
郎君,阿潜。
两滴热泪跃出眼眶,砸在地上,她愣愣地望向此刻怒目横眉的崔潜,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还在裴湛怀中。
裴湛似是忍耐到极限,指尖压紧林雾知纤腿肌肤,而后握住她的小脸,将她的目光扭回来。
他淡漠掀起眼皮,对崔潜道:“你既是明媒正娶?敢问婚书何在?”
崔潜微微噎住。
他刚刚恢复记忆,哪里有婚书?
默了片刻,他冷笑道:“我为何要拿出婚书向你证明?你算什么东西?”
目光移向林雾知,轻柔温和下来,勾唇浅笑道:“娘子,你告诉他,我是你的郎君,我是阿潜啊!”
林雾知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她怯怯躲在裴湛怀中,凄然的泪珠簌簌滚落,喉咙堵得发酸发痛。
残酷的真相如利刃般剖开她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她实在无力承受,只想蜷缩在可以遮蔽风雨的地方。
恍惚间,她竟期盼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只待她清醒过来,就会发现她没有认错人,她只有一个夫君。
崔潜笑容微微凝滞。
尤其发现自己越盯着林雾知瞧,林雾知就越往裴湛怀里紧贴。
他不由勃然变色:“裴湛!你都对她做了什么!她为何不认我!”
幽幽火光中,裴湛极度平静的面容隐隐透着丝缕扭曲的恨意。
倏然间,他挑高眉峰,在崔潜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做出一个无比嚣张的挑衅动作——修长手指不容抗拒地扣住林雾知的下颌,含吻住她的唇。
追赶林雾知的贼寇恰在此刻赶到。
为首的贼寇举刀骂道:“他娘的是崔潜啊!给老子绑了这狗东西!”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见到崔潜之后,其余贼寇的眼眸也血红一片,纷纷大喊道:“杀了崔潜!活捉崔潜!全都杀了!杀啊!!”
不需要崔潜和裴湛指挥,他二人携带的兵马立即冲上前,与贼寇们混战。一时间刀劈剑砍的锵锵声,人马倒地的轰然声,还有嘶吼声,痛呼声……
可崔潜仿佛聋了,什么都听不到,他僵硬举着马鞭,呆望着裴湛含着林雾知的唇舌,勾缠不清,水丝拉满。
裴湛眼波流转,大掌甚至探入林雾知的衣襟里,抚摸她的纤腰。
林雾知纤长的睫毛微颤了颤,却没有躲避抚摸,甚至纤腰下意识地迎合了裴湛充满侵略性的吻。
这种无比熟稔的契合,暴露了比言语更残酷的真相——
他们已经有过无数次这般亲密,以致身体记住了对方的反应……
这一刻,暴虐的杀意燃烧至顶峰,在心底化为满地疮痍的荒芜。
崔潜几乎目眦尽裂,面容流露出些许无力的脆弱,从马背上摔下来。
但他很快就爬起来,沾染腐烂泥土的双手攥紧成拳,浑身颤抖地往前跑,脖颈暴青筋,嘶吼着——或许是嘶吼,但在三方人马激烈的混战中,他这份嘶吼的痛苦格外微不足道。
“裴湛!我杀你!我必杀你!啊!啊!啊!!我必杀你啊——!”
他果真捡起地上的刀,在因竭力而嘶哑的吼声中,朝裴湛劈过去。
裴湛颇不以为然地躲过,但林雾知却终于如梦初醒,猛地推开了裴湛。
迎着裴湛骤然变得惨白的脸,她心里也被极致的痛意穿透了。
“你,你……”
喉咙如刀割般,她艰难地吐字,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裴湛。
夫君吗?不!
她和阿潜还没有和离……
那名义上,她和裴湛算什么?
一女怎可侍二夫?
下贱!无耻!她又算什么东西?!
她怎么能认错人啊!
她怎么能认错!!
“娘子,先随我先回去好不好?你的腿伤等不得。”
灿金的火光中,裴湛低下头,依旧嗓音温柔,含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怜惜,将她往怀中紧了紧。
“你想知道什么,等回到家,我全都告诉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冰冷的唇瓣贴住她发烫的额头,不过轻轻吻了吻,突遭巨变的她便再也受不住了,皱着脸委屈地撇嘴。
“是我太久不做噩梦了,老天看我过得太幸福,降下惩罚了对不对?”
她哭得不能自已,小声抽噎着,语无伦次道:“我就知道……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倒霉蛋,怎么突然好幸福……我以前什么都怕,怕黑,怕孤单,怕受人欺负,如今我快什么都不怕了……却全都是假的……我真该死,我到现在还在留恋这份假的……我……”
她低着脸,抬起衣袖,使劲抹去眼尾的泪水,可无论她怎么擦,甚至裴湛帮着擦,也怎么都无法擦干净。
暴怒到快失去理智的崔潜,触到林雾知满脸可怜的泪水,身形一顿,手中长刀滑落在地。
他来不及细想林雾知的话里究竟藏匿了多少对裴湛的爱意,几乎膝行,来到她身边,语气艰涩:“知知……你和裴湛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湛的心也已痛到极点。
在兰橑院接到崔潜侍卫递过来林雾知下落的密报时,他骤然收紧指节,将信笺碾成齑粉,心中只一个想法。
快点赶过去!
绝不能任由崔潜和林雾知相认!
如若林雾知把崔潜认成他,任由崔潜对她又吻又抱……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杀了在场所有人,再自杀!
偏偏又是崔潜!又是崔潜!
明明林雾知每一次陷入危险境地,都是因为他!他有什么资格和他抢!
那时的他只顾着暴怒,或许还藏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心虚和恐慌。
他怕林雾知得知真相后像他爹娘一样抛弃他,随着崔潜离开。
若果真如此,为了让林雾知对他痴情不悔,这些时日费尽心机的引诱,刻意为之的温柔,岂非全成了笑话?到头来竟是自己痴情不悔,步步深陷……
他骑马初至此地,看到崔潜和林雾知四目相对,似有无尽绵绵情意时,有那么一刻恨他们两个人。
恨崔潜与他共感,硬生生将他这个无情无欲之人拖入万丈红尘。
恨林雾知眼波温柔,梨涡甜香,让他这个惯尝苦霜的人一尝入口,便再咽不下苦,生生把自己逼得疯魔。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林雾知得知真相后痛苦地在他面前哭成泪人。
他竟开始恨自己。
倘若他当初不曾假扮崔潜,而是对林雾知表明身份,像寻常男子那样堂堂正正地追求她,春日为她折花,秋日
共游山湖,一点一点扣开她的心门,或许等待她答应成婚的过程很漫长,但她绝不会像眼下这般满是破碎。
终于,他目光极慢移向崔潜,缓缓释放极致的恨意和苦痛。
“你方才没听到吗?”
“林雾知是你的长嫂,我十六抬七宝步辇娶进门的正妻,是河东裴氏族谱上与我朱笔共书,百年后与我同墓而眠的结发妻子!是你——!”
迎着崔潜同样恨意暴涨的目光,他神经质地勾唇,指尖点在崔潜胸膛。
“这辈子都不可冒犯的女人!”
